还阳

自序

一看到「还阳」这个书名,老读者一定会想到——阴间系列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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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不属於阴间系列,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故事中,隐约表达了权力破坏了一项伟大科学研究的成就,不知大家本来是不是看得出来?

看不出,其实一点也不要紧——故事不好看,这才糟糕。

一九九二年八月十六日

香港,自三天前开始的

大震撼在延续

(一)一幢珍贵无匹的木结构建筑物这个故事的开头,并不惊险刺激,但对宋自然来说,却极惊心动魄,宋自然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认识了黄芳子。

宋自然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建筑师,所谓「专业人士」。而黄芳子则是一家中学的音乐教员。

两个人的身分很普通,他们相识的地方,是一座有三四十万居民的小城市,市民的生活也很平淡。缺少具刺激性的事情,当然是由於当地人不识货,不知道城中有一样稀世奇珍。

如果真要找点古怪之处,那就只有说,黄芳子和她现在母亲的关系,有点不寻常,也可以夸张地说成很是错综复杂。

请注意「现在母亲的关系」这样的用语,母亲有什麽现在过去未来之分?

而那样的说法,却又的确可以成立——是不是有点古怪了?

黄芳子的父亲是一个很神秘的人,一直到他死,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麽身分,在这个充满神秘的国度中,也十分少见,说来话长,但是不打算拿来作为这个故事的开始,还是放在後面说吧。

这个故事,还是以宋自然认识黄芳子开始。

宋自然并不在这个城市居住。他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这个城市正处於大规模发展的开始,有好几个宏大的建筑工程,他参加了其中的一个;第二个原因是,这个城市是一个古城,有许多古老的建筑物。而且这个城市的居民,并不限於一国和一族,所以具有各种不同民族风格的建筑物,从宏伟的到小巧的都有,可以说是建筑物的博览会。

研究古建筑,尤其是木结构的建筑物,是宋自然最大的专业嗜好。超过三百年,而保存完好的木结构建筑物,在世上并不多。最多的自然是日本,但全被列入一级保护文物,不会允许一个不相干的人去详细研究,而那个城市中,却有好几幢颇为知名的木结构建筑物。

那个聘请宋自然的建筑公司,本来提出的条件已极好,但还是给宋自然拒绝了,公司方面派人了解过宋自然的好恶之後,作了安排,又提出了新的条件——要聘用一个人才,是很要化些心机的。

新的条件是,宋自然在那个城市工作期间,可以居住在一幢古代的木结构建筑物之中,而且可以在不破坏建筑物的情形下,作仔细的研究。

最後这一点,可能是建筑物主人提出来的——多馀之至,在宋自然的心目之中,整幢建筑物的每一处都是无价之宝,爱惜还来不及,怎会去破坏?

而且,现代科技进步,有许多仪器,可以测视钢铁的内部,要测视木料的内部,和木料与木料之间衔接的方法,绝不需要笨到把它们拆开来的。

公司方面甚至还带来了一叠图片,从各个角度,里里外外拍摄那木建筑物,供宋自然「参考」。

公司的这一招,立即奏效,宋自然一看照片,就眼珠突出,立刻在聘请合同上签了字,而且立即启程。

他在启程之前,带了那叠相片来看我。

宋自然和我,曾共同经历过一段怪异的经历——他是温宝裕的舅父,也就是过胖的温妈妈的弟弟。

那天我恰好在家,他把事情向我略说了一说,我就笑∶「恭喜你了,在未来的两年内,你一定可以极度满足你的兴趣。」他兴奋得满面通红∶「是啊,你看看这屋子,多麽特别,多麽突出!」他把照片递给了我。我对古建筑物没有兴趣,也不是内行,更不知道木结构的建筑物有什麽特点,为了不扫他的兴,我把照片接了过来。

照片放得相当大,第一张就是整幢建筑物的鸟瞰,看来是用直升机在空中拍摄的,我就笑∶「看来,那公司为了要请你,真不惜工本。」宋自然神情怡然∶「主要的,还是这个角度,可以看清楚十字架式,两条大梁的结构,这种结构形式,十分罕见,从建筑物的内部看来,就像是没有梁一样,据我所知,魏晋时代的建筑家,喜欢采用这个结构,一些小规模寺院中的无梁殿,就是这样建成的。」

我随口应了一句∶「不会有那麽古老吧?」宋自然道∶「那得看研究的结果——现在的资料是『来历不明』,我看这其中可以探索的奥秘,一定有许多许多,太多了。」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甚至不由自主搓著双手,以表示心中的兴奋。

我略留了几分神,再看那建筑物的正面,它的样子很奇特,说不上是什麽形式,不中不西,也不全是日本化,可是又似乎什麽都有一点。它的四周全是空地,应该是花园,可是看来只是空地,并无花木亭池等装饰,看来很不调和,大是异相。

宋自然看出了我的感觉,他道∶「花园本来是有布置的,不知道为什麽全取消了,可能是居住者不喜欢花木的缘故。」我感到很是突兀∶「什麽?屋子还有人住?」宋自然笑∶「屋子造来就是给人住的,只要还可以住人,自然有人住。」我想了一想,才明白自己为什麽一听得屋子有人住,会有突兀之感。我道∶「屋子有几百年历史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大不相同,住在古老的屋子中┅┅总不方便吧!

宋自然吸了一口气∶「不方便处可以改进、加添,虽然这样做会破坏建筑物,但是总不能叫现代人过几百年前的生活。」在这样说的时候,我也同意,後来才知道事实绝非如他的「想当然」那样。

有几张照片,全是屋子内部的情形,房间里陈设很简单明洁。

我当时也没有在意,只是道∶「你要去住?小心,古老的屋子中,是有屋妖的。」宋自然毫不在乎∶「最普通的屋妖是狐仙,或许,本来还有花妖,但现在一朵花也没有,花妖自然也没有了。」

看完了照片,我没有什麽意见可以发表,宋自然和我又闲谈了一会才告辞,临走,他道∶「把我的行踪告诉小宝——好久没见他了。」我答应了他的要求,第二天,他就动身到那城市去了。

那城市正要建造一个新机场,旧机场设备简陋,航机卸下行李之後,并没有处理装置,只是堆在空地上。宋自然找到了自己的行李时,一辆吉普车在他附近停下,车上有人叫他的名字,那是公司派来接他的职员。

那职员道∶「宋先生,真对不起,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正在举行,希望你立刻参加,会议完了,你再到住所去。你不反对吧?」宋自然当然不反对,於是,他直接到了公司,会议很是冗长,结束时天早已黑了,晚饭後,宋自然才独自驾著公司给他的车子,照著地址,到那建筑物去。

问了几次路才到,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了。

那屋子的外观虽然不伦不类,但是在宋自然看来,却是人间至美。

别的不说,单是围住了屋外空地的那一圈栏栅,已叫宋自然看傻了眼,叹为观止了。

研究木结构建筑物既然是宋自然最大的嗜好,在这之前,他自然接触过不少木结构建筑物,可是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算是真正开了眼界。

那一圈栏栅,全是由两公尺高的木柱围成的,木柱的直径是二十公分,在月色之下,每一根木柱,都发出一种异样的暗红色,近乎赭色的光芒——金属若是有光芒,很容易理解,木料竟然也会有光芒发出来,那就透著一重神秘。事实上,木质坚实的木材,若是经过细心的打磨,或是长年累月的人手抚摸,也会在表面上泛出一层光芒。当然,只有最上品的木料才能如此。

而有经验的人,只要一看那木料发出的是什麽样的光芒,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麽木料。

宋自然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他一看到了那种赭红色的光泽,他就屏住了呼吸,一时之间,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紫枣木。

枣木是上乘的木料,分很多种∶黄枣木、灰枣木,这些在枣木中是下级的,但一样是上乘的木料,用来制造细巧的用具或家 ,价值已是极高。

再高一档的红枣木,已是罕见的好木料了,而紫枣木,在所有的枣木之中,排位最高,一般都用来造高贵的家具,是富贵人家的恩物。

宋自然曾见过一个富豪的大宅中,书房的地板,是用紫枣木铺成的,那富豪引以为荣,新旧相识,一到他的大宅,必然被他带进书房去参观一番——富豪特备软鞋,要参观者在书房门外更换,以免损坏地板。

曾有一次。一个木料专家告诉那富豪,紫枣木极坚硬,不怕践踏,那富豪的回答是∶「我知道,可是我不舍得让硬鞋踏上去。」那样难得罕见的木料,竟然在这里,成了栏栅。

放眼看去,同样长短粗细的木柱,少说也有二百根之多,每一根之间的距离大约也是二十公分。每一根木柱,都是那麽挺直,若是已埋了几百年,那木质之优良,实在叫人感叹!

真难想像,是如何搜罗到那麽多同样粗细的紫枣木的——这种紫枣木的另一种用途,宋自然也知道,是用来建造「梅花桩」,那是武学家用来练武用的,可能就是由於紫枣木稀有的缘故,梅花桩这种武术,也快失传了。

宋自然心跳加剧,他把手放在木柱上,缓缓移动著,手上的感觉,像是在抚摸一段玉,温润滑凝,这种木料,也是天地精华之所锺,而且曾一度有生命,说不定现在,仍然有异化了的生命在内,这才使它那麽诱人。

宋自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绝不是发现了一座普通的木结构建筑物,而是遇上了价值无可估计的瑰宝。

空地外的围栅尚且如此名贵,屋子的建科和屋内的装饰,自然可想而知了。

过了好久,宋自然的目光,才从那些枣木柱上,依依不舍地离开,望向那屋子。

他立刻辨认出,屋子的主要建料,全是巨大的桧木——桧木有「百年尺」的美誉,一百年的桧树,树身的直径,可达一尺,每隔一百年,增加一尺。树身直径三尺的,已是珍贵木料,四尺的已是罕见之物,五尺的自然属於宝物。

而这时,放眼看去,已被砍割成材的木料,绝没有少於四尺的。

宋自然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一会,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两三人合抱粗细的参天神木被砍倒时的情景,他的耳际,也彷佛响起了巨木倒地时的轰然巨响,连天地都为之震动,鬼神都为之哭泣。

这种数百年树龄的巨桧,大都长在深山野岭之中,就算发现了,砍伐了,如何运出深山,也是极大的困难。通常处理的方法是,就在深山之中锯开了再运出来,所以桧木虽大,巨料却少,最常见的是剖成几寸厚的大图片,作屏风和装饰之用,还可以用作桌面。

可是建造这屋子的,却全是巨大的木料——宋自然就算看到一幢全用黄金铸成的屋子,只怕也不会更惊讶了。

在月色下,桧木呈现深浅不同的灰色,木纹的灰色较深,但一样地柔和养眼。

虽然相隔的距离相当远(约有二十公尺),但是宋自然还是看到了木料的衔接处,绝看不出接缝,像是一整幅木板。可是每隔四尺,却都有鲜红色的月牙形花纹,自上至下,每隔一尺有一个,那新月形的装饰纹,长度约有三十公分。

看到了那些饰纹,宋自然又不由自主,接连发出了好几下赞叹之声。

这种红漆饰纹,在不明究里的人看来,至多觉得它有点「土」的风格而已,绝不会觉得有什麽奇特,更加不值得赞赏。

可是宋自然却是个木工艺的大行家,他一看,就知道那是至高无上的木料衔接法∶月牙榫。

木工艺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历代都有大匠出,到了鲁班师傅,更把木工艺发扬光大,使他成了木工艺之神,把木工艺提高到了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的程度,从整座木制的高塔,成群的宫殿,到一棵一柱、一桌一椅,甚至是小小木盒上的雕花,都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

(很可惜,自从合成木料发明之後,木工艺迅速没落。但是,合成木料,各种夹板的发明,又的确是时代进步的必然产物!)(人类的进步,是有代价的,得到些什麽,同时总也要失去些什麽的。)中国的木工艺之中,最出色的是木料的接合采用「榫」,又称榫头。把不同的木料,紧密地接合在一起,形成随心所欲的组合,大至宫殿,小至抽屉,无不称心。

相传鲁班祖师把榫的工艺发扬光大,总结成为七十二种接榫法。

(中国人很喜欢以「九」为基数的数字。如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类。在西方人看来,「七十二」这个数字,零丁之至,但中国人却自然把这个数字当作一个整数。

(鲁班大师的木工艺法,也有七十二大法,接榫是其中的一法。)(单是接榫,就有七十二法。)

在七十二种接榫的方法中,分上、中、下三组,每组二十四种。每一组又分上、中、下——这是中国传统的分级法,上上的接榫法共有八种,月牙榫在上上法之中,排名第三。

它的过程是,先在要接合的木料边上,凿出月牙形的弯洞。洞的大小,视乎要接合的木料大小而定。然後,再用坚硬的木料制成榫,先插入一边木料中,再拿起另一边木料来凑上去,发出决定性的一击,就把两块木料接合在一起了。

由於榫是弯的,所以接合之後,特别坚固耐用,积年累月,不会松散。接合之处,也严丝合缝,美观之至。

用这月牙榫,最困难的一个程序,就是最後那一击。讲究一下就衔接上去,不作第二次发力,内行人称之为「一拍即合」。

若是一击不合,或是合而不够理想,再要加击,那非但效果不好,而且,工匠也会被人笑话,被当作是一种耻辱,遗恨终生。颇有些工艺精娴的木匠,毁在未能「一拍即合」上的。

所以,「月牙榫」法,又被木工称为「过鬼门」,极少使用。

一般来说,都是对自己的工艺有了信心的大匠,当作表演性质,使用一两回,博个满堂彩,提高身价。为了要做到「一拍即合」,自然制造的东西,也不会太大件——做到一般尺寸的衣箱,已是很了不起的了。

为了表示这是用月牙榫制造出来的——榫在木料里面,外面看不出来——工匠会在榫的所在处,在外面用红漆描出来,作为标。

自然,有了这样标的制成品,身价百倍,非寻常的木器可比了。

明白来龙去脉的宋自然,看到了这屋子的巨大木料,竟然是用月牙榫接成的,心中的骇异,也就和忽然看到了鲁班大师现身在眼前差不多了!

他呆立了好一会,才慢慢走向前。在向前走去的时候,他怀著崇敬无比的心情,简直就像是去朝圣一样。

一直到他的手可以触摸到了那木料,轻轻地抚摸,如同抚摸少女的秀发。他用了那麽温柔的手法,自然是由於他的触觉,也一如正在抚摸少女的秀发。

宋自然对木制工艺品的丰富知识,这时发挥了作用,那令得他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呼吸以极不正常的节奏进行,在大部分的时间中,他都是屏住了气息的。

手掌带给他的感觉告诉他,涂在桧木上的漆料,珍贵无比,那也是令得桧木在月色下看来,隐隐流转著珍珠一样光泽的原因。

那种漆料的制成方法,早已失传,另在专门的古籍之中,才有记载。

传说的天然漆,是漆树的树汁,把一大桶漆,经过沉淀、筛选等等许多复杂的工序之後,会产生出一种透明的胶汁,被称作漆精。十担漆,产不出一升漆精,其名贵可知——这种涂料,早在千年之前,已经失传,只有在千载以前的木器上,如果涂有漆精的,才得以保留,也可以看到,上等的木料和漆精相结合,是何等的天作之合,简直夺天地之造化。

宋自然在研究木器的过程之中,曾研究过一个檀木髹上漆精的妆盒(不知道当年是在什麽样的深闺之中,是什麽样的女人的用品),他曾刮下了少许作化验,结果并不是很出人意表,被称为「漆精」的神奇涂料,成分是「漆酸」——C14H18O2。

漆酸有著极强的防腐防蚀的性能,可以保护木料,千年不朽,而且,它能渗入木料的纹理之中,填塞木料的一切空隙,和木料结为一体。

髹过漆精的木料,其耐蚀程度,比金属还甚。

由於漆精难得,且失传千年,珍贵程度,自然可想而知。可是这时,宋自然放眼看去,竟像是这幢屋子中所有的建筑木材,全经过漆精的处理一样。

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他在不规则的呼吸下,不知自言自语说了多少遍∶「不可能!不可能!人间不可能有这样的宝物┅┅我一定进入了梦幻的境界之中,不现实,不现实!」他当真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口中,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一面摔著手,这才承认眼前的一切,确是事实。

他先绕著屋子转了一圈,那花了他足足一小时的时间,若是用正常的步行速度,至多五分钟即可,但若是照宋自然的心意,一个月也不会嫌多。

然後,他来到了门口,看到门上有十分特别的门环——那是一个连著小槌子的圆环,黑漆漆的,看来不像是金属,在槌子可以敲到的门上,也镶著黑色的一方东西。

宋自然用那小槌子敲上去,发出很是清脆,如击石磬的声音。

这一下,连宋自然也不知道了——他知道那黑色的也是木头,可是那是什麽木料,他却也说不上来。

敲了十来下,就听到门内有人应声道∶「来了!」声音很动听悦耳,一听就知道是妙龄女郎的声音,但是却很是平静,可以形容成「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也可以说成「冷漠」。

门打开,首先令得宋自然一呆的是,他看到的是一盏灯,一盏只有古代人才用的灯。

(二)绝代有佳人

宋自然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结结巴巴地道∶「我叫宋自然,我应聘来这里工作,我┅┅被安排住在这屋子中!」那女郎静静地听著,仍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在柔和的灯光下,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幻觉——看起来,她像是才从一幅什麽画中走出来,还没有适应这个世界,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静态。

等宋自然说完,那女郎才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进屋子去,那一刻,宋自然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低的叹息声。那女郎的手,竟是如此动人,宋自然从来不知道,女性的手,竟也可以令得人心跳加剧。

他感到有点迷糊,才得跨出一步,那女郎的视线,忽然沉了一沉,望向他的双足。

宋自然的视线,也被她引向下,他看到那女郎穿著一双月白缎子,锈著几茎墨兰的软鞋,洁白亮净。反观自己的一双皮鞋,却是肮脏不堪。他立时明白了女郎的意思。

因为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尘不染、洁净无比的地板。

宋自然一看到了那一幅地板,他的专业知识使他自信心大增,面对美女的窘态和失措,也自然消失。

那一大幅地板,全以小小的六角形,呈金黄色的木头拼成。

每一个六角形的一边大约是四公分——宋自然知道它的准确尺寸,应该是九分九(零点九九寸)。

他也知道,那小六角形地板,和普通的地板不同,并不是薄薄的一层,而是每一个六角形,都是一根小木桩,桩长九寸九分。

所以,这种用枋木铺成的地板,结实之至。枋木是檀木的一种,色泽很是华丽,木质也坚实,宫殿建造,多有采用。

这种地板的铺设方式,称为「蜂窝桩」,形制极古。不但可以上溯到三代,甚至可以追溯到尧帝时代,相传尧帝时有一个神工大匠,名字叫赤将子舆,就曾为尧帝的宫室,铺上「蜂窝桩」,取其长久之意,所以尺寸皆尚「九」。尧帝时代,还是部落时代,部落的领袖,和百姓距离不远,那宫室的地板,每天经几十人的践踏,而始终和新铺的一样。

赤将子舆由於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技艺,所以後世人把他渲染成了神仙,说他一天能走五百里。一年可以换皮肤十次!

(像不像外星人?)

宋自然看到了这种只在传说里才见到的地板,虽然在地板上,有那女郎美丽的双足和诱人的小腿,他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气。

那女郎就在这时,发出了「嗯」地一声。

虽然声音动听之至,但是却充满了挑战询问的意思,她分明是在问∶「吸什麽气,你知道什麽?」

宋自然索性坐了下来,先脱了鞋——他明白女郎视线下移,是请他脱鞋。

然後,他模仿古人,盘膝席地而坐。

他用古法一坐,那女郎就「咦」地一声,俏脸之上,大有惊讶之色。

宋自然向她微微一笑,伸手贴掌,抚摸著地板∶「枋木色彩虽然华美,但要有金黄色,非是百年老树的树心不可,这蜂窝桩竟全采用了老树心,只怕当年帝王宫室,也未必有。」

他在说的时候,直视著那女郎。他的话,犹如春风,吹走了女郎俏脸上的冷漠,她现出了七分喜,三分意外,一张俏脸,顿然活色生香,亮丽纷呈,看得宋自然赏心悦目之至,更是说话伶俐,把他对这地板的所知,一起说了出来。

等他说得告一段落,那女郎立时道∶「宋先生果然是大行家!」宋自然一挺身,站了起来,一面连声「不敢」,一面游目四顾,更是赞叹连声,各种各样的木料名称,自他的口中,流水般吐将出来,什麽红楠木百年难逢,什麽大栗木千金难求,什麽黄杨木润比玉石,什麽血木其色如血,最是怵目,什麽赤枫、白枫,文理细腻,相传是蚩尤所弃桎梏所化┅┅滔滔不绝,全是就他视线所及,看到的木材在发挥!

那女郎更是佩服∶「有什麽木料是宋先生不识的?」宋自然顿了一顿∶「有,大门口那门环,黑色的,就不知是什麽木。」那女郎忽然现出佻皮的神情来,眨著眼,眼中灵光流转∶「宋先生只要想上一想,;就定知道。」

这是很空泛的提示,但是却表示了那女郎对宋自然大有信心,那令得他大是兴奋。

那时,宋自然正坐在一张榧木的椅子上——他和那女郎已走过了进厅,到了厅堂,家 陈设,全是明式的。

那女郎也坐了下来,她手中的灯,放在身边的几上,厅堂中另有几盏较大的灯挂著,式样古雅,一式的油丝灯罩,光线柔和之至。

那种做灯罩的丝网,本来就已极薄,半透明。再经过很复杂的油浸手续,使透明度更高,光线从这样的灯罩之中透出来,有一种朦胧的神秘感。再加上屋内的一切都是那麽古典,俏女郎又是那麽美丽动人,宋自然在恍惚之间,有身在幻梦之中的感觉。

他注视著那个女郎,她在给了他暗示之後,神情并不是在挑战他的智慧,而是善意的鼓励,使她看来,更是亲切和温馨。

宋自然本来思绪一片混乱,在女郎这种友好的眼光之下,他才能集中精神去思索∶那种黑黝黝的,会发出金属撞击声的木头,是什麽种类的木料呢?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

他不由自主,发出了「呵」地一声,整个人也陡然震动,霍然起立。

他张大了口,盯著那女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那女郎从他的动作,也知道他猜到了,所以,在她的俏脸上,绽开了极动人的笑容。

宋自然在喉间发出了几下怪声之後,才大声叫了出来∶「沉香木。」女郎微笑著颔首。宋自然又「嗖」地吸了一口气,才搓著胸口∶「真有这种沉香木?我一直以为那只是神话传说中的东西。」女郎微笑不语,宋自然思绪紊乱∶那沉香木,相传长於海底,是龙宫的宝物,人间哪能得见?他有许多疑问想问,可是一时之间,全然不知如何问起。

这时,那女郎已盈盈起立,重又提起了灯,柔声道∶「宋先生远来困倦,该休息了。」

宋自然摇著头,直到这时,他才问出了一句话来∶「这一切全是┅┅真的?」女郎笑出了声来。宋自然有点手足无措,又问∶「这一切┅┅怎麽可能?」女郎的神情变得很正经∶「我也不知道,不但我不知道,连我母亲也不知道,这就是为什麽我们接受宋先生来住的要求,要藉宋先生的研究,找出答案来。」宋自然登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就连声道∶「当然,当然,我一定竭尽所能。」这时,那女郎在他的身前带路,和宋自然相隔很近,宋自然这样一说,女郎翩然转身,带起了一股淡淡的香风,令他陶醉。女郎在致谢∶「那就有仗宋先生了。」宋自然心中的疑问更多,他已进入半迷醉的精神状态之中,所以,是怎麽跟著那女郎进入了房间,女郎又如何离去的,竟都模模糊糊,难以有清晰的回忆。

当他陡然想起,自己竟没有问那女郎的姓名时,他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

那时,他已躺在一张桉木的大床上。

以桉木作床,能使人安然酣睡——汉字造字,颇有内涵,木字边一个「安」字组成「桉」,就已说明桉木有安神的作用。

(当宋自然向我作以上简短解释的同时,特地加重了语气,唯恐我不相信。)(虽然他的解释前所未闻,但是我倒也可以接受。因为我知道,桉木,就是尤加利树——EUCALYPTUSGLOBULUS。这种原产澳洲南部的树木,是属桃金娘科的常绿乔木,极其高大,树皮和叶,都有药用价值,退热宁神,也许真可以使人安然酣睡。)宋自然虽然很想立刻知道那女郎的芳名,但看了看时间,已过午夜,不便再去骚扰人家。

那一晚,他确然睡得很甜甜,第二天醒来,只觉房间之中,光线幽暗,阳光从窗前的木帘透进来,在地板和墙上、家具上,到处留下了神奇的图案。

宋自然一跃而起,伸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心想出得房去,第一件事,就是请教那女郎的芳名。

想起能和这样的美女朝夕相处,宋自然情怀荡漾,心旷神怡之至。

他留意到房间的一边,是一个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井,井旁有著木盆等浣洗的用具。宋自然已可以肯定这幢举世无匹的木结构屋子之中,决计不会有现代化的设备,非但没有电,也不会有自来水,他要用水,就得用那院子中的井水。

他出了房间,绕到了那院子中,来到了井旁,看到一切用具,都是上好木料所制,就是井旁的轴辘架,也是上好的乌木,水桶则是槭木所制。

他打了水,注入木盆中,井水清冽,洗了一把脸之後,精神倍增。他希望那女郎会出现和他相会,可是整幢屋子静得出奇,像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量著那院子,发现并无树木——这是很奇怪的现象,造这屋子的人,对木料的研究之深,只怕古今中外,再没有更深刻的了。而且,在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看出建屋人对木料的珍爱。

可是,这个建屋人却显然只喜欢木料,只对木料著迷,而不喜欢树——屋前屋後,以及在院子中,都看不见一株树,非但没有大树,连花枝灌木也见不到。

宋自然想到了这一点,惊讶之馀,想把这种怪现象打一个譬喻,可是却想不出来。

(我在听他叙述经过时,倒想到了一个譬喻——他在那屋子中,後来有不少怪异之至的经历,他详细向我说,我再转述出来,自然要循序渐进,而且,也化繁为简,他在向我提到木料时,所说的比我覆述出来的详细百倍,单是说那个专打井水用的槭木水桶,就说了一千多字,要说照他说的全部覆述,看的人会发疯。)(我的譬喻是∶「这个建屋人不喜欢树,他是喜欢树的尸体。」)(我的话说得很直接,宋自然听了之後,呆了半晌,才道∶「这种说法┅┅未免太可怕了。」)

(我道∶「所有的木料,全是树的尸体,必须先杀死树,才能取得木料,就像必须先杀死牛,才能取得牛肉一样,虽然可怕些,但却是事实。」)(宋自然苦笑∶「卫斯理,你用词真怪,「杀死树木」这种说法┅┅」)(我不等他讲完,就道∶「树木是有生命的,你不会否定这一点吧?」)(宋自然眉心打著结,不出声,我又发挥我的意见∶巨大的树木,可作栋梁之材,那是从人的立场来看,觉得这树有了用处,如果用树的立场来看,反对人类没有义务,它的价值观也必然是生长在深山中,远比叫人砍下来变成栋梁好。)(宋自然摊了摊手∶「好了,先别在这个问题上争辩,我同意你的譬喻就是。」)宋自然在那院子里呆立了一会,口中吟著杜甫的诗句∶「绝代有佳人┅┅」倍步走进了一条走廊,建筑公司允许他休息一天才开始工作,他有一天空闲,他在盘算,见了俏佳人之後,如何要求她作竟日之伴。

在走廊中走著,他只觉得屋中静极,他自然知道那是严密的木结构,起著良好的隔音作用。

走廊的两旁,都有关著的房门,宋自然不禁又是踌躇,他在人家屋子里作客,其实不能太骚扰人家,不便一间间房门去叫门,看看那女郎是住在哪一间。

他只能故意弄出点声音来,有时敲敲木壁,有时又大声咳嗽,希望能把俏佳人引出来。

可是,他一路行来,静悄悄的,却一个人也没有遇上。

不一会,他又走进了一个厅堂,两张八仙桌,表示那是饭厅。

桌上有一苹纱罩,宋自然走近去,揭开纱罩一看,不禁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纱罩下,是六碟佐粥的小菜,云腿虾米、腐乳腌笋、酱肉咸蛋,还有一锅兀自在冒著热气的香梗白粥。

宋自然老实不客气,在天然树根雕成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拿起沉甸甸的 木筷子,端起黄杨木剜成的碗,舒畅地连尽了三大碗。

他在吃粥时,除了他自己发出的声音之外,并没有听到别的声音。等到他心满意足,抚著发胀的肚子时,才听到了有木鱼声,隐隐传了过来。

那敲木鱼的声音,听来很是清脆,宋自然是大行家,一听,就听出那木鱼是铁榔木所制,发出的声响,特别嘹亮悦耳。

宋自然立刻想起,那女郎说她有一个母亲,敲木鱼的一定就是她了。

不知道那女郎是不是陪在她母亲的身边低声诵经,若是烟篆袅袅,佳人静心礼佛,这又是什麽样的画面?

宋自然一面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一面循声寻去。木鱼声越近越是清脆。不一会,他就来到了一间小小的佛堂之外。

那佛堂的格式,相当异特,宋自然这时所站的一面,没有任何遮隔,完全开扬,所以宋自然一眼就可以把佛堂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佛堂中的陈设,倒是常规化的。正中是一座观音坐莲像,从那色泽来看,一望而知,是整块上佳的 桩木雕成的。

桩木有一股天然的清香,可以历数百年而不减,这尊观音像雕得精美绝伦,佛像的那种详和,配上木香,就是天衣无缝的搭配。

像前是香案,香案上的陈设也如常,在香案之前,跪坐著一个老妇人——宋自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只觉得她乾瘦无比,头发已经全白,却挽了一个很是整齐的髻。

老妇人手中拿著木鱼棒,正在有节奏地敲著面前的一苹大木鱼。

那大木鱼并未髹漆,是木头的原色,宋自然看出那是铁榔木斯制,所以声响,才会如此清越。

在佛堂的两侧,是自屋顶一直垂到地上的白布幔,看起来还不止一重——最奇特的也就在这一点。一般来说,这样的白布幔,只有在灵堂上才会用得到,可是这里分明是一座佛堂。

也就由於这一点,使得这佛堂,看起来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

而且,两测的白幔,看来重重叠叠,有好多重,而且洗得洁白,显见那不是随便的布置,而是大有深意的。

宋自然当时所想到的是∶这些幔幛,是要来遮蔽什麽的呢?在布幔之後,是什麽呢?

他来的时候,脚步很轻,站定之後,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老妇人仍是急一下、慢一下地在敲著木鱼。宋自然站了一会,觉得不应该打扰人家礼佛,就准备离去。他才後退了一步,还未曾转身,就看到老妇人停了手,把木鱼槌挂到了架子上,缓缓站起身来。

宋自然一见这等情形,不便离开,他等到老妇人转过身来,就很有礼貌地叫∶「早。」

老妇人站了起来之後,更见乾瘦矮小,满面皱纹。不过看得出她精神很好,她目光炯炯,打量了宋自然一下,开口问∶「宋先生?」宋自然忙自报姓名,再问∶「老太太怎麽称呼?」老妇人的回答是∶「先夫姓黄——嗯,芳子说你简直是专家。」宋自然心中大乐,俏女郎的芳名是黄芳子,那正是他极想知道的。

怪的是,老妇人居然接受了他的谦虚,点了点头,喃喃说了一句∶「能略知一二,也不容易了。」

接著,黄老太就道∶「宋先生若是对这屋子有兴趣,只管四处察看,就当是自己的家一样。」

宋自然心情兴奋,搓著手∶「黄小姐呢?我想向她要些这屋子的资料。」黄老太笑了起来∶「她到学校去了——你问她,她也根本不知道这屋子的来龙去脉。」

宋自然听说黄芳子不在,很是失望,他随即道∶「老太太你知道,也是一样。」谁知道黄老太把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只怕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屋子的来历。」

宋自然呆了一呆,这话,若不是出自一个老人家之口,他一定直斥其非,或是哈哈纵笑了。

他定了定神,摇著头∶「不会吧,这屋子简直是木建筑的瑰宝,就算屋主人已失散,当地文史馆、博物馆、地方志,也必然有详尽的记载,这屋子属於整个民族的文化,而且是顶端的文化。」

宋自然说得有些激动,甚至挥舞双手,以加强语气。

宋自然有这样的反应,合理之至,这幢房子既然如此珍罕,那自然是受国家文物部门保护的文物,怎麽会没有人知道它的资料?

若是世上没有人知道这屋子的来历,黄老太和黄芳子,又是凭什麽资格成为这屋子主人的?这屋子,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价值连城,至少以亿美元计,怎会随便落人私人的手中?

宋自然以充满怀疑的神情望定了黄老太,他再也想不到,黄老太在这样的情形下,会向他问出了一句全然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来。

宋自然在向我说起一切经过的时候,把一切细节都说得很是详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望著我∶「你可知道黄老太忽然问了一句什麽不相干的话?」宋自然的性格有些「黏」,不是很爽快的那种人。对付他这样的人,必须快刀斩乱麻,以免浪费时间,所以我连半秒钟也不思索,就道∶「不知道,猜不著,也不想猜,你说吧。」

我的态度再明白也没有了,可是宋自然还是不立刻痛快地说,而是现出了不相信的神情来,摇了摇头——表示他直到那时,仍然不相信黄老太会突然讲出那样不相干的一句话来。

我在这个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曾说过「宋自然偶然地认识了黄芳子」,其实,也不是那麽「偶然」,事情根本有可能,是经过了处心积虑安排的,而且,还安排得巧妙无比。

事情发展下去,有很多出人意表的事,可以证明这一点。

当时,宋自然摇了摇头之後,又隔了一会,才道∶「黄老太忽然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卫斯理的人。」

我陡然一呆,失声道∶「什麽?」宋自然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禁大是惊讶,想不出何以那个敲木鱼的,住在价值连城的旧木头房子中的一个老太太,忽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三)一个无形的陷阱

事实上,我再也想不到,事情会和我有关——我对旧木头没有兴趣,也从来没有到过那个城市,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虽然世上有些本来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发展下去,却变成大有关连的,但当宋自然开始对我说起这件事时,我绝未料到事情和我有关。

我用极疑惑的眼光望向宋自然∶「怎麽一回事,你说得详细些。」宋自然吸了一口气——他在陡然听得黄老太这样问他时,也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黄老太却显得很急切∶「是不是认识这个人?他明卫斯理。」宋自然看出黄老太的神情大是焦切,他用力点头∶「认识,认识,他叫卫斯理。」黄老太的反应,奇特之至,她一面搓著手,一面在佛堂之中,急速地打著转,那情景和刚才她敲木鱼的情形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一面团团乱转,一面又问∶「你和这个卫斯理很熟?」宋自然没有立即回答。一来,由於黄老太的神情行动都很怪异,出人意表,使他感到惊骇;二来,我说过,他的性格不是很爽快,他和我是不是很熟,这个问题,他感到不好回答,因为说熟不熟,说生不生,介乎中间。

他没有立刻回答,黄老太却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来∶「这个卫斯理是不是真的神通广大?听说他的架子大得很,他一向不和官府来往,不为官方做事,他真有那麽多的怪异经历?」

宋自然给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不知所措,也根本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等黄老太住了口,他才道∶「我是认识他,可是不能算是太熟,我有一个外甥,倒常和他往来。」

黄老太直视著宋自然,又说出了一番话来。

宋自然在向我叙述老太太的这番话之前,有一个说明。他道∶「接下来黄老太说的话,我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可以一字不易地转述。但是天地良心,我不知道她这番话是什麽意思。」

这时,我也觉得事情很是古怪,我道∶「那就请你一字不易地转述。」黄老太当时,瞪著宋自然∶「你和他不是很熟?情报资料说通过你可以和他联络,交任务给他,看来不是真的了,哼,怎麽搞的?」黄老太不但语有恨意,而且在说的时候,还连连顿足,像是做了什麽错事。

宋自然完全摸不著头脑,不知发生了什麽事——虽然後来又发生了一些事,但是直到他把这些经过告诉我的时候,他仍然不明白。

他用极疑惑的神情望著我,等著我的解释,我也用充满了怀疑的眼神望向他——我怀疑他对我所说的一切,是不是真话。

一个古老城市中的一个老太太,在敲木鱼之际,知道有我这个人,那并不令人惊奇,因为我一直在自己有了怪异的经历之後,将之整理记述出来。这些年来,那些记述,流传甚广,老太太曾接触过,也平当得很。

可是,老太太竟然十分急切想和我联络,这就有点古怪了。

或许老人家有什麽疑难之事,要向我求助,那倒也很平常——宋自然的姐姐,温门宋氏,就曾要我为一家少年芭蕾舞学校去剪彩,世上怪事怪人多。

可是,听黄老太对宋自然所说的话之中,竟用到了「情报资料」这样的字眼,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宋自然看出了我的心意,他举起手来∶「我说的一切,若有一字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我挥了一下手,咕哝了一句∶「何致於要罚这样的毒誓,你怎麽了?」宋自然一脸的茫然和无奈,口唇动了几下,可是却欲语又止。

当时,我由於要接上思路,没有注意他——後来才知道事情对宋自然来说,确然重要之极,因为他对黄芳子一见锺情,已经不能自拔,事情如果处理得不好,会影响他的一生。

这是我事後才知道的。

当时,我接下去想,觉得宋自然应聘到那城市去工作,让他住进那屋子,让他和黄芳子见面,和黄老太见面,竟是事先经过悉心安排的。

通常,这样悉心的安排,都被称之为「阴谋」。

凡阴谋皆有目的,这个阴谋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由於情报资料说宋自然和我很熟,可以通过宋自然而和我联络。

而且,急切要和我联络的,很可能是「官府」,因为黄老太的问题之中,提及了「官府」、「官方」和「任务」。

由於我记述自己的经历,所以我的一切,也等於透明,并不需要「情报资料」去调查。确然,我讨厌官府,尤其憎厌集腐败、落後、愚昧、残暴於一身的官府。

当我意识到事情竟然可能从我身上起,而又和官府有关时,我很是敏感,伸出手来,掌心向著宋自然——这样的手势,谁都明白是阻止的意思。

我的用意很明显,我是在向宋自然表明∶如果有可能的话,就请到此为止,我不想再有进一步的发展,因为发展下去,极有可能发生我极不愿参与的事。

人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难;但要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却容易。

宋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而且,他也在黄老太的话中,分析到了事情可能和官府有关。他双手抱住了头,好一会不说话。

我虽然很同情他,可是又硬起了心肠,一声不出。

过了一会,宋自然才道∶「是不是可以允许我把在那屋子中的经历讲完?」我问∶「你在那屋子中耽了多久?」宋自然道∶「三天┅┅和两个半小时」。

我闷哼一声∶「然後,就执行你的联络任务了?」宋自然脸涨得通红,分辩道∶「不是,是因为事情真的有不可思议之处,所以才来——」

他说到这里,陡然住口,神情悻然∶「好,算我没来找过你,告辞了。」我扬著头,并不挽留。我知道这样做很伤宋自然的自尊心,也有可能错过了一件不可思议的奇事。可是我实在不能冒险——再继续下去,就可能和那样的官府发生牵连。

我宁愿和食人族的野人打交道,也不愿和那种力量有任何牵连。

宋自然见我在他站起身来之後,竟然丝毫也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也不禁大是愕然,呆立了片刻。

在那大半分钟内,我根本不去看他,他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才大声道∶「是我叙事的本领差,引不起你的兴趣?」我叹了一声∶「你不明白,小宋,再美好的食物,如果其中有死蟑螂,你也不会去碰它——你的故事很具吸引力,也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可是沾上了那种官府,请恕我不想沾手。」

宋自然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又挣扎著说了一句∶「如果事情┅┅和我的终生幸福有关呢?」

我一时之间,没有会过意来,心中另在想∶胡扯什麽!事情怎会和终生幸福有关?

而就在此际,突然听到白素的声音,自楼上传下来∶「那当然另作别论。」一句话功夫,白素已自楼上走了下来。宋自然一见白素,立时大喜,踏前几步,竟然不知说什麽才好,自他的口中,发出了一阵毫无意义的声音。

我听到白素接了岔,心中倒也是一宽——事情发展下去,即使有我极不愿做的事发生,也不关我事,可以任由白素去处理,谁叫她说「另作别论」的。

她下了楼,对宋自然道∶「我在楼上,听得不完全,怎麽一回事?听来,你像是发现了一座神木宫,倒有点像传奇神怪小说之中,什麽巨木灵君的宫殿,在这宫殿之中,住著东方甲乙木,青帝的女儿?一个动人之极的公主,是你终生幸福之所系?」白素一口气说下来,兴高采烈。她很少有这种情形,想来是为了宋自然一见锺情而高兴。

我这时,自也恍然大悟——一定是他答应了黄芳子母女,可以请得动我,若是无功而退,那就失信於佳人,就影响到他的「终生幸福」了——这种想法,很是夸张,看来温宝裕的夸张,来自他母亲的那一系。

我立时「哈哈」大笑∶「好极!好极!有卫夫人出场,比卫斯理更好。」这是实在话,白素的处事能力,另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白素也自然明白我的心意,她向宋自然道∶「你只说到第二天早上,且把那第三天零两个半小时的一切,都说来听听。」

宋自然面有喜色,向我望来。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在问我让不让他说,但是我却故意曲解其意,大声道∶「若是不想我听,我可以避开去。」宋自然忙道∶「哪里,哪里,卫先生,刚才我态度不好,对不起!」我笑著挥了挥手,白素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宋自然继续说他的遭遇——当时,黄老太的言行,今宋自然奇讶不已,他不是笨人,所以他问∶「黄老太,你想找卫斯理?

这一问,在当时的情形下,应该是合情合理之极的。可是黄老太在听了之後,却陡然震动了一下。

接著,她用手掩了掩自己的口,像是刚才说漏了嘴,说了不应该说的话,然後,她支支吾吾∶「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唉┅┅再说吧┅┅上头说┅┅不┅┅不┅┅我不再说什麽了。

她一面说著,一面在急急向前走,像是怕宋自然追问下去,所以急於想避开他。

宋自然更是莫名其妙,黄老太一直走开了十来步,这才道∶「你只管把这里当自己的屋子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廊角,不见了。

宋自然纳闷之极∶心想也许人年纪老了,就会有奇怪的行为,这一天不必到公司,馀下来的时间,他就到处观察这屋子,看到的每一样东西,发现的每一处结构,都令他兴奋莫名,深信这屋子举世无双,价值无可比拟,他也更不能想像何以这样的屋子,会没有记录留下来。

那一整天,他都没有法子向任何人提出这个问题来,因为他在屋中转来转去,没有再见到黄老太。

屋子虽然大,宋自然到处走,照说也应该遇得见,由此可知,黄老太是故意在躲著他。

而屋子之中,也别无他人——只有黄家母女两人,再加上他。

黄老太人虽然不见,但是到了吃饭的时候,那饭厅的桌上,都有可口的饭菜。在晚饭之後,宋自然已经从极度的兴奋之中,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在这时候,他再回想起和黄老太的对话,以及黄老太的神态,都使他产生了极大的疑惑,使他感到,在这座举世无双的木结构建筑物之中,充满了神秘和诡异。

他也隐隐感到,自己来到这里,并不是偶然的,他感到有一张无形的网,已将他罩住,或是他已跌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之中。

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初来到那屋子时的喜悦,自然不免打折扣。

宋自然把他自己的心情,很坦率地告诉我,他道∶「如果有什麽人,作了巧妙之极的安排,要我上钩,用那屋子作饵,本来是足够的了。但是当我发觉一切有可能是陷阱时,我也可以毅然舍屋子而去,不落入网中。可是┅┅可是┅┅那屋子不单是那屋子,那屋子之中,还有著┅┅黄芳子。」宋自然这样毫不隐瞒地对我们道出心事,我和白素都很感动。

我们自然都相信有一见锺情这回事,也知道,人和物之间的情意,绝不能和人与人之间的情意相比较。

那屋子不能使宋自然上钩,但是黄芳子却能使宋自然心甘情愿地去赴汤蹈火。

白素低叹了一声∶「事先必有精密的安排,但黄芳子未必是饵,而且,照看,针对的目标,也不是你,而是通过你,来进行些什麽。」她说到这里,向我望来——从黄老太的言行看来,最终目标是我,显而易见,所以我闷哼一声,不表示意见,只是示意宋自然继续说下去。

宋自然一天没见黄芳子,心中牵挂,又由於想到了可能有不可测的陷阱,他格外想再见到黄芳子,所以,在晚饭之後,他来到门口,等黄芳子回来。

这时,他对这个俏丽得令他一想起来,就心口抽搐的女郎,可说一无所知,连名字也是从黄老太那里听来的,而且,也只知道「她到学校去了」,什麽学校,在学校作什麽,他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回这屋子来。

他踱过了空地,夕阳西下,漫天红霞渐渐化为紫色,他倚在木栅前,当暮色四合之际,他看到一辆脚踏车,转进了通向屋子的小路,车上的女郎,秀发飘扬,身形窈窕,不是芳子是谁。

宋自然平日绝非热情如火的人,在陌生的女性面前,更是拘谨得很。可是这时,不知是一股什麽样的激情,竟驱使他向前直奔了过去,迎著驶来的脚踏车,一下子伸手,抓住了车把。

在车上的芳子,也没有过度的惊讶,只是睁著她在暮色中看来,澄澈明亮的眼睛,望定了宋自然。

宋自然先是叫了一声∶「芳子!」接著,他全然不知这该说什麽才好,把住了车子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很是特别,和一般初相识的男女青年不同,对话颇是别出心裁。

芳子微笑著,她的笑容如同柔和的春风,使宋自然的紧张得到松弛。

她发出了一声低呼∶「啊,我母亲把我的小名告诉你了。」宋自然一听之下,反应竟然是∶「芳子是你的小名,请问大名是什麽?」这种反应,当然属於「傻瓜」级,可是芳子居然很是正式地回答∶「我叫黄蝉,对了,就是螳螂捕蝉的『蝉』。」

宋自然略呆了一呆∶「好别致的名字。」用「千里共婵娟」的「婵」来作一个女性的名字,那是相当普通的现象。可是用「蝉曳残声」的「蝉」来作名字,那确然「很是别致」(其实是「古怪」的变词)。

当宋自然详细说这一段经过时,我和白素都是听众,白素听了这名字,眉心略蹙,向我望来。

我扬了扬眉,刹那之间,我想到的是这个名字可能和「螳螂捕蝉,黄雀在後」的成语有关,既然姓黄,叫黄蝉,总比叫黄雀好听些。

当时,我不知这白素有什麽特别的想法,白素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一直到相当时日之後,我才知道白素当时,确然是想到了什麽的,那使我对她佩服不已。

当下,宋自然总算恢复了镇定,自我介绍∶「我叫宋自然。」芳子嫣然∶「也是很别致的名字——进屋子去?」当她扬著眉,这样说的时候,宋自然如同遭到了电极,连忙松开手∶「当然!当然!」

芳子一侧身,用一个极其优美的姿势下了车,动作之悦目,令宋自然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赞叹声。

芳子推著车向前走,宋自然实在很想紧贴著她,可是又怕唐突了佳人,那一段距离并不长,可是芳子却绕过了屋子,把脚踏车推到屋後一个相当远的角落处停放。放好了脚踏车,她才解释∶「这车,是屋子中唯一的现代物件,我怕它破坏了整个屋子的和谐和完整,所以总要尽可能把它放远些。」这一番很是不寻常的话,自然又令得宋自然衷心地叹服,他在发出了一连串表示欣赏的声音之後,才道∶「你也是现代人,却和这屋子配合得那麽好。」宋自然在赞美芳子,芳子自无不知之理,所以她俏脸也大有喜悦之情。但是喜容却一闪即逝,代之以一种很是惘然无助的惆怅,看了令人心疼。

宋自然不由自主,「啊」地一声,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因为从芳子的神情看来,她像是心事重重,大有隐秘,说来话长。

宋自然没有硬要人家说出心中隐秘之理,所以他欲语又止。

而过了极短的时间,芳子就已经回复了正常。

宋自然在向我和白素说到这一节时,用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道∶「当时,我真以为芳子是一个古代的美女,不知如何,来到了现代,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茫然。」我和白素都没有取笑他,因为在听他讲述到这里时,我和白素,也有同样的想法——一个古代美女,由於时空交错,到了现代,这并不是太不可思议的事。

而宋自然在不到一小时之後,再和黄芳子相遇,黄芳子换上了传统的服饰之後,认为芳子可能是「古代美女」的感觉,也更强烈了。

先是进了屋子之後,芳子直趋饭厅,在宋自然进食之後,显然已有人收拾过,换上了新的饭菜,而且,一旁还有一个盥洗架,芳子来到架前洗了脸,漱了口,在饭桌前坐了下来。

宋自然明知不礼貌,可是还是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著她看。

芳子在取起筷子之前,向宋自然一笑,宋自然觉出了自己的失态,涨红了脸。芳子道∶「饭後,如果你有话要说,请到客厅相会。」宋自然一叠声地答应,倒退著离开,回到他的房间之後,手按在胸口,心头好一阵狂跳,无法平静下来。在房间中团团转了十几个圈,明知芳子没有那麽快到客厅去,他就离开了房间。

这时,天色早已黑了,屋子中并非到处都有灯光,整个屋子,都在神秘的黑暗之中,有一小段路,甚至要摸壁而行。

但客厅中却有柔和的灯光透出来,宋自然还以为芳子已经到了,心头又一阵狂跳。

及至进了客厅,阒无一人,宋自然才知道,那灯多半是黄老太准备的。想起这老妇人,也够诡异的了,她在这屋子中,像是具有隐形的能力一样,可以全然不见人影,但是却又无处不在,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停当当。

宋自然勉力镇定心神,把等一会芳子来了,想和她说的话,先想上一遍。可是他立即发现自己的思绪乱成了一团,根本不知这想对芳子说些什麽,那又令他更是焦急。

就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形下,他看到芳子走了进来。芳子换了服饰,是月白色的缎袄。在恍恍惚惚之中,宋自然张大了口,直到芳子来到了近前,他才道出了一句话来∶「你不属於这个世上。」

这句话听来无头无脑,可是芳子却一听就完全了解,她立时有了反应∶「我当然是这世上的┅┅和你一样。」

宋自然有点手足无措,芳子吸了一口气∶「你和家母说了些什麽?」黄芳子的话,把宋自然自杂乱的思绪之中拉了出来。

(四)借尸还魂论曲词

可是,当他想回答芳子的这个问题时,他又不禁苦笑,他竟然无从回答起。

因为,他和黄老太,究竟说了些什麽呢?

当然说了不少话,可是细想起来,却又什麽也没有说过——一问起这屋子的资料来历,黄老太的言行,就怪异得难以捉摸。

当下,宋自然想了一想,他索性把一切经过,照实说了出来。芳子听得很是用心,不时秀眉紧蹙,这种神态,表示她并没有和乃母见过面,并不知道宋自然和黄老太之间交谈的经过。

等到宋自然说完,芳子竟有不知如何开口才好的窘态。她忽然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和她的灵慧不相衬的掩饰话。她道∶「人年纪大了,说话不免颠三倒四,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是极拙劣的掩饰,芳子自己也知道,所以说了之後,她就颊现红晕,半转过身去,神态娇俏之至,令人悠然神往。

宋自然纵使本来略有嗔怪之意,此际自然也抛到了爪哇国。反倒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怜惜之意,忙道∶「若是这屋子有什麽秘密,不便明宣,我再也不问就是。」要他作出这样的承诺来,可知芳子的感受,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芳子用很理解的目光,望了宋自然一眼,轻轻叹了一声,她再一开口,话头一转,说的居然是全然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题。

她说道∶「元曲艺术,可是由於当时没有录音,所以至今,只有词传了下来,曲调竟完全失传,变成了有词无曲了。」宋自然呆了一呆,才接上了∶「何止元曲,宋词也是唱的,可是如何唱,也失传了。」

芳子眼波澄澈∶「元曲宋词的唱法失传了,算不算它们已死了呢?」宋自然又足足呆了好几秒钟,他雅爱文学,对元曲宋词,也颇有心得,不是第一次和人讨论。可是这时,他听到芳子用「死了」这样的语句加在曲、词之上,他也不禁愕然。

要先有生命,才有死亡,若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说元曲、宋词各有其璀璨光辉的生命,自无不可。如果这样说,那麽有词无调,纵使不是死亡,也是死了一半,可是死亡又不能分成一半的。

宋自然觉得很是迷惑,而且,他也知道,芳子忽然话题一转,和他讨论起看来全然无干的事,一定大有深意,不会无缘无故。

偏偏他又无法料得中佳人的深意。若是面对寻常人,他乾脆说「不明白」就算了。

但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著实非同小可,他不想被芳子看不起,所以对芳子的问题,认真考虑。可是问题不著边际之至,叫他根本不知从哪里考虑起才好。

当宋自然说到这一部分时,白素向我望来,用眼色询问我的意见,我摇头,因为我也无法知道芳子这样说,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麽药。

白素也蹙著眉,显然她也没有头绪。

宋自然苦笑∶「问题好像深奥得很,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闷哼了一声∶「最好的办法,是请她直截了当地说,这位姑娘好打哑谜,你日後和她交往,会不胜其烦。」

宋自然叹了一声,他当时,在呆了十来秒之後,是这样回答的∶「你这种说法,可新鲜得很,嗯┅┅不能说是「死了」,倒可以说是┅┅失去了一半。」芳子眸子闪动∶「失去的是哪一半呢?用人的生命来说,失去的是身体呢?还是灵魂?」

宋自然再是一怔,这位俏女郎的话,越来越出人意表了——身体和灵魂,那是人才拥有的,可是他们现在在讨论的,却是元曲和宋词。

宋自然只好道∶「更新鲜了,嗯,可以说失去的是身体,也可以说失去的是灵魂——」

他说到这里,忽然思路也如野马奔驰,不受控制起来,他道∶「死去的应该是身体,流传下来的是灵魂。」

想不到他胡言乱语地这样一说,竟令得芳子眼波流转,大是兴奋∶「说得好,那正和我的想法一样。」

宋自然受了称赞,倒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了,芳子又道∶「我是学音乐的,我常想∶调子失传了,不要紧,调子本来就是人作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前人所作的调子失传了,为什麽不可以补作?」

宋自然手舞足蹈∶「是啊,反正韵全在,要作新调,也不是难事,那样,宋词元曲都可以复活。」

芳子神情沉思∶「正因为曲、词的灵魂还在,所以,才能借尸还魂。」宋自然暗中吞了一口口水,用「借尸还魂」现象来作譬喻,虽然凄厉,但也恰当之极。

宋自然心中一动,忙道∶「你必然有杰作,请展示一二,洗耳恭听。」芳子也不推辞,站起身来,翩然离去,宋自然正在不知所以间,已听得「叮咚」的琴声传了出来,芳子自屏风後转出,手中抱著一具瑶琴。

那琴看来甚是小巧,但形式奇古。宋自然一见,连忙把一张几搬动了一下,放在椅子之前,芳子坐了下来,拨动琴弦,琴音清越,可是忽然之间,音调一变,竟是柔腻无比,令人心神俱醉。

接著,她就曼声唱∶「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琴音配著歌声,再加上曲调腻人,一曲唱罢,最後「人人」两字,甜甜地在耳边袅袅不绝,宋自然整个人,如饮醇醪,醉倒在椅子上,半晌作不得声,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他才舒了一口气,出自肺腑地道∶「乔梦符若有幸能听到他的小令,被如此演绎,必然鼓舞万分,兴奋莫名。」芳子所唱的这一首越调天净沙,正是乔吉的名作,通首全用叠字,风光艳腻之至,经芳子曼声一唱,朱唇轻启之际,几疑不是人世。

芳子受了赞赏,笑吟吟道∶「请听贯酸斋的清江引。」曲调一变,变得明快闲适,恰如清风明月之下,有闲云数月,冉冉飞来,迎风展襟,令人心胸大开,最後一句「醉袍袖舞嫌天地窄」,琴音未止,芳子已翩然起舞,举手投足,狂而不轻,体态之优雅,难以想像,总想不到人的肢体,可以有这样动人的姿态。等到芳子一个盘旋,转到了宋自然的面前,戛然凝止,亭亭玉立时,宋自然情不自禁,双臂伸出去,想去轻抚她的腰肢。

可是芳子却又立即飘然退了开去,一面道∶「见笑了,今日困倦,怕会失仪,明日再叙。」

她说著,转过了屏风,一闪不见。

那时,宋自然当然想去把她追回来,可是一切气氛,包括宋自然的心情,全都在芳子的控制之下,虽然宋自然千万个愿望,都是想亲近玉人,但芳子说「明日再叙」,他却也不敢有违。

他就这样怔怔地站著,耳际彷佛还有琴音歌声,眼前彷佛还有舞姿倩影,鼻端彷佛仍有缕缕幽香,除却「痴了」两字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字眼,可以形容他那时的情形。

宋自然在讲到这一段的经历之时,神情仍然陶醉之至,那种悠然神往之情,真是难以形容。

我心中在想∶宋自然在这次和芳子的会面交谈,所得比他和黄老太的对话更少——对那房子的资料,一无所获,而且芳子根本控制了他的情绪,他变成了一个由人摆弄的傻瓜。

一想到这里,我至少得出了一个结论∶黄芳子的诸般造作,是要引得宋自然在一个无形的陷阱之中,越陷越深,直到完全由她摆布为止田而且,黄芳子这个美女,必然是引人入彀的专家,三两下手势,宋自然便已经一头栽进去了!

虽然宋自然形容出来的画面如此艳丽高雅,可是我却感到了它的丑恶的一面!

白素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当我面色一沉,想说话时,白素阻止了我——她不想我太快地破坏宋自然甜蜜的回味。

宋自然忽然长叹一声∶「第二天,我醒来,没见到芳子,我又要到公司去,回来时已是傍晚。」

宋自然一回来,先奔到屋後,一看到脚踏车并不在墙边,他的心就向下一沉,回房洗了一个脸,来到饭厅,菜肴精致,可是他无心进食——事实上,一整天他在公司,也魂不守舍,他想等芳子回来,和她一起进食。

可是等了好一会,却只见黄老太像魅影一样闪了进来,对宋自然道∶「你在等芳子?别等了,她有事到外埠,要明天午夜,才能回来。」宋自然一听,简直如同当头著了一棒,一时之间,呆住了则声不得,虽然匆匆扒饭,可是食而不知其味,黄老太话一说完,飘然退开去,根本不等宋自然发问。

宋自然在这一晚,自然是辗转反侧,睡不安枕的了。

宋自然说著,我在心中计算,他曾说,他在那屋子中,耽了三天两小时半。

他到的时候是午夜,第二次见芳子是在第一天,芳子要离开两天,也就是说,芳子在第三天午夜回来之後,约两小时,宋自然也离开了。

那也就是说,重要的变化,发生在芳子回来之後的两小时之内。

我提醒宋自然∶「别说其他,单说芳子回来之後的事好了,我相信那才是关键性的!」

宋自然点头表示同意,但还是说了不少他在等芳子出现时,如何度日如年的心境。

芳子确然是午夜时分回来的。

在芳子离开的两天中,宋自然虽然心乱如麻,可是也想了不少事,约莫理出了一些头绪了,至少,他可以肯定,他能进入这屋子,绝非偶然。

那天,他只见了黄老太一面,那使他更进一步感到,这对母女之间,情形很有点古怪,几乎和那座屋子一样的神秘。

黄老太作为一个母亲,对她女儿芳子的关心,实在太不相衬了。

像这晚上,芳子离家几天,就算是午夜时分才回来,作母亲的,也应该等一等才是。可是在接近午夜时分,在大门口,等芳子归来的,只有宋自然一人。

宋自然从公司回来之後,试图与黄老太接触,可是她不在佛堂。在进食了照例精致的饭菜之後,宋自然也犯了劲∶全想屋子再大,也非得将她找出来不可。不然,黄老太简直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神秘的气氛越来越甚,住著也不舒服。

他当真一间一间房间去找,遇有推不开的房门,他就把耳朵贴在门上去听。

他对那屋子可以说已相当熟悉了,他知道有好几间房间一直是锁著的,他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提出来,请主人打开这些房间。

他也知道,在这些锁著的房间之中,包括了黄芳子的闺房在内。他既然对黄芳子心仪万分,当然也对她的闺房充满了幻想,想像能有一日,和玉人在闺房之中,耳鬓厮磨,享受那心醉的温柔。

在所有可以推得开的门後,都没发现有人,但是在一扇推不开的门上,他却有了发现。

他先是推不开门,接著,他依稀听得门内有人声传出,所以,他就把耳朵贴了上去——这样的行动、情状虽然难看,但是很能达到窃听之效果。

他听到了黄老太在讲话,大多数话都听不清楚,只有一两句,由於黄老太是提高声音来说的,所以可以听得出她在说些什麽。

由於宋自然可以肯定,黄老太必然是独处,不会有人和她在一起。所以,在一听到语声,又听不清她在说些什麽的情形下,宋自然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在听清楚了一两句话之後,自言自语这个假设,显然难以成立了。

他听到的话,其实只有一句半。

一句是∶「既然如此,我没有意见,服从决定。」那半句是∶「她的意思是,整件事都不应该——」「都不应该」怎麽样,当时由於宋自然实在感到太意外了,所以一个分神,就没有听清楚。

再接下来,全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宋自然身在门外,就再也听不清楚了。

宋自然在听到了那一句半话之後,感到惊诧,感到意外,是情理之中的事。

因为那一句半话的口气,全然不像是一个家居的老妇人的口吻,黄老太在佛堂敲木鱼,又会烹调可口的菜肴,完全是传统的家庭主妇,那一句半话,究竟确切的内容是什麽,他一无所知,但是口吻不应是家庭妇女所有,却可以肯定。

而且,那一句半话,也可以肯定不是独语,而是对话,那麽,她是和什麽人在对话呢?

屋子中若是忽然多了一个人,那也够神秘的了。如果并没有其他人,这屋子中又绝无可能有电话,那麽黄老太就是利用无线电话在和人通话了!

这更是匪夷所思了,虽然在一些进步的城市之中,无线电话的应用已十分普遍,但以黄老太的身分,在这个小城市中,使用罕有的无线电话,这岂不是太难以想像了麽?

一时之间,宋自然只觉得脑中「嗡嗡」乱响,他扬起手来,想去叩门,但接著一想,自己这样偷听,终究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所以他急急後退了几步,才大声叫道∶「黄老太,你在哪里?」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走,到了那门前,一直向前走的时候,他不住敲著所有经过的门。

他还未曾敲到那扇门,门就打了开来。

只见黄老太寒著一张脸,宋自然趁机向里面看了一眼,那是一间小房间,陈设简单,一目了然,并没有别的人在内。

黄老太冷冷地问∶「什麽事?」

宋自然那时,尴尬忸怩之情,倒不是伪装出来的,他问∶「芳子┅┅今晚回来?」黄老太甚至懒得回答,只是「嗯」了一声,身子一缩,便又把门关上了。

宋自然道∶「当时我在门外又站了一会,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处身在一座魔宫之中一样。」

我听了「哈哈」一笑∶「那麽,那美女当然也变成了魔宫的魔女,不再是天上的仙女了。」

宋自然听了我的调侃,垂头不语,白素瞪了我一眼,怪我不应该开这种玩笑。

我为自己辩护∶「这两母女,神神秘秘,必有不可告人之秘密,而且,她们的身分,也值得怀疑。」

白素忽然问∶「你估计她们是什麽身分?」对这个问题,宋自然也有兴趣之极,他立刻抬起了头来望向我。

我略想了一想∶「我还没有确切的概念,但是那屋子既然珍罕无比,是国宝级的古文物,她们居然可以住在里面,那身分当然不是普通老百姓了,在那个一切都属於『国家』的环境之中,她们的身分,其实也可想而知。」我是根据宋自然的叙述在分析这神秘两母女的身分,我一面说著,一面在白素的眼神之中,得到她认可我意见的讯息。

可是我却没有料到,宋自然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後,面色发白,甚至身子有点发颤。我说完了之後,注视著他。好一会,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著,又叹了一声。

他的这种神情,显示事情後来又有意料不到的发展。我问了一句∶「怎麽样,我的分析可以成立?」

宋自然再叹了一声,欲语又止,然後道∶「还是由我顺序说下去好。」我和白素看得出,事情还有很大的跷蹊在,不让他顺序说,会打乱他的思绪。

这两母女大是古怪是可以肯定的了,现在要进一步弄清楚的是她们的古怪到了什麽程度。

宋自然也想到了这点,所以,当接近午夜时分,他在门口等芳子回来时,已想好了很多问题要问芳子。甚至自己告诉自己,责问的口气不妨严厉一点,因为太多的迹象,表示她们是早有安排的。

可是,等到看到芳子以那个美妙的姿态下了车,迎著他走过来时,他整颗心都溶化了,觉得这样的美女,就算是命令自己掘一个陷阱,再命令自己跳下去,也应该理所当然,听她的命令。

他也迎了上去,芳子的双眼之中,恍惚有著歉意,竟是她先提起∶「你都知道了?

宋自然摇头∶「不,我什麽也不知道,只觉得事情古怪之至,四周围都是谜团。」在听到了那一句半话之後,宋自然的确已完全跌进了谜团之中,他当然希望芳子能解开这些谜团,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谜团之中撞来撞去,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所以——」

芳子在这时,却轻快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轻盈诱人,她道∶「岂止不愉快,简直难过之极。来,进去,我有话对你说。」放好了脚踏车,像宋自然初来的时候一样,进了客厅,芳子先告辞一会,才换了衣服,带著一股幽香,飘然来到了宋自然面前。

我听到这里,心中算了一下,那时,已过了午夜。宋自然在那屋中逗留的时间是三天两小时半,那等於是他和芳子那次谈话完毕,他就立刻离开了。

我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打岔。

宋自然在柔和的灯光下,看著王人冉然而来,甚想张开双臂,把她拥在怀中。

芳子来到了离宋自然相当近处,那是一个对一双陌生男女来说太近了些,但是对一双有情意的男女来说又太远了一些的微妙距离。

宋自然心跳加剧,芳子先开口∶「你一定有许多话要问我。」宋自然的喉间,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他确然有许多话要问,可是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芳子接下来的话,又说中了他的心事∶「你不知从何问起才好?我也有许多话要告诉你,可是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宋自然望著芳子的俏脸,心中一片惘然,脑中浑浑噩噩,实在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芳子半侧过身去,略垂下头∶「有一件事,是一定要向你说明白的。」她的侧面本来就极好看,再加上她略垂首,长发泻向一边,露出白玉也似的一截颈子,更散发著无可抗拒的异性诱惑。

宋自然「唔」了一声∶「说不说都┅┅不打紧。」芳子转回身来,伸手在宋自然的肩头上,轻轻推了一下,宋自然如同遭了电殛一样,身子不由自主,跳动了一下,芳子咬了咬下唇,道∶「你到这屋子来,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宋自然勉力定了定神,芳子的话,并不令他特别意外,他早已隐约感到过这一点。

这时,芳子亲口证实了,反使他镇定了下来,他吸了一口气∶「为什麽?」芳子没有立时回答,而是走开了几步,坐了下来。

(五)超级的怪异

芳子的人,像是充满了巨大的吸力,宋自然跟著走过去,也坐了下来。

他等到了答案∶「因为企图通过你,请动一个人,来和我们会面。」宋自然并不笨,他和黄老太的交谈,使他已有了一些设想,所以他这时冲口而出∶「卫斯理。」

芳子吸了一口气∶「是。」

宋自然的心情,复杂之至,他被利用了,这当然有伤他的自尊,可是,若不是有人利用他,他又没有机缘认识黄芳子,而认识了黄芳子,又是他认为一生之中最大的幸事,所以心情矛盾之极。

他呆了一会∶「为什麽你不直接去找他?」芳子的回答再简单也没有∶「我们请不动他,他不会来。」宋自然用力摇了一下头∶「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若是你请不动他,我也一样请不动。」

芳子道∶「你可以向他动之以情,一定要请他来一次,他或许肯来。」宋自然道∶「请给我一个理由。」芳子道∶「在这屋子中,有一些神秘莫测的事,相信他能研究出一个结果来。」宋自然道∶「他见过、经历过的神秘事太多了——在这屋子中有什麽神秘?」。

芳子道∶「那只能等卫斯理来了再说。」宋自然双手一摊∶「他不会来,我甚至不会去对他说。」芳子缓缓站了起来,也双手一摊,神情很是哀怨∶「那麽,也没有办法,宋先生,从现在起,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宋自然像是被戳了一刀,尖叫起来∶「什麽?」芳子把话重复了一遍,补充∶「如果你去看看卫斯理,把一切告诉他,或许他能把我们永远不能再相见的原因告诉你——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神通广大的话。」宋自然覆述了芳子的话之後,定定地向我望来——芳子说我可能知道宋自然再不能和她见面的原因。他显然想知道是为了什麽。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胡说八道之至,我怎麽会知道你们为什麽不能见面的原因。

可是,转念之间,我陡然脑际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些事来,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整个人弹了起来。

我先向白素看去,看到白素皱著眉,也回望我,我知道她已想到了。

宋自然焦切之至,连声问∶「为什麽?为什麽我永远不能见她?」我长长吸了一口气∶「这┅┅等一等再说,你先说下去,後来情形怎麽样?」宋自然沮丧之极∶「还有什麽『後来情形怎麽样』,她说完了这句话,转身就走,神情哀怨之至,我追到她房门口,她已关上了门,随便我怎麽拍门,她都没有开门,也不出声,我┅┅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彷佛听到她的啜泣声,那真叫人心碎┅┅」那确然令宋自然心碎,宋自然在门口站了很久∶心想,除了硬著头皮去找卫斯理之外,只怕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隔著门高叫∶「芳子,我这就去找卫斯理,死活也要把他请来,我不能永远不见你。」

听宋自然一面喘著气,一面说到这里,我和白素,不由自主,都叹了一口气∶「黄芳子的手段太高强了。」

虽然事业知识丰富,但是在人情世故上并不善於应变的宋自然,一上来就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她要操纵宋自然,其轻易的程度,恰如上海所说的「三苹指头控田螺,十拿十稳」。

宋自然果然认为事情和他的「终身幸福」有关了。

这个本名黄蝉,又名芳子的绝色俏佳人,堪称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而宋自然只不过是一个三岁娃娃。

只不过,芳子弄错了一点,宋自然虽然已完全成了他的俘虏,来向我「动之以情」,我却由於已猜到了他的来历,而有了主意。

宋自然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什麽,只是望定了我。他那用意可以通过他的眼神表达出来,他在求我去见一见黄芳子,要不然,他就再也见不到黄芳子了。

我先向白素望去,徵询她的意见,而从她的神情上,我可以知道,白素和我心意一致。

所以,我先吸了一口气,伸手按在宋自然的肩头上,用很诚恳的声音道∶「我只说一遍,而且希望你完全照我的话去做,那才和你终生幸福有关。」白素立时应声∶「我也是这个意思。」宋自然口唇掀动,欲语又止,我也明知,我说的话,他决不会听,但还是非说不可。而且,我估计黄芳子所说的「宋自然再也见不著她」,并不是空言恫吓,而是真的。

那麽,宋自然会有一个时期伤心欲绝,慢慢地,时间就能治愈心灵上的创伤。

我一字一顿地,用少有的严肃态度,说出了以下的一番话∶「自然,不需再回那城市去,把一切经过,都当作是一场梦,梦醒了,最好是把梦中发生的一切,全都忘记。

真是忘不了,也不可企图把梦境化为现实,别让一个虚幻的梦境毁坏了自己。」我的话一开始,宋自然就大为震动,但他总算强忍著,等我把话说完。

他双眼睁得极大,面色铁青,额上的血管,可怕的凸起来。

他没有说「不」,只是声如闷雷地问∶「为什麽?」我也闷哼了一声∶「那个俏佳人,她在向你说及她本名时,其实已经表明了她的身分,这是她艺高人胆大,在一个圈套之中,还要表示自己的高手风范。」宋自然骇异莫名∶「她┅┅她的本名是怪了些┅┅可那怎麽啦?」我的声音更低沉∶「你没有留意原振侠医生的经历,一点也不知道亚洲之鹰的传奇故事?」

我这句话一出口,宋自然陡地站了起来,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和白素同时向他点头,回答了他心中的疑问。

宋自然当然知道原振侠医生的经历和亚洲之鹰的传奇故事,他是温宝裕的舅父,舅甥二人感情很好,就算他没有兴趣,温宝裕也会逐件说给他听。何况这两个传奇人物的经历,都曲折离奇,引人入胜。

所以,他知道我何所指了——任何人,只要接触过原振侠医生的经历,或是亚洲之鹰传奇的,也都可以知道我何所指了。

有一个强大的政权,在它的军事情报系统之中,有一组自出生就受训练的特别任务执行者,执行者都是女性,人人本领高强,近乎无所不能,她们的身分极高,每一个人都有将军衔,她们受过各种各样的训练,其中的一个,甚至在体内被植入核武器,而发动这核武器,由她的意念控制。

在传奇故事之中已出现过的,属於这一组的奇女子,有海棠(经过痛下决心的过程,变成了外星人)、柳絮(拆除了体内的核装置,摆脱了人形工具的命运)、水红(最小的一个,如神龙见首,不知所终)等。

这十二个人的名字,都是现成的花卉名字,而这种花卉的第一个字,又必定是中国人固有的姓氏。

宋自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好一会,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道∶「我不知道有一种花┅┅叫做『黄蝉』。」

白素道∶「那是一种很普通的花,花朵艳黄,有硬枝的品种和软枝攀藤的品种之分,夏季开花时,需要大量的水分。」芳子的身分,确实能令人震撼,宋自然好一会都没有恢复过来,直到我给了他一杯酒,他一口喝了之後,才算是定下神来。

他的脸上,充满了疑问——事实上,我的心中,也充满了疑问,只不过我并不想去解答这些疑问,因为我对黄蝉那种身分的人,毫无兴趣,绝不想沾上任何关系。

所以,不等宋自然开口,我就大声而坚决地道∶「别向我提任何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就算知道,也不想提起,你请吧,我刚才的一番话,望你记得。」宋自然对我的逐客令置若罔闻,只是怔怔地站著,失魂落魄之至。

就在这时候,忽然间门外传来「啊哈」一声怪叫,我的小朋友大踏步走将进来——他在进来时,所用的步法,仿效了京剧演员出场时的姿态,而且在口中发出锣鼓的声音。虽然出现的只是他一个人,可是热闹无比。

(我的小朋友温宝裕,在我的故事之中,大家自然对他熟悉之至。一看到温宝裕出场,大家或许会问∶红绫呢?我的女儿红绫呢,自她出现之後,也成了重要的角色,少不了她的分儿。但是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她却并没有和我们在一起。)(红矮在这段时间内,另有怪异的经历。)(在「许愿」这个故事中,还有一些谜团未能解释得开,红绫的奇遇,正和那些谜团有关。)

(我觉得在有关「阴间」的谜团中,纠缠太久了——虽然这个有关生死奥秘的大谜团引人入胜之至,但既然另有故事可供记述,也就不妨暂时搁一搁,何况这个故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生命的奥秘,一样奇趣无穷。)温宝裕一进来,并没有留意宋自然(他正呆若木鸡地站著),却向我一拱手,开口用京戏道白叫我∶「嫂娘。」

管我叫「嫂娘」,看来有点像他得了神经病,我却知道他必有所图,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我没心情和他玩游戏,所以大是不耐烦,喝道∶「又有什麽花样?」温宝裕拉长了声音,又叫了一声∶「嫂娘啊。」然後,他向我一拱手∶「请问,我该是什麽人?」我闷哼一声∶「你是赤桑镇中的包拯,才杀了你的侄子包勉,包勉的母亲,自小将你抚养大的嫂子,大兴问罪之师来了。」温宝裕缩了缩头,吐了吐舌,发出「啧啧」的声响,这时,他才看见了宋自然。

别看温宝裕胡闹夸张,可是他的观察力倒很强。他先「咦」了一声,见宋自然没有反应,就一下子跳到了他的面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宋自然依然没有反应,温宝裕回过头来叫∶「不得了,我舅舅失恋了。」他可能只是开玩笑,可是倒也一语中的。我叹了一声∶「只怕三五个月,恢复不了。」

温宝裕侧起了头,大发议论∶「爱情最是奇妙,你爱一个人,这个人偏不爱你。一个人爱你,你又偏不爱那个人,唉!」温宝裕用一声长叹结束了他的伟论,宋自然竟然受到了感染,也发出了一声长叹,向我一指∶「小宝,我爱她,她也爱我,只是他不肯帮忙。」温宝裕一听,大是惊讶,向我望来,脸部肌肉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疑问。

我冷笑一声∶「别造你的春秋大梦了,人家是什麽身分,会爱你?」宋自然面色惨白,不则声。温宝裕在一旁,大表不平,哇哇叫著∶「这话有点欺侮人,我舅舅怎麽了,配不上什麽人?」我懒得和他多棉嗦,向白素道∶「是你说『另作别论』,还把事情包揽上身的,你去管吧。」

我说著,摆手向楼上就走,小宝想过来拉我,我已经跃上了楼梯,小宝倒也乖巧,他立时向宋自然问∶「是哪一国的公主?」我在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听到了温宝裕的这句话,大声打了一个「哈哈」,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我坐下来之际,慢慢地喝著酒,又把宋自然所说的一切,迅速而详细地想了一遍。

最令人费解的是,黄蝉要找我,由於她的特殊身分,可以肯定必然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而是上头有命令下来,要她执行。

因此可知,事情一定很大,不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想像事情一定怪异莫名。不然,以他们的力量,翻江倒海都可以做到,还会有什麽要我做的?正由於我以拥有众多的怪异经历而著名,所以,一有了怪异莫名的事,就自然而然会想起我来。

我更可以进一步推断,那怪异一定是超级的,而不是普通的。

正因为是超级的怪异,所以才出动到黄蝉这样的顶级人物,转弯抹角,大动干戈,希望我能出马。

一想到这里,好奇心像是化作了万千蚂蚁,在我身内,到处乱爬,心痒难熬,几乎要一跃而起∶「去就去。」

但是,我已不再年轻,也就不那麽冲动,一想到这件事,要是沾上了关系,以後可能会有不少麻烦,也就只好长叹一声,大口吞了一口酒,希望把好奇心压下去。

就在这时,书桌的一个抽屉之中传来了电话声——那是一个极少人知道号码的电话,我拉开了抽屉,拿起电话,就听到一个很是粗豪的声音∶「卫斯理。」我「嗯」了一声,那边传来的声音,全然是我在一秒钟之前,再也想不到的,那粗豪的声音道∶「我是鹰,亚洲之鹰,罗开。」我大叫一声∶「真想不到,你好!」我和亚洲之鹰,看起来好像是极熟的熟朋友一样,但其实,我们只有在相当久之前,匆匆见过一面而已,其至连交谈也没有。

但我们都互相知道对方在做些什麽,也各自了解对方的为人,堪称莫逆。

若干年前,他曾托人带了一苹来自阴间的盒子给我,通过那苹盒子,可以和阴间主人联系,也可以使人的灵魂离体,神妙之至,是曾到过阳世的「阴间三宝」之一,由此也衍化出了许多古怪的故事来。

我不记得曾把这个电话号码给他,当然想不到他会打电话给我。

罗开说话很爽快∶「康维十七世给了我这个电话,卫,我有一件事请你帮忙。」老实说,虽然我自己也不是等闲人物,可是一听得鹰这样说,我也不禁飘飘然。

所以我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好,什麽事,请说。」罗开道∶「我的一个小妹妹,她的一个姐姐,想会晤阁下。」我怔了一怔,这不是太迂回曲折了吗?我问∶「你那小妹妹是谁?」鹰答∶「水红。」

我吸了一口气∶「鹰,小妹妹的姐姐叫黄蝉,她真是神道广大,竟然找到你老人家来帮她说情。」

我话中的不满意,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罗开在那边哈哈大笑,他接下来的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他在道∶「你看看,人家一下可就把你们的来历弄得一清二楚了。我早说过,不要我去碰钉子,现在怎麽办?」这番话,他显然是对他身边的什麽人说的。接著,便是一个十分娇甜的声音∶「卫先生并没有拒绝麽?」

罗开苦笑道∶「还要正式拒绝吗?」我听到这里,大喝一声∶「是水红吗?」那娇柔的声音立刻道∶「是,在。」我吸了一口气∶「听原振侠医生说过,你早已脱离那『无间地狱』了。」我把她原来隶属的那个庞大势力的组织,称之为「无间地狱」,大有出典,熟悉原振侠医生故事的,都可以知道这位水红姑娘真是伶牙俐齿之至,她立刻道∶「正因为自己脱离了,所以也想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姐也有脱离的机会。」我再闷哼∶「你自己经历过,该知道那是多麽困难。」水红的声音仍然娇嫩,可是语意坚定无比∶「当然困难,可是不等於做不到,柳絮大姐做到了,海棠姐姐做到了,我做到了,黄蝉姐姐也就可以做得到。」我没好气∶「我去见她,就能使她脱离组织?」水红一字一顿∶「至少有了开始——卫先生,有一件怪事,一直以来,无法解决,如果黄蝉姐姐解决了这件事,那麽,事情就有转机。」我本来还想问下去,可是陡然想起,我已在不知不觉之中,陷进去了,再要多问,只怕会脱不了身。

所以,我立刻改变了话题∶「你那黄蝉姐姐的手段十分卑劣,她竟然利用美色,令得一个纯情青年,对她痴迷,跌入明知没有结果的引诱之中。」水红低叹了一声∶「卫先生,你虽然神通广大,但是我不认为你有能力预知一双男女之间的感情发展。」

我大喝一声∶「你以为宋自然有可能和黄蝉结合?」水红道∶「你动气了,卫先生,也没有人可以保证相恋的男女一定可以结合的。」我压低了声音∶「他们根本不是相恋的男女。」水红的反应快绝∶「卫先生,你是代表男方呢,还是代表女方呢?」我不禁怔了一怔,不得不承认∶「哪一方都不代表。」罗开的纵笑声传来∶「卫,我这小妹妹,口齿伶俐得很吧。」我也「哈哈」笑∶「岂止伶俐得很,简直天下无双,所以我已决定如下∶本来,鹰你有事情来找我,我再不情愿,也要出手。现在这位小妹妹既然那麽聪明伶俐,就请她运用她的智慧来使我出马。」

我这几句话一出口,那边声响寂然。我补充∶「鹰,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当然,要是小妹妹经不起这样的挑战,可以当她刚才完全没有开过口。」我的话讲完,就听得罗开在问∶「小水红,你怎麽说?明白卫斯理的话了麽?」水红先低声说了一句∶「明白了。」接著,听到了明显的吸气声,水红接受了我的挑战∶「卫先生,你既然划下了道儿来,小女子只有悉听尊命,努力以赴了。」我听她说得有趣,况且我打定了主意不去,又可以算并没有推托罗开的要求,水红要是真有本领说得动我,那是她的本事,我也无话可说了。

我一面笑,一面道∶「好,一言为定。」罗开也笑了一下∶「卫,别太大意,小水红古灵精怪,花样极多。」我很认真地道∶「谢谢你提醒,你现在在什麽地方?」罗开道∶「在康维十七世的古堡中,卫,我略知道一些那木头房子的事——」罗开说到这里,水红叫了起来∶「大鹰,别说,说了倒像你在帮我,显不出我的能耐了。」

我心内暗叫了一声「可恶」,因为这一来,只有更引发我的好奇心,罗开明在帮她的忙,水红都还要得了便宜卖乖,来个不认帐。

我笑了两声,已经下了决心,决不受引诱,放下了电话,想起无风起浪,忽然又生出了这样的事来,也可说是有趣得很。

我又喝了一会酒,没听到下面有什麽动静,就打开了书房的门,只见白素正走上楼来,宋自然和温宝裕却已经不在了。

我间∶「失恋先生怎麽肯走了?」白素有点不满∶「我说了『另作别论』,把事情揽了下来,没你的事了。」我耸了耸肩,表示这样最好,又把罗开和水红的电话,告诉了白素。白素似笑非笑望著我,我拍著心口,表示什麽都可以应付。

(六)树神和神木居

白素也耸了耸肩,表示这样最好。

我们没有再就这件事讨论什麽,出乎我意料之外,接下来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好像什麽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虽然没有说什麽,可是一直在想已发生过的事,越想越觉得怪,也更加心痒难熬。

第四天,我打电话给郭大侦探小郭∶「这次,不是托你查一个人,是要查一幢房子。」

我托小郭去查,不单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我知道,水红一定不会就此干休,必然会找上门来,我对那屋子先有了解,要应付起来,也有利得多。

小郭和我在一起太久了,知道在我的身上,什麽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所以也见怪不怪,只是循例问∶「那房子座落何处?」我说了那个城市,小郭迟疑了一下,才道∶「在那种地方,要打听什麽,比较困难,可是也可以办得成。」

我再把那屋子的特点向他说了,最後叮嘱∶「越快越好,派能干的人去。」小郭倒真够朋友,他在我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事关重大,所以竟是亲自出马的——近年来,他已很少亲自去调查什麽了。

第二天,小郭就回来了,他亲自来找我。

附带说一句,在这一天,水红那方面,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也没问白素宋自然怎麽样了。

小郭来的时候,神情很是古怪,他一坐下来,就嚷著要酒,我给了他一杯,他一饮而尽,就道∶「那屋子古怪之极,据说,建於元朝,是一个大官,或甚至是皇帝下令建造的,正确的历史已难以查考了。」我扬了扬眉∶「这样的屋子,没有理由成为民居吧。」小郭大声叫了起来∶「当然不是民居,那是国家特级保护重点,决不对外开放,只有部长级以上的人员才能提出申请参观,还要一个特别委员会的批准。」我吸了一口气,黄蝉的地位高,她本身就有可能是那个委员会的成员,所以才能利用这屋子,来使宋自然进入她的圈套之中。

小郭又道∶「这个委员会的首任主任,是一位将军,也就是那个城市,在政权交替时最初的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主任,他是一个名将,这座城市就是在他的指挥下攻下来的,你看这事是不是有点怪?」

我没有说什麽,只是望定了小郭。

小郭解释他何以认为「怪」∶「这屋子再珍贵,似乎也不必那麽大阵仗。我再追查下去,发现屋子在政权交替之前,也受到特别保护——有一个宪兵连作警卫。改朝换代之後,也是一样。」

他顿了一顿才问∶「这屋子,究竟有什麽古怪,有什麽秘密?」我瞪了他一眼∶「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小郭苦笑∶「我算是尽了力了,可是一提起这屋子,人人摇头,事情一定涉及重大的秘密,知道的人极少,而且严格禁止人们谈论。」他说了之後,又补充∶「没有官方的关系,想知道提取秘密,绝无可能。」我仍然不出声,小郭再补充∶「在那个环境中,刺探国家机密是杀头的大罪。」我摇了摇头∶「你越描越黑,乾脆说你一无所得,不是好得多?」小部的神情尴尬∶「我已不是一无所获,我认识了一个住在那屋子中的人。」我立时直了直身子——若是小郭此行,认识了黄蝉,或是那位黄老太,那也不失是收获。

可是接下来,小郭的话,却令我大失所望。他道∶「那是一个叫宋自然的建筑师。

我叹了一声∶「人去楼空了,他还在那屋子中干吗?」此言一出,小郭以极度怪异的目光,望定了我,过了好一会,才道∶「你怎麽知道——人去楼空。他终日都在醉乡中,口中念念有词,说来说去,就是『人去楼空』或类似的话。」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可恶」——这也是我憎厌黄蝉和她的同类的原因之一,那一类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无所不为,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伤害他人,甚至祸及无辜。

像宋自然,好好的生活,就由於黄蝉要利用他,而被破坏无遗,变成了终日在醉乡自怨自艾了。

我伸手在小郭的面前晃了晃∶「你以为我为什麽叫你去查那屋子的?那个宋自然——」

接著,我就把宋自然和那屋子发生关系的经过,以及我推断的黄蝉的特殊身分,向小郭说了一遍。

小郭这个人,能在他的侦探业务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是有道理的——他永远有接受任何挑战的勇气。要是换了别人,一听得对方来头如此之大,一定来不及打退堂鼓了。

可是,小郭在听我叙述时,一面频频吸气,而且现出惊惧的神情。但等我讲完之後,他却一挺胸,伸手在心口上拍了几下——并非表示勇气,而是在叫自己不要害怕,而他说的话却与他的神态相反∶「好,既然事关如此高级的情报人员,我更要把这屋子的秘密找出来,你再给我三天。」

那令我很感动,我拍著他的肩头∶「小心点,在那种地方,如果你啷当入狱,不但我救不了你,你也有可能永远在人间消失。」小郭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想了一想∶「卫,你为什麽拒绝和黄蝉见面?一见了她,她必然会向你和盘托出那屋子的秘密。」我早料到他必有此一问,所以立刻回答∶「若是这样,怎显得出你我的手段?主动或被动,你选择哪一样?」

小郭豪气干云∶「说得好!」

他用力一挥手,大踏步走了出去。在他走了之後,我一面喝酒,一面心中在想,宋自然在黄蝉的心目之中,已成了没有利用价值的了(利用过,失败了),为什麽还允许他住在那屋子中?

黄蝉当然不会和宋自然谈恋爱,可是宋自然却已一头栽了进去,难以自拔了,有什麽方法,可以先把宋自然拉出来呢?

我想到了宋自然的姐姐,温宝裕的母亲,这位大胖女人,有著唯我独尊的自信,由她出马,是不是可以令宋自然迷途知返呢?

可是我才想了一想,眼前就浮现出温妈妈在那珍罕无比的屋子中,大吵大闹的情形,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想派温宝裕去,又怕他不知天高地厚,会闯大祸,想来想去,只好先等小郭三天再说。青年人失恋之初,终日以酒浇愁,是普遍现象,绝少人因此会蹉跎终生的,似乎不必过虑了。

我没有等足三天,第二天,就有一个信差,给我送来了一苹大信封,信封上除了我的名字之外,还有一个「郭」字。

我一看,那是小郭给我送资料来了,急不及待打开,厚厚的一叠文件,有古有今,略微一翻,就令我喜出望外,小郭虽然不在,但我也不禁一掌拍在桌上,脱口而出∶「小郭,你真行!」

那一叠资料,全是有关那屋子的,而且有很多还是原始资料,真不知小郭是怎麽找得来的。

如果把所有资料原文照抄,那是很沉闷的,当天,我花了足足一个下午把所有资料看完,经过了归纳组织之後,对那屋子的来龙去脉,就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由我摘要覆述出来,就有趣得多。

资料的完整性,很是叫人难以想像,它们之中,甚至包括了当年运输木料、交割货物的单据在内,年份最早的是一张建造者收到木商交来「上好檀木柱,每根长六尺,径六寸,共六十六根正」的收条,日期写的是∶「至正九年元月初九」。

同样的收据或相类似的文件,共有超过十件——这些文件的本身,已是罕有之至的文物,经我手的当然全是复印件,原件不知藏在什麽博物馆中,我一面看,一面又不住称赞小郭,连这种资料都找得到,真是神通广大之极。

在那类文件上,都有盖印,印长方形,刻的都是蒙古文字,在印旁,也有花押,看来也是蒙古文(蒙古人的签名)——那不足为奇,因为「至正」是元顺帝的年号,至正九年,是公元一三四九年,天下大乱还未开始,小乱已经形成,是金毛狮王纵横江湖,张三峰祖师武功大有所成的年代。

那年头,蒙古人当皇帝,在应用文件上出现蒙古文字,再自然不过。

我对蒙文所知不多,所以立刻去请教专家——当然那是我看完了全部资料之後的事,为了叙述的方便,把以後的事提前来说,容易明白。

专家一看了我拿去的复印件,就大吃了一惊,迭声问∶「这些东西,你是哪里来的?老天、这┅┅珍贵之极,这┅┅从来也没给人发现过。」我道∶「你先说说印子是什麽。」专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印子的印文,奇特之极,刻的是『中书右丞相派专使』——唉,我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官职。」专家是真正的事家,正由於如此,在研究了半生之後,忽然发现竟然还有自己全然未曾触及的领域,自然难免沮丧。

我安慰他∶「听来那不是官职,只是那中书右丞相,兴之所至,派了一个私人代表,替他办事。」

专家侧头想了半天,点了点头,勉强同意了我的意见。我道∶「至正九年,脱脱才拜相,莫不就是他?」

专家道∶「当然是他,脱脱在历史上,地位甚重要,他为丞相之前,已著手修宋史、辽史、金史。这个蒙古大官很是仰慕汉文化,他自己取了一个字∶大用。他的伯父是著名肆虐的大丞相伯颜。脱脱设计,除去了伯颜。他要诸王子学汉文——奇怪,看来,当时他正在盖房子。盖一所房子,何必那麽大阵仗?」我无法回答专家的问题,人类历史上,疑团实在太多了,谁能一一尽解?

这一批最早的文件,证明那幢木结构的屋子,是脱脱右丞相在至正九年(公元一三四九年)开始建造的。而且极受重视,由丞相特派使者监收木料。

以元帝国的版图之大,脱脱丞相的气势之豪,自然普天下珍贵的木料,要什麽有什麽,要多少有多少了。

只怕宋自然也想不到,造屋子会有那麽大的来头。

屋子有那麽大的来头,在地方志之中,竟会不提及,当然其中大有隐秘,那也就更引起我的好奇。单是最早的一些文件,已经有这样惊人的发现,整件事,自然更是引人入胜。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个下午翻阅各种资料,如痴如醉的情景,犹有回味无穷。

早期资料显示,屋子工程的进度很慢,一直到五年之後,才有一页残缺的记载,好像是什麽人的日记,记著∶「丞相败张士诚,顺道监视,屋已略具规模┅┅」张士诚是元末起义的群雄之一,据江苏省高邮称王,国号大周,在至正十四年(公元一三五四年)被脱脱率兵征剿,张士诚大败。

经过了五年,那屋子才「略具规模」,可知建筑工程之艰难。

脱脱丞相後来不得善终,被削爵流放云南,就在岭南被另一大臣哈麻,假借诏命赐死。

一直到脱脱死了之後,这屋子还未曾建成。有十来件残片,笔迹一样,是同一个人的记事,那个人可能就是特派专使,总之,那个人是长时期参加了屋子的建造工程的,所以他的记述,极有价值。

除了记述脱脱曾在大败张士诚之後巡视建筑工程之外,还有许多记述。

其中,最匪夷所思的是有约两百字,记述了「移植白楠树两株於前庭」的记述了,说它不可思议,是由於记述之中,清楚说明那两株白楠树「高一丈五,主树干围五尺二寸」。

那是接近一人合抱粗细的大树,谁都知道,这样的大树是不可能移植的。

可是记述中却说这两株白楠树,来自桂(广西省),沿途由千人照料,历时九个月,才运到了目的地,沿途观看者逾百万人,枝叶繁茂,端赖有原植地之大量沃土,培植其根云云。

就算有丰富的想像力,也很难想像要把这样的两棵大树,千里迢迢运来的艰难情形,更何况还要令它保持「枝叶繁茂」。

为什麽要运两棵这样大的白楠树来,种在那屋子的前庭呢?

那是我在一看到了这段记载之後,第一个想起的问题,这个问题倒很快有了答案——不过虽有答案,但我仍然一点也不明白。

这种情形,乍一听,像是很怪,但其实也很简单,那是因为我不懂答案的意思。

也是同样的记述,说这两棵白楠树,是「树神所居」,还有进一步的说明∶「树神者,东方乙木之神,众木之灵也,居於树中,与树合为一体,又俨然独存,为万古奇观之象。移植前庭,令神木居为万世之基。」这一段文字,个个字都识得,可是凑在一起,所传达的讯息,却是扑朔迷离之至。

像什麽是「树神」,它不解释,倒还可以意会,一解释就叫人如坠五里云中,「东方乙木之神,众木之灵」倒还可以理解,「居於树中」也易明白,但接下来的形容,就不知所云了,只是可以知道,那「树神」现象,是「万古奇观」。

元朝帝国,版图幅员广大,见识自然也广,可知那「树神」确是一种奇异之极的现象,只可惜究竟真相如何,记述不详。

从记述中知道。那幢屋子的名称是「神木居」,由宋自然的形容来看,这「神木居」的称号,倒也当之无愧,可是接下来,「万世之基」,又是什麽意思呢?

通常来说,「万世之基」这一类的词句,只有帝皇才用得上,历史上几乎所有的皇帝,都希望自己的基业可以千秋万古传下去。

造这神木居的脱脱,又不是皇帝,只是丞相,难道他有做皇帝的野心——这很使人费解,就算他真有这样的野心,也决不能这样公然表示,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而且,我立刻又想到了第二个问题∶那两棵白楠树呢?

在那屋子(神木居)的前庭,并没有树。宋自然曾说,那屋子的范围之内,只有木头,没有树。

那两株在四百多年前已经有一人合抱粗细的白楠树,现在若仍然存活,至少该有两人合抱,三丈高了吧。若然还在,宋自然定无看不见之理。

可以肯定的是∶神木居的前庭,曾有两棵极大的白楠树,但现在已不在了。

大树不会自动消失,消失得如此彻底,自然是让人掘起来了。

是什麽人那样劳师动众.把两棵大树掘起来的?

这个问题,看下去,倒也有了答案,但是更叫人又产生了许多疑问。

解答这个问题的资料甚多,最早的是一些零星的地方志所记载的,说是在「太祖登基之初」,就有地方官建议,建立「树神祠」,以佑民生。

那「太祖」自然是明太祖,这个建议被否决——这样提议,在接下来的几百年之中,一直被提出来,但一直没有实行,只是「百姓膜拜者众」。

更具体的一项记载,是说「圣祖南巡」时,曾驻驿神木居。

这确然是惊人的记载,「圣祖」是清圣祖康熙,那是中国历史上极少的好皇帝,简称「明君」。他曾几度南巡,居然曾经入住这神木居,这可以说是珍贵之极的历史资料,也是奇怪之极的行为。

作为尊贵的皇帝,为什麽要屈驾到神木居来呢?

这一部分的资料,相当详细,还记载著当时皇帝,曾召见了一批「士」。

这一节记载,更令我莫名其妙。稍知历史的人,都知道「术士」或「方士」这类身分的人,自古以来,一直都存在。但他们的行动是不是兴盛,和统治者的好恶大有关系。若是皇帝向往神仙位业的,那麽,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术士在社会上,也必然大大活跃。

可是,众所周知,康熙皇帝十分热衷於实用科学,并不热衷於神仙文学,那麽,他为什麽要在神木居中,召见了一批术士呢?

唯一的推论是∶在神木居中,有极奇特的现象,这种现象,只有术士才能了解。

我在看到这一部分资料时,花了相当的时间。皇帝在离开的时候,还下了一道圣旨∶钦命地方官员,对神木居严加防守,不准擅入,有意图进入者,严厉惩处。

在这道圣旨之下,神木居成了禁区,那时,那两株大白楠树,还在前庭,有关它们的叙述是∶「已两人合抱,高五丈,树叶婆娑,蔚为奇观。」看到了这样的记载,我想到的是∶这可能是世上仅有的大树移植成功的例子,是一个奇迹,值得所有植物学家去研究。

终有清一朝,这「神木居」都受到保护,甚至上司考核地方官的政绩,也看他是不是把「神木居」保护得完善而定。

宋自然曾感叹神木居历数百年而仍和新的一样,当然是保护有功之故。

可是,清朝消失,也已好几十年了,在这几十年,近四分之三世纪中,战火连天,时世不太平之极,这个城市,也曾经历过战争,有一两次战役,在近代史中,甚是著名,何以「神木居」仍能超然存在呢?

资料看到这里,我的好奇心,已被引发至爆炸性的程度了,我像是乾旱已久的大地吸到水分一样,想在资料中寻找解开谜团之钥。

再接下来的资料是,满清末任官员,曾带引攻进城来的车队指挥者,到过神木居。

那指挥者日後是一位著名的将军。

将军曾感叹那两株白楠树为「奇树」,而且立即下令,派军队保护神木居。

令人又大是好奇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中,许多著名的军政领袖,乃至最高领袖,都曾到过「神木居」,或逗留一天,或留下了一个月不等。

毫无例外地,这些大人物,在到了神木居和离开之後,都没有说什麽,除了赞叹屋子的精巧坚固之外,并没有别的言论。

屋子当然是稀世奇宝,但我相信那决非吸引大人物去逗留的真正原因。

一定另有原因在,可是大人物(包括康熙)个个都三缄其口,并不提及,照我的推测是,那事情一定古怪和不可思议之至,以致令得大人物说不出口。

当我有了这样初步结论之後,更是急於想著看到最近的发展。

约有三四十年,虽然战火在各地蔓延,但这个城市总算相当平静。

到最後,又一股攻城大军,完成了对这个城市的包围之後,守军看到大势已去,所以投降,并没有发生激烈的攻防战,城市也没有受到破坏。

(七)卫夫人亲自出马

改朝换代,又一批车队进城,成了这个城市的新主人。神木居是不是一样受到新主人的异样重规呢?可恶!资料在这紧要关头,就没有了!

我大叫了三声,双手握拳,在空中挥舞——小郭太可恶了,竟然这样吊我的胃口。

即使在那一次主人的更替中,还证明那两株大树仍然在。由此可知就在近年,神木居曾发生过剧烈的变化,偏偏没有了记载,怎不叫人心焦?

我设法和小郭联络,却没有结果。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又把已有的资料再看了一遍,门铃响,小郭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我一跃向前,伸手直指他的鼻子∶「还有呢,快拿来!」小郭呆呆地望著我,神情惘然,像是全然不知道我在说什麽。

我再说了一遍,小郭苦笑∶「你在说什麽,我给你的资料,什麽资料?」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才好,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跟我到书房来。

小郭垂头丧气,跟我进了书房,我指著摊开在桌上的许多资料∶「你能找到这麽多材料,真是不容易,近三十年的沧桑如何?那两株大树去了何处?馀下的材料,你该拿出来了!」

小郭冲到桌前,用十分贪婪的眼光,把那些资料,一把一把抓起来看。

这时,我也看出情形不对头了,我叫了起来∶「别告诉我这些资料不是你弄来的。

小郑在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了,不是我弄来的,我从来也未曾接触过这些。」

他说著,又叹了一声∶「我正想来告诉你,我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我像是一头栽进了一个大铁桶之中,四面碰壁,什麽也得不到——我放弃了。」我认识小郭,不自今日始,自然知道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所以我只是望著他。

小郭摊开了手∶「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和一个强大严密之至的力量相争,这个力量有过百万军队,我已得到警告,如果我不停止活动,我曾在这世上消失——连一个细胞都不会剩下。」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苍白之极,一脸的无可奈何。我想了一想——那许多资料,是由谁送来给我的,我心中已然雪亮∶当然是黄蝉。

黄蝉用尽心思,想和我见面,被我拒绝。她自然知道若是她送资料来给我,我也不会接受。

本来,我立场坚定,黄芳子她再神通广大,也无奈我何。可是我却偏偏不争气,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委托小郭去搜集那屋子的资料。

小郭一到那城市,展开活动,黄蝉当然立刻就知道了,所以她将计就计,冒了小郭的名,送了一大叠资料来。她当然也知道,我在看了这一叠资料之後,好奇心会达到爆炸的程度——那就是她出面的时候了,因为这时,她已占了上风。

我应该怎麽做呢?最好的应付方法,自然是便把自己的好奇心压下去。

可是,我才想到这一点,就长长地叹了一声,我太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实难做到这一步。

那麽,我该怎麽办呢?我心中茫然,望著那些资料,竟不知如何才好。

小郭看来和我一样惘然,我吸了一口气∶「这些文件,记载著一桩古怪之极的事,你不妨先看一遍,我们再来商量该如何处理。」小郭点了点头,我把他留在书房,自己离开,满满地斟满了一杯酒,慢慢呻著。

看来,我除了接受和黄蝉见面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应付方法,因为对於神木居的好奇心,使我无法抗拒——我本来就是好奇心极强烈的人,而在这些事中,疑点一个扣一个,简直如排山倒海一般。若是我不能解开那些谜团,我会被好奇心啮心至死。

黄蝉对我的性格,一定有著很深刻的了解,她知道应该给我什麽资料,也知道资料该停止在什麽所在。

我心思紊乱之至,在我自己难以作出决断时,我希望白素会在场,可以听她的意见。

可是白素这两天,像是不见人影,我根本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小郭在书房中大约逗留了两小时,他打开门,冲下楼梯,脸涨得发红。一下来,就抓起酒瓶,咕噜咕噜喝酒,然後,急不及待地用手指著我,却又因为太急了,所以发不出声来。

直到他顺了呼吸,他在叫∶「天!你还在等什麽,谁给你资料的,快去和他联络!

我苦笑∶「你以为我会压得下好奇心?但是就这样中了计,我也於心不甘。我更不想和他们发生任何关系,或被他们利用。」小郭又喝了一口酒∶「可是那屋子的谜团,会把你困扰至死!」我没有说什麽,小郭又道∶「还有,那位宋先生,也等著你的行动去救他!他现在终日都在醉乡中——忧郁会杀人的。」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位宋先生,是无药可救的了!就算我肯和黄芳子见面,他又再能见到她,他们之间,也绝无发展感情的可能!」小郭喃喃地道∶「天下可没有绝对的事!」我心中烦躁,说话也就不那麽客气∶「有的是,像你,郭大侦探,就查不出那屋子的秘密来。」

这句话,大大地伤害了小郭的自尊心,他走开了几步,在屋角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只顾喝闷酒。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算什麽,善解疑难的卫斯理,还不是一样没办法。」我冷笑一声∶「你错了,我不是没办法,可是不愿意用那办法!」小部喃喃地道∶「也不单是我没办法,我看,卫夫人亲自出马,也未必有结果!」我一听得他那样说,陡然震动,一口酒呛了喉,一面咳一面问∶「什麽,白素她┅┅她┅┅也去了?」

小郭显然未曾料到我不知道白素的行动,所以一时之间张大了口,不知说什麽才好。

我再疾声问∶「你是在哪里见到白素的?」小郭过了一会,才定过神来∶「你不知道她也去了?」我叹了一声∶「我知道她想帮助宋自然,并不知道她采取了什麽具体的行动。」小郭又喝了几口酒∶「我第一次去,那屋子,其实只有专家才觉得它如何了不起,普通人眼中,只是一幢很旧的老屋子——」小郭第一次见到「神木居」的时候,尽管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但是在他看来,那并不属於巍峨辉煌,美轮美奂的建筑物,样子十分普通。

(或许正由於外形如此普通,所以才能平安存在那麽多年!)他在栏栅外徘徊,就遭到了守卫的干涉。守卫的态度很客气,可是却坚决拒绝小郭接近十公尺的范围之内。

小郭提出交涉,说明自己的身分,是外来的观光者,而且对木结构建筑物有兴趣。

小郭是有备而去的,拿出来的名片,有什麽建筑学会会长的衔头。

交涉之中,一个军官出来,军官的态度更好,笑著说∶「怎麽对这屋子有兴趣的人,忽然多起来了?对不起,这屋子是国家特级保护文物,不能参观的。」小郭对我从头说他去调查的经过,我反正没有主意,且听他如何说,并没有阻止他。

小郭交涉无功,正怏怏而退,可是他走出了不多远,那军官忽然追了上来,表示他如果真想参观,可以安排。

小郭也不知道事情何以突然有了这样的转机,高高兴兴,跟军官进了屋子,认识了宋自然。

我却一听就知道,允许小郭进屋子,是黄蝉利用小郭的开始。

小郭冒充的身分,在黄蝉的面前,自然显得再幼稚也没有,让小郭和宋自然见面,当然最终目的,是通过他和我取得某种程度的联络。

小郭见到了潦倒憔悻之至的宋自然——宋自然能继续在神木居住著,当然也是黄蝉的安排。

小郭无功而退,第二次再去,他的行动更积极,四出活动。

就在小郭施展浑身解数,一无所获的同时,黄蝉的行动却已凑效——她成功地送了一大堆资料给我,引爆了我的好奇心。

小郭活动了两日,没有任何成绩,而且隐隐感到自己处境可能有危险,他已决定放弃了,准备在临走之前,再去看一次宋自然。

於是,他再度来到神木居——就在这一次,他看到了白素。

他是在一种相当奇特的情况之下,看到白素的。

他来到屋子前,又受到警卫的挡驾,小郭耐心地表示,上次他来过,他很想再看一看宋建筑师,也和上次一样,那军官出来了。

不过这一次,那军官的态度,却冷冰冰的,开门见山地责斥小郭∶「对不起,郭先生,我们已知道了你真正的身分,和你的活动,所以不但请你离去,而且提议你立刻离开本城!」

小郭难过之至,为自己辩护∶「我是准备离去了,我只不过想和朋友道别。」那军官冰冷地说∶「不必了!」

就在这时候,小郭看到了白素。

屋子的门打开,白素背向著大门退出来——小郭在那时,并没有看到白素的正面,但是他和我们极熟,单凭背影,也可以认出那是白素。

看当时的情形,像是白素要离开,而有人在送她出来,所以她是背退出来的,但由於门内的光源暗,所以看不到送她出来的是什麽人。

不过,根据白素的行动来看,送她出来的人,地位一定相当高,不然,白素不会背退出来。

一看到了白素,小郭虽然有点意外,也不会太甚,他一畅手,想要叫白素,忽然又看到白素不再後退,反倒又走进屋子去了,大门也随即关上。

在这个过程之中,小郭想看个清楚,可是那军官却挡在他的身前。

小郭出於无奈,只好离开。

我听他讲完了经过,就道∶「你根本没看到白素。」小部苦笑∶「虽然我在调查方面,一无所得,但请别怀疑我的观察力,那确然是尊夫人。」

我吸了一口气,有了主意∶我等她回来,等白素回来之後,事情应该可以有进展。

小郭却又贪心起来∶「可以让我再仔细地研读那些资料?」我一口答应∶「当然可以,你甚至可以带回去,和你的电脑资料相结合,看看有什麽发现!」

小郭大喜∶「我正有此意。」

他拿走了所有的资料,我等白素回来,心中焦躁无比,一直到第二天下午,白素才回来。

一听到白素开门的声音,我就出现在楼梯口,见了她,我大叫一声∶「到哪里去了?从实招来!」

白素抬头看到了我,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指向她的身後,意思是我不必问,只要看她身後,就可以明白她究竟去了何处。

而且,根据手势来看,她身後,并不是什麽东西,而像是有一个人跟著。

我不禁大奇,接著就问∶「谁?」一声才问出口,就听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应道∶「卫先生,是我!」接著,人影一闪,一个窈窕颀长的妙人儿,款步走进了门,站在白素的身边。

白素进得门来,屋子之中,就有亮了一亮之感,这时,那丽人站到了白素的身边,当真如同宝玉,如同明珠,丽光四射,白素虽然不致於被她比了下去,可是能和白素在一起而又不会给白素比下去,也就难能可贵之至了!

这丽人一入眼,我就知道她是什麽人了,心头自然升起了一股厌恶之感。

可是在这样美绝的丽容之前,纵使有怒火,也绝难发作得出来。

我沉声道∶「怎麽有劳黄将军大驾,光临寒舍?」我知道那一组特殊人物,都有著将军的衔头,所以才这样说的——那美女当然就是宋自然在神木居中遇到的黄蝉黄芳子了!

黄蝉的反应,绝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和白素并肩而立,白素带著微笑——她当然知道我不愿意见到黄蝉这样身分的人,而她竟然把黄蝉带来了。所以她的笑容之中,含有一定程度的歉意。

但是,又由於她对我的深刻了解,她也知道我必然会体谅她的行为。所以她的笑容之中,也有著自信,和对我关怀的甜蜜——人类的脸部真是奇妙之极,竟能把那麽复杂的感情,在一刹那之间,无声无息地表达出来。

看到了白素这样的神情,我自然心领神会。

而在我向黄蝉致了这样的「欢迎词」之後,黄蝉的反应,使我难以相信我的眼睛。

她的神情,看来完全像是一个无辜受了责难的小女孩,可她又是属於佻皮的性格,所以,并没有逆来顺受的委曲,反倒是顽皮地眨著眼,悄悄地向白素指了一指,那意思是她来到这里,是白素带她来的,与她无关。

常言道「相由心生」,黄蝉是不是大好大恶,我不敢肯定,但以她所接受的训练来说,她绝对可以做到「杀人不眨眼」。

可是这时,在她那种清甜的神情上,就决计无法推测出她的为人来!

难道严格的训练,竟然使她练就了这样非凡的本领?那真是匪夷所思之至,也令她的可怕程度,增加了百倍!

我发出的「攻击」,变得全然没有著落,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如何才好,甚至,显得有些罕见的狼狈。

我吸了一口气∶「素,你上来,我有话说。」白素微笑著,向上走来,更令我瞠目的是,我只叫白素上来,可是黄蝉竟然跟在白素的身後,也向楼上走了上来,而且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

这真使我忍无可忍了,我大声道∶「我只请我的妻子上楼来。」这话,已然不客气之极了,任谁听了,都难免要脸红或尴尬的,白素也立即向我投来了不以为然的目光。

可是黄蝉却仍然满面笑意,还略伸了伸舌头,作了个可爱之极的怪脸,巧妙地掩饰了她的羞涩,然後道∶「有『访客止步』的告示麽?我没看到啊!」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这样子,我自然不好意思再说什麽了。

更重要的是,白素并没有阻止她跟上来,可知她另有用意,因此我也不再坚持。

事後亦想到黄蝉对我的一再「攻击」,反应如此自若,那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麽——她接受的训练,使她可以应付任何想像不到的恶劣环境,应付我的几句冷言冷语,简直微不足道之至。

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且别和黄蝉为难。我也想到,白素绝不是轻举妄动的人,她又不是不知道黄蝉的身分,把她带了来,必有原因,我又何妨稍安毋躁?

我让她们上了楼,又一起进了书房,黄蝉的声音,竟然充满了由衷∶「卫斯理的书房,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出来的。」我冷冷地纠正∶「多少离奇古怪的事,都是在宇宙各处发生的。」黄蝉立时道∶「是是,我说错了。」我心中叹了一声——我由於深知她的来历,所以才对她处处提防,若是不知她身分,再精明的人,也要上当。

白素向桌上一望∶「黄小姐说她冒名送了一些资料给你,那份资料——」我没好气∶「叫小郭拿走了,他要拿去研究——不过肯定不会有结果,黄小姐那里,一定已研究过了。」

黄蝉立时应声道∶「是,可是研究不出结果来,所以要来请教卫斯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高帽子人人喜戴,我听了之後,虽然「哼」了一声,但是心中的反感,也消减了不少。

我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黄蝉并不就坐,却自身边取出了一幅照片来∶「卫先生,请你先看这相片。」

我先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的神情,明显地赞成我看,我接过了照片来,一看之下,自然而然,眉心打结。

因为一时之间,我竟然难以说出照片拍的是什麽。

照片其实是一看就明的,上面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正盘腿跌坐,从坐姿和手势看来,那是道家的传统打坐的方式。

怪的是,那个人梳著古代的高髻发型,可是却全身赤裸一丝不挂。

「所以一看就知道他是男性。」

那人的样貌,极其详和,在他半开半闭的双眼之中,流露著沉思的睿智。

「眼睛是灵魂之窗」这句话,绝不是新文艺的陈腔滥调——人的心情思想情绪,确然可以通过微妙的眼神变化而表达。所以,我可以肯定照片上面这个人,一定是一位智者。

这个人采用道家的方式在打坐,可知他在道学的修为上,一定已达很高的境地。

道家修道的目的是成仙,虽然只是照片,但是我也感到照片上的那个人,大有仙气——全身都焕发著一种难以形容的飘逸和灵秀。

相片虽然不大,但一定是用上佳的摄影机拍摄的,而且技术高超,人身上的每一个皱纹,每一个毛孔,甚至每一根毛发,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定睛看得久了,好像照片上的人,活了一样,会微笑,会说话。

我看了好一会,一点概念也没有——我不知道照片上的是什麽人,也不知道何以黄蝉要给我看这照片。

我看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黄蝉第一时间问∶「卫先生,请你告诉我对这照片的第一印象。」

我「哼」了一声∶「照片上的人,如此安祥飘逸,显然是个智者。」黄蝉紧接著问∶「你联想到了什麽?」我的回答来得也快∶「看了那种超然物外的神情,就联想到腥风血雨,卑鄙龌龊的权力斗争,是人类行为中最蠢的一种。」黄蝉再问∶「你认为照片上是一个超然出尘的高人?」我点头,语气肯定∶「必然是,你看他的眼神,不是大彻大悟的人,不会有这种眼神,若不是有大智慧的人,是不会彻悟的。」黄蝉听得认真,又问∶「没有别的联想了?」我笑了起来∶「再要我作进一步的想像,那不是我一贯的想法了∶这个人的透彻觉悟的程度,已超越了地球人的能力范围——就算他原来是地球人,这时的精神状态,也必然超越了地球人。」

我说得很认真,黄蝉也听得用心,她没有立时再发问,却又取出了一张相片来,递给了我。

我一看,又是一呆。

(八)一对男女的全裸相片

那照片上也是一个趺坐著的人像,也是全身一丝不挂,那是一个女性。

且别说那女性的体型之美,单是她脸上所显示的那种宁静和平的神情,就叫人的心头,再有燥热的情绪,也会一下子宁静下来。再有贪婪的欲求,也会一下子化为乌有,再有凶残的意念,也会一下子变得善良。

我呆呆地望著那美丽之极的裸女相。同样地,照片拍得极好,人体的每一个细微部分,都看得清清楚楚,叫人感叹人体的结构,是何等的细致精密,叫人感到,这才是人的身体,如此完美,如此无懈可击。

而那女性的年纪,也很难断定,总之是成熟的女性。我忽然想到,受世人崇敬的佛教中的观世音菩萨,或是天主教的圣母玛利亚,上千年来,艺术家都通过各种艺术形式表现她们的精神面貌,虽然有不少成功的例子,但是和相片上的那位女性一比,却全被比了下去。

若不是相片上的女性也梳著道髻,我真要疑心她就是观音的化身了。

我看了很久,心中的疑问虽多,但是心境却十分平和。好一会,我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白素和我目光接触,她先道∶「太不平常了,是不是?」我吸了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她的修为,看来还在她的伴侣之上。」白素扬了扬眉,没有出声,黄蝉却立刻问∶「何以见得他俩是伴侣?」我「啊」地一声,我只是冲口而出,并没有想到为什麽,被黄蝉一问,我才想了一想∶「道家的典籍上,多有夫妻或情侣合籍双修的例子。」黄蝉紧盯著我,神情很是异样(是一种由於刺激而带来的亢奋),她又问∶「你认为他们是在用道家的方法修炼,目的是成仙?」我很是肯定∶「当然是,而且可以看出,他们的目的已达到了——这事很怪——」我连顿了两次,黄蝉的神情更紧张,我道∶「我有一段经历,记述著一个俗不可耐的古董商人,变成了神仙的经过——」黄蝉忙道∶「是,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任何经历。」我略感不快,闷哼了一声,这才又道∶「这一双男女就算不是神仙,也已不远了。

而且,他们本来也一定是极有修养,知识程度很高的人。」黄蝉向白素望去,白素淡然笑∶「我早已告诉过你,我和他的意见,大致是相同的。」

黄蝉感叹之至∶「岂止大致相同,简直连用的字眼都一样。」我和白素,同时伸出手来,握了一下,我们之间心意相同,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我道∶「凡人变神仙的过程,可以从两方面理解,白素的母亲『成仙』了——变成了外星人,那是一种情形。另一种情形是人体发挥自己的潜能——通过修炼,可以达到这一目的。另不过这种情形,古时多,现今极少,这一双异人,他们是——」我说到这里,向黄蝉望去,当然以为她会立刻说出答案来的,因为是她来找我寻求答案,就应该把所有的资料全告诉我才是。

黄蝉吸了一口气,她先向白素望去,白素大有乾坤地微笑了一下。

黄蝉这才回答我的问题∶「卫先生,请你相信我的话,这一双男女,不是人。」她最後道「不是人」三个字,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我听了之後,第一个反应,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哦」了一声∶「他们已经成仙了?可以说不是人了。」

黄蝉秀丽无匹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我说他们不是人的意思是,他们真的不是人。」

我呆了一呆,可是我仍然未曾明白她这样说是什麽意思。我道∶「你是说,我看到的只是相片,不是真人?」

黄蝉又向白素望了一眼,我可以想像,她如今对我说的那些话,一定曾向白素说过,而白素的反应,必然和我如今相同。

黄蝉很缓慢地道∶「我的意思是,相片中的一男一女,不是人,也不是说他们已成了仙。相片拍摄的,是两尊雕像,木雕像。」黄蝉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是我却大摇其头,接著,她说完之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黄蝉在这时,低低地长叹了一声,并不作进一步的解释。我止住了笑声,已经明白了黄蝉的意思∶她坚持相片上,那天人一样的男女不是人,是木雕像。

她的神情举止,都在努力企图使我相信这一点。

但结果却是使我感到好笑——越想越好笑,於是我又大笑了起来,表示我根本不相信。

在我笑的时候,白素也跟著笑,自然,她笑得很含蓄,不像我那样肆无忌惮,可是,不相信黄蝉的话,是一致的。我笑了好一会,才道∶「我不知道你目的何在,不管你怎麽说,我都不会相信你的话。」黄蝉很厉害∶「我还以为卫斯理可以接受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我自然不会因为她这样一说,就改变了自己的认识。我道∶「是,如果你告诉我,你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是机械,我也可以接受,可是我仍然不相信相片上的那一双男女是木雕像。」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仍然视线不离照片。因为黄蝉没有理由编一个这样低能的谎话来骗我。只要照片上有万分之一的可疑处,可以看出那确然是木雕像,而不是真人,我都会接受她的话。

可是不论怎麽看,相片上的都是真人——我一再强调过,相片是用高级摄影器材拍成的,所以影像很是逼真。这时,我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尤其是那女性,肌肤赛雪,在柔润的肌肤中,淡青色的血脉,隐约可见,把手指轻抚上去,甚至可以感到血液的流动!

我的视觉神经活动的结果,通过我大脑的分析,告诉我那不可能是木雕像——我甚至愿意接受那是一种制作极其精巧的假人,类同非生物性新生命康维十七世。但是,木雕像——不!

所以,我仍然不住地摇著头。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的反应和我一样,也摇著头。

黄蝉忽然笑了起来∶「我们其实是在争论一个根本不需要争论的问题!」我立时明白了黄蝉的意思——事实上,我也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只是我不愿提出来而已。

果然,黄蝉说了在我意料之中,但却又是我最不愿听的话。

她道∶「我代表国家异象研究所,正式邀请卫斯理先生夫人,去研究那两尊木雕像。」

事情看来很是简单∶黄蝉说那一男一女是木雕像,我和白素不信,那麽,只须去看一看就行了,何必争论?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我不愿意去看。

我以前也略为听说过「国家异象研究所」这个机构的名称。很多国家都有类似的机构,去探索一些不可思议,实用科学无法解释的异象。

我也知道,这个研究所中有不少具有超能力的异人,也有很丰富的资料,以及相当客观的研究态度。

我更知道,在他们的最高层,还接受一个外星人在知识上的帮助。

本来,我只要一点头,首先就可以解决那究竟「是不是人」这个问题了。

可是除了我不愿意去之外,我还想到了别的问题。

黄蝉的外表,虽然俏丽无比,而且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动人之至,但是我却不会为这种表面现象所惑。我极其深刻地知道,黄蝉所代表的,是一股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在手段上无所不用其极的势力——称那股势力为「邪恶」并不合适,因为在人类的语文之中,似乎还未能找到对这股势力的适当形容词。

我并不是什麽大人物,也不会自我膨胀到认为这股势力会想和我合作,或者专门来对付我。

但是,从宋自然应聘到那城市开始,一直到如今黄蝉到来,确然是一个阴谋。这样处心积虑的布置,目的就是想我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进一步的目的,但我知道我绝不能让他们的第一步目的得逞。

我迅速转念,立时有了反应∶「我不会接受你的邀请。要我相信那是木雕像,再简单不过,把它们拿来让我看就行。」黄蝉当然是早已料到了我会有这样反应的,她叹了一声∶「那是国家特级异宝,最高当局三申五令,绝不能移动丝毫,只有屈卫先生大驾。」我又纵笑了起来,指著黄蝉∶「说来说去,无非是想要我去,告诉你,我不去。」说到後来,我虽然不是「声色俱厉」,但已不客气之极。黄蝉俏脸一阵红一阵白,但是神情还很镇定。

她道∶「我接受失败——我以为卫斯理的好奇心一直都那麽强烈。」我再笑∶「你不必为自己的失败掩饰,你的失败是,你编了一个根本不会有人相信的故事,想使我相信。」

黄蝉睁大了眼∶「你以为我的智力程度那麽低?」我一摊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知道我什麽样的怪事都见识过,所以才编了一个不可能的事,希望能收到奇效。这方法很不错,可是,很不幸,你,失败了。」我把最後几句话,提高了声音来说。黄蝉苦笑了一下,显得很是无奈。

她停了一会,很是激动,身子甚至在微微发颤。

白素斟了一杯酒拿给她,她不接酒,一把抓住了白素的手腕。

在那一刹间,我不禁吃了一惊——我知道她和她的同类,都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各负一身惊人的技艺,她们的武术师父,是和白老大齐名的武术名家,有「雷动九天」之称的电九天。

我一闪过这个念头,白素的手腕被黄蝉抓住了,白素立时向我望来,微微一笑,表示黄蝉并无恶意。我仍然保持高度的警惕,立刻想到了黄蝉如果制住了白素作要胁,我应变的几个方法。

黄蝉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她一脸哀求的神色,声音也动人之至∶「白姐,你答应过的。」

白素立即点头∶「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我一定会做到。」我吃了一惊∶「你答应了她什麽?」黄蝉道∶「我有一些进一步的资料,是有关神木居和那两尊木雕像的——是你已看过的资料的延续,白姐答应我,会让你看。」我一点也不考虑∶「她的承诺无效——我根本不怕信那是木雕像,又何必再看什麽资料!」

白素却伸手在黄蝉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示意她放心。我转过身,不去看她们。

黄蝉却走到了我的面前,柔声道∶「早知要请动大驾,很是困难,但是却想不到,竟困难到这种程度。」

我指著自己的头∶「我这个脑袋是花岗石的。」黄蝉忽然佻皮地一笑,口唇动了动,可是却又没有说什麽,神情有点鬼头鬼脑,一下子转过身去,向我和白素挥著手∶「再见。」她竟立即就走了!

等她走了之後,我才看到白素的手中,多了一苹很是精致的小盒子。我问她∶「你看见了?刚才她想说又没有说——她想说什麽?」白素笑∶「她想说什麽,我怎麽知道?」她扬著手中的盒子∶「这里是她刚才所说的资料,全经过微缩处理——」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我的回答。

我来回踱步,强烈的好奇心,当然命令我立刻去看那些资料。可是我在站定之後,我却道∶「我怕看了那些资料之後,会又向她的陷阱更进一步!」白素淡然道∶「那就算了,我倒想看一看,反正我不是人家的目标。」我陡然一声大叫,向她扑了过去,要抢她手中的盒子,她身形一闪,就避开了我,我疾转过身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一起看。」白素正色道∶「事情怪异,确有价得探索之处,很可以看一看。」我当然同意她的话,我心中还有疑惑∶「你是什麽时候决定亲自出马的?又是怎麽会认识黄蝉的?」

白素说来很是轻描淡写∶「一开始,我不是为了好奇,只是想帮宋自然,宋自然本来是有为青年,不幸成为一宗阴谋中的牺牲品,他所憧憬的『爱情』,根本不存在,我想去点醒他,使他不要再沉沦下去。」一想起宋自然那种「冥顽不灵」的样子,我就心中有气∶「哼,我也曾结结实实地劝过他,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去,你又能有什麽法子?」白素道∶「我们劝没有用,心病还须心药医,一定要黄蝉亲口告诉他,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才能使他从迷梦之中清醒过来,所以我才去那城市的。」我听了之後,默然片刻,才道∶「你怎能有把握,去了之後,就可以见到黄蝉,她的身分是那麽神秘,甚至高不可攀!」白素笑∶「别忘了,我是大名鼎鼎的卫斯理夫人,人家处心积虑,就是为了要请你的大驾,我去了,人家还会不欢迎吗?」我苦笑了一下∶「别调侃我了,你——」白素吸了一口气∶「我还没下火车,在车厢里,就见到了黄蝉——虽然我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她一出现,我就知道是她了。」白素其实是在上车之後不久,就知道对方有了安排——不属於普通乘客的车厢中,人本来就不多,而在火车开动不久,就有穿著制服的车上人员进车厢来,在其他乘客的身边低语。

经过这一番动作之後,其他的乘客,都先後离开了车厢,於是,偌大的车厢之中,就只有白素一个人。

白素自然知道接下来会有事发生,她很是镇定,一面喝著茶,一面观看著列车经过的田野。

然後,她就觉出黄蝉出现了——她并没有转过头,仍然望著窗外,可是她知道黄蝉来了!

在那样的情形下,要感应或知道有另一个人进了车厢,那并不困难。

可是,竟然一下子就知道了进来的是什麽人,这就未免有点玄了。

白素的解释是∶「当然我是先感到有人来,然後才知道来的人是谁。是时,我没有转移视线,所以我根本看不到来者是谁。可是我却有了强烈的感觉∶来的是一个强者,如果这个强者充满敌意,我必须集中精神去应付,那将是强敌。可是我却又感觉不到有敌意,所以我仍然不动,直到来人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来人在白素的对面坐了下来,和白素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白素略转头,就看到了来人,当然就是黄蝉,黄蝉正用充满了诚意的目光望著白素。

听白素说到这里,我咕哝了几句∶「她受过专门的训练,可以通过眼神,表达假的情感,以迷惑对方。」

白素叹了一声∶「不管怎样,我和她的目光一接触,就算本来心中有敌意,也在那一刹间,化为乌有了。」

我又喃喃地道∶「现代摄魂大法。」白素再补充∶「而且,在那一刹间,列车行进的轰隆声,也像是听不见了,只觉得一片宁静,我们互望著,就像是早已心灵相通的老朋友一样。」这一次,我提高了声音∶「你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一类人心中真正在想什麽!」白素静了一会,才道∶「人本来就绝无可能知道另一个人心中真正在想什麽的。」我用力挥了一下手。

白素和黄蝉的见面,画面很是动人。她们互相注视了好一会,是黄蝉先开口,她不称「卫夫人」,叫的是「白姐」。

她道∶「白姐,欢迎你来!」

白素并没有忘记自己来的目的,所以她的话,开门见山之至∶「好一个出色的人才,难怪宋自然一见锺情,不能自拔了。」白素和黄蝉,都是何等聪明的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对方不论说什麽,有什麽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都可以一说就明。

黄蝉垂下头去∶「这是意外,想不到会由此伤害了宋先生。」白素立即切入正题∶「你为什麽还让他留在神木居?这可不是能拖得过关的事,你一定要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事情绝无发展的可能,长痛不如短痛。」黄蝉的头又垂低了些,长睫毛不住颤动,白素心中暗叹了几声,她相信黄蝉对宋自然不是全然无意,而是她的身分,不允许她有任何意思——从这方面来看,她似乎比宋自然更加痛苦。

白素人心地好,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她又道∶「早些了断,对你来说,也有好处。」

黄蝉向白素投以很是感激的眼光∶「我几次要他走,他红著眼,不肯离开,我┅┅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也不必说,不问可知,黄蝉不忍心看到宋自然伤心欲绝的样子,不忍心赶他走。

白素苦笑了一下∶「请和我一起去见他,我会带他离开——如果你不想害人害己,请你合作。」

白素的这句话一出口,黄蝉的俏脸煞白,咬著下唇,神情有一种深奥无比的痛苦。

白素叹了一声∶「你知道你自己不是普通人,你有很多特权,但是在拥有特权的同时,也丧失了作为普通人的权利。」白素虽然没有直接明言,可是话也再明白不过∶黄蝉没有普通少女和异性谈情说爱的权利。

黄蝉紧咬著下唇,白素继续著∶「你没有可能放弃特权,而且,我也不认为你有放弃特权的想法。」

黄蝉陡然拿起白素的茶来,大大地喝了一口,可能是由於她心情激动的缘故,竟呛得剧咳起来。刹那之间,脸涨得通红。

白素忙离座,轻拍她的背部,黄蝉的俏脸,红得像是要溢出血来,白素後来的评语是∶「凄艳之极。」

黄蝉止了咳,再喝了一口水,抬起头来时,竟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完全恢复了正常。

她先向白素点了点头,表示接纳她的意见,忽然问∶「要请卫先生的大驾,真的那麽难?」

白素回座坐了下来,她有洁癖,当然不会再去碰那杯茶,她微笑∶「卫斯理曾替一家少年芭蕾舞校剪彩,你说他是不是难请。」黄蝉苦笑,低叹了一声。白素又道∶「每个人都有做人的原则,他的原则是,绝不和你们——这一类人发生任何关系。」黄蝉略翻了一下眼,样子很可爱∶「也不是『绝对』,曾有很多次发生瓜葛的记述。」

白素点头∶「是,应该说,他尽量避免。」黄蝉道∶「其实,我想求教他的事,和政权无关。」(九)失心疯

白素听了,并没有接腔,她在等黄蝉自己作进一步的解释。

黄蝉道∶「事情其实正投卫先生之所好——那座神木居,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他的好奇吗?」

白素微笑∶「显然还不够。」

黄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取出了那两张裸体的修道男女相片来。

白素看了相片之後的反应,和我一样,不必覆述了,接著,黄蝉又告诉白素∶「那不是真人,只是两尊木雕像——」白素也笑,表示不信。

黄蝉趁机提出∶「请卫先生去一看就明白,白姐自然也一起去。」白素意动∶「在哪里?」

黄蝉道∶「在国家最高机密总部的密室之中。」白素摇头∶「他不会去,他也不会相信那不是真人,他会以为那是你的花样。」黄蝉叹了一声∶「我还有一些资料——」白素不等地说完,就道∶「他也不会看。上次,若不是他误以为资料是小郭集来的,他也不会看。」

黄蝉又呆了半晌,才道∶「白姐,求你,让他看一看这些资料。」白素当时的观感是,黄蝉在提出这样的要求时,是有无可抗拒的魅力,所以道∶「我一个人只怕不中用,除非你肯和我一起去见他。」白素的话,令黄蝉喜出望外之至,她双手高举,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於是,就有了白素带黄蝉来见我的那一段经过。

那麽,宋自然呢?

白素在黄蝉的带领之下,到了神木居。当她看到宋自然的时候,她不禁大吃一惊。

宋自然本来,虽然不如他姐姐那样肥胖,但是也身形健硕,很是强壮。可是此际,却惟悻得不像样子,一身酒臭(喝醉酒,或终日在醉乡中的人,绝不如诗词中所描写的那样飘逸),头发蓬松,需邋遢,十足是天桥底下的流浪汉。

白素和黄蝉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他却连看也不看白素一眼,视线死死地盯在黄蝉的身上,身子先是发抖,他抓著酒瓶,狂灌了几口,又用力摇著头,叫了起来∶「我又看到芳子了,这幻觉真好,我可以看到芳子,又看到芳子了。」显然是他在酒後,时时发生幻觉,看到了黄蝉,所以这时,黄蝉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以为那是幻觉。

黄蝉也望著宋自然,俏脸之上,神情复杂之至,有很多的惘然和无奈,也有几分爱怜。

白素在一旁,看了这等情形,才知道宋自然的情形,比她想像之中,要严重得多,她虽然曾经历过许多不可思议的历程,但却也未曾有过处理这种场面的经验,所以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这时,黄蝉开了口——声音听来很是平淡∶「不是你的幻觉,是我真的来了。」宋自然听了黄蝉的话,反应奇怪之至。他先喝了一大口酒,然後大摇其头,惨然而笑,笑容难看之极∶「你每次都这样说,可是当我想触摸你,你就不见了,这次我不中计了,宁愿你在我眼前多逗留一会。」宋自然的话说得很清楚,听来也很有条理,全然不像是烂醉的人。

可是白素听了之後,只感到了一股寒意,自顶至踵而生——宋自然的情形,已经绝不是单相思那样简单,他的精神状态,根本是处在病态之中。那是一种虚妄幻想症。他幻觉感到黄蝉出现,甚至还可以和幻觉中的黄蝉作语言上的沟通,那正是妄想症患者的主要症状。

而这一切,全是由黄蝉造成的。

白素这时,想起了我对这一类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评语,她重重地顿了一下脚,以表示她心中的不满。

宋自然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黄蝉的身上,根本没有注意白素的存在。

黄蝉向白素望来,目光凄迷,竟大有请求白素原谅她的意思。白素心中一软,只好低叹了一声。

黄蝉向宋自然道∶「我没有骗你,你过来,我们可以握手。」她说著,就伸出手去,宋自然神情紧张之至,犹豫了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去。他的手在剧烈发著抖,等到他的指尖碰到黄蝉的手时,他全身如遭电极,而且大叫了一声,缩回手去,连退了好几步,大口喘气。

黄蝉不知如何才好,向白素望来,白素叹了一声∶「我来得太迟了,他已经神经失常了。」

黄蝉连声道∶「我立刻召医生。」白素叹了一声∶「你们太过分了。」黄蝉苦笑∶「白姐,他神经太脆弱了。」宋自然侧著头,用心在听黄蝉的话,大是惘然。黄蝉柔声道∶「宋先生,等一会有人来陪你到医院去——」

宋自然立时道∶「你叫我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只求你常在我眼前出现,我不会再想触摸你。」

黄蝉一面点头,一面长叹了一声,神情更是无奈。

我听白素说到这里,又惊又怒,失声道∶「这小子失心疯了。」白素苦笑∶「正是这个病。」

我骇然道∶「这┅┅他现在┅┅在医院?」白素点头∶「是,黄蝉保证他可以得到最好的医治和疗养待遇。」我闭上了眼睛一会,连叹了好几口气。白素道∶「我去请教过专家。据说,宋自然这种情形,并不严重,治愈的机会很大。而且,在治愈之後,多数会把发病的原因忘记,形成局部的失忆——这对宋自然来说,反而是好事。」我喃喃地道∶「但愿如此。」

等白素说完了宋自然的情况,我也已经摆弄好了观看微型资料的仪器,把白素手中盒内的资料放了进去,和白素一起观看。

才看了一点点,我和白素两人,就面面相觑,感到口乾舌燥。

因为资料的内容,匪夷所思之极,我和白素,都算是想像力丰富的人,可是也感到一阵接一阵的晕眩,有忽然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之感。

等到看完,我和白素都好一会不出声,我取了一瓶酒,就著瓶口喝酒,白素也喝,直到一瓶酒喝完,我们两人才各自长吁一声,两人互望,都在用眼色询问对方∶「该怎麽样?」

我们看那些资料,算是看得快,也看了超过四小时。资料的内容很是复杂,我把它简化之後,再整理一下,应长则长,应短则短,务使各位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明白资料的内容。

我先从资料之中记载约两个将军的对话讲起。

那不过是几十年之前的事,这个城市被包围,守军在考虑了形势之後投降,成了降军。降军被命令放下武器,出城接受改编,降军之将,和胜军的司令员,以及双方的高级将领会晤。

在那种情形下,胜利者自然意气风发,降军将领,强颜欢笑,气氛很是异样。

胜军司令员在酒过三巡之後,忽然问∶「这城是一座古城,名胜古迹极多,若是攻城战一开始,炮火无眼,难免有损毁,贵军放弃作战,保存民族遗产,功不可没,值得称许。」

降军将领听了这样的话,尽管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要连声说「是」,哪敢从牙缝中迸半个「不」字?昔日一样是手握兵符,统率大军,如今启城投降,虽说有「保存民族遗产」之功,但那甜酸苦辣的滋味,也就只有自家心中才知道了。

(要说明的是,在资料的整理和归纳的过程中,我把可以集中的一些资料,都集中在一起,使整件事比较容易了解。)(这次聚会中的一些对话.就引用了不少资料,对了解整件事,很是重要。)(发生在後来的一些事,也是一样——和神木居无关的一些,全叫我删去了,那是一些很闷人的记载,看起来也很吃力。)降将军的脸上肌肉挤出不自然的笑容,咳嗽了几声,开口道∶「本城——」他一开口,才说了两个字,便觉得不妥当。几天之前,他镇守这个城市,自然开口「保卫本城」,闭口「本城决不可失」。可是现在他已把整座城市拱手送给了敌军,这城市和他可再也没有关系了,再称「本城」,是不是很合适?但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出什麽适合的称呼来,一口气憋不过来,又引起一阵呛咳,却也恰好掩饰了他的窘态。

幸好胜军之将作风粗犷,都不是什麽咬文嚼字的人——也没有听出什麽不对来,只望著他,等他介绍本城的名胜风光。

降将军咳了好一会,才涨红了脸,连声致歉,这才道∶「古城之中——胜迹处处,最奇怪的.当推『神木居』和那两株『神木』了。」说到「神木居」和「神木」,降将军的脸上,有了自信,他又重复强调∶「那真是怪得不能再怪的怪异。」

他在一句话之中,连用了三个「怪」字,再加上他是当了许多年将军的人,声音宏亮,人人都听得到他的话,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想听他说究竟是什麽「怪事」。

在降军这方面的军官,长驻这个城市,自然深知「神木居」和「神木」怪在何处,但是胜军这方面,却一无所知,个个兴趣盎然。降军方面,也没有人出声,以免打扰了对方听怪事的雅兴。

一时之间.整个宴会厅中,真可以称得上是鸦雀无声。降将军的神情,更和刚才的窘态,大不相同,他清了清喉咙,正准备把那「怪事」说出来。

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在他身边不远处,就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叫著降将军的号,道∶「友军全是唯物论者,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以反封建反迷信为己任,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似乎不宜宣扬,不知钧座以为然否?」降将军循声看去,只见正在侃侃而谈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师长。这个平日见了他,立正报告之後,身子挺直如棺材板的少将师长,如今竟然来不及地向胜军讨好卖乖,当众教训起他来了!

降将军的脸涨得血红,真想冲过去,用力煽那师长两个耳光。可是他的身分,哪里还允许他有昔日这样的威风,所以他按著桌子,全身发抖,令得桌上的杯碗,互相碰撞,发出一阵声响来。

胜军这方面,似乎很欣赏那师长的话,都笑嘻嘻地望著降将军,看他如何应付。

降将军想在他部下之中,寻找帮助,可是人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使他在刹那之间,明白了什麽叫做人性的丑恶。

若是在古典小说之中,像降将军这样的处境,就会「大叫一声,吐血三斗而亡」了。可惜事实上,发生这种情形的机会少之又少。

降将军不知如何应付,那师长洋洋自得,场面自然尴尬之至,过了好一会,还是胜军的一个参谋长,肚子中算是有点墨水的替降将军解了围,他道∶「民间传说之中,有精美,也有糟粕,必须去芜存菁,那神木居的传说,究竟怪到什麽程度?」降将军缓过一口气来,幸然道∶「不是传说怪,是有得看的,实实在在的事,历代多有君主,亲临观看。」

这句话一入胜军之耳,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连问「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之声,此起彼伏。

降将军连尽三杯,才道∶「据说,神木居建於元代,全幢屋子,皆用各种珍贵木料建成——」

降将军接著,就介绍了有关「神木居」的沿革——这一些,在黄蝉给我的第一部分资料之中都有。降将军的介绍,当然没有那麽详细,可是也够引人入胜的了。

接著,降将军略停了一停,想是在思索,应该如何说,才不致变成宣扬迷信。

他道∶「在神木居的前庭,有两株巨大的白楠树,不知从何处移植而来,被称为『神木』,这神木之中,各有神仙居住,据说是一男一女。」降将军说到这里,胜将军这个唯物论者,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唱了一句歌词,声音倒也雄壮,他唱的是∶「从来也没有神仙皇帝——」降将军被堵得无法说下去,胜军的那个参谋长却连问∶「树中有神仙居住?可是树中有洞,洞中有人?」

降将军支吾了半晌,才道∶「不知真正情形如何,但都说只要在树前静心,就能听到仙音,有缘者,甚至还能见到仙容。」参谋长皱著眉∶「这就空泛得很了,什麽叫作『有缘』?有没有人有过这个『缘』?」

胜军的参谋长,对这个传说,竟然那麽有兴趣,倒很出乎降将军的意料之外。

降将军叹了一口气∶「为了这传说,我曾驻神木居三年,但未能成为有缘之人,倒是有一遭,最高统帅——」

他「最高统帅」四字一出口,就自知失言,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不知如何才好——他的「最高统帅」,是胜军方面才宣布了的「首号战犯」,这失言之责,是再也推却不了的了。

胜军司令立时闷哼了一声,神情难看,倒是参谋长不在意,挥了挥手∶「请说下去,他怎麽了?他有缘见到了仙容?」参谋长用一个「他」字,轻巧地代表了「最高统帅」或「头号战犯」,这给了降将军很大的灵感,他连声道∶「是┅┅是┅┅他在神木居住了三天,每晚在树前潜心默祷,最後,像是┅┅像是┅┅相信了┅┅树中有仙┅┅」胜军方面,好几个人叫了起来∶「什麽叫『好像』?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降将军苦笑∶「他┅┅行事高深莫测,我只记得那天,我整晚随侍在侧,到天色微明之前,有短暂的时间,天色漆黑,我忽然听得他失声道∶『当真如此,已无可挽回了麽?』我以为┅┅他是在向我说话,这句话无头无脑,也不好回答——伴君如伴虎,说错了话,会有什麽结果,谁也不知道。」参谋长道∶「听起来,他像是在和什麽人对话。」(这个参谋长在整件事中,起的作用相当大。)(後来才知道,参谋长何以对这个城市的怪事如此有兴趣,因为那时,已决定他为这个城市的新统治者,胜军司令还要率部征战,很快就要离开的。)降将军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正支吾间,胜军的司令员已大不耐烦,一叠声道∶「这种事,说怪,全是人作出来的,哪里可以相信!」他说著,一挥手,叫著降将军的名字∶「阁下准备一下,要进京去。」降将军哪里还敢说下去,连声道∶「是┅┅是,随时听命进京。」在宴会中的有关讨论,到此为止,一切经过,是参谋长在事後记述下来的。

胜军的参谋长文武双全,是一名儒将。他不但记述了宴会上发生的事,而且还记述著∶「是以宴会之後,虽然已是深夜,但还是专程造访了降将军。」降将军在其时,已经完全被隔离,和他的部下分开,独居一室,正在前途茫茫,不知如何自处之际,胜军的参谋长忽然单独来访,不免使他又惊又喜,受宠若惊,不过他绝想不到,参谋长是和他来讨论「神木」的怪异传说的。

投降将军诚惶诚恐地请参谋长坐下,又取出了珍藏的美酒奉上。

参谋长先说了一些门面话,诸如「各位出路,中央必有安排」等安慰的语句,然後话锋一转∶「上级已有命令,这座城市,由我治理,阁下在城中驻防多年,必有心得可以教我。」

投降将军面有惭色∶「我专攻军务,这地方上的事,也不甚了了。」参谋长笑,索性开门见山∶「我想问问这神木居的事,特别是你当时侍从┅┅他在树前等神仙显灵的事。」

降将军一听,起先还有点不明白,但随即恍然大悟∶做了皇帝想成仙。人的欲望并无止境,唯物论者和唯心论者,并无二致。

降将军来了兴致∶「参座,在这里说,不如移步到神木居去说,不是更活灵活现麽?」

这一提议,立时得到了参谋长的同意∶「我已派了一个特别连守护这古迹,这就去。」

参谋长可能是早已得知这个城市之中,有「神木居」这个异迹的——这一点,在他的记载之中,虽没有明言,但是在他的行动之中可以确定。若不是他早已对神木居大有兴趣,怎会和一个降将军夤夜到神木居去深谈?

参谋长连警卫也不带,就和降将军一起到了神木居,这是参谋长第一次来到神木居,在资料之中,他对神木居和当时的情形,作了详细的记述,虽然说不上文采斐然,但倒也生动。

他说,那是一个无月无星的黑夜,黑暗如同浓漆一般,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到了神木居附近,只见半空之中,像是有许多若隐若现的亮点,看起来像是有一大群萤火虫在飞舞,然而当时又不是萤火虫出没的季节。

直到来得近了,才看清那是植在屋前空地上的两株大树,那两株树,每株足有三人合抱,怕有三四十公尺高,枝干交错,树叶婆娑,蔚为奇观。

那当然就是神木居前庭的两棵大白楠树,也就是所称为「神木」的了。

白楠树的叶子不大,叶子反面呈白色,虽在黑暗之中,一阵风过,拂动了叶子,叶背的白点,就有微光闪烁。所以形成了点点星光。

单是这一奇景,已令得参谋长赞叹不已。降将军道∶「屋子虽有好几百年,但仍完好之至,想是有了树神护佑之说,再胆大妄为的人,也不敢破坏之故。」参谋长没有什麽表示,两人下了车,警卫的士兵迎上来,认得参谋长这员虎将,立时敬礼放行,参谋长在前,降将军在後,进入前庭,面南站定,降将军指著两株大树∶「男左女右,当日,他站在左面那株大树之前┅┅那次,夫人也来了,但是她却不信有这等事,所以只观赏了一会,就离去了。」参谋长来到左边那株大树前,抬头看去,天空全被树荫遮住。在黑暗之中看来,大树就像是形状怪异莫名的异种生物。

降将军见了这等情形,心中一动,小心地问∶「参座是不是也想潜心和树神┅┅」他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因为以对方的身分,实在不可能来膜拜鬼神的。

参谋长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只是道∶「说说当时的情形。」降将军道∶「那天晚上,也是和今夜一样,天色漆黑,我忽然听得他那样说,吃了一惊,接著他又连问几声∶『当真是气数如此?』随著长叹了一声,就转身进入了屋子中——从那情形来看,他像是接受了什麽启示。」参谋长冷冷地道∶「怕是树神告诉他,必然众叛亲离,兵败如山倒。」降将军没敢搭腔,过了一会,才道∶「他当夜┅┅就部署了大撤退,倒是真的。」参谋长突然高声呼喝,一队士兵奔了过来。

(十)惹祸

这突如其来的行动,令得降将军大吃了一惊,在士兵立正敬礼之後,参谋长才道∶「阁下请回,这一队士兵,会送阁下回去。」降将军虽然觉得受辱,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好在士兵的「护送」之下离开。

在这个故事中,这位降将军就此淡出了,以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和这个故事无关,当然不必提了。

参谋长成了市长,执掌军政大权,把神木居保护得严密无比,一百公尺之内,不准任何人接近。

他则每晚,不论公务多麽忙,都要到神木居来转一转,逗留的时间,长短不一。

他的这种行动,在资料上,并不是他自己的记述——他没有留下记述,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每晚必到神木居,目的何在。

他不留下记述,当然是他的目的有不可告人之处,唯恐留下了记述,会成为罪证。

可是他的行动,还是被详细地记录了下来,那是由於有一个严密无比的特务系统,对各级官员不断地进行严密监视的缘故。

(不是危言耸听,他们的最高首领就曾发怒∶「别在我的办公室装偷听器!」)(连最高首领对特务系统的监视都不能幸免,特务活动之可怖和猖獗,可想而知。

特务系统的运作,监视著每一个人的行动,参谋长掌管这个城市,按官位来说,也不过是一个中级官员而已,一举一动,自然都有人详细记录了下来,呈报了上去。

参谋长的行动被视为很是奇怪,所以引起了注意。正面试探的结果是「关心文物古迹」——特务系统当然不会满意。於是,通过国家的文物部门,要派一个小组到「神木居」去作详细的研究。

但是,那个行动,却又遭到了参谋长的强烈反对,理由是人一多,会破坏了古迹,他会亲自领导专家,进行长时期的研究。

这个理由,经过特务系统的研究之後,被认为「别具用心」,於是布置了更多的人,在暗中对参谋长进行监视。其中,包括了守护神木居的那一个连队的连长和几个排长在内。

在资料中,有大批那些奉命监视参谋长行动的人所作的报告,其中有的文化程度极低,写的字歪歪斜斜,错字连篇。令人吃惊的是报告的内容,当真做到了事无巨细,都上了报告的程度。

举个例来说,参谋长每晚到了神木居之後,停留的时间,详细到了「秒」,连小便的次数都有。

参谋长自己,是不是知道遭到了那样严密的监视,不得而知。他只是依然故我,每晚必到。

从所有的报告中看来。参谋长每晚必到神木居去,目的是在那两株大树之前去潜心静思。那麽进一步的目的,不问可知,是想和「树神」取得联络了。

在经过了大约一年多之後,特务系统已掌握了神木居的资料,也分析出了参谋长的意思,并且加了一个特别名称∶「妄图藉鬼神之说,提高自己威信,目无组织,严重违纪」——那是可以叫人万劫不复的罪名。

特务系统的报告,送到了特务头子那里,特务头子看了之後,又呈上去给最高当局。

最高当局日理万机,他是不是看了那报告,特务头子也不知道。对特务头子来说,参谋长这种中级官员的怪异行动,自然也不值得重视,报告送上去之後就算了。

大约又过了一年多,参谋长(应该是「市长」,但为了方便,仍称他的旧职位)赴京开会,最高当局,忽然单独召见他。

参谋长是在睡梦中被特务头子的电话叫醒的,在电话中,特务头子告诉他∶「有重要事召见,请立刻准备。」

参谋长又惊又喜,知道最高当局,常常彻夜不寐,召见臣士,常在深夜。

果然,五分钟之後,特务头子来到,告诉他∶最高当局召见,特务头子陪见。

参谋长想问问召见的情形,最高当局会有什麽垂询,但是特务头子却莫测高深地笑,只是道∶「召见的过程——由我负责记录。」参谋长心中打了一个突∶要出动特务头子亲自来记录召见的过程,可知事情非同小可。

资料中,召见的过程,就是由特务头子亲笔记录的,特务头子颇有文名,一手字也写得龙飞凤舞,很过得去。

到了最高当局的会客室,最初两三分钟,最高当局只是不住地抽烟,参谋长的一颗心,悬在半空。

然後,最高当局才从几年前的几次战役,闲闲谈起,那几次战役,参谋长都曾参与指挥,立下了赫赫的战功,是参谋长生平的得意事迹。

参谋长在这时候,神态轻松自然起来。最高当局话锋一转∶「从冲锋陷阵,到为民父母官,有点不惯吧?」

参谋长的回答是∶「开始确实不惯,但几年工作下来,也没有什麽不同,都是有大大小小的困难,等著你去克服它们。」最高当局悠然吐出了一口烟,在烟篆袅袅上升之中,他说了一句参谋长再也想不到的话∶「你当政,不问苍生问鬼神,这是什麽作风?」最高当局的口气虽然并不凌厉,可是本来笑著的参谋长,却自然而然,霍然站起。

从记录中看来,这个参谋长是一个极其机敏,应变快绝的人,就算他以前不知道自己早受监视,这时也立刻知道了。

所以,他在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内,就决定了自己应该怎麽做。

他先向特务头子看了一眼,再望向最高当局。最高当局摆了摆手,表示什麽话都可以说,特务头子不必回避。

最高当局在这样做的时候,脸色也不是很好看,那使参谋长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最高当局必然是已掌握了若干资料,才会逼他摊牌的。

他先吸了一口气,才道∶「那两株大树之中,确实有不可思议的现象存在。」最高当局「嗯」了一声∶「说具体一些。」参谋长大声道∶「树中,有┅┅树神在。」他的话已说得很是直接了。

(在这里,记录的字迹,其草无比,而且颤动,由此可推测,特务头子在这时,大受震动——参谋长的话,竟然肯定了有「神」,这当然令人震撼。)最高当局很是镇定∶「你每晚前去参拜,和那树神,可有什麽沟通?」参谋长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里通外国」是一项大罪,不知多少人在这个罪名之下,万劫不复。而最高当局此际,竟大有怀疑他「里通神仙」的行为,那不知是该当何罪?

他不由自主喘著气,可是尽量使自己的神态和声音,表示出忠诚。

他道∶「确是听说过,若是潜心静修,能和树神相通,那是——」最高当局淡然道∶「那是某人告诉你的吧。」最高当局口中的「某人」,就是那个投降将军的名字。参谋长至此,再无疑问∶最高当局对他的事,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他答道∶「是,事实上,在攻城之前,为了了解情况,曾和熟悉那城市的人,多方面接触过,所以,也早知神木居的传说了。」特务头子插言∶「可是几年来,你从来也没有在工作报告中提及过。」参谋长久历战场,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对付∶「在事情未有确实结果之前,就虚张声势,捕风捉影,这不是我的工作作风。」这样的回答,显然得到了最高当局的认可,他沉声问∶「现在可有结果了?」参谋长想了一想∶「只能说┅略有眉目。」特务头子显然对参谋长很是不满,所以又「哼」了一声∶「别在语言上玩花样。」最高当局却大感兴趣∶「说具体一些。」参谋长再吸了一口气∶「传说中与树神有缘的方法,是要潜心静修,那是只知其一,据我的体验,在人世间地位越高的人,就越容易和┅┅树神有缘。」最高当局对这番听来十分玄的话,一时之间,像是难以消化,所以连抽了好几口烟,并不言语。

特务头子则毫不保留他对参谋长的敌意,他冷冷地问∶「以阁下的地位,是不是已经可以通神了?」

参谋长的回答乾脆之极∶「超过三年的虔诚潜修,每晚风雨不改,从不间断,但因为地位卑微,所以只有缘见了神仙一面,却无缘聆听仙示。」这一番话,更是玄得可以,最高当局和特务头子齐声道∶「你在说些什麽?」参谋长再把那几句话一言不改说了一遍,最高当局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各人别出声。他皱著眉,想了好一会,才伸手向参谋长指了一指。

参谋长吸了一口气∶「这种情形,历史上一再出现过,这就是数百年来,多有帝皇君主到神木居去的原因,最近的一次是——」最高当局打断了参谋长的话∶「那一次的情形我知道,不必说了。」参谋长心知「那一次的情形」,那个投降将军,当然已详细说过了。投降将军自己,几年来一无所获,可是他的领袖,却显然得到了「仙示」!

特务头子神情阴森,参谋长也不是省油的灯,趁机损了他一下∶「本来,自然最好是首领亲自去,但首领如果没有空,阁下位极人臣,怕也可以与仙有缘。」最高当局立时向特务头子斜瞄了一眼,特务头子的面色,自然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最高当局随即盯著参谋长∶「你说见了树神,那是怎麽一回事?」参谋长咽了一口口水∶「就在此次赴京之前,我照样在大树之前,摒除杂念,一意静思,突然之间,就看到了树神,是一个赤裸的高髻男子,盘腿趺坐,神情安宁飘逸,真是神仙一样。」

他说了之後,又补充了一句∶「当时我根本闭著眼,可是却清楚看到,真是奇绝。

最高当局追问∶「一个赤裸男子?他身在何处?」参谋长犹豫了一下∶「应该是身在┅┅那大树的树身之中,首领是不是要亲自去体验一下?」

参谋长这样提议,自然是好意,出於一片对首领的忠诚,希望首领能和树神有缘。

可是,他却忽略了最高当局乃是一个霸气十足的人,在他的心目之中,天上的玉皇大帝(如果真有),地位也至多和他这个人间皇帝相若而已,区区树神,什麽东西,值得他去参拜?

所以,参谋长的话才一出口,最高当局就脸色一沉∶「我为什麽要去?真有这种事,就该叫他来见我!」

这两句话,最高当局说来斩钉截铁,坚决无比,意图也很是清楚。但是参谋长听了,却目定口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张大了口,像是傻瓜一样。

足足过了十几秒,参谋长才结结巴巴道∶「如┅┅何请他来见┅┅」最高当局的神色更难看,也更傲然,却不出声。特务头子冷笑∶「那还不容易,把那两株树,齐地锯了,运进京来。」参谋长当时的反应,据特务头子的记载,在听了这句话之後,是「面如土色,全身发抖,汗出如浆,若非心怀鬼胎,不致如此。」特务头子的断语,虽然严重了些,例也不是完全空穴来风,参谋长曾超过三年在树前「参拜」,他是不是真的只「见」了树神一次,还是另有所获,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

若不是他有心事,听了特务头子的话,也不致有这样的反应。

而在特务头子的记录之旁,还有最高当局的「御笔亲批」四个字∶其心可诛!

有了这样的批语,参谋长的官运,自然地到了尽头,不多久,他就被调到了大沙漠去督造输油管了。

却说当时,参谋长一听得要锯树,反应强烈之至——这实在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我和白素在看资料看到这一处时,也大是骇然,几百年的古树,何等难得,怎麽能说锯就锯,太妄为了。可是转念一想,万千人的人头,说落地就落地,大人物行事,自有其非凡的气派,不是平常人所能理解的。

特务头子不怀好意地冷笑∶「有什麽困难,中央可以协助。」参谋长是一市之长,要锯两株树,还要乞助中央,当然说不过去,到这时,参谋长已经知道,「树神」和自己的行动,害了自己∶最高当局不愿意自己手下的官员之中,能有和「神」沟道的,就算真的有神,也要由最高当局自己来领受神恩。

明白了这一点,参谋长知道事情已再无法挽回,所以他立时回答∶「是,我一回去就办。」

最高当局的指令,令参谋长出了一身冷汗。最高当局在吐出了一大口烟之後,徐徐道∶「你且别回去,留下来,把你如何见到树神的经过,详细写一份报告,越详细越好,立刻就做!」

参谋长大声答应,最高当局又对特务头子道∶「看看你用什麽名义,下去到那里去看一看。」

特务头子也大声答应,他在第二天,就用了一个什麽文物古迹考察团的名义,到了那个城市。上午到,下午就把那两株大白楠树,齐地锯了下来,把繁枝杂叶去掉,动用军队的力量,把两株树运进京去。

所以,神木居之前的空地上,那两株树就不见了,变成了光秃秃的空地。那两株大树被锯,也超过三十年了。

我说过,资料相当乱,大树进京之後,如何处置,要在隔了许多文件之後才有披露。

接下来的资料,是一份报告,也就是最高当局吩咐参谋长所写,要越详细越好的那份报告。

在这份报告之後,有一行很是娟秀的字,注明∶「这份报告所提及的资料,十分重要,最初的研究者显然忽略了,请卫先生注意。」在这行字的下面,用极简单的线条,画著一苹看来很可爱的蝉,那自然是黄蝉的名字了。

我和白素,的确十分用心地看了参谋长的报告。报告写得详细之至,连他自己的心路历程,也翻来覆去地表白。参谋长把报告写得那样详尽,自然是想得到最高当局的宽大。可是在报告的结尾处,却又有最高当局的「御笔」批注∶「一派胡言,调到沙漠去。」

参谋长的报告太长,无法原文引用,只好由我来归纳一下。

先有前因,参谋长在入城之前,已经在偶然的机会下,得知「神木」的传说。进城之後,再在降将军处,得知那两株大树,确有神异之处,他就起了心,想和神灵有所来往,这便是他风雨不改,每晚必然要在大树之前,逗留一会的原因。

虽然一年两年过去了,他并没有得到神仙的什麽讯息,他也有意放弃了,但恰在那时,各种「气功」的修炼法,到处盛行。

而其中的一种修炼法,就是在百年古树之前作深呼吸,据说可以吸收古树的精华,纵使不能立地成仙,也可以延年益寿,增进健康。

参谋长也就坚持了下去,因为那三年来,他虽无所获,但身体状况,一直很好,他也以为那是大树给他的好处,所以一直实行了下去。

他并没有骗最高当局,他「见到了树神,确然是近期的事。」那一晚,在经过了繁重的公务之後,他又来到了「神木居」,在左首的那株大树下,趺坐了下来,在渐渐进入静心潜修的境界之前,他突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佛祖释迦牟尼,也是在一株大树之下,顿然悟道的。是不是说明了人和树木之间,真可以有共通之处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自己几年来虽然一直在大树下静思,但是和大树之间,保持著距离,不够亲近,是不是由於如此,所以才并无所获?

他睁开眼来,四周围没有人——警卫早已习惯了他一人独处了。

他知道,自己的行动就算怪一点,也不会有人看到,所以他移近大树,仍然趺坐,但是却张开双臂,抱向大树的树干。

大树的主干很粗,他一个人根本抱不过来,他就把手臂尽量伸长,这一来,他的身子,也自然而然,贴近了树干,而且,努力伸长手臂的最後结果,是连前额也抵到了树干上。

这时,他的姿势,已经堪称相当怪异。照说,维持这样的姿势,很是吃力,不会舒服。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什麽弯扭,反而觉得心神宁贴,有著说不出来的舒畅。

渐渐地,在他的意识之中,他觉得自己和大树,已经逐点逐点,融为一体。

他在记述那段经历的时候,更是详细,不住反覆地重复著他自己的一些感想,不少地方,玄之又玄。例如他就说不清楚那种「人树合一」的具体感觉是怎样的。他甚至说不知道是他进入了树中,还是树进入了他的身中。

他开始有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正因为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所以他全然没有法子去形容。

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大树确有奇异之处,他可以通过这个方法,和传说中的「树神」,有所接触,可以进入生命的一种新的境界。

当他有了这样的感觉时,他有一种极其怪异的兴奋,陡然之间,除了与生俱来的两苹眼睛之外,他又有了第三苹眼睛,而且,通过那苹眼睛,他看到了一个全身赤裸,梳著高髻的男人,双目半开半闭,盘腿趺坐,一望而知,不是凡夫俗子。

这个人是怎样给他突然「看」到的,他也说不上来。但是他确然是「看」到了这样的一个人——接下来,他用了许多形容词,来形容他看到的那个人的样子。

有趣和怪异的是,参谋长在他的报告中,说彷佛通过了他「第三苹眼睛」看到的那个人,显然就是黄蝉所展示的照片中的那个男人。

参谋长看到了这个男人之後的形容,和我看了照片之後的观感,十之八九近似。

我略停了一停,对白素道∶「就是这个人。」白素秀眉打结,可知这怪异的事也困扰著她∶「照片上的不是人,黄蝉说那是木雕像。」

我坚持∶「参谋长看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在什麽地方?」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我自己假设∶「有力量影响了参谋长的脑部,使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有这种力量。」白素叹了一声∶「黄蝉说是木雕像,她没有道理虚构出这样的事来。」我用力摇了摇头∶「且看下去再说。」自然只有「看下去再说」,因为事情越来越怪,不可解的事也越来越多了!

(十一)爆裂产生

再看下去——参谋长「看到」了那个人,一下子就认定了那是树神,刹那之间,人对神的倾慕之情,自他的心底深处,汹涌而出,他心情激动之极,甚至无法记得自己报告了些什麽。

究竟这种现象维持了多久的时间,他也说不上来,他在报告中说的是∶「一切如同梦幻,但又是实实在在的经历。」而且他又说,他在有了这个奇异的经历之後,立即就想到要向上级报告,最高当局问起,他自然倾其所知,作出报告。

参谋长的报告,显然未能使他的最高当局满意,也末能使我和白素满意,因为参谋长说了他的经历,只写了表面现象,并未曾写出他是不是得到了什麽讯息来自树神的讯息。

若说他根本没有得到什麽讯息,那麽树神的现身,就变得很突出,没有意义了。

我把我这一个看法提了出来,白素却道∶「或许,树神现身,本身就是在传递一种讯息。」

我问∶「传递了一种什麽讯息呢?」白素想了一会∶「至少告诉了人,有这样的一个奇异的现象,和大树有关。」我苦笑∶「若是这样,那树神可以说做了一件蠢事——导致那两株大树遭了劫难,被锯了下来,等於是遭了杀身之祸。」白素没有再说什麽,缓缓地摇著头。事情古怪,连假设也很难作。我作了一个手势,再继续去看资料,最关心的自然是那两株被锯下来的树,下落如何。

资料展示,那两株大树,好不容易被运进京去之後,最高当局只去看过一次,并没有说什麽。

这样的两株大树,存放不易,没有什麽单位肯接受,各部门之间,颇推搪了一阵,结果,就归入奇异现象研究会,被放在空地上,倒也不是全然无人照顾,而是定期有人观察的。

观察者并且作了记录,前後共有超过十个人作过记录,很奇怪的事,所有的研究者。都一致认为两株大树,虽然被锯了下来,但是并未「枯死」,树的生命,竟一直维持著。

可是研究员是根据哪一方面的迹象来断定这一点的,却又没有明说。

是大树继续抽技发叶?还是另外有什麽迹象,叫人相信它还活著?

树木自然是有生命的——植物形式的生命。但在锯断之後,生命自然也结束,决不能再活,为什麽又会叫人感到它仍然「活著」呢?

可恼在资料之中,竟然没有图片——我直觉认为是黄蝉并未把图片交给我们。

还没有到最重要的一点∶黄蝉所展示的照片中的男女,是从何而来的?

那一段经过,更是怪异。

原来黄蝉被委派成为「奇异现象研究会」的主管人,怪事就在她的任内发生。

黄蝉就任这个会的主管之後,由於「奇异现象」实在太多,那两株大树,也没有引起她的特别注意。只是由於这件事,曾「上达不听」,所以在档案的编排上,地位很是突出,是黄蝉新官上任之後,首批接触的个案之一。

在三个月前,她接到了报告,那两株大树,有「密集的爆裂声传出」。於是,她就去察看。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两株大树。

尽管在事前,她已知那两株大树的不凡。但是在她亲眼见了之後,仍然叹为观止。

(黄蝉在此处,化了不少笔墨形容「亲眼看到」和「阅读资料」之不同处,目的显然是要引发我去「亲眼一看」,可说用心良苦。)黄蝉看到的,她强调,绝不是「两段大木」,而是「两株大树」。虽然无枝无叶,但是给人以强烈的生命感。

我和白素不知道黄蝉是不是在这里故弄玄虚,但是她形容得很笼统,叫人不容易明白。

而大树确然有「爆裂声」传出,劈劈啪啪,一如树木在燃烧时发出来的一样。

可是树干本身,却并没有裂开的现象。两株大树都极高大,被斜搁在一个大广场上。黄蝉曾用小刀削下一块树皮来,发现树皮润湿,青绿,有树汁,和一株鲜活的树所呈的情形一样。

这是最实在的描述了,照正常的情形来说,被锯下来的树,已超过了三十年,决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形。但是也有可能有特变,黄蝉的记述中,这样表示了她的意见∶就算是人体,也有埋在土中超过千年,肌肉非但不腐烂,而且还保持水分,充满弹性的记录。

黄蝉能有这样的联想,给我的印象很好。她接下来的一段文字,更惹我好感。

她这样记述∶「著名的异象探索者卫斯理,曾记述过一个被密封了的唐代女性尸体上,还有存活的细胞,以致发展成了新的生命。所以要再令大树复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看到了这一段,我不禁微笑,白素在一旁笑∶「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抗议∶「称我为著名的『异象探索者』,这不算是拍马屁吧。」白素笑而不答。我吸了一口气,知道快到紧要关头了,所以看得更用心。

黄蝉下令加强注意,一有异象,立刻向她报告。

第三天,她接到了报告,两株树的主干上,都出现了裂缝——在发出了一下清脆的爆声之後,就出现了笔直的贯通了整个树干的裂缝,竟约一毫米。

接到了报告之後,黄蝉立即去察看,那裂缝笔直,使用测量工具,也不会有这样直。

黄蝉立即下令,动用了X光仪器,去探测有什麽变化,结果是并无异状,探测的结果,树就是树,除了木质之外,别无异物。

黄蝉在这里特别注明∶「请特别留意此点。」我知道以後必然有些事发生,指著那行注明∶「难道後来有什麽东西从树中生出来?」

白素望了我一眼——我的话,听来很是骇人,但是她竟然觉得可以接受。由此可知,我们所得的资料,实在已令我们吃惊之极,一些想法都出了格,在这种情形下,特别容易作大胆的设想。

接下来的每一天,在固定的时刻,正午和午夜,大树每天都有两次发出同样的爆裂声响,每次裂开的阔度,都是一毫米。

也就是说,在五天之後,树干上的裂缝,已阔有十公分左右。

在裂缝只有两三公分宽的时候,黄蝉就应用强烈的照明设备去照射,在强光之下,看到裂缝深约五十公分,看进去,并没有什麽发现。

黄蝉估计,照这样的速度演变下去,大树的树干,可以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内,裂成两半。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大树仍然依时爆裂,黄蝉感到了极度的迷惑,和各方面接触,想弄明白究竟怎麽一回事。可是所有人都无法作出任何假设。

只有一个想像力很丰富的植物专家,发表了一些独特的意见,他说∶「植物有生命,人人皆知,但是植物有感情,却少人知道,植物没有神经系统,人人都那麽说,但我们对植物究竟知道多少呢?我认为,这两株大树,是在一种绝望的情形下,正进行死亡的分裂。换句话说,它们是在自杀。」大树自杀,而且是在被锯下三十多年之後再自杀,实在匪夷所思之至。但是他说植物有感情,我是同意的,在我的经历之中,曾遇见过由植物,循植物生命方式进化而来的人,外形和由动物生命方式进化而来的人,外形几乎一模一样。

资料中没有黄蝉在听了这番话之後的反应,倒记述著当裂缝在超过十二公分之後,黄蝉为了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伸手进去摸索。

我看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白素道∶「这需要相当程度的勇气。」

我同意,因为事情本不可测,而她如此敢於冒险,这使我对她的观感,又有了一些改变。

黄蝉记述著她自己伸进手去的经过,很是详尽。她说,当她决定了这样做之後,她吩咐一个手下,执一柄利刃,守在一侧,只要她一觉得有什麽不对,大叫一声,她手下就立刻挥刀砍断她的手——那样,至多牺牲一苹手,不致於丧生。

黄蝉的这种安排,虽然夸张了些,但也可见她行事之果断——如果树中有什麽怪物,咬住了她的手,又传送什麽毒素过来,她的安排就有用了。

她伸手进去,凭手指的感觉,结果颇令人啼笑皆非——她摸到了木头。

伸手进了大树树干的裂缝之中,摸到了木头,这结果再正常也没有。

可是一切事实是如此异特,又绝不应该有那样的结果,所以益发见事态之诡异。

黄蝉摸得很是小心,摸来摸去,摸到的都是木头,手指是在木头上移来移去。只是觉得,有些凹凸不平——绝非粗糙,而是在很光滑之中,有些起伏的曲线。

她尽量移动她的手,感觉上是摸到了一个木质的东西,至於那是什麽,却说不上来。

一直到了那裂缝,扩大到了三十公分时,已经很容易可以看清裂缝内是什麽了。

裂缝之内是木头。

或者可以说,是大树的树心,大树如果在完全裂开之後,光滑的树心就会显露出来。

是什麽力量,又有什麽目的,使大树要进行这样的变化,黄蝉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静待其变。

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这是一个很神秘的日子),午夜时分,一声比往日更大的声响,大树完全裂开,有直径约五十公分,长度约两分尺的树心,滚跌了出来。

两段树心的木质,很是光滑,在广场土并排滚动得极快,一时之间,在场的人,包括了久经应变训练的黄蝉在内,都惊呆了,不知道那是什麽妖异。

等到黄蝉定过神来,想要下令,制止那两大段圆木滚动时,更怪异的事又发生了。

只听得又是一下爆裂之声,那两段树心,在突然静止之後,又再齐中裂开,裂开之後,在树心之中,突然弹起一男一女,全身赤裸,头梳高髻,盘腿趺坐,出现在各人之前。

黄蝉记载著,当时在场目击这异事发生者,连她在内,共十七人,资料之中,详细地列明这十七人的姓名、职位等等。

黄蝉还记述著,当她目击那种奇异的现象时,她的脑部活动,根本无法正常运作,所以在那刹间的想法,也不是很合常规。

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把那裂木而出的一男一女坐像,当成了是放在盒中的「不倒翁」——盒子跌在地上,跌开了,不倒翁跌出来,自然而然,竖直了身子。

接著,她混乱的思绪,又忽然想到了一些植物传播种子的方法,也是利用开裂的动作,把种子弹出来的。豆科植物,芝麻乃至凤仙花,都用这种方法来散播种子。那一男一女裂木而出的奇景,也有点像大楠树的种子成熟,所以树干裂开了,把他们弹了出来。

她又想到,大树像是孕妇,在树中孕育了那一男一女,等到成熟了,就用这种方式,把他们带到了人间。

黄蝉把她在那刹间的感想,详细地记述了下来。

我看到这一部分时,用手拿住了显示微缩软片的萤幕,望向白素∶「这女人┅┅竟以为我会相信她的记述?」

白素的反应很平淡∶「或许,她以为卫斯理可以接受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我「哈哈」一笑∶「别对我寄以太大的希望,像她记述的事,我不会相信。」白素道∶「请给我一个不相信的理由。」我怔了一怔,这「不相信的理由」,一时之间,还真不好说。我提高了声音∶「请给我一个该相信的理由。」

白素扬了扬眉∶「那一男一女两个像,他们还在,只是你不愿去看。」我再挥手∶「就算有那两个像在,也难以想像他们是从树木之中迸出来的。」白素笑∶「看来卫先生的想像力,比起那位吴先生来,差得远了!」我有点恼怒∶「你说到哪里去了,哪位吴先生?」白素只给了我三个字∶「吴承恩。」我呆了一呆,吴承恩,他的名著是《西游记》,其中的主角是一苹後来皈依了佛法的猴子,这苹猴子是从一块大石中迸出来的。

一块大石孕育出了会七十二般变化的神猴,这样的想像力,自然比大树之中,孕育出两个人像来,要丰富得多了,我确然自愧不如。

可是,神话是神话,事实是事实,我的朋友之中,年轻人和黑纱公主,声称他们曾进入神话世界,而我现在,却分明是在人间。

我仍然大摇其头∶「她一定另有目的,所以才把故事编得离奇怪诞,想叫我人彀。

白素低叹了一声∶「成见,俗称『有色眼镜』,很阻止人作出正确判断。」我没有再说什麽,接连闷哼了好几声,才放下了遮住萤幕的手。

黄蝉仍在说她的想法,她一直以为那从树心中迸出来的一男一女是真人,一直到她大著胆子走近去,伸手触摸到了他们,才大吃了一惊——竟是木质的!

本来,应该是从树中迸出了两个活人来,才叫人吃惊的。可是由於那一男一女,太像真人了,在半开半闭的眼中,似乎有眼光在闪耀,而竟然是木头的,这就叫人惊上加惊!

黄蝉在定下神来之後,心知这档异事,实是非同小可,所以当场宣布,发生过的一切,列为国家最高机密。把那一男一女,搬入了密室,动员了许多专家,也动用了许多仪器,对这两座像进行研究。

研究的结果倒一点也不出人意表∶人像的质地是白楠木,连确实的木龄都测出来了∶六百四十一年。

这个准确的数字,给了黄蝉相当的启示。

她知道「神木居」是元朝建造,那两株树也是在相近的时间移植的,这数字正好吻合。

而且,她同样检查了大树,树龄是六百七十年,树心的木龄,则和人像相同。

那也就是说,两株大楠树,在成树之後约三十年,就发生了奇异之极的变化——在树干中间,开始生出一段新的木质,而在那段木质之中,又孕育了两个人像,经历了六百多年之久,这两个人像,才裂木而出。

这说明了什麽呢?

黄蝉提出了这个问题,接著,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资料至此,已简述完毕。

我先发表意见——举高了手∶「保证没有成见。」白素摇了摇头,表示不信,我道∶「植物天然形成人形的情形,多有发生。人参、何首乌,多有人形。」

白素扬眉∶「像到了这种程度?再好的艺术家,也造不出这样的雕像来。」我道∶「鬼斧神工,大自然的杰作,不是人为所能及於万一。」白素皱眉∶「实际一点。」

我道∶「植物会变人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多有花木成精的故事,《聊斋异》中最多。也有传说之中,人参到了二千年以上,就会变成小孩子满山乱跑——也是赤身的,看来花木之精,不擅著衣。」

白素叹了一声∶「别胡言乱语。」我否认∶「不是胡言乱语,这两个人像,说他们是树精也好,是树神也好,总之,和传说中的各种精怪,都可以发生关系。」我确然是十分认真地在运用我的想像力,对这怪事作出假设。白素也不再说我「有成见」了。

她眉心打著结,我知道她正在设想什麽,所以没有去打扰她。

过了一会。她才问∶「原振侠医生曾说过,他认识一个怪医,曾经制造出一个可能是人蛙合一的怪物,他曾在黑暗之中,碰到过那精怪的皮肤,滑腻如同蛙皮?」我立刻知道白素这样问的意思,我用力摇头∶「蛙和人合一,还可以设想,因为大家究竟全是脊椎动物,而若是说动物可以和植物结合,这未免┅┅难以设想。」白素妙目盼兮,向我望来,我立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而且,也立刻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动物和植物的结合,非但可能,而且早已实现。遗传工程学家把萤火虫的基因,和烟草的基因相结合,就产生了会发光的烟草。

而且,从理论上来说,生物的遗传基因,可以作无数的配合,如果把苹果和牛的基因结合,可以产生出牛角上会结出苹果的牛,或是树上会长出牛肉来的苹果树。

这门在近二三十年中,迅速发展起来的科学,在理论上来说,可以造出任何怪物来。

遗传基因工程学集中研究的是生物的「去氧核醣核酸」,简称DNA,那种隐藏在细胞中的东西,蕴藏著一组密码,包含了生命的全部奥秘。

人类的科学已经闯进了这个极度神秘的领域,虽然才起步不久,但是前程之广阔,可供想像的天地之宽广,已经令人神为之夺,气为之窒!

我这时,只是略为想起了一些,已经禁不住脸色苍白了起来。

白素缓缓地道∶「你想到一些什麽了吧。」我道∶「不具体,但是┅┅至少,动物和植物是可以结合的。」我说到这里,陡然吸一口气∶「和黄蝉联络。」白素立刻拿起了电话来,看来,她早已知道,在我看完了全部资料之後,必有此举。

电话一通,就听到了黄蝉的声音∶「全看完了?」我和白素齐声道∶「全看完了。」我加了一句∶「资料好像还不完善。」黄蝉立即道∶「再完善的资料,也不如亲眼看实物的好,卫先生,你说是不是?」我想了一想,才有了回答∶「请你先到我这里来一次再说。」黄蝉立时答应,不到半小时,她就来了。在她来之前,我和白素,又各抒己见,作了一会讨论。

黄蝉一到,我开门见山就问∶「你究竟有什麽目的,非要探索那一男一女,两个『木人』的秘密不可。」

黄蝉没有立刻回答,白素柔声道∶「你不说,他不会再继续下去。」黄蝉咬了咬下唇,神态极动人,她昂首甩发∶「好,我说——怪事发生之後,我作了报告,一个首长看到了报告,也来看了那两座像,他认为,那两个确然是树神,是吸收了大树经数百年的精华,修炼而成的。」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又怎样?把他们煮汤来喝,可以延年益寿?」(十二)异种生命

黄蝉苦笑∶「不,首长认为,那两个树神,应该可以有生命,他下令要我设法令他们还阳。」

我要竭力忍著,一句粗话才没有出口。

我的神情自然不屑之至∶「怎麽乱七八糟的,什麽叫『还阳』?木头人根本没有生命,没有灵魂到阴间,如何能叫他们还阳!」黄蝉直视著我∶「那位首长的想像力很是丰富,他认为,一定是早几百年,有人进入了树身,潜身树中修炼,本来是有生命的。」我瞪著黄蝉∶「当然是有生命,树的生命。」黄蝉却道∶「人的生命。」

我仍然瞪著她∶「那位想像力丰富的首长,如何想像两个木头人会有人的生命?」我语中有讽刺之意,那是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的。黄蝉侧著头∶「他的假设,也可以说是我的假设——至少,我同意了他的假设——」一直以来,黄蝉不论说什麽,都十分直截了当。可是这几句话,却说得拖泥带水,棉嗦无比。

我皱著眉,正想表示我的不耐烦时,白素已然道∶「我明白了,这假设,确然大胆之极,简直是难以想像的想像,你和那位首长,都了不起,确然想像力丰富之极。」我更是有点恼怒了——连白素的说话也变得这样不明不白起来,这绝不是她一贯的作风。

我向她望去,一和她的目光接触,我就立刻感到,她的目光之中,含有责备之意。

我怔了一怔,先想到的是∶怎麽我没有怪她,她倒反而怪起我来了?

继而一想,莫非是我疏忽了什麽,应该想到的,却没有想到?

再接著,脑中灵光一闪,我也想到了——那几乎是难以想像的想像。

我张大了口,刚才我还嫌黄蝉和白素说起话来,不明不白,现在我比她们的表现还要差得多,我竟然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白素先开口,她对黄蝉道∶「你们研究的时间长,一定已找到了适当的语句,可以把这种设想表达出来。」

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因为一时之间,我确然找不到适当的语句去表达。

黄蝉一字一顿,用她那动听的声音道∶「我们认为,若干年之前,有人把人的最初生命形式,和树的最初生命形式结合,使它们一起生长,这才形成了如今这种奇异之极的现象。」

黄蝉的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

人的最初生命形式是什麽呢?

是一枚受精卵子。

树的最初生命形式是什麽呢?

是一粒雌雄结合了的花粉。

日後,极其复杂的生命形式,都从这最初的开始演变出来。

而在这最初的开始之中,已经固定了生命日後演变的一切过程。

受精卵会变成人,花粉会变成种子,成为大树。

如果在最初的开始,就令它们结合,把两者的遗传密码混合,那麽结果会发生什麽样的演变?

当初进行这种混合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能预见到今日的情形?

今日的情形是∶木中有人,人中有木,孕育成熟,木还会把人「产育」出来,分明是人,却全是木质。全是木质,却又分明是人。

这样的人,是不是有生命?

能令这样的人有生命,是不是可以说把这种人的灵魂找了回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令这种人「还阳」了——由木头人变成了活人!

刹那之间,我的思绪紊乱之至,我甚至想到,这样的「木人」,会不会在阳光、泥土、水分的作用下,生出根和叶来,又由木形人,变成人形木。

我的思绪,杂乱无章,想到哪里是哪里,我相信白素,甚至是早已有了这样设想的黄蝉,这时也一样思绪紊乱,因为事情实在太「不能想像的想像」了。

我当然有极多的疑问。在众多的疑问之中,我最先问的一个是∶「有什麽目的?」要令人形木,变成有生命,目的是什麽?

黄蝉吸了一口气∶「树木的遗传基因,可以使树木的生命,延续好几千年,而人的遗传基因,使人的生命,在六十年之後,就进入了衰老期。」我抬起头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目的是老课题∶长生不老。

人为了追求「长生不老」,用尽了方法,从来也没有成功的公式——个别人「成仙」的例子,也确然是由於遗传基因得到了彻底改变的结果,但是想到利用树木的长寿基因,那真是古怪至於极点了!

我苦笑∶「确然,那两个人已经得到了树木的生命形式,可以好几千年不衰老,可是,这种形式的长生不老,又有什麽意思?」黄蝉的语调有点急切∶「他们既然有树木的遗传,也必然有人的遗传,要是能令他们恢复人的遗传,也就等於令死人还阳,成了活人!」我不由自主摇著头——事情更怪诞了,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麽,这个人的肌肉组织是木质的,骨骼也是木质的,内脏又是什麽质地的呢?

是不是有的地方,组织如人,有的地方,组织如树?

如果这样,那多半骨骼是木质的了。

我忽然又想起,在中国的骨伤医术中,有「柳枝接骨」之术,植入骨中的柳枝,会被钙化,成为骨骼。这两个木质人,是不是也会有这种变化?

我感到晕眩间,黄蝉道∶「我们感到,这种事全然超越了人类的知识范围,只有请卫先生来一起商议,才可能有结果。」我勉力定了定神∶「可是你们所用的方法,也未免太迂回曲折了。」黄蝉苦笑∶「你该知道你的『保护罩』是多麽难以攻得破,我们也是不得已。」我「哼」了一声∶「我的保护罩算得了什麽,有比我更懂得保护自己的。」我这时,已经想到,这桩奇事,既已发展到了这一地步,我想要不参与,已是不可能的了。

但是,我自度并没本领彻底解决它。虽然我可以作出若干假设,但都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而我心目中,已有了一个不必解决这宗怪事的好所在,这个所在隐秘之极,所以我在说出来之前,先有了那两句话。

那句话一出口,我忽然觉得白素伸指,在我的腰际,轻轻点了一下,那是她在示意我不要再继续说下去——她在作出这样的示意之前,当然知道我将要说些什麽,由此可知她的想法和我一样。

白素一方面阻止了我的话,一面已在问黄蝉∶「相信你们不单有假设,而且必然已经绕著这个假设,作了不少研究。」黄蝉立即道∶「是。」

白素再问∶「你们的研究,已有了什麽结果?」黄蝉道∶「可以说一言难尽——绝不是我们不愿公开研究的结果,而是实在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明白,最好的办法是——」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已接了上去∶「最好是我们亲自去看!」黄蝉点头∶「正是。」

我和白素互望,白素有鼓励我答应的神情,我则还很是犹豫。

黄蝉道∶「保证没有任何节外生枝,保证没有和研究人员之外的任何接触,保证不对两位作任何干犯。」

她一口气说了三个「保证」,态度诚恳之至,我叹了一声,心想就算是一个陷阱,我也非跳下去不可,因为事情实在太奇特有趣了。

於是我道∶「好。」

一见我答应,黄蝉这个身分如此异特的美人儿,意像是小女孩一样,拍手欢呼,一跳老高!

黄蝉确然诺守著她的保证,一架专机,由她驾驶,直飞目的地——并不是我故作玄虚,只为「目的地」,而是我真的无法知道那是什麽地方。飞机在经过了我可以辨认的山脉和城市之後,机舱的窗子,忽然起了变化,成了镜面,那是通过温度的提高而得到的效果,於是我再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

我闷哼一声∶「鬼头鬼脑。」

白素却原谅∶「若是主人有不想客人知道的秘密,应该有保密的权利。」她说了这句话之後,忽然改用唇语向我道∶「我不让你说出勒曼医院来,也同样是为了保密!」

我笑著点了点头——白素果然知道我的心意。勒曼医院,只有勒曼医院的那些医生(其中有不少来自外星),才能解决这个玄秘。在地球上,也只有神秘的勒曼医院,才对生命的奥秘有相当程度的认识,可望在这种基础上,解决这个树和人之间的关系的谜。

我当然也知道白素阻止我说出来的原因——勒曼医院的存在,已不是绝对的秘密,对於医院几乎已掌握了长生不死的奥秘,太震人心弦,不知有多少强势力想和医院发生联系而不果。

若是因为这件事,而使他们和勒曼医院有了联系,那会给勒曼医院带来极大的麻烦!

所以,不宜提起。

後来,更证明了黄蝉他们,进一步的目的,正是想通过我,和勒曼医院取得联系——这一点,我也早有自知之明,自知没那麽大的利用价值,勒曼医院才有!

飞机降落之後,四面环山,不知身在何处,山谷之中有两组建筑群。我出言讥讽∶「这奇异现象研究所的规模真不小。」黄蝉淡淡地道∶「还有别的机构。」上了一辆密封的车,直驶进了一个建筑物之中,黄蝉提议∶「先去看看那两个『人』?」

我和白素都没有异议,在打开了一扇大型保险库的门之後,见到了那一男一女两个「人」,我和白素走近他们,一直到了伸手可及处,仍然无法相信这两个不是真人。

尽管他们一动也不动,可是却具有强烈的生命感,绝对影响人的判断力∶这不是一个物体,而是生命,不管是什麽形式的生命,总之是生命!

我和白素,屏气静息地注视了好一会,黄蝉道∶「可以触摸他们。」我和白素一起伸出手来,轻抚著,有木质的感觉,但同样也有肌肤的温润。

我陡然想起,望向黄蝉∶「你应该已进行过组成细胞的显微研究。」黄蝉道∶「是。」

她不等我再问,就道∶「结果惊人之极,细胞组织既非植物,也非动物,从来也没有见过,而且肯定是活的,有生命,详细情形,可以给你看我们拍摄下来的上千幅显微相片——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生物学家见过同样的细胞组织。」黄蝉并没有夸张,当那些通过电子显微镜三千倍放大——拍摄下来的照片,逐张在我们眼前展示之际,我们绝不怀疑它有生命,也被细胞兼有动植物的特性而目定口呆。

然後,我们被请到一间极舒适的会客室,另有两个人在,一个已上了年纪,目光炯炯,显得他机警之极,另一个则被介绍是生物学家。

一进来,黄蝉就对那老人道∶「首长,卫先生完全能接受我们的假设。」首长的声音宏亮∶「太好了,卫先生能令他们还阳?」他这样开门见山,我自然也不转弯抹角∶「阁下用了『还阳』这个词,并不合适。

首长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让他们有生命!」我吸了一口气∶「我才见过他们,我觉得他们根本有生命——像树木一样,静止不动,就是他们的生命方式,我们无法,也毋需给他们生命。」首长浓眉牵动∶「那算是什麽生命?」他略顿了一顿,终於提出了「最终目的」∶「或许,那个勒曼医院,会有办法改变他们的生命形式,使他们能动能说话。」白素又在我腰际轻碰了一下,我「啊」地一声∶「神秘的勒曼医院,贵方和他们有联络?」

我真要做起戏来,演技也堪称出色。首长轻笑了一声∶「没有,正想拜托卫先生。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我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首长沉下脸来,样子难看∶「难道没有商量馀地?」

我确然相当认真地想了一会∶「有,把这两个人交给我,由我全权处理,或者有可能,交到他们手里。」

我话还没有说完,首长已勃然大怒,霍地站了起来,我则用不明白他为何发怒的神情望著他。

这老头儿,竟然如此没有风度,在盛怒之下,竟大踏步拂袖而去。

黄蝉低叹了一声,我笑了起来∶「机关算尽太聪明!」黄蝉木然,白素忽然问∶「你们当然已检查过,这两个人有思想?」黄蝉震动了一下,才道∶「不能肯定有思想,但是有介乎植物和动物之间的生物电波。」

我也叹了一声∶「看来你们是决不肯交出这两个人的了,这当然是错误的决定,正像当年,决定了将大树锯下来一样——若不是把树锯了下来,说不定大树裂开,走出来的是两个鲜蹦活跳的人。」

黄蝉口唇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过了好一会,她居然也用了《红楼梦》中的一句话∶「我再也不能了!」

白素过去,在她的手背上,轻拍著,表示安慰,她们四目交投,看来有一定程度的心灵交汇。

我们自然没有必要再留下来,黄蝉把我和白素送回来,自此之後,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个故事的结束,很有点古怪。

黄蝉说她「再也不能了」,可是我却不想就此放弃。回来之後,我设法和勒曼医院联系。由於我和勒曼医院有过许多次接触,所以要和他们联络,并不困难,有一次,还促成了一段组合古怪之极的姻缘——就是由於这段姻缘,才使我找回女儿的。

开始联络之後的第二天,电话响起,是一个听来愉快的青年人的声音∶「卫先生,这一次,又有什麽有价值的资料提供?」我道∶「有,但是相当复杂,需要长时间叙述。」那边的回答是∶「绝无问题!」

於是,我就用最简单的方法把这件怪事叙述出来,才说了一小半,电话中忽然传来另一个声音,急促而略带愤怒∶「那两个┅┅树中出来的人,现在在哪里?」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对方这样插言,很是无礼。

对方立时道歉∶「对不起,卫先生,我追查这件事已很久——多年之前,我们把植物和人的最早生命形式结合,可以培育出另一类人来。可是发展过程中,成长了的大树竟被人锯走,自此下落不明,什麽人会有那样野蛮的行动,把几百年的大树锯断?」我默然数秒∶「看来你在地球上的日子不够久,每天都有几百年的大树被锯下来——谁也料不到树中会有人。」

那人(自然不是地球人)仍愤然∶「请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我把情形照实说了,那人道∶「不要紧,可以很容易找到他们,应该还有法子补救。」

我好奇心大盛∶「补救之後,情形如何?」那人叹了一声∶「不知道,他们处在死亡状态太久了,要使他们还阳,不是易事。

那人居然也使用了「还阳」一词,使我大是惊讶——这也是我为什麽选了这个词来做书名的原因。

我立刻要求∶「有了结果,请让我知道。」那人回答乾脆∶「理所当然!」

和勒曼医院的联络到此为止。我不知道那人用什麽方法把那两个「人像」自守卫严密的密室之中带走。但那人既然不是地球人,定必有非凡的能力,不必替他担心。而至今为止,还没有听到「结果」如何。

这是勒曼医院在我的故事之中,出现的第二个悬案了。还记得「密码」这个故事吗?那个「大蛹」之中的生物,还未曾蜕化出来,所以也还不知道那会是什麽。我曾推测,那将是一个有翼的人。

暂时没有结果的事,将来始终会有结果的,对不对?

对了,还有——宋自然怎麽了?

约大半个月之後,温宝裕突然和他一起到我处来,他竟像是什麽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显而易见,黄蝉的「妥善照顾」,包括了把他那一段记忆消除的手术在内——极危险的手术,但他们却做得很成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