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武器

自序

这个故事有两点请注意,因为比较特别——虽然故事实是假设,小说也必然虚,但是出现在故事中的两件事,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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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是“神户丸”和后来潜水队的失踪。

其二,是“全民大疯狂”。

越是看来不可能的事,越是事实。

在乎哉?不怪也。

倪匡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一日

1、鄱阳湖神秘事件

生物之间,互相残杀时所使用的武器,其中一是使用身自然生长以外的武器的。不少生物都会使用工具,但不会把工具转化为武器,像海豹拿石头砸死另一只海豹的。

唯一的例外,是人。

人在互相残杀之时,不但使用制造出来的武器,而且武器也越出越是精良——”精良”

用在武器上的意思,就是一经使用,杀起人来更多更快,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从原始人时代起,直到至今号称的“文明”,自相残杀一直是人类行为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看来人人之间,若是不自相残杀,便过不了日子。

说那是人的天性,也未尝不可。当然,各残杀的武器,也日新日新又日新地在进步,成了“文明”的组成部份。

有了武器,才有大规模的残杀——当然,也只有武器,才可以对抗大规模的残杀。所以说,人类的行为非常杂,看来只是一个简单的行为,但内容却变化多端,丰富无比,这是人类的行为有于其他生物的行为之处。

每一个故事,都例必有一些开场白。也必然,无论开场白是动听或不动听,都不可以太长,不然,必惹人厌,所以就此打住,直接叙述故事。

这一天,家里来了两个人——我不说“我有了两个客人”,是因为其中的一个并不是我的客人,先把那一个搁一搁,却说我的那个客人。

我的那个客人和我并不熟,只是在和齐白交往的时候,见过两次,在有关我和齐白的故事之中,他甚至没有出过场,这就证明他无足轻重。

齐白在介绍他的时候,语意和态度也不是很尊敬。我记得,他第一次介绍那人的时候,态度甚至很是轻佻,他双脚交缠地站着,一只手拍着人家的肩头,一只手挥动着,向我道:“这位是石亚玉教授,人不怎么样,可是还不讨厌,可以认识一下。”

齐白的这焰,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可是看那石亚玉教授,像是并不以为忤,反而对齐白的介绍感到满意,早已向我伸出手来,口中一面还道:“哪里!哪里!”

我略打量了他一下,大约叁四十岁,属于面目模糊,在人海之中,不易辨别出来的那一。我和他握手之际,倒颇为他的态度热情而动容,就顺口问了一句:“石教授的专业是——”

一言未毕,石教授也未曾来得及回答,齐白却已然轰笑起来。这无疑是绝不礼貌,就算石亚玉和他熟,也不该如此,所以我瞪了他一眼。

齐白却一点也不以为然,一扬眉:“他的专业,算是考古。”

说着,石教授已取出了名片,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家位于阿拉伯地区的大学的”考古系主任”。尽管那家大学名不经传,但他是考古学家,那可不是“算是”,而是真的。

我把名片向齐白扬了扬,齐白笑:“我没说他不是考古学家,不过他胆子小,虽对各古墓具兴趣,可是从来也不敢进去考察一下,只是纸上谈兵,所以,只能‘算是’考古学家。”

石亚玉 腆地笑:“这……毛病,我会努力克服,真的,我只好‘算是’考古学家。”

这个人的脾,竟然好到了这程度,也真令人佩服,当下便说了几句,后来有事岔了开去,以后也没有在意。

一直到若干时日之后,再和他相遇,才有了较长时间的交谈,一谈之下,令人刮目相看。这位“算是考古学家”对于中亚一带的历史,熟稔无比,而且,在寻索不达米亚平原以及两河流域的古迹发掘上,大有贡献。上次齐白对他无礼,看来是由于他脾好,才遭人欺侮之故。

后来,我和他也没有来往,几次和齐白有重大事故商讨,也没有提及他,所以,当他忽然登门求见时,我根本认不出他是谁来。

本来,我认人的本领也不至于如此之差,却是由于他的外型有了重大改变,不见几年,他的头秃了一大半,所以样子变得厉害。

他看到我一副茫然的神情,连忙自作介绍,报了姓名,我这才恍然。

他一点也不见怪,自己摸着光头,笑道:“人老了,头发也舍我而去,难怪卫先生你不认得了。”

我很是不好意思,请他进屋,寒暄已毕,正想问他的来意,他已很神秘地凑近身来,还压低了声音:“我看了你最近记述的那个题为《水晶宫》的故事!”

我身子向后略仰:“是吗?你——这里没有人会偷听,你就照平常说话的声调说好了。”

石亚玉这才坐直了身子,可是神情仍是神秘兮兮的,眨着眼:“你说的那个成吉思汗墓,我知道是在哪一个湖泊的下面。”

我怔了一怔:“你知道?”

他点头:“是,我知道,你在故弄玄虚,让人以为一个流动的湖,是一个‘海子’,而且暗示是在蒙古。可是那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我感到好笑:“是吗,那你以为在哪里?”

他兴致勃勃:“我们一齐把湖名写在手心上,然后数一二叁,大家摊开手来看,看我是不是料中了。”

他作出了这样的提议,我有点啼笑皆非,就很结实地提醒他:“不必了吧,你和我的年纪都不少了,加起来肯定超过一百岁。”

我早就说过,这个人脾好。脾好的人,有许多点,也有许多缺点。

这人不懂得别人是在讥讽他,甚至当面损他,除非所用的语言,连叁岁小孩都明白,不然,对各形式的暗示,他一概不明白。上海人打话,所谓“霉头当补药吃”者是。

我这样说了,他仍然不明,出声道:“不!叁国时代,周公瑾和诸葛孔明商量怎样对付曹孟德的八百万大军,两人就各在掌心上写了字,摊开手来对比。”

我沉下脸来:“好,那你就和他们慢慢猜吧!”

这位教授这才算是品出了我话中的一些味道,讪讪地笑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你在《水晶宫》这故事中,所写的一切全是真的!”

我最不耐烦和这说话想叁转四,把一件简单的事,弄得杂无比的人打交道,所以我又不客地道:“不!不!你错了,那些全是假的,全是我在故弄玄虚!”

石亚玉大摇其头:“非也非也,全是真的,你只不过在地点上玩了一些小花样而已,那个湖泊其实是——”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神情再度大是神秘。

我叹了一声:“你一定要早一点立好遗嘱才行!”

由于我说得很是郑重,加上这一句话又大是突兀,所以他为之愕然,呆了片刻才问:“为甚么?”

我道:“你说话喜欢这样兜来兜去,若不早立遗嘱,临死之时,要是有甚么重要的事,肯定来不及吩咐。”

石亚玉这次总算红了红脸,这才肯把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一面说,一面仍在神情上把话当成是最高的密。

他道:“那湖泊是中国的四大湖泊之一的鄱阳湖,对不对?”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把成吉思汗这个蒙古皇帝的墓,和鄱阳湖扯在一起,所以有几秒钟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这情形看在石亚玉的眼中,他以为自己已料中了,高兴得手舞足蹈,欢呼连连:“如何?给我料中了吧!给我料中了吧!”

我这才定过神来,真想点头认了,免得和他再纠缠下去。但继而一想,他若是认了真,真的到鄱阳湖找成吉思汗墓,那却是一个可以令他身败名裂的大玩笑,我开他这样的玩笑,未免太缺德了!

所以我正色道:“你料错了,《水晶宫》这个故事,和鄱阳湖一点关系也没有。”

石亚玉眨着眼,摇着头,一副不相信的神态——照他这副神态,我真是不想再解释下去了。

但念在他是一个老实人,所以我还是耐着性子道:“在那个故事中,我倒是提到洞庭湖——传说中柳毅代龙女传书,就是下了洞庭湖。”

石亚玉望着我,现出大是不以为然的神情,隔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声,沮丧地道:“是我的不是了,我和你相交不深,你自然没有必要把这关系重大的秘密告诉我。”

我的忍耐力本来已到了限,一听得他又这样夹缠不清,就更是无明火起——我最讨厌自以为是,好把简单问题杂化的人,石亚玉可以算是这人的典型了。

所以我根本不想再和他说下去,只是挥了挥手:“是啊,所以,阁下请便吧!”

石亚玉震动了一下,望着我想说甚么又没有说,我已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遇上这情形自然难堪,他再老实,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所以站了起来。我再加了一句:“走好,不送。”

这句话更是迫着他,只见他迟迟疑疑的,一直走到了门口。

他在门口站定,一时之间,像是不知道如何开门。我看到这情形,索性走几步跨到门口,打开了门,一言不发。

他苦笑了一下,又长叹一声,道:“我多年来对鄱阳湖作了很周详的研究,搜集了不少资料,也作了很多的资料,也作了很多的假设,本来想和你一起研究一下的,阁下既然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也只好遗憾了。”

我仍然冷着脸,一言不发。

石亚玉毕竟是好脾的人,他并不发怒,只是失望,他一面向外跨出了一步(老大不情愿的),一面道:“就算我料错了,难道你对发生在鄱阳湖的神秘事件,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自认对世界各地所发生的神秘事件,都有相当程度的研究,而且“段数”甚高。像最近,中国贵州地区有巨型飞船出现,低飞时且摧毁了大批林木一事,我早在一连串有关苗疆的记述中,已肯定过贵州山区早就有外星人出没,其中有的外星人,甚至还成了我故事中很具关键性的角色。

所以,当石亚玉一提及“发生在鄱阳湖的神秘事件”时,我就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事。

我随便答应了一声,道:“世界上神秘的事情太多了,无法一一深究——”

石亚玉忙道:“可是——”

我又打断了他的话头:“虽然我生性好探索一切奇事,但是生命有涯,我只能在同类性质的奇事之中探索一桩,把时间留给其他不同性质的神秘事件。”

这次,我已解释得够详细了,石亚玉低下头,想了一回,才道:“虽然你曾探索过不少神秘事件,但是每一桩神秘失踪事件,都是不同的啊!”

我断然道:“还有更多、更不同的事,所以只好放弃一些!”

石亚玉长叹一声:“那我只好找美国人合作了。”

我道:“请便——你既然来找我,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准备找哪一个美国人合作,说来听听,或者我可以提供些意见。”

石亚玉道:“皮尔.艾德,皮尔,他是一个——”

我不等他说完,已接了上去:“是,他是一个出色,不,出色的潜水人,希望你们合作愉快,能揭开这个谜团。”

石亚玉又望了我半响,像是希望可以有转圜的余地,但是我一点也不显露出有任何意图。他只好连连叹息,走向车子,上了车之后,又坐了好一会,才驾车去。

一直到他驶到看不见了,我才松了一口,转过身来,却见白素站在身后,看样子已站了很久了。

我笑着挥手:“考你一考,鄱阳湖发生过甚么神秘的事件?”

白素笑道:“你这个问题,发问得不当,鄱阳湖中有过许多神事件发生,我如何一一作答?”

我想考白素,反被她“将了军”,但我并不馁,又道:“当然是问你最大的那桩。”

白素拍手:“又措词不当了,神秘有甚么大小之分。”

我忍住了:“好,神秘程度最高的那一桩,你可说得上来?而且,别再找我说话中的岔子了。”

白素笑道:“看你说得多累赘——‘找说话中的岔子’,粤语中有词汇,只用叁个字,就可以表达同样的意思了。”

我道:“我知道——是‘捉字’。可是,在鄱阳湖中发生过甚值得注意的神秘事件,只怕你说不上来!”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以为白素真的说不上来了,可是白素随即嫣然:“不就是‘神户丸’的事么?”

我呆了一呆,白素说中了,但我还是不服:“细节你也知道?”

白素说得坦白:“只知大概——爹曾作过特别研究,但即使在事情发生的当时,能得的资料也不是很多,所以,你不必咄咄迫人。我想,你一定也只知道一个大概。”

我笑:“然,这件事距今近五十年了,早已被人遗忘,能知道一个大概也算不错了。”

白素道:“所以,你不应该把客人走,你没听见他说,他下了一番研究功夫么?或许他有新的发现。”

我不禁也有点后悔,但是却不肯表现出来,反倒道:“我不相信他会有甚么新的发现,如果有,他也不会以为成吉思汗墓在鄱阳湖底了。”

白素没有和我争下去,只是淡淡地道:“说得也是。”

可是这一来,却把我对鄱阳湖神秘事件的兴趣,大大地勾了起来。

所谓“鄱阳湖神秘事件”,正如白素所说,发生在鄱阳湖的神秘事件不少,但对神秘事件有兴趣的人,一提到鄱阳湖神秘事件,就知道指的一定是“神户丸”失踪事件。

神户丸失踪事件的大概是,一九四五年四月十六日,一艘名叫神户丸的日本运输船——并不是一艘小船,而是达到二千级的船只,共有船员以及身份不明的来客超过二百人。

这艘船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鄱阳湖西北的水面之上。

那时,船的航行位置,一个叫作“老爷庙”的小镇不远,有若干渔民都见过这艘船在行驶,看来一切都正常无。

但是,神户丸在下午时分,风清朗,湖上水波不高的情形下,突然消失无踪。

它消失得其彻底——一下子就不见了,不但未曾到达目的地,而且,再也未被人看到。船不见了,船上二百多人也不见了。

船在湖上不见了,当然不会设想它飞上了天,而是设想它沉到湖底。

其时,正是中日战争的后期(五个月之后,第一枚原子弹就投到了广岛),也正是天亮前后,正黑暗的时期,日本军在中国的侵略行为,趋于疯狂,当然,所遇到的反抗,也同样升级。

那是敌我双方拼个你死我活的年代,除了正规军队之外,活跃的抗日游击队,在热血的中华儿女努力之下,也到处给入侵的兽军以严重的打击。

所以,神户丸的失踪,使日军首先想到的是:遭到了游击队的袭击。

鄱阳湖北端,是江西、湖北、安徽叁省的交界处,地形和人文关系都杂无比,也正是游击队很是活跃的一个所在。

(后来,我知道白老大对这件事研究过,正是因为他有一个朋友就在当地领导一股游击队,和日军有过许多次接,且曾打过神户丸主意之故。)日军作如是想,自然很合理,可是事后日军的大规模搜索行动,却不是很合情理。

其时,虽然日军和它所组织的伪军,还控制着中国相当大的地区,在世界范围内,日本的侵略行动,已经遭到了彻底的失败,到了日暮途穷的地步。

太平洋逐岛战,日军和盟军的激战,已经肯定盟军的利——在叁月十四日,硫磺岛战役结束之后,形势已经十分明朗。

日本的本土,也正连续不断地遭受盟军猛烈的轰炸。日本的国力,在几年的侵略战争之中,耗费殆尽,几乎已经失去作战的能力了。

在这样千创百孔的情形之下,一艘在内河航行的运输船沉没了,真正是小事一桩,完全不值得认真对付的。

可是,日本方面却采取了乎寻常的行动。非但调来了大量兵力,封锁当地,而且,还从海军调来潜水人员,进行搜索。

那时的日本海军,自身已经如同风中残烛,朝不保夕,但仍然派出了超过叁十名的潜水专家,去搜索失踪了的神户丸。

日本方面这常的行动,自然引人注目,于是,传说就纷纭而至。在最后,传说归于两类。一个说法是:船上有重要的人物在。第二个说法则是:船上有重要的货物在。

对于重要人物,人们的兴趣不大,因为人物再重要,船沉了之后,也必然变成了死尸一具。死人没有甚么用,生前再重要,死后也不过是一团腐肉而已。

倒是重要的货物,引起了人们很大的兴趣,因为货物不坏,譬如说黄金、在水中百年千年,依然是黄金,值不变。

所以,一时之间,当地的游击队也好,湖匪也好,都睁大了眼盯着,看日本人能从水中捞起点甚么来。

可是,却也一无所获,因为日本军队的封锁其严密,根本无法接近现场,只好望洋兴叹。

不多久(四个月后),日本在吃了原子弹之后,无条件投降。中国的局势,重又陷入另一个大混乱之中。虽然这件事有许多传说,但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传说中比较吸引人的,还是关于船上的“贵重货物”,有说是黄金,有说是许多中国的古董、国宝。在传说中,事情总是越来越夸大,最后到了听到的人,总忍不住哈哈大笑为止。

关于鄱阳湖神秘事件,我所知道的大概,就是如此这般。

我把我所知的说了出来,白素也没有甚么补充,因为她知道的也只不过如此。

可是她却补充道:“爹曾在那一带活动过,也曾对这件事作过探索。不过我知道,他老人家活动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寻找沉船,而是联络那一带的江湖人物。”

我知道:“所谓江湖人物,就是湖上的水匪。”

白素对我的态度不以为然:“你可以随便怎样称呼他们,可是不能否认,他们之中,有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热血的儿女,为了抗战,他们没少流了血,为民族存亡出的力,远超过了官面上的那些所谓大人物。草莽湖汤之间,有的是可歌可泣的仁侠义迹。”

白素这样说,我自然同意,所以她一面说,我一面点头不已。

、金秀四嫂

白素略停了一停,叹了一声:“这些人,这些事,全都淹没了,历史记载的,往往如此。”

我也感叹:“在大时代的动乱中,人和事能否备在历史记载之中,往往也靠缘,难说得很。”

白素道:“当年,爹一定搜集到了不少资料,有兴趣的话,可以问问他。”

我吸了一口:“专门到法国去找他老人家?要是这样,还不如先听听石亚玉有甚么新发现的好。”

白素知道我虽有好奇心,但还不至于对这十划没有一撇的事穷追不舍,所以她一摆手:“那就等会再说好了。”

世间事,巧起来,真是无话可说。我们正说到这里时,“呼”地一声,大门被打开,一阵劲风卷了进来。刹那之间,客厅之中,当真有风云色变之象,虽无九级地震之天崩地裂,但也俱七级台风之催枯物转。

一股黑影随着风势卷将进来,正是红绫的那头神鹰,看它的势子,直把卫家狭窄之客厅,当作了高峰上的苍穹一般,肆无忌惮之至。

这扁毛畜牲如此嚣张,当然是仗着它主人之势。鹰儿一现,红绫自然也立即会出现,我自然而然皱起了眉头,以便在她撞到了甚么家具陈设之后,立即表示不满之意。

却不料这一次我们的宝贝女儿并不是横冲直撞的杀将进来,而是斯斯文文的走进来,非但是一步接一步的走进来,而且,脚步还十分轻巧。

这一来,不但是我,连一向遇变镇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白素,也大是讶。但她毕竟我一筹,在我还未曾定过神来之际,她已经碰了我一下,那令我注意到了,红绫并不是一个人进来的,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在。

这个故事一开始,我就说过,家里一下子有两个人来访,一个是石亚玉,已经交待过了,另一个就是此时在红绫身边的那个人了。

这个人在故事之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所以,应该形容得详细一点。

这个人是和红绫手拉着手,一起走进来的。我第一眼是看到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两只都是女性的手,可是却截然不同,真叫人难以相信那同是地球女性的手,难以相信这两只手的主人会是同类。

红绫由于长期过着野人的生活,所以一双手,粗糙无比,其皮若柴,其指若铁。这时和她相握着的那只手,却是盈白如玉,看来柔若无骨,是一只真正的纤纤玉手。

我再一抬眼,就看到玉手的主人,那是一个不高不矮,窈窕柔弱,肤色赛雪,大眼黑发的小姑娘,看来大约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这少女的外表,是如此之文静,以致她看起来不像是个真人,而像是精工细瓷所制造出来的一样。

这样一个看来一口就会吹化了的女娃,和红绫站在一起,对比强烈之至,令我和白素为之愕然,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红绫和小女娃已来到了我们近前,红绫道:“我爸,我妈。”

小女娃立时双手放在膝旁,向我和白素鞠躬,虽然她一口说的是中国话,但是她那行礼的姿态,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

她道:“伯伯,伯母。”

白素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向红绫道:“你是甚么时候认识了那么可爱的一个小朋友的?”

红绫咧嘴在笑:“可爱之了,是不是?她不是我的小朋友,她是来找爸的,爸和你都不在,我就带她出去玩一会儿。”

虽然小女娃已好好地回来,但是我们听得红绫这样说,还是大吃了一。小女娃其聪明,答道:“红绫姐姐带我上了山,好玩得很。”

来找我的各色人等都有,但这样的一个小女娃却未曾有过,白素仍然握住了她的手,她道:“我叫山下官子,请多指教。”

这一句话,她是用日语说的,声音柔软动听,一如其人。虽然她的出现可算突兀,但人的外表在人际关系上,占了很重要的部份。以她的模样,可以说,在人际关系上,必然无往而不利。

白素已经在问:“官子,你来找我们有甚么事?”

官子接下来说的话,更令得我和白素目定口呆,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道:“是白老先生吩咐我来找两位的。”

一时之间,我和白素都难以会过意来,不知道“白老先生”所指为何。红绫则已在一旁拍起手来,叫道:“官子是外公派来的!”

当然,这时,我也已想到“白老先生”者,白老大是也。

但是,我仍然难以想像这样柔弱的一个小姑娘,是如何会跟白老大这样的大豪杰扯在一起的。

这时,白素更是高兴:“你是如何见到我父亲的?他老人家可好?”

官子笑得妩媚之至:“他老人家好了,壮健如神仙,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可爱的老人家。”

我这时已经料到,官子和白老大之间,必然有相当不寻常的联系。但是不等我进一步发问,白素已道:“好,你有甚么事,只管说。”

官子美丽的脸庞上,忽然现出了为难的神色来,她道:“我然有事相求,可是白老先生说,见了两位,先要把他的话带到。”

白素道:“你只管说,好久没有他老人家的音讯了。”

官子的神情更是为难,偏头向红绫望去,像是有难言之隐。

白素吃了一,失声道:“他老人家——”

红绫已笑了起来:“外公是老顽童,他要官子学他的口和你们对话,官子不好意思那么做,所以感到很是为难。”

一听得红绫那样说,我和白素不禁失笑,心想白老大然给了官子一个难题——日本人的尊卑长幼之序分得十分清楚,甚至在语言上,也是甚么样的身份,说甚么样的话,一点也错乱不得。

官子和我们说话的时候,只要是说日语,用的就是“敬礼”,就算说中国语,态度也属恭谨,完全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礼数。

白老人却要求她以他的身份来和我们对话,这对于一个一向谦恭有礼的小姑娘来说,当真是大大为难之事。

幸好我和白素都不是拘小节的人,一听之下,反觉有趣,齐声道:“既然是老人家的吩咐,你照做就是,我们绝不见怪。”

官子神情感激,可是在开口之前,还是脸红了好一会,这才忽然神态一变,连声音也变了。

她一开口,我和白素就立刻知道何以白老大要她用这方式传话了,因为她那模仿他人的特殊本领,简直不可思议之至。

本来,在她和白老大之间,可以说全然没有相同之处,但是她开始和我们对话之际,全身的每一个动作,甚至包括神情在内,无处不维妙维肖,以致在恍惚之间,使人感到白老大如附身在她的身上一样。

她的声音放得再粗,当然也不会像白老大,可是由于语的神韵实在太相似,以致接下来的对话,也和白老大亲身对话无疑。

这真是我和白素一个前所未有的经历——后来,更知道这小姑娘的了不起,她的记忆力人,我们之间的对话相当长,她能把白老大要说的那部份,说得一字不差,后来白老大说,只和她“练习”了一遍,这超人的记忆力,未曾见过有第二个人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

当下,山下官子换了个姿势一站,扬声道:“这个日本小女娃有一些事要你们帮助,别欺负人家,总要尽力而为。”

这正是白老大的神态和口,白素自然而然地答道:“是,怎么会欺负人家的小姑娘。”

就这一句话,我已经看得呆了,白素也不由自主伸了伸舌头,红绫则作了一个鬼脸——她显然是早已领教过官子的模仿本领了!

官子又道:“这小女娃是一个孝女,她要做的事——等一下再说,先考考你们!”

这时,我们全然不当自己是在和一个纤弱的小姑娘对话,简直就如同白老大亲临一样。

一听得要“考”我们,白素就笑:“只管出题。”

官子道:“你们对山下堤昭这个日本人,有甚么资料可以提供?”

白素皱着眉,和我面面相觑——对于这个日本名字,我不必启动记忆,就知道对他一无所知。白素也摇了摇头,但是她却说了一句:“是小姑娘的甚么人?”

官子答道:“是小姑娘的祖父,你们没听说过,真是孤陋寡闻之至。”

官子是在“代”白老大回答的,看来,我们之中,只有一人估到了山下堤昭和山下官子之间有关系,所以他人虽然不在,回答却也丝丝入扣。

我不禁有点不服:“不能随便提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出来,就要我们知道他是甚么人。”

翁婿多年,白老大自然深知我的脾,当然知道我会抗议,所以官子立时以两下冷笑声来作回答。

后来,官子对白老大佩服得五投地:“老爷子真是神仙,你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早料中了。”

白素道:“一个是他女儿,一个是他女婿,有甚么料不中的。”

当时,官子在冷笑了两声之后,又道:“整艘船连人带船,不见踪影,你们知道多少——不算‘天国号’。”

一听得白老大忽然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来,我和白素简直愕之至。

因为几分钟之前,我和白素还因为石亚玉的前来,提到了鄱阳湖神秘事件,讨论神户丸为何奇失踪的事,现在白老大就托官子来问这样的一个问题。那实在是太巧了。

而且,白老大又提到了“天国号”事件。天国号是一艘巨船,有两千多个官兵神秘死亡,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奇事。这件奇事,我在《搜灵》这个故事之中,有十分详尽的记载。

历史上,连人带船的神秘失踪事件颇多,但白老大借一个日本人之口来问,事情当然和日本有关,莫非问的就是神户丸一事?

我正在想着,白素已沉声道:“有一桩,一艘叫神户丸的船曾在鄱阳湖失踪,当年,你老人家曾下过功夫研究过。”

官子的脸上,现出讶的神情——这神情也是代白老大现出来的,表示白素居然一下子就答中了,他感到意外。

官子继续道:“不错,你居然还记得,当年事情发生之后,各方面都认为是金秀四嫂干的事——这个女豪杰的名字,你们不会陌生吧?”

白素点了点头,我却摇了摇头。

江湖上各色人等,成千上万,多有一生轰烈,但名不经传的。白老大父女却穿游全国,和江湖人物联络,所以,只要略有头脸的,他们就无所不知。

像这时,白老大借官子口中所说出来的金秀四嫂,我就闻所未闻,不过,能被白老大称之为“女豪杰”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物了。

白老大竟能料到眼前的情形,因为官子接着道:“素儿,你和他说说有关金秀四嫂的事,事情会很有趣。”

白素笑道:“是!”

我已忙道:“我会用心听。”

白老大真是料事如神,他不但知我不知道金秀四嫂其人,也知我没有兴趣听不相干的事,所以特别提醒。

白素向我道:“这金秀四嫂是一个甚么样的人,很难分类——”

她才说了一句,我就笑:“我知道,总之,统称为江湖豪杰就是。”

白素道:“你可别轻视他们,这金秀四嫂手下有八百多人,个个都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他们聚啸山林,在湖泊中讨生活,过手输送给各方部队的金银,不知有多少。”

白素对于“江湖豪杰”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那自然是她自小就和这类人物一起长大之故。我却始终有点不以为然。

所以,听得白素那么说,我忍不住道:“那些金银,不见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白素一瞪眼:“当然不是,有的是来自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有的是来自祸国殃民的汉奸狗官,取不义之财,行救国救民之壮举,何等慷慨激昂!”

我伸了伸舌头,没有再和她争下去。白素过了一会,才恢了平静:“有好几次,各方面都想招揽她的人马,委任状上甚么少将司令等等的名衔都有,但是她坚持原则,不为所动。这个人的出身是个谜,只知道她叫金秀,甚么连何以有‘四嫂’的称呼也不知道,因为在她身边并无四少其人。”

我道:“她和那神户丸的失踪,又有甚么关连?”

白素道:“金秀四嫂的人马,纵横鄱阳湖,甚至在皖、鄂、赣叁省,她也叫得开。神户丸出事的所在,正是她势力范围之内,而且,在早几天,有人看到她和手下的四大金刚曾在老爷庙出现,所以,便想到事情是她的所为。由于船上有两百多名日本人都消失无踪,眼看是喂了鱼,这真是大快人心之事,所以各传说也特别多。可是,爹后来问过她,她的反应,奇特之至——”

白素说到这里,官子又以白老大的语,接了下去:“她说:‘老大,别问我这事,再过五十年,我也不会说,我只能说,我是打过那鬼子船的主意,可是,我没有动手。’我问她:‘那是谁动了?’她说:‘我要是他奶奶的知道就好了!’这事就更怪不可言了!”

我奇道:“何以‘更怪不可言’?”

官子道:“金秀四嫂行事,从不偷袭,她要打甚么东西主意,必先有行动,当然,她不会通知神户丸,但江湖上都会知道。她要是向神户丸下手,别人就是也别想打它主意,也没有人敢去和她抢生意。所以,既不是她下的手,那神户丸如何会失踪,更是古怪。当时,我又问她一句:‘你难道没去追究是怎么一回事?’我和她见面,已是事情发生后的一年了,她也已收了山,洗了手。照说,江湖上的是非恩怨,都已一笔勾销,她没有甚么不可以说的了,可是我一问,她不但立时脸上变色,连她身后的两大金刚,也立时间像吞了生鸦片一样——”

我口快,问道:“不是四大金刚么?怎么变成了两大金刚?”

白老大在要官子传话之际,竟也料到我会有此一问,因为官子立时接上了回答:“这又是奇事一桩。金秀四嫂手下的四大金刚,梅、兰、竹、菊,也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响当当的人物,顿一顿脚,鄱阳湖上,无风也要起叁尺浪。可是奇怪的是,其中竹、菊二人突然消失,竟没有人知道去了何处,金秀四嫂和梅、兰二人,也绝口不提,亦无人敢问。”

我听了这段话,也不禁呆了半响,一来,江湖人物的匪号,千奇百怪,叫甚么的都有,四大金刚之类,可以说是最普通的了。但一般能被称为四大金刚的,多半是雄赳赳昂昂的彪形大汉,怎么会和“梅兰竹菊”这和丫头片子的女性化名字扯在一起。

二来,这四大金刚若是女性,当然也有出色的技艺,如何会突然消失?

我疑惑不已,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现出茫然不解的神情,表示不明之理。

官子这时又道:“金秀四嫂的手下,男女都有,她用人不论男女,不论亲信、只论水性好坏——他们全伙都在湖中讨生活,没有超人的水性,如何混得下去?金秀四嫂自身,水性之佳,已是出神入化,有人说她简直不是人,是湖中的鲤鱼化身。《水浒传》上说的浪里白跳张顺,可以在水中伏几日几夜,人们以为是小说家的夸张,殊不知小说家写人间的奇事,只是千中之一,万中之一而已,真正的奇人奇事,岂是小说家笔口所能尽述!这金秀四嫂,别说在水中伏上几日几夜,就是说她能伏上成年累月,我也不会丝毫起疑。”

我和白素都没有出声——这反应也在白老大的预算中,官子又道:“你们不信,也不要紧。这四大金刚却全是女性,水性自然一等一,这才成了帮中的重要人物。”

我道:“越扯越远了,正题是甚么?”

官子忽然伸手掩嘴一笑——这纯是日本小姑娘的动作,白老大要是有如此神态,那成了妖怪了。

我愕然间,官子已道:“对不起,我是想到老爷子说,讲到这里,卫叔你必然不耐烦。

果然如此,我才忍不住笑的。”

我吸了一口:“继续往下说吧——为甚么一问之下,她们会脸上变色?”

官子恢了白老大的神态:“我也不知道,当下金秀四嫂过了好一会,神色才缓了过来,道:“你再也别问,我们仍是朋友!”这话说得十分重,我自然问不下去了。告辞之后,我也没再作甚么调查,但是我始终认为,金秀四嫂在神户丸失踪事件上,是一个关键性人物,就算不是她令得事件发生她必然知道若干他人不知的秘密。”

官子略停了一停,又道:“这一点,日本人也想到了。四月中出的事,日本海军的搜索队五月初就到了,七月,日本人出了人的赏格,只求和金秀四嫂见一见面,但没有结果,可知日本人也认为她知道些甚么特别的秘密,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因为白老大的弦外之音,竟大有事隔五十年,仍然想找这位金秀四嫂出来问个究竟之势!

我们都不出声,官子又道:“日本海军的搜索队,人数众多,配备精良,队长是木村效良大佐,副队长的名字就叫山下堤昭。”

说到这里,可以说已接近正题了,我和白素一起向官子望去。

官子沉声道:“山下堤昭少佐——是我的祖父——请原谅,另一位山下大将也和我们家有亲属关系。”

她虽然说得很模糊,但是我知道,那所谓“另一位山下大将”,是指日军中的着名将领山下奉文大将。日军向全亚洲发动侵略,恶名昭彰,所以官子脸有羞惭之色,要说对不起。

我对于知道日本当年这一段侵略史而生有羞惭之心的日本人,一向持原谅的态度——这笔账,当然不能算在官子这样的小姑娘身上。对于一点没有羞惭之心的日本人,则鄙视之,认为他们的疯狂行为的因子仍然潜伏,有朝一日,可能发作。

这时,我淡淡地应了一句:“那可以说是军人世家了。”

官子苦笑了一下:“我的祖母是中国人,我的母亲也是中国人,所以在血源上,我是四分之叁的中国人。”

这一点,倒颇出乎我和白素的意料之外——尤其是她的祖母,那一时期的日本军人,全把大和民族的越感当作生命,少和族通婚的例子。

叁、唯一生还者的记述(一)

至于她的父亲,因为本身已有了一半中国血统,再娶中国女子为妻,那就不足为奇了。

官子道:“我祖父和祖母的结合,很是浪漫,他们是在水底下认识的,我的祖母,就是刚才老爷子所说的,金秀四嫂手下四大金刚之中的竹,她后来改名竹子,和我祖父一起在日本生活。”

我和白素互望——这情形然很是杂,一时之间,我也弄不清来龙去脉,看来其中大有文章。

白素先道:“就因为这样,老爷子要我们一听到山下堤昭这个名字,就知道他是甚么人,这未免太苛求了。”

我知道白素这样说的意思,事情看来很是杂,若是一下子全堆了上来,只怕会弄不清楚,所以还是一件件依次说来的好。

像官子一下子以白老大的身份和我们对话,一下子又以自己的身份说话,就已经够杂的了。

所以,还是把话题回到原来,从头开始的好。

官子立时又以白老大的口道:“山下堤昭这个人,是当年日本海军潜水组的唯一生还者,你们若是留意过这件鄱阳湖神秘事件,自然就知道他了。他的经历,对了解那神秘事件,有关键性的作用。”

我吸了一口:“首先,我想知道,我们的目的是甚么?要做些甚么?为甚么要做?”

我因为听出白老大的意思,像是要从头再探索这件发生在五十年前的事,所以才有此一问。

官子道:“你到现在才问这个,这要官子小姑娘自己来说了。”

官子顿了一顿,像是角色转换需要一定的过程。然后,她才道:“我父亲是独子,我祖父临死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句话:‘一定要把神户丸找出来!’我父亲很努力地去做,可是始终由于能力所限,未能做得到。我是他的独女,父亲在我小时候,就为了寻找神户丸而训练我,彷佛我这个人就是为了寻找神户丸而生的,我少年时,对此十分反感,父亲把我送到中国去念书,我逃走了好几次。一直到去年,父亲临死前,再把祖父临死时所说的话,对我说一遍,我才下定决心要把神户丸找出来。”

官子一口说下来,神情并不激动,可是却其坚决,显然,她已认同了她的生命,就是为了寻找神户丸而生的了。

我和白素自然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她是要在寻找神户丸的过程中,寻求我们的帮助。

我自付,我们并没有甚么可以帮助她之处,在那时,我想到了石亚玉,石亚玉有这方面的资料,而且他宣称有新的发现,把官子介绍给他,不是正好么?

可是,我正在这样想时,红绫却已然道:“我已经答允帮助官子了,嗯,火里来火里去,水里来水里去。”

红绫杂七杂八的,学会了许多话,可是运用起来,却有点不伦不类——又不能说不对,但总是别扭。我常说她对语言,不是人的运用法,而是电脑的运用法。

我望向她:“你上次闯的祸还不够,又想去闯甚么祸了?”

红绫上次所闯的大祸,我记述在《闯祸》这个故事之中,红绫听了,吐了吐舌头:“经一事,长一智,这次,我当然不会闯祸了。”

白素问道:“官子姑娘,令祖父当年身为潜水队副队长,他们的搜寻有甚么结果?”

官子垂了下眼,长睫毛在轻轻抖动:“没有结果——结果是,全队叁十六人全部下落不明,只有我祖父一人生还。”

我和白素听了,大吃一,鄱阳湖并不是甚么汪洋大海,加上日本海军潜水队配备精良,队员怎可能几乎全部失踪了呢?

我问道:“他们——那叁十五人——”

官子道:“下落不明,没有尸,我祖父是唯一的生还者——”

我忙道:“是啊,他是唯一的生还者,他应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官子道:“他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可是他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若不是小姑娘说来委婉诚挚,我就要直斥其胡说八道了。但是白素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官子的意思,她道:“官子的意思是,她祖父完全记得自己的经历,但是却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换句话说,就是他的经历神奇莫测,令他奇难明。”

官子忙道:“是!是这样!是这样!”

我自然追问:“他经历了甚么事?”

官子道:“我祖父对整件事有详尽的记载,两位要不要看一看?”

我道:“当然要看——”

这四个字一出口,我暗叹了一声,因为这一来,等于是把事情揽上身了。

白素见我眉心略蹙,就瞪了我一眼,意思是官子打着白老大的旗号来,就算是天大的难事,我也只好火里水里甚么的了。

官子取出一张电脑光碟来:“记载长,有好几十万字,我全转录在光碟上了。”

我皱眉:“需要全部看?”

官子道:“需要。”

我接过了光碟:“那么看来,我们的对话要押后一天了。”

官子道:“我可以和红绫姐玩。”

我望了这两个女孩子一眼,没有说甚么,就和白素进了书房。

我不免有点埋怨:“老爷子这个介绍,真有点多管闲事了!”

白素道:“别太早下结论,看了山下堤昭的记述,再说不迟。”

我扬眉以询,白素道:“我感到其中必然有莫大的关键在,不然,爸不会这样‘多管闲事’。”

我听出白素大有见怪之意,自然不再说甚么。

一张小小的电脑光碟,可以收录好几百万字,山下堤昭的记载然十分详细。从他奉召到潜水队报到,出任副队长记起,事无钜细,也亏他记性好,一一全记得清清楚楚。

山下堤昭的记述,对这个故事来说,其重要,我必须引述,但自然不可能一字不易地照引,那太长了。虽然他的记述涉及许多方面的秘辛,看来引人入,但我还是割去了和故事没有直接关系的部份,只把一些主要的引述在下面。

而且,由于原来的记述很是杂乱,所以我加以整理,将之分成了几个部份,以使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看起来脉络分明。

同时,由于事情的发生,是在我们和官子的对话期间,忽然停了下来,去看记述的,所以故事的发展,也依这个次序进行,先把对话暂停,且来看山下堤昭的记述。

以下,就是经过我整理的记述。

第一部份:在这部份中,记述着正在超级大战舰“大和丸”上服役的山下堤昭少佐,接到紧急命令,要向海军本部报到,立时星夜兼程,前往中国。到了中国的南京之后,他才知道一共有叁十六个,全是出色的潜水专家,一起参这项工作,队长是木村效良大佐。山下在记述到这里时,对于这位木村大佐,写下了许多敬佩之的言词,说是他自小就知道这位出色潜水专家的大名,就是朋了他的影响,自己才对潜水发生兴趣的,如今竟能当上这个传奇人物,心目中的英雄偶像的副手,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接着,他又记载了几则木村效良的“水中传奇”,他的记述,木村大佐看来像是一条鱼多过像一个人(这一点,和有关金秀四嫂的传说差不多),说他曾在海中手刃过七条十多尺以上的大鲨鱼;说他曾骑在鲸鱼背上,玩游过整个相横湾;说他曾潜下深海,为身为海洋生物学家的日本天皇搜集深海生物的标本,有一叫“百刺”的稀世奇珍翁戎鲤,全世界仅有的两个标本,就是他从深海之中采上来的……总之,这位木村大佐是一个能翻江倒海的非凡人物。

在崇拜木村大佐的同时,山下堤昭也为他和自己感到委曲,他这样记述:“别说大佐那样堪称全人类最伟大的潜水专家了,就算是我,也在潜水界略有名声。全队都是顶尖的专门人才,竟集中在一起,要到一个内湖去搜寻一般沉船,真是大才小用了……”

从记载看来,不但是山下堤昭,连木村大佐以及其余叁十多个队员,人人都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在记述中,又有以下的话:“木村大佐说,海军大将会亲自向我们训话,说明是次任务之重要性。”

接下来,就是海军上将的训词,山下堤昭一字不易地记了下来,我仍然只转述重要部份:“这次任务,关系帝国的命运,是兴盛或灭亡,都和各位的任务是否能完成有关连——”

海军大将的话说得如此严重,当时,全队人都呆若木鸡,不明白何以一艘小小的内河航行船,牵连竟然会如此重大。

自然,人人心中都充满了疑惑,但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无人敢发问。但是,疑惑之色,掩饰不了,海军大将又道:“我以我本人的信誉保证,我的话没有半分夸张,但是其中详情属于最高密,我无法透露。各位只要完成任务就等于创造了历史,将来一定会明白的!”

这几句话,虽然未能解释各人心中的疑困,但却也起到了振奋人心的作用,当下众队员齐声高呼,热向沸腾。

接着,情报人员就分析了神户丸失踪的几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就提到了金秀四嫂,而且对之评高得人。

情报人员的说法是:“在神户丸失踪的水域附近,有一股十分强大的水上作战武装人员,这股力量的每一个成员(估计超过五百人)都具有徒手潜水的超卓能力。这股力量一向持反抗皇军的态度,并有多次皇军对敌的记录。遗憾的是,每一次对抗,皇军都处于失败的一方,这是战争以来皇军从未有过的事,当然,在大规模的追剿之中,对方并没有正面交锋,所以始终未曾有过决战。所以,有强烈的迹象显示,神户丸的失踪,这股力量有关,这股力量的首领是一个女人,称之为金秀四嫂。”

情报人员又道:“你们的行动,会受到强大力量的军队掩护,根以往的经验,我军一出现大军结集的情形,金秀四嫂的人马便会不知所终。这次,预料也会如此——若不是如此,那更是再好不过,我军可以趁和他们来一次正面交战,从而歼灭他们。”

日军方面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他们也对失踪作了多方面的估计:“神户丸失踪有两个可能,一是被弄沉了——我方愿意见到这情形,因为这样,船上的一切都可以保持完整。

第二可能是,船被劫走了,那一带水域,港汊多,错综杂,隐秘而难以被发现的所在多,船若是被藏在这类所在,一时之间,也难以发现,我军正在进行积搜索,但这个可能性不大。整件事情,对我们有利的一点是,敌方显然未曾发现神户丸的重要性,所以,只要我们能及早找到它,一切还可以补救。”

海军大将的声音甚至有些发颤:“帝国前途,就系在各位身上了!”

一群队员自然大声高呼,矢志完成任务。山下堤昭在这一段上,记下了他自己的感想:“在神户丸上,究竟有着甚么重要的东西,竟然关系着国家生死存亡的命运?大将最后严厉告诫不得好奇,不得发问,不得相互之间讨论,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违者军法处置。我如今记述这经过,虽已事隔多年,日本已经战败,但想起当时大将严厉的神情,心中也不禁有寒意。”

这一段的记述日子,是一九四八年,那是战争结束之后叁年的事了。

可知当时,山下堤昭只是把事情记在心中,后来才凭他人的记忆力,记述出来的。

记述还有一段:“神户丸究竟有甚么秘密?我在九死一生之后,一直不能忘,所以一直试图找出来。可是不论我如何努力,一点线索也没有。而且,我还发现一点:不但这秘密的内容无人知晓,而且,连神户丸关系着着一项大秘密这件事,除了一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知道了。”

从这一段记述,可见得神户丸的秘密,一直是隐密之的事。

记述的“后记”另有此句,我和白素都感到奇上加奇,这一段文字是这样的:“好像有人在偷看我的记述,会是谁呢?谁会对我的往事感到兴趣?那是我身边的人,还是我的疑心?”

看来,山下堤昭对他记述的经历,很是重视,以致疑有人在偷看。

但他记述的,全是过去了的事,而且他所知不多,应该没有甚么秘密可言的了。

记述的第二部份,就是潜水队的行动经过了。

这一部份,记述得更是详尽。

在我择要转述这一部份之前,有必要先记明一些情形。就是在看了第一部份的记述之后,我和白素曾有一段讨论,我首先指出:“关键是神户丸上的秘密,我想,就是由于船上有这个大秘密,才导致它神秘失踪的。”

白素却不尽同意:“表面上看来如此!”

我扬眉,询问她不同意的理由。

白素道:“若是船上的秘密使船失踪,那必要有一个前提:秘密已经外泄,可是并没有任何证证明这一点,金秀四嫂以及其他的抗日力量,都不知道神户丸上有甚么特别的秘密。”

我道:“可是,金秀四嫂承认她准备劫走神户丸。”

白素道:“是,但目的只是船上的货物,她估计船上有值钱的货物,所以才准备下手。

然而,再值钱的货物,也不足以影响‘帝国的兴亡’,所以,她并不知道真正的秘密。”

白素略停了一停,又补充道:“不但她不知道,连山下堤昭他们也一直不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秘密。”

探索各秘密正是我的所好,白素的话,不禁令我心痒难熬。

我道:“不防假设一下这秘密是甚么?”

白素摇头,表示没有可能。我退了一步:“假设一下这秘密的性质是甚么?”

白素沉默了片刻:“也难设想。”

我道:“也不是全无线索——这秘密关系着日本的兴或亡,在当时的情形下,自然和战争的或败有关。”

“根当时的情形来分析,然如此。至于后来,历史开了一个大玩笑,战败的日本,反而大大地兴旺了起来,又有谁想得到呢!”

白素仍然不出声,我又道:“一九四五年四月,日本不但败象已呈,而且可以说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已经出动了自杀式飞,除非是突破性的新武器,否则,难以挽回败局。”

白素道:“突破性的武器,如V2火箭也未能挽回德国的失败。”

我沉声道:“当年袭击伦敦的V2,如果配有核子弹头,结果就可能大不相同。”

白素望着我:“你想说明甚么?”

我道:“我只是假设——假设之一是,神户丸上的秘密,和某突破性可以决定战争败的武器有关。”

白素对我这个“假设之一”,表示同意。

我又道:“本来,国家之兴亡,还可以从政治上来考虑。但当时的情势,盟军方面早已下定决心,非把日本彻底打败不可,故任何政治性的方法,都不可行,所以,这一点——便不必作考虑了。”

白素笑道:“照你的说法,你的假设之一,也是唯一的假设了。”

我道:“至少暂时我想不出假设之二来。”

白素追问了一句:“你假设中的武器,若说可以凭它扭转战争的败,那是不是核武器呢?”

我道:“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在核武器出现之前,想也想不到会有那么厉害的武器,现在,一定也有别武器是想也想不到的。”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我们的这次讨论,也就算是告一段落。

现在,再说山下堤昭记述中的第二部份——他们开始行动,采取的方法,是依照神户丸失踪前的航行路线,一成不变。

原来神户丸在失踪前的航行,每一小时都有记录,是神户丸在航行中向情报部所作的报告——这一点就不寻常之至,一艘货船何必要那么郑重的行踪报告?

由此可知神户丸自一启航起,就非比寻常!正因为如此,也益增事情的神秘性——神户丸的整个航行过程,可以说全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居然还会失踪,真有点匪夷所思。

山下堤昭在这一部份的记述之中,采取了日记的形式,每日记事,清楚明了,我也沿用了这方法。当然,我精简了十之七八。

我从也们到了湖口镇之后开始引述。

湖口镇位于鄱阳湖最北端和长江交界处,顾名思义,它是进入鄱阳湖之口。这是一个大镇,地当安徽、湖北、江西叁省的交界处,是航运和陆路的中心,是重要的水陆大码头。

凡是这样的地方,人文情形自然也都杂无比。尤其是在那个时代,日本军队的控制力还在,可是伪军和挂着各名号的军队,以及有枪有人的各地江湖人物,土匪帮会,杂七杂八的力量之多,真是难以数,是一个典型的九反之地。

根神户丸的航行路线,船是自小孤山脚下的长江启航的。小孤山在一个叫彭泽的镇甸对江,山并不高,可是山势险要,也十分隐秘。

这里有一点相当重要,并非出自山下堤昭的记述,而是我们事后得到的资料,但由于和神户丸的航行有关,所以插入此处,以便容易了解经过(所以,这个事实,山下堤昭也未必知道。山下只记述着“神户丸自小孤山脚下启航,我们亦然”而已。)以后,我还会用这个方法来夹叙。

我事后得到的资料显示,日军在小孤山驻有相当重的兵力,虽说小孤山是长江的要塞,有军事值,但是日军的部署,却显示了过分的重视。日军在入山的道路上,布有重兵,任何人不准通过,有不小心闯进去的,格杀勿论。那使人想到,日军在小孤山中另有作为,但究竟是为了甚么,没有人知道。

神户丸出现在山脚下的江道,停留了好几天,开始时并没有引起甚么注意,因为在外表看来,神户丸颇是残旧。虽然就内河航运船来说,它十分巨大,但是也并不特别起眼。

引起了金秀四嫂的注意,想对它动手的,是由于四嫂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的梅。梅是一个叁十出头的女人,胆大心细,负责替部队寻找下手的目标,她注意了神户丸七天。

首先,她注意到上船下船的人多。

四、唯一生还者的记述(二)

所谓“上船下船的人多”,是有许多人不断地下船上船,有的空手,有的带着货物,竹篓或木箱,进出之际,都有军队护道——根本不让人接近。梅观察到这一点,是潜在水里,用土制的潜望镜看到的。

更引得梅注意的是,船的吃水线,每天都在下沉。

梅是四嫂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说自九岁起,就在湖上“讨生活”,对于水面水底的一切活动,都了若指掌。所以,她估计像神户丸这样的大船,吃水线每下沉一寸,就等于船上多了十的重载。连续观察了几天,船的吃水线竟下沉了一尺多,可知船上所载的货物,超过了一百多。

奇的是,梅并没有看到巨型的物件由起重搬运上船,于是她的脑中,就闪过了两个字:金子!

只有黄金,才是积小而沉重,大量的黄金,可以使船的吃水线下沉。

梅于是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和想法,向四嫂报告,四嫂一听,就同意了她的看法。

这才有四嫂和四大金刚一起在湖口镇出现的事——一来是搜集更多资料,二来是告诉江湖同道:她们盯上神户丸了。

四嫂和她手下接下来的行动,我在后面会补述,先说这一点,是此可以肯定,神户丸上有很是奇特的东西在。

日本搜寻队的船,在小孤山下的江边,溯江而上,来到湖口镇,完全依足当日神户丸航行的路线和时间。他们在湖口停了约半小时,就进入了鄱阳湖的水域。

鄱阳湖的湖形,其不规则,叁叉八角,像是一团棉花被随意扔在地上所形成的形状,在湖的北部,也就是自湖口镇向西航行,在地图上看来,是一片狭长的水域,最宽处不超过六公里。

自然,六公里在地图上看来,只是很狭的一条,但是在实际的水域上,却是很大的距,足以造成烟波浩淼,碧波万倾的景象。

潜水队乘坐的,是一艘经过改装成铁甲船的小轮,装备的武器精良,一旦遇到袭击,这叁十六个人组成的队伍,可以发挥意想不到的强大战斗力。

而且,队员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知道自己此行关系重大,所以个个士高昂。山下堤昭的记述,队员每每引吭高歌,歌声嘹亮,得大群水鸟振翅高飞,蔚为奇观。

神户丸由湖口镇到失去联络的老爷庙水域,航行了两天一夜,潜水队的船也按照此航行,到了失去联络的地点,正是清晨时分。

湖面上有大团大团的晨务,犹如漫天撒下了无数薄纱一样。等到船在估计的水域停了下来,四周静得出奇,只有湖水汤击在船身的泊泊声。

他们的任务,是早已交待了的,一到达神户丸失去联络的地点,全队就分成两组。甲组由队长率领,乙组由副队长率领,每队十八人,轮流作二十四小时的潜水搜寻。

他们采取的方法,是以泊船处为中心,作“蜂圈式”的搜寻,也就是以船为中心,不断地增加直径,作圆圈式的搜寻。

他们用这样的方法,那是万无一失的,因为他们还有着当时科技尖端的产品——无线电波探测仪,那被称为“雷达”的仪器,直到如今,仍被广泛使用,当时是人类的最新科技。

队长率领甲组队员先下水,时间是叁小时,乙组的人员则准备小艇,在湖面上打转,小艇驶出半公里,准备接回甲组人员,乙组人员便接着下水。甲组人员在休息期间,再将小艇驶远半公里。这样,二十四小时下来,就可以驶出四公里,四十八小时后,便可以完成搜索了。

因为根神户丸航行的记录,船只不可能驶出五公里之外。搜索队作八公里的搜索,已经是超过失踪范围的了。

搜索队在一开始执行任务时,个个充满了信心。甲组人员在叁小时后出水,一无所获,信心略受打击;乙组人员叁小时后又无功,已是下午时分了。

甲组人员再下水,又叁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发现。这一带的湖水并不深,水又清,湖中大鱼水龟都历历可见,若是神户丸沉在湖底,断无不见之理。

轮到乙组人员第二次下水,已是夕阳西下,山下堤昭为了振奋人心,在下水之前,和每一个队员击掌、高呼,可是,他们的叁小时努力,依然白费。

甲组再下水时,月轮高照,水面泛起亿万点银光,一望无际的湖面,如同是一张银丝编成的一般。

山下堤昭记得清楚,甲组下水的时间,是晚上九时正,也就是说,到午夜十二时,就会轮到乙组第叁次下水。

在努力了那么久之后,仍然没有收获,队员不免大是沮丧。尤其在通报上,海军大将几乎每隔半小时就询问一次,更给他们造成海大的压力,觉得若不能成功,就愧对国家了。

在小艇上休息的时间,并不易过,因为甲组的队员,在水底下不断传来的讯息是:并无发现,并无发现。

由于湖水清澈,而且小艇一直跟随着甲组的队员,好使他们在叁小时的潜水之后,一上水面,就能登艇。所以,在小艇上的乙组队员都隐约可以看到,从湖水下面透上来的,甲组潜水队员所用的射灯灯光,灯光透过湖水,荡漾不定,形成一朦胧迷的美景。

照说,在这样的情形下,是绝不能有甚么意外发生的了。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的了。

先是在十一时五十分的时候,副队长命令队员作下水前的准备,因为在十分钟之后,就又轮到他们下水了。各队员依照规章,作下水前的准备,包括检查潜水器具在内。

那大约需要五分钟的时间,在这四五分钟之内,没有甚么人注意湖面的情形,等他们检查完毕,重又注视湖面时,他们都在等待甲组的队员冒出水面。

日本军队训练严格,几次交替,下水的队员,几乎都是准时的一下子自水中冒出来。

可是这次,乙组的队员全神贯注的等着,已过了午夜十二时叁分钟,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时,山下堤昭只感到一股度的恐惧,袭上心头。他想大声问“这怎么了”,可是竟是开了口,而出不了声。

他的目光射向其他的队员,只见每一个队员的神情都古怪之至,又又疑,看来感觉和他一样。

整组人怔呆了又有一分钟,甲组队员已过时四分钟,还没有冒上水面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队员尖声叫了起来:“他们不见了,甲组的队员不见了!”

山下堤昭的第一个反应是厉声咒骂:“蠢驴,胡说——”但是他没有骂完,也陡然感到甲组的队员,然是全不见了。

因为本来是可以看到湖水下移动的射灯灯光,或远或近,这表示甲组的队员正在搜寻。

可是这时,湖面一片黝黑,绝没有水底的光芒映上来。

这情形,可能是早已是这样的了,不过当大家从紧张的检查工具后,再定过神来之时,并没有在意而已。

直到过了时候,甲组的队员仍没有出现,这才徒然使人感到事情不对头,出了事了,甲组的队员不见了!

湖面上一阵晚风吹来,虽然是在夏天,可是仍不免令人汗毛直竖,所有人都发出了无意义的叫声,显得混乱之至。

作为副队长,山下堤昭自然要设法控制这样的局面,他先看了看时间,各人竟在愕之中,又过了五分钟,甲组的队员还没有出现。

山下堤昭大喝几声,令各人静了下来,他宣布:“乙组队员立即下水,照计划执行任务!”

他大声叫“一二叁”,可是在他的命令发出之后,只有几个人应声下水,其余的人竟然犹豫着,没有立即下水!

这情形,在军队之中,已经可以成“抗命”的罪行了。

山下堤昭再次大声发令,这才令所有的队员一起下水,他自己也一踪身,下了水。

山下堤昭下水之后,其他人的情形如何,他不得而知,因为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队员。不论是甲组的还是乙组的,他都没有见过,他是唯一的生还者。或者说,他是事后唯一还存在的人,其余的人都消失无踪了。

山下堤昭下水后的经历,他记述得颇是怪,简单得出奇——看来,不是他不想详细记述,而是发生的事就只有那么多,他想详述,也实在不能。

山下堤昭的记述是:“着疑无比的心情下了水——不知道甲组的队员出了甚么事。

才一下水,就觉得有一股力量拽着自己下沉,同时,眼前一片漆黑,竟不像是进入了水中,像是进入了墨汁之中,再接着,全身产生了一奇怪的酥麻之感,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以上简单的记述,就是山下堤昭下水之后的全部经历。其过程大约只是十来秒,或者更短,所以,他根本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他是唯一的生还者,或者说,他是唯一再度在世上出现的人,当然在失去了知觉之后,又醒了过来。

倒是他记述醒过来之后的情形,十分详尽,因为对山下堤昭来说,那可以说是一生之中最大的奇遇——他下湖,就在奇的情形下失去了知觉,自然是奇遇。但由于时间太短,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所以不如他醒来之后的遭遇那么奇特。

他醒来之后,首先感到手腕和足踝都有疼痛,而且,全身都在摇晃。到神智渐渐清醒时,耳际更听到了连续不断的“嗡嗡”声,而且,全身各处都奇痒难忍。他还未曾睁开眼睛,就想去抓痒处,但是一用力,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全被绑住了。

接着,他发觉双脚脚踝也被紧绑着,他这才睁开眼睛来。起先,甚么也看不到,接着,他就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之上,而且,置身在一艘小船之中,那小船有着半破烂的蓬,可以透过蓬上的破洞,看到天上的星月微光。

小船有人在划桨前进,所以船身在摇晃。那嗡嗡声,却原来是大群的蚊子,绕着他在飞行时所发出来的声响。他之所以全身发痒,自然是由于大群蚊子都已饱餐了他的血之故。

山下堤昭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之后,他毕竟是久经训练的职业军人,立即想到的是:自己被俘了!

而且,根情形,他也判断出自己不是被正规军队所俘,多半是落在游击队的手中了。

他学过中国话,船既然在摇动,当然是有人在摇,他勉力定了定神,大声叫了一声:“放开我!”

叫了两声,船身两旁传来了“刷刷”的声响,那是船身擦过湖中生长的芦苇时发出的声响。

山下堤昭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苦,因为这湖中的汊港最是隐秘,纵横交错,水道曲折,不是熟悉地形的人,转以几天几夜,也转不出来。而且,最难被人发现,故他被发现、获救的可能,自然也相对减少了。

他着急起来,又大叫了几声,中日语并用。就在他叫了一阵,喘着,心中更增惶之际,就听到自船尾传来一个女子声音。

那女子说的竟是流利的日语,斥道:“你鬼叫甚么,信不信我抓一把烂泥塞住你的臭嘴?”

山下堤昭一听之下,不禁呆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听到了日语,自然令他感到亲切。

但是有生以来,都听惯了女性使用敬节的日语说话的人,忽然听到了一个女声,说出如此粗鲁无礼的话来,却又令他感到怪莫名。

所以,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接着,那女声又传来:“你叫山下堤昭,是一个少将,对不对?”

山下忙道:“是,你不能再问别的,根日内瓦战俘条例,我只需回答这个问题就已足够了。”

那女人的声音怒道:“放屁!我要问你杀过多少个中国人,只怕你数不过来!”

山下沉声道:“我可以回答:一个也没有,我不是战斗人员,我是潜水专家。”

那女人怒道:“侵略他国,全是兽军!”

山下堤昭出不了声,作为军人,他服从命令,他明知侵略不当,但却也身不由己——战时,在日本军人之中,也有少数良知未泯的,山下堤昭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叹了一声。

那女人咄咄迫人:“你怎么不说话了?”

山下道:“我无话可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可是别……别人……”

山下说不下去,那女人冷笑一声:“我看你和别人也没有甚么不同……,哼,潜水专家带了那么重的铁筒,算甚么专家!”

山下一时之间,不明白那话是甚么意思,那女人又道:“不过你们有点家伙倒也有用,在水中能发光的灯是其中之一,你要教会我使用。”

山下这才知道,女子口中的“铁筒”,是指潜水用的压缩空筒而言。

这时,他不禁对对方的身份起疑,忍不住问道:“你是甚么人?”

他问了一声之后,只听得那女人的声音大是接近:“你看我是甚么人?”

山下的双手双足被绑在木板上,身子转动不灵,他循声勉力偏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年轻女人的脸,他还不到一公尺。

那女人的身子还在蓬外,只是探身进来望向他。那女子双眼很大,乌溜溜地有神,不算很美丽,但是青春息迫人,虽在黑暗之中,也可以看出她面颊红润,显然是一个其健康壮实的女人,她的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

山下一看之下,不禁啼笑皆非——他一个堂堂的海军少佐,竟然落在这样的一个大姑娘手中,说是奇耻大辱,也不为过。偏偏这大姑娘说话虽然粗鲁不文之至,但是不但声音动听,这一照面,更是讨人喜欢。

山下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是甚么人。”

那女子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才是潜水专家——你不配。”

山下又是好,又是好笑:“快放开我,你要是怕我,放开我之后,再把我的手脚绑上就是。”

那女子怒道:“谁怕你这鬼子少佐!”

随着那句话,只见她手腕一翻,手中已经多了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东西形如匕首,可是却分成叁个分叉,很是尖锐锋利,长不过尺许。女子一出手,那东西便在她的手中飞快地转动,闪起一闪精光。

山下堤昭虽然不认得那东西,可是寒光闪动,杀扑面,那分明是一件兵刃。

他张大了嘴,不知那女子要干甚么。

那女子徒然停了手,把兵刃直搁到了他的鼻尖上,一股清飕飕的寒传将过来,令得山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那把刀竟如此锋利,看来那女子只要随便一挥手,他的鼻子便要开他的脸。

所以,他也不免现出了骇然之色来。

那女子哈哈大笑了起来,用兵刃在他头上敲打了几下:“鬼子少佐,害怕了?”

这鬼子少佐,刚刚因出奇不意,然大吃了一,但此际定过神来,感到自己受了大的侮辱,便大声道:“你怎可以虐待俘虏?”

那女子冷笑一声:“要是仍当你是皇军,你早就被大斩八块,丢到湖里喂王八了!”

山下道:“你不会杀我,你还要我教你怎样用在水里会发光的灯。”

那女子晃了晃手中的兵刃,出手快,刷刷两声,已把绑手的两段绳削断,山下一挺身,坐了起来。

那女子立时又把兵刃对准了他的咽喉,叁叉共刺,只要向前略送,这海军少佐的脖子,不会比常人更硬,自然也会多叁个窟窿,所以山下不敢再动。

那女子道:“你自称潜水专家,能说出我手中家伙的名称么?”

山下堤昭已然算是“中国通”了,甚至会说一口中国话,可是这个问题,却也把他问了个哑口无言。

他只好道:“请多多指教。”

那女子得意地笑了起来,她笑后其欢畅,虽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但是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由衷地发出欢乐的笑声,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山下堤昭盯着她看,不觉有点痴呆。

那女子也发觉了山下的目光有,她止住了笑声,和山下默默对望了一会,忽然俏脸红云陡生,偏过了头去,低声道:“那叫分水娥眉刺。”

看官,那“分水娥眉刺”是女子使用的短兵器,尤其宜在水中近身搏斗时使用,出击快,攻击力强,杀伤力大。这兵刃,又有一个名称,叫“水鬼喜”,说,水鬼找替身时,也要借助它来害人。

别说山下堤昭不懂,只怕日本帝国大多的汉学家,唐诗宋词,子曰诗云,甚么都懂,也不会知道这兵刃叫作“分水娥眉刺”。

当下山下重了一遍,才又问:“你……究竟是甚么人?”

那女子此时已进了船蓬,她一挥手,又把绑着山下双足的绳割断,一挺胸,大声道:“东南湖滨挺进独立团副团长!”

这古怪的番号,听得山下堤昭直眨眼。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态竟带有几分稚,看来很是可爱。

山下笑道:“能成为你的俘虏,可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不知副团长要如何处置我?”

山下这一问,却使那女子踌躇了起来,望定了山下,竟是一副不知如何才好的神情。

山下反倒问她:“可是有甚么为难之处?”

那女子应声道:“是啊——”

可是她说了两个字,又觉得不妥,便住了口。显然她又不知如何处理才好,神情更是犹豫不决,咬着下唇,看来更是稚。

这时,山下堤昭已完全放下心来,因为眼前这女子,虽然身手不凡,但是却很是稚嫩,看是一对一,再容易应付不过。

他搓着手腕,道:“我能成为你的俘虏,也算是有缘,你有甚么为难,不妨大家商量。”

他一面已伸手在自己的裤脚处,搭到了自己用以防身的匕首还在,看来那女子绑起自己之时,竟然未曾搜过身,可说是疏忽之至了。

那女子望着山下堤昭,神情仍是犹豫,声音也变得低沉:“照说,你落在我手中,我应该把你送到四嫂那里去是,可是四嫂她……她恨鬼子入骨,你一到。……只怕就——”

她说到这里,作了一个手势,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作砍了一刀之状。

山下堤昭自然看出,眼前这年轻女子对自己大是同情,他不禁产生了样的感觉,过了一会,他才道:“我是你敌人,叫四嫂杀了就杀了,你为何为了我的死活为难?”

五、白、金对话

日本军队的情报工作做得好,他们一队人在前赴目的地之前,早已对当地的情势有过一番了解,也知道金秀四嫂是重要人物。所以当山下堤昭知道了这女子是四嫂的手下时,本已绝望,可是偏偏对方的态度如此,似乎又有了生,所以他才故意如此说,以肯定对方的态度。

他这样一说,那女子震动了一下,咬着下唇,神情有几分幽怨,彷佛是在说他不了解她对他的关心。

一看到这情形,山下堤昭心中雪亮,他用诚恳的声音道:“姑娘不必为难——若是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恳请姑娘别把我交给四嫂,放我一条生路,我山下堤昭有生之日,不敢忘记姑娘的大恩大德。”

这样的话,本来是绝难出自一个标准的日本皇军军官之口的,但是山下堤昭此时说来,竟是自然之至。这可以说是奇怪的现象。

各位看官,男女之间的相遇相识,以致叁言两语,甚至是一个照面之间,由起初的互相吸引,以至立即可以知道自己和对方会情投意合,本来就是一件奇怪之的事,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自古以来,人类对这奇怪的现象,在弄不清摸不准,无法可施之余,便把它归诸一个“缘”字。

然则“缘”是甚么,也没有人说得明白,但人人又都知缘是甚么。

缘之奥妙,也就在于此。尤其在男女之间若有缘,在再不可能的情形之下,也会纠缠在一起;若无缘,再刻意撮合,也是白搭。就像春雨叁遍,满地野草茁发,但若想凭人力制造一根野草出来,却又万万不能。

闲话表过,却说山下堤昭和那女子,自然是一双有缘人了。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金秀四嫂手下的四大金刚,梅兰竹菊的竹。

这四个出色的女子,每一个人的出身、经历、事迹都可以写一大部书,但是却和本故事无关,所以只是约略一提就算。

当下,竹见到山下这样求自己,她本就甚犹豫不决,听了恳求,心中其实已有了主意,可是想到此举实在太大胆,仍自沉吟。

竹的性格爽朗豪放,何以对山下产生好感,连她自也说不出来。

算起来,她只好归咎于她曾被山下堤昭紧紧地拥抱过,虽然那是在特殊情况下的行为,但在一生未曾和性有过那样接的竹来说,自然也足以造成巨大的冲击了。

事情得从头说起。

在神户丸失踪之后,不但日军大是紧张,各方面都大为关注,大家的心思一样,都认定了金秀四嫂下的手。

所以,在第叁天,就有叁大司令、五位将军一起造访金秀四嫂的事。

(这一段记述,是日后山下自竹的口中得知的,也归在山下的记述之中,为了便于明白竹救山下的经过——那是很重要的关键,所以我提前叙述。)在访客之中,有两个将军是正式的军队司令,地位很高。尽管访客之中互相敌对,但是目的相同,只想知道神户丸的失踪,是否和四嫂有关。

四嫂的回答是:“我然想打神户丸的主意,因为神户丸在小孤山下泊岸几天上货,吃水线下沉一尺有多,我估计必载了多的黄金,所以想下手。”

这一番话,已令得各方面的军豪首领惭愧不已,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神户丸载了甚么特别的货物,只是在船失踪之后,日军常的反应之中,才知道神户丸有点不寻常而已。

四嫂又道:“可是我未来得及下手。神户丸经过湖口,进入鄱阳湖,我就水上水下的跟着它,准备伺下手,可是到了老爷庙附近,就失去了它的踪迹。”

神户丸正是在老爷庙附近的水域失去踪迹的,所以四嫂这样说了,大家也只好相信。虽然当时各人心中都还是有点疑惑,但是四嫂既然说没有下手,各人也不便再有甚么表示,不然,惹恼了四嫂,她翻起脸来,虽有好几个将军之多,只怕也担待不起。

当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只有后来,白老大探索这件事的时候,会晤金秀四嫂,提起当日的事来,四嫂仍然用这番话来应对。

一来是白老大为人精细,听出话中大有破绽。二来是他为人大胆,不怕四嫂翻脸。叁来是他自恃在江湖上行辈尊大,所以在听了这番话之后,就哈哈大笑,直呼其名:“金秀,你这番话只能唬弄那些司令将军,为何对我也这样说?叫你盯上了的盘子,一举一动,哪怕是闷声不响的放一个屁,都在你的眼里。老大的一条船,会在你眼底下不见了,这话唬谁了?”

金秀四嫂大是不愉,但碍于白老大的身份,也不敢太发作,她冷冷地道:“老哥要是认为是我下了手,那就当是我下的手好了。”

白老大笑道:“我不认为是你的手——这船很有点古怪,你下了手,也吞它不下。我告诉你,幸亏它不见了,你没有会下手,不然,你手下的人连你自己,只怕不能剩下多少。

船上有二十支重枪,有一个加强连,配的是全新的武器,连美国人用的火焰喷射器都有近一百具,一起喷起火来,方圆十里,湖面上全是烈火,你的那些人马能挡得住吗?”

金秀四嫂听了,脸色难看之至,但是却也流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白老大找金秀四嫂,是在一年之后的事,那时,战争早已结束,四嫂也已金盆洗手,正准备彻底和过去的生活划上句号,重新开始新生。

(四嫂这个女人的一生,传奇之至,她的“新生”,更是出人意表之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女子,有会,当略记述一二。)所以,四嫂并不像过去那么火爆,只是冷冷地道:“白老哥当时也在那船上?”

这一问,自然大有讥讽之意在,潜台词是:“你又不在船上,怎能知得如此详细?”

白老大长叹了一声:“我的情报,是直接从东京方面来的,为了传递这情报,牺牲了叁位出色的情报人员。情报还说,这船关系着日本帝国生死存亡的命运,所以,我也联络了一批人要打它的主意。”

四嫂的忍耐力再好,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了,“叭”地一下,一掌击在桌上,把桌上的杯碟打得全都跳了起来,怪叫道:“好哇,你联络了一批人,竟然不来和我联络,小瞧我到这地步,你不说清楚,我和你没完没了!”

白老大搓着手:“我联络的,上有空军,下有海军,全是有强的战斗力,不是潜进水去凿沉船这勾当,不来找你,是为了不让你无谓牺牲。”

四嫂心知白老大所说是实,因为她的力量虽然不小,但是和正规的军队相比,当然大大不如。

她闷哼一声:“那你得手了?”

白老大道:“没有,我们的情报,只说在长江有一艘船关系重大之至,能俘虏了这条船,就大大有利,连船上的武装配备都可拥有。但就是不知是甚么船,在长江的哪一段水域。”

四嫂道:“那有甚么用!”

白老大苦笑了一下:“等我们好不容易弄清楚是神户丸时,神户丸失踪的消息已传出来了。”

两人的对话,回到了原来的题目,四嫂道:“我告诉你它失踪了,你又不相信。”

白老大一字一顿:“我不是不相信,而是请你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告诉我。”

四嫂默然不语,白老大又道:“神户丸上的二百来人,全部下落不明,后来日军组成了搜寻队,叁十六人也全部下落不明,所以,只有你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那时,白老大并不知道在搜寻队之中,有山下堤昭副队长并未消失。山下并未消失的经过和竹有关,山下和竹两人的经历还有一些曲折,他们的存在,直到若干年之后,才为人所知。所以,当白老大和四嫂谈话之际,白老大并不知情。

整件事情都十分杂,要从多方面不同的角度去看,才能明白事情的经过,所以我在叙述的时候,也就不得不“主化”,使列位看官,更容易在多方面叙述的各个角度,明白事情的经过。

当下,四嫂沉默了片刻之后,反问道:“船上载的,究竟是甚么?”

白老大一摊手:“不知道——就是为了想弄清楚,所以才一步一步想把失了踪的神户丸找出来,所以,首先要知道它失踪时的情形。”

金秀四嫂抬头向天,又伸手在白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几下,才叹道:“这一年来,许多人问过我,但是我都不愿说。”

白老大道:“难得的是四嫂手下上百人,没有一个说了半句,都说没有四嫂的话,不敢透露半个字,由此可见,四嫂治军之严,威信之高。”

白老大捧了四嫂一番,四嫂却大是感慨:“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手下四个最亲的亲信——”

白老大早就注意到了,四大金刚只有两个随侍在侧,这时又听出四嫂话中有因,就问道:“还有两位出了甚么事?”

这随便一问,四嫂却勃然大怒:“别再提这事!”

当时白老大未曾想到“这事”和整件事大有关系,所以也没有节外生枝,只是笑道:“不提就不提,且说当时的情形如何。”

四嫂的神情仍很激动,兀自喘了好几口,才道:“不但我们盯上神户丸,连后来搜寻队的船,我们也一直盯着,你可知道?”

白老大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有鬼子才不知道,以为封锁了水域便成。他们不知道,封得住别人,又怎能封得住四嫂的队伍,四嫂的队伍,个个在水中就像大黑鱼一样,鬼子焉知厉害。”

白老大虽然因为有求于人,称赞的话多了些,但是说的,却也是实情。

当搜寻队一过湖口镇,四嫂就全力盯看他们,全部过程皆在水中进行,日军封锁再严,也想不到会有几十个水性出神入化的人,潜在水中,窥伺他们的行动——山下堤昭身为副队长,就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事发生,直到后来发生了变故,竹告诉了他,他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可知四嫂的部队,在水中出神入化的本领。

四嫂听了,却又叹了一声,过了一会,才道:“两次我们经历的情形,都对你说了吧!”

白老大大喜,道:“若有所收获,定然少不了你的一份。”

金秀四嫂淡然道:“我已决心跳出了,以前的一切,和我再无——,我甚么都不要。”

白老大此际不知四嫂准备如何,但他身在江湖,当然知道要跳出江湖之难,四嫂既然有此决定,自然也是新生活的开始,所以他道:“金秀,恭喜你了。”

四嫂淡然一笑:“我们一直跟着神户丸,神户丸吃水深,船行不快,要盯着它,并非难事。我们已经决定,过了老爷庙后,有一段湖面很阔,湖水也深,而且,又有不少急速的漩涡,在那里下手最好。”

白老大“嗯”地一声:“九鬼井。”

就这叁个字,已令得金秀四嫂对白老大肃然起敬。因为“九鬼井”这个地名,正是她所说准备下手的那个所在。

这个所在,在湖中其隐秘,水分两重,上一层有五公尺,水面平静无比,一点也看不出有甚么凶险来。可是下一层却是急漩连连,一共有九个之多,最大的一个,涡径有两丈开外,最是急速,急漩漩向湖底深处,无人能知究竟底在何处。

这水面以下的奇特的水文现象,只有在湖中讨生活,水性非凡,经验老到,几次险死还生的人才知道。白老大居然能随口就说了出来,那表示他识见非凡,四嫂自然佩服。

白老大在说了九鬼井之后,略顿了一顿,又道:“我收回刚才说过的话——你们若选了九鬼井作下手的地点,在水中把船底弄出几个大洞,等船下沉,那是可以成功的。”

四嫂神采飞扬,因为刚才白老大说她绝无可能成功,如今改变了看法,可知当年她的方法实可行。能得白老大如此称赞,自然值得高兴。

不过,白老大词锋一转:“可是,弄沉船,令船上的鬼子都葬身湖底,你也没有好处,因为船若是沉到了九鬼井,不但无法捞得上来,只怕连四嫂你,人人都说你是鲤鱼精化身,也难以潜下去,看看沉船之中究竟有甚么宝物在。”

四嫂听了,反应得是奇特,先是灿然一笑,然后又叹了一口,说的话也分成了两截,笑的时候道:“谢谢你的美誉了!”叹的时候道:“然欠思量,但当时想的是,先解决了再说。”

她叹息时的话,很易理解;笑时的那句话,却要解释一番。

原来,人人都因四嫂的水性好到了出神入化,所以,都传说她是“乌鱼精”化生。那“乌鱼”是水中一霸,生命力强,寿命也长,可长到寻丈大,若是在水中闹腾起来,寻常小船一下子就掀翻了。但其形若鳍,又遍乌黑,卖相很是难看。此时白老大明知传说,但是却改口称她为“鲤鱼精”化身,鲤同是鱼,但鲤鱼形美,且多有红色、金色的鳞片。

传说中有鲤里仙子的美誉,又有鲤跃龙门之意在内,四嫂听了,自然心中欢喜,白老大可说是老江湖之至了。

两人继续讨论,白老大道:“照你看来,神户丸是不是叫九鬼井的漩涡扯到湖底去了?”

四嫂道:“照说,除此之外,别无去处。偌大的一船船,连两百来人,总不成溶在湖水中了,可是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白老大问:“何以见得?”

四嫂道:“这就要说当时的情形了,我们盯上神户丸时,情形比较简单,鬼子可能认为船上的武器已足够保护,所以并没有封锁水域,我们至少有五六十人一直把神户丸留在视线之内。”

在这样的情形下,神户丸居然还会失踪,这真是奇上加奇。白老大知道四嫂已快说到关键时刻了,所以他并不催促。

四嫂道:“那一刻,我也是目睹者之一,我还有一具望远镜,是一个将军送给我的,连神户丸甲板上的人走来走去,都可以看得清楚之至。那一天早上,天清朗,水波不兴,是一个好天,日出之后,连湖面上的那一层薄雾,也消散了,由于天太好,所以我们都不敢太接近,怕被对方发现。这样的天,不怕看不见目标,所以我们大都不免有些疏忽。”

四嫂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吸了一口,声音有点乾哑:“所以,以致后来问起来,竟没有人说得上那一天那一大团黑雾是甚么时候聚起来的。”

白老大扬眉问:“黑雾?”

四嫂道:“是,湖上常有大团的雾无缘无故而生,有的白,有的黑,老人家说,甚至还有五色纷呈的。”

白老大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白老大的明白和四嫂的理解,自然不同。四嫂只当那雾是神仙或妖魔的力量,但白老大却知道那是一自然的象现象。雾是由水蒸汽凝聚而成,湖水不断蒸发,遇上压低或是冷空突降,就会在湖面上形成大团的雾,雾大的时候,甚至目眺望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通常,雾都是一大团一大团凝聚在一起的。雾和云一样,若是水重了,就会形成灰色、浓灰色,那就成了黑雾。若是遇上阳光反射,那么,经阳光分解成红橙黄绿青蓝紫,当然也就有五色的雾团。

大湖之上,出现这自然现象,不足为奇。

四嫂继续说下去:“在我身边,是梅先低声叫起来:‘看这团雾!’我向前看去,只见一大团黑雾,不偏不倚的就罩住了神户丸。那雾看上去很是怪,由于阳光好,黑雾之中,竟像是有金蛇乱窜一样的光芒在闪动。”

白老大忙道:“说清楚一点!”

四嫂道:“雾是浓黑色的,一被罩住,根本甚么也看不到,可是雾中有闪动的光,倒像是船上有许多人都在挥动着强力的手电棒一般。”

白老大道:“有多久?”

四嫂呆了一呆:“说不上来,但不会太久,梅还说:‘鬼子船要倒霉了,看这雾,只怕是湖中的青龙吐出来的,会迷人!’”

大湖之中,甚么样的传说都有,也特别多妖魔鬼怪的故事,青龙吐雾云云,都是很普通的传说。

四嫂也没在意,只是叮嘱了一句:“小心些,别让鬼子船趁雾溜了。”

梅格格地笑,四大金刚之中以梅最是俏丽,她边笑边道:“看这团雾,旁边多么空明,船只要出了雾团,就一目了然,能溜到哪里去。”

四嫂也嫌自己太小心了,可是她心中,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紧张。

大湖上的这雾,起得快,散得也快,但到底持续了多久,四嫂实在没有实的概念,大约是十分钟到二十分钟左右。在黑雾散去一半时,所有望向黑雾的人,就都已经发现船不见了!

神户丸不是一艘小船,在内河船之中,可以说是庞然大物。在起雾之前,还在人人的视线之中,雾散去后,却失去了踪迹。

然而,并没有任何人看到它驶出了雾团——事实上,如果它驶出来的话,也绝无可能逃得过那么多人的视线。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当时的情形是,四嫂和梅、兰及几个手下在一艘小舟之上,其余竹、菊各在另一小舟上,还有七八只小舟也在附近,总共有将近一百人,十来条小船一直都盯着神户丸的。

突然竟出现了这样的奇事,别说是他人,就算是四嫂和四大金刚,也都震得不知所措。四嫂在回想那一段时间的情形时,对白老大这样说:“雾散了,散得乾乾净净,但是神户丸却不见了。没有人动,也没有人作声,人人都在等,等那船出现,可是那船不见了。”

过了很久——在震之中,更加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梅才首先叫了起来:“船不见了!”

她一叫,人人都重着同样的话,其余的小船也向四嫂的船靠近来,个个都冲着四嫂叫:“船不见了!”

叫得四嫂心烦意乱,大声喝道:“都知道船不见了,还嚷着作甚么!”

等到大家定下神来,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船沉了!

就算船能飞上天,在飞天的过程中,也必然为人所见。如今,唯一的可能,就是在黑雾罩住船的时候,不知由于甚么原因,船沉入了湖中。

四嫂扬起手来,本来,依她的行事作风,爽朗之,应该早下令下水察看了。

可是,这时她举起手来之后,还是迟疑着,因为事情怪,令得她的心中有着一股度不安的情绪,使她感到有不可测的可怕事情正在发生。

六、永远的秘密

金秀四嫂自然不知道发生的究竟是甚么可怕之事。在那一刹间,她自小听到的,有关大湖之中妖魔鬼怪的传说,一起涌上了心头。

鄱阳湖自古以来,烟波浩渺,水域广阔,经历了那么多年,各各样的传说也丰富之至,湖底有鬼怪神仙之说更盛。湖面之上,时有“鬼船”出没的说法,四嫂也自小听到大。

历年来,在湖中翻沉的船只也不知多少,死在湖中的冤魂,成精作怪的又有若干?

这纷纷的传说,都足以令人遍生寒,所以四嫂虽举起了手,却始终不下了“下水看看”的命令。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划近点看看去——可得千万小心。”

她说了之后,自己也不禁苦笑——“千万小心”,小心甚么?如何小心?载重两千的大轮船,都无声无息的突然不见了,十来艘小船又如何小心呢?若是有甚么力量一下子就吞吃了神户丸这样的大船,那么,十来艘小船还不够它塞牙缝。

四嫂一下令,梅、兰就先划着船向前,不一会,十来艘船都已到了刚才黑雾笼罩的那片水域,可是风平浪静,像是甚么也没有发生过。

四嫂知道,若是一艘大船沉下水,大大小小的泡,至少要冒上一两小时,可是如今连半个也没有,这说明并没有下沉。

然则,船若不是下沉,它去了何处?

所有小船上的人都围在四嫂的身边,等待她的决定。四嫂吸了一口,作为首领,她这时就要有所表现了。

她沉声道:“事情很怪,要到水底下去看看,才能看出名堂来。”

她的话说得很平静,可是人人听得心肉跳,在发生了那么神秘的事件之后,下水去,就等于去面对不可测的凶险。

四嫂向各人望去,见到大多数人都脸有惧色,心中不禁一凉,感到很不是味道。然而她没有发作,因为她自己也不是不害怕,发生了不可解释的怪事,一定是有超自然的力量在发生作用。人在自然力量面前,尚且是如此之渺小,何况是超自然的力量。

她吸了一口:“我下水看去!”

她这句话一出口,梅兰竹菊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就连声道:“我也去!”

四嫂看了她们一眼,感到很满意,四大金刚不愧为四大金刚。

四嫂略想了一想:“梅和我两个去就行。”

其他人还想说甚么时,四嫂和梅已经纵身跃进了湖水之中。

当白老大听四嫂说到此处时,竖起了大拇指,夸奖两人的勇敢。梅那时在四嫂的旁边,白老大向她道:“梅小妹,你是好样貌的,我介绍一个好男人给你作丈夫。”

梅红了脸:“老前辈取笑了,我跟四嫂是不嫁人的。”

白老大大笑:“金秀也要洗手不干了,她也得嫁人,你当然更要嫁人!”

梅低头不语——白老大不是说说就算,后来真的替梅介绍了一个好男儿,双方一见锺情,结为夫妇。那男儿其能干,后来在海上闯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名闻全球。梅在家相夫教子,知道这个豪富家主持中馈的奶奶,竟是绿林出身的人,万中无一。白老大很是得意,自夸生平作了十二桩媒,没有一桩不是花团锦簇的——这些全是题外话,说过就算。

当下,四嫂和梅一到了水中,就打手势。她们长时间在水中活动,已发展出一套相当完善的手语。四嫂吩咐梅跟在她身边,不可远。

两人一直游着,直游出了一里多水路,已可以远远看到九鬼井几个漩涡卷起的白水花了,仍是一点发现也没有。

神户丸失踪处,九鬼井有叁里水路,似乎和九鬼井扯不上甚么关系。

四嫂和梅回到了船上,众人七嘴八舌的,也议不出一个究竟来。

第二天,神户丸失踪事件已传遍了方圆百里。第叁天,日军开始封锁湖面,大小巡逻船,在神户丸失踪的那一带水域,来回行驶。

四嫂一则由于好奇,二来还想打神户丸的主意,所以仍然带领了几十个水性精的部下,潜在水中,留意日军的动作。

不几天,潜水队来到,当潜水队分成甲乙组开始下水时,四嫂和她的手下就伏在湖水之中,把潜水队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

四嫂他们看到日军潜水队戴上古怪的面具,背上铁筒之后,竟可以在水中好几个小时,也大表钦佩。他们又看到日军在水中发出强光,可以照射远,更是叹为观止。

四嫂不敢日军太近,又不断变换潜水的位置,她把部下分成了许多组,每组一至二叁人不等。

四嫂他们行动隐秘,日军潜水队并未觉察——山下堤昭的记述之中,甚至表示不信会有这样的徒手潜水能力,不信当时附近有人窥伺而他们竟未曾觉察。

就因为这样,四嫂和她的手下,不但在神户丸失踪时就在近侧,连日军潜水队失踪时也在近侧。

白老大听到这里,也不禁有点紧张。可是他却发现四嫂现出了茫然的神情,他忍不住问:“你看到了甚么?”

四嫂叹了一声,和她身边的梅对望了一眼,才道:“我……我们……我们所有人,其实甚么也没有看到!”

四嫂的话,听来有点前后矛盾,不可理解。白老大吸了一口,并不言语。

四嫂也吸了一口:“当时,正是午夜时分,我们已知道鬼子把人分成了两队,定时换班,其实我们在水底并看不到鬼子的人!”

白老大问:“那叫甚么监视?”

四嫂道:“可是我们却知道鬼子在活动,因为鬼子都带着灯,灯光很亮,我们看到灯光在水中移动,自然可以知道鬼子在水中活动。”

白老大没有说甚么,在不能太接近的情形下,这样的方法,是唯一的方法。

四嫂又道:“事情是突然发生的,突然之间,所有的灯光一起熄灭,眼前成了一片漆黑,我们还认为是自己的行藏被发现了,更是在水中不敢动弹,但是过了好久仍不见动静,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了。”

四嫂的忆述,和后来山下堤昭的记述,是相吻合的。四嫂意识到可能发生了甚么事后,便派人浮上水面看去,看到在小船上的日军很是着急,显然也知道发生了意外。接着,就看到小船上的日军也下了水。

那时,在水中的四嫂等人,也看到了乙组潜水员下水,灯光闪动,在水中移来移去,可是,只是短的时间,眼前陡然一黑,又甚么都看不见了——下水最多只有两叁分钟时间。

所有浸在水中的人,包括四嫂在内,在那一刹间,心中的吃,真是难以言喻。

置身在漆黑的湖水之中,就在视线可及之处,竟连连发生了这样的怪事——他们都知道并不是鬼子手中的灯坏了,而是潜在水里的鬼子出了意外。大家同在水中,发生在鬼子身上的不可测的意外,自然也可以发生在他们身上。

所以,在那一刹间,竟然发生了在四嫂的部队之中,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不等四嫂下令,几乎所有的人都纷纷自行浮上水面。

这情形,令得四嫂在事后痛心之至。当她和白老大对话时,仍不免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道:“真没想到这些人跟了我那么多年,却个个全是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之徒,真叫人失望透了。”

白老大缓缓摇头:“不能这么说,我相信他们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我看,若叫他们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去,他们都不会皱眉。问题是,当时发生的事太诡了,已经超出了人力和自然力量的界限,是超自然的力量,或是和不可测的妖魔鬼怪有关。这超自然的力量,决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不是一个人不怕死,去拼命就可以有结果的。所以,人人产生了不可避免的畏惧,是正常的反应,不必深责!”

白老大的分析,令四嫂长叹一声,苦笑道:“别的人倒也罢了,可是竹和菊也是如此,她们竟然不告而别,逃走了,这才真令人伤心。”

白老大也不禁无话可说,因为这时,白老大也不知道竹和菊在湖中另有遭遇。四嫂也不知道,只当她们也和别人一样,争着浮上了水面,又怕责备,所以就逃走了。

梅兰竹菊四人都是四嫂自小养大的,发生了这情形,自然令四嫂痛心之至。

当时的情形是,在一阵混乱之后,在水中只剩下了叁个人:四嫂、梅和兰。

四嫂勉力镇定心神,向梅、兰打了手语,叁人齐向前游出了一阵,湖水静、墨,她们这才出水。

四嫂并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在发现竹和菊不见之后,发出了一阵可怕之的叫声。

四嫂一下子就认定竹和菊是逃走了,但是梅、兰却有不同的看法,她们道:“四嫂,她们……会不会在水中出了意外?”

在这情形下,“意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说,竹和菊和日军一样,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四嫂瞪着眼:“她们一直在我旁边,若是有甚么变故,何以单不见了她们两人?”

梅兰竹菊四人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梅、兰还是不相信竹和菊会因害怕逃走,但四嫂盛怒之下,她们也不敢说甚么,只是咕哝了一句:“也没人看到她们是甚么时候去的!”

为了她们这一句话,四嫂质问了所有当时在水中的人,有没有人见过竹和菊何时去。

当时,由于人人心中紧张,都只顾了自己,没有顾到他人。只有竹和菊的部下,一致说竹叫各人在原地别动,她去找四嫂有话说,菊是看竹游开去之后,追上去的,两人游出没多远,就因为湖水阴暗,就看不到她们了。

同时间,则是在第一批日军潜水员的灯光消失,第二批的潜水员下水之后。

那至少说明,竹和菊不是和别人一样,是在第二批潜水员(乙组)也突然消失之后,才不见的。可是四嫂却不肯听,反倒道:“这说明她们两人比别人更胆小,早就溜了!”

四嫂硬要如此说,梅、兰自然也无可奈何。四嫂又道:“从此之后,谁也别再在我面前提起她们两个!”

四嫂说得出做得到,所以白老大问起何以四大金刚只剩了两个时,四嫂铁青了脸,并不回答。

当我们了解到上述的情形后,心中不禁疑惑之至。因为在山下堤昭的记述中,我们切可以知道竹的下落。竹不知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捉住了山下,并和山下发生了感情。

竹爱上了一个日本鬼子,当然是杀头也不敢再去见四嫂,她后来跟随山下堤昭到了日本,改名山下竹子,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

奇怪的是,在山下堤昭的记述之中,竟然没有半句提到竹是在甚么情形之下,捉到自己的。

山下的记述只说:“曾问过竹,我是如何成了她的俘虏的,但竹却不说,并且声称,若我一定要问,她就消失,我再也见不到她。我不愿失去她,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再问。反正因此我有了一位好妻子,已心满意足,又何必为往事多费神。”

他一个“不必为往事多费神”,那么这件事的发生经过,就成了一个谜。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菊去了何处?

菊和竹一起开,竹捉了山下,山下却从来没也没有见过菊,那么,菊又遇到了一些甚么,下落如何呢?

这两个谜团似乎都不应发生,但是偏偏又不合情理地发生了。

转过头来,再说山下堤昭和竹。竹不忍把山下交到四嫂的手中去,但要她放了山下,让他回去归队,自然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同时,此际她又产生了一度的依恋之感,不舍得开山下。

山下看到她在犹豫,便叹了一声:“你我是敌人,但是你我都无意对方为敌,只要我们和过去断绝关系,那敌对关系也就不再存在了!”

竹定定地望着山下:“说来容易,如何去做?”

山下大着胆子,伸手握住了竹的手,把竹拉到身边来,沉声道:“我们这就开此处,远走高飞。”

山下堤昭在他的记述中,在这一部份有一段颇为特别的心声剖白。

他说,他一伸手把竹拉近自己的时候,左手自然而然向身上所藏的那柄匕首摸去。在那一刹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要匕首一出手,一定可以把竹一下子刺死在他的中。

可是,当竹的身子其软若绵的靠向他,秀丽的脸庞得他近时,他看到了竹双眼之中的真诚和情意,在那一刹间,山下改变了主意,立定了决心,要和竹共度余生,如他刚才所言,要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忘记。

需知道其时,山下只知自己“被俘”,并不知道整队人发生了甚么事,能在刹那之间,有了这样的决定,对于一个出生于军人世家,自一懂事起就接受军国教训,把军人的名誉当件生命第一要务的人来说,那真是天动地的反叛。

使得他有这反叛行为的,竟是一个全然处于敌对地位的陌生女子。

由此可知,男女之间,是真有所谓“缘分”这回事的,在“缘分”的牵引之下,男女都可以有乎寻常的行为,全然不受任何力量的约束,也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抵挡得住。

在山下以后的生活之中,并不曾为自己当时的决定后悔或感到惭愧,他只是有一次向竹说出了当时自己的心情,并且说明,在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连自己也感到很是不可思议。

他对竹这样说的时候,是在几天之后。那时,他和竹连夜开了鄱阳湖,仗着竹对地形的熟悉,在一处隐蔽的所在弃船上岸,由陆路来到了南昌。一路上,两人在外人的眼中,全然是一对合称之至的夫妇。

那几天之中,虽然他们行藏隐秘,但是一路之上,茶馆食肆之中,甚至道旁舟车之上,也都听得人们沸沸扬扬的在传说神户丸失踪和叁十六名日军潜水员失踪的事情。

直到这时,山下堤昭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其余叁十五个队员,连队长在内,在下水之后,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和神户丸一样消失无踪了。

知道了这个事实之后,山下又又疑,向竹询问:“你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捉了我的?”

竹摇头不答,山下如何肯休,一再相询,竹才道:“我不能说,你若是一定要问,我只有开你。”

竹说得其坚决,这几天下来,山下和竹如胶似漆,如何还分得开。

山下于是把自己内心斗争的那一段经过,说了出来,道:“我视你在军纲之上,在自己生命之上,怎舍得你去。我不信你会舍我而去。”

竹泪水直流:“我自然不舍得,但你若是不收回这个问题,无是迫我和你分,我失去你之后,也唯有一死而已。”

竹说得认真之,山下倒抽了一口凉,自此不敢再提此事。

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他在记述中说到这个问题,他说自己一直在想,但一直没有答案,神秘之至,也想不通何以竹坚决不肯说。

他认为,竹不肯说出来的经过,和神户丸失踪、潜水人员失踪等一连串神秘事件,一定有着关键性的关连。

在看了山下堤昭的记述之后,我的看法和他一样,也认为竹没有说出来的那段经过,是一个重要的关键。而且,竹是为了甚么,愿开山下,也不肯把经过说出来,也是一个大的疑问。竹竟然把这个秘密保守了一生,那么多年一直不肯说,这又岂是没有特别原因的事。

而且,从山下在记述中所说,疑有人在偷看他的记述这一点,我可以判断,偷看者一定就是竹。竹偷看山下的记述之目的,只怕也是想了解山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所保守的秘密,结果当然是否定的——山下一直没能知道这个秘密,他只知道自己的遭遇,却无法知道他是如何被竹捉住的经过。

关于这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问官子:“你祖父先逝世,还是你祖母先逝世?”

官子道:“祖父先走,第二年祖母也……走了,他们过世的时候,实在还都很年轻——我的意思是,都只不过五十岁出头,要是活到现在,也只有八十岁左右。”

我再问:“你祖母临死之际,没对你父亲说甚么?”

官子很是佩服地道:“卫叔的联想能力真强。事实是,祖父临死的时候,嘱咐父亲一定要设法问祖母一个问题,令祖母回答。”

白素道:“自然是问当年发生的事了。”

官子道:“是,我父亲一直不敢问,一直到我祖母临死前,他才问了,祖母并没有回答,只是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但在九泉之下,若是见了你父亲,我一定会告诉他。’——这是我父亲临死之前告诉我的,他这样说:‘我也快到九泉之下他们相会,也可以知道答案了。’”

我不禁苦笑——若真是要到了九泉之下,才能有答案,那么,这个问题也等于是永远的秘密了!

山下和竹两人在中国躲了没多久,战争就结束,他们趁混乱回到了日本,日本在战后更是乱成了一片,要建立完全忘记过去的生活,并不是很困难。

他们的专长是潜水,就仍然以此为业,安定了下来。可是鄱阳湖神秘事件,一直存在山下的心中,所以才有了一代传一代要把神户丸找出来的心愿。

官子比她的父亲能干,她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可以说是一无所成,或许是由于太短命(不到五十岁)。官子却其神通广大,她化了很多功夫,从事近代的鄱阳湖志研究,搜集了许多资料,给她在资料之中,发现有一个奇人在事后也关心过这件事。

这个奇人,就是白老大。

官子虽然知道有白老大其人,也知道白老大掌握着不少资料,可是要找到白老大,也还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她是如何找到白老大的呢?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向也提出了这个问题。

官子的神情有点迷惑:“我也正想说一说这件事的经过,请两位分析一下。”

官子说了之后,停了一下:“要从头说起——我在搜集资料时,曾求助于当地的县文史馆,在那里,收获并不多。一日和馆长闲谈,馆长忽然道:‘近几十年的鄱阳湖历史,可以说全在一个老人家的脑中,我曾很多次提议上级请这位老人家来当顾问,好好地充实一下近代鄱阳湖的资料,可惜上级认为没有必要,真是可惜。’我一听得这话,心中大喜,当时就有第六感——我的追寻,可以有大突破了!”

、一个老妪

我觉得很奇怪:“难道一个县文史馆也知道白老大其人?”

白素笑:“那‘老人家’自然不是爸,是另有其人。”

我怔了一怔,向官子望去,官子忙道:“是,我是先见到了这位老人家,通过了她,这才见到了白老爷子的。”

我咕哝了一句:“真杂!”

官子道:“至今,我还不知道那老人家的身份。”

我大是讶——事情一桩接一桩,越来越有趣味。我道:“那又是甚么世外高人了?”

官子侧着头,想了一会:“文史馆长指点我去见她,说那是一位老婆婆,一个人隐居在湖上汊港之中的船上,行踪不明,神出鬼没,外间几乎断绝接。馆长是在一个偶然的会,遇上了她,闲谈起来,才知道她对鄱阳湖附近的风云变幻,了若指掌,令馆长大是叹服,觉得她是活的历史,宜派人把她所知的全都记录下来。

可惜上级不予重视,馆长前后也只见过她叁次。

官子一听,这样的一个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于是就雇了一艘船,没日没夜的在湖中寻找,虽然犹如大海捞针,但到了第二个月,居然就给她找到了。

官子在找到那隐居的老婆婆时,正是傍晚时分,暮春季节,在几株大柳树下,柳叶掩映之中,一艘陈旧的木船泊在旁边。官子的船靠近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自岸上走来,手中提着鱼篓,鱼篓上是几扎菜蔬,还有一只大葫芦,看来很是沉重,想必是盛满了酒,看上去,真如图画中人一般。

那老妇人究竟有多大年纪,还说不上来,只见她走路之时,态矫健,绝无老年人的龙踵,虽然隔得远,也可知那是一位世外高人。

那老婆婆来到了岸边,一伸手,拔开了下垂的柳枝,踏上了上船的跳板。

官子早已注意到了,那小船和岸上联系的一块跳板,又窄又薄,长为一丈五六,看来木色残旧,难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那老婆婆才一踏上去,官子心中便是一凛,一声“小心”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那老婆婆却如履平地,在那跳板上稳稳地走着,一任那跳板颤悠悠地上下弹跳,她却已经轻轻松松的上了船。

这时,官子的船,船家早已停了桨,官子吩咐道:“船家,快划近去,我就是要见这位老人家!”

船家是个中年汉子,却把头摇得博浪鼓也似:“姑娘,这位老人家不喜别人打,我不能摇近去。”

官子呆了一呆:“那我有何方法可以见她?”

船家向岸上一指:“我送你上岸,你自己上船。”

官子心想,那又有何不可,忙道:“快!快!”

船家把船汤了开去,在小船不远处靠了岸,让官子上了岸。

官子急急向小船走去,来到岸边,只见那老婆婆正在船边生起了一只炉子,正在煎鱼,官子来到跳板前,扬声道:“婆婆,我叫官子,从县文史馆来的,求见婆婆,是想讨教一些事,请婆婆准我上船。”

她语音清脆动听,和那婆婆相隔又不远,可是那婆婆却如同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慢条斯理地把鱼翻了一个身,洒上些盐花,又抽空喝了一口酒,动作悠闲之至。

官子连说了叁遍,老婆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官子心中发急,就要踏上跳板去。谁知她才一举脚,那老婆婆忽然伸手,取起一根棍子来,在跳板的另一端敲了一下,那跳板竟然直翘了起来,打横落在船上,官子一脚几乎没有踏着。

这分明是拒绝之意了,官子行事颇有毅力,她就在岸边大声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也不理那老婆婆是不是在听。

那老婆婆自始至终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煎香了鱼,把鱼盛起,慢慢吃着。细细的鱼骨自她乾瘪的嘴中,纷纷落下,若不是自小吃惯多骨河鱼的行家,断难有这样的功夫。她根本不向官子看上一眼。

官子哀求道:“婆婆,我祖母也是中国人,我虽然未曾见过她老人家,但是听父亲说,祖母正是在鄱阳湖长大的,她未嫁我祖父之前,中国名字叫‘竹’。”

那老婆婆直到这时才徒然震动,刹那之间,满脸通红,像是鲠了鱼骨,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向官子望了过来。

她声音沙嘎,反问道:“竹?”

官子道:“是啊,我曾问父亲,难道中国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字?父亲说,别人都不是,但祖母是,她没有姓,只有名,只是一个‘竹’字。”

那老婆婆拿起葫芦来,手却有点发抖,喝了几口酒之后,才抬起头来,道:“多说你……祖母的事给我听听。”

官子其时已看过了山下堤昭的记述,就把记述中有关的故事全说了出来,她所知的也不过如此——竹到了日本之后的事,就很是平淡,没有甚么值得说的了。

那老婆婆在官子说的时候,一声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在喝酒,酒香在春风之中飘来,中人欲醉。老婆婆的酒量也真好,等官子说完,一葫芦的酒也叫她喝了个精光,只见她定定地盯着湖水,如同泥朔牛雕一般。

官子叫了她很多声,她才缓缓的站了起来,到船尾解缆。官子一见她要走,大是着急,叫道:“我把甚么都告诉你了,你……你怎么仍不理我?”

那老婆婆解了缆,拿起一支长长的竹篙来,向岸上点了一点,湖面上起了一阵水圈,小船便穿过柳枝,荡了开去。官子再要叫时,那老婆婆已道:“我也不会再听你的话,我不能告诉你甚么,但却可以指点你一条明路,你去找一个人,他能告诉你许多。”

官子道:“那是何人?”

婆婆道:“其人姓白,人皆称白老大,他人在法国,你到了法国之后,先到云氏企业找穆秀珍去,她和我相识,请她带你去见白老大,保能见着。”

穆秀珍和我们关系很好,和白老大也相识,那老婆婆指的这条路,然行得通。

官子又叫:“我见了……穆秀珍,却说是谁叫我来的?”

老婆婆不答,船又荡得远了些,官子大叫:“婆婆如何称呼?”

那婆婆道:“风烛残年之人,有何称呼,鄱阳湖中一老妪而已。”

说话之间,绿水荡漾,船已远去了,只剩下官子一人在岸上发呆。

官子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所以,我并不知道那老婆婆是甚么人。”

我道:“不对,你见了穆秀珍,她难道没问是谁叫你来的?”

官子道:“问了,我把情形一说,才说了几句,她就明白了,不必我再说下去,就带我去见白老爷子了。”

官子见到白老大,收获果然甚丰,但对于解决谜团,仍然没有多大用处。白老大便把球交到了我们手上,这便是官子来找我们的缘由。

我望向白素,道:“那鄱阳湖中一老妪,可是当年的金秀四嫂?”

白素道:“不会是,我听爸说过,四嫂金盆洗手之后,先是在上海耽了一阵,后来到了香港,再后来说到了欧洲,也有说到了南美的,下落不明。当年的那些人,风流云散,四大金刚之中,竹到了日本,菊和竹一起失踪,梅嫁了一个好男人,成为国际知名的豪富夫人,只有兰留在当地没走。”

我“啊”地一声:“这老妇人是四大金刚中的兰。”

白素道:“最有可能是她——所以她也没有甚么可告诉官子的,她知道的情形,四嫂都曾向爸说过,她不愿再涉世事,所以支使官子去找爸。”

我吸了一口:“对,兰、梅都不是关键人物,主要角色是竹和菊。”

官子道:“我祖母早已过世了。”

说到这里,我们的意见一致——关键人物是菊,如果能找到菊,谜团可望解开。

可是矛盾的是,菊本身就是谜团中的人物,她是整个谜团的一部份,也是当年神秘失踪者之一,却又到哪里找她去?

官子望着我,我摊手道:“真是不知该如何着手才好,这事——”

说到这里,我陡然想起石亚玉来。

石亚玉先官子而来,谈的也是鄱阳湖神秘事件,他说他搜集了许多资料,正准备大规模地和美国方面合作,进行探索。

只不过他误会了我曾在《水晶宫》这个故事中叙述过的成吉思汗墓,和一批当时殉葬,却一直在海底岩洞之中生活下来的人,是鄱阳湖底的事,以为神户丸和那些潜水员是被那批人弄走了。

虽然我一再向他解释他弄错了,但是看来,他未必相信。不论如何,他探索的决心和行动,不会改变。

而且,和他合作的,不但有美国的专家,还有当地的政府,要比官子一个人独立进行,方便得多了。

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事情很好,在官子来之前,就有一个叫石亚玉的人来找我。”

我望向官子,官子点了点头:“我听说过这位考古学家,他和美国公司组成了搜寻队,也是要找出神户丸的下落。”

我道:“你和他联络过?”

官子点头:“可是他神秘兮兮的,不肯说甚么。”

我忙道:“你没有把你祖父的记述给他看吧?”

官子笑:“当然没有,这是家传之秘,岂是随便可以给人看的。”

这小姑娘不但人灵,嘴也很甜,我道:“不但不能给他看记述,连白老大提供的资料,也不能轻易透露给他。”

白素对我的话表示不同意:“常言道:待人以诚。你想要从人家那里得到资料,自己却不肯把资料给人,那怎么行?”

官子忙道:“也不是不给,看有当的时,才可以互相交换。把行情打听清楚了,这才不吃亏。”

我早看出官子精灵,闻言大是赞赏,心想:这心思,红绫是决不会有的,固然是由于红绫是“野人”出身,但天生性格也起决定作用。

我道:“正是如此,我去和他联络——若是他真有新发现,自然最好。若是他所知的还不如我们,那我们就先在一旁冷眼旁观。”

官子拍手:“好,就依计行事。”

白素看着我们摇头,感叹道:“人心险诈,莫过于此!”

我道:“他们的行动,目的是为了某利益,我们则是为了解决神秘谜团,道不同不相为谋,略用策略正是智者所为。”

白素微笑不语,我拿起电话,和白亚玉联络,劈头就责备他:“你还说要探索神户丸之谜,有一个关键人物来找过你,却叫你拒之门外!”

石亚玉大吃一:“有这等事么?那是甚么人?”

我把官子的身份说了,石亚玉顿足道:“那个日本小姑娘?唉,我怎知她是山下堤昭的孙女,唉,我真的不知道!”

我向白素和官子望了一眼,向电话道:“你也知道山下堤昭其人?”

石亚玉道:“当然知道——当年叁十六个潜水员的名单我都有——那小姑娘处可有甚么资料?卫先生,我的资料是叁十六人全部失踪,怎么又冒出一个山下堤昭的孙女来,要是冒充的,我们可得老猫烧须了。”

我道:“你少说废话,你那里有多少资料?”

石亚玉倒也不是百分之一百“老实”,他迟疑了一下,才道:“很多!”

我闷哼一声:“很多?多到甚么程度,不会多到有山下堤昭的记述吧?”

这时,我知道石亚玉知道的不少,自然也要抛出一些我这方面所有的去吸引他才是。

果然,他一听,连声音都先颤了:“甚么?山下堤昭的……记述……那内容是甚么?

这……太珍贵了。”

我道:“带着你所有的资料,速来我处,保证你一日所得,过你十年探索。”

石亚玉大声道:“得令!”

我放下了电话:“他很快就会来,官子,你要决定是不是参加他的搜寻团。”

官子的神情很是犹豫,难以决定,红绫一拍心口:“你要是怕一个人受欺侮,我和你一起去!”

官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参加了一个搜寻团,好像……好像有违我祖父的遗命。”

我呆了一呆:“怎么会,你祖父的遗命,不就是要把神户丸找出来么?”

官子叹了一声:“这只是其一,他还有深藏心底的一个愿望——”

白素笑道:“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心愿是,要弄清楚当年竹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捉了他的——这一点,竹一直没有说,也就一直成了他的心病!”

白素一边说,官子就一直点头。

我道:“那也不矛盾,官子参加搜寻团总有好处,要是能找出了神户丸和潜水队失踪的原因,那第二个问题,也就有了迎刃而解的契了。”

官子侧头想了一想:“说得是,当然,最主要的是这石教授掌握了些甚么。”

说话之间,门铃响起,石亚玉来得很快,红绫一声“来了”,扑向门,打开了门。门外那人一步跨进,却一把将开门的红绫抱了个结实。

这一下子,当真是意外之,我只看到红绫用力一挣,但竟然没有挣脱,这更是上加——红绫力大无穷,叫人抱住了挣不脱,这可是骇人之事。

就在这时,我仍未看清抱着红绫的是谁,红绫已发出了宏亮之的欢呼声来,来人也同时呼叫。虽然只是两个人在出声,可是声音就像是千万人在呐喊一般,天动地,震得通屋子都是嗡嗡的声响。

在欢呼声中,红绫叫道:“外公!”

来人也已叫道:“好女娃,外公快抱你不住了!”

在他们出声之前,我已经看到了一头银发,当然知道是白老大到了。

这一下,真是又又喜,眼看白素已箭一般的射了过去,叁代人搂成了一团。

那头鹰居然也凑热闹,在叁人头上,扑翅不已。

闹了好一会,白老大才牵着白素和红绫的手,向我道:“可曾欺侮小姑娘?”

我笑道:“没有,不过小姑娘要做的事,却是难以下手得很,眼下有一个现成的会是——”

我迅速地把石亚玉要组团去找神户丸的事,说了一遍。

白老大吸了一口:“先请他们去找,我要去见一个人——”

白素立即接口:“爸何必亲自出马。”

白老大“嘿”地一声:“你知道我要去找谁?”

我笑道:“令嫒的推理能力,号称全球第一,当然料得中。”

白老大道:“连我也不知要找的人究竟是谁,你怎可能知?”

白素微笑:“我猜那人是菊,是不是?”

白老大鼓掌:“好!好!算给你猜中了,官子在鄱阳湖见过的那老妇人,不是兰,就是菊。如果是菊,那就更好,但只怕八成是兰。”

白老大的这番话,不明情由者听了,自是莫名其妙,但我们都了然——我们自己也曾为此分析过。

白素道:“若是兰,你去找她就没有用,她当年和四嫂在一起,也不会有新的资料提供。”

白老大叹了一声:“四嫂和梅、兰一直对竹、菊的下落不明,耿耿于,以为她们当了逃兵,现在有了竹的下落,应该让她们知道。我不知金秀的生死下落,但相信她若还在人世,和兰一定有联络,去告诉她一声,也好了了她们的一桩心愿。”

我摇头:“其实不用了。一来,竹不但是‘逃兵’,而且还跟了一个日本人,那是‘降敌’,更不能得到她们的原谅。二来,官子已告诉了那老妇人关于竹的事,她们应早已知道了。”

白老大皱着眉,他年事已高,眉毛又白又长,但仍不失威严,他想了一会,长叹数声:“说起来,其实我还是再想见金秀一次,因为当年的事,还是有许多疑团。”

白素道:“疑团太多了,能解决疑团的人,除了竹就是菊,除她们两人之外,无人能解。”

我补充道:“菊能解疑团,也只是我们的猜测,竹则肯定知道关键性的秘密,只可惜她把这个秘密带到了九泉之下。”

白老大向官子望去:“你有没有检查过你祖母的遗物?或许她也有甚么记述之类留下来。”

官子摇头:“我父亲早已做过了——他连祖母生前所穿的鞋子,都一只一只剖开来检查过。”

我不禁有点骇然,官子的父亲很短命,只怕也和一直想探索到那秘密有关——人在太过于热切地希望达到某目的时,心理和情绪都会反常地不稳定,自然不是健康长寿之道。

白老大一摊手:“你们进行你们的,我要去见那鄱阳湖畔一老妪。”

他说走就走,只在向门口走去时,伸手在红绫的头上轻拍了两下。他到了门口,才打开门,就看到门外的石亚玉正待按铃。

石亚玉陡然见到一个身材魁伟,白发白须白眉的老人,出现在面前,吓得倒退了一步,几乎跌倒。白老大也不理他,身子略侧,掠起一股风,就走远了。

石亚玉仍呆了半响,我走过去把他带了进来:“刚才那老人家是我岳父。”

石亚玉“哦哦”连声,这才定过神来:“山下堤昭的孙女在哪里?”

官子大声道:“山下官子在,请石教授多多指教!”

石亚玉望向官子,双眼睁得大,疾声问道:“当年叁十六固潜水员,何以只有你祖父一人生还?”

官子道:“石教授,还有叁十五人不能证明他们已死亡,所以,‘一人生还’这说法不能成立!”

石亚玉怔了一怔,连声道:“是,是,是我措词不当,何以……何以叁十六人只有他一个人……”

石亚玉迟疑了一阵,仍然不知道该如何措词,我道:“你该问,何以只有他一人没有失踪。”

石亚玉苦笑:“然而在记录上,他也是失了踪的。”

官子道:“我所知,他回到日本之后,曾几次想和海军部联络,回自己的身份。可是战后混乱,档案资料散佚不齐,竟连他调去鄱阳湖的资料也没有——”

石亚玉插言道:“是,当年这次调动,属于绝顶密,根本没有文件留下来,所有人员都还当是在原服役的舰只上——”

官子道:“是啊,原舰只早已沉入海底,舰上的官员,自然也当作阵亡了。”

我点头:“这情形,在战后不算少见。教授,先听听你掌握了甚么资料。”

八、任务的性质

石亚玉却坚持:“我想先知道山下堤昭如何可以成为例外。”

看来,他这样坚持,还是有点不相信官子的身份。

官子向我望来,我想了一想,道:“先让我知道你究竟掌握了甚么资料。”

石亚玉有一个短暂的时间,现出了颇为为难的神情,但是他立即下了决心:“好,但是我要对资料的来源保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那要以不妨碍资料的正性为原则。”

石亚玉道:“当然。当然。”

他把带来的一只公文箱放到了桌上,打开,是一具手提型的电脑。

他迅速地按着键钮,我留意到他先按动了十二位数字的密码。

然后,他吸了一口:“基本上,资料是一组日本军本部的绝密文件,这份文件是手写的,注明只有一份,所有阅读过的人都必须在阅后签字,交回。在这份文件上签了字的,一共是十七人,请看。”

石亚玉一面说,一面操作着电脑,电脑的荧屏上,出现了“绝对密”的警告字样和“绝对密文件阅读守则”,和石亚玉所说的一样。

接下来,便是十七个人的签名,我一个一个的看下去,看一个吸一口——这些名字全是当时叱吒风云,不可一世,妄图征服世界的日本军政首脑,这些人现在当然全已死了,我也不必把他们的名字一一例举。

石亚玉道:“请看文件的内容。”

他再操作,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帝国的取计划:把日本国土扩大,开四岛,全面扩展到中国。”

我呆了一呆,日本军国主义者有此野心,并不是甚么秘密,尤其是在败象已呈之时,日本本土受到了严重的攻击时,更有“放弃本土,进驻中国”的主张。

但这计划当然不可能实行。日本侵略中国,在最兴盛的时期,虽然占领了不少中国国土,但是中国的反抗力量,从未也没有停止过。

日本侵略者若是真的放弃本土,全力进驻中国,那么,唯一的结果是日本军队全部葬身在中国的反抗浪潮之中。以为藉此可以把日本从四个小岛转为一个大国,那实在是一个妄想。

可是当我再看下去时,却吓了一跳,那一个标题是:“全部消灭中国人口可行性之探讨。”

我呆了一呆,刹那之间,全身发热,双手不禁紧握住了拳。

“全部消灭中国人口!”

竟有这灭绝人性的探讨,真他妈的天良丧尽,残暴之了!

可是转眼之间,我就全身轻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论文件上所使用的字眼是多么严肃骇人,但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那是绝无可能之事,那只不过是神经病者的梦艺,是癫狂者的妄想!

白素也从紧张的情绪中松驰了下来,我冷笑道:“这是垂死狂人的痴心妄想。”

石亚玉吞了一口口水:“然如此,他们拟了几个方案,例如在长江和黄河的源头上放毒,使中国的所有江河都成为毒源等等,但当然不可能真的成功。不过,这计划的原则性很是恐怖——在消灭了中国人之后,全日本人都搬到中国来,原来的四岛不要了!”

我吸了一口:“这狂想式的计划,在一个濒临灭亡的情形下出现,不足为怪。纳粹德国在面临灭亡时,也有类似的计划提出过——当时的科学水平限制了他们的想像力,不然,他们大可以想像把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全部消灭,把德国人或日本都搬到月球去。”

白素笑道:“要消灭所有地球人,实行起来,比消灭所有中国人可行。”

石亚玉骇然道:“有这等事?”

我接上去道:“理论上如此,要消灭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只要把大层弄走就可以了。”

(我在《玩具》这个故事中,记述过若干年之后,这事真的在地球上发生。)石亚玉喘了几口:“别开玩笑了!你且先看看这文件的内容再说!”

我想责斥他,这无聊的文件有甚么可看的,可是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我只好勉强答应。

于是,由石亚玉操纵电脑,我们一起看这份文件的内容。

大约有十七八办法消灭全中国人口,使所有江河变成毒源是其中之一,其他的五花八门,例如放毒、改变候等等,都属于天方夜谭。令人看了之后又好又好笑这一类。

可是看到了最后一个方案,却令我笑不出来了。

这个方案的标题是:“长期性进行,不求速达之实行方法。”

这方案的内容,虽然一样荒诞,可是看了之后,却令人怵自心,笑不出来。

方案的内容,且有理论性的基础,从民族性着手,指出一个特别喜欢自己人杀自己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民族,只要挑起其争斗残杀的情绪,就会不断地自己人杀自己人,等于一个发了疯,不断自残自己的身,终至于死亡的地步。

对于这一点,方案且举了不少历史上的佐证,证明人在自己人残杀自己人的时候,特别英勇,但在对付族时,却又特别容易屈服的实例。还指出在历史上,两次大规模以及许多次小规模的族统治,都是被族以大比例的少数所征服,比例所差之大,甚至达到一比一百,甚至一比二百之数。

也就是说,在和自己人争相残杀之际,英勇莫名,花样百出。在族之前,虽然可以一百对一,但是也双膝发软的跪下了,屈服了!

看到这样,我胸口像是塞了一大团污泥一样,连呼吸也难以畅顺。

石亚玉苦笑:“这些历史,例不是捏造的。”

我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这回避心态,凡是身为这个民族的一份子,只怕都难以避免),就带着不满问道:“这份文件,只不过是军国主义狂人垂死的妄言,你却当作宝贝,是何道理?”

石亚玉道:“因为……有可能和神户丸的失踪事件有关。”

我怔了一怔,笑了起来:“你的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吧——我自叹勿如。”

石亚玉忙道:“我是有根的。”

我望向他,他忙着操作电脑,过了一会,才道:“请看这几句。”

我望向电脑荧屏,只见那是文件的附注:“以上各计划,若研究有一定成果,交由广雄真叁少将执行。”

我仍然不明白这是甚么“证”,这个少将的名字也陌生得很。

石亚玉吸了一口,解释道:“这位广雄少将,是直接由大本营派到中国来的,不隶属任何部队,直接向大本营负责。他有大的权力,可以调动任何部队供他指挥,执行任务。”

我扬了扬眉,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因为我也听出一些名堂来了。

石亚玉续道:“请看,这是另一份文件,签署日期是一九四五年叁月一日,签署者是日军兼中派遣军司令,调动了一个营的兵力,供广雄少将指挥,除了这一个营的兵力之外,还有许多精良的武器和另外二十名军官,以及很多辎车配备,其中包括运输船神户丸在内。”

他一口说着,越说越是兴奋,一面不断操作,令电脑现出有关文件来,证明他所说的话。

其中,有关“精良武器”的部份,和白老大所知的,十分吻合。

他的话告一段落之后,我们都不出声,石亚玉问:“这些资料表示了甚么?”

这个问题,也正是我们人人都在心中问自己的:这些资料说明了甚么?

我先回答:“这些资料,说明广雄少将有一项行动和神户丸有关。”

石亚玉道:“从日期来判断,他的行动,就是神户丸在小孤山脚下载了货,向鄱阳湖航行的那一次。在神户丸上的,也就是那一营士兵和一批秀军官,并且还包括了广雄少将本人在内。这次行动是一次绝对密的行动。行动的内容,连当时派遣军的司令都不知道,只有大本营才知道。”

石亚玉的分析,很是有条理,也很合理,所以我们都表示同意。

石亚玉这才吸了一口,说出了他的结论:“由于大本营分配给广雄少将的工作是执行《消灭中国人口》,所以他这次的行动,目的就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虽然没有再说下去,可是用意再明白不过。

他的意思是,广雄少将带着士兵军官和一批不明的物资,在鄱阳湖向南航行,行动的目的,是要完成“消灭中国人口”的任务。

虽然石亚玉的推理,在逻辑上完全可以站得住,但是除了他一动也不动在等我们的反应之外,我、白素、官子、红绫都不约而同的大摇其头。

我们并不是不同意他的分析,只是感到实在无法可以接受。

石亚玉看到我们的反应,着急道:“你们有甚么不同的意见,只管说。”

我道:“虽然大本营的文件中,有把消灭人口的任务交给广雄少将执行之说,可是,先决条件是,要有了《可行的计划》——我并不认为会有一个这样的计划出现,所以,也无法接受你提出的分析。”

我的意见显然可以代表另外叁个人,她们都“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石亚玉道:“广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命!”

我摇头:“那也不能说他一定是去执行消灭人口的任务——一艘内河运输船,只有一营兵力,二十名军官,武器的配备再精良,试问如何消灭五万万多的中国人?”

石亚玉沉声道:“我认为神户丸上有秘密的武器在,有具杀伤力的武器在。”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你的设想可以成立,但是,再强有力的杀伤武器,也不可能达到《消灭中国人》之目的。”

石亚玉吸了一口:“就算只能达成五分之一、十分之一,这武器的威力,也就骇人之至了!”

我呆了一呆,石亚玉的说法有道理,两颗原子弹投在日本,也不过炸死了几十万人。以日本的人口比例来说,一成也不到,还不及日本侵略军在中国南京一地的屠杀数目,但原子弹的威力,当然比日本军刀和关枪要厉害得多了。

我沉吟了一下:“可是,绝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日本在那时,也从事核武器的研究,更不用说她已成功地制成了核武器。”

石亚玉听了,先是一怔,接着,定定地望着我。从他的神态看来,分明是以为我说错了话。我不禁心忖,难道他又获得了甚么秘密文件,证明日本军方在那时已拥有核武器了?

接着,石亚玉说出来的一番话,却是我未曾想到的。他先是长叹了一声,然后才道:“卫斯理,我以为你的想像力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却原来……为甚么一定是核武器?难道不可以有比核武器威力更强的其他类的武器吗?”

我呆了一呆,我然未曾想到石亚玉竟然会这样指责我。

连在一旁的红绫也伸了伸舌头,白素抿着嘴不出声,这都不单是为了石亚玉指责我,而且,还为了石亚玉的指责有理。

的,为甚么我只想到了核武器,而没有发挥进一步的想像力呢?

人类史中的武器进展史,可以说是凭人类的想像力建立起来的。

最初,人人之间的残杀,使用的武器,大概全是人本身的身——谁的拳头硬,谁就可以打死对方,谁的双手有力,谁就可以扳死对方。

接下来,人类便发现石块、树棒比身的各部份更有效。再接下来,便发现了金属制品残杀起同类来,又要方便得多。

在这过程中,若不是想像到他人的头颅不如石头硬,没有金属坚,是不会想到利用石头和金属作武器的——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过,不单是他人的头颅,其实自己的头壳也是一样的。

再接下来,人类的目光大开,想像力自然也有了大大的提升,于是就有了火药的发明,武器从单对单的肉搏,演变成为大规模的杀戮。

一直到核武器的出现,更是少半分想像力都不行——我竟那么缺乏想像力,以为发展到了核武器,便是人类自相残杀工具的终了。

当然不是!

以人类无穷无尽的想像力而论,将来自相残杀的武器,也必然有无穷无尽的新发展!

所以,石亚玉的指责,十分有理。

我呆了一会,才道:“好,依你所见,神户丸上载的是甚么类的武器?”

石亚玉却一摊手:“我不知道——全然没有任何资料可寻?”

我道:“你只是凭想像?”

石亚玉道:“我的想像是有根的——我已经把根详细说明过了,广雄少将不能单凭一营的兵力去执行消灭中国人口的任务,所以,他手里必然有某可以进行大规模杀人的武器。”

我道:“例如——”

他摊开双手:“我举不出例子来,这个疑问总会有解开的时候。”

我带点调侃:“甚么时候?”

他沉声道:“成吉思汗墓,真的不是在鄱阳湖底?”

我叹了一声:“不是,真的不是。所以,你说的‘某武器’,不会落在那些居住在岩洞的蒙古人手里。”

石亚玉吸了一口:“那么,根物质不灭定律,这‘某武器’一定还在鄱阳湖之中,正一点说,是在神户丸之中。”

官子在一旁,一直只是静静地听着,此时才道:“我祖父当年在接受任务时,上级的训令,曾有‘帝国存亡,在此人举’之语。由此推测,有某厉害的武器在神户丸中的推测,可以接受。”

我缓缓摇头:“能够大规模杀人的武器,必然有一个其杂的发展过程,不会从天上掉下制成品来,不可能在计划、生产到实验的过验之中,一点资料都没有留下来的,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走漏,不让敌对方面的情报人员所获知。”

官子和石亚玉都不出声,白素则道:“若是在严密之至的制度之下,便可以做到你提及的两点——美国在致力发展原子弹时,轴心国的谍报人员,也一无所知。如果真有这样的‘某武器’的存在,我相信为了掩人耳目,研制工作根本不是在日本本土进行,而是放在中国被占领的土地上进行。”

白素的假设,虽然难以接受,但也难以反驳。

然,如果有一厉害,威力强大到了可以“决定帝国之存亡”的武器,不放在日本本土研制,那更是兵法上的“虚则实之”,对保密来说,更加容易,而且有利。

但是,研制这样的一武器,若说少过以千计的人员从事工作,那是不可想像的事,这些人员又到哪里去了?时隔多年,他们之中,难道一个也没有泄露秘密的?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白素道:“设想得残忍一些,事实上,历史上也不止一次发生过类似的事,单是为帝王建造陵墓,事后被灭口的参者,只怕可以组成数以万计的冤魂大军。”

被灭口了,这是白素的设想,当然也有可能,那令得我的思绪很紊乱。

我陡然一挥手,大声道:“我们的讨论走入岔路了——我们应讨论神户丸何以会失踪,不是讨论神户丸上有甚么东西,应该讨论如何把神户丸找出来,而不是讨论一些假设的可能。”

石亚玉沉声道:“各方面的假设都有联系。”

我反驳:“重要的是行动。石教授,你和美国人合作的行动,何时可以开始,又准备如何开始?”

我这一问,却令得石亚玉叹了一声:“很困难,经费是其一,潜水人员难招聘是其二……”

我不等他把困难一一数下去,就道:“你们准备如何行动?”

对这个问题,石亚玉的回答,令我目定口呆,他竟然道:“最好的方法是选择当的地点筑一道坝,然后,把需要搜寻范围内的湖水,全都抽乾。”

我在目定口呆之余,只好道:“好,好办法,等到湖水一抽乾,也不用搜寻了,用望远镜一瞄,就可以看到神户丸了。”

石亚玉居然能听出我话中的讥讽之意,苦笑了一下:“你何必笑我,这只不过是一设想。”

我道:“说实在一点的。”

石亚玉道:“虽然时间过去了五十年,但是最实际的方法,仍是派潜水员下去搜寻。”

我摇头:“不!神户丸并不是甚么细小的物件,就算五十年之后,必已变成了废铜烂铁,也是一大堆的,鄱阳湖的水又不会有多深,很容易可以用仪器探测出来。”

石亚玉叹了一声:“卫君,在这件事中,一定存在着我们不明白的困素,所以不能以常理去应付。从五十年前起,不知有过多少次各方法的探测,探测的范围也很广,就算湖下面只有一个破铁盆,也早已探出来了!”

我道:“你的意思是,经过了不断的使用各方法的探测,并无任何发现。”

石亚玉回答得其肯定:“是!”

而且,他还补充:“我这里的资料显示日本、苏联、中国,正式的或业余的,总共有过二十一次的探测,从声音探索到雷达,凡是人类所能掌握的探测技术都使用过了,却都没有结果——”

他说到这里,徒然停了下来,望向我们。多半是由于这时候,我们的神情都相当古怪,所以联带连他的神情也古怪起来。

各人之中,还是红绫先开口:“石教授,这只说明了一个事实。”

石亚玉苦笑一下,他居然明白红绫的意思,他道:“是,若是根常理来说,这只说明神户丸根本不在湖中,或湖中根本没有神户丸。”

我道:“正是如此。”

石亚玉又道:“可是,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有不明因素在,不能以常理去推论。”

我道:“那我们就以非常理来推论。常理是,一艘船在水面消失,就一定以为它沉到了水中,既然是非常理,就应该推翻这样的结论。”

九、非常理推论

石亚玉瞪着眼:“船在水面消失,不是沉入了水中,难道飞上了天?”

我道:“若是要非常理,就可以如此推论。”

官子却道:“若是飞上了天,先要证明船是可以飞天的。”

我摇头:“这样一来,又跌入‘常理’的推论范围之中了。”

白素也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照你的想法,就是甚么都可以发生。”

我道:“我的想法很有根——鄱阳湖是中国第一大淡水湖,面积达到叁千六百平方公里,但是湖水并不深,最深处也在二十公尺以下,就算要进行全面积的湖底探测,也不是办不到的事。既然湖水之中,并无所获,那就应该推断它到了别处。”

石亚玉苦笑:“照这样说,岂是不必派潜水人员下湖去?”

我道:“先探明了虚实,再采取行动,这才有成功的希望。”

官子道:“如果有行动,我参加——我是一个秀的潜水员。”

红绫立即道:“我也去。”

红绫曾跟穆秀珍学潜水,穆秀珍可以说是世上最出色的潜水专家。

石亚玉吸了一口:“好,我的原则是,不是最秀的潜水员,愿不要。秀的又要很高的报酬,所以难找了——”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路,忙道:“等一等,你和美国合作,又和当地政府合作,可是听起来,你好像并没有足够的经费。”

石亚玉双手一摊——他这时的样子,真有点像是无赖。他道:“甚么叫‘足够的经费’?我们几乎甚么经费也没有。当地政府只提供行事的方便,这还是希望神户丸上有大量的黄金,可以在成功后分上一份,他们打的算盘,是做没本钱的买卖。我是一介书生,徒然有发掘这个可能是本世纪最人的秘密的雄心,可是两袖清风,一文不名。那美国人潜水本领一流,但是也家无产。”

我倒抽了一口凉:“好哇,说了半天,你……曾有方案要把湖水抽乾,原来甚么条件都没有?”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这样责备石亚玉,自然理直壮之至。可是石亚玉却比我更理直壮,他大声道:“卫君,你未免太市侩了吧,我们有的是知识和热忱,你却斤斤计较于金钱的多寡!”

我不怒反笑:“好,你清高,我市侩。请问,没有经费,你如何行动?”

石亚玉一挺胸:“我、皮尔(那美国潜水专家)、卫小姐、官子姑娘,我们至少已经有了四个人——还会有更多的人热情地参加,就算立刻行动,也没有问题。”

我望了他半响,竟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不能说他不对,搜寻行动可以有许多不同方式,大到把湖水抽乾,小到叁四个人背着氧筒下水,都是搜索行动。

我过了好一会,才道:“祝你成功。”

石亚玉扬眉:“你不参加?卫君,有许多天大秘密,甚至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完成的!”

我叹了一声:“是,是我想左了,我以为你是进行大规模的探索。”

石亚玉见他说服了我,更是高兴,竟向红绫和官子道:“我们这就走吧!”

红绫和官子居然就答应:“好!”

我觉得她们二人简直儿戏之,却不料白素道:“好,我们也去,而且更快,我想及跟老爷子一起去和那老婆婆相会——在她身上,可以得到更多资料。”

我呆了一呆,白素说“我们也去”,那自然是把我也包括在内了。

我望向她,她向我点了点头——后来,在途中,她向我解释:“就算只有几个人去,先有了行动,总比坐在家里一味分析推理的好。”

我只好同意她的看法。

说石亚玉全无准备,倒也不然,至少,他有十套完备的潜水设备,而且他的”会有许多人参加”的估计,也很正。

在我们临出发之前,我提到了穆秀珍是一流的潜水专家,官子“啊”地一声:“秀珍姨说,要是找沉船有困难,可以找她,我和她联络。”

于是,就有了和穆秀珍的通话——通话时,我们几个人都可以和她交谈,官子在去找白老大之前,已经和穆秀珍说起过神户丸的事,所以一开始通话,就很是直接。

我先道:“以常理推论,五十年前失踪的神户丸,应该是在湖底,但事不寻常,所以存在非常理发展的可能。”

穆秀珍道:“我明白——”她立即提出了问题,“推断船上有甚么?”

石亚玉把他的推断说了出来,在电话中,我们听到了一个男声:“有意思,是人类绝未想到过的新武器?”

我道:“这是我们的推测。”

对于我这样回答,石亚玉现出很是满意的神情,因为那实际上是他的推测。

那男声自然是云四风的声音,又道:“很有趣——我是说,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不会沉静了五十年,因为人类对各各样的新武器越来越有兴趣,就算再大的化费,也有人肯出,因为只有新武器才能把人类自相残杀的凶性,作进一步的发挥。所以,新武器的吸引力,在任何物质之上。”

云四风的说法,听来很是激动。我没有作正面回答,因为云氏工业集团所生产的许多精密仪器,都是各新武器的重要配件——他虽然没有直接生产新武器,但是几乎和任何面世的新武器脱不了关系。

正由于如此,我感到他可能因此而在内心深处,产生了自责感,我没有必要去加深他的这发自内心的负疚——至于他是不是需要有这样的负疚,那是另一个问题,讨论起来,相当杂,而且难得出结论。

同时,我也没有想到他会推翻我们的推论,所以我道:“在整件事中,有太多不明因素,所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失踪的神户丸找出来。”

云四风和穆秀珍齐声道:“那容易之至——如果船然沉在湖底的话。”

他们竟说得如此轻松,我自然要追问究竟,当时,我对他们也很具信心,因为云四风的工业集团力量大,超乎想像之外。穆秀珍更是身份奇特,说得稍为夸张一点,她一个人的身份,可以影响世界大局,这一点,我在《在数难逃》这个故事之中,已有详细的记述,此处不赘。

我道:“乞道其详。”

穆秀珍道:“不必派人潜水,鄱阳湖的水不深,现代的遥远探测技术,已可以探测出火星上岩石的成分,何况是不到二十公尺深的水中的物事?派一艘探测船作全湖航行,最多叁百小时就可以有结果了,不单可以探出是甚么物事,连那物事的大小形状,乃至组成成份,都立即可以知道。”

穆秀珍的一番话,旁人听了,倒也罢了,可是直听得石亚玉脸红心跳,喘不已,他疾声问道:“这样的探测船何在?”

穆秀珍道:“我有,七十二小时之内,可以运到鄱阳湖畔。”

穆秀珍习惯不说“几天”而说“几小时”,这是她对时间观念较他人精细之故。

石亚玉叫了起来:“那……太好了……要是有了发现——”

云四风打断了他的话头:“且别封官许愿,你要考虑一个问题——我们都要考虑一个问题:如果到最后真的发现一项人类至今也未曾想到过的新武器,我们需要承担的是甚么样的后果?”

他这一问,令各人都沉默了片刻。我先道:“任何新武器的出现,都不是人类之福——”

我只说了一句,就被云四风打断了话头:“卫,你把题目扯得太大了,不断地追求新武器,源自人类自相残杀的凶性,不是你我所能控制或改变的。我说的是具问题。”

我道:“请说下去。”

云四风也不客:“好。这新武器在五十年前,可以决定日本帝国存亡之命途,可知其威力必然其人,可以假设在核武器之上。”

我道:“可以。”

云四风道:“这就是了,若有这样的新武器面世,谁会最有兴趣,而且,绝不容落在外人之手?我们就变成是代人发现新武器了。新武器落在人类手中,已是不幸,落在那些人的手中,就更加不幸。”

这几句话令得我们都哑口无言。过了一会,石亚玉才道:“事情十划未有一撇,似乎太早担心了吧!”

云四风冷冷地道:“原来阁下对自己的推断,一点信心也没有。”

白素的话比较委婉:“这件事已逐渐曝光,我们不进行,他们也会进行,由我们来做,其间还可以有点转圜的余地。”

云四风沉默了一会,才道:“对不起,实在是我对人类不断追求新武器的行为很是厌恶,所以想到,若是忽然有人发明了甚么新武器,但五十年来默默无闻,就不如一直让它湮没下去。”

我道:“这就是为甚么我们要去进行的原因了。”

我这样说,是表示同意云四风的想法,事实上也的如此,我对人类不断追求威力更强的武器,而目的无非只是杀害同类的这行为,同样感到厌恶。

没有再听到云四风的声音,过了一会,穆秀珍才道:“我们就在鄱阳湖畔见,大家尽快往。”

我向石亚玉望去,因为和当地政府打交道是他的任务。

石亚玉很有把握地道:“没有问题,我早就联络好了,若有甚么事器材或运输上的问题,只管向当地县政府提出。省政府方面,也有指令,只要说是中美合作考察团,一定全力协助。”

穆秀珍说了一声“很好”——这表示我们多了一个得力的助手。所以在旅途上,官子很是兴奋,彷佛已看到了神户丸一般。

我们也讨论了,若是凭仪器的探测,没有结果,那该如何?

石亚玉道:“既然以非常理来推测这件事,也就不应该排除神户丸有反探测的能力在,所以,人力潜水探测,仍应进行。”

我道:“通知美国人了?”

石亚玉点头:“他正兼程来。”

旅程中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特别的是,飞先在南昌降落,然后再转小型飞到九江,九江湖口很近,是理想的集合地点。

在九江一上小型飞,我就觉得事情不对头了。那小型飞有二十个座位,除了我、白素、石亚玉、红绫、官子五个人之外,竟没有别的搭客。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由于人多,每日利用各交通工具的流动人口,数以亿计,流量之大,世界第一,怎会出现有位无人乘搭的情形?

我一起疑,就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显然白素比我更早发现这情形,沉声道:“随应变。”

石亚玉也觉察了,他疑不定:“不至于有事发生吧,我们的行动,全都合法,且早就经过联络的。”

正说话间,便见有搭客上来了,先上来的十二个人,六男六女,清一色的年轻人,行动矫捷,神态灵敏,却又个个一言不发,甚至连望也不多望我们一眼,一进舱,就在我们前后坐了下来,正襟危坐。红绫是坐不住的人,向他们这个看看,那个望望,充满了好奇,可是那十二人仍是一动不动。

这情形,一望而知,这六男六女都受过不寻常的严格训练。我心中暗道:“麻烦来了!”

不一会,又有两个人上了,这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武装,男的赫然是一位少将,女的则是中尉。两人来到我和白素的近前,那位将军浓眉大眼,不会超过四十岁,突然向我们行了一个军礼。

我略欠了欠身:“不必客,我只是一个平民。”

那少将一笑:“上级吩咐,见了卫先生,最好多礼,有道是礼多人不怪,卫先生总不会见怪的。”

我笑了一下:“有道是先礼后兵,倒也用得上。”

那少将笑道:“卫先生说笑了。”

在一旁的石亚玉,也看出了情形有点不对,他大声叫了起来:“喂,这是干甚么,我们的行动早经过批准,为甚么又要来干涉?”

那少将还没有回答,在舱口就传来了一个动听的女声:“石教授,你在申请求批准的时候,为甚么没有说明事件和军事国防有关?”

一听到这声音,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用力拍了一下。白素也轻碰了我的膘际。

黄蝉!

我知道这位黄蝉女士一出现,便等于最高当局也已注意到了我们的行动,不然,不会派出她这样身份特殊而又高级的人来处理。

而且,她一开口,就提到了“国防军事”这样的大题目,由此可知,他们所知甚多,至少,石亚玉的“新武器”推断,不是他独得之秘了!

接着,自石亚玉愕然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他骇的并不是黄蝉的那一番话,而是艳光四射,美丽无比的黄蝉,令他艳。

黄蝉翩然而来,先向白素招呼,再向我点头,然后是红绫,她连官子的名字也叫得出来,最后才向石亚玉道:“教授,我刚才的话,对不对?”

石亚玉却像是傻瓜一样,张大了口:“刚才……刚才你说了些甚么?”

在那一刹间,我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再参这件事了!

因为事情一有黄蝉所代表的力量插手,那就不是我们几个人所能控制,进行下去,不论有没有结果,都是无趣之至的事情。

我向黄蝉一笑:“恭喜你升官了!”

我本来知道黄蝉有少将的军衔,但刚才在少将口中的“上级”,显然就是她,那么,她当然是升官了!

黄蝉微笑:“卫先生,明人面前,不说暗语。我们研究过资料,得出一个可能性很高的结论,在神户丸中,有意想不到、威力强大的新武器在。想来你们也有同样的推断。”

石亚玉当真被黄蝉的美色迷昏了头,竟然立即大声道:“是啊!是啊!”

他说了之后,感到应该有些保留,这才尴尴尬尬地停住了。

我反正已决定不再参这件事,所以索性胡调一番,我装出了一副很是奇的模样:“真了不起,不过我敢肯定,你们未曾知道这新武器的具内容!”

我如此反应,显然大大出乎黄蝉的意料之外,她陡然一怔,但随即恢了原状:“具的内容是——”

我道:“那是绝对毁灭性的武器,这武器,一经使用,首先是产生大量的氢——”

黄蝉一怔:“武器?”

我道:“不!这大量的氢夺取空中的氧,此相结合,变成二氧化氢,二氧化氢是甚么?”

我虽然说来一本正经,但白素早已知道我在胡调,随口道:“水。”

我用力一拍椅子的扶手:“对,水。大层中的氧全部被氢夺走了,化成了水,于是,空中没有了氧,地球表面全是水,一切生物归于幻灭——这新武器的威力,够强大了吧!”

这时,就算是白痴,也可以知道我在胡言乱语了,所以自黄蝉以下,人人的脸色都难看之。

我续道:“这武器的名称叫‘天地同寿’,取当年武当派殷大侠所创的那一段剑法的名字,一经试用,大家一起死,哈哈!”

我说到这里,轰笑了起来,红绫也跟着笑,笑声更是震耳。

黄蝉毕竟非同凡响,在那位少将和其他人士有怒色之中,她居然和我们一起笑了起来:“很有趣的设想,只不过笨了一些。”

白素这时已知道我的心意,反正飞还没有起飞,就在南昌打道回府,岂不是好。她在我耳边低声道:“见了爸再说。”

我震动了一下,白老大的脾不好(简直差),他来找金秀四嫂的旧部,看来行藏也守不住秘密,要是生出事来,没人照应,那可大大不妙。

当时,我和白素都是如此想法,一想到这一点,我也不便太过分,所以也道:“然笨了一点——但是,任何武器在伤害他人的同时,也必然伤害自己。”

黄蝉叹了一声:“是,很有哲理,直截地说吧,由于有这可能性存在,所以,我们也要参加搜寻工作。”

我迅速地转念,由于已经打定了不再参的主意,所以一切都无所谓,我很轻松地道:“那不关我事,应该和石教授说,他是负责人。”

黄蝉转向石亚玉:“教授,可允许我们参加?”

看石亚玉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要把他五马分尸,他也会有同样的回答,他连声道:“可以,可以,为甚么不,欢迎之至。”

官子的神情很疑,她不比红绫,对黄蝉的来龙去脉十分清楚,官子向我望来,我只好道:“有这一组生力军,对于发掘神户丸,只有帮助,没有破坏。”

山下堤昭的遗命,是一定要把神户丸找出来,至于找到之后发生甚么事,不在他遗命的范围之内,官子自然也不必继续下去。

黄蝉对于我那么“好说话”,似乎有点意外,她注视了我好一会,我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坦白向她道:“我对于甚么武器,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我女儿答应了帮官子,所以我也跟来凑凑热闹,你们要怎么样,一概不干我事。”

黄蝉吁了一口:“那太好了,穆秀珍女士和她的装备,已经在叁小时之前飞往九江了,我们启程吧!”

她的话一出口,飞就已有了发动的迹象,黄蝉坐了下来,找红绫攀谈:“你那头鹰呢?”

红绫大乐:“我叫它自己飞来,嗯,好像有谁带着酒,还不错的样子。”

黄蝉格格笑了起来:“叁十年的泸洲老窖,只是‘还不错’?小张,拿出来吧!”

那小张居然就是那少将,只见他取出了一瓶酒来,红绫劈手抢过,打开就喝了起来。刹那之间,舱之中,酒香醺人,有几个女子未曾喝酒,脸上居然也红了起来。

航程很短,黄蝉不断投红绫所好,一下子就到了。一下就听到了一声清啸,红绫先弹跳了起来,我敢说她甚么也没有看到,可是却已一下子循声向前,直扑了出去,一面大叫道:“秀珍姨!”

而且一辆吉普车上,一条人影也飞扑而起,两人竟然在半空之中,相拥在一起,才落下地来。

那和红绫相拥的,正是穆秀珍。

在《在数难逃》那个故事告一段落之后,我和穆秀珍有过一次详谈。

十、为甚么是鄱阳湖

那次详谈的内容和本故事无关。我在详谈之后,和白素说起穆秀珍,叹道:“她,真天人也!”

白素也有同感——所以,我们对她的了解又深了一层,此刻相见,自然高兴。

穆秀珍和我们招呼完毕,轻拍了官子几下,然后,斜眼望向黄蝉。

黄蝉面对穆秀珍,居然也有一刹间的忸怩,她道:“卫先生,介绍一下!”

穆秀珍已伸出手去:“我叫穆秀珍,一生别无所长,只是嫉恶如仇。”

这样的自我介绍,可以说别开生面之至,也只有穆秀珍这样的人物,才能使用。

黄蝉在这时已完全恢了自信,她也自我介绍:“我叫黄蝉,身负组织任务,但盼从善如流。”

她的话,言简意赅,穆秀珍哈哈一笑:“说得好,久仰大名,这次行动,有甚么地方吸引了大驾的兴趣?”

黄蝉坦然道:“大胆假设,神户丸上,可能有毁灭性的新武器,所以国家才关注。”

穆秀珍人聪明,她虽然只看过山下堤昭的记述,那是官子求她介绍白老大时给她看的,她并不知道我们的分析,但是一听之下,也立即想到了,她“嗯”地一声:“‘关系帝国之存亡’,那就是说有一武器,可以使当年的日本转败为。”

我道:“大上是这样,另外还有一些资料可以提供更多的想像。”

穆秀珍点头:“好,上船再说。”

我不禁愕然:“船?你带来的?”

穆秀珍道:“非也!我只带来了仪器,船是由交通部提供的。”

黄蝉立时道:“是,若是不如意,可以更换,或者请穆女士由法国运来。”

穆秀珍道:“看了再说。”

当穆秀珍那样说的时候,我们都抱着‘看了再说’的态度,不曾想到对方提供的,道是一条设备完善,豪华之至的游艇。

这船在国际市场上,值动辄以千万英镑计,上了船之后,穆秀珍也不禁道:“好船!”

黄蝉道;“穆女士的要求,我们理当尽力。”

正说话间,一辆吉普车疾驶而至,两个军官跳下车来,向黄蝉行礼,黄蝉和他们走过一边低语。

这时,船还停在湖边,少将指挥着他的手下,把穆秀珍带来的仪器搬上船去,红绫不住抬头看天,看她的那头鹰来了没有,白素在安慰她:“哪有这么快,我们是乘飞来的。”

我心中在盘算:鄱阳湖的事,我是不插手了,如今要做的,是如何找到白老大,再和白老大一起安然去,甚么新武器旧武器,就由得他们去折腾好了。

所以,我想,我不能随大船行动,我已注意到了这船有几艘快艇,可以供我行动之用。

白素也明白我的心意,向我走来,我低声道:“不知老爷子行踪何在?”

白素望着浩荡的湖水,一时之间,也难以回答。这时,黄蝉却走了过来,叹了一声:“白老爷子,真了不起!”

我和白素都吓了一跳,失声道:“他怎么了?”

黄蝉笑道:“我们知道他老人家来,特地派了一个小组暗中保护他,向他提供方便——”

我闷哼一声——说得好听,无非是监视跟踪而已。黄蝉续道:“昨天,他老人家出现在湖口,可是到了傍晚时分,竟然没有了他老人家的踪迹。”

我和白素听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来——派人去跟踪白老大,跟失了,那是必然的后果。

黄蝉仍有些不服:“那个小组的成员,个个都是好手,不知是在哪里出了错。”

我笑道:“错在跟的是白老大——这样吧,叫他们来跟踪我,我总要和他老人家见面的,跟了我,总有希望可以再遇上他老人家的。”

黄蝉忙道:“别误会,跟踪他老人家,绝不是我的意思,我已下令取消这无聊的行动了。”

穆秀珍走过来:“对,若再有这无聊行为,我们立即取消行动。”

黄蝉举起手来:“是——只有我一个人参加行动,其余人都会撤退,我会负责驾驶这船。”

白素和黄蝉感情甚好,忙道:“这可委屈你了。”

黄蝉向白素投以感激的眼神,接着又叹了一声,像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黄蝉道:“卫先生对我的印象不好——”

我疾声道:“我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你代表的力量。”

黄蝉道:“不管如何,我们曾多次共同解决不少疑难,卫先生,平心而论,可有甚么不是之处?”

我道:“平心而论,若不是我一直坚持自己的立场,那就很难说。”

黄蝉苦笑了一下:“若问世界上甚么最深,我会说人的成见最深!”

我冷笑道:“别玩这小学生才有兴趣的语言花样——现在,你们对搜寻神户丸的事插手,不论行动的方式如何,都不会叫我感到愉快。”

黄蝉道:“卫先生,根资料所推断的结果如此人,我们能不过问么?”

我道:“还有一项资料,你们可能不知道,在神户丸上有一个广雄少将,他曾负责执行一项绝灭所有中国人口的任务。”

我以为黄蝉听了,必然大吃一——但黄蝉显然早已知道了——事后我觉得自己可笑,连石玉也能弄到手的资料,黄蝉他们怎会没有。

黄蝉纠正我的话:“应该是,如果有可能绝灭中国人口,广雄便会负责执行——这也是我们要插手的原因。越是威力强大的武器,越有可能出现意外,虽然事隔五十年,但若真有这武器存在,一不小心有了意外,会造成甚么样的后果,叫人不敢想像!”

我觉得很奇怪。黄蝉这时所说的话,自然不是她一个人的意见,而是许多人讨论的结果。听她的话,倾向于真的以为神户丸中有毁灭性的武器在——她持如此肯定的结论,是不是她有比我们更多的资料呢?

我立即提出了这一点来,黄蝉道:“没有特别的资料,只是在一些高级战俘的口供之中,知道他们似乎深信有一个行动可以使日本反败为。我们也早已疑,日军有甚么秘密武器正在发展中,但不知由于甚么原因,秘密武器成了长久的秘密——”

说到这里,我要插言,黄蝉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不让我开口。她道:“我们决定,我的任务就是,如果真有这样的秘密武器,就要使它成为永远的秘密。不知道这个决定和卫先生的心意,有没有违背之处?”

她慷慨激昂地说完之后,直视着我。她的话,令我颇感意外。

白素和穆秀珍已一起鼓起掌来。我道:“好,目标一致!”

黄蝉松了一口:“话说明了,一起行动,自然也少些顾忌了。”

我道:“既然如此,你们不必再监视白老爷子的行踪,他只不过想见一些故旧,说说过去,弄清楚一些事,并没有别的意图。”

黄蝉道:“我完全理解,鄱阳湖中,颇有一些传奇人物在,有关他们——”

我道:“有关他们当年和神户丸有关的事,我可以全说给你听。”

黄蝉大喜:“好!”

穆秀珍拉了红绫和官子帮忙装置她带来的仪器,我和白素把金秀四嫂的事、山下堤昭和竹的事,向黄蝉说了。黄蝉立即想到:“菊是关键人物!”

我道:“是,若她还生存,可以说清楚一些问题。”

黄蝉立刻想到了白老大此行的用意,她又道:“希望白老爷子能有收获。”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黄蝉知道我们的意思,忙道:“从一开始起,我们就绝对无意干涉老爷子的行动。”

白素道:“多谢照顾。”

黄蝉道:“我来参加这次行动,也不是全无作用的,有一个应该是相当关键性的问题,你们未曾想到。”

她这样一说,本来一直在她身边打转的石亚玉,站定了身子,总算找到了可以直视黄蝉的会。

黄蝉道:“这个问题是:如果神户丸上,真有设想中的那新武器在,为甚么它要在鄱阳湖中航行?”

我们都呆了一呆,然,我们未曾想到过这一样问题:神户丸为甚么要在鄱阳湖中航行呢?它的目的地何在?

我吸了一口:“它从小孤山脚下启航——”

黄蝉道:“那不成原因。”

白素道:“可以假设,那新武器的研究制造基地是在小孤山之中。”

黄蝉摇头:“这个假设,很难成立。”

我反问:“你们曾经对小孤山进行过搜索?”

黄蝉道:“是,但我们没有发现——就算当年山中曾有过甚么建筑,曾遭到过破坏,五十年之后,也就了无痕迹可寻了。”

我道:“你的问题,其实可以伸延开去:神户丸为甚么要在鄱阳湖航行?新武器的研究基地,为甚么要在小孤山之中?”

白素道:“一是偶然的原因,一是必然的原因。”

黄蝉一扬眉:“世事之发生,偶然只是少数,必然是多数。很多事,看起来是偶然,但是深一层看,就可以知道是必然的了。”

我的思绪很是混乱,这虚无飘渺的假设,最令人抓不住中心。

我迟疑了片刻:“既然有‘帝国存亡,在此之举’的说法,那可以假设,这武器已经制成了!”

黄蝉沉声道:“不但制成,而且要使用了,再不使用,失败就来临了。”

我茫然:“那和鄱阳湖又有甚么关系?”

黄蝉缓缓地道:“要用原子弹炸日本,那是大前提。可是把原子弹投到日本何处,那是细节。”

黄蝉的话,乍一听,是把正在讨论的话题,忽然扯了开去,但是我和白素略想了想,就明白了她的用意,我们两人齐声道:“你是说,日本鬼子选择了鄱阳湖,作为新武器的使用地点?”

黄蝉一字一顿:“使用地点或是试用地点!”

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这真是不可思议之至——设想到了此处,已进入了死胡同,无法再前进了,因为怎么想,也想不出何以要选择鄱阳湖,莫非这是随便的决定,没有特别的意义?

黄蝉叹了一声:“我也是想到了这里就了礁。”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黄蝉又道:“或许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空想。”

石亚玉道:“不可能,因为日军对神户丸的失踪,如此紧张,这其中必然有古怪。”

白素对事情最能淡然处之,她忽然道:“看,夕阳多么美丽。”

夕阳,不论在甚么情形下,都是美丽的。此际,有粼粼湖水的配合,漫天红霞衬着,更是夺目之至。各人被眼前的美景吸引,都好一会不说话。

过了一会,听得穆秀珍叫道:“设备安装完毕——这船听谁的指挥?”

黄蝉道:“谁是搜寻组的组长,就听谁的指挥。”

穆秀珍笑了一下:“我明白了,你说听谁的指挥,它就听谁的指挥。”

黄蝉没有申辩甚么,只是淡然一笑,穆秀珍接下来的宣布,却令我和白素吓了一跳,她大声道:“这船,归红绫指挥。”

红绫站在穆秀珍身边,挺胸凸肚,一副当仁不让的神。

我道:“你带来的精密仪器,她会使用吗?”

穆秀珍笑道:“我发现再精密的仪器在她手上,也都如同小孩子的玩具一样,她没有不懂的。”

我自然早已知道红绫的智力之高,超乎寻常,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但是听得穆秀珍如此说,心中还是大大地高兴。

我向石亚玉望去,发现他根本没有留意穆秀珍的宣布,视线只在黄蝉的身上打转。想来,谁来指挥,对他来说,绝不重要。

那时,有六七个船员已在向红绫行礼,红绫正在吩咐他们驶向何处。她的航行命令,是先到小孤山脚下,然后,尽可能循当年神户丸的航线前进。

我听得她如此指挥,暗暗点头——若是换了我,也会如此。

船开航之后,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和白素并肩坐在甲板之上,欣赏暮色之中的湖上风光。在长久的冒险生活之中,几乎未曾有过如此平静的时光,连说话也变成是多余的了。

我们听到黄蝉和穆秀珍、官子在交谈,黄蝉问的,还是那个问题:“为甚么是鄱阳湖?”

红绫的回答,令我吃了一:“如果那新武器使用起来,真能消灭中国的人口,那么,除非它能一次就达到全部目的,不然,要分多次使用,第一次一定要选择有最佳效果的地点。”

官子不明白:“那和鄱阳湖又有甚么关系?”

红绫道:“鄱阳湖的地理环境有关。若以湖中央为中心,五百公里为半径,看看可以包括中国多少地方?”

我立刻在脑中浮起了中国的地图,并且照红绫所说的想了一下。白素一定也在那样做,因为她握住我的手紧了一下。

照红绫的说法,在地图上出现的那个圆圈,向东达江苏淅江两省,向北达山东湖北,向南达湖南福建。那一个圆圈内,可以说全是中国菁华之地,至少有叁分之一的人口集中在这个圆圈之内。

也就是说,假设这个新武器的杀伤威力,是一个五百公里半径圆的话,那么,要达到最大杀伤力目标,鄱阳湖然是一个理想的地点。

黄蝉立即鼓掌:“我们有一位军事家,他的想法,和你一样!”

红绫一高兴,又道:“那武器不会是核武器,核武器有辐射,若是威力如此强大,使用过之后,长久不宜人类生活,小日本的人不能搬过来。”

黄蝉道:“正是,一定是全新型的,新到我们无法想像。”

她虽然如此说,但是她的用意,分明是要引红绫作出设想来。

我向红绫望去,只见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也就不去扫她的兴,只是低声对白素道:“我们的女儿很笨,全然不知人心险诈。”

白素当真是“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竟然回答我四个字:“大智若愚。”

我忍住了笑,却听红绫道:“是啊,所以,一定不能循常理去设想。”

黄蝉道:“人能设想到原子裂变时,能释放出大量能量,已经是不容易的事了,真难想像还有甚么巨大的能量可供利用。”

红绫这时的态度出奇地正经,她一面比划着手势,一面道:“你的话,我分两部分来回答。第一部份,你说‘人能设想到原子裂变……’,我想,其中的情形不是那么简单,我看,这设想必然有外星人的高级智慧在,不是人平空想得出来的。”

黄蝉笑了起来:“这是令尊一贯的论调,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听到这里,不禁有,因为黄蝉是在明言讽刺了。我正想提醒红绫,告诉她黄蝉这话不是好话,但红绫已有了反应,她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笨”。她道:“若是别人这样说,我不见怪,但你曾和外星人打过交道的,怎么也有这态度?”

黄蝉忙道:“对不起,我不是非议的意思,令尊的理论,我虽然不能全部接受,但是也绝不持反对的态度。”

红绫笑了起来:“有很多事,地球人行之已久,可是追根究底起来,实不像是地球人自己平空想得出来的,‘灵感’的来源,就很可疑。近一个世纪来,人类在各方面都大有突破,我看就很有问题——至少我所有的知识,九成不是来自地球。”

黄蝉吸了一口:“那么,以你的知识而论,有甚么设想?”

红绫道:“这就要说到你刚才的话的第二部份了。除了原子裂变所能产生的能量之外,可供利用的能力,俯拾皆是。我们抬头可见的太阳,蕴有对人类来说无穷无尽的能量,可是人却忙着向地底深处辛苦地挖煤,不去利用太阳能。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地球人很笨,要到哪一天,有肯帮助地球人的外星人传授了太阳能的利用法,人才会懂得利用它。”

看黄蝉的神情,颇为耐心地听完红绫的长篇大论,才又引红绫入正题:“具毁灭性的新武器,不论是甚么新花样,原则总是不变的,一定是释放一强烈的能量,来达到破坏目的。”

红绫摇头:“这只是其中之一,像散布毒、散布致命的细菌,就不必需要甚么特别的能量。若有一能在空中传播的致命细菌,就可以随着流,在整个长江流域造成灾难性的人口绝灭。”

黄蝉也摇头:“这不是非常理的假设,毒武器、细菌武器,人类早已用过了。”

红续又道:“若是利用地球板块移动造成灾难,也是毁灭性的。”

黄蝉扬眉道:“在鄱阳湖底,制造一场地震?当然那是巨灾,但似乎也不足以达到‘毁灭全中国人口’和‘挽救帝国失败’之目的。”

我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是发射一力量把月亮射下来,跌向中国,那么大的一块石头砸下来,就可以达到上述两项目的了。”

我这样说,当然是在胡闹。红绫却拍手笑道:“不对,月亮太大,它是地球的六分之一,一旦砸了下来,小日本的四个岛,先被压到海底,一亿多日本人等不到利,就喂了王八。”

白素也来凑趣:“也不然,月亮在砸下来时,经过大层,会磨损一半,只要计算精准,就可以如愿!”

她的话一出口,我们叁人一起大笑了起来,黄蝉明知我们是在开她的玩笑,也跟着乾笑了几声,穆秀珍叫道:“有趣有趣!我却说你们想的都不是。”

官子奇道:“还能有甚么想像?”

穆秀珍道:“你们的想像,不算是天马行空,都还是有根的,地震、月球都是实实在在的,真要想天开,就不能靠这些。”

各人都很有兴趣地向穆秀珍望去,穆秀珍一挥手:“照我想,只那么伸手一指,要消灭的人口就忽然人人发狂,自己杀自己,杀到一个不剩为止。”

穆秀珍这样说,我敢断定,她是说着玩的。可是她的话一说完,黄蝉首先神情古怪,我也打了一个突。因为穆秀珍的想像,比我们更“现实”!就在不久之前,然发生过类似的事,一个人伸手一指,人们就忽然都疯狂地残杀了起来!

十一、奉旨疯狂

这场惨事,虽然未至于全部人口绝灭,但也几乎使每个家庭都因之而有成员伤亡,绝少可以有躲得过去的。

整个民族受伤害之深,只怕是永远的,和当年日本皇军的妄想,虽然不是十足,但却也局部相似,可说是中国历史上最悲惨的事,后患无穷。

穆秀珍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啊”地一声,向黄蝉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道:“你别越描越黑了。”

穆秀珍道:“真的,若是能有力量使一些人疯狂,而那些人又可以决定全部人的命运,这武器就比甚么都厉害。”

我们都不出声,官子毕竟年轻:“这情形,不会出现。”

大家都向她望去,不知她何以说得如此肯定。官子提高了声音:“因为人是有智慧。”

她此言一出,我首先“哈哈”大笑了起来,穆秀珍也跟着笑,白素先是微笑,接着叹了一口。红绫大声道:“官子,你说傻话了。这事然发生过,全民陷入疯狂状态,智慧不知去了何处,这证明人脑很是脆弱。若有外来力量控制,出现那全民疯狂的情形,自然也可以是全民绝灭的先声。”

官子对于全民疯狂的历史事情,当然多少也知道一点,所以她立时道:“是,我说错了。”

一时之间,大家都静了下来,黄蝉显然未曾料到,引导红绫去假设匪夷所思的新武器,会有这样的结果。看她的神情,像是想转换话题,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穆秀珍却还不肯放弃:“我的假设,是不是可说是最厉害的新武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如果你的假设成立,那么,不久之前的那场全民大疯狂,是不是可以看作是这新武器有了少许外泄?情形如同新武器出了意外,导致辐射外泄一样,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灾难。”

我自己也是妄然想到的,在此之前,只怕从没有人把这一场大灾难,和这样的设想联系起来。我的这说法,自然很骇人听闻。

各人面面相觑,官子骇然道:“若只是少许外泄,就形成了那样的大灾难,那么,若是这武器全面使用起了,岂不是……岂不是……”

红绫道:“甚么岂不是,简直就是全民的绝灭。”

忽然一下子,无边无际的假设竟然回到了原来的题目上,这更令人吃了。

当然,无人能说这假设可以接受,但是,也不能完全否定这假设。

“全民绝灭”!这情形实太可怕了,可怕到了足以令我们这几个人甚么话都不想说的地步。

后来,和白老大谈起来,白老大这位杰出非凡的人物,却另有见解,他道:“全民绝灭?这情形,在中国的正史上,不断出现。”

我骇然:“老爷子,别开玩笑了!”

白老大一捋长须:“绝不是开玩笑。先说族统治,蒙古人、满洲人都是以少数入主,全民都成了亡国奴,双方人数的比例之差,都是大比数,但是奴性发作,人心已死,接受了族统治。更有一干人卑躬屈膝,以求自身富贵,这等人更是烂穿了心。这情形,和全民绝灭有甚么不同?所有人都和满洲人一样,拖了条长辫子,这还不是全民绝灭么?”

老爷子说得激昂,白素道:“总……有人反抗的。”

白老大一击桌子:“一个民族,如果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膝头发软,向权势屈膝,这个民族已可以归入死亡之列。不幸得很,咱们的民族,正是如此。别说是族了,在近五十年的历史里,有哪一年哪一日,不是绝大多数人听命于少数人,甚至只是听命于一个人在狂奔乱舞。一个民族几千年来都习惯如此,以为理所当然,没有反抗,那么这个民族的生命力何在?”

我和白素都为之默然。

白老大的“判决”,乍一听来,尤其是作为这个民族的一份子,当然难以接受,可是仔细想一想,白老大所说的,却又全是事实。

只知道顺从听命,就算有反抗,反抗的结果,也只是制造一批新的主人。历史不断在循环,就是脱不出原有的圈子。

当然,我们并不寂寞,地球上还有不少类似的民族。但是有更多的,早已摆脱了原来的圈子,进入了新的境界——首先摆脱旧圈子,闯入新领域的经历,其困难。等人家有了成功的例子,跟着学,依然怎么都学不会,这也就只好叹一句“哀莫大于心死”了!

我叹了一声:“从某角度来看,然可以认定‘全民绝灭’这情形,真的曾出现过。”

白老大道:“既然这因素早已存在,那么,只要加以引发,就可以达到目的。日本人并不是想天开,‘全民绝灭’也不是要所有中国人真的死清死光——只要所有的中国人都开口说‘阿衣乌艾屋’了,也就和死清光差不多——别以为我在说笑话,一直到现在,脱日本人的奴化统治五十年了,还有人把‘阿衣乌艾屋’当母语的。由此可知,日本人要实行全民绝灭的计划,并不是天衣夜谭。”

我和白素都很是骇然。

过了半响,我才道:“幸而当年的计划,未曾……实行……”

白老大狂笑:“你怎么了?不是常说‘我们都是地球人’吗?全民日本化和现在全民奴化,我也看不出两者有甚么不同!”

我和白素都不敢再说下去,只好唯唯以应。白老大愤然道:“还有不少人到现在还以不能日本化为憾呢!”

我企图令氛轻松一些,所以道:“这恐怕是当年的武器有些外泄的后遗症吧!”

我的话并没有起到作用,白老大提高了声音:“甚么原因也不是,只是因为骨子里有奴性,特别容易屈服,自动下跪是几千年的传统,这奴性,造就了几千年的历史!”

这题目的讨论,当然不会有结果,我把它记述在这里,是由于那也算是白老大对新武器的一设想——新武器既然可以作非常理的推想,那么,设想一力量,可以使人性中的弱点得到扩张,并非没可能。若是人自甘为奴,那么,当然也达到了”全民绝灭”之目的。

当时在船上,我们几个人都没再作这样的假想。大家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红绫大声道:“不管怎样,并没有这样的事发生,是不是?”

我“哼”了一声,仍坚持我的意见:“那场大疯狂,也算是够瞧的了。”

黄蝉吸了一口:“到了!”

那时,天色已黑,新月上钩,小孤山虽然不是甚么名山,但是山势空兀,在月色下看来,另有一番势。我望着山影,想起黄蝉所说,他们曾在山中找过,但没有发现,不知是真是假。

正在想着,黄蝉已在我身后道:“若是卫先生认为有必要,大可组队搜山,我一定参加。”

我点了点头:“若是在湖中找不到甚么,然大有在山中找的必要。”

黄蝉道:“我也如此想——要制造一新武器,没有庞大的基地,是不可想像的事。”

我仍望着山影,缓慢地摇了摇头:“这山屹立江心,幅员并不大,你们已经找过,没有发现,只怕再找也是白费功夫。你刚才说,一定有庞大的基地,那还是按常理的说法,若是不按常理,那也就不必一定要有基地。”

黄蝉忽然笑了一下,但是立刻又忍住了笑,我闷哼一声:“为何发笑?”

黄蝉道:“对不起,我实在一点也没有不敬或是想讽刺你的意思。但是,若没有基地研究生产这武器,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红绫接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想说,又是外星人教的,外星人给的了。”

黄蝉微笑不语,看来她正有此意。

我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我再摇头:“你这想法,还是按常理推断出来的——以为新武器一定要有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能发出毁灭性的力量。若是按非常理而论,根本不必如此。”

黄蝉苦笑:“那实在难以想像了!”

我同意:“是,是难以想像,因为在我们有生以来,所接受的思想方法训练都是按常理,有逻辑的,根本无法作非常理的推测。”

黄蝉道:“我以为卫小姐或者可以!”

黄蝉这一句话,深得我心,红绫自小在山野之中长大,后来她有了知识,那是突发性的获得,没有一般人求知的过程。

所以,她的思想方法之中,无所谓“常理”和“非常理”之分,她的想法,不会囿于常理——她根本没有这个障碍。

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她没有阻碍的思想方法,应该可以发挥作用。

我点头,也望向红绫道:“是,她可以作非常理的设想,只是她一时之间,未曾想出来而已。”

红绫听了我的话,吐了吐舌头,又抓着头发:“我也不一定想得出来,大家都作过设想了,我……”

白素心疼女儿,忙道:“没人要你一定有结论,你不必放在心上。”

红绫吸了一口,神情轻松了些,正在此时,空中突然传来一下尖锐的声响,红绫大喜:“神鹰来了!”

她向上望去,伸出双臂,只见月色之下,一个黑点迅疾无比,向下射来,转眼之间,已有手掌般大小,再一眨眼,已可以看清,正是红绫的那头鹰。

眼看它立刻可以飞下来了,却忽然见它在半空之中,一个转折,直向山中扑了过去。

红绫立即发出了一下尖啸声,想召它回来。但那鹰回应了一下叫声后,转眼之间,已投入山中去了。

我忙道:“它说甚么?”

这一问,听来很可笑,但红绫然可以有答案,她道:“它有要事——去见一个人。”

黄蝉和石亚玉少见这等情景,都有点目定口呆。

我也为之大奇——我当然知道此鹰来历非同小可,但是却也全然想不透,它在这里会有甚么相识,要着相会去。

黄蝉显然很着急想红绫再继绫就新武器作出设想,她道:“刚才我们说——”

我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头,同时,向红绫指了一指,示意她别去打。那时,红绫仍向着鹰飞去的方向望去,鹰已看不见了,可是她还在出神。

后来,我知道黄蝉的很迫切想知道新武器的内容,那是上级给她的任务,一定要她探出秘密来。我也知道,她当时隐瞒了一项资料,是在神户丸失踪之前,曾有一份密的情报,一直到若干年后,才释出来,内容和石亚玉得到的资料大同小,但却以更肯定的语说及“帝国兴亡,系于一船”。当这份情报被破译出来之际,战争早已过去,而且神州大地,局势已定,本来是没有甚么意义的了,有关方面之所以还在孜孜不倦,要把它破译出来,本来只是为了编写战史之用。

在一开始,也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只是在和当年盟军交换情报时,提出来讨论一下,大家都认为所谓“帝国命运,系于一船”,可能是指日本曾秘密建造了一艘大的军舰,想依靠它转败为。

所以,有一个时期,日本虽然战败,但大战船仍在海上之说,很传说了一阵,且有关方面曾很认真地搜索过一阵子,当然并无所获。

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份资料,甚至还提及了这“船”的船名。

资料上提及的船名是“KEBO”,但根本查不到有这样名称的一艘船存在。

直到神户丸的事情被提出,才有人陡然从广雄少将的任务想起,那船名是故意被歪曲了的,不是“KEBO”,而是“KOBE”,那正是“神户”!

由于有了这一发现,所以更增加了神户丸的重要性,在神户丸上,有足以挽回日本失败命运的东西的假设,也有了支持。这东西,也理所当然地被认作是威力强大无比的新武器了。

黄蝉后来的解释是:“请相信我,我们——我的领导,并不是想得到这武器而利用它,而是想到,若真的有这样的武器沉在鄱阳湖之中,或是不知道去了甚么地方,是在一甚么样的状态之下,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等于在一个人的心脏之旁,有一颗不知何时会爆开的血瘤,所以才一定要设法把它找出来,不管它是甚么,总要不让它再起到任何破坏作用。”

我不是很相信黄蝉的话,但是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白素说事情已告一段落——不是已有了结果,只是告一段落。我则认为事情已有了结果,两个人罕有地意见不合。红绫则站在我这一边,穆秀珍和官子则同意白素。石亚玉甚么意见也没有,他对黄蝉的入迷程度,一日深过一日,到后来,浑浑噩噩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甚么。至于黄蝉是如何向上级汇报的,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些全是后话。

却说当神鹰不见了踪影时,红绫全神贯注的在喃喃自语:“鹰儿去见谁了?”

我心中一动:“莫非是它的旧主人到了?”

神鹰的旧主人号称“天工大王”,是一个神出鬼没的奇人,忽然在此出现,也不足为奇。

红绫摇了摇头:“不是——不想了!”

她说不想就不想,回头向黄蝉道:“我真的想不出!或许,在我们的设想中,已有的是事实或接近事实,只不过我们无法肯定而已。”

黄蝉也没有再说甚么,官子很久没有出声,这时才道:“五十年前,神户丸就停在这里,从山中有东西运到船上来。运上船的东西重,令船的吃水线下沉了足有一尺!”

黄蝉道:“根计算,除去了船上原有的装载和二百余人,那令得船的吃水线下沉的东西,重量约为叁百!”

红绫道:“岂有此理,叁百的东西,就是最重的金属,也有很大的积了。”

我道:“那东西的积显然不大,因为并不显眼,盯上了日军的金秀四嫂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唯一的可能,是东西乃化整为零搬上船的。两百来人,每人带一点,那就不显眼了。由此可以推断,东西不是一整件的庞然大物,而是许多件的小件物。”

黄蝉道:“也有可能是,可以由许多件小物组成的一件大物。”

我并不完全反对黄蝉的这说法,只是补充道:“至少没有在神户丸上进行组合,要不,必会有人看到庞然大物,隐瞒不了的。”

黄蝉同意:“也由此可知,就算从非常理的逻辑来分析,还是有‘东西’,而不是虚无飘渺的。”

这天晚上,大家都没有睡意,所以各各样的讨论一直在持续着。又过了一会,我伸了一个懒腰,想去休息,那已是凌晨叁时了,湖面之上,除了水声汨汨之外,静至点。

所以,突然之间,那鹰一下叫声传来,入耳清晰无比。红绫直弹了起来,也撮唇吹啸。

转眼之间,天上的鹰呜,一下接一下的,六七下过去,那鹰已疾冲了下来,在水面一扫而过,就停到了红绫的臂上。

红绫和鹰立即各自发出古怪的声音“交谈”起来——这情形,我也只好自叹勿如了,只见红绫的神情越来越是兴奋。

等到她和鹰的“对话”告一段落,白素先道:“可是你外公有了消息?”

红绫一跳跳到白素身前:“正是,妈,你料到了?外公要我们跟着鹰进山去!”

黄蝉一听,立即道:“白老爷子一定在山中有所发现了。”

我出言相讥:“你们不是曾在山中搜寻过么?”

黄蝉一扬眉:“论搜寻能力,天下间谁能和白老爷子相比。”

若论伶牙俐齿,天下间怕真的没有甚么人可以和黄蝉相比的了。

红绫又道:“外公说了,派人跟踪他的人,不必前去,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黄蝉笑道:“一来,我不信鸟类有能力传播如此杂的讯息;二来——”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那鹰陡然双翅疾展,铁喙如钩,竟要向黄蝉当头啄下——黄蝉的话,把它得罪了!

黄蝉身子一个反弹,倒翻出去,落脚在船舷之上,再差半步,她就要跌进水了。这一下应变,恰到好处,又快疾无伦,穆秀珍首先叫好。

黄蝉才一站定,就叫道:“信了。”

她叫了一声,喘了一口,才又道:“我不怕自讨没趣,当然可以去。”

那鹰作势一扑,原是假的,这时早已恢原状,兀自斜睨黄蝉。

红绫拍着它的头:“不可无礼。”

我道:“既然如此,愿意去的,都可以去。”

一时之间,人人举起了手来,一共是六个人:我、白素、红绫、官子、石亚玉、黄蝉。

这山的面积虽然不大,但山势幽邃,人进了山中,在曲折的山路之中,有时连叁五步之外的人都可以对话,但是却看不到对方身在何处,其隐幽之处,可想而知。

那鹰在我们一行人的头上,或盘旋,或直飞,自然是在领路。只是它在天上飞,向前进容易,我们却是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当然困难得多。

幸而我、白素、红绫和黄蝉都不会被山路难倒,红绫携了官子上路,对她来说,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石亚玉则有点吃力,照顾他的责任,便落到黄蝉的身上,当黄蝉第一次伸手把他拉上一块凸出的大石之后,他竟在那块大石之上,跪下来,双手掩面,发出了一阵呜咽的声音来,令得黄蝉啼笑皆非。

黄蝉作为如此出色的美女,自然早已见尽了各色男性艳之后的痴态,所以很快就若无其事,视而不见了。

我们在凌晨时分启程,不多久,东方就发白,然后是一阵子黑暗,再接着,像是忽然启动了甚么掣钮一般,东方霞光乍现,林间百鸟齐呜,一切都在刹那间活了过来。等到晨曦初露之时,山野间的花草上,亿万露珠,闪闪生光,衬上一天的红霞,更是绮丽之至。及至朝阳初升,我们已到了高处,向下望去,长江江面之上,金波碧粼相映,壮阔绝伦,令人心旷神怡。任何人到了此一境界,都会自然而然感叹一句“大好江山”。

我们伫立了半响,待到天色大明,才又继续上山,约莫两小时之后,已经翻过了一个山头,进入了一个峡谷。那谷的右面是一幅峭壁,有飞瀑流泉,势并不很壮,山泉潺潺而下,溅起许多水珠,幻出道道彩虹,变化多端,如若仙境(虽然谁也未曾见过仙境)。

我大是感叹:“幸而这里游人不多,自然景观,未受破坏。”

黄蝉道:“或许正因如此,日军才选中了它。”

我听得出黄蝉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是,日军选中了这里来发展新武器。我闷哼了一声:“把那么好的景色,和杀人武器连在一起,真是无趣。我愿相信,根本没有甚么新武器,一切只不过是我们凭空设想,免得污渎了这样的美景。”

十二、瘾毒

黄蝉一直对我很是客,可是这时,她却沉声道:“地球上,没有一处不是景色美丽的,但也就是在地球上,人人之间的杀戮一直在持续着,而且,绝看不到有任何停止的可能。卫先生,你别悲天悯人了!”

我合上了眼睛一会,才苦笑道:“是,你说得是,人类实在不配住在地球上。”

红绫大声道:“也不是所有地球人都热衷杀戮,那些嗜杀者,应该把他们迁到另一个星球去,让他们在那个星球上自相残杀个够。”

白素缓缓的道:“孩子,你说得很对——那么,那个星球的名称,叫作‘地狱’!”

我默然,许多宗教都说有巨大的力量来自天神,最终会把狂人、恶贼、凶手、歹徒送到地狱去,只可惜天神的时间观念和人类有所不同,所以只见狂人、恶贼、凶手、歹徒在地球上为所欲为。

一时之间,各人心头都大是沉重,只是跟着天上的鹰前进。一直到中午时分,才通过了一道峡谷,走进去,前面很是黑暗。

在进峡谷时,黄蝉就道:“不对,这里进去是一条死路,不必多费时间。”

可是此时,那鹰却在宽不过五公尺,两边皆是峭壁的峡谷,向前直飞。所以红绫道:“不会错的。”

一行人仍然跟了进去,我回头问黄蝉:“你可是曾到过此处?”

黄蝉道:“是,峡谷尽头是一座峭壁,全是嶙峋怪石,别无去路。”

我“哈哈”一笑:“是你自己说的,白老爷子的搜寻能力,无人能及。”

我的意思是:你去过,以为到了尽头,没有发现。白老大和你不同,他当然是有了发现,才叫我们前来的。

黄蝉答应了一声:“是!”

她虽然口中唯唯,但是眉宇之间,却大有不服的神色。这使我知道,她的搜寻行动当然不是一个人进行的,甚至可能不是一个搜寻小组,而是一个搜寻大队,所以她才有不服白老大会有发现的说法。

由此,也可以进一步推测,他们这方面对这件事重视之至。

正想着,峡谷转了一个弯,变得更窄,转过了那个弯,眼前倒是宽阔了不少。可是,眼前是一座大峭壁,冲天而上,再也不见有任何去路。

不但那峭壁之上,怪石峥嵘,在峭壁脚下,也是有许多乱石,东一堆西一堆,石块大的,足有两叁公尺高下。只见白老大和一个老妇人,坐在这样的一块大石之上,那鹰已向红绫飞了过去。

红绫叫:“外公!”

她一面叫,一面向前飞奔而出。黄蝉向我望了一眼,虽未出声,但是甚意明:看!白老大也没有找到甚么出路。

白素也迎了上去,和红绫一跃上石块。那石块并不太大,上去了四个人,旁人便难以再上去了。官子来到了石块下,向那老妇人道:“婆婆,我们又见面了。”

白老大向那老妇人一指:“先猜一猜,这位是谁?”

在官子说起这位老妇人的时候,我们都猜她是当年的四大金刚,梅兰竹菊之中的兰,这一点白老大也知道。

可是,如今他还是这样来问我们,可知那必然不是兰。

若不是兰,那就一定是菊了——若是其他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白老大也不会郑重其事的问我们了。若是菊,那么,她正是神秘事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我和白素口同声:“菊?”

白老大呵呵大笑,老妇人也点了点头。在我身边的黄蝉,发出一下不为人注意的古怪声音。显然,她曾化过一番功夫,但仍未能定这老妇的真正身分。

我想回头去看黄蝉,料定她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这是可想而知的事,她挟强权之尊,竟然奈何不得一个老妪,这总不会是愉快的事。

可是就在此际,眼前一花,白老大和菊姿势不变,人却已各自坐到了一块矮小得多的石块之上。

白老大道:“听听菊说说当年的事,应该颇有帮助。”

我不禁皱眉,白老大只说“颇有帮助”,不说能把谜团解开,不知是何意。

菊一开口就道:“照我这几十年来所想,神户丸是被扯进九鬼井去了。”

她此言一出,黄蝉立时道:“二百余人怎么一个也不求救,也无一人发出呼叫声更无一人逃生?”

菊向黄蝉翻了翻白眼,她们显然曾见过面,而且,必然是不欢而散。

白老大道:“这个问题,我迟一步自会有说明。”

我忙道:“这个问题重要之至——”

白老大一瞪道:“我有说不重要么?”

白老大既然这样说,我也无话可说。

菊倒很爽,并不卖关子,立即说到另一个关键:“我和竹在监视潜水队的活动上,处在最前哨的地位,也最接近他们。这鬼子潜水队,家伙带得不少,可是他们却像是不知道那一带的湖水之中,有九鬼井这样的一个大险境在。”

然,说日本军队在侵占中国土地之前,由于情报好,准备充分,所到之处,都有比例四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但是,对于鄱阳湖之中,有这样奇诡的水文情况,只怕也一无所知。

菊继续道:“他们分成了两队,轮流换班,第一队在到了九鬼井附近之后,就没有再出水面,估计也被漩涡卷进了湖底,可是当时的情形如何,我们没有人瞧见。”

一听得菊这样说,我们各人都不禁大是紧张,因为那表示第二队的潜水员出事的情形,她是看到的了。

一时之间,人人屏静息。菊长长的吸了一口:“我们虽然自小在湖中讨生活,还有人说我们是鱼的化身,但就算是鱼,也怕九么井的漩涡,所以当时,我和竹拼了命的接近九鬼井去,看个究竟——”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们游到近前,就看到十来个鬼子潜水员,正被游涡的吸力吸住了。在那时候,还有一线会,只要发力挣扎,还可以挣得脱,可是,我们看到的情形……却……令人……难以相信.凡是有经验的潜水员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在这样危险的情形下,当真如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之中,逃出来还来不及。可是十来个人,非但不逃,而且,各自不知在哪里取了锐利之的匕首在手,互相之间像疯了一样地刺杀。就在水中,展开了肉搏战,有的已身中几刀,兀自挥刀刺向他人……情形……可怕之了!”

菊一口说到此处,满是皱纹的脸上,苍白之至,五十年前看到的奇可怕景象,显然令她余悸犹在。

一时之间,人人都为她所措述的景象震撼,都不出声,官子先开口:“他们的血——”

菊喘了一口:“你是说他们的血应该浮上水面。杀戮就在漩涡旁进行,漩涡的力量大,把一切全都扯进去。”

官子颤声道:“那我祖父——”

菊道:“当时,我和竹看到这情形都震之至,竹稍在前面少许,她突然一个滚翻,又向前冲了出去。我大吃一震,一伸手想抓她,却没有抓住,眼看她的去势,非被漩涡卷进去不可。忽然,在那一堆正在互相歹杀的人堆之中,有一个人不知怎地,或许是有一股水力,把他向外卷了出来。水势急,那人和竹的身子相撞,把竹撞远了一些,竹也觉出了危险,一把抱住了那人,那人也自然而然把住了竹。我过去,先在那人头上重重一击,将他打昏过去,再和竹合力把他弄出水面,拖上了小船。官子姑良,那人就是你祖父山下堤昭了。”

一听得菊的叙述,人人都不禁“啊”地一声。因为单从山下堤昭的记述看来,是竹“捉”了山下,虽然是“捉”,但也等于是救。

可是事实上,却是下山的身子撞开了竹,使竹免被游涡卷进去,应是山下救了竹。

这或许就是竹委身于山下的原因之一。

菊再说下去,果然如此:“那人昏迷未醒,我们把他绑起来,那鬼子军官样貌不错,竹定定地望了他半晌,忽然道:‘菊,我要嫁给这鬼子”’我吓得全身发麻,叫了起来:‘你疯了?’竹却道:‘是,我疯了。’但接着,她说的话却很清醒,她道:‘菊,姐妹一场,你只要给我叁日时间,我不忘大恩大德。’我哭了出来:‘你叫我如何向四嫂交代?’竹也哭了出来:‘你不依我,我便死在九鬼井中——抱着他一起死!’我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一咬牙,就答应了她。’

菊在隐蔽处躲了叁天,在这叁天之中,她不知道竹和鬼子之间发生了甚么事。但叁天之后,她始终没有勇去面对四嫂的责问,所以也索性了家乡。

她一来有家妇不得,开了多年来相依为命的亲人;二来又怪自己当时心肠太软,没有想那鬼子打死;叁来怒恨亲如姐妹的竹,竟然跟了鬼子;四来又明知自己这一走,必然背上了逃兵的臭名;五来在湖底所见的那惨象,一直浮现在眼前,成为一大心病。

于是,她伤心人别有抱,自此孑然一身浪,迹天涯,直到许多年之后,才重归故乡,当然早已沧海桑田,物事全非了。

这一番介绍是白老大说的,白老大说完之后,又道:“菊在浪迹江湖时,也干了不少事,颇有传奇轰烈的在。”

穆秀珍立时道:“是,菊姨在江湖上——”

她一言未毕,便被菊打断:“都是陈年旧事,提来作甚么。”

穆秀珍果然便不再说甚么。我心中想,官子见到菊,菊要官子先去见穆秀珍,再去见白老大,由此见知,菊和穆秀珍之间,必有渊源,当然也大有故事在内,有会倒要好好的问上一问。

这时,我更集中想到的是,菊在湖底看到的那情景,我再问一遍:“你说看到日军潜水员在湖水之中自相残杀?”

我之所以要再问清楚,因为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日军的官兵,虽然生性凶残,但绝没有理由自己相残杀的——若这是真的,倒也解释了竹何以说甚么也不肯说出她和山下相遇的情形,因为说了,山下也不会相信。

我又想到,山下当然也参加了自相残杀的行为,他侥幸被水流卷了出来,可是,何以他似乎全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发生?

我这一问,不但为了自己心中的许多凝问,而且也代表了其他人心中的凝问。

菊苦笑:“许多年来,我也一直在问自己:在湖中看到的可怕情景,是真的还是幻觉?

我也一直在追寻答案到处找高人去门,去请教——”

我性子急:“可有答案?”

菊忽然皱起了眉,伸手在脸上重重的抹了一下,好一会不出声。我想催她,但被白老大使眼色制止。又过了一会,菊才伸出脚,踢开了一块石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算有答案,有人告诉了我一些事,可是我却半信半疑。”

白素道:“且说来听听。”

菊点了点头:我带着疑问,浪迹天涯,几年之后,途经阿尔泰山脚下——”

我们互望了一眼,心中均想:她走得好远!

菊在说着:“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人对着大山在发怔,我在他身边一整天,他除了眨眼之外,一动也未曾动过——”

听得菊那样说,我心中陡然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一口咬定大山是活的,有生命的。若是这个人面对大山,别说一天不动,一年也行。

我疾声问道:“此外可是中原人氏?”

菊望了我一眼,淡然一笑,似乎是在说:你已想到这人是谁了。她答道:“不,此人是一个波斯胡人。”

此言一出,除了官子和石亚玉之外,连黄蝉,由于熟悉我记述的故事之故,也知道那“波斯胡人”是甚么人了,穆秀珍更是微笑——这使我想到,穆秀珍和菊相识,可能也是由这重关系来的。

我又向那鹰望了一眼,那鹰竟也拍着翅膀,若有所悟。菊口中的那波斯胡人,我料就是有“天工大王”之称的那个怪杰,也就是神鹰的旧主人。

菊竟然会在天工大王那里得到了神秘事件的答案,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吸了一口:“天工大王他怎样说?”

菊道:“我看出他是高人,等他终于向我望来时,我就愚昧地向他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他闭目想了一会,才道:‘啊,你说的是彭泽——’说来惭愧,我没念过书,在此之前,也根本不知道鄱阳湖的古名是‘彭泽’。接着,他摇头叹息,自言自语:‘莫非是瘾石在作崇?’甚么叫‘瘾石,我更是闻所未闻!”

菊的话,听得我们也莫名甚妙,连菊在内,大家都向我望来,想我有所解释。我摇了摇头:“天工大王是一个奇人,更有奇遇,他曾有穿越时空的经历,所以他的话要众非常理的角度去理解。他用古称,就有可能代表他知道的,是关于古代的鄱阳湖。”

各人的神情仍疑惑,但是我的话不至于不可接受。菊又转述在阿尔泰山下,天工大王的话:“彭泽之水注入大江,在江湖之交有无名山(可知‘小孤山’之名,那时还未有),我曾在山中遇见叁个人正在努力地将一块大的,足有两个人高的大石,推入一个深坑之中,行为甚奇。那叁人的形象也甚奇特,我因怪而问之,那叁人答我:‘此石,为名瘾石’。”

至此为止,“瘾石”此词,已听了几次,可是仍然难以明白是甚么意思。

天工大王向菊说的话,菊记得清楚,此时可以一字不易的转述:“我追问何谓瘾石,叁人答说,此石成分怪,含有剧毒,不能沾水,甚至一遇水,毒便四敌,虽粒米之微,便能令千万人患瘾病,无药可治,为祸广。此石如此巨大,足以令天下人尽皆患病,故吾等叁人欲将之推入深坑,再以土掩埋,以免它为祸世人。”

菊说到这里,又向我们望来。白老大吸了一口,道:“瘾病,是中国的古称,这个病就是西医的‘歇斯底里’症,是俗称神经病的一。它和麻病有所不同,患者具有纵情不受控制,夸张狂妄,不顾一切表现自己的特征,而且,同一个病人,每次发作,症状都相类似。直到现在,仍然无法根治,甚至不知切病因,只知是脑子中不知哪一部分,出了甚么毛病。”

我感到手中冒汗:“粒米之微,已可令千万人发狂,那大石如此之大——”

穆秀珍骇然:“若是全部发生作用,只怕全世界人,都要……都要……”

一时之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菊又道:“这天工大王道,那叁人心地甚好,他也助了一臂之力。但是有那瘾石的存在,知者虽然绝少,也不是完全无人知道,说不定有人知道了,把它掘了出来,运载上船,沉入湖水之中,令毒素散发。那么,瘾病横行,人不成人,鬼魅无,自然无家无国,沦为禽不如了!”

我失声道:“他的意思是……是……神户丸上所载的,就是那‘瘾石’?”

菊点了点头。

我却摇头:“然则,那和神户丸失踪何关?”

菊道:“天工大王问了我船失踪的详细情形,我说先有大团浓雾笼罩,他便道:是了,雾中水浓,那瘾石中的毒逐发,令船上人人疯狂。必是其中有人弄开了船上的阀山,令船迅速下沉,在下沉之前,只怕也曾有过疯狂的自相残杀。至于船沉之后,自然一切全被扯进了九鬼井之中。至于先后两组潜水队都在水中发狂,以致于自相残杀,掌然也是瘾石在作崇了!”他这样说,我一字不易也转述——我疑信参半,各位认为如何?”

白老大疾声道:“我完全相信,除此而外,别无他说法可令我信服。”

我道:“然则可疑之处也不少。”

白素支持乃父:“不能说是‘可疑之处’,应该说是我们不明白之处。例如,何以山下堤昭在开之后,并没有发病记录?也未见鄱阳湖附近,瘾病流行?”

白老大和菊齐声道:“九鬼井——”

白老大作了一个手势,让菊先说,菊道:“九鬼井扯力大,会不会把毒素都扯在湖底,不令散发?”

一时之间,石亚玉、官子、穆秀珍各都有疑问提出,白老大提高了声音:“听我一言!”

各人静了下来,白老大向红绫道:“外公考你一考,你立刻就说,边说边想,说一个完整的假设出来。”

红绫也大声道:“得令!”

她居中一站,开始假设:“话说在长江边上的小孤山中,不知何年何月,造物主出自何意,在那里生出了一块大石,只要沾水,便会散发毒氛,令人患瘾病。想来每次下雨,便都有病毒散发,以致总有人患上瘾病。这件事,知者少,可是却不知如何被日本侵略军所知,于是,便有了设想,要令被侵略国的全国人口全都疯狂。日军把大石起出,弄碎装了一艘船,准备在鄱阳湖中,把几千瘾石沉入湖中,令病毒以鄱阳湖为中心,散发出去,便可以达到目的,成为最厉害之新武器——在山中要设立一个研究制造新武器之基地,不为人发觉难;要起出一块大石来,弄碎,再装上船,不为人发觉易。”

她一口说到这里,有条有理,我首先鼓起掌来。

红绫续道:“那船在航行途中,遇上了大雾,令病毒散发,船上所有人立时疯狂,其中必然有人令船下沉,其地恰好又有几个大漩涡,就把一切都扯进了湖底。潜水队也疯狂起来——侥幸得以脱身的,事后对发生的事,并无记忆,那是精神病的一现象,许多精神病患者在病愈之后,对患病时的情形,都没有记忆!”

我又叫了一声:“好!”

其他人也鼓掌,表示同意。

红绫道:“竹忽然起了下嫁山下的念头,只怕也是受了病毒的影响之故。”

菊喃喃道:“肯定是,不然,怎会有这等狂行。”

红绫一摊双手:“我的假设,大抵如此——我想,绝不必再去采索甚么了。就算能在九鬼井之中,把神户丸捞上来,也等于捞了一船瘟神上来,使病毒散布,令人类受害,就让那新武器永远沉在湖底。尚幸有九鬼井这样的水域,可令它的祸害,降至最低程度。”

我向石亚玉望去,目光甚是凌厉,石亚玉去却望向黄蝉。黄蝉深深地吸了一口:“暂时只好如此,除非有朝一日,有了解毒之法。”

我松了一口,但还是有点不放心,仍然盯着黄蝉。

黄蝉正色道:“放心——不必我去说服上头,上头在经过了那次全国大疯狂之后,也提起就害怕,不会再想全国人有一大半疯狂的情形再出现了。”

我总觉得有一个疑团梗在心中,失声道:“上一次的大疯狂,莫非也和那瘾石有关?”

红绫答得快:“掀起大疯狂狂潮的那颗伟大的脑袋,曾在长江中浸过,中瘾毒的可能大。”

白老大闷哼一声:“连症状也像得很!”

我不敢作切的结论。

你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