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

自序

这是一篇序言,是用电脑来写的。用电脑来写作,好像已经不是甚麽新鲜的事情了,不过我使用的是最新的语言打字机。这对我来说,新鲜至於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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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叁十年以上的笔,忽然可以不用,感觉之奇特,无以复加。而且,非但不用笔,更几乎不用手。其奇妙真是难以形容。

我很贪心,心想,把声音化成文字的时代已经来到了,那麽,把思想化成文字的时代还会远吗?要感谢叶李华、朱敏鹃夫妇,是他们教会我使用电脑的。

倪匡一九九六年叁月二日 叁藩市一、救人质

在上一个故事《活路》告一段落之後,还有一段对话,需要记述。

这一段对话,和另一段对话,可以算是这个故事的一个引子。虽然在故事的情节上并无关联,可是在故事想要表达的观念上,倒是一以贯之的,所以,也不能算是赘言。

第一段对话,发生在我和沈魂之间沈魂,是我对沈万叁灵魂的简称;沈万叁是历史上着名的明初豪富,拥有聚宝盆,富可敌国。

那是在《活路》这个故事告一段落之後的事,沈魂和我们告别,我问他:「你是不是已经决定要走活路了?」他迟疑了一下,作出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他道:「我……还要考虑考虑!」

我叫了起来:「还要考虑?你还要考虑多久?你没有听说吗?只要放下,就可以走上活路,你还有甚麽放不下的?你亿万家财,早化为乌有;你的聚宝盆也已被皇帝打碎,你已死了几百年,你现在甚麽也没有,还有甚麽放不下,要考虑的?你还要考虑多久?你已经考虑了几百年!」由於沈魂的回答,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所以我连珠炮也似的问题,也愈问愈是激动。

虽然他的去路如何,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不是特别关心他,但是我性子急,对於他这种犹豫不决的性格,很是不耐烦。二来,我实在好奇,不明白他在如今这种情形下,还有甚麽放不下,还要考虑的。

沈魂沉默了片刻,才道:「就算考虑再久,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对人来说,几百年已经是历史了,可以终结好几十代生命,但对我来说,那……时间不算甚麽,这一点,你不会明白的。」我吸了一口气,确然,时间这个来无影去无迹抓不住摸不到看不见的东西,是一个极度怪异的存在,对於一切生命形式来说,重要无比,甚至是在主宰的地位一切生命,都受它的控制;一切生命,都在时间的过去中,逐渐消失,归於死亡。

可是,「时间」究竟是甚麽东西?是一种甚麽样的存在?何以产生?如何产生?却没有人说得上来!

只有我的朋友罗开,人称「亚洲之鹰」的,告诉过我,时间是一个大神,这时间大神主宰着一切生命的死亡。时间大神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巨轮,在它的转动过程中,一切生命,归於终结。

罗开还坚称,他曾和时间大神展开过十分可怖的斗争我不是不相信他的话,只是对他所说的那些,无法深切了解。

事实上,连罗开本身,也无法具体地说出,时间大神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沈魂这时的反应,至少使我明白了一点,时间对生命有作用,但对存在形式如灵魂,就没有作用,或者作用不同了。

在和灵魂的沟通经历之中,我颇有和积年老鬼打交道的经验,所有灵魂,似乎都可以摆脱时间的规范。所以,沈魂说,时间对他来说,不成问题。这一点,我虽然因为不是灵魂形式的存在,还有生命,无法完全理解,但至少还可以接受。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他还有甚麽放不下,以致还要考虑的。

我再次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沈魂叹息:「我当然有放不下的,在生前有了那麽可怕的经历之後,现在,我是说,我的现状,可以给我……一种大乱之後安定的……感觉……」我大叫了起来:「天!你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还会有这种感觉!」沈魂恼怒:「你又不是我,怎麽可以否定我的感觉!」  我呆了半晌。

我明白了!

人,没有放得下的!或者说,要一个人做到「放下」,那太难了!

旁观者清,看得出这个人实在没有甚麽可以放不下的了,应该轻而易举,就可以放下了,放下了之後,他可以自在逍遥,走上活路。可是当局者迷,这个人总感到自己还有很多担子还是要挑着,哪里放得下。

一般总以为,这个人死了,总可以放下了吧不放也得放了,人都死了,还有甚麽。

岂不知就算死了,一样放不下,放不下就是放下下,活着如此,死了也如此。

死了之後,是另一种方式的存在,那是「现状」。放不下的,就是「现状」,即使这个「现状」再坏,可是一样放不下。

虽然那种「活路」,确实是虚无缥缈了一些,全然无法想像是怎麽一回事,可是先要人放下现有的,那就难於登天了!

佛家的精义,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何等简单明了,可是「屠刀」,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放得下?

沈魂的回答,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这「屠刀」,真是难放得下。新发於研,锋利无比的好刀,固然舍不得放下;就算是生了锈的烂铁片,也一样要紧握在手中,其实,是深埋在心中。

等到大限一到,人死了,总以为一了百了,甚麽也没有,不放也得放了吧,岂知也不然。

以前,我只知道放下或不放下,是人的主观愿望,所以很难做到。但死亡却是客观上必然发生的事实,任你是叁皇五帝,也终须一死,死了之後,不放也得放,所以,终须一放,何不早放?

现在才知道,死了也不是那麽容易放,明明甚麽都没有了,可是还紧紧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感觉」不放。

相形之下,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世上有那麽多七老八十的老人,走起路来已如风中残烛,还要营营役役,为名利奔波了。

要叫人放下,明知可以走上活路,那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

我当时呆了好一会,才道:「那你就去慢慢考虑吧!」沈魂最後给我感到他的反应,是发出了一声长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甚麽在叹息。

这是第一段对话。

第二段对话,也和我记述过的一个故事有关,那故事题为《算帐》,提出了一个说法:每个人的一生,所有的一切行动,都是早已设定了的。

这个说法,我一个在义大利的朋友,表示不服,他特地来电话和我讨论。

他道:「你提出的这个说法,很有问题。」我道:「请说得具体一些。」他道:「好。譬如说,一个人一生吃饭若干,是设定的,他可以每餐少吃一半,那麽,他的寿命不是就可以延长一倍了麽?」我叹了一声:「和你这种人讨论问题,很是无趣。既然一切都是早已设定的,那麽,就是「一切」包括了他忽然会动念少吃一半饭这一点在内,所以没有用。他如果起了这个念头,并付诸实行,这一切也早在设定之中,不是他的创作,一切仍是照设定的行事。」

那朋友闷哼了叁声:「我不信。」我也哼了叁声:「我有要求你相信麽!」那几近不欢而散了。确然,有不少人和这朋友相似,老是把「你这麽说,我不信」挂在口上。老兄,我甚麽时候要你信过。

你不信,是你的事,根本不必让我知道。

这是第二段对话。

好了,言归正传,这就开始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开始於一个电话。

当我书房那个极少人知道号码的,又有特殊响声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时,我在床上,老大不愿意地翻了一个身,看了看时间,是凌晨四时叁十八分。

我一跃而起这样的时间,有人打这个电话给我,那必然是有要紧的,或是很特别的事。

戈壁沙漠曾几次要把我这个电话,接在一个如同手表大小的随身听电话上,可是我却一直没有答应,我甚至连普通的随身电话也拒绝使用。因为我觉得那东西像是一个怪物,可以使他人随时骚扰你的安宁,我不想做人做到这一地步,所以才不肯用。

但这时,想想若是电话就在我的手腕之上,多少也有点好处,可以不必起床了。

我急步走向书房,白素也醒了,发出了一下声音这声音,在别人听来,可能亳无意义,但是我却知道白素在向我表示:不论发生甚麽事,她都会支持我!

一进书房,在静寂之中,电话声听来更是惊天动地。我一伸手,拿起电话来,就大声道:「好了,是哪一位仁兄大人?」会打这个电话来的,一定是和我极熟的朋友,所以我也不必掩饰在这个时候,被人吵醒的不满。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阵「咭咭」的笑声,一听这样轻松的笑声,我就不禁一怔,因为那绝不是有急事的人所能发出来的。

随着笑声,一个清脆的女声道:「不是仁兄,是仁妹;不是一个,是两个。

我明知那是两个人在说话,可是我分不出哪一句是哪一个说的。

事实上,不等她们开口,才听到她们的笑声,我已知道是甚麽人了。

除了良辰美景,还会是谁。

这对奇特无比的双生女,自从在《爆炸》这个故事之中,和她们相遇过之後,一直没有联络,忽然有了电话,也很令人高兴。

我打了一个呵欠,才道:「好呀,两位仁妹,夤夜来电,有何见教?」两人仍是不断笑着,一面笑一面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白姐在吗?」原来是找白素的,这时,白素已在书房门口,我向她做了一个手势,按下了一个掣钮,以便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白素接过了电话来,才「嗯」了一声,就听得良辰美景抢着道:「白姐,你可是精通手语的?」我呆了一呆,不错,白素精通手语,可是,就为了这个问题,她们值得在凌晨四时打电话来问?

白素却没有回答我起初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问题,何以她还要想了才能回答,但立即就知道了,问题其实殊不简单,这证明在心思缜密方面,白素始终胜我一筹。

她在想了一想之後,道:「普通的一些,我自问可以应付。」良辰美呈立时叫了起来:「天!原来手语真有好几种!那专家倒不是胡说,冤枉他了。是啊,有可能连白姐也不懂那手语呢!」她们两人自顾自说话,乱七八糟,好在我和白素都习惯了她们的这种说话方式,但我仍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甚麽事。

要是我在和她们对话,早就喝令她们快些切入正题了,可是白素的耐性好,并不发问,反倒是她们又问道:「手语还有特殊的麽?」白素道:「有,有的只是少数人自创的,和江湖切口相类似。更有的是两个人之间才明白的,那多数是夫妻、双生子、兄弟姐妹之间才用的,别人自然无法明白他们自创的手语。」

白素的这一番话,连我也长了见识,良辰美景突然又转换了话题,问:「白姐,你可曾听说过『四巧堂』?」她们接着又解说了「四巧」这两个字。

白素一扬眉:「那是很久之前,一个由聋哑人组成的帮会。你们怎麽会知道的?这帮会会众极少,取人极严,要死一个会众,才能补充一个,会众之中,颇有能人,你们怎麽知道的?」

良辰美景又叫了起来:「原来真有四巧堂这名堂,这个怪了!」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良辰美景的回答,却是我再也想不到的,连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一向行事镇定之极的白素,听了之後,也大是错愕。

良辰美景的回答竟然是:「我们两个,成了一个四巧堂高人手中的人质!」这句话,虽然再简单也没有,可是一时之间,我真的难以理解。

首先,「成为人质」这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就算没有枪口对准了太阳穴,也多半有利刃加颈。可是良辰美景却一直有说有笑,而且,笑得很是轻松,一点也不像是落到了他人手中。

其次,她们两人是何等样的身手,就算打不过人家,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怎麽就那麽容易叫人抓了去当了「人质」。

其叁,甚麽四巧堂不四巧堂的,这种江湖帮会,大都是叁五十年之前的事,早已风流云散,没有仅存者了,哪里还会有甚麽活动。

所以,我第一个反应是:两个小丫头,又在胡说八道了!

可是,我一看白素的神情,严肃无比,我也就不敢贸然发表意见。

因为我知道,白素对於江湖上各种古里古怪的帮会组织等等,知之甚详,她和她父亲白老大两人,简直是这方面的小百科全书。

我听也没有听过「四巧堂」这个名词,她一听就解说出所以然来,可知其中必有古怪。

只听得白素沉声责问:「你们曾欺侮残疾人来着?」良辰美景急道:「没有啊,我们怎麽会做这种无聊之事。」白素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事情就有商量。」我哼一声:「事情本就没有甚麽大不了,这两个小丫头,不知在闹甚麽鬼!

良辰美景叫了起来:「那四巧堂的高手说,若是不听他的话,要有几百人死於非命!」

我愈听愈不像话,怒叱道:「叫那人向我说话!」良辰美景又笑了起来:「他又聋又哑,只会特种手语,怎麽能在电话中和你讲话?」

这时,白素狠瞪了我一眼:「你们把事情经过,好好说一遍。」良辰美景道:「只怕在电话中说不明白,你要来才行。」白素吸了一口气:「好,我来!」她一面说着,一面已回卧室去换衣服,我失声问:「你们在哪里?」  良辰美景道:「机场。」

我火冒叁千丈:「哪里的机场?」良辰美景却笑得欢畅:「当然是本市的机场,卫大哥,你也来,事情怪得很。」

我没好气,用力放下电话。白素动作快,已换好了衣服,并且向我抛来了外套和长裤。我一面下楼,一面穿上,动作难看,狼狈不堪。

看白素很是焦急的样子,我不以为然,上了车,就道:「别紧张,这两个小鬼头,花样多得很,我才不相信她们成了人质,身陷险境!」白素笑了一下:「看来确然不像,不过也难说得很,因为那四巧堂中的人,行事……乖张得很,不能以常理度之。」我道:「怎麽一回事,听起来,有点像是武侠小说中的情节。」白素缓缓摇着头:「他们全是聋哑人、残疾人,在世上,自然难免受人欺负,所以行为偏激。他们第一代创始人,在清乾隆年间,得遇高人,听说那是一个女子,还是独臂神尼的再传弟子」我听得兴趣盎然:「好哇,那是明清八大侠之中,哪一位的徒弟?」所谓「独臂神尼」,是明朝亡国之君,崇祯皇帝的女儿长平公主,所收的八个徒弟,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人称「明清八大侠」,倒也不尽是稗官之言,而是确有其人,大有其事的。

白素道:「应该是吕四娘,但年代久远,已不可考查了。」我道:「好家伙,和雍正血滴子也扯上了关系!」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说道:「对不起,我并无轻视之意。」白素叹了一声:「这四巧堂中的人,最多的时候,也不超过五十个,却是人人各有所长。他们最恨的是欺躏残疾人的行为,一教他们遇上,虽然犯事的是小孩子,也绝不肯放过」

我听得悚然,也大是反感:「那他们会如何对付?」白素道:「爸告诉我,他们花长时间在对毒物研究过程中那是他们自卫的方式,因为他们毕竟不如正常人,所以要另辟途径,谋求发展。」我心知白素对各色江湖人物,都很尊重,所以一句话在口中打了一个滚,并没有说出来。

我想说而没有说的话是:想不到和毒手药王,也大有关连。

白素续道:「他们的独门毒药,很是古怪,能令人在短时间内变成残疾。譬如说,他们知道有人在欺侮聋哑人,就逼那人服毒,服了毒药之後,那人便有十天八天,或是一个月半载,耳不能听,口不能言。那意思是叫那人也尝尝做聋哑人的苦况滋味,看他以後还会不会再去欺侮又聋又哑的可怜人。」我听了之後,不禁默然,因为这样的行为,似乎很是公平。

我只是问了一句:「过後呢?」白素道:「他们对药物的控制,得心应手,到时,那人就恢复了正常。」我摇头:「这只怕也是传说,若是有人欺侮失去了双腿之人,难道他们也能令那人断了双腿一个月,到时又再长出两条腿来?」白素道:「你倒真能夹缠不清他们能令那人下肢麻木,动弹不得,一如失了下肢。」

我仍然摇头:「传说而已,岂可足信!」白素悠然道:「我还很小的时候,爸带我去见一个老朋友,那老朋友是一方大豪,爸去了之後,他家人却说他不见客。他和爸是极熟的,爸一路骂,一路闯了进去,谁也阻不住」

我听白素说着,也不禁神往,想想白老大行事的作风,一定是惊天动地之至。

白素续道:「等到闯进内堂,见到了那老朋友,不禁大吃一惊。本来那老朋友是昂藏七尺之躯,神威凛凛的一条汉子,这时却弯腰拱背,十足是一个驼子,模样怪之极矣,我爸一问之下」

我挥言道:「莫非他因为欺侮了一个驼背人,所以被四巧堂的人处罚的?」二、四巧堂

白素道:「正是。」

我仍然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要令人做一个短时期的驼子,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白素又道:「那大豪本身武功极高,可是他一说经过,更是骇人。」  我扬了扬眉,静听分晓。

白素道:「他那天带了几个伴当去打猎,回程时经过一处野店,进去歇脚。

那野店的堂倌是一个驼子,有一个哑巴正和他比手画脚,也不知在说甚麽,驼子一路後退,恰好撞向那江湖大豪。江湖大豪怎能容人撞上身子,伸手就是一推。

事出仓卒,他下手的力道,使得大了一些,一下子将那驼子推跌在地。这时,他想起了一句俗语:驼子跌斗,两头不着。所以笑了出来,怎知这一来,就惹了祸了!」

我听到这里,咋舌道:「无心之失,竟也要受如此重惩?」白素吸了一口气:「後来,我爸问明白了,那哑巴正是四巧堂中人,事情经过他全看到了。出手推倒驼子,是无心之失,可是笑就不该。笑,就是有心欺弄残疾人,就要受惩!」

我叹了一声:「这是野蛮人『替天行道』的理论。」白素道:「我倒觉得理应如此,欺人残疾,是卑污行径,要受惩罚。」我不争下去:「好了,後来怎样?」白素道:「那大豪正笑着,那哑巴就哇哇大叫,扑了上来,身法之快,如鬼似魅,竟然未容大豪省悟到发生甚麽事,就已站到了身前,而且一伸手,已捏住了大豪的咽喉。大豪这一惊,非同小可,百忙之中,采取了两败俱伤的打法,一拳就打向哑巴的心口。」

我道:「嗯,一下子叫人抓住了咽喉要害,还能立即如此应变,此人武功大是不弱。」

白素道:「不弱也不中用。他这里一拳打出,哑巴咧嘴一笑,竟然也一拳迎上去,两拳相交,大豪只觉得手骨欲碎,奇痛彻骨」我听到此处,忙叫道:「等一等!等一等!这话不对头!」白素笑道:「是不对头,当年爸他老人家听到这里,也曾叫停。你且说,不对头在何处?」

我道:「你说,那哑巴已抓住了大豪的咽喉,大豪这拳不是在极远的距离出击,那哑巴如何有回击的馀地,发力出拳相迎?就算他能在近距发力,也必然先缩臂蓄力,大豪的一拳,早已打中他心口了!」白素道:「说得好,当年,爸也是这样问。大豪叹了一声,望了爸半晌,才道:『老大,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可曾听说过通臂拳?那哑巴就会这一门怪异的拳法,手臂随时弯转,硬是我一发拳,他就挥拳相送,而且力大无比,我手臂立时软垂下来!』」

我呆了片刻,「通臂拳」之名,在武侠小说「见得多」,但武侠小说中的武术,和现实生活的武术,全然是两回事,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原来,在现实武术之中,也真有「通臂拳」其事,当真是匪夷所思之至因为这种武术,几乎是全然违反人体结构的。

不过想深一层,传说的中国武术,几乎全和人身体的自然结构的功能,反其道行之,这才成为了一种特殊的本领。这其中就存在着一个十分值得深思的问题:是不是人对於自己身体的结构和功能,了解得太少了?

我这里所谓「人体的结构和功能」,指的是如今实用科学所提出来的那一套,全世界奉为圭臬。事实上,中国的许多有关人体结构功能的理论,就与这一套「科学化」了的,至不相同例如中医的理论,就是其中之一,更不必说道家的气功了。

所以,有不少不可思议的有关人体的现象,实用科学的理论无法解释,这只能说明,如今的实用科学,对人体结构的功能,所知极少,才会有如此的情形出现。

话说转头,且说白素叙述当时的情形,说到那哑巴使出了通臂拳,一下子把江湖大豪的那一拳,顶了回去,且令得大豪手臂下垂,半边身子酥麻。

那哑巴的动作,却快绝无伦,一抬手,已把一粒药丸塞进了大豪的口中。

那时,大豪还被对方捏住了咽喉,口不得不张大。药丸一放进口中,那哑巴的手势,十分纯熟,手指略一使劲,那颗药丸已顺喉而下,吞进了肚中!

那哑巴也在这时松手,身形一闪,到了驼子的身边,把驼子扶了起来,并且替驼子拍去沾在身上的尘土,颇是关切。

这时,那大豪呆住了,冷汗直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被迫吞下肚中的是甚麽东西,若是穿肠毒药,他不知是不是有救?又若是甚麽蛊毒之类,那岂非一生要受对方的荼毒?

一时之间,倏而万念俱灰,觉得一生就此了结;倏而又觉得悲愤无比,要和那哑巴拚命,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心中更不知是甚麽滋味。

可是他人却始终呆在当地,汗如雨下。就在这时,眼前金光一闪,那哑巴又到了他的身前,这一次,哑巴的手中,却持着一块五寸见方的金牌。

那金牌,显然是纯金打就,金光夺目。哑巳把金牌直送到大豪的眼前,大豪的双眼,虽然已被汗水弄得视线模糊,但倒也还可以看到,那块金牌上镌着「四巧堂」叁个篆字。

大豪毕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十年的人,而且,这时,他的身子已开始渐渐收紧,不由自主,头向下低,身向前弯。江湖上种种有关四巧堂的传说,都一起涌了上来,他知道自己因推倒了那驼子,遇上了四巧堂的高手,要受惩罚了。

他挣扎着,哑着声问:「要……我做多久驼子?」那哑巴不知是否凑巧,还是知道大豪有此一问,就在此时,向大豪伸出了叁只手指来。

叁只手指在大豪面前一晃,那哑巴身影一闪,已经出了店堂。

江湖大豪只觉得全身四肢百骸,无不在渐渐收紧,他几个伴当,直到此际,才定过神,围了上来,大豪忙道:「快护我回去!」还没有到家,半途上,大豪的腰,就直不起来了,变成了驼子。

他起初还希望,那哑巴的叁只手指,是代表了叁个时辰。叁个时辰过去,腰背依旧,他就希望是叁天,叁天过去,还是直不起身子。等到白老大父女见到他时,已经过了叁十多天,一个多月了!

我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忙问道:「结果是多久?难道是叁年?」白素道:「不,是叁个月。叁个月之後,他一觉醒来,身子已挺直如昔,药性已过去了从此之後,他见到了残疾人,尤其是驼子和哑巴,简直如老鼠见到了猫一样,再也不敢有丝毫得罪之意,并且逢年过节,还广施善财给残疾人。

我吁了一口气:「四巧堂的高手,武功如此之高,平时……都做甚麽?」白素道:「劫富,济贫有残疾的贫人,得他们的好处者,不计其数。」我默然片刻,才道:「他们的堂口,名叫四巧堂,他们有哪四巧?」白素道:「你误会了,这『四巧』二字,另有涵义。『巧』是谐音,和窍同音。人有七窍,他们由於聋、哑,少了叁窍的功能,只剩下了四窍,所以,才称自己的帮会叫四巧堂。」

我道:「好心思,但不知为甚麽不叫四巧帮,或是四巧会?」白素对答如流:「正如你所说,创堂人的心思好。他的意思是,虽然人人都有七窍,他们只有其四,怛一样是堂堂正正的人,不容其他人欺侮,要自强不息,这才取了一个『堂』字,是自勉自励之意。残疾人纵使有人同情,但终究不如自强重要。」

我听到这里,对白素的所知之多,已大是叹服,但是我又不禁有疑问:「这麽一个冷门的帮会,何以你对之识之甚详?」白素微笑,却并不回答我的这个问题,我明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古怪甚多,正想追问,忽然听到警车的呜呜声不绝於耳。

其时,我们已将驶上通往机场的大道,面临一个叁岔路口,只见叁条路上,都有大队警车疾驶向前,分明是驶向机场而去的。

路上的其他车辆,见了这种阵仗,都驶向一边,减慢速度,有的乾脆停了下来。

我一见这等情形,失声道:「不好,机场中发生的事,远比我们想像的严重!」

白素居然好整以暇,纠正了我一个字:「远比你想像的严重。」那意思是说,她早已想到事态严重,只是我後知後觉而已。

我想起她在接到了良辰美景的电话之後,确然很是紧张焦急,可知她确然比我惊觉得早,所以我也无话可说。

我非但没有减速,反倒加快了速度,这时,後面有两辆属於警方的中型吉普车追了上来,想是嫌我没有让路,大响喇叭,以示警告。

本来,我的车经过戈壁沙漠改装,性能之佳,要高出追上来的车子许多倍,大可不加理会,加速前进,就可以把它们抛开去。

可是,那两辆吉普车其中的一辆,却恶劣之至,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加快之前,竟然疯了一样,冲了上来,在我车尾,重重撞了一下!

虽然我没有即时让道给执行任务的警车,有不是之处,可是警车的行为,也未免太猖狂了。要不是我在被撞之後,立时踏下油门,车子绝尘而去,再给他撞上两下,怕要车毁人亡!

连一向不动气的白素,也不禁扬了扬眉,我「哼」了一声:「赶路要紧,记得他的车号了?」

白素点了点头,我的车已驶上了通往机场的大道,只见前面,四辆警车,一字排开,阻住去路,同时有一大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怵目惊心的红色大字:「警方执行紧急任务,此路已封!」

我只好停了下来,只有响着警号的警车,可以疾驶向机场。

白素道:「大事情,听听收音机怎麽说。」一言提醒了我,忙打开收音机,恰好听到特别报告:「本台最新消息,机场发生大规模劫持人质事件,约有超过叁百名人质,被一男两女劫持,目的似是想阻止飞机起飞。警方特种部队正在紧急应付,赴机场的路,已被封锁,请驾车人士注意。」

才听到这里,「蓬」地一声响,一阵震动,我的车尾又被撞了一下。这一下,由於我的车停着不动,所以更是剧烈,若非我和白素的身手,懂得在紧急中如何保护白己的身体,非受伤不可。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笑了一下:「不必教他怎麽做人!」我被白素一说,也立时心平气和:「对,为甚麽要使他变得聪明?」说话之间,一个身形高大的警官,已经自吉普车上跳了下来,面目颇为英俊,可是有一股戾气,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态,正证明他内心的浅薄和无知。

他下了车之後,一伸手,一拳打在我的车顶之上,又立时一脚踢向车门。

我刚想下车,调侃他几句,另一辆警车疾驶而来,在车中传出了一下呼喝声:「你又在生甚麽事?」

那警官一怔,一副愤怒之色,指着我的车:「我要拘捕这车的司机!」驶来的车中,一个穿便服的人下车,我一看到他,就笑了一下:「有人替我们挡麻烦了!」

那下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所熟悉的警方特别工作室主任黄堂。

他显然早已认出了我的车子,也知道我在车中,所以急步向前走来。

其时,那高个子警官已想拉开车门,拉之不开,对车子踢了几脚,竟然拉出了佩枪,就待射向门锁。

黄堂抢过来,飞起一脚,踢向那警官的手腕。那警官看来高大威武,行动也如凶神恶煞一般,可是却很是脓包,竟未能避开黄堂的这一脚,一下子被黄堂踢中,手中的枪,直飞向天。

就在这时,白素倏地自另一边车门穿出,一下反弹,上了车顶,在车顶上略一借力,跃起两公尺高下,就在半空之中,把那柄枪接在手中,再轻轻巧巧,落下地来,当真是兔起鹘落,好看美妙之至。

白素落地之後,把手中的枪倒转,还给黄堂,笑道:「幸亏你及时赶到,不然,我当家的不识趣,只怕要成枪下冤魂了!」黄堂的神情尴尬之至,想道歉,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想要责备那警官,但想必由於那警官实在太凶顽,朽木不可雕,骂了也是白骂,更不知如何开口。

他胀红了脸,一顿足,连声道:「真是……真是……」这时,我也下了车,那警官在惊呆中定过神来,神色悻然,大声道:「黄主任,我和你并无统属关系。」

黄堂冷冷地道:「上头已命我全权处理此案,这两位,是我请来相助的!」那警官傲然道:「哼,那我就带人撤退!」黄堂道:「不,你那一部分人,暂时归我指挥,这是命令!」黄堂说着,把枪向那警官递了过去,那警官伸手去接。我看到白素中指一弹,弹出了一颗极小的砂粒,那警官才接枪在手,砂粒便弹中了他手腕上的「尺关穴」。那麽小的砂粒,白素用的力道又恰到好处,他可能连感觉都没有,可是穴道受了力,却令他五指,刹那之间,变得一点力道也没有。

他才接枪在手,还没有握紧,五指力道消失,自然那枪也跌落地上。

他呆了一呆,哼了一声,立即俯身去拾枪。白素的第二颗砂子,又已弹出,他身子还没有直起来,枪又失手跌落地上。

我已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黄堂先是一怔,接着也哄然大笑。

那警官虽然凶顽,但并不笨,自然也知道了有人在捉弄他,可是却绝无法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不过当然也可以知道和我们有关。

所以,他向我怒视了一眼,又伸手去抓枪。

我看他这一瞪之时,目光之中,竟充满了怨羞,心中感叹,怎麽会有这等暴戾之人,实在令人反感。所以我趁他身子还没有站直,疾伸脚在地上踢起了两枚小石子,激射而出,射在他的腿弯处。

这时,他如果站直身子,这一下未必能令他怎麽样,至多觉出腿弯上略略一麻而已。可是这时,他正俯着身,身子本就向前倾,自行有一股力道在那里,我这一击,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借他自身的力道,去对付他自己。中国传统武术之中,最懂得这种利用,所谓「四两拨千斤」者就是。

那四两如何拨得动千斤?只是由於千斤本来有千斤力在,被四两因利就便,加以利用了而已。

那警官一中了我的暗招,陡然之间,双腿一软,身子向前倾去。他还想稳住身子,不仆倒在地(这一点,也早在我计算之中),两股力道一错,全集中在腿弯上,所以双腿一曲,身不由主跪倒在地。

黄堂对这人,想必也绝无好感,因为他竟然在此际落井下石,呵呵笑着:「知错就好,不必跪下行大礼了!」一句话,令那警官的面孔,胀得血红。他手在地上一撑,跳了起来,握枪左手。看来,若不是他还有一丝良知,知道开枪对他自己的严重後果,说不定就向我们叁人,乱枪扫射了。

黄堂也看出了情形不对,一个箭步,挡在他的面前,喝道:「收起枪!」那警官脸色由红而白,用力收起了枪,僵立着,一动也不动。

我知道这类人的脾性,死要面子,一时之间,还弯不过弯来。最後的办法,是当他不存在,所以我向黄堂道:「机场的情形怎麽了?」黄堂一挥手,突然冒出了一句令我和白素两人都愕然的话来。

他道:「良辰美景这一对活宝贝,这次闯大祸了,谁也保不住她们!」我惊讶道:「她们怎麽呢?」黄堂道:「她们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劫持了超过叁百名人质,要胁机场停止运作二十四小时,甚麽飞机都不准起飞。」我更是骇然:「你误会了吧!.我们接到她们的电话,说是她们成了人质,要我们立即前去解救!」

黄堂闷哼一声:「可是我接到的报告是,机场警卫的武装,全是被一双身穿红衣、来去如飞的美女解除的,难道会有错?」白素道:「别在这里争了,去到现场再说。」黄堂提议:「上我的车,随时可知最新的情况。」我和白素一跃而上,黄堂也跟了上来,一个年轻的警员驾着车。黄堂一上车就说:「报告最新的情况!」

通讯仪中立时传出了报告:「没有大进展,被劫持者之中,有感到不适,需要就医者,都被释放。劫持者的目的,还未曾弄清,只是不让所有飞机起飞。」黄堂道:「那一双红衣女子,是怎麽一回事?」报告道:「不清楚,她们动作快绝,和主要劫持犯是……一气的!」我喝道:「说话要负责,有甚麽证明?」作报告的显然不知道插言的是谁,犹豫了一下,才道:「她们……缴了警卫的武器,一起放在劫持犯身前,由劫持犯使用。」黄堂吃了一惊:「有多少武器被……缴去了?」报告的声音苦涩:「单是自动步枪,就有叁十二支之多,全上足了子弹。」我也吃了一惊一个人如果手头拥有叁十多支上足子弹的自动步枪,那麽,劫持上千人,也足够了!

由此可知事态的严重,实是超乎想像之外。

白素沉声问:「请问清楚,两个红衣女子,究竟是甚麽角色?」黄堂照白素的话问了,报告有点迟疑:「不是很确定,她们自称也是被劫持的,可是却又一直在替劫持犯做事,不但帮他集武器,而且,还帮他发号施令」

听到这里,白素打断了话头:「等一等,她们能和那个聋哑人沟通麽?」报告又迟疑了一阵:「也不能肯定,那聋哑人能使用的手语,警方的手语专家一点也不懂。可是,不准所有飞机起飞的要求,却是两个女子提出来的,她们说,那正是聋哑人的要求,也不知她们何由得知。」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头上,轻轻拍打一下,因为事情看来乱成了一团,简直是乱七八糟,到了难以弄得清的地步。

叁、闹机场

黄堂追问:「那为何一上来,说是有一男二女,叁个人劫持人质?」报告道:「情况一上来,极其混乱现在也很混乱,所以才有这样报告。

事实上,那两个女子的身分,很难确定,她们自称也是被劫持者,声称若不照那聋哑人的意思行事,聋哑人就要伤害其他的人质。但是也有可能,他们本是同党,作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事後可以置身事外,不被追究。」我再插了一句口:「那聋哑人没有进一步的要求?」我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他只是不断发出十分惊人的吼叫声,可是根本不知道为了甚麽,就算他有要求,也没有人懂。」我自言自语:「哼,事情可算麻烦之极。」黄堂也喃喃道:「之极的千次方。」白素却道:「等到了现场再说。」说话之间,车已驶抵机场大堂的门口,只见附近全被警方封锁,至少有数百名警员,配备各种武器在戒备。我们首先看到的,却是良辰美景。

只见她们两人,照例是一身红衣,站在一辆车子的顶上,正在向警方发话。

两人道:「怎麽警方的最高负责人可没有来?再不来,人质可能受到伤害了!你们别乱来,我们已请了卫斯理、白素夫妇来,事情一定可以和平解决,一定可以!」

我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真是幸运,是我们先赶到。若是给那脾气暴戾的警官先赶来的话,看到她们这种说话的态度,只怕已经下令开火了。

我首先跨出车去,忍不住叱道:「你们两个,在胡闹些甚麽!」两人一见了我,大是高兴,可是我一开口就责备她们,又令得她们大是气馁,两人委屈道:「你总是不问情由就责怪我们!」黄堂和白素也出了车,立时有叁个警官跑前过来,向黄堂行礼。

白素已道:「我们先进去再说。」良辰美景也在叫:「我们先进去再说,可是不能有人带武器!」黄堂忍不住道:「两位是劫持犯的代言人?」良辰美景一翻眼:「听不听由你,可是我们认为,激怒那人,绝非好主意。

黄堂道:「当然,那人手上有许多武器,这些武器,都是你们为他夺来的!

黄堂对良辰美景的指责,可说严重之至,我立时想替她们说几句话虽然两人的行为很怪,但是我相信她们这样做,必有原因。

不过我还没有开口,一看到她们两人的神情,就知道根本不必说甚麽了。因为两人笑嘻嘻,一副不在乎的神色,丝毫也不觉得事态严重。

她们道:「我们也没有办法,那人用杀害其他人质来要胁我们,我们只好依他的主意行事再说,要是这些武器的主人不合作,我们怎能顺利得手。对不对?」

两人伶牙俐齿,说得黄堂哑口无言,神情尴尬,我忙打圆场:「好了,进去看情形再说。」

正说着,只听得机场大厦之中,传出了一阵可怕的吼叫声。

那声音洪亮之至,震得人耳际,嗡嗡直响,一听就知道,发出吼叫声之人,有着过人的肺活量一般武术深湛之人,都有这个能耐。这阵吼声,突如其来,确然也有风云变色之威。

良辰美景忙道:「快进去吧,他又在生气了!」黄堂闷哼了一声,向他的手下摆了摆手:「你们仍守在外面。」几个警官答应着,良辰美景在前,我、黄堂、白素在後,一起走了进去。

两扇阔大的自动门才一移开,就看到了机场大堂中的奇景。

只见各色人等齐全正是一个大型机场中应有的各种各样人。

但是在正常的情形下,这许多各色各样的人,都在忙碌地活动,各有各忙,凌乱一片的。而此时,所有人都如同泥塑木雕一样,静止不动,像是一切都停顿了一样,这就显得怪异莫名了。

令得所有人(好几百人)一动也不动,而且鸦雀无声的原因,也一看就明白。

在一个角落处,有一座颇高的柜台,就在那柜台上,堆着一堆自动步枪,在枪堆之後,站着一个人。这人,下半身被堆得很高的枪枝所阻,自腰以上,则露在枪堆之後。

乍一见这个人,实在无法不令人吃惊何人难免,我和白素也不例外。

只见其人肤色如铁,比黑人还黑,若不是他的脸形没有黑种人的特徵,一定把他当是黑人了。

他肤色黑而亮,自腰以上,赤裸,肌肉盘虬,每一块凸出的肌肉,像是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可以看到它们在跳动活跃。

他粗壮的手臂抬着,巨大的双手,一手捏着一柄威力强大的自动步枪。他又居高临下,再加上他那副神威凛凛的卖相,所以没有一个人怀疑自己的生命,正在此人的控制之下,所以才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出声。

那人的姿态,威武之至,我们进来时,他正在仰天吼叫,看不清他的面目。

他叫了一阵,良辰美景已飞掠到了他的身边,他这才止住了吼声,低下头来。

一看他的长相,我又是一呆。

只见他头上光秃,一样的漆黑铮亮,半根头发也无,五官甚小,挤在一起,那情形古怪之至,如鬼似妖,只有半分像人。

这个怪人,自然就是良辰美景口中的「四巧堂高手」了,造形如此奇特,和他的古怪江湖身分,倒是相当配合。只不过这样的一个人物,应该是属於古代的,行动也应该是劫法场,大叫「刀下留人」甚麽的,才合适一些。如今双手都提着自动步怆,在机场劫持了几百名人质,这未免太现代化了些,大是格格不入,也正由於如此,所以看来格外怪异。

良辰美景一到了他的身边,倏然分开,一边一个,站到了那人的左右。那人看看左,又看看右,挤在一起的五官乱动,口中荷荷有声,神情又古怪又滑稽。

看来,他对良辰美景一模一样的长相,极有兴趣这自然也能对他起情绪上的安抚作用。我立时把这一点向黄堂提了出来:「你看,那人一见到她们就安静了下来,由此可知,人质不受伤害,她们的作用甚大。」黄堂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也点了点头。

白素在这时,沉声道:「你们谁也别动,黄主任,传令下去,谁也不准妄动,我去和那人交谈。」

白素此言一出,我不禁大奇。

因为这时,有两个警方的手语专家在,离那怪人不远,良辰美景正在和那怪人不断打手势,比画着,想要沟通甚麽。

可是那怪人只能懂简单的手势,无法作进一步的沟通。

那两个警方的手语专家叫:「没有用的,他根本不懂手语!」良辰美景不服,反道:「他懂手语,只是你们不懂他的手语!」那怪人在比画之中,有时动作古怪之至,会连身子一起动作,而且,连五官也一起在动,分明这些动作之中,都包含着一定的讯息,只是无人能懂而已。

白素却突然宣称,她能去和那怪人「交谈」,难道她竟懂得四巧堂特有的「语言」麽?

我正想着,白素已向前走去这时,大堂中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只有白素一人在向前走,虽然她走得并不快,但看起来,却碍眼之至。那怪人颇是机伶,也立时发觉,立时一声怪吼,手中的自动步枪,向白素挥动,那意思是叫白素别动。

白素站定,双手高举过头,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同时腰肢扭动,厥状甚怪。

如果不是场面很是紧张,乍看到白素的这种怪模样,我真会大笑起来。

白素做了这些怪动作,还没有再站直,就听得那怪人发出了一下巨吼声。

那是一下真正的巨吼,声响之大,全然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我被震得整个人跳动了一下,几百人,人人失色,不少女性,不由自主,失声尖叫,有的甚至哭了起来。那实在是由於在实际生活之中,谁也想不到,一个人竟然可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之故。

那人一面吼叫,一面身形陡长,像是阿拉伯神话之中,忽然自瓶中冒出来的巨人一般。原来他刚才并不是站着,只是坐着或蹲着,由於下半身被枪枝所掩遮,所以看不真切。

这时,他才真正站了起来。

那人一站了起来,全场所有人,又一起静了下来。

因为他身形极高,是一个真正的巨人,他约有两公尺半高下,我认识的人之中,曹金福这大个子,是最高最粗壮的了有一次到我家来,伸手敲门,竟然一下子把门打穿了。

可是,眼前这个人,个头似乎比曹金福还要高,而且就着一站起来之势,赤裸的上身如盘虬般的肌肉,跳动不已,充满了强劲之极的动感,简直是人体美的极致,具有极强的震撼力,所以才使得适才惊惶无比的群众,一下子又静了下来。

他站起来之後,五官挤动,神情高兴之极,也意外之极,立时举手投足,做出了一连串的怪动作来。

白素也报以一连串更怪的动作,不但手舞足蹈,手指闪动不已,而且还有身体的大动作,包括了两次踢足过头,身子跃起,在半空之中,叁百六十度转体,和叁个原地後空翻在内。

总之,怪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

那怪人一面发出连连的怪吼声,一面也还以各种各样的怪动作。

那些古怪的动作,有许多,一定要身经极艰难的武术训练的人才可以做得到我是指真正的严格武术训练,绝非指戏班了的那种花拳绣腿。

这时,我也可以知道,白素和那怪人的一连串怪动作,正是「四巧堂独有手语」,他们两人,正在通过这种特别之极的方法「交谈」。

这种情形,把所有人看得目定口呆。

由於那怪人早已把手中的自动步枪扔去,所以实际上,所有人都已不再受威胁了。

可是,眼前的情景,实在太过奇特,一个美丽之至的妇人,和一个巨无霸,不断做出千姿百态的怪动作,又是诡异,又是怪诞,所以人人看得目不转睛,也没有人想离开去。

良辰美景不知在甚麽时候,闪到了我的身边,拍手欢笑,叫着:「白姐真行,真能和他交谈!」

我已经揉了几次眼睛,因为我实在不知道白素何以会「四巧堂手语」看起来,这种特别的「语言」,很是复杂,绝不是一朝一夕所学得会的。

这时,白素和那怪人,身子的大动作已不再那麽多,但是双手十指的动作,又快又繁复,看得人眼花撩乱。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自然没有人能懂得他们「交谈」的内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

只见白素渐渐现出惊讶的神情来,而且,惊讶的程度,愈来愈甚。

这使人知道,两人「谈话」的内容,一定古怪之至,因为白素绝非大惊小怪的人。

我性急,叫道:「先说一点来听听,究竟是甚麽事?」白素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各位听了,这位一点恶意也没有,他不顾一切,是来搭救各位生命的。」

白素不开口,事情已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了,可是白素一开口,莫名其妙的感觉,顿时增加了十倍。

这人在机场劫持人质,大闹一番,竟是为了搭救人命来了?

这真是从何说起?

黄堂首先问道:「这人」

可是,他才说了两个字,事情突然之间有了变化,只听得有人一声大喝:「谁也别动,全部趴下!」

一时之间,以为又来了一个劫持者,可是我却一听,就认出发出叫人趴下命令的,正是曾和我发生争执的那个暴戾之极的警官。

循声看去,果然是他,只见他带着几个警员,手持武器,冲了进来。

黄堂大喝道:「你干甚麽?」那警官厉声道:「捉贼!你不采取行动,我会向上头报告!」他一面说,一面冲向那怪人,这时他的行动,看来英勇无比,只是无法肯定,若那人手上也有自动步枪时,他也会如此英勇?

我、白素和良辰美景齐声叫:「别乱来!」呼喝声敢说在大堂之中,人人可闻,但是却止不住那警官的英勇行为,他一下子冲到了那怪人的面前,手中的自动步枪,已直抵住了那怪人的腰际由於那怪人的身形太高,而那警官却只是普通的小个子,所以带枪相对,及腰而已,无法再高。

黄堂在这时,也大喝一声:「快後退,这是命令……」可是这时,事情已发生了,别说他这个特别工作室的主任,就算是大总统的命令,也不管用了!

只见那巨人失是低头向抵在自己肚子的枪望了一眼,立即现出极厌恶的神情,一伸手,抓住了枪管,向上便举。

这一下动作突兀之至,我相信那警官的位阶不低,一定受过极好的枪械使用训练。可是,再好的训练之中,也不会有这样的模拟情形出现用枪抵住了对方的肚子,已经是全然占优势的情形之下,会出现那样的变化!

大个子的身形高,握住了枪管,向上一扬手臂,不但令得那警官手臂上扬,而且双脚也几乎离地。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若是有应变的急智,或是若干自知之明,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立刻松开握枪的手,连滚带爬逃开去。

这样做,可能很难看,但实在是全身而退的最佳方法。不单是那警官当时的情形,应该当机立断,立刻放手:在许多人彻底失败之前,也大多数有这样一个及时放手的机会。

只可惜能把握住这样最後一个机会的人不多,而这个机会,却是梢纵即逝,自此不通的。

那警官既无应变的急智,也没有自知之明,而且更加愚蠢无比,迷信自己手中的力量,他竟然在那时候,扳动了枪机。

一阵枪声,听来刺耳之至,子弹一起射向上,射得大堂之上的装饰,纷纷下坠。现场却并不见得混乱,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令人目定口呆,就算有一些装饰的碎片跌下来,落在头上,也顾不得躲开了。

那警官之所以会板动枪机,可能他想:你伸手握住了枪管,我一发射,你能不放手麽?枪管在子弹高速通过,发射而出之际,会产生高温,绝非普通的血肉之躯所能抵受,非放手不可。

可是那巨人却不是普通人,他伸手之际,我已看到,他那一双大手,五只手指奇短,掌心粗糙无比,分明是练过铁砂掌之类的功夫。这种功夫在练的时候,手掌就要不断在极热的铁砂之中插上几千万下,再配合特殊的药物,把手掌的皮肤变得坚强无比,自然也不会怕枪管发出的高温了。

在枪声之中,黄堂狠狠地骂:「猪!」  我冷然道:「别侮辱猪。」

枪声响着,那巨人左手一伸,却巳抓住了那警官的头发。

这一招,大失高手风范,可是却实用之至。他一抓住了对方的头发,手臂一振,便将对方直提了起来,双脚离了地。

那巨人把对方提到了和自己面对面的地步,瞪大着眼,盯着对方,两人的鼻尖,相距不超过二十公分。

那警官一直手指扣在枪机之上,直到一梭子弹完全射完,巨人的手,始终握在枪管之上,没有松开过,所有的子弹,一起射向大堂的天花板上。

子弹射完,那警官还有一手两脚,可以活动,他被人抓住了头发,悬空提着,滋味自然不好受,一面挣扎,一面一拳打出。

那一拳的力道也不轻,「砰」地一声,打在巨人的头际。巨人咧嘴一笑,那警官却怪叫起来,只见他的手已捏不成拳,手指立时红肿了起来。

黄堂又狠狠地骂:「王八的笨蛋!」他骂得颇是新鲜,似乎也没有特别侮辱了王八,所以我闷哼一声。

这时,巨人向白素望去,白素做了几个手势事後,白素十分肯定地说:「我只是要他把人放下来,可是想不到他用这个方式来放。想是他心中极恨那人,但又不得不听我的话,所以才如此的。」白素这一番解释,确有必要,因为若引起误会,以为白素要借巨人之手,对付那警官,这就不好了。

那巨人一看到白素的手势,发出了一下吼叫声,突然一个转手,已把那警官托了起来,变成头下脚上。这时,那警官再凶狠、凶酷也已抛到了爪哇国,连叫也叫不出来了。

只见那巨人托着那警官,双臂向前一送,便将那警官送得向外,直飞跌出去。

我一看这情形不对,这巨人一送之力极大,那警官落地之後,不死也得重伤,所以发一声喊,疾掠而出。

一来,我也不想那警官受重伤;二来,我也想那巨人看看,除了他之外,这世上还有能人,所以,这一掠而出,蓄足了势子,实是我毕生在武学上造诣的展示。

那时,良辰美景也已发动,她们两人的身法,何等之快,但却也未赶过我。

我疾掠而出,已赶过了被巨人抛出的警官。那警官在半空之中,扎手扎脚跌来,我一赶过了他,立时双手齐出,托向他的身子,一下子托住了。可是却不料那巨人的一抛之力,大得出乎我的想像之外,一股大力,如狂潮一般涌了过来。

我眼看无法站稳,非跌倒在地不可,而且,不知在跌翻在地之後,还会出甚麽丑。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也就在此时,良辰美景刚好赶到,一边一个,伸手抓住了那警官。

那一抓,把力道卸走了一部分,我一提气,这才算是站稳了脚跟,不至於摔一个斗。

我吸了一口气,把那警官放了下来,向巨人看去,只见巨人面有讶异之色,彷佛有人能把他抛出去的人在半空之中接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一样。

我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明知若不是良辰美景及时赶到,我非当场出丑不可。由此可知那巨人力道之大,不可思议。

那警官被我放下来之後,木然而立,看来已吓得灵魂出窍了!

四、今天、昨天、前天

我伸手在他的後颈之上,用力拍了一下,他才发出了「哦」的一声,我道:「小朋友,你那鲁莽冲动的习惯,要改一改了,不然,死了还不知自己是怎麽死的。」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话来。黄堂大声下命令。过来两个警官,挟着他走了出去。

白素这时已走向那巨人,她居然伸出手来,那巨人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白素向黄堂道:「黄主任,他没有恶意,一点恶意也没有。」这时,机场大堂中反倒乱了起来,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许多人来,围住了黄堂、白素和巨人,一个看来是机场主管,正大声吼叫:「快通知各部门,照常运作。」

白素沉声道:「不行,机场在明日凌晨之前,要停止一切操作。」那主管和好几个人齐声反问:「为甚麽?」我听得白素这样说,心中也讶异之极,还在心中问着「为甚麽」,所以也急於听白素的回答。

怎知白素却没有回答,神色为难,向我望来,分明是向我求助,要我来代她回答这些人。

我不禁叫苦不迭如何知道为甚麽?

这时,那些人更是声势汹汹,那主管更是大声叱喝:「别理她,全是疯子。

他一骂白素是「疯子」,这已激怒了我,我向着他冷冷地道:「你不是疯子,你不肯听我们的忠告,是不是因此有了任何意外,你都负责?」我这样说,其实也只是虚惊一招,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会有甚麽意外。但是我却知道这一类主管人员的习性,最怕的就是对甚麽事负责。这一点,只要看看有甚麽事发生之後,一切主管者都例必想尽方法推卸责任,就可以知道了。

果然,我这样一说,那主管就一怔,但仍然声色俱厉:「会有甚麽意外?」我连声冷笑,虚张声势:「先别问甚麽意外,总之,你已接收警告,只是你一意孤行,这里许多人都可以证明。任何意外,你是不是负责?」这一次逼问,令得他脸色难看之至,声调也缓和了下来:「没有具体的事实,只是虚言恫吓,我不能因此停止机场的运作。」被我一轮毫没来由的进攻,对方分明已经退了一大步,我要是举不出具体的事实来,确然,他做为机场的主管,难以使机场运作停顿。

可是,叫我举出具体的事实,我哪里举得出来,只好向白素望去。由於我刚才接过了她的「棒」,她已有机会思考如何应付的方法,所以这时,她的神态,看来很是从容,她向那巨人一指:「这位先生说,会有航机失事,自空而堕,爆炸,事故重大,举世震惊!」

操作机场的人,自然忌听这样的话,所以自那主管以下,几个高层人员尽皆变色。

那主管道:「他……这位先生,如何知道?」白素悠然道:「推想,或者是他放了炸弹或许不是,只是推想。」那主管又惊又急向黄堂大声问:「警方怎麽说?」看黄堂的神情,一望而知,他的心中也是疑惑之至,不明白白素何以要如此。

可是他却也从经验知道,我有时还会胡来一气,但白素决计不会,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定有原因,只是一时说不明白而已。

由於他对白素有信心,所以他吸了一口气:「警方同意,为了安全,机场全部运作停止二十四小时,等候警方作紧急调查。」在我们和主管交涉期间,我一直在留意那巨人的动静,只见他的神色,一直很是紧张,双手紧捏着拳,令得粗大的指骨不时发出「格格」声来。

直到这时,黄堂这样说了,白素也立即向他作了说明,那巨人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陡然松弛了下来。

看来,机场停止运作,对他来说,极其重要。

我这时心中想,这巨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个「古代人」我的意思是,他是一个和现代社会脱了节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和飞机这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应该不发生甚麽关系,他为甚麽如此关切一个机场是否运作,还要如此大阵仗、大动作来达到目的?

这自然只是我心中的疑问之一,事实上,我心中的疑问极多,不能一一列举。

因为我把发生的事平铺直叙,看了我叙述的人,和我一样,都会产生同样的疑问。

机场的几个主管,悻然离去,只有一个年纪较轻的,留了下来,自我介绍:「我叫鲁健,是机场控制室的副主任,我想留下来,和各位一起了解事情的进展,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我对他这种态度,很是欣赏,忙道:「可以,当然可以,而且必须!」要一个机场停止运作,而不让机场的管理人员参与其事,那自然说不过去。

我又补充:「事情可能很怪,我的意思是,发生的事,可能不能以常理去理解。」

鲁健摸了摸他留的平顶头:「我早有此心理准备有卫斯理参与的事,当然都不能以常理去理解。」

我笑:「你且别忙捧场,究竟是甚麽事,我到现在为止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鲁健很是机伶:「看来,卫夫人大有头绪?」  白素道:「我也没有!」

这时,在黄堂的带领之下,一众人向驻机场的警方办公室走去。

那巨人紧随在白素的身边,别看他如此高大,而且,毫无疑间,武功绝顶,可是动作神情,对白素的那种依赖的眼神,十足像一个小孩子虽然我估计他的年龄至少在五十以上。

像那巨人这一类型的人,最难从他的外型去估计他的年龄,但他是一个成年人,这一点,殆无疑问。

到了警方的办公室,人人不约而同望定了那巨人,虽然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疑问,但是却又每一个人都不知如何发问才好。

办公室并不大,人又颇多,很是挤迫,可是良辰美景偏有本事像蝴蝶一般,在陈设和人与人之间,穿来插去,令人眼花撩乱。

好几次,她们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都伸手想把她们抓住,可是总差那麽一点,她们的身法,实在太快,难以如愿。

还是鲁健先开口:「是不是可以让我先知道,这位先生,为甚麽要机场停止运作?」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望着白素,显然是他知道,白素是唯一能和那巨人沟通的人。

白素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各位,事情有些不可理喻,我只是照实说。」大家都没有异议,良辰美景也停了下来。

白素道:「这位大哥说,因这个机场起飞的飞机之中,有一架会在空中爆炸,导致好几百人丧生,所以他要机场停止运作,以防止惨剧发生。」白素不说明原因,人人莫名其妙,可是她一说明了原因,大家更是莫名其妙,至少我是如此。

在办公室中,不超过十个人,但一听了白素的话,个个反应相同,都发出了表示不明白、不满意,和觉得很怪诞莫名的声音。而且接下来,几乎人人都张口发问,一时之间,甚麽也听不到。

白素高举双手:「一个个发问,我会代问这位大哥。」她一面说,一面又用那古怪之极的手语,向那巨人「说话」,想来是在徵询巨人的意见,是不是肯回答她转达的问题。

在这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先爆出了一个问题:「你怎麽会这种古怪手语的?」

白素立即回答:「这问题,可以迟一步再说。」那巨人也立时有了回应,白素又叹了一口气:「谁先问?」鲁健和良辰美景齐声道:「我。」说了之後,他们互相又让了起来,「你先说」,「你们先说」,我大喝一声:「都不说,我先说!」

我立刻把问题提了出来:「这人有预知能力?」这个问题,自然也是别人想提,而没有提出来的。所以,我的话一出口,立时有一片响应之声。

而且,我也相信,其他人和我一样,都预期白素会有肯定的答案在我的经历之中,曾经有过遇到有预知能力的人的经过,就算眼前这个巨人有预知能力,对我来说,也不是甚麽新鲜的事。

可是,白素摇头:「不,不能说他有预知能力,不能。」她强调了「不能」,也就是说,那巨人并不是有预知的能力。

这样的回答,对我来说,虽是意外,但也不是极其不解,因为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但对鲁健来说,却是惊讶之至,当我提及「预知能力」时,他已瞪大了眼。

及至白素否定了我的问题,他的神情更是怪不可言,立即问:「他没有预知能力,怎知飞机会有失事?」

他在急忙之中,把「会有飞机失事」说成了「飞机会有失事」,听来有点像是洋人在说中国话。不过在那样的情形下,并没有人理会他。

白素并没有理会鲁健的这一问,只是向我望来,她自然知道,我会有第二个问题提出来。

我的第二个问题是:「这巨人,他有在时间中旅行的本领?」「在时间中旅行」这样的事,连听起来都觉得很是拗耳,但在我的经历中,也曾遇到过有此能力的人,王居风和我的表妹高彩虹,就有这个本领。他们两人,志同道合,一直在时间中旅行,颇有些惊心动魄的经历。虽然我已很久没有他们的讯息了,但是我深知他们必然在不知何年何月之中,享受人生最後一次,他们向我提供了骇人之极的录影带,发展成一个在中国金沙江上游发生的传奇,我已把它记述在《黄金故事》之中,那是卫斯理故事之中很突出的一个,印象深刻。

鲁健听到了「在时间中旅行」,更是神情怪异莫名。

白素想了一想,仍然摇头:「也不能说他有在时间中旅行的本领!」白素竟然又一次否定了我的问题,那确然令我意外,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说甚麽才好。

良辰美景也嚷了起来:「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鲁健忽然也叫了起来:「我知道了!」他的呼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白素的眼神之中,更充满了鼓励之意,请他说出来。

可是他一开口,却令人大失所望,引起了一片嘘声。

他竟然道:「各位,这是『叁条毛虫的故事』」看他的神情,像是接下来还想问大家,有没有听说过「叁条毛虫的故事」,但未等他开口,嘘声已然四起。

良辰美景更是大声道:「这是老掉牙的故事了,卫大哥的故事里,就提到过好多次。」

黄堂却道:「他的意思是,这位巨人先生在胡说八道,我倒也有此感。」白素道:「他是不是胡说八道,我也不能肯定,我早已声明过,他说的一些事,不可理喻之至。」

究竟如何「不可理喻」,白素始终没有说出来,我们自然不知道。

良辰美景道:「不猜了,白姐你说。」白素吸了一口气:「我再肯定一下。」她说着,面对着那巨人,又「交谈」起来。

两人的动作都怪异之至,有的动作,四肢身体的摆动幅度相当大,以致黄堂、鲁健、良辰美景和我,要不断搬开桌子椅子文具柜甚麽的,以给他们可以有发挥的馀地。

在这过程之中,我们甚麽也看不懂,只看到白素的神情,充满了疑惑。那巨人则有好几次咬牙切齿,表示他说的是实话。

由此可知,那巨人所说的话,一定古怪之至,那更令人焦急。

好不容易,白素和那巨人的「交谈」告一段落,白素最後向那巨人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来。那巨人在坐下之前,走到放蒸馏水的架子之前,一伸手,抓起那一大瓶蒸馏水来,举瓶便喝,只听得「咕嘟咕嘟」一阵响,一大瓶水已去了一半。

白素双手按在一张桌子上,开始叙述那巨人的话,她在转述之前,声明:「这巨人两次的说法一样,我也找不出甚麽破绽来,可是信与不信,只好全凭己意了!」

她说着,略一停顿,才转入正题,可是第一句话,就听得人莫名其妙。

她道:「他在十岁那年,有一个奇遇,从此,他的生命就与众不同,变成了双程生命。」

不但我不明,看来大家都不明,因为各人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白素做了一个手势,阻止了我的发问,继续道:「人的生命,是单程生命,自出生到死亡,就那麽一程,走完了,也就完了。就算再生,也是另一次单程,而不是双程。」

我仍然不明白甚麽是「双程生命」那不是由於我的想像力不够丰富,而是这个词、这种说法,我生平第一次听到,自然难於理解。

白素又道:「双程生命,就是有回程的生命!」我忽然感到极度滑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有回程,那是甚麽意思,像是买了来回票一样,到了目的地之後,还能回来?」白素竟然回答:「可以说是如此!」我扬起手来:「生命的单程,是出生死亡。回程是甚麽?是死亡出生?」

若说有双程生命,自然就是这样子。

这也是我哄笑的原因,试想,一个人若是有回程的生命,也就是说,他会愈活愈年轻,最後,回到他母亲的子宫中去,成为一颗受精卵子。这不是黑色的滑稽麽?

白素却一点也不感到好笑,她神情严肃:「最後会怎样,还不知道。如今,他的回程生命,最特别的一点是,时间的转移,与我们完全不同。」白素的话,愈来愈玄妙了,不过我可以明白。鲁健问:「甚麽叫『时间的转移』?」

我哼了一声:「就是过了一天又一天。」鲁健又问:「他怎麽不同?」白素道:「他也是过了一天又一天,可是和我们正好相反。」我陡然明白白素想说甚麽了,但却一时之间,由於过度的惊讶,竟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白素也知道我想到了甚麽,她只向我点了点头,才道:『我们,过了今天是明天,过了明天是後天。他在走回程,所以和我们不同」白素说到这里,我已叫了起来:「天!他过了今天是昨天,过了昨天是前天!」

白素点了点头,良辰美景听了,跳起老高,在半空中翻了一个斗,落在一张桌子上。黄堂瞪大了眼睛,鲁健身子像陀螺一样,团团乱转,而且,不断用力拍打着头顶,显得有点不正常事实上,那是正常的,任何人听了我刚才所说的话,都应该有些不正常的反应,那才正常。因为我的话,太不正常了!

黄堂先叫了起来:「卫斯理,你在说甚麽啊?甚麽过了今天是昨天,过了昨天是後天?」

我自己也在不由自主喘着气:「那就是说,他过的日子,是倒过回去的……不对,也不是倒过,是走回头的,就像你从甲地到乙地,再走回头,由乙地回到甲地一样,回头路」

黄堂不等我说完,就大叫一声:「更不明白,你愈说我愈糊涂了。」我苦笑:「事实上,确然,我也糊涂了。」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也苦笑:「我也无法作进一步的解释,而且,我的思绪也很紊乱。还不能了解整个情形是怎样,不过,他说到一点,倒是有助於了解他的生命历程,与我们的不同之处。」这时,各人都已大致定下神来,等白素作进一步的说明。

白素道:「他告诉我,能遇见我们,实在太高兴了。他想不到能有这样的巧台,遇到了一个可以倾诉他的遭遇的人,这机会太难得了。」我扬眉:「确然,在这世上,要找懂得四巧堂手语的人,太少太难了。」白素知道我因为弄不明白她如何会懂四巧堂手语,所以心中疑惑。她仍不解释,只是一笑:「不是指这一点,而是说,他和我们相遇的机缘,太难得了。」我摊了摊手:「人与人之间相遇,尤其是偶遇,本来就是难得的事,算起或然率来,几乎等於零。」

白素摇头:「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他和我们相遇,就只限於今天,这十二个时辰」

我不满:「请说二十四个小时。」白素改口:「就只有这二十四个小时,我们正好相遇,过後,就永远没有机会见面了。」

良辰美景早已自桌上跳了下来,停在白素的身边,她们问:「为甚麽,他要死了?」

白素道:「不是,过了今天,我们去到明天,他走向昨天,就再也没有机会相遇了。」

白素这句话一出口,各人又静了片刻,我要求:「能不能说具体一些?」白素点头:「好,今天是乙亥年」我忙道:「请用公元纪年!」白素叹了一声:「因为事情很怪,我用了他的说法,听起来反倒顺耳一些。

我只好说:「那就随便吧!」白素道:「今天,是乙亥年七月初四。过了今天,我们进入明天,是乙亥年七月初五。而他,则走回到七月初叁。」白素说得再具体也没有了,可是听了她的话,各人仍是面面相觑。

白素又道:「我们向一个方向走,他向相反的方向走。今天,七月初四,恰好是一个交会点,就像两条直线,只可能有一个交点一样,过了今天,我们和他愈离愈远,再也没有机会相遇了。」白素这一次,说得更明白了。

但是办公室中也更静了,只有那巨人的大口呼吸声。我们都向他望去,他也望着我们。

良辰美景先开口:「可是……过了今天,他到了昨天,总还能遇到别人的!

白素道:「那当然,不过,那是另一批人,除非,他也遇到一个也在走回程生命的人,那才能有机会天天在一起。」我忽然问:「他遇到过没有?」白素道:「我也问过,他说没有。」五、时空紊乱

我望向那巨人那有「双程生命之路」的人,一时之间,脑中乱成一片,别说不知道说甚麽才好,连想,都不知道该想甚麽才好!

过了一会,我才问:「怎麽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在他身上的?」白素摇头:「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我再追问:「这种事,在他身上发生多久了?」白素吸了一口气:「他说,他活了七十二岁,而今天,是他四十七岁的生日。」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一面挥着手,一面道:「他……已走了二十五年的回程路。」

白素道:「是的,如果这种情形继续下去,他还要再走四十七年,才能走完生命的历程!」

我吞了一口口水,想到的是:一个人,如果有了双程生命,是幸事,还是不幸呢?

人都恋生怕死,双程生命,可以说是活两次,打破了人只能活一次的规律。

可是,其中的一程,却是回程。回程的生命,过了今天是昨天,身处其间,是一种甚麽样的情景,真是难以想像。

良辰美景定着眼盯着那巨人,声音也变得有点异样:「白姐,你说他已走了二十五年的……回程路,那就是说,往後去二十五年的事,他都经历过了?」白素道:「是,这正是他今天大闹机场,要机场停止运作的原因。」白素忽然这样说,当真是奇峰突出之至,鲁健大声道:「这有何关联?」白素道:「今天,是他四十七岁的生日,每一个人对自己生日那天,周遭发生过甚麽事,总记得很清楚。而且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发生过两次,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大家(至少我是)都很乱,所以对白素的话,要花一番精神去消化,一时之间,无人出声。

白素也看出了我们的情形,她道:「情形极怪,要花一点心思才能理解。我尽量把事情简单化。」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今大是七月初四,请用心听着,明天是七月初五。我们的明天,是他的昨天这一点,先要弄明白,别理会是不是有可能,或是否太荒诞,先确定了这一点再说。」我们都点头,鲁健像小学生听了老师的讲解之後一样,重复了一遍:「是,先确定一点,我们的明天,就是他的昨天,他已经经过了我们的明天。」  白素道:「而且是两次。」

我有点混淆:「两次?」

白素道:「是,两次。一次是他生命中的第一程,他在七月初四过了四十七岁生日之後,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五,这一程的生命,和我们一样。第二次是在生命的回程上,经过了七月初六,到七月初五,再到今天,他的生日。」这样的解说,够明白了,大家都点了点头。

我也知道事情的要点所在了:「他知道,在七月初五会有事发生,会有一架飞机失事!」

白素吁了一口气,因为她总算把一件几乎不可能用人类语言说得明白的事,大体上说明白了。

她道:「在他的双程生命之中,两次经历了七月初五。两次,他都知道在这一天会有一架飞机失事,机上数百人,无一生还,所以,他才有今天的行动。」白素虽然把事情大体说明白了,可是我的脑中,却更加混乱了,我道:「他的目的,是想不要有飞机起飞,那也就可以不发生飞机失事了?」  白素道:「正是如此。」

不单是我,所有人都叫了起来:「不对……不对,这不对头!」白素道:「是,这一部分,是有点混乱。」我大声回应:「岂止『有点混乱』而已,简直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无法接受!」

白素道:「在提出问题之前,我想先强调一点,事情本来就不可理喻我已一再声明过,所以,请不要以常理去理解。只要接受这个事实,那也不至於太不能接受。因为事情本身,完全超出了我们自小所受的逻辑训练,是会感到混乱的。」

我苦笑:「好,提倡『理解的要接受,不理解的也要接受』者,可以大叹吾道不孤了。」

白素一摊手:「没办法,如果坚持要用常理去理解,根本无法进行。」我道:「虽然如此,可是有一些事,还是非弄清楚不可的。」  白素道:「请说。」

我道:「七月初五,明天会有一架飞机失事?」  白素道:「是,他知道。」

我不厌其烦,重复道:「乙亥年七月初五,这个日子,他已经过了两次?」白素点头:「是,而且是同一个乙亥年。」我吸了一口气:「那是说,飞机失事,一共发生了两次?」在我问出这个问题时,大家都跟着点头,显然这也正是他们想问的。

白素道:「这一点,很具体地说明了事情不能以常理去理解,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弄清楚了,可以避免在其他问题上引起混乱。」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虽然他经历了知道飞机失事两次,可是实际上,飞机失事只有一次,那一个乙亥年的七月初五,他去的时候遇过,回来的时候也经过。别忘了他的生命是双程的!」一时之间,良辰美景、黄堂、鲁健,纷纷发言,乱成一团。我大喝一声:「别乱,由我来统一发间!」

各人静了下来,我还没有出声,白素又道:「大家冷静一点,现在虽然许多问题纠缠在一起,显得乱麻一般,但只要细心清理,还是可以理出一个头绪来的。」

这时,白素要做的事,可真不少,她不但要和我们对答,而且还要和那巨人交谈。和那巨人的「交谈」,相当辛苦,很多时候需要有大动作。

我道:「好,慢慢来,先从双程生命说起。现在,他的生命是在回程途中?

白素道:「是。」

我问道:「他的第一程生命,曾活到七十二岁。那也就是说,他到过二十五年之後?」

白素点头,表示肯定。

鲁健叫了一声:「天!他到过未来!」白素的神情,略有疑惑:「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可是,由於人类对於『时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并未能有真正的了解,所以对过去、未来等等,都存在着难以理解的问题。」

鲁健道:「时间就是时间,有甚麽不了解的?」我「哼」了一声,白素耐心解说:「如果问:时间是甚麽?相信没有人回答得出,只好如阁下刚才所说:时间就是时间。但这样的回答等於没有回答,时间抽象之极,根本没有具体的事物可以拿得出来。」良辰美景道:「一次日出日落,就是一天的时间,这应该是具体的。」白素道:「不是,日出日落这种现象,持续了许多亿年;而时间的观念,却是在人类发展之後才产生的。而且,每一次日出日落都相同,可是为甚麽要分别成为今天明天後天?又为甚麽随着时间的过去,人的生命会步向结束?时间本来是根本不存在的,只不过有了人,才产生了时间这样的一个观念,而这个观念,却又决定了人的生死。人类岂不是自己建立了一个观念,规范了自己的生命?」白素一口气说下来,我听到一半,已忍不住轻拍自己的脑袋,因为这一番话,引起思绪上的混乱更甚。

我趁白素的话告一段落,忙道:「先别讨论这些,更乱了。就照你刚才所说,我们不用常理去理解就是。」

白素叹了一声:「也只能这样。」我又重复道:「他到过未来?」白素再次肯定:「应该是如此,不然,他如何回来?」我试探着:「可以假设成为,时间是每个人独有的,也就是说,每个人有他自己的时间。」

白素又叹了一声:「其实,不必假设甚麽,先接受事实,再作探讨。事实是,这巨人经历过两次七月初五,两次他都知道有飞机失事。」我高举双手,表示不再支持己见。别人虽然面有难色,但是也实在难有更好的说法,所以神色尴尬。

白素继续道:「所以,他要机场停止运作没有飞机起飞,自然不会有飞机失事。」

我也学她叹了一声:「你的话,陷入了时间问题的一个最不可解决的矛盾之中既然两次在七月初五都有飞机失事,他如何能改变这个事实,要知道,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并不是未曾发生,可能发生的事。」良辰美景也道:「还是不对。这样说来,竟有叁个七月初五了。一架飞机,怎麽可能失事叁次?」

白素也不由自主,轻轻敲打头部:「我也不明白,可是他坚持如此,我问过他,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说不想明知有惨剧,却任由惨剧发生。」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问问他,他在四十七岁到七十二岁这二十五年之中,每一日都经过了两次,这两次都是一模一样的麽?」良辰美景反应极快,不等白素回答,就抢着道:「当然不一样,上一次七月初四,是二十五年前,我们根本没有出世!」说了之後,她们立即更正:「不是二十五年,一去一回,是五十年,连飞机也没有!」我摇头:「你们又用常理去看这事了并没有五十年前或二十五年前,都是今天。」

白素道:「是,都是今天。」良辰美景不服:「我们只遇到他一次,他却已有了两个今天,那上一个今天,他也大闹机场来着?」

白素道:「没有,我详细问过他。他说,上一个今天,他在太湖边上抓龟……去程和回程中,虽然都经过今天,可是一切却可以大不相同。」我低呼了一声:「发生的事,可以改变的!」白素道:「是,过了今天,他会回到昨天,这昨天是七月初叁,可是那是他回程的七月初叁,和去程的七月初叁可以完全不同,他见到的、遇到的,全是另一批人,发生的是另一些事。」

我又「啊」了一声:「这是否说明事情是可以改变的呢?」白素摇了摇头,表示不能肯定,我又盯着那巨人:「这麽说来,他也知道七月初叁发生过甚麽事了?」

白素点头:「当然,他去程时经历过,我们也都知道昨天发生过甚麽事,可是回程的七月初叁会有甚麽不同,他却也不能知道。」这种情形,是真正的怪异莫名,不知道该用甚麽语言文字来形容,正合上了我最经常说的一句话:人类的语言文字,只能表达人类生活之中正常发生的事。

至於像那巨人这样的「双程生命」,绝非人类的正常生活,所以也就无法用语言或文字来作精确的表达。

一时之间,人人的脑中都乱成了一片,鲁健向黄堂道:「黄主任,我看……我和你,肯定要大受谴责了。」

黄堂苦笑了一下,向我望了一眼:「我想,卫斯理先生也同意我的决定既然有警告,总是小心为上。」

黄堂的神情和语气,简直像是一个临溺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放一样。

我知道,一个国际化的大机场,停止运作二十四小时,那是世界性的大新闻,刚才机场主管竭力反对,鲁健却倾向要接受警告;而黄堂则拍板决定,所应负的责任更大。各方面的谴责,必然纷至沓来,因为事情可以改变,没有飞机起飞,就没有飞机失事,也就没有方法证明那巨人的警告,是否真实。

那巨人又聋又哑,行为怪异,最能相信他所「说」的人,只有白素一人,我们之所以也相信了真有「双程生命」这样的事,全是由於白素的缘故。

黄堂刚才说我也必然同意关闭机场,那是想我也负上一份责任,而我又不是公职人员,无可受谴责之处。我很同意黄堂的处境,所以道:「是,我完全同意关闭机场的损失虽然大,但是总比飞机失事,死好几百人,来得好些。」我的话才出口,「砰」的一声,门便被打开,一群人冲了进来,冲进来的人,其气势汹汹之至。虽然他们手中并无武器,但是那股气势,只怕当年冲进巴士底监狱的革命者,也不过如此。

当先一人,正是机场主管,後面跟着的一人,全市人都认识他,是最高警察总监。再後两个人,气势非凡,其中一个一进来就叫:「我是民航局长,警方无权封闭机场,绝对无权!」

另外一个则尖声尖气道:「我是市府秘书长,哪一位是下令封闭机场的?」警务总监也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他显然是明知故问,因为他在厉声发问时,直视着黄堂。

黄堂脸色了白,但是神情坚决,他挺了挺胸:「是我,我下令关闭机场的!

几个人一起怒吼:「为甚麽?」黄堂也豁出去了:「如果你们一个一个发问,而且,稍微留意一下君子的仪态,我会回答。」

民航局长和警务总监还争着说话,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一队武装誓员抄了过来。

机场主管大声吼叫:「把这些人全抓起来!」过来的警员却望向他们的总监,总监吸了一口气,问黄堂:「为甚麽?」黄堂也叹了一口气:「因为接到了报告,会有大型客机失事!」一听得黄堂这样说,我就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声,知道事情要糟。

因为世上没有人,能够把这样的一件事,向各级官员解释得明白的。

不论是甚麽地方,甚麽样的官员,都有一套处世的准则,那准则神圣不可侵犯,就是:不论发生甚麽事,别想叫他们负责,他们有九千八百多种方法和说词,推卸责任,说明一切都不关他们的事!

果然,总监立即问:「甚麽报告?来自甚麽人?可有说服力?能不能向遭到损失的各方面提出合理的解释?是不是有绝对的必要采取全面的封闭?」黄堂也知道自己对於总监这一连串问题,没有一个可以令对方满意的回答,他更知道自己的处境很是不妙,所以也懒得为自己多辩护了。

他只是有气无力地向那巨人指了一指:「报告来自这位聋哑人士。」总监向那巨人望去,「哼」了一声:「他是一个劫持许多人质的现行犯,你非但不拘捕他,而且听他的胡说八道!」他说着,还一顿足:「太可恶了!」他又向机场主管道:「机场可以立即恢复运作!」主管大声答应,白素忙道:「且慢,若是恢复运作,有意外发生了,谁负责?」

总监很是可恶,他明明认识白素,却昂着头问:「你是甚麽人?怎麽可以干涉警方执行任务?」

白素冷冷地道:「我是一介平民,但做为唯一能和提出报告者沟通的人,我有必要提醒你,虽然事情很怪异,但不照他的警告行事,一定会有重大事故发生,到时,全世界都有兴趣知道,谁负责?!」总监又惊又怒:「全世界?」白素向良辰美景使一个眼色,两人立时道:「是,我们是记者,替瑞士和西欧的七家通讯社工作,而且受亚洲一个国家通讯社的委任,全权代表该国处理任何有关新闻事宜。」

两人说着,早已到了总监面前,各自取出放证件的夹子来,拉开,里面足有十来张证件,证明她们的身分。

她们的这些身分,倒不是胡扯的,而是确有其事。做为欧洲通讯社的自由记者,倒也罢了,那亚洲某国国家通讯社高级记者的身分,却是不简单,那是她们和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一双双生子兄弟有非比寻常交往的结果。不光是这个身分,她们还拥有联合国发出的记者身分证明。一项消息,若是通过她们的发表,确然可以举世皆知。

总监看着这些证件,神色难看之至,乾着声音问:「甚麽飞机会失事?是不是报案者放了爆炸品,还是他主持的阴谋?叫他说出来!」白素沉声道:「不是,他经历过,他是一个有双程生命的人,他」接着,白素竟杷那巨人的特异的「双程生命」事,说了出来。

当白素一开口说时,我就知道要糟这种情形,绝不会有人相信的!

白素一路往下说,那些官员的神情,一路变得古怪。我的苦笑,也愈来愈甚。

事後,我对白素道:「你明知那些人绝不会相信这种事的,为甚麽还要说?

白素无奈:「我不照实说,还能说甚麽呢!说甚麽他们都不会相信,还不如说实在的。」

我道:「你可以一味恐吓他们,他们怕万一出了事要负责,也就不敢反对!

白素摇头:「你没注意到?办公室有四具摄录机同时开动,我们在办公室中的言行,都一一被记录了下来。就算真出了事故,把纪录一公开,他们只要说:当时谁都不会相信没有根据的报告,就可以杷责任归於意外。他们有恃无恐,不会受威吓的!」

我呆了半晌白素说的确是实情,我也无可反驳。

等到白素说完,警务总监忽然又认得白素了,他哈哈大笑道:「卫夫人,你编故事的本领,显然已经超过了卫先生了!」白素认真地道:「这故事不是我编的,是这位聋哑先生说的,要我,相信他所说。」

总监继续笑:「要是我说,我不信呢?」白素真不容易,在这样的调侃下,她居然还能保持诚恳的态度,她道:「希望你是对的,我也希望你能一直笑下去。」可是总监却全然失去了风度和幽默感,他陡然提高了声音:「由这样的一个人,提供了如此荒谬的一个报告,那使我有理由完全不接受,就算真有甚麽事发生,我也不必自责。」

白素安静地道:「是的,在行政或法律上,你不必负任何责任。但如果真的有事发生,你这一生,必然会受你自己良心的谴责。」总监傲然:「我的良心告诉我,我的决定,应向公众利益负责!」他向那巨人伸手一指,喝道:「拘捕这人!」我、白素和黄堂同时喝阻:「不可!」但那队警员已向那巨人冲了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混乱之极,我实在无法一一看得清楚。

事後,我问白素:「你有没有在警员动手拘人之前,做了甚麽手脚?」  白素反问:「甚麽手脚?」

六、大展神威

我道:「例如在总监一下命令之後,甚至在下命令之前,你已经告诉了那巨人,要他采取行动?」

白素薄怒:「当然没有,你别忘了,那巨人不但天生力大无穷,而且武术造诣极高,在你我之上不知多少,他虽然不通世务,可是保护自己的本领,比谁都多。再而且,这已是他的第二程生命,会有甚麽意外应付不了的,还需要我做手脚?」

我连连抱拳:「是,是我的不对,你别见怪!」当时的情形,是那一队警员之中,只有两个人向那巨人走去,其中一个已取出了手铐来。他们来到巨人之前,我已料到会有事情发生,可是也想不出甚麽方法去阻止。

一开始,那巨人却很是贴服,一个警员抓起了他的手来,另一个警员,手法熟练地替他上手铐。

可是连铐了几下,都未能扣得上,因为那巨人骨骼粗大,手腕比常人粗了叁倍有馀,那手铐根本不够大。

那警员回头望向总监,意思是在问:手铐不够大,应该怎麽办?

就在那一刹那间,事情就发生了。事情一发生,当真如同一连串的惊雷一样,令人不及掩身,眼花撩乱,耳际充满了各种声响。

先是在那巨人身前的两个警员,在常人之中,也可以说是大个子了,两个人突然飞了起来。由於事变太过突然,所以两人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以致当两人飞起来时,竟是一片寂静,诡异之至。

接着,两人还未曾跌落下来,那巨人发出了一声怒吼,已经向前冲了过来。

他向前冲来之势,猛恶之至,真正、实在地带起了一股劲风。我、白素和良辰美景事後讨论过,都认为即使我们早知他有此一着,四人要合力阻止,也阻挡不住他那一冲之势。

良辰美景道:「加上白老爷子或许差不多!」我道:「我们人再多也没用,要同等级的人才行,我看只有红绫和曹金福合力,才成!」

各人都为之咋舌,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觉得惊心动魄之至。

那巨人直冲过来,办公室中颇多办公桌,而且全是钢桌,桌面上有玻璃。那巨人一下子摔出了两个警员那两个警员当然是被他摔出来的,虽然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但也绝不会以为他们是自己飞起来的。

他摔出了两个警员之後,就直冲向前,第一张拦在他面前的桌子,被他一步跨过,而第二张桌子,则被他一脚踏在中间。

那一踏之力,竟令得那张钢桌整个凹了下去,不再成形!

这期间,再加上那两个警员下坠的声音,当真是惊天动地!

看那巨人的去势,简直如同一辆锐不可当、摧枯拉朽的坦克车一样,他左脚踏扁了那张钢制的写字抬,右脚伸处,已到了总监的面前。

更出人意表的是,他一出手,先对付的,竟然不是总监,而是在他一边,看来还隔得相当远的机场主管。

当然,这时,人人都被他那种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的行动吓呆了(连我在内),所以机场主管也呆若木鸡,被他打横手臂一伸,已经手到擒来,被他蒲扇也似的大手,叉住了脖子。

同时,在巨人身前的总监,自然也不能幸免,巨人的另一只手再伸出,照着葫芦画瓢,也叉住了总监的脖子。

这一连串的行动,快疾无伦,估计不会超过五秒钟因为他发动时的那一下大喝声,彷佛仍然在耳际,嗡嗡作响。

他一抓住了两人之後,又是一声大喝,双臂一振,竟将两人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在这时候,我看到白素的身子,急速扭动了几下,双手也随之扬动,我一时情急,也忘了那巨人又聋又哑,大叫道:「不可伤人!」我虽然不懂四巧堂的特种手语,可是也可以料想得到,白素是在向那巨人发出同样的警告。

因为,事情虽然闹得天翻地覆,但总还可以有个收场。但,如果伤了人,或是杀死了总监和机场主管这样的重要人物,那这巨人一定会成为世界通缉的罪犯了。

我也不知道那巨人是否接到了白素的警告,不过,一看到他的手法,我倒先放下了心。

因为我看到,巨人的双手,看起来虽然像是叉住了两人的脖子,但仔细一看,可以看到他的手法,很是巧妙。他手大,手指长,手指的着力点,在双颊和後项处,并不是叉在喉咙上。

这样,就算他把两人提了起来,力道的重点,也落在头骨部分。

所以,两人也就不至於窒息,而且,也不会因为本身的体重,而导致颈骨断裂,不然有生命危险。

当然,身处这样的情况之下,甚麽舒服愉快,那是绝对谈不上的了。

两人一被提了起来,还在手舞足蹈,挣扎不已,我又大喝一声:「别动,不会没命!」

总监和主管二人,毕竟是做大事的人,虽然身处危境,倒也肯听忠告,立时手脚下垂,不再乱动。

那巨人回头,向白素望了一眼,双目之中,流露出极度的依恋之色,看了令人感动。

白素又急速地向他「说」了几句话,那巨人神情黯然之至,几乎泫然欲泪,一扭头,不再看白素,就提着两人,大踏步向外走去。

我急问:「他想怎样?」

白素也发急(多少年未见她如此惶急过):「他说他不能被捕,绝不能,所以要挟着两人离去,逃走!」

这时,巨人已跨出了办公室,在办公室中的人,都被他和他手中所提的两个人,堵住了门口,出不去。只有良辰美景两人,也不知道她们用的是甚麽方法。

只见红影一闪,两人已出了办公室。

我又大叫:「他能逃到哪里去?」白素声音苦涩:「或许逃到『昨天』去!」这一句话,陡然提醒了我,我大叫一声:「有了!」白素同时也想到了,她大叫一声:「拦住他!」这时,那巨人向外冲出去的势子,何等猛烈,再加上他两只手中,各抓住了一个重要人物,外面的警员再多,武器再精良,也无奈他何,可以说没有甚麽力量,可以拦得住他了。

但是,良辰美景才闪出去,她们却可以拦住那巨人的,她们若是不顾一切,加以阻拦,那巨人必然不至於伤害她们。白素在刹那之间就想到了这一点,真可以说是机敏之至。

她一面叫,一面也已向外掠去。这时,在场的所有人之中,除了良辰美景之外,行动最快的,自然是我和白素了,我也立刻展动身形,可是,我们两人却无法超越那巨人。从巨人的身侧看过去,只见良辰美景显然已听到了白素的叫唤,两人们在那巨人的面前,手拉着手,又张开了另一手,阻拦之势,一看就明。

想来她们也知道,这时要拦阻那巨人,等於是要拦阻一头发了疯的大象一样,所以她们的神情,又是紧张,又是坚决,看来甚是有趣。

那巨人脚步略慢,可是一慢之後,又发出了一下大吼声,向前硬逼了过去,离良辰美景已不过一公尺了,而且并没有收势之意。

两人叫了起来:「我们拦不住了!」也就在这时,白素找到了一个空隙,身形一闪,在那巨人的身边掠过。

她一个转身,竟硬生生横在良辰美景和那巨人之间,双手齐用,手指在那巨人的胸口,迅疾无比地点戳了好几十下。

这一连串的动作,快疾无伦,等我也掠到那巨人的身边时,白素已经快收手了。

我看到白素这样的动作,心中更是大讶,实在不明白白素在干甚麽照这动作来看,白素像是在施展中国武术之中的「点穴」法,可是,点穴法是武术中最高深的一部分,早已失传,现在只存在於武侠小说之中,白素再能干,也不会这种武术。

虽然白素有很多本事,我还不知道她会例如才展示的「四巧堂手语」,我就不知道她是在甚麽时候学会的,多半是很久之前的事,难得是她居然没有忘记。

随着白素的动作,那巨人的神情,起着急剧的变化。本来,他又是愤怒气愤,又是惊惶紧张,这时,却明显地松了下来。

我一看这种情形,就立刻知道,白素的动作,也是四巧堂手语的一种後来证明我的想法正确。这种用手指触及对方身体的「语言」,是四巧堂手语之中,最重要深奥的部分,只有在传达最重要的讯息时才用,出手的轻重,点戳的部位,分得极其精细,一点也错不得,一错,等於传达了错误的讯息。

而这种手语,不到最紧急关头,双方之间,又不是有过命的交情,或是非比寻常的关系,绝不使用。一经使用,接受了讯息的人,一定会遵照讯息所指示的行事。

白素事後道:「当时事情紧急,我顾不得了,若是给我有一秒钟的时间考虑,我就不会用这个方法,因为毕竟多年未用,生疏得很,一个错失,就不得了!

我不知轻重,问:「怎样不得了?」白素道:「譬如说,我想对他说:『你去试』,却弄错了一点,变成了『你去死』,他会立刻自断经脉而死!」我骇然:「他会那麽听话?」白素道:「这种触及身体的手语,是绝对要对方服从的命令式,下达讯息的,大多数地位极高,收到讯息者,不能不从!」我咋舌:「你竟敢冒充四巧堂的长老?」  白素笑而不答。

我更咋舌:「你真是四巧堂的长老?」白素道:「这事,说来话长」我大声道:「再话长,也要说!」白素当然说了,我当然也不会拖在这当口补叙,且放在後面再说。

却说当时,白素一放手,我看到她鼻尖有汗珠冒出,心知事情非同小可。

不过我也知道,她必然是在向那人传递讯息把我们几乎同时想到的告诉那巨人,看那巨人的神情,分明也已经接到了讯息,而且也明白了。

我和白素想到的,其实极简单,那巨人怕上手铐、被捕,可能是人之常情,也可能是他另有惨痛经历,所以才会大失常态。

我们想到的是,他和我们这些人相遇,是两个直线相交的一点,只有这一点:今天。

一过了今天,他到他的昨天,我们到我们的明天,正所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再无相逢之日。那麽,他受被捕之罪,也不过是这一天(今天)剩馀的十来小时而已,又怕甚麽?

我们的想法,怪诞之至,完全不合逻辑,而且,也不知道过了「今天」之後的情形怎样。只是在「过了今天,再难相遇」这一点上联想出来的,勉强可以说,在理论上可以说得通而已。

白素在向那巨人说话的时候,当然是怕那巨人不肯接受,所以才心情焦急。

等到看到了那巨人的神情,她也定下神来。良辰美景飘了开去,她又向巨人「说」了一句甚麽,那巨人手一松,杷总监和主管放了下来。

两人吓得连站也站不住,自然立刻有人冲过来,把他们拉住。

等他们定过神来,已有许多警员,把我、白素、良辰美景和那巨人围在中心。

总监喘着气,像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决定才好。

白素道:「趁事情没闹大,容易收篷,总监先生,是不是停止运作,你作决定。」

总监这才定过神来,大声道:「我不会听疯子的胡说八道,当然要恢复操作!」

白素像是早料到他会这样说,立刻道:「那是你的权利,可是你既然说这位是疯子,那你在拘捕他时,我要求有医生在场。」总监瞪大了眼:「拘捕他?是,当然要拘捕他,来人!来人!」他连叫了七八声「来人」,非但没有一呼百诺,而且人人都像是和那巨人一样,变成了聋哑人见过刚才的阵仗,谁还敢上来?

白素笑了一下:「如果你坚持要拘捕他,我可以负责把他送到拘留所去。」总监当警务人员的资历,当然不浅,可是在这样情形下,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白素笑着,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的耳际,低声说了几句话。

这一次,虽然我和白素心灵相通,可是也无法知道她向总监说了一些甚麽。

只见总监连连点头,面有喜色,等白素说完,他已向黄堂下令,一脸严肃,不愧是一个警务总监的本色,他大声道:「黄主任,这名……疑人,先交给你看管,等我向上级请示了该如何处理再说。」他忽然之间下了这样的命令,自然是白素在他耳边所教的了,黄堂在听了总监的命令之後,神情犹豫:「这个人……十分奇特,我怕看不住他!」总监走过来,压低了声音:「看不住他,就让他走好了,也不会有人追究你的责任,现在,你难道还要我公开作这样的宣布吗?」黄堂心知事情还是不妥,可是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如何可以拒绝总监的命令,而且这时,在办公室外的机场大堂上,不但警察多,看热闹的人多,而且还有大量记者,单是电视台的记者,就有七八名之多,各台的摄录机,都对准了事件的主要人物。

在这样的情形下,黄堂其势不能全然拒绝总监的命令,所以他尽管神情迟疑,还是答应了一声:「是!」

总监像是放下了一副重担一样,松了一口气,大声道:「我们走!」也不知道他在招呼甚麽人和他一起走,总之,他自己在话一说完之後,就即大跃步向外走出去,急於离开这是非之地。

一大群记者向他围了过去,自有大批警官替他开路阻挡,那不在话下。

这时,围住那巨人的人更多,白素沉声道:「拿紧,扯手!」她竟连这样的江湖暗语都用上了,我和良辰美景都不禁失笑。黄堂瞪着眼,看来是想向白素责问甚麽,可是这时兵荒马乱,也容不得他发问,白素已道:「先离开这里再说,黄主任,请你叫人开路,等离开这里之後,有甚麽事再说。」白素一面向黄堂说话,一面又向那巨人「说」了一些「话」,那巨人跨出一步,站到了白素的身边。黄堂显是没有了主意,向我望来。

他的意思是,徵询我的意见。

我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白素的主意,黄堂这才照着白素的意思,找人开路,杀出重围,说了无数声「无可奉告」,这才上了一辆警车。

那警车是来运载犯人的大卡车,那巨人上了车之後,坐在白素和我之间,我要看他的时候,仍然要抬高头,可见他身形之高大。

而且,离他近了,可以感到他全身的肌肉,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跳动。看上去虽然没有动静,但是那种充满了动感的精力弥漫,却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出来。

我一生的经历之中,遇到过的奇人,不知凡几,眼前这个巨人之奇,可以排名在前五名之列。

黄堂也上了车,问了一声:「到哪里去?」白素想了一想:「我提议到小宝的那大屋子去,那里有的是地方。」黄堂这时,显然已感到事情对他来说,愈来愈不对头,所以反对:「那麽多记者跟着,我又是当众受命,看管疑人,现在到一个私人住宅去,怎麽向公众交代?」

白素的回答很直接:「摆脱所有的跟随者!」黄堂没好气:「司机只怕没有这种本领,我看要卫斯理出马才行!」黄堂这样说,以为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岂不知我是正有此意,立刻站起身来:「就我来!」

黄堂也无话可说,点头同意。

我下了车,请司机下来,坐上了驾驶位。

我先观察了一下情形,看到至少有二十辆以上大大小小的采访车,蓄势待发,准备和这辆警车打追逐战。

当然,我也占有很大的优势,因为有更多的警方车辆,可供我调动。

我通过车上的通讯设备,借黄堂的名义,要警车以二对一,阻止各采访车的行驶,只要有五分钟的时间就够了。要做到这一点,应该不难。

命令下达之後不久,我就看到,大量的警车、警方的摩托车,纷纷驶到了各采访车之前,把我们隔了开来。我觑准时机,发动了车子,疾驶而出。

几乎没有费甚麽力,就把各采访车完全抛开去了,到了陈长青的大宅之前,天还没有亮,静无一人,只怕再也没有人会料得到,大闹机场的可疑人物,会被警方带到了这里来了。

我下了车,看到黄堂先下车来,脸色大是不好,瞪了我一眼,我道:「手段如何?」

他来到我身前,神色凝重:「我感到不对头,我被你们摆上了神台!」被摆上了神台,那就是被当作祭品的意思,我吸了一口气:「何出此言?」这时,白素、良辰美景和那巨人也已下车,良辰美景一跃而过高墙,在里面开了门(温宝裕看来不在),让各人进去。黄堂向那巨人一指:「这人……这人……这人……」

他连说了叁次「这人」,却难以为继,我心中暗叹了一声:他想到了!

我立时向白素望去,只见白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根本不理会我和黄堂,已和那巨人向大宅走去。

我也只好装糊涂:「这人这麽啦?」黄堂道:「这人的日子是倒着过的,一过了今天的子夜,他就进入昨天,我们就到了明天,是不是?」

为了使气氛轻松一些,我做了一个手势,请他先进屋子去,一面顺口道:「是啊,他是这样说,这种事古怪透顶,无法想像。」黄堂发急,大声道:「先别进去,我愈想愈不对头我负责看管此人总监把这人交给了我,而过了今天,我们和这人再无相见可能,不管情形怎样,明天我就交不出这个人来,是不是?」他说了之後,又大叫:「卫夫人,是不是?」白素在大门口站定了身子,转过身来:「理论上是如此。」黄堂大是恼怒:「原来你早知如此!你……这不是陷害我麽?明天我要是交不出这个人来,就算总监肯放过我,传媒界怎肯放过我!」七、老地方

我提高声音:「嗨,你说甚麽,怎麽说她陷害你?」黄堂又怒又急:「是卫夫人向总监提议,把这人交给我看管的!」其实我早已想到了这一点,这时黄堂这样说,我也说不出话来。白素叹了一声:「黄主任,接下来今天和明天交接的那一刹那,会发生甚麽事,谁也不知道。那巨人或许会突然之间在我们眼前消失,这种情形,虽然绝不可理解,但不论在甚麽情形下,只要照实直说,也就没有甚麽交代不过去的。」黄堂苦着脸:「照实直说,也要有人相信才好啊!」白素道:「我们这里所有人都作证。别人真要不信,也只好由得他们了。」黄堂仍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我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别像是吞了死老鼠那样,我们共同处理古怪的事还少了麽,你怎麽忽然如此没有信心?」黄堂长叹一声:「唉,卫斯理,此事大大不妙,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你们可千万不能事後不理。」

我拍心口保证:「绝不会!」黄堂虽然松了一口气,可是仍然愁眉不展。当时,我也没有料想到事情後来会有那样的发展,只当黄堂至多不过被上头责备一下而已。同时,也对自己的说话的分量,估计过高,也对人性的丑恶,估计过低,所以,很是对不起黄堂。不过,倒由此发展出一个新的,绝妙的故事来,所谓有一失必有一得,这倒是始料不及的意外收获,这是後话,表过不提。

当下,我们一起进了大宅,才在大门口,我就觉得那巨人的神情有点异样,他东张西望,神情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等到进了大厅之後,他发出了一下声响。

他虽然又聋又哑,但是从简单的声响之中,倒也可以辨别出他的喜怒哀乐来。他在机场中的那几下怒吼,惊天动地,这时发出的声响,一样在耳际引起阵阵回音,可是却可以听得出,他心中高兴之至。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道:「奇怪,看情形,他像是很喜欢这里。」白素道:「岂止喜欢而已,他简直对这里,很是熟悉。」说话之间,那巨人手舞足蹈,大踏步向前,在正当中的一张太师椅站定。

我们都以为他会坐上太师椅去了,谁知道不,他在太师椅前,挺直了身子,看来很恭敬地站了一会,满面喜容,转到椅背後,站着不动。

白素过去,和他指手划脚,他也回答着,两人「对话」相当久,我们人人看着纳闷,黄堂还在不住唉声叹气。

等到白素和巨人对话告一段落,白素才道:「他曾来过这里当年,是和一个四巧堂的长老一起来的,他随侍在侧,还是一个小孩子。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中年人,我估计是陈长青的上代。」陈长青出身奇特,和良辰美景大有渊源,也可以说是江湖中人,血液中那种草莽英雄的遗传,总有多少作用,会和四巧堂这种怪异的组织有来往,也不是甚麽出奇的事情。

可是,白素接下来又转述了巨人的话,却令我们都为之愕然。

她道:「他还说,这次到这里来,是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他在回程之时,若有可能,他要一丝不变,重温那一天的情景。」老实说,直到这时,我还是无法想像,难以假设他的「回程生命」是怎麽一回事,所以听得白素这样说,只好苦笑,无以为应。

怎知白素再说了几句话,更令人咋舌,她道:「他说,就在这里,他知道了自己可以有双程生命。」

我、黄堂和良辰美景齐声讶然:「甚麽?」白素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且别出声。同时,她也眉心打结,像是正在想该如何说明才好,过了片刻,她才道:「那个和他一起来的四巧堂长老,是他的养父他长到两岁上下,已被人看出又聋又哑,所以被人丢弃在野地,是那长老救了他,把他养大的。那长老……本来是那长老可以获得双程生命的,可是那长老却把这个……奇遇,让给了他」白素说到这里,我已叫了起来:「这算甚麽,是购物优待券吗?可以让来让去的!」

白素道:「这一部分,我也不明白,曾问了叁次,但可能一则由於当时他年幼,二则可能是事情太复杂,难以用手语全部表达,所以他说来,有点不清不楚。」

我大摇其头:「这像话吗?这是事情最主要的部分,怎麽能够不清不楚?无论如何要他说个明白。」

良辰美景也道:「是啊,这屋子中有甚麽古怪,竟可以产生『双程生命』这种怪事。」

黄堂则苦笑:「要说趁早,为时无多,他一到了昨天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白素举起手来:「别急,这事急不出来,我和他沟通的方法,比起正式的语言来,要落後很多,一着急,更是混乱。」我道:「那麽,尽量问个明白这是我们仅有的机会,只有那十来小时,错过了之後,永远不再!」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和那巨人对话起来。

这一次,那巨人看来兴奋无比,就像是正常会说话的人,兴致极高,话也多了起来,滔滔不绝一般,是他「说」得多,白素「说」得少。

大约经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白素才转过身来,神情疑惑:「据他说,当年,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他的生命变成了双程生命,是他临死前才知道的,也就是说,他开始回程生命,才知道曾发生过甚麽事。」我闷哼一声:「这很合理,当年,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当然不明白连我们现在也都不明白双程生命,是怎麽一回事!」白素瞪了我一眼,怪我多口,我忙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再插言我明白,事情种之复杂,白素不容易说得清,要是我在一旁不断打岔,那更加夹缠不清,难以明白。

白素续道:「他虽然聋哑,可是脑部的其他功能完好,记忆力尤其过人。」我又想插口,可是一张口,还没出声,就硬生生将话了下去。我想说的是:那当然,他记忆力不好,绝学不会那麽高强的武功,也学不会那复杂的四巧堂手语了。

由於我没有出声,所以白素可以连续说下去,她道:「当时在这大厅中的情形,他历历在目,其时,可能还在清代,因为他说,另外一个老者在,那老者的辫子极长,几可及地。」

那巨人活了七十二岁,若那是他八九岁,算是十岁之前的事,一来一去,是八九十年前的事这样的计算法,很是混乱,但是我也想不出如何计算。

就算是在清朝未年,那也不是很奇怪之事。

这巨宅历史悠久,超过百年,殆无疑问。

白素又想了一会,才道:「巨宅主人、那长辫人,和四巧堂长老在交谈,他在一旁侍立」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抢着道:「且慢!」白素不等我提出叫「且慢」的理由就自顾自道:「叁人用的是笔谈,各自飞快地写着孛,而他,却不识字,他一直不识字。」我木来是想问「难道另外两人也会四巧堂手语」,白素这一说,等於已回答了我的问题。

黄堂忍不住也说了一句:「笔谈是聋哑人和他人交流的最佳方法,他何以不认字?」

白素道:「他的一切生活、学能,都由那长老负责,他在十岁那一年,也曾问过那长老,何以不教他认字,那长老的回答是:学会了字,就会和正常人多沟通,而和正常人沟通总是聋哑人吃亏的多,所以,愈少来往愈好。他是特地不让巨人学认字的,使他可以尽量与世隔绝,少吃点亏!」我们听了,尽皆默然,虽然有说同情之心,人皆有之,可是事实情形,颇有绝不如此者!

我叹了一声,说了一句老话:「人心可怕啊!」白素道:「所以,他也根本不知那叁个人在说些甚麽,只觉得过了不久,那叁人更是争辩起来下笔愈来愈快,而且,脸红耳赤,动作也愈来愈大。他又看到,那长老不断地指着他,使他知道事情和他有关,那令他更是惶恐,因为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甚麽事。」我趁白素略停一停之际、急忙地插了一句:「他也『说』得够详细的了!」白素这一次,没有怪我:「接下来,就到关键问题了,我还要再问他一次。

白素说着,就再度面向那巨人:指手画脚起来。我留心看着,只见白素和那巨人不住(好几次)伸手向上指,像是在说,上面有甚麽事发生。白素是在一再查询,而巨人的每一次答覆,也很肯定。

我心想自己总算也可以明白一些四巧堂的手语了,不由得暗自高兴。

白素转个身来,继续道:「过了一会,争辩似乎已有了结论,那长辫老者向他招了招手,他当时心中更是害怕,可是长老做了不必害怕的手语。他走到老者面前,老者伸手拍着他的头,向屋主人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他到现在还记得。

白素这句话一出口,听者愕然,良辰美景大叫:「这不像话!」  黄堂道:「他不聋了?」

我维护白素:「或许是那长老事後向他传达的!」白素道:「都不是,是他自己『看』到的四巧堂中的人,全是聋哑人,可是他们的一个创办人,并不是天生聋哑,而是青年时期,遭了仇家的暗算,才变成又聋又哑的。此人聪明绝顶,不但创出了一套复杂无比的独特手语,而且也精通唇语,四巧堂中人,也个个必定苦学唇语。他们自己虽然口不能言,但是却可以看到别人说话!」

我骇然:「我们在说话,他全看得出来?」  白素道:「是!」

良辰美景伸了伸舌头:「乖乖,还好我们绝不曾说过他的坏话!」黄堂道:「还是不对啊,他既然会看唇语,自然也应该会说唇语了!何必费那麽大的劲,做全身运动,来和他作交谈?」白素摇头:「一来,我不用四巧堂手语和他交谈,他不会当我是自己人,不会把许多事说给我听。二来,看唇语是一回事,要说,又是一回事。一个不会说话,天生是聋哑的人,根本不知道甚麽是语言,只能用嘴唇的动作,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做为手语的一部分,并不能成为一套完整的语言。」白素解释得很明白,我做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往下说,因为再下去,就到了关键性时刻了!

白素道:「那老者对屋主人说的是:『便宜了这个小娃子了!』他当时也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是甚麽意思发生在这大厅中的事,一直到很久以後,那长老临死时告诉他,他这才明白。」

各人齐声问:「是怎麽一回事?」白素道:「事情颇复杂,原来那长辫老人,和那长老是老朋友,屋主人又和长辫老人相识,长辫老人知道屋主人的一个秘密,这秘密和人的生命有关,可是连屋主人在内,也不能完全明白,只知道和长命百岁之类有关,所以才在讨论,由谁从这个秘密之中,得到好处。」  我听到这里,已大摇其头。

白素斜睨着我:「你是心中在说,有那样的好处,屋主人为甚麽不自己享用!」

我道:「是啊,此人多半是陈长青的祖上,若真有甚麽长命秘方,他如今可能还在世上,比陈长青更要长命,陈长青也不必出家去寻甚麽生命奥秘了!」白素道:「这一点,我也大是疑惑,曾一再询问,可是他由於当时年小无知,那长老却也未曾向他交代,所以他也莫名其妙。」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想:这一点大是重要,偏偏又不清不楚,真叫人难过。

白素继续说道:「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把这个好处,给当时在场的那个小孩。」

我在那刹那之间,想到了两件事,第一件,我一张口就叫了出来:「那好处是,使人能有双程生命!」

白素也立时点头,证实了正是此事。

而我想到的第二件事,却没有说出来要不是我知道那巨人有看唇语的能力,我也会说出来。我知道了他有这能力之後,我怕我所说的,被他看了去,只怕会生出事来。

因为我想到的事,很是可怕。

後来,我和白素讨论,白素摇头道:「你把甚麽事都向坏的一方面去想。」我说道:「你不能否定有此可能!」白素也默然不语,显然是她也以为大有此可能。

我想到的是,当时在大堂中的叁个大人,都知道有这个可以获得「双程生命」好处的秘密,可是他们在争辩了一阵子之後,并不是叁个人都争着要享用这好处,却把好处给了一个小孩子。

这种结果,我猜想是他们同时也知道,或者是害怕,在得到这个好处之後,会有甚麽副作用,他们自己不敢试,却拿孩子来作试验品!

所以,这样旷古奇闻的怪事,才落到了一个孩子的身上。

这自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拿无知的孩子作试验品,去冒叁个大人都不敢冒的险,这叁个大人的行为,简直卑鄙之至!

我当时想到了,却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因为那巨人对那长老的尊敬,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我提出这一点来,他当然不会同意,只怕会和我过不去,我可惹不起这样的一个巨灵神!

这件事的真相如何,当然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好在和这个故事虽有关联,但并非大重要。重要的是,那巨人当时是如何获得了「双程生命」的。

当下,白素在点了点头之後,我没有再说甚麽,她吸了一口气:「当时,他是小孩子,自然是大人说甚麽,他就听甚麽,他也根本不知道会发生甚麽事。那长老和屋主人,其时也和长辫老人一样,用动作夸奖他,令他很高兴,所以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印象也很深刻,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道:「对他来说,应该是『两辈子』也不会忘记才对!」白素笑了一下:「对,两辈子也不会忘记,现在,已经是他的第二辈子了!

良辰美景交头接耳了一阵,齐声问道:「他……就是在这屋子中,获得了双程生命的?」

听白素一路说来,当然可以得出那巨人就是在这屋子中得到了「双程生命」的结论。良辰美景这一问,只不过是要加以肯定而已。

所以,我抢着说:「当然是」说了之後,我又想起刚才白素和那巨人在「交谈」之中,曾不住指向上面,所以,我又补充了一句:「是在这屋子的楼上,不知是哪一层。」说了之後,我颇扬扬自得,因为那表示我至少也明白了一点四巧堂的手语!

白素望了我一会,在她的眼神之中,我看出了她的心思,她在对我不以为然。

然後,她道:「不在楼上,是在地窖之中。」我陡然一怔我绝对可以肯定,刚才他们交谈之中,只有向上指的手势,没有向下指,表示在地窖中有甚麽事发生的手势。

我刚想张口问,陡然之间,我明白了!

我是留意到了白素和那巨人在交谈之际,曾不断有向上指的手势,於是才自作聪明,以为事情在楼上发生。可是事实上,事情却在地窖发生,而他们在交谈之时,却又并没有向下指的手势!

这说明了甚麽呢?

这说明了,在四巧堂的手语之中,向上指,就表示下面!

那是和寻常的手势完全相反的!

这创造手语的主人,心机之深,真是无以复加。他不但创造了极其复杂的手语,还唯恐被外人识破,所以在手语之中,采取了和寻常手势完全不同的动作,人家就算看懂了一些,也必然被引到错误的道路上去,我刚才就是那样!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感叹声,白素又望了我一眼,她知道我想通了,向我点了点头。

我又吁了一口气,聋哑人为了保护自己,花的功夫,可真不少!

我从说了蠢话到明白,只是一刹那间的事,除了我自己和白素之外,别人都不曾知道有这个过程。

白素一说出「在地窖」,却引起了良辰美景相当程度的惊讶和紧张。

因为这巨宅的地窖,另有专门路径,良辰美景也曾长期躲在地窖之中,使温宝裕以为地窖有鬼。

她们对巨宅的地窖,自然很是熟悉,一听说那里可以有力量使人获得「双程生命」,当然觉得好奇。

她们道:「在地窖中,那地窖」白素道:「那地窖中全是棺木。」是的,那地窖中,排满了棺木,棺木比寻常的大,每一具都用传统的油漆方法,保养得极好。是以那地窖中,阴森无比,连温宝裕这种天下怕地不怕的小伙子,没有事,也少下去。

温宝裕的「有事」,是他知道那些棺木中,全是陈长青的祖先,他曾利用X光机去透视,发现棺木中的骸骨,都很粗壮,而且,都有大型的兵器陪葬。

陈长青的上代,曾和另一些人在历史上显赫过一阵子,这在我以前的故事中,已有交代,此处不赘。我想说明的是,温宝裕的这项行动,只开始了不久,就被陈长青和我阻止了,一来是此举有亵渎祖先之嫌,二来也没有甚麽作用。

所以,对那些地窖中的一切,可以说,连陈长青也不是很了解的。

白素继续说下去:「他被带到了地窖,看到了许多棺木,小孩子自然感到害怕,就紧拉住了长老的手,长老不断命令他不要害怕,他看到屋主人和长辫老人,走到一具棺木之前,掀起了棺盖,跨了进去」白素说到这里,我和良辰美景都不由自主,大摇其头。

因为在地窖中的棺木虽然很大,就算是空的,但是要两个人跨进去,也很困难。

白素沈声道:「那具棺木是一个入口,通向一处所在,由於地窖中棺木多」

良辰美景插口:「一共是六十七具!」白素道:「每一具都作正常用途,只有这一具,是暗道的人口!」  良辰美景又摇头:「不。」

白素扬了扬眉,看来她一时之间,也不明白何以良辰美景会不同意她的叙述。

良辰美景道:「在六十七具棺木之中,确有一具是空置的,但那并不是甚麽暗道入口!」

白素明白了,她「啊」地一声:「你们打开过?」良辰美景笑:「岂止打开,还在里面住了不少天,吓温宝裕!」八、双程不是双倍

我也是直到此际,才知道当日两人隐藏在地窖之中,竟是藏身在一具空棺之中的!

白素皱眉:「没有地道人口?」  良辰美景用力点头。

白素道:「那一定是後来有人更改过,把入口堵死了!」良辰美景神情仍然疑惑。我道:「那简单,下去看一看就明白,就算堵死了,也可以把它挖出来。」

白素道:「当然要下去看个明白,但是那不是当务之急,现在要紧的是:我们要在这巨人身上,得到更多的资料,那才重要!」黄堂一直在担心到了今天结束的那最後一刻,那巨人会化为一股轻烟,不知去向,所以他对白素的说法,大表赞同:「是啊,为时无多了!」白素向那巨人指了一指:「当时,他看到两个活人进了棺木,觉得又可怕又滑稽,没想到过了一会,看到了一阵白色的尘雾冒起之後,那两个跨进棺木中的人,竟然沉没在棺木之中了。」

白素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才道:「请注意,那全是他小时候的印象有尘雾冒起,我认为是通向暗道的门,久未曾开启,骤而打开时所引起的。」她望向各人,大家不出声,因为都同意她的说法。白素又道:「至於『两个人沉没了』,那自然是两个人已打开了通向暗道之门,进入了暗道之中。」  我点头:『应该是如此。」

白素继续:「他和那长老等了片刻,才见到屋主人又自棺木中冒了出来,向他们招了招手,长老就牵着他,向棺木走去。到了棺木边上,长老命他也跨进棺木去,他心中虽然害怕,却也不敢不从。他跨进了棺木中,身子向下一沉,才看清棺木是没有底的,人已向下掉了下去,掉下去之後,他眼前一黑,就甚麽也看不到了。」

白素在说那巨人儿时的遭遇,也就是那巨人得了「双程生命」的经过,所以各人都全神贯注,听得很是用心。

白素又向那巨人作了片刻交谈,才道:「从那一刻起,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在一团漆黑之中。对一个聋哑人来说,身处漆黑之中,惶恐比常人更甚,所以,他立时极度惊骇,以致有一些细节,在慌乱之中,不是记得很清楚了。」良辰美景兴致勃勃:「反正我们一定要把那地道找出来,记得到时带照明设备就是。」

我想说,就算本来有一条地道在,要把它完全填死,也是很容易的事。但我心知这话一说出来,一定大大扫兴,所以暂且不说。

白素已接着道:「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向下滑,好在他感觉到,在他附近有人,他只知道在他身边的人,不是长老,而是屋主人。他一直滑了相当久,才算止住,在那时,他被人握住了手,带着他向前走,走了不久,又被人拖着,坐了下来。」

白素叹了一声:「真可惜,他在黑暗之中,甚麽也看不到,又不能听到甚麽。所以,他坐着的时候,发生了甚麽事,一点也不知道,只感到有一股大力,令他非坐着不可,他用尽气力想站起来,可是却做不到。终於,他又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拉了他一下,他向前跌出一步,身子的那股压力也不见了。接着,他又被人拉着向前走。等到眼前一亮时,他已自棺木之中,被在棺木边上的长老拉出来了,他这才知道,原来长老根本没有下去过。」我问道:「当时,他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起了甚麽变化?」白素摇头:「没有,他在过了不久之後,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一直等到那长老临死,一方面把长老的高位传给他,另一方面,也告诉了当年,他在黑暗之中,已经接受了『双程生命』。他直到那时,也不知道甚麽是双程生命,一直到那一天真的来』

黄堂高举起手来:「哪一天真正来到?」白素一字一顿:「回程生命的第一天!」一时之间,各人都静了下来,因为人人都想知道,这种奇妙之旅,难以想像的生命形式,是如何开始,如何进行的。

白素想了片刻,才道:「他临死时,是在一处人迹不到的荒山野岭之中四巧堂中的人,几乎全部都是避世的隐士,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目的是尽一切可能,避免和其他人接触,他们在绝对静默的世界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人是最可怕的生物,避之则吉,宁愿和毒蛇猛兽为伍,来得好些。他们自己人之间,也只有不定期的聚会,偶然到人间,也多半只是为了可以遇到需要救助的聋哑人,助上一臂之力,或是见合缘的孩子,收养来成为四巧堂的人,对世事可以说绝不开窍。」

白素忽然像是把话题岔了开去,我几次想要插口,都被她做手势止住。

等她告一段落,我才道:「先说他回程生命第一天的情形。」白素道:「你真性急。我先说明他临死时的处境,也很重要,在他奄奄一息,生命将告终之时,他白知大限已到,快要死了。那时,在他身边的,是几只在山中一直和他为伴的老猿猴,老猿猴有灵性,也知道他快要死了,所以围在他的身边,不断把一些果子向他口中塞,希望他能吞食,但是他早已衰弱到连张开口的气力都没有了。他一直望着天,从下午到黄昏,一直到一钩新月上升。」白素的叙述,大是真切,只是对我这性急之人来说,却有点急不及耐。

她接下去,总算说到了正题:「他感到生命在渐渐远去,在那时候,他忽然对长老临死时告诉他的那番话,有了深切的了解!」我一直在疑惑,长老临死时,就算是用四巧堂复杂无比,表达能力很强的手语,把有关「双程生命」的事,告诉了那巨人,那巨人也应该无法弄得懂那是怎麽一回事。

别说是没有受过教育,不通世务的一个哑人,就像我,算是见多识广了吧,直到此际,也未能真正明白「双程生命」是怎麽一回事。只是我没有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怕打断了白素的叙述。

直到白素说到这里,我才「哦」了一声,低声道:「他到这时,心中才明白!」

白素道:「是,生命本身,奇妙之极,有许多事是根本不明白不了解的,可是生命的程序本身,却仍然不变地、有规律地在进行,不会错乱。人的生命更是如此,儿童和少年人青年人壮年人,根本无法想像死亡,因而对死亡产生极度的恐惧,但是一到了接近死亡的年龄,自然而然,就会明白死亡并不可怕,了解生命的终结,必然会来到。一句话:事到临头,就会明白。他那时的情形,就是如此!」

良辰美景道:「他知道自己死不了?」白素道:「不,他知道自己会死,可是也知道,一死之後,去程生命结束,回程生命也立时开始。他一直不明白甚麽叫双程生命,也曾苦苦思索,不得要领,这时才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明白了。」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那是甚麽样的一个情景。白素神情无可奈何,说明了她也不知那是一种甚麽样的情形。

那究竟是一种甚麽样的感觉,甚麽样的情形,当然只有身历其境的那巨人才知道。

但是我敢说,就算那巨人不是聋哑人,他也必然无法说得清楚还是那句老话:那不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表达的,因为那种情形,根本不是人类生活中出现的事,当然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形容。

我把这句老话又解释了一次,以释各人之疑。良辰美景显得很是焦急:「他说不明白麽?总可以多少作一点……形容吧!」白素道:「我问了他很多次了,他实在是说不出所以然来。」良辰美景的神情,很是失望,忽然又道:「不要紧,反正地道就算填死了,也可以挖出来。」

我觉得她们的态度古怪太热中於想知道这「双程生命」的奥秘了,似乎超出了仅仅是好奇心的范围。

我忍不住问她们:「你们很想也有双程生命?」两人怔了一怔,皱着眉,像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我心中陡地一动,想起了一些事来,我望着良辰美景,语重心长地道:「古今中外,多有人在发长生不老之梦的,不过我认为这双程生命,和长生不老,全然是两回事!」良辰美景极是机伶,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知道我看穿了她们的心事。她们俏脸略红了一红,但是由於我和她们实在太熟,所以她们也没有太多的不好意思,反倒坦然道:「双程生命,至少使生命延长了一倍!」我大摇其头:「非也非也,不能混为一谈。你们要弄清楚,双程生命,并不是生命加倍,而是一来一回。这回程生命是甚麽样的一种情形,不是亲历者,谁也不知道。但据我推测,滋味绝不会好。」良辰美景不服:「你所据而云然?」我其实也不知道这「回程生命」的滋味究竟如何,也只不过是想当然矣,良辰美景这一追问,倒使我至少想起了一点来。

我道:「只举一点,就可见其馀了。这一点是:他在今天见到的人,遇到的事,都只是一天之间的事,过了今天,就永远消失了。」良辰美景瞪大了眼,神情古怪。事实上,我也一样神情古怪,因为那几句话,虽然出自我口,可是我也无法作进一步的解释。

如果要我用一个实例,作具体说明,我也真不知从何说起!

偏偏良辰美景像是非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不可,锲而不舍地追问:「请你举一个我们容易明白的实例,这才比较有说服力!」我说了半天,原来她们竟认为我的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当真是岂有此理。

当下,我也不甘服输,就闷哼了一声:「听着,很简单,想一想,就可以有假设」

我一面说,一面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指了指,表示要用脑去想,可是老实说,直到此际,我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是,也就在那刹那之间,我灵光一闪,陡然想起了一个「实际些的例子」来。

我道:「譬如说,一个皇帝有了双程生命」我在说到「一个皇帝」的时候,加重语气,而且直视着她们。

良辰美景道:「好譬喻!」

我特意举「一个皇帝」作例子,还是因为我看穿了她们的心意之故。

还记得(爆炸》那个故事吗?

良辰美景和那故事中,那亚洲小国的独裁统治者,那一双双生子,必然关系有进一步的发展。她们想像「双程生命」是生命的加倍,也必然是为那独裁者兄弟着想,所以我一说「皇帝」,她们也就立刻心领神会。

我举出了我的实例:「譬如说,一个皇帝,大权在握,为所欲为,以百姓为刍狗,以一己为天下」

良辰美景叫了起来:「够了,不需要大多的形容词。」我笑了一下:「为了加强这皇帝希望生命延长的意念,有必要介绍他比普通人更留恋生命的原因!」

良辰美景撇了撇嘴,没有再说甚麽。

我道:「在这样的情形下,皇帝一定想永远活下去当他的皇帝,就算不能,生命可以延长一年半载,都是梦寐以求的事,何况双程生命,听起来像是生命可以延长一倍,自然更是吸引吸引皇帝和拥护这皇帝的人。」我老实不客气地说出了「拥护这皇帝的人」这样的话,自然有谴责良辰美景的意思在内。她们的神情委屈。白素在这时,为她们说话:「别太多不必要的话,你且举你的例子。」

我就继续:「假设皇帝的第一程生命,到了尽头别怪我说废话,有些话还非说不可。在实际情形之下,凡是皇帝到了生命的尽头,必然出现你死我活,血肉横飞的权力斗争。这个皇帝就算没有这种事,一切风平浪静,在万民拥戴之中,下了最後一口气。照我们现在的理解,在他死了之後的第二天,就立即开始了回程生命,是不是?」

各人都点了点头。

我道:「为了确定起见,再向那巨人问一次。」  白素道:「好!」

她说着,就向那巨人「询问」,巨人回答,白素道:「是!」我又问:「回程生命的第一天,对他来说,有甚麽不同?」白素又问,那巨人又答,白素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了回程生命,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用力一挥手:「这就是了,因为他处於一个很是特殊的情形之下,他身处荒山野岭,除了猿猴之外,并没有别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今天和明天,或今天和昨天,没有甚麽不同,界限不是那麽清楚,因为日子总是那样,平淡而没有变化大家是不是可以想像到这种日子是怎样的?」良辰美景轻咬着唇,不出声。

黄堂道:「可以想像,别说一天,就算是一年,既然每一天都一样,没有变化,自然也觉察不到会有甚麽变化。」我道:「这就是了,那巨人是一个隐士,对他来说,回程生命一开始,没有甚麽大变动,他甚至不会感到日子在倒退。可是,对一个皇帝来说,就大不相同了。」

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加强语气:「他有许多大臣,也有许多军队,有许多百姓,而一切属於他权力范围的人,却进入了明天,永远不会再相遇,他也就失去了一切,不再拥有了!」

我说完这一段,一扬眉:「明白了吗?那不是生命的延长,而是回程生命!

良辰美景皱着眉:「还是很混淆,他……那皇帝,到了昨天,一天天倒退,可是总还有人在,他仍然可以主宰那些人。」我吸了一口气:「我已经声明过,我也同样勉力在举一个例子,真正的情形怎样,我也不确知道,想像中,皇帝治下的所有人,都和皇帝分道扬镳,再没有任何关系,另一些人为甚麽还要接受他的统治?皇帝变得甚麽也不是,只是一个拥有回程生命的人。」

良辰美景仍是一脸疑惑,我叹了一声:「我已经尽力,再也不能了!」我向白素望去,白素道:「我也没有补充本来是一件奇怪之极的事,愈说愈糊涂,真是古怪透顶。」

良辰美景仍然处於极度的疑惑之中,喃喃自语:「这回程生命,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我对她们的「执迷不悟」有点冒火,冷冷地道:「看来除了亲历其境之外,不会理解的了!」

良辰美景并不理会我的讥讽,反向我挑战:「只要有可能,当然要亲历,难道你不想吗?」

我的回答十分实在:「是,我不想别看我这人好像是千奇百怪,但我有一样好处,就是对於自己的生命形式,很是知足,不想改变。我不想做外星人,也不想自己有古怪的回程生命。」良辰美景很是认真:「那你……不准备深入探索这件事了?」我道:「深入探索是一件事,投身进去改变生命的形式,又是一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良辰美景这才不再出声,这个额外生出来的问题,总算暂时告一段落。

我首先提出了实际问题:「他是不是还记得,他当日进去的是甚麽位置?」白素道:「我问过他,他说记得。」我大声道:「那不必再等了,我们立刻就到地窖去,杷那地道找出来。」白素道:「我在等小宝,我一到,就联络了他,他毕竟是屋子的主人,不等他来,似乎不便乱来。」

我刚想说「那有甚麽关系」,已听到温宝裕大呼小叫,冲了进来。他一进来,就四面张望,几乎第一时间,视线就定在那巨人的身上。

他先是一怔,然後,大踏步走向前,来到那巨人的身前,向那巨人提了提手,做为行礼。

那巨人嘻着嘴,也伸手抱拳俗称「醋钵也似的大拳」,他那一双「醋钵」,至少可以装四公升的醋。

温宝裕又疾声问:「怎麽一回事?」他问得很轻松,可是听了他的问题,各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回答。

温宝裕望向我,我也缓缓摇头:「太复杂了,一面行动,一面说!」  温宝裕间:「甚麽行动?」

我道:「到地窖去,可能要大动土木工程,这屋子的地窖之中,有一条地道,大有古怪。」

温宝裕听了,反应之强烈,从未曾有。他先是「哇」地一声大叫,直跳了起来,接着,又僵也似,直上直下,连跳了叁下,居然一下比一下更高。

看他的样子,当真是兴奋莫名。他跳的时候还在叫:「太好了!太好了!这屋子的地面部分,我还未曾全部发掘出来,居然地下也有秘密,太好了!太好了!」

他不知叫了多少声「太好了」,已经转身,向通向地窖的门走去。良辰美景紧跟在他的身边,向温宝裕道:「那巨人就在这屋子的地窖下面,得到了双程生命,古怪之至。」

温宝裕又叫了起来:「不得了,甚麽是双程生命?」良辰美景于是就向温宝裕说甚麽是「双程生命」。当然,她们也无法彻底说得明白,只是把那巨人是在回程生命之中的情形,大体说了一下而已。

这时,我和黄堂在中,白素和巨人在最後,温宝裕一面不断发出怪叫声,一面频频回头,看那巨人,神情讶异到了极点。

到了地窖的门口,温宝裕双手用力去推门,那是两扇乌木大门,看起来沉重无比,上面还有许多闪亮的大铜铁,气派慑人。

把门推开,一股阴沉之气,扑面而来。

那地窖我来过很多次,可是每一次来,都感到阴沉无比,令人生出一股寒意。我的好朋友齐白,一生与古墓为伍,最喜欢居住在古墓之中,真不知他是怎麽忍受古墓中那种阴沉的,甚麽时候有机会,倒要带他来这个地窖一次。

地窖的四壁和地上,全由巨大的麻石块铺成,可见当日工程之巨。

在墙上,有不少油缸,都点着长明灯。那种半明不暗的灯头,更照映得那一具一具漆得黑光闪闪的大棺木,阴森无比。

温宝裕由於知道那些棺木之中,全是陈长青的祖先,所以陈长青在把巨宅给了他之後,虽然没有特别吩咐,他也把这地窖打理得十分好,灯火不绝,棺木之上,纤尘不染,以示尊敬。

一进了地窖之後,大家都注视那巨人,只见他挤在一起的五官,不住地更往上一起挤,看来像是很激动,但实在难以明白他的真正意思。

九、前进後退之间

他本来一直紧靠在白素的身边,别看他身手高超,身形又巨大,可是靠在白素身边的那种神情,就宛若小孩子依靠着保母一般。

这时,他的喉间,发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大踏步向右再走去,他步子大,每一步跨出,几乎有两公尺左右,七八步跨过,已到了在右角处的一具棺木之前。

当他站定之时,略有犹豫之色,但随即转过头来,伸手向左角完全相反的方向,指了一指。

这一次,我绝对可以肯定了:在四巧堂的手语之中,有关方向,都是相反的,指东,是说西;指上,是说下。如今他指向左,当然是在说,就是在他右边的那一具棺木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虽然没有多大的诀窍,但总算是一个发现,所以我轻轻哼了一声。

不必我出声,白素早就可以在我的神情上,知道我想到了甚麽,她向我微笑,点了点头,道:「他说,就是他身前的那具棺木。」这时,众人也不及去理会何以他指向身後,说的却是他身前。温宝裕先走向前去,到了那棺木之前,看了一下,就大摇其头,而且,立刻自作聪明,向那巨人打起手势来,又是摇头,又是摇手,意思是不会是那一具棺木。

那巨人瞪着眼,望了他片刻,转头向白素望来,白素笑着,向那巨人比画了几下,那巨人也立刻有了反应,作了回答。

白素道:「小宝,你怎麽说不是这具,他说肯定是,掀开棺盖,人可以下去。」

温宝裕仍然摇头:「这些陈长青的祖宗大爷,我全都伺候得极熟,每一具棺木,我都认得出来。这一具,我还用X光透视过,左边是一柄长戟,右边是一双长剑,绝不可能有甚麽通道。他要不信,请他来试试,看是不是能杷棺盖打开!

白素把这意思向那巨人「说」了,那巨人神情疑惑之至,走前一步,一伸手,抓住了棺盖的边缘,用力向上一掀。

他这一个举动,结果出人意表之至他未能打开棺盖来,可是却将那巨大的棺木,抬起了一半来!

我估计那棺木至少有两吨重,看他像是并没有费甚麽力,居然就抬了起来,其神力之惊人,只怕也不在传说中薛仁贵的有九牛二虎之力了。

温宝裕一见这等情形,就叫:「慢慢放下来!」那巨人哪里听得见,一见棺盖打不开,反倒用力把棺木重重顿下去又抬起来了几次,在地窖中发出了沉闷巨大的声响,骇人之至。

这棺木中躺的,也不知是陈长青的哪一位祖先,算是该有此劫,棺木的骸骨,只怕已被弄乱,正合上了「骨头也散了」这句形容。

白素也已急忙打手语,那巨人反倒有不明白何以打不开棺盖的神色。

这其间的道理,其实再明白不过。那当然是在他们上次,由这里进入地道之後,棺木已被移动过位置了。

白素当然明白这一点,她向那巨人一打手语,那巨人这次双手齐出,轻轻一推,他用的力还是大了些,把那具棺木推得和另一具撞在一起,又发出了「砰」地一声巨响。

温宝裕喃喃自语:「陈门历代先人,有怪莫怪,这巨人是涸浑人。」那棺木被推开之後,地面上仍然是铺的大麻石,和别的所在,并无二致。

良辰美景立即飘了过去,在那地方,用力顿了几脚。

温宝裕笑道:「你们身轻如燕,如何试得出虚实来?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就叫那巨人去试试!」

良辰美景道:「小宝这主意不错!」白素向那巨人一打手语,那巨人立即身子向前一耸,带起了一股风,跃起两叁尺高下,重重向刚才放置棺木的所在,落了下去。

只听得结结实实的一声响,我真担心,若是那麻石板不够厚,这下子就叫他顿穿了。

当然麻石板丝毫不动,发出的声音,也绝不空洞,说明下面是实地。

接着,在白素的指挥下,那巨人又在别处也跳了几下,发出的声音,也是一样。

良辰美景道:「填死了!」

温宝裕道:「就算填死了,也可以挖出来!」我吸了一口气:「这工程,只怕浩大之至!」温宝裕道:「有这样的奇事,工程再大,也得进行,反正陈长青留下来的钱甚多,不花掉一些,留着作啥。」我笑道:「说得也是,这事情」良辰美景抢着道:「交给我们去办!」温宝裕正好趁此脱身,连声道:「好极!好极!」这事情进行起来,可以肯定,困难无比,但是决定倒简单,叁言两句,便算是有了定论。

白素道:「这工程进行起来,只怕不是叁五天能完事的,重型机械用不上,只能用人力,估计……」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我道:「简直无法估计谁知道这大石块有多厚?

或许有一尺!」

黄堂道:「无论如何,今天午夜之前,是绝不能完成的了!」黄堂这样说,令各人大是错愕,因为这是废话,今天午夜之前,非但不能完成,且连开始都不能,他说这话,不是白说吗?

我刚想说他几句,一转念间,倒明白了他的意思,张大了口,出不了声。

黄堂又道:「你也想到了?过了今日子夜,这巨人和我们不同路,再无相逢之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也就无法证明。他若是胡说八道,我们就算把这屋子翻个身,也不会找到甚麽地道的!」  他这一番话,大是有理。

良辰美景听了,大是气馁,向我望来。

我叹道:「此是其一,其二是,一条地道,要是有心把它填死了,并不如小宝所想那样,总可以掘出来,它可能变得一点痕迹也没有!」白素的意思则是:「这巨人绝不会胡说八道。不过,大动土木之馀,是不是能找到有地道,那可难说!」

这意见和我相同,因为要填塞一条地道,令人找不到,那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良辰美景很有锲而不舍的精神,还想表示异议,温宝裕道:「其实要知道那巨人有没有胡言乱语,很简单!」白素叹了一声:「是,只要看是不是真会有飞机失事,就可以知道了!」白素此言一出,人人尽皆默然。

因为飞机出事,几百人丧生,那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没有人会希望这种事发生。

可是那巨人又说来言之凿凿,而且,在他的生命之中,也经历了两次。看来,只要相信他的话,这种惨事就一定不会发生。

他就是为了避免惨剧发生,才大闹机场的。可惜的是,我们这几个人,虽然可以接受他这种怪诞的说法,但是负责处理事件的官员,却根本不相信。

如果惨剧真的发生,那证明巨人所说的一切,全是事实。不然,甚麽「双程生命」等等,也全都是他的胡说八道了!

我相信别人都和我一样又想巨人所说的是真,但又不想惨剧发生。可是世事难两全,这两件事,要来就一起来,要没有就一起没有,不可能有选择!

温宝裕性格乐观,绝不多愁善感,他双手一摊:「该来的总要来,也无法可想,我只想到一点」

他在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巨人,我吃了一惊:「小宝,别乱来,这巨人力大无穷,打一个喷嚏,你就吃不了兜着走。」温宝裕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向各人望了一眼:「理论上来说,他的回程生命是倒退的生命,也就是说,时间对他来说,是倒退的,不是前进的!」黄堂闷哼了一声,我则点头道:「就我们对这事的理解程度而言,应该如此。」

温宝裕道:「这就怪了!」

他说话一贯夸张,所以他叫了这一声,也没引起甚麽人特别的注意。

可是接下来,他所提出的问题,却令得人人都不禁「啊」地一声,都在心中想:是啊,怎麽会这样?

温宝裕接下来说的是:「这真奇怪,时间的倒退,为甚麽以一天为单位呢?

时间的前进,是不断在进行的,每一分钟都在前进,也就该每一分钟都在後退!

各人感到他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大是有理,可是也没有答案。

白素道:「不单每分钟都在变化,而是每秒钟,每千分之一秒、万分之一秒、亿分之一秒都在前进如果倒退也照这种方式的话」她说到这里,神情古怪之至。

我也立即道:「我们根本和他没有相逢的可能,他根本无法和我们在一起!

一个向前,一个倒退,虽然理论上有交叉的一点,但那一瞬即过,亿分之一秒或更短,如何能和他在一起那麽久?」良辰美景道:「是啊,更混乱了他的生命虽然是倒退的回程,可是,至少在今天的这一天,他是向前的,还是从清晨零时起,过到第二天零时止,并不是倒退着过,只不过是过了今天,他就变成退到了昨天了。」温宝裕摇头不已:「那也不对啊,各位看」他说着,向前跨出了一步:「跨一步,算是一天,今天,他是向前跨出了一步的,过了今天,他後退」

他说着,之後退了一步,站定,神情也古怪。

我失声道:「如果是这样子,他也回不到昨天去,来来去去,进一步,退一步,他应该永远在今天!」

良辰美景双手撑着头:「更混乱了!更混乱了!」  确实是更混乱了!

温宝裕又跨进一步,再後退一步:「除非他进一步,退两步,那才能回到昨天。」

他说着,以行动来表示,跨了一步,退了两步,那当然比他原来的位置,後退了一步。

他像是有了大发现,很是兴奋:「一定是这样!」良辰美景苦笑:「甚麽是这样啊,乱七八糟的。」温宝裕道:「在所谓回程生命之中,以一天为一个单位,在这单独的一天之中,他的时间和我们一样,向前进;然後,一天结束,他就倒退两天,再前进一天。这样,他的整个生命,才形成一个倒退的生命!」温宝裕的这一番分析,令我大是赞佩,我大声道:「说得好,你没来之前,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温宝裕受了称赞,更是脸上发光,继续发挥:「时间和日月星辰的运行有关。他的这种情形,基本上,还是一种时空的错乱组合所致,当然,也是来自宇宙运行的一种变异,恰好反应在他的身上而已!」我笑:「这只好算是一种假设。」.他的回答顺口之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良辰美景有点不屑:「如何求证法?」温宝裕向那巨人一指:「就落在他的身上。理论上来说,今日子夜,他就会在时间上倒退两天,然後,开始他的昨天。」我也不知他准备如何「求证」,所以很有兴趣地听他说下去。

温宝裕道:「这关键时刻,是在子夜时分,一到第二天的零时零分,我们到明天,他到昨天,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在将到子时之前」他才说到这里,我和白素一起叫了起来:「不可以!」温宝裕大讶:「我还没有说出来要怎麽样,怎麽就不可以了!」我道:「千万别试图把他绑起来、关起来,或是有类似的行动,以阻止他离去!」

温宝裕神情不服,一翻眼:「那会怎麽样?」良辰美景哼了一声:「很简单,你还没动手,他就把你的骨头拆散了!」温宝裕还想争辩,可是他向那巨人看了看,对於良辰美景提出的这一点,他倒也不敢不认真考虑。

我相信他本来的意思,确然是想把那巨人关起来或是绑起来甚麽的,可是他脑筋动得快,一转念间,他就道:「谁说要把他绑起来!我的意思是,请他好好吃一顿。在食物之中」

我不等他说完,就喝道:「自己掌嘴!连这种下叁滥的主意也想出来了!」温宝裕嚷了起来:「这可能是人类科学史上,最伟大、最重要的发现。」白素也不以为然:「加进药把他弄昏过去,我看并不能阻止他在时空之中倒退。别忘了,他第一次开始时空倒退,是在他死了之後的事!」温宝裕怔了一怔,这才伸手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是,我想岔了,死了尚且可以倒退到昨天去,昏迷也不能解决问题!」我又好气又好笑:「别企图改变他的双程生命了!」黄堂却不同意:「最好可以改变,这人……是总监当众交给我看守的,要是他不明不白消失,谁会相信他回到了昨天?」他在那样说的时候,仍大有埋怨地望着我和白素,可知他始终在担心这件事,而且嗔怪是白素向总监出的主意,把巨人交给了他。

我已向他保证帮他说明,他仍是如此担心,我也无法可施。

我道:「现在我们唯一可做的是,到子夜时,大家围着他,且看他如何消失。」

温宝裕道:「我要拉住他的手!」一众人讨论到这里,自那巨人的身上,忽然发出了一阵很是怪异的声响,令人人为之愕然。

那阵声音并非发白巨人的喉间,而是自他身体之内发出来的,听起来,像是有一大锅水,正在沸腾一般。

一开始时,确然是人人愕然,但不到一秒钟,也个个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连一直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黄堂,也有了笑容。

因为在过去的几个小时之中,我们的遭遇,实在太奇特了,所以成了惊弓之鸟,一有些甚麽现象发生,就立即联想到了怪异的方面去,却不向寻常的方向去想。

所以,乍一听到那巨人的身体之内,发出了声响,就大吃一惊,不知道又有甚麽怪事发生了。

等到定下神来,这才想起,人人的身体之中,都会发出相类似的声响,只要他的肚子又饿了的话。

那是饥饿造成的生理现象,所谓「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就是这种情形。

只不过因为这巨人体形庞大,腹腔自然也广阔,所以那一阵声响,听来特别惊人而已。

我忙道:「他饿了,小宝,你这里有甚麽吃的?」温宝裕笑了起来:「有,大大的有。五分钟,不,十分钟之内送到!」他说着,飞奔了开去,奔到了地窖的门口,又站定:「大家都吃点东西的,有必要再在这地窖之中麽?」

白素道:「暂时没有必要,我们要争取和这巨人相处的每一秒钟,可以搁一下的事,都搁一下再说。大家都上去吧!」温宝裕大声叫:「到厨房去!」他说着,巳冲了出去,可是他快,也不如良辰美景,两人身形一闪,就已从温宝裕的身边,掠了过去。

等到白素带着那巨人,我和黄堂跟着,到了巨宅之中,那巨大无比的厨房之中时,桌上已经摆放了不少食物。

这巨宅本来是陈长青的,陈长青有储存食物的习惯,厨房连着一个很大的冷藏库,那冷藏库,照陈长青的说法,是「长期抗战」式的。里面储藏的食物之多,简直是匪夷所思,整头的牛羊猪獐鹿,每一种至少有十头以上,有生的,有煮熟了的,各种调味皆有。

其馀鸡鸭鹅等等,更是不在话了。所有食物,都经由特别的真空处理,而且,冷藏库的温度,陈长青特别仿照北极发现长毛象猛蚂(原犬字旁加马)的那一处的低温,是摄氏零下五十二度。

探险人员在那样的低温下,发现了一批古代长毛象不是化石,而是在低温下,被保持得很是完整的体。探险人员设法剖下肉来,还很新鲜,完全可供进食。而推测时间,那批长毛象,可能是冰河时期起,就冻结在那里的,超过五百万年了。

所以,陈长青以前常说,他保存的那批食物,不但在低温之中,而且,经过真空包装,他估计,在一千万年之内,都可以保持新鲜。

是不是真的可以保持新鲜一千万年,只怕谁也无法去实践证明了,但是,百来年是绝无问题的,而冷藏库中的食物,至多不过二叁十年而已。

所以,当一只烤羊,经过微波迅速处理,温宝裕吃力地将之扛上桌来时,热气腾腾,肉香四溢。白素向那巨人做了一个手势,那巨人发出了一下吼叫声,大手伸处,将整只羊一把抓了起来,张口就咬,也没有见他吐甚麽骨头,只见他腮帮子不断鼓动,发出一连串各种古怪的声响,转眼之间,那羊已是剩下了一半。

这样的狼吞虎法,只怕做过野人的红绫,也要叹为观止。

我看着那巨人吃东西,心中有无数疑问,可是不论是甚麽问题,都要通过白素才能和他沟通,所以我向白素做了一下手势,示意有很多问题要问。

白素还没有回答,黄堂又道:「我看,等他吃完了,送他进拘留所去吧!」我忙道:「不行,我们有幸遇到了这样一个奇人,能和他相处的时间又不长,怎能轻易放走他!」

黄堂的神情仍是迟疑,我再说服他:「和这巨人一别,不单是距离上的问题,还有时间上的问题,那是再也不会有希望重逢的了。所以,和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无比。」

黄堂皱着眉:「我竭力主张,至少在午夜之前,送他进拘留所去,不然,我会有大麻烦!」

我一挥手:「再说好了!」

我的态度,得到了除黄堂以外,其他人的认同,黄堂也无法可施。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後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都证明黄堂的忧虑,并非事出无因。而我完全没有照顾到他的想法,那是我的不对。

黄堂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一顿,其间难听的话颇多,也不必细述(谁会详细记下人家骂自己的话),最後,他以极其愤慨的语气道:「卫斯理,你这个人,一贯自以为是,所以也自私无比。为了你一己的好奇,不理他人死活,自说自话,莫此为甚,我认识你这种人,算是我倒了十七八代的楣!」我有生以来,还真未曾挨过他人如此的痛骂,但这次错在自己,我除了苦笑以应之外,没有别的可做。

黄堂骂完,拂袖而去,後来又生出许多事来,但那已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当下,不但是我,温宝裕也在迅速地利用一具小型录音机,把他想要问的问题记下来。

那巨人一直在埋头痛吃,双手起落如飞,两颚运动不绝,咀嚼之声,如同万马奔腾一般。最令人骇然的是,竟可以看着他的腹部,渐渐鼓起,直到吃到了看来像怀孕五六个月的孕妇时,他才抚着肚子,一连打了十来个饱嗝,又吞了一大块猪肉,这才吁了一口气,不再进食。

十、过一天退两天

那巨人吃饱了之後,站起身来,向各人团团行了一礼,又对白素行了一个很古怪的礼,白素连忙还礼。温宝裕忙道:「好了,抓紧时间,我先间!」那巨人正捧起一大瓶水,咕噜噜地喝。白素也当真一刻不停,向他打手语,打的当然是温宝裕的第一个问题。

温宝裕的第一个问题是:「请问他,他在今天之前的那一天,在干甚麽?在哪里?」

「今天之前的一天」,对我们来说,是昨天,但是对那巨人来说,是明天这种情形,混淆之极,但既然无法深究,只好承认事实,不然,根本无法在这个问题上进行任何探索。

那巨人放下水瓶,回答白素,白素立即传达:「他说,他在一艘船上,听到船上的人,都在说飞机掉了下来,死了很多人。他记起在第一次进程生命中,也曾听说过,就是这个日子,所以很焦急,想要这个惨剧不要发生,所以就上了岸!」

我苦笑:「他在船上干甚麽?」温宝裕不满我插口,忙道:「先让我问完!」我怒道:「有甚麽分别,你问的,还不是和我问的一样!」温宝裕咕哝了一声,没有再坚持。

白素道:「他的情形太奇特了,每过一天,他回到昨天时,不但时间变异,连空间也转换,竟是身不由主的。」各人默然,我则长叹了一声。

这情形,实在太奇特了我倒不是指那巨人的遭遇,而是指我们如今面临的情形。以往,不论探索什麽事,就算一开始处身於一团烟雾之中,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总是一步一步走向光明,慢慢地理出一个又一个头绪来,积少成多,豁然开朗,真相大白。

可是这一次,却是愈来愈乱,愈来愈糊涂,愈来愈没有头绪,简直是一团糟!到现在为止,非但连最基本的事都没有弄清楚,而且,根本千头万绪,连建立一个概念,都在所不能!

白素也无可奈何:「他说,每一次回到昨天,都会在不同的所在。我想,这是由於在时间的转移之中,空间同时也起了变化之故。」温宝裕道:「可是,时间向前进,也是变化,为甚麽我们进入明天,空间不变?」

白素回答得很实在:「我不知道其中缘由,我只知道前进和後退是两回事,在时间的前进状态中,连带的变化是这样;在时间的後退状态中,其他连带的变化又是另一个样子。」

各人默然,我想说话,可是实在不知道该说甚麽才好,只好挥了挥手。

良辰美景疑惑:「过了今天,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由於时间的後退,而被转移到甚麽地方去?」

白素点头:「是,这些日子来,他一直都是如此!」两人道:「不对,若是如此,他是怎麽去到机场的?」白素道:「七月初四凌晨零时零分一秒,他忽然身处一艘船上,那船就停在本市的海湾,他从城市灿烂的灯火中认出了是这个城市,这才闯进机场去的他到达机场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多,寻常人从船的停泊所在到机场去,大半小时就够了,他走了不少冤枉路。」

良辰美景点头:「是,我们正准备搭夜机,就遇上了他在闹事。」白素道:「幸亏有你们,不然,像他那样胡闹法,一定被特种警察当成是恐怖份子,乱枪扫射致死了!」

白素在这样说的时候,又向那巨人打了连串的手语,想是在责备他行事鲁莽。那巨人却一脸不服的神色,也回了一串手语,想是在为他自己辩护。

良辰美景道:「要是能知道他过了今天,人到哪里去,这就好了。」黄堂一顿足:「要是能那样,那才好呢!」黄堂一直在关心那巨人归他看守,不见了之後,他要负责,我对他的这种态度,觉得很不耐烦,粗声粗气道:「那也没有用,就算你知道他在甚麽地方,他在昨天,你在明天,还是找不到他!」这种情形,混乱之至,所以黄堂听了之後,像傻瓜一样张大了口,竟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温宝裕真是乐观:「好极,我们对他的情形,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了!」良辰美景道:「了解甚麽啊!更乱了!」温宝裕讲了几句话,居然大有道理,他道:「你们没听说过一句名言麽?『愈乱愈好』!乱,表示有很多头绪在,只不过我们未曾理出来,那比全然没有头绪,一丝不紊,好得多了!」

良辰美景本来一直和温宝裕争论不休的,但听了这一番话,也不禁首肯。

我乘机道:「别在这些摸不着抓不到的事情上打转了,先说重要的实际问题:他说会有飞机失事,是不是肯定由本市的机场起飞的飞机?是甚麽时候?请他把所知的情形,尽可能地详细说出来,人命关天,我们能做多少事来挽救,就做多少!」

白素轻叹了一声,显然这个问题,她也已经问过那巨人许多次了,不过,此际「循众要求」,她也就再问了一次。

然後,她相当缓慢地道:「他所知,是有一架载了几百人的飞机,在本市起飞,他记得起飞城市的名字,但却不记得飞往何处,这一点真是糟糕,我也责备过他。他说,他能知道是从这里起飞的,已经不容易了,要知道他又聋又哑,又不识字!」

我大是好奇:「既然他又聋又哑又不识字,他又如何知道甚麽飞机失事!」温宝裕也道:「是啊,他更没有理由,知道飞机是由本市起飞的!」白素道:「请注意,他经历了『两次』飞机失事的那一天,一次是去,一次是回。第一次,他只知道飞机失事,那是他看到很多人都在看报纸,报纸上有飞机失事的图片。电视也有新闻街头的电视店中,陈列着几十架电视,遇有热门新闻,就会开给路人看,所以他知道有飞机失事。电视画面上,更有大量的失事死亡者的体画面。而等二次,他更加留意看,看到了在电视画面中,有本市的着名建物。他又聋又哑又不识字,可是并不笨,所以他知道!」白素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不过,可惜的是,他没有留意那是哪一班飞机。但他有他的办法,他的办法是要阻止所有飞机起飞。」温资裕异想天开:「他要是带着一份报纸,那该多好。」各人都呆了一下,温宝裕的话,听来虽然不经,但却叫人联想到极多的事这巨人,若真每天带一份报纸在身,那麽,这份报纸,对於他在今天遇到的人来说,就是明天的报告了。

明天的报纸,自然可以使人预知明天发生的事!

以此类推,他要是把报纸一直带回去,一年甚至五十年以後的事,都可以预知!

一时之间,人人神情佳异,白素道:「这一次,他没有这样做,而且,我也不准备劝他这样做。人人都不知道明天发生的事,没有理由给少数人知道!」良辰美景道:「还是不公平,他就知道!」白素笑:「还是公平得很他知道,可是一点没有用,那对他来说,并不是甚麽预知能力,只等於我们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我一时之间,只觉得事情虽然荒谬,可是却滑稽之至。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温宝裕也觉得古怪,所以跟着我笑。

这事情的荒谬滑稽在,这巨人完全可以知道「明天」发生甚麽事,可是他自己却没有明天,他过了今天之後,不是明天,而是昨天!

我们笑了一会,我才道:「那麽,他至少应该知道那是甚麽时候发生的事!

白素道:「他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但是他在街头,看到电视上出现飞机失事,许多人围着看的时候,是华灯初上时分。」我忙道:「现在是夏天,将近晚上八时日落,亮灯,也就是那时候的事。」温宝裕道:「这种大消息,电视台会有特别报告,一般来说,事情发生,消息传出,到电视台播放,总得……」黄堂接口道:「至少叁小时。」温宝裕道:「算它叁小时,那就是明天下午五点左右,现在是上午十点还有叁十小时左右惨剧就会发生了。」我顿足:「要请这位巨人先生,回想每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可能改变一切!」

温宝裕在这当口,却还在咬文嚼字:「对这位巨人先生来说,『回想』一词,似乎不很合适」

我不等他说完,就喝道:「废话少说!」温宝裕伸了伸舌头,不再作声。

白素不断在和那巨人「交谈」,那巨人的动作又快又多,白素也是。两人都在武学上有极其高深的造诣,体能过人,所以很多时候,身体摆动的幅度,不是常人所能做得到的,看得人眼花撩乱。

白素还要一面向我们解释:「我正在问他一切细节问题,他也努力在说,不过还是没有线索。」

我们一致鼓励白素:「继续努力。」在这种情形下,又过了一小时,我看了看表,心中暗叹,「为时无多」这四字,形容如今的情况,可说是再确切也没有了。

我来到白素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休息一会,真要问不出甚麽来,就只好相信,已经发生过的事,是不能改变的!」温宝裕道:「岂止已经发生过发生过两次!」我一直注意黄堂的不安愈来愈甚,而且频频用他的手提电话在联络。

他也看到了我一直在注意他,所以向我解释:「我调来了一队警员,守在这屋子的四周。」

我心里正烦躁得要命,一听就冒火:「干甚麽?防止我们逃跑?」黄堂也有点恼怒:「卫斯理,你理性一点好不好?我责任重大」我大声道:「你不是责任重大,你是在准备事後如何卸贡!」黄堂怒道:「不错,我正是如此,你有甚麽可以教我的?」  我道:「对不起,没有!」

黄堂也不客气:「对不起,你一定要有,因为你说过,你会替我设法的,不能说了不算!」

我冷冷地道:「好,等有人要抓你上电椅时,由我来代你去,这总行了吧!

黄堂更怒:「你要是这样不负责任,我还是把这人早点送进拘留所的好!」也不知怎地,平时,我和黄堂很谈得来,可是这一次,却总看他不顺眼,而且也感到他说的话不顺耳,此际一听得他那样说,更是反感,就大声斥责:「人人都在关心几百条人命,你只关心你自己的责任!」黄堂的脸胀得通红:「几百个人的生死,是早已注定了的事,我看没有人可以挽回,而我的事,只要你不阻拦,就可以不会发生!」他也许是在气头上,说话没有考虑,所以给我抓到了毛病。

我也是为了逞这一时之快,不肯冷静一些来处理事情,这才以致事情终於发展到了对黄堂极其不利,无可挽回的地步。

当下我道:「好啊,我才不会阻拦你,你有本事,就把他押到拘留所去好了!」

黄堂呆了一呆,脸色更是难看,因为他明知自己难以做到这一点。就算他命令许多警员来执行命令,机场大堂中的那一幕,他也曾经历。

他向白素望来,白素故意不去看他,令他很难开口求助。

白素事後很後悔:「真不应该这样对他,真该向他道歉十次,或更多!」我苦笑:「当时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如此严重,也想不到官场竟然如此龌龊!

白素道:「不是谁也想不到,黄堂是想到了的,不过我们都没有理会他!」我只好道:「事情既已发生,真是我们对不起他!」这些都是以後发生的事,暂且不提。

却说当时,黄堂憋了一肚子气,乾脆不再理会我们,自己走到一角去,坐了下来,来个无声抗议。

我们也不理会他,继续帮着白素盘问那巨人我们实在也帮不了甚麽,只是不断提出问题,希望在那人的答案之中,找出线索来。

那巨人若是一个普通人,一定在他所知的事情之中,有许多线索可供我们找寻的,例如他看到的画面之中,有甚麽突出的建物,或是甚麽人等等。可惜这巨人所过的日子,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封闭的,无声的,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之中,能知道有飞机失事,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

温宝裕最先高举双手:「我投降了!」时间过得飞怏,又过去了叁个小时,就是说,离可能发生的空难,又近了两叁小时了。

温宝裕在宣布放弃之後,来回踱步,发表意见:「看……现在,那巨人和我们一样,在时间中向前进,一样是一秒一分一个小时地过去,所以我们可以在一起。」

各人都觉得很是疲倦纠缠不清,没有头绪的思索,有时比剧烈的劳动,更容易使人疲累。所以温宝裕在大发议论,没人表示意见。

温宝裕用力一挥手,一本正经地道:「重要结论第一点:在双程生命的回程之中,以每一天为单位,在单一的一天之内,和常人无异!」说了之後,他扬扬自得,问各人:「这算不算是一项伟大的发现?」  我没好气:「太伟大了!」

温宝裕道:「进一天,退两天,然後又进一天,再退两天,就以这种的後退方式,来度过他的回程生命!」

良辰美景「哼」了一声:「这发现更伟大了,叫人感动得流下泪来!」温宝裕不乐:「我还以为你们对双程生命有浓厚兴趣的。」两人神情沮丧:「是又怎样,都无头无尾,不知从何进行才好。」温宝裕道:「第一步,自然是先把那个地道挖掘出来再说。」我道:「这要取决於那地道还在。要知道,地道一经填死,就不再存在,再也找不到了!」

温宝裕对我这样说法,倒也同意,来回踱步,突然之间,满面喜容,高举右手:「有了,有一个人,找到了他,就算地道已经填死,只要曾经存在过,他就有办法杷它找出来!」

温宝裕说着,向我望来,像是在考验我知不知道他所指的是甚麽人。

这自然难不倒我,我冷冷地道:「要找这个人,那比发现地道更难。」良辰美景也想到了:「齐白!」我和温宝裕都点头,是的,若是能找到盗墓家齐白,那麽,他一定有办法,至少,他可以知道那地道是不是曾存在过。

盗墓而可以成「家」,功力自然非同凡响,可惜其人行踪飘忽,我倒可以肯定他必然藏身在一座古墓之中,只是不知是在世界上哪一个角落而已。

我挥挥手,正想再说甚麽,忽然听得白素大声道:「黄主任,快问一问,哪一家殡仪馆,明天有很是盛大的出殡仪仗!」白素的这个问题,可说是突兀之至,一时之间,人人为之愕然。

一时之间,黄堂手拿着电话,也不知道该如何下命令才好。

白素抱歉地一笑:「我也急得乱了有了一点线索,他说,当他在街上,看到电视上播放空难消息时,看到街道上有一列车队驶过,照他的形容来看,那应该是一个盛大的送葬队伍。」

黄堂立时照白素所说的去询问,我望着白素,心念电转,但是又摇了摇头。

白素说的那是一个线索,不错,可以说是,却也没有甚麽用处。

从这个送丧的队伍上,可以大致推测出电视台作特别报告的时间,从而推测飞机失事的时间,但所得的结果,一定也模糊之至。

因为第一,不知道电视台的特别报导是第一次还是第好几次了,这样重大的新闻,必然会重复又重复地作特别报导。第二,就算知道了新闻报导的正确时间,也无法知道空难发生的准确时间,因为无法知道空难发生的地点,也就无从推测失事飞机是何时起飞的。

不过,一线光,比完全黑暗好,这总算是一个突破,所以大家都等着黄堂询问的结果。

黄堂一面听电话,一面连连点头,他放下电话,吸了一口气:「我们真是悖时,连这样的大出殡,都一点也不知道!」我不耐烦:「是甚麽人出殡,你直说就是!」黄堂被我抢白了一句,很是不自在,就咳了一下,才道:「是地产业大王的岳母。」

我们都「哦」了一声,对城市中的某些人来说,一个和豪富有关联的人出殡,可能是头等大事,但对我们来说,实在没有非知不可的必要。

黄堂道:「殡仪馆就在机场附近,预定的大殓时间是晚上七时零叁分那是吉时,铁定不变。大殓之後,随即出殡,所以可以肯定,车队在机场附近出现的时间,是在七时叁十分左右。」黄堂的推测分析,都很精采。可是,这时,我们却都想到了另一个事实,大受震撼,以致对他的那番话,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神色凝重,默不作声。

我们这样的反应,一开始,令黄堂觉得奇怪。可是他毕竟也是头脑十分灵敏的人,立刻也想到了,他「啊」地一声,叫了起来:「他……说的……是真的!

是的,这正是我们大家都想到的一点!

本来,对那巨人所说的一切,包括明天的空难、双程生命等等,我们虽然可以接受,但并不表示没有怀疑,完全相信。

尤其是对於造成几百人死亡的空难,总希望是那巨人在胡说八道,实际上不会发生。尤其,当那巨人说不出细节情形时,「根本没有甚麽空难」的想法,也就产生。

可是现在,那巨人却提出了一件在明天会发生的事,证明了他并不是在胡说八道。

连我们也不知道明天会有富商岳母出殡一事,那巨人自然也不会知道,可知他真的看到了那个出殡的仪仗队伍。那也就是说,他也真的看到了飞机失事的图片,那说明,真有空难发生过,不必再怀疑了!

从接受一个怪诞事实是不能发生的,到肯定了这事实会发生,当然有很大的不同。

十一、果然发生

本来,就像一块大石悬在空中,会下会落下来,还在两可之间。而如今,却是那大石已落下来了,而且,结结实实,砸在心口!

黄堂在叫了一声之後,苦笑道:「我们总可以做些甚麽的!」我没好气:「做甚麽,最好的办法,就是那巨人的方法,关闭机场!」黄堂瞪了我一眼这一天,我和他之间,不知道有甚麽地方犯了冲,两人都觉得对方不对劲。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有些时候,会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形。

那天的情形要不是如此,也不会有以後的那许多事发生了。就算是在事後,也不知道是为了甚麽缘故,只好说是「合该如此」了。

当下,各人心情都很沉重,白素道:「是不是可以托有影响力的人,和有关方面说一说?」

我立刻想到了陶启泉和大亨,当然,大亨比陶启泉更有力,因为大亨和政界的高层人士,关系密切。我也想到了国际刑警的高层和我认识的一些各国的特工,由他们出面来警告,说是有恐怖份子要进行破坏,也可以有效。可是问题是,用甚麽去说服那些人,令他们肯去为我们向有关方面说项?

他们会接受一个人有「双程生命」这种事吗?

所以,我一面想,一面摇头,口中却找到了一个理由:「我看不中用,时间无多了,就算有人肯出面,有关方面第一件事,就是要开会研究,就算开的是紧急会议,等会开好,空难也已发生了!」白素道:「那我们总算尽了力。」我吸了一口气:「你准备去找」她和我一起说了出来:「大亨!」白素用电话联络大亨,十分钟之後,回电来的,却是朱槿。

白素很有耐性,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朱槿,要朱槿参加意见,看是不是能够阻止惨剧的发生。

朱槿的第一个反应是:「天!原来在机场闹事的,和这样的怪事有关。白姐,告诉你一件事,对这个……双程生命人是很不利,有情报指这个人是极其危脸的恐怖份子,属於一个极端神秘的恐怖组织!」  白素答道:「无稽之谈!」

朱槿道:「详细情形我还不清楚,不过不是无稽之谈,有关方面,有他做案……行事的一些纪录别的不说,单说今天他在机场的行动,也足以使全世界的警务部门,把他当恐怖份子了吧!」白素叹道:「可是他的目的,却是想救人,这世界真是是非黑白混淆不分的混沌世界!」

朱槿道:「我会尽可能去尽力,救人是要紧事,就算不能救所有人,也可以救得一个是一个。」

白素愕然:「如何救得一个是一个?」朱槿的想法,听起来,很是异想天开:「到处去打听,自己相识的人之中,有没有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搭飞机的,有,就要他们别搭乘。」白素欣然:「是啊,可以到机场去,作个别劝阻,有肯听从的,就」我忙道:「不可!绝不可!你到机场去,莫名其妙宣布会有空难,叫人别搭飞机,非但别人不会听,会把你当神经病,而且,也扰乱公众安全,结果又会遭到警方的对付。」

朱槿道:「那就找自己人好了,大亨好像明天一早要远行,我就一定要他改期!」

白素重复着朱槿的话:「救得一个是一个!」当时,我只觉得这两个聪明绝顶的女子,怎麽竟然会想出这样的笨法子来,而且她们真的这样做了。事後,居然有意料不到的效果,那是题外话了。

温宝裕在白素和朱槿的通话告一段落之後,拍着手,道:「我们和这位巨人朋友相处的时间不多,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不可浪费时间。」我叹了一声:「你问吧,我实在想不出还有甚麽好问的了。」温宝裕绕着那巨人打转。那巨人像是对他颇有好感,一直望着他。温宝裕忽然叹了一口气:「他要是能说话,那就好了!」我道:「他要是能说话,还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个子,决计不会有今日这样的奇遇。」

温宝裕的思想转得快,忽然又道:「我决定在快到午夜时分,和他连在一起,看看他回到昨天去,是不是能把我也带去。」他说着,向白素道:「烦你对他说明。」白素骇然:「你说和他『连在一起』,是甚麽意思?」温宝裕认真地想了一想:「时间来不及,不然就算动一个手术,真把我和他连接起来,我也愿意!」

听得温宝裕这样说,各人都大是骇然。我却很是佩服,因为这小子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若是有十天十个月的时间,可以使他通过外手术,和那巨人连接在一起的话,他还真会那样做。

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这个方法,当然行不通了。

他像是很感到遗憾:「所以,只好和他绑在一起。黄主任,有没有最好的手铐,把我和他铐在一起,看看他是不是能把我带走。」我忙道:「别胡闹了,真是把你带走了,令堂和蓝丝那里,怎麽交代?」温宝裕呆了一呆,只生感叹:「唉!一个人要是能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有多好。」

没有人去理会他的「无病呻吟」,黄堂道:「有,不过他要是能把你带走,这双程生命,也未免太简单了!」白素已在不断向那巨人做手语,那巨人也有作答,过了好一会,白素才道:「他说不上来,不过他答应了,你可以试一试,他不知道会有甚麽结果。」温宝裕跳了起来:「妙极!」良辰美景道:「不行,你牵挂太多,还是由我们随他去来得好些。」黄堂苦笑:「这人要是真在这里不见了,我只怕要糟糕透顶,不如由我跟他去算了!」

我「哼」了一声:「不见就不见了,会糟糕成怎样?」黄堂焦躁起来:「你别我说一句,你就顶一句,糟糕到怎样,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事情一定发生在我的身上,不是在你的身上!」黄堂这话,更令我反感,要不是白素连使眼色,我还要向他口出恶言。

我没有再说甚麽,黄堂重又回到一角去生闷气。白素代温宝裕再向那巨人转达了温宝裕要和他「连在一起」的意愿,那巨人现出了怪异莫名的神色来,望定了温宝裕。

温宝裕的神情,十分紧张,频频问道:「他怎麽说?他怎麽说?」白素缓缓摇头:「他说,不中用有一次,在桐柏山,中国河南省的,他不小心着了一帮土匪的道儿。那帮土匪曾吃过他的亏,用下叁滥的方法捉住了他,在他双手双足上,都套上了铁环,绑在一根铁柱上,商量着要剖心报仇」白素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忽然加了一句:「其中有一个细节,我想不通且不去说它。那帮土匪,磨利了刀,齐集了人,他也自知在劫难逃了。却不料土匪还未曾下手,时间已过午夜,他一晃之间,人已在一座大庙之中,出了庙一看,景物全非,已到了中国的南方,不是福建,就是广东了!」大家听得目定口呆,白素又道:「所以,你就算动手术和他连在一起,到时,也自然分开,而他在时空的变异之中,不知道会到哪里去。」温宝裕叫道:「这太不可思议了!那帮土匪」白素道:「那帮土匪如何了,再也没有人知道,因为他再也不会与之相遇了。」

我道:「你想不通的细节是甚麽?」白素道:「我在想,恰好时间过了午夜。若是在午夜之前,土匪就下了手,他是死是生?」

这个间题一出,无人能够回答。

照说,那当然是死!

可是,他若是死了,他的回程生命,如何继续?

还是,他的回程生命,就此结束了?

我道:「他自己怎麽说?」

白素道:「和我们一样,他不知道!」温宝裕道:「好极,一切都是未知之数,不管怎样,我都要和他连在一起,他是不是同意?」

白素居然笑了一下:「他对你很有好感,说你给他的食物,美味之至。他可以让你骑在他的肩头之上,他还表示,若是真能把你带走,有你作伴,那是大大值得高兴之事。」

温宝裕闻言,不禁伸了伸舌头,良辰美景笑得打跌:「好啊,小宝成了巨人的玩具了!」

温宝裕居然大无畏:「别吓我,我不怕,能回去,自然也有办法能回来!」我隐隐觉得这事有点不妥,但由於整件事都不着边际,想担心也无从担心起,也就想过就算。

当下,我、温宝裕和良辰美景,又通过了白素,向那巨人问了不少问题。可是也都不得要领。

时间过得快,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黑了下来,温宝裕又去准备了一顿丰盛无比的食物。我们都没有甚麽胃口,那巨人又据案大嚼,乐不可支。

在这期间,白素曾抽空用电话,联络了一些熟人,问他们是不是会搭飞机。

朱槿也差不多每隔一小时,就打一个电话来。朱槿最後一个电话,是在晚上十时前打来的,她道:「事情真巧,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要在近期搭飞机,只有大亨要到瑞典去,五分钟之後出发去机场,飞机在十时十分自本市起飞。我劝他取消行程,他不肯听。」

我立即道:「他不听,你要强制执行!我们有确切的证据,确实会有空难,虽然未必是他所乘搭的那一班,怛何必冒险?」我的话才一说完,就听到大亨雄浑的笑声传来:「老卫,生死有命,你怎麽也如此执着了?」

我大喝道:「少扮潇,你比谁都怕死!叫你碰上了我命你取消此行,这就是你的命!朱槿,别和他说废话,下手!」我想,朱槿出手,必然在我发令之先,也是同时发生的。

电话之中,只听得大亨发出了一下闷哼,接着,便是一下重物坠地之声。

我笑道:「下手太重了些吧?」朱槿回答:「没有办法。爱之深,责之切。」这六个字竟被她在这时引用,听来古怪之极。

其实,我当然不必担心,朱槿焉有出手不知轻重,伤害了大亨之理!

那时,那巨人在吃饱喝足了之後,就在大厅的地上,躺了下来,不一会,鼾声如雷,睡得极沉。

我从来也未曾知道一个人的鼻鼾声可以大到这种程度。巨宅的大厅极大,为了避开如雷的声响,我们已经到了离开他至少有十公尺以上的一个角落。可是,讲话还是非得提高声音不可,不然,就算面对面,用正常的声音,还是听不到对方的语声。

只有黄堂,守在那巨人的身边,也不知道他在想甚麽,我也没有去注意他。

事後,我才想到,他可能对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噩运,很有预感。

温宝裕望着正在酣睡中的巨人,道:「真是可惜,『回程生命』何等珍贵,他却还要浪费时间在睡眠上!」

温宝裕这种似是而非的理论甚多,我不禁笑道:「这像话吗?人的生命,本来就珍贵无比,可是还不是人人都要睡觉!」温宝裕叹:「是啊,都可惜。要是使人可以不会疲倦,不必睡觉,那麽,等於是每个人的生命,增加了一倍,至少是叁分之一!」我道:「人各有志,不少人视睡为人生一大乐趣,你怎可剥夺他人的乐趣?

温宝裕笑道:「爱睡者睡,爱醒者醒,各适其式,岂非大妙。」我也感叹:「本来各适其式,是最好的了。可惜有一些人,天生有毛病,硬要将自己所喜,强加在他人的头上,甚至不惜动用武力,来达到如此目标,这才是人间纠乱不绝的主要原因。」

这时,温宝裕也早从酒库中取出不少美酒来,大家把盏闲谈,话题虽不离那巨人的「双程生命」,但有时天马行空,也不知道会扯到哪里去。

时间过得很快,到接近午夜时分,那巨人仍然在沉睡,温宝裕正在说:「难道他在熟睡之中,也会突然不见?」我道:「不是他不见,而是整个时空的转移,他本身并没有移动,该睡的一样睡!」

温宝裕道:「真好,一觉醒来,人事全非。」良辰美景觉得倦了,互相靠着,在闭目养神。

时间,大约是在十一时四十分左右,突然之间,电话铃响了起来,是黄堂的电话,黄堂陡然抬头,听电话,才听了一句,他就发出了一下叫声。

灯光之下,只见黄堂身子在发颤,脸上死灰,这种情形,一看就知道有事发生了。

我疾声问:「怎麽啦?」

黄堂道:「快看电视!快看电视!」他叫得无头无脑,我们都为之一怔,但随即明白,电视上一定有重大的事件在报告。这大厅中并无电视,温宝裕大叫一声:「跟我来!」良辰美景已首先掠起,几个人一下子全奔进了右首的偏厅之中。温宝裕开着了电视,就看到了特别新闻报导:「自本市飞出,原定飞往北欧的一架大型客机,在起飞不久之後,在空中发生爆炸,坠毁在距海边不远的山岭之间,机上」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我自己,只听了几句,就根本无法听下去,只觉得头脑发胀,耳际嗡嗡直响,甚至连那个新闻报告员的面目,看起来也渐渐模糊。

果然有空难!

我们把空难的时间估计错了!

那巨人说他是在华灯初上时看到电视画面的,那是第二天,重复又重复报告中的其中一次,并不是空难发生之後的第一次!

现在我们看到的,才是空难发生之後的第一次特别报告,空难不是在明天发生,而是今天就发生了!

我在头脑一片紊乱之间,只听得白素叫道:「就是那班飞机,就是大亨本来要搭的那班飞机!」

我向她望去,她的神情很激动,手放在心口:「天,总算救了一个!总算救了大亨!」

白素的行动电话也响了起来,白素一拿起电话来,不问是谁,就道:「他醒了?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了?」

电话当然是朱槿打来的,白素只讲了几句,就收起了电话。

这时,我们都盯着电视,身子都一动也不动,当真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报告员在说,拯救人员正赶往失事现场,至少有数百人目击飞机爆炸的情形,飞机碎片像烟花一样在半空中散开。

报告员还在呼吁,观众之中,若是有恰好把这场惨剧发生时的情景,摄录下来的,请和电视台联络。

电视台也立刻请来了空难专家分析,说是根据目击者的说法,飞机在空中爆炸,成了碎片,那等於说机上所有人生还的机会是零。

报告员声音沉重,也出现了许多人涌在航空公司办事处的画面。

温宝裕首先打破沉默,他语音有些发颤:「这巨人……真的有双程生命,他经历过的事,确然会发生!」

温宝裕的那句话,才一出口,黄堂就「啊」地一声,叫了起来,直奔向大厅,他奔得太急了,以致才奔出了几步,就一下子摔倒在地,他立时跃起,继续向前奔去。

我也陡然一惊,立即看时间,已经过了零时,是零时十一分了!

各人互望,可是大厅方面,却静寂无声。我吸了一口气,急急向大厅走去,只见黄堂在刚才那巨人躺着酣睡之处,木然而立。

地上,那巨人发出的鼾声依稀像是还在,他呼出来的酒气,也可以闻得到,可是他人,却已不知去向了!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黄堂,黄堂转过头来,脸色灰败,存着万分之一希冀地道:「他会不会……走开了一会?」我直斥道:「你明知他回到昨天去了,还说这种话!」这时候,我心中也懊丧不已,因为我们本来准备看着,到时候这巨人是如何消失的,温宝裕还准备和他连在一起。可是恰好空难的消息於此时传来,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以致不知时间之眨过,错过了一日和另一日交替的那一刻,没能目睹这巨人消失的情形。

而这种机会,以後再也不会有了。

各人的心情和我相仿,很是沮丧,所以,黄堂是在甚麽时候静静离去的,也没有人注意。

温宝裕连连顿足,不住唉声叹气,为错过了这样一个再也难逢的机会而伤心。

白素安慰他:「小宝,能叫我们有机缘遇上这样一个奇人,已经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了,不可贪心。」

温宝裕长叹一声,他自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不是不可贪心,是贪心了也没有用要是贪心有用,我还是非贪心不可!」白素微笑了一下,也不和他争辩。白素又打了几个电话,询问空难的详情,由於事情才发生,所以各方面的消息,很是混乱,和新闻报导大致相仿,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大约在半小时之後,大门口传来了「当当」的敲门声。这所巨宅的大门上,有两个大铜环,系在门上的一个空心部分,敲动这铜环,就发出如同敲铜锣也似的声音,听来很是夸张。

温宝裕一面向外走去,一面道:「半夜叁更,何人来访?」  我道:「你猜呢?」

温宝裕笑:「当然是死里逃生之人,报恩来了!」这小子,果然有七八分机伶,不一会,他带了两个人进来,一男一女,可不是大亨和朱槿。

大亨一进来,就向我们拱手为礼,表示感激,只说了一句话:「大恩不言谢!」

朱槿却脸色沉重,四面看了一下,说了一句突兀之至的话:「所有的人,全在这里了?」

我讶然道:「甚麽意思?」

朱槿和大亨的动作一致,两人都取出了手提无线电话来,朱槿道:「我们来的时候,看到大批警车向这里驶来,通向这里的道路,都由警方设了路障,我们要不是有特别通行证,根本进不来。我看警方准备对付这里,那天闹机场的……人呢?」

她在说「大闹机场的人」之际,中间顿了一顿,看来她本来是想说「大闹机场的恐怖份子」,後来,才改了口的。

我一听得她如此说法,心中一凛,陡然之间,想起一些事来,思绪变得紊乱之至。

十二、大惹官非

大亨接着道:「我想你们需要律师,需要好的律师,需要很多好的律师!」温宝裕和良辰美景究竟年轻,社会经验还差了一点,都愕然道:「为甚麽?

我和白素立时互望了一眼,白素摇了摇头。我们在一个眼色之间,已经交换了语言所能表达的讯息,我是在说:走!我们还有时间走。白素的回答是:不走!我们没有做错事,何必心虚要走?

温宝裕看出了我们脸色不善,忙道:「怎麽了?」我沉声道:「虽然不能说大祸临头,可是这屋子,只怕要遭劫!」这巨宅内容之丰富,举世无双,温宝裕一听,大吃一惊,张大了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白素道:「就算要搜屋子,也不能随意破坏,小宝,你放心!」温宝裕更是吃惊:「搜屋子?」白素道:「是的,我猜想是这样,由於飞机发生爆炸,有关方面,将之和大闹机场一事,联系起来,认为那巨人是恐怖份子,飞机是遭到了破坏他们认为那巨人早知有破坏的计画,所以才预知有空难。大搜捕行动,只怕还不是当地警方的事,而是由国际合作反恐怖行动组织所部署的。」白素一语未了,突然之间,强光自四面八方,射将过来,同时,扩音机传来了洪亮的声响:「屋中的人注意,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限你们在叁分钟之内,把双手放在头上,慢慢走出来!」

良辰美景喝道:「闯!」

朱槿疾声阻止:「万万不可,就照吩咐走出去!」事後,我们才知道,那巨人一开始闹机场,国际反恐怖组织已经接到了报告,他们也立刻作出了和白素猜测那样的判断,认为有人要制造空难,所以在那时已开始了行动。

其中,在世界各地的警务首脑、特工领袖,都是利用了军用超音速喷射机赶来本市的。

像美国的小纳尔逊,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两叁个国际刑警上层重要人物,也是如此。

且说当下,大亨和朱槿一起道:「出去,不会有事,律师们也该赶到了!」我又是生气,又觉得这是一场闹剧,问:「难道是黄堂安排的?」朱槿叹了一声:「据我所知,主角要是不见了,他就惹了大麻烦了!」我不无恼怒:「你究竟知道多少!」朱槿不以为然:「你是知道我干甚麽的,八千公里外的讯息,我都立刻可以获得,何况是近在咫尺的事。」

我努力定神:「那你把知道的情形,全告诉我。」朱槿道:「要一面走一面说,不然,叁分钟的限时一过,他们就算把这屋子夷为平地,全世界都不会有人说一句不是!」温宝裕一听,急得叫了起来:「快走!快走!」他才跨出了一步,就把双手放到了头上我完全知道他不是动不动就投降的人,但是这屋子是陈长青留给他的,可不能毁在他的手上。

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我这一辈子,做过各种各样的事,但是把双手放在头上走出去,这种窝囊事,却也没有做过。

大亨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先把双手放在头上,向我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算甚麽,连成吉思汗也曾受过屈辱,何况我们又不是真正投降,只是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外面有的是我们的熟人,一出去就没有事了!」大亨自己的身分地位,何等至尊,他反倒这样来劝慰我,令我很感动,道:「也罢。不过,似乎不必那麽早就高举双手吧!」大亨也笑了起来,於是,一行人,遵照指示,一出门口,就把双手放在头上。

出了门口一看,才知道朱槿所言非虚。外面的阵仗之大,真是骇人。单是在上空盘旋的直升机,就有七八架之多,由四面八方和上空射过来的灯光,集中在门口的空地上,岂止如同白昼,简直连眼睛也睁不开来。

我们来到空地中心,才听到来自半空中的声音喝道:「都站着别动,维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也别动!」

我们几个人相视苦笑,心知对准我们的各种武器,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种情形下,还是遵命不动为是。

有叁架直升机迅速降落,有七八个人分别下了机,向前走来,由於强光集中在我们身上,所以我看出去,只能见影影绰绰的人影而已。

但是那几个人看我们,当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立即听到,他们几乎人人都发出了几下惊呼声,其中有一个人更叫:「卫斯理,是你!」我仍然看不清他是谁,不过听声音,我也认出他来了,正是小纳尔逊此君的官愈来愈大,他竟然亲自驾临,可知事情实在非同小可。

我苦笑道:「小纳,你好!」另外有几个人急奔过来,双手挥舞,叫着大亨的名字,来到了近前,神色惶恐之至,神经质地叫着:「误会……一定是误会!」大亨冷冷地道:「我们可以放下手来了?」有好几个人同时大声叫:「各单位注意,是误会!不准有任何行动!」在那些叫嚷声中,我还辨出了警方总监的声音。由此可知,这大亨,是真正的大亨,影响力之大,难以想像。

也亏着有大亨在,我们一干人也占了便宜,不至於成为阶下之囚。而不到十分钟,十几个律师气急败坏地赶到,事情就要好办了。

这时,小纳和我已经有了简单的对话,我第一句话就告诉他:「事情不可思议之极,比你曾经历过的所有怪事,加起来更怪。」小纳招手,叫过来几个人:「我们会用心听。」他也没有向我介绍那些人,但看起来个个精悍无比,当然全是世界各地反恐怖活动的主持。

虽然环境不是很适宜叙述如此复杂的事情,但我还是急急把有关那巨人的事,说了一遍。

我相信听我说话的那几个人,全有着极高的理解力,可是一时之间,在他们脸上现出来的古怪神情,简直是难以形容。

他们部一致望向小纳,小纳说得斩钉截铁:「我对於听说的话,不会有任何保留,百分之百地接受。」

後来,在一次更多人参与的会议上,我和白素出席,会议由小纳主持。我在会上,花了更多时间,更详细地叙述了那巨人的「双程生命」,小纳又再次说了这几句话。

我、白素、良辰美景、温宝裕、大亨和朱槿,都没有惹上官非,事情不了了之。可是黄堂却没有那麽好连气了。

他惹上了大麻烦。

虽然,我一再地向各方面叙述了发生在那巨人身上的事,也得到小纳的大力支持,大亨的竭力保证,可是空难是由於恐怖份子破坏,这一点还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之中的必然,不肯放弃。

以警务总监为首,竟得出了一个可怕之极的结论:那巨人是恐怖组织中的一份子,知道有破坏飞机的事,不知基於甚麽原因可能是神经不正常,他大闹机场,抢夺武器,劫持人质,漏了恐怖阴谋。

警务总监还特别说明,警方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十分得宜,解除了恐怖份子(那巨人)的武装,人质无一伤亡,而且,杷恐怖份子交给警方特别工作室主任,暂时看管。

可是结果,恐怖份子竟然不知所终。

更可怕的是,在那巨人不知所终这个现实之前,警务总监不但不相信那巨人的「双程生命」,而且,也不单指责黄堂失职,而是指控黄堂和恐怖组织有勾结,所以放走了一个重要的恐怖份子!

这是极其严重的指控,即使在一个法治完整的社会之中,这种指控,也严重之至,甚至不被保释。

等到我知道了黄堂的处境竟如此糟糕时,也不禁後悔不迭。

我後悔,一来没有当晚在机场,由得那巨人把总监摔死,至少把他摔成植物人,也就不至於让他想出这样的坏脑筋来害人。

二来後悔,这种结果,黄堂其实是一早就知道的了,而且,曾一再提出来过,可是我却当作了耳边风,非但不在意,而且大起反感。

若是依了黄堂的主意,把那巨人送进拘留所去,那巨人到时在拘留所之中消失,黄堂自然背不上「故意纵放要犯」的罪名了!

黄堂被停止职务,羁押了叁天,大亨和我发动了许多人,并且动用了超过十名大律师,才使得法庭准许黄堂保释候审。

我去接他出来,他连望也不望我,我向他深深一鞠躬:「对不起,是我的不是!」

黄堂看来是伤心透顶,竟然道:「阁下说甚麽?阁下是甚麽人?我不认识你!」

来接黄堂的人甚多,我被他这样奚落,只好僵在当地,作声不得。

我想要分辩几句,白素在我身边道:「他现在在气头上,我们只管尽力帮他就是。」

帮他,就是要找最好的律师,帮他打官司。律师团说:控方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黄堂和恐怖组织有关联。但是,有关甚麽「双程生命」的证明,也肯定不会为法庭接受,即使提出这种证词的,包括了如大亨、小纳这种有身分地位的人在内。

这就使事情变得很是棘手黄堂「罪名成立」的可能性是五十五十!

大亨比较乐观,这样看:「说他和恐怖组织勾结,那是荒天下之大唐,一定不成立。不过他疏忽职守,令一个交给他看守的人不见了,这一点,却是百口莫辩,所以,警务工作,他是干不下去的了。」大亨更拍胸口:「不干就不干,我可以提供一百多个比他现任工作更好的工作给他。」

可是黄堂却拒绝了大亨的好意事发之後,他根本不和我说半句话,将我恨之入骨,只有一次,从法庭出来,我把他截住了,要他不要躲避我,该打该罚,总要有个表示。

他这才额上青筋暴绽地把我当众骂了一顿,小部分内容,上文已记述过,他骂完之後,又加了几句:「别以为从此我会原谅你绝不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单是为了不想见你,我就可以不惜人间蒸发,从此消失。你知道甚麽叫『不共戴天』?这就是!」

这一顿痛骂,令我狼狈之至,而且还白挨骂,对事情的改善,一点帮助也没有,堪称冤枉之至。

黄堂在拒绝了大亨的好意之後,大亨曾去找他,黄堂向大亨透露了心声,由大亨转述给我听。黄堂说:「当警务人员,是我毕生的志愿。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可以在警务工作的岗位上终其一生。可是这幸福却被卫斯理这混蛋打破了,那等於是扼杀了我的人生乐趣,我还会对其他甚麽工作有兴趣?」大亨笑道:「你想继续做警务工作,那也可以,我可以使你到甚麽小国家去,当警务总监!」

黄堂勃然大怒:「你把我当甚麽人,竟然这样子侮辱我!」大亨吓得连连道歉,落荒而逃,来到我这里,转述了黄堂的话之後,叹了一声:「我看,你和他之间,再也无法恢复友情了,唉,为了莫名其妙的一个人,竟生出那麽多是非来。」

我道:「那不是『莫名其妙的一个人』,那是一个有着双程生命的奇人!」大亨道:「是,奇怪极矣,他现在在甚麽时候?」我道:「算起来,应该回到五月份去了!」大亨用力一挥手,告辞回去。

我为之闷闷不乐,黄堂的案子还没有开审,那次空难的原因,也寻不出来。

白素见我如此情绪低落,提议道:「不如再去试一次,再去找黄堂,拚着再挨一顿骂,或许事情会有转机,也未可知。」想起挨骂的滋味,确然不好受,但事情确然是我不对,不妨再去一试。

所以我答应了。

再也料不到,这一去找黄堂,竟然又发展出一个故事来,意外突兀之至那是另一个故事,表过就算。

在那巨人失踪算起,大约两个月的时间,陈长青的那巨宅,当真遭了劫,先是被警方人员彻底搜查了一次,温宝裕紧张之极,和十几个律师严密监视搜查行动,不容许有任何破坏。

过了这一关,他和良辰美景就开始挖掘那巨人所说的那条地道。

我早就说过,那将是徒劳无功的事,他们偏不相信。

结果是劳师动众,进行了巨大的工程,把整个地窖,挖下了近叁公尺深,而一无所获。而且,工程艰巨无比,因为地窖之下,第一层,铺有近一公尺厚的花岗石,每一块重在叁吨以上。

若不是陈长青在留下巨宅的同时,也留下了大量金钱,他们的这一举动,足以令一个中等富豪破产。

这挖掘行动,扰攘了好几个月在这期间,当然又发生了许多事,但大部和这个故事无关,反倒是和黄堂有关的事最多。

一个国际化大都市的警方特别工作室主任,被指控和恐怖组织有关,而且,这个恐怖组织,最近还「成功地爆炸了一架客机,造成超过叁百人死亡,罪大恶极」,那自然是轰动世界的新闻。

这种官司,一审经年,黄堂虽然在大亨等人一力主持之下,可以「交保候审」,可是条件也十分苛刻,不但保释金是天文数字,而且,他还要随身佩戴「警方监听仪」这种电子仪器,可以使警方二十四小时知道他的活动范围。当然,警方在总监的亲自命令下,对他的一切行动,进行了严密的监视,他和一个失去自由的犯人,几乎可以划上等号了。

他身受如此,对我的误会,自然加深,我明知很难挽回,只好暂时搁一下再说。

在这期间,我和白素不止一次,讨论那巨人的「双程生命」这种奇诡莫名的现象。但是和最初一样,观念之上,都混淆之至,有时,像是挑到了一些头绪,可以顺此发展下去,可是,立刻又有一个足以推翻这个头绪的疑问产生,那头绪又不成为头绪了。

这种情形,在过往我们的讨论中,曾一再出现,我也都记述过了。既然没有新的发展,那麽也自然没有必要加以重复。

却说在若干日之後,我和白素又讨论起来,我忽然想起一个久已想问,但却一直没有问的问题来。

我直视着她:「这四巧堂的手语,如此复杂,你是如何学会的?」我这样问的时候,态度自然很是紧张,所以白素也可以体会到问题之後的潜台辞:你还有多少花样,是我完全不知道的?

白素笑了一下,却是答非所问:「你不觉得,我们讨论来讨论去,一点头绪也没有,是不是应该找一个有见识的人,去请教一下?」  我道:「我早想过了,找」

说到这里,白素道:「找爸爸!」  我则道:「找令尊去!」

两人心意一致,莫逆於心,我对於刚才的「严词责问」,不禁大感惭愧,挥了挥手,表示那问题,不必提也罢!

白素也居然真的没事人一样,当我没有提过,并不作答。

这倒使我有些纳闷:莫非其中真有甚麽隐秘不成?不过,我立即用力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抛开。白素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意一样,望着我微笑,更显得高深莫测。

於是,我们就启程去找白老大。

到了法国,见了白老大,把情形说了一遍。在我和白素叙述之际,他老人家闭着眼睛,一面喝酒,一面在树荫下乘风凉,只是不时发出一些语句做为反应,例如「啊!四巧堂」、「真不可思议」、「那地道,只怕是找不到了」之类。神情则不一,一下子蹙眉,一下子微笑。

等到讲完,他叹道:「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想得到的事情都有,还有不知多少,是你想也想不到的。双程生命,嘿嘿,若是叫我老头子再活回去,这可要我的命了,宁愿早点到阴司去做鬼还好!」白素有一个心愿,一直希望她的父亲,能和她母亲一样「成仙」,但这种事岂是强求得来的,想起纵使百年,也难免一死,不免伤感。不过话说回来,白老大的感叹,大是有理,要是再活回去,也实在太难以想像了。

白老大又听了我们所作的种种推测和假设,他双手一摊:「我没有补充,应该说,我无法有补充。这种事,只好囫囵接受事实,连想也不必多想,愈想愈是糊涂,因为它和我们的逻辑观完全不合,使我们的脑部,无法运作,自然得不出任何结论来。这情形,就像你违反了电脑的操作过程,不可能得到甚麽一样!」白老大这样说,倒很能说朋我们在这件事上,摸不着边际的情形。

他忽然又道:「这种事,我猜想,以前发生过好多次了!」他这句话,倒真有点石破天惊,我和白素都为之愕然。白老大「呵呵」笑着:「在古代的笔记小说之中,多有记载着,某处忽然出现了一个怪人,或僧或道或丐或普通人,看起来疯疯癫癫,说上许多莫名其妙,人人难明的话,然後一下子就失了踪影,可是他所说的话,後来应验了。这种记载,是不是很多?」凡是看过些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的人,都可以知道,像白老大刚才举例的那种记载,多至不可胜数。

我明白白老大为甚麽提出它们来,我道:「这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人,全是……双程生命之中,正处於回程生命的人!」白老大道:「你看,是不是可以如此理解?」我大是叹服:「可以,太可以了!他们所作的那些『预言』,全是他们经历过的事,就像那巨人知道有空难一样,当然後来都一一应验了。」白老大伸了一个懒腰,忽然问我:「你难道不奇怪,何以阿素竟然会四巧堂的手语?」

我有点悻然:「我问了,她不肯说!」白老大哈哈大笑,白素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父女二人,笑作一团。白老大边笑边道:「她六岁那年,我为了要探知四巧堂的机密,命她扮做又聋又哑,被四巧堂发现收留,她在四巧堂高手的抚养下,过了一年多,还有甚麽学不会的!」

事情说穿了,再简单不过。可是命一个六岁幼女,扮做聋哑,混入四巧堂去,这种犯江湖大忌之事,其中的凶险万状,我只能设想百分之一,已是背脊冒冷汗。

若论胆大妄为,白老大可算是天下第一了!

白老大笑声陡止:「你在心中骂我甚麽?」我老实道:「胆大妄为,天下第一,八字而已。」白老大大是高兴:「好评,刻在我的墓碑上!」夕阳渐西沉,一时之间,叁人都静了下来,顿觉宁静无比,这一日也就过去了。

後记:一位物理学家的来信

这个故事记述完毕之後,我却迟迟没有发表,原因是有个关键一直困扰着我。今天接到了一位物理学家的回信,才终於令我茅塞顿开。(这位物理学家举世闻名,是个残而不废的奇人,我也是不久前才和他结识。由於那段经过太过匪夷所思,而且有些疑点尚未解决,所以我至今未曾整理出来。)因此,我决定将这封信做为这故事的後记,以下就是信的内容。

亲爱的卫君:

来信收到,您所叙述的确实是个罕见现象,不过我要强调,它在理论上绝对成立。

根据量子力学,一切物理都是量子化的结构,换句话说,全都拥有最小的单位,甚至时间、空间亦然。我们通常感到的连续性,其实只是一种巨观的错觉。

因此之故,正向和反向时间轴的「交点」,并非真正一个没有大小的点,而应该是一个区间。若将两个时间轴想像成两条带子,就不难理解其中的意义。

唯一的问题是,时间的基本单位尺度极短,这个所谓的「蒲郎克时间」,数量级只有十的负四十叁次方秒。它为何会无端暴涨了十的四十八次方倍(根据您的叙述,那人在正向时间轴存在了一整天),则是一个较难解释的现象。话又说回来,在我所钻研的量子宇宙学领域中,某些事件虽然机率极小,只要不等於零,它就绝对有可能发生。

希望以上的说明对您有些帮助,代问候嫂夫人和今千金。

PS:请转告温宝裕先生,我们已经收到他的申请表和读书计画,他很有可能获得全额奖学金。像他这种想像力极端丰富的青年,最适合学物理不过。我甚至期望有朝一日,他能成为我的子弟。

您忠诚的朋友S.W.H草於剑桥【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