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神

一封神秘的来信大型滑翔运动,是一相当冷门的运动。

一般来说,运动员——滑翔的驾驶人,所控制的滑翔,有十到二十公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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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翔上,没有任何器动力装置,它之所以能够在天空中做长距的飞行,纯碎是利用空的浮力和流动力(风),原理和浮在水面上的帆船,基本上相同,可是却又杂得多,牵涉到空动力学,象学等多方面的学问。

滑翔的外型,虽然有翼,身,尾和方向舵,但是和普通的飞,也大不相同,翼比较长,用制造设计滑翔的术语来说,就是“翼展弦大”。

这运动之所以不能普遍化,并不是喜欢的人少,而是它的花费十分巨大。

制造一架性能好的滑翔,要用轻而结实的特木材,这木材格高昂,而且要有大幅的空地,供滑翔起飞之用。

滑翔自己不能起飞,要靠高速的汽车或者小型的飞拉上去。

那情形和放风筝相仿,祗不过有人在上操纵,顺着流飞行。

操纵滑翔,是很身不由己的,几乎全由流决定,驾驶者无法流对抗,祗能利用流来飞行。

说了许多关於大型载人滑翔的事,看来好像很平淡,不像是一篇小说得开始。

其实不然,有很多怪莫明,险刺激的事,开始的时候,也许是平淡的一点也不受人注意的。

譬如说,下面的一个“画面”,能令人感到甚麽刺激呢?

用了“画面”这样的字眼,是企图用文字在读者的脑中,造成一个如同看到画面的印象——请只把它当作画面来看,是静止的,恰像在看一副照片。

那是一个相当宽蔽的起居室。

起居室和客厅不同,在居住环境还没有那麽恶劣的时候,屋子中都有起居室,那是供家庭成员相聚,休息,谈天之用。

并不专用来招待客人。

当然,如果是这个家庭特别熟悉的朋友,也可以在起居室中,和主人一起闲聊。

起居室的布置相当雅,调和和高贵,一望而知,主人是一个学识丰富,品位高的知识份子,浅米色的地毡,接近纯白的沙发,壁上县挂的甲骨文的条屏,和淡墨的山水人物,整个起居室的色调是那麽柔和。所以,有一样东西,实在是不应该属於这样的一个起居室。

那东西虽然放在一角,已经是一个尽量不使人注目的地方,可是因为它实在和室中其余的陈设不相称了,所以任何人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它。

而且一看到它之後,也会忍不主皱眉头。

这时,就有一个青年人在那东西前皱着眉头。

那东西是甚麽呢?其实也很普通,不是甚麽罕见的物件,也不是甚麽奇型怪状,令人有恐怖感的事物,它祗不过是一个模型,一部滑翔的模型。

那模型翼横展,大约有一公尺长。由於一般滑翔的设计,身都较翼为短,这模型也不例外。

模型制作的十分精美,首微微向上,显示出它正在顺着上升的流在向上升。

整个模型,固定在一个支架上,支架的高度,到一个普通人的胸口。

这样的一个模型,放在一个青年人专用的房间,自然再合也没有了,可是它却放在那麽雅,充满了文化息的一间起居室中。

而且,就在那滑翔的模型之旁,还有一张安乐椅,那张安乐椅看来相当旧,紧贴着支架放着,这样放法,看起来十分奇特,因为支架阻住了椅子,如果有人想去坐这张安乐椅的话,一定得大费周章,要把支架连同模型,一起移开,才能达到目的。

一张椅子用这样的方法放着,唯一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不想有人去坐这张椅子。

然而,要不是想有人去坐这张椅子,又为甚麽放一张椅子在那里呢?

通神(二)滑翔大赛看,有点古怪了,是不是?

站在那滑翔模型前的那个青年人,身型很高,称得上宇轩昂,他留着连腮的长胡子。

手中拿着一只烟斗,正有几丝烟从烟斗中冒出来,他的衣着十分随便,但是看起来很令人感到舒服,他有相当浓的眉,眼中有一近乎固执的眼光。

如果是一个对探险,考古有兴趣的人,一看到这个大胡子青年人,就可以知道他是甚麽人。

这青年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可是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探险家,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曾经一连期,为他出过专集,褒扬他在中美洲洪都拉斯丛林中探险工作的成就。

而他在南美北部,圭亚那地区的探险工作的成就也其娇人。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是乐天。在乐天旁边不远处,一张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人。

男人的年纪有时比女人更加难估计,一眼之下,祗好靠统称之为“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的年纪,可以说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他穿着一件白纺绸的中国短装,看来神采飘逸,有一股青春息直透出来,这个中年人,其实已经接近六十岁了,他的外型,正好说明了他的职业,他是大学教授。

乐清和教授在各国古文学上的造诣是举世钦佩的,有许多文字,世界上根本已不再用,祗有几个人可以认得,在认得那些文字的,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之中,乐清和教授必然是其中之一。

举一个例子说,公元920年,有一文字,曾在中国出现,使用,历一百馀年,那是契丹文字。

这结杂的方块文字,昙花一现,很快就在人类的文化舞台上被人忘记。

如今世上能懂契丹文字的人,不超过四个,乐清和教授,当然是其中之一,而且除了他之外的个人,都是他的学生。

乐教授和他的儿子乐天并排站在一起的话,甚至会比乐天更加年轻,那自然是因为乐天留有胡子的原因。

而乐教授在学术上有这样高的成就,别错以为他是一个文质彬彬,弱多病的人。

相反,他身型高大,而且一直维持着育家的型。

高级知识份子特有的质,和运动家的型,调和地揉在一起,使他比实际年龄看来少了十多岁,足可以成为年轻女孩子心仪的对象有馀。这时,乐清和祗有悠闲地坐在沙发上,视线投向另一角,神情满足而闲,看来是人生最美满的境界。

在那一角,有两张紫檀木的明式坐椅。

在两张坐椅之间的,是一张棋几,那是一整块紫檀木制成的,方方整整的一块,看来重厚凝实,棋几上的格子,是用一浅紫色的罗甸镶嵌出来的。

这两张椅子和一张棋几,日本曾有一个九段棋手来看过,喜爱得在一旁流连不去两小时之久。

当时乐清和教授的反应是:“真对不起,这套棋具的珍贵,并不在於它的金钱值。它可以说是世界独一无二的了,那是我太太家里祖传的物件,不能送人,不然的话倒可以送给阁下。”

九段棋手叹了口,回答道:“明年的棋大赛,是不是可以借这副棋具一用?”

乐清和当时,望向他的妻子,征求她的同意,乐夫人道:“当然可以。”

於是,那一年的日本最受瞩目的棋大赛,这套椅子和棋几,成了赛外最热门的话题,自然,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

这时,乐清和望着那一角,椅上坐着两人,正在对弈。一个是中年妇人,梳着髻,容颜清雅宜人,看了令人有一说不出来的安详之感,她穿着紫色的绸子便服,皮肤白晰,绣花鞋,一手搭在棋盒的边上,一手执着一柄象牙柄,上面用精细的工笔绘出“戏婴图”的团扇,露出爱的目光,望着坐在她对面,和他对弈的一个少女。

这个中年妇人,全身散发的那典雅的息,仿佛她完全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或者说,仿佛她完全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她应该属於中国的古代,那高人雅士,诗酒唱和,天地悠悠,抒情为文字,流传千古的那时代。这个使人一看到就悠然神往的女人,就是乐清和教授的夫人,方婉仪。

当方婉仪这样风范,她当然是在一个世家大族中长大的。

方家的声势,其显赫,历代都是大官,方婉仪在大学时代,是当时走在时代最尖端的年轻人,她留学欧洲,在音乐,绘画上都有高的造诣,而且精通各国文字语言,更难得的是,在她的身上,谁也看不出,她是那麽富有。

从她父亲那一代开始营商,一帆风顺,财富日俱增,而她的父亲又祗有她一个女儿,所以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她父亲逝世之後,她就承受了父亲的全部财产,在当时,已经名列世界十大女富翁之列了。

财富一点没有影响她的艺术质,她自己并不直接参加企业的经营。

祗是把企业委托给可靠的,有才干的人去经营,事业一直在发展,到如今,已是世界性的大企业。

可是方婉仪却甚麽都懒得管,她有自己的世界,艺术的世界。

她对面是个年轻女郎,和她完全是另一类型,两个人的不同,简直使人疑她们是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可是她们却偏偏是母女。

那年轻女郎的名字是乐音。

乐音肤色似古铜,身材健美得任何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裹不住她美玲珑的曲线。

她是一个运动员,是女子现代五项运动的先驱,她在女子现代五项运动上所创下的高分数,是世界记录,这个记录自她在年前创下以来,每年都被打破,可是打破者都是她自己,她尤其精娴於剑击,骑术和游泳,她的闰房之中,各项奖牌,奖杯之多,数也数不清,而乐音并不是把那些奖品整齐地排列起来,而祗是把它们胡乱放在一只巨大的圆形玻璃缸之中。

这正是她的性格,她热爱运动,热衷竞赛,爽朗,开放,似乎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系住她活跃的心。

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飞跃。

这时她穿着一条洗得发了白的黄短褂,一件运动背心,她这样的装束,和她面前的那些棋子,完全是格格不入,而这棋局,她显然已经一败涂地了,所以她皱着浓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好了,花了那麽多文字,来成这个画面,读者看了之後,有甚麽印象?

那应该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家庭了吧,他们那麽富有,每一个成员,又那样各自有成就,而且他们又那麽喜欢自己在做的事。

这样的一个家庭,这样出色的人物,会有甚麽不幸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呢?

看来是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的。

但,如果真的不可能的话,故事也就说不下去,是不是?

好了,静止的画面,让它动起来,让它发出声响。

首先动起来的,是一只十六世纪法国精致的钟,它先发出了“嗒”地一声响,然後,钟面上,精致的珐琅钟面上的秋千架上的一个西洋少女,就开始挣动,每动一下,就发出一下清脆的“嗒”的一声,一共动了五下,响了五下,才静了下来。

乐音在这时,双手在棋盘上一阵乱搞,道:“不玩了,再学,也下不过你。”

乐夫人微笑着,乐清和却笑出声来,道:“下棋,也是一运动!”

乐音用力摇了一下头,她的头发十分短,短得比许多男孩子还要短:“我喜欢真正动的运动。”

乐清和直了直身子:“下棋,更是需要脑子的运动!”

乐音有点放肆地笑了起来,她对待父亲的态度不像是女儿对父亲,就像是朋友对朋友,她甚至伸手直指着父亲:“爸,你以为别的运动不必用脑?试举出一不必用脑的运动来!”

乐清和张大了口,一时之间,被女儿问得说不出话来。

乐天在一旁沉声道:“短跑——”乐天的话才一出口,乐音就“哈”

地一声,笑了出来,由於乐音的笑声,这样地充满了自信,乐天不禁犹豫起来,忙加上一句:“——也许!”

乐音在走路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是在跳跃一样,她来到乐天的面前,道:“不必争论了吧,连你自己对自己的说法也表示不相信了!”

乐天并不是一个擅於言词的人,祗好无可奈何地点着头,为了避免他妹妹继续说话让他发,他转移了话题,指着那具滑翔的模型,道:“爸,我真不明白,这个模型,为甚麽一直放在这里,多麽不调和?”乐音也道:“是呀,我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挨骂,也是为了那滑翔模型。”

乐音对那次挨骂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模糊,她依稀记得,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在起居室奔跑,撞倒了枝架,令得模型跌倒在地,折断了一只翼。

当时的情形是,她母亲一言不发地拾起断翼和模型来,拿着去,她父亲却骂了她一顿。

由於那是她第一次挨骂,所以她当时的反应,也於一般的孩子,她没有哭,也不害怕,祗是睁大眼睛望着父亲,心中不明白何以平时那麽疼爱自己的父亲,突然之间看起来,变成这样一副凶得滑稽的样子。折断的翼,後来经过精心的修补,模型又恢了原状,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只有范叔曾偷偷买了一大堆乐音最喜欢吃的白糖酸梅子——那是一十分不的食物,大人都不许小孩吃的,在乐音吃得心满意足之後,范叔才告诉她:“小音,乖乖,听范叔的话,你以後喜欢吃甚麽范叔就替你去买,喜欢做甚麽,范叔就替你做,只要你答应范叔一件事,而且不准问为甚麽。”

乐音满心欢喜,一口答应。

范叔道:“以後,碰也别去碰那只飞模型。”

范叔没有受过教育,分不清滑翔和飞有甚麽不同,所以他称那模型为“飞”。

乐音的大眼珠转动着,一句“为甚麽”几乎已经问出来,但是想起刚才自己一口答应了范叔的条件,所以,就忍住了没有问出来。

乐音倒真能遵守诺言,自然,一半也为了那滑翔模型,实在也没有甚麽吸引力,所以,她以後碰都不碰它。

而由於她遵守着诺言,她得到的好处倒不少,像她那高尚家庭的女孩子所享受不到的一切,在范叔的包庇下,她都可以享受的到。

例如在小溪摸虾子,在泥浆中打滚,吃街头食物堆上的小食,和装病不去上学等等。

范叔是方家的管家,现在,当然是乐家的管家。

范叔的个儿子,全有着博士的头衔,是方婉仪的企业之中地位高的人物,是国际商业界着名的人物,可是范叔却仍然喜欢留在乐家。

其实他甚麽也不用做,可是他还是喜欢做,看到那一件家私上,稍微有一点灰尘,就会把佣人叫来,大声申诉一番。

乐音和乐天都很喜欢范叔,只有乐清和,对范叔称呼乐夫人为“小姐”略有不满之外,对他也十分客。

这时,当乐音这样说了之後,等着她父母的放应。

她看到她母亲低下头去,而且显然不必要,祗是为了掩饰甚麽似地,摸着手中的团扇。

而她的父亲,则皱着眉,显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再谈下去。

乐天笑了一下,道:“小音,看来你如果不想第二次挨骂的话,还是别惹这个模型的好!”

乐音苦笑道:“是你先提起来的。”

就在这时候,范叔推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叠信,口中咕哝着,道:“那些人,越来越懒了,信早就送来了,他们都不拿进来。”

范叔一进来,大家好像都忘了那模型的事,乐音奔过去,从范叔的手中抢过信来,迅速拣着,抽出了其中一封一溜烟的奔出去。

乐清和摇着头,望向他的妻子,道:“你看看!”

乐夫人报以微笑,范叔将信放在乐清和旁边的几上,又走过去,把一些小摆设摆得好一些,突然又转过身来,瞪着乐天。

乐天忙道:“范叔,不准说我的胡子!”

范叔道:“不说就不说,难怪连个女朋友也没有,哼!”

乐天笑了起来,摸向范叔的背上,叫道:“范叔,背我!”

那时他小时候常做的动作,范叔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乐天也高兴的笑着。

他们两人的笑声,徒然停止了。

他们突然笑不出的原因,是由於看到了乐清和的神态十分怪之故。

当那一叠信放在乐清和的身边之後,他顺手拿起一封信,拆开看看。

这时,乐天和范叔向他望去,看到他的双眼盯着信,脸色煞白,双手甚至把不住的在发抖。

在乐天的印象中,他父亲一直是一个度雍容的学者,根本世上不会有甚麽事情令得他慌的。

可是这时,他的情形却这样仓皇。

连乐夫人也发觉了,她叫着乐清和的名字道:“甚麽人的信?”

乐清和徒地震动了一下,神情也镇定了下来,道:“一个运动俱乐部的信,没有甚麽。”

他说着,就将信纸捏成了一团,可是又不抛去,紧捏在手心。

火堆下的少女

乐清和的这个动作,又是常的。

可是乐夫人仍然看来安详,道:“和小音有关?”

乐清和笑着,道:“不是,是多年前....。我是会员的一个运动俱乐部。”

乐夫人的脸色略变了变,向那个滑翔的模型,望了一眼,声音听来有点幽幽的:“哦,那个俱乐部!”

乐天忍不住问道:“甚麽俱乐部?”

可是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这时,乐音的声音自外传来,叫着:“哥!阿哥!”

乐天向外走了出去,范叔想说甚麽而没有说,也走了出去。

乐夫人扬了扬眉,道:“你早已不参加活动了,还来信干甚麽?”

乐清和道:“就是啊!”他说着,又将被他捏皱的纸张弄平,向乐夫人递了过去。

信是打字打的,那实在是一封其普通的信,发信人是“法国滑翔俱乐部主席尼诗”。

信的内容如下:“本俱乐部每年一度,滑翔大赛,今年逢四十周年,阁下为本会早期会员,届时若能拨空光临,参加盛举,幸何如之!”

乐夫人拿着被团皱的信纸,那实实在在是一封普通的信,可是乐夫人一面看着,一面手却在微微发抖。

不过,她始终是一个雅,高贵,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以她懂得如何克制自己。

乐清和低声叫道:“婉仪!”

在乐清和的那一下叫声中,充满了他对妻子的柔意和关切,乐夫人现出一个十分牵强的笑容,喃喃地道:“一年一度的滑翔大赛!”

乐清和一欠身,伸手自他妻子手中,把那封信取了过来,再次团成一团,这次是连信封一起团起来的,顺手一抛,抛进了字纸篓之中。

乐夫人的视线缓缓移动,移向字纸篓,道:“清和,你去不去?”

乐清和像是子螯了一下一样:“当然不去!”

乐夫人幽幽地叹了一声,抬头望向天花板,起居室的天花板上,有着颜色十分浅的浮雕,她缓慢地道:“我倒想去一下。”

乐清和地站了起来,道:“婉仪!”

乐夫人叹了一声,重覆道:“我想去一下。”

乐清和显然并不习惯於反对他妻子的意见,是以这时,虽然他的神情,谁都看得出是度的不愿意,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对才好。

事实上,多年的夫妻生活之中,他们两人之中,甚至连最轻易的拌嘴也未曾有过,更不曾有过意见上的分支。

乐清和有点脸红,过了半晌,他才道:“为甚麽?”

乐夫人向她的丈夫抱歉地一笑,那是她发自内心的抱歉,因为她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意见是有了分歧。

可是她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她道:“你有没有看小天最近发表的文章?”

乐清和呆了一呆,他不明白妻子要到法国南部去参观一年一度的滑翔大赛,和儿子发表的文章之间,有甚麽联系?

他问:“我没有看,那有甚麽关系?”

乐夫人温柔地笑着,而且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那情形就像小孩子做了顽皮的事,唯恐被大人发觉了责骂一样。

她的声音听来很低,道:“那麽,你看看,或许你会同意....。或者,和我有一样的想法。”

乐清和有点无可奈何,又坐了下来,轻握住她的妻子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着。

乐夫人享受着丈夫的柔情蜜意,神情满足。

乐天一走出起居室,乐音便向他奔了过来,扬着手中的信纸,道:“哼,这封信,由你来回吧,真岂有此理!”

乐天怔了一下:“谁写来的信?”

乐音有点恼怒:“保灵这混蛋!”

乐天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保灵是瑞典人,是世界数一数二的中距跑步运动员。

由於世界上杰出的中距赛跑家,几乎全是东非洲的黑人,所以保灵有“白人的荣耀”之称。

乐天也知道,保灵是乐音的好朋友,亲热程度,已经相当深。

至於为甚麽保灵的名字之下,突然加添了“混蛋”这衔头,而且保灵的信要由他来回,乐天仍然莫名其妙。

乐天一面笑,一面道:“你别讲话无头无脑好不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乐音“哼”地一声,将手中的信,向他的哥哥直飞了过来,道:“你自己去看,好不容易等到他的一封信,信里面问的全是你最近发表的那篇文章的事!”

乐天“啊”地一声:“最近那篇?和“望知之环”有关的一篇?“乐音翻着眼,仍然在生。乐天笑着,道:“这是一篇精采的报道,而且充满了神秘色彩,你应该看一看,至少也可以增长知识!”

乐音俯向前,大声道:“我对於探险没有兴趣,对於你热衷的那些古迹也没有兴趣,对於你那推测的鬼话,更没有兴趣!”

她一口说了声“没有兴趣”,一掉头,就走了开去。

乐天望着她的背影,祗觉得有趣,他看着保灵的来信。

也难怪乐音生,保灵的信中,除了开始时一句“亲爱的”之外,没有一句再提过乐音,祗是询问有关乐天的那篇文章,对之感到度的兴趣。

自己的文章有人欣赏,总是高兴的事,乐天决定回信给保灵。

乐天的房间独一无二

乐天走进自己的房间,乐天的房间,祗怕是世上最奇怪的一间房间了。

世界上的探险家不止一个,但像乐天的房间那样,有可能肯定是独一无二的了。

房间大,事实上,那是打通了巨宅的整个一层而形成的房间,是长方形的,一面是十公尺,一面是四十公尺。

房间是如此之大,房间中放的东西是如此之多,以致有一次,乐音向他的朋友说及她哥哥房间的古怪,进去之後,在五分钟内,不一定能找到他睡的床在哪里。

乐音的同学不相信,认为她说话太夸张,和她打赌,结果乐音赢了一次香槟酒的淋浴。

在那间巨大的房间之中,真是千奇百怪,甚麽都有。

一进门,如果不小心,就会撞在一具巨大的石棺之上。

如果有人表示诧:“怎麽放一具棺材在房间里?”

乐天一定大为不高兴,会详细地向他解释:“这不是棺,是椁,认得这个字吗?这个字的发音是“果”,是要来保护棺的,是棺的外套。”

如果有人表示:“那有甚麽不同,反正是要来躺死人的!”

那时,乐天或许会怒形於色:“怎麽会不同?当然不同,死人躺在棺里,棺再放在椁里,你能说一辆车子和车房是一样的吗?”

最後不要再和乐天争论下去,因为乐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和他的外表不相称。

看他的外表,就像是一个随便的人。

其实,也一丝不苟,尤其在有关学术方面的事,几乎近於古板。

过了那个巨大的石椁,就是一大堆书籍,包罗万有,书不放在书架上,而是随便一叠一叠堆在地上,而且决不分门别类。

怪的是当乐天要甚麽书时,一定就可以找到。然後,是一大堆古代的武器,东方的西方的都有,全是古代的兵器,真正的古董。

在武器之旁,是许多刑具,也是东西方具备,其中一具“拶器”,那是专门用来对付手指的酷刑,乐天说,是中国清朝刑部大堂用过的东西,曾经用来对付过四大奇案中的一位美女毕女士。

还有一些怪刑具,又称是李自成拷掠北京富户时所用的。

另外还有一个断头台的架子,因为太高了,无法直放,祗好横旦在地上。

乐天将这一部分东西,称之为“人类的文明”,以表示他对人性的残酷一面的慨愤。

由於乐天对中美洲,南美洲的印地安人古文明特别有兴趣,是以有关印地安人的东西,杂乱地堆在他的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收藏之多,比任何一个博物馆中的这一部分东西都要多。

实在无法把他房间中的东西一一列举,如果要这样的话,那东西之多,要依靠电脑来编排一个目录才行。

祗好简单地说一说。至於他的床,那要绕过了一大堆各各样的图腾之後,才能看得到,小得可,祗有一公尺宽的一张单人床。

不过,乐天的工作桌,倒是大的,大得比一张乒乓球桌还要大。

当然,上面也推满了各各样的东西和书籍,可供利用的地方,也不会太多。

乐天来到了他的工作桌之前,坐下,移开了面前一只用整块黄玉雕出来的骆驼——这只玉骆驼是他最近到手的,雕功古朴,他还未曾研究出它的来历。

然後,他伸手取出一只盒子,在那只盒子之中,有着一件并不是十分珍罕的东西,但是却在它绝不应该出现的地方被找到,乐天已决定在今後之少一年的时间中,去研究这个东西。

这个东西的发现经过,他已经写了一篇报道,刊载在“国家地理”杂志上,就是保灵写给乐音信上提及的那一篇。

也就是乐夫人要乐清和去看一看,决定是不是要到法国南部去参观一年一度的滑翔大赛的那一篇。这时候,乐清和也正在他的书房之中,在用心地看着他儿子写的那篇报道。

乐清和心中告诉自己:这件事太重要了,实在太重要了!在旁人看来,去不去法国参观滑翔大赛,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是对乐清和来说,却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了。

所以,当他打开杂志,找到了乐天写的那篇文章,开始阅读之际,他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至於为甚麽在旁人看来是小事,而乐清和看来是大事呢?

自然,乐清和心中,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是真正的秘密,除了他之外,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隐秘藏在他内心的深处,已经有十年了。

他平时连想也不去想,那绝对是连想也不能想的大隐秘。

是甚麽隐秘?当然在以後会写出来。

现在,先看看乐天的那篇文章,因为这篇文章之中所写的一切,对於整个故事来说,关系十分重大。

乐天的文章,不,还是不要看他的报道文章。

乐天的文字基础不是太好,报道文章,没有文学的渲染,看起来相当乏味。

还是把他当时的经过,叙述一遍,来的生动有趣。

乐天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探险家,一半是由於他天性之中,有一搜奇索秘的本能。

很平凡的一件事,一样东西,在他手里,就可以索出古代的许多隐秘来。

而且,他酷爱野外的生活,露宿对他来说,是最令人高兴的事情,另一半是由於他的母亲,可以无限制地供给他金钱。

有了足够的钱,办起事总比没有钱要方便不知多少。

乐天的第一次中美洲探险,就是他母亲赞助了一个探险团,乐天才得以随行的。

正因为他有钱,所以,乐天的探险团,能够批聘请最好的团员,可以有最好的装备,包括交通工具,通讯工具,可以请最好的响导等等。

这使得其他的探险团,慕不已。

乐天那次探险的目的,是去寻找奇布查人(Chibchas)的遗迹。

关於奇布查人,又非得作一个简单的介绍不可。

奇布查人是印地安人的一族,散居在南美洲的北部,哥伦比亚一带,在十六世纪,西班牙远征者入侵南美洲之前,这一族的文化其发达,已经有国家的组织,懂得从事政治活动。

而且在手工艺上,特别是黄金工艺上,有突出的成就,从遗留下来少数的黄金工艺品来看,手工之精细,艺术设计之超特,令人叹为观之。

而更奇的事,奇不查人的宗教信仰,相当特别,他们在全盛时期,曾建立不少庙宇,庙宇之中崇拜的是一叫“自然之神”的神。

对於奇布查人的宗教信仰,世人所知少。

奇布查人当年建立国家组织,文化上的发展如何?

由於西班牙入侵之後,这一族人曾奋勇抵抗,但是敌不过西班牙人而牺牲多,所以几乎已经不可考了。

如今,虽然还有不少奇布查人住在哥伦比亚一带,但是他们和别的印地安人已经没有甚麽不同。

探险家和考古家,辛苦工作的目的,就是要把历史上不可考的事迹去考出来。乐天这一次的探索,就是着这个目的。

四个月搜索一无所获

在出发之後,乐天和他的个队员,曾进行了详细的规划。

探险队除了学者之外,还需要一个能干的行政人员作为副队长。

乐天的副队长,是一个出色的人,全名长,叫做:“帕克思巴.陆班.罗追却坚.蒙令”。

这个名字,博学如乐清和教授者,在第一次听到之际,也是目瞪口呆,不知如何称呼他好。

乐清和毕竟博学,他在呆了一呆之後,就道:“你是在中国的蒙古和西藏附近长大的?称你的全名.....。未免太困难了!”

这个个子矮小,肤色黝黑而有着一头浓发的人,在他的外边上,绝对无法猜得出他的年龄,当时他咧着嘴笑了笑,露出了他一口雪白,看来坚利的牙齿,道:“叫我罗追好了。是,我是在大戈壁长大的,”

罗追真是在大戈壁长大的,他自称,他的祖先,曾是元朝的第一任帝帅。

他有着藏人、蒙人、汉人、印度人、波斯人的血统。

这个人的特别是对於任何地方的语言,特别容易上口,他在那个地方住个月以上,讲这个地方的话,就可以叫当地人把他当做表亲。

关於罗追这个人以后还会有很多提到他,先作简单介绍。

乐天和他相识的经过也很有趣,若可能,当补述。

当乐天在筹划的时候,罗追已经到哥伦比亚去准备一切了。

乐天和另外个对印地安文化有深刻研究的人,一起在乐家的巨室中,作了天出发前的研究。

他们把哥伦比亚的大幅地图,摊在地上,占了会客室的一半地方。乐清和夫妇,有时来看看,也参加一点意见,乐音则不时来捣一下蛋,用力一跳,就跳过了地图上的一座山脉,等等,恨得乐天有一次将她硬推了出去。

乐天的计划是:由於可获得的资料太少了,他们就只好假定。一般来说,一个民族,都是沿着一条河流发展起他的文化来的。

哥伦比亚境内,最大的河流是马格达蓝娜河。

他们假定如果是对,那么,奇布查人的文化遗迹,就应该在河流附近被找到,那就像中国黄河流域附近的殷墟一样,所以,他们决定把马格达蓝娜河的出海口附近的城市,巴伦基拉作为出发点。刚好这个城市有场,各装备物资运送起来,也方便得多。

他们准备到了巴伦基拉之後,就溯河而上,先走河的西岸,一直到了无法再向前进,再由河的东岸,走回巴伦基拉。

在地图上看起来,相当简单,但是走起来,可不简单。

他们溯河而上,走了两百五十公里,眼看前面已经是山区了,所以就渡过了河,再由河东岸走回去。一路上,他们收集了不少资料,大部分是奇布查人的传说。

虽然很有参考值,但是没有实际的收获。

而时间已经花了将近四个月了。

乐天显得十分失望,那一天晚上,是他们在回程的第十天。

他们在河边扎营,几个印地安响导,在日落之後,就弹着制作简单的乐器,唱着歌。

罗追居然不但能和他们一起唱,而且还随着节奏跳着舞,看起来他十足也是一个印地安人。

乐天斜倚着一株大奎树下,心情很无聊,盘算着这一次无收获之行,使自己损失多少时间,而损失了的时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这实在令得人心情沮丧,世界上等待探索的事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却有如此之短促,实在经不起甚麽浪费的。

那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帐篷前的篝火堆,发出劈啪啪的声音,火舌冒起老高,在火堆上烧烤的食物,发出诱人香味。

乐天叹了一声,走向火堆,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一个人,站在火堆不远处。

那个人个子不高,一定是女性,这是由装扮来判断的,但是却无法判断她的年龄,因为她用一张旧的毡子,把她的身子裹紧着,连头也裹着,只有一双眼睛在外,目光炯炯。

当乐天向她望去之际,她也向乐天走来,道:“先生,我有一样东西,向你换点我要的物件,你肯吗?”

她说着,递过了一个用旧布包着的小包裹来。

玉瑗上的古代文字

这一带,本来有印地安人居住着,大多数很贫穷,乐天从声音上听出来,那是一个少女,当然是当地的土人。

他看到对方向他递出了那个小包,他也没去接,因为他心想,这样的一个少女,会有甚麽东西来和他交换?

当然不会是甚麽好东西,她要甚麽,就送给她好了。

乐天一面想,一面已道:“你要甚麽,只管说好了,我送给你。”

乐天正说着,一个响导已走了过来,向那少女大声怒责着,同时,粗暴地挥手,要开那个少女,等那少女後退几步之後,他才转过身来,向乐天道:“先生,甚麽也不能给,要是一给了他,不到半天,我们甚麽也不会剩下,不知有多少人会来要东西,我们连裤子也不会剩下!”

那少女在後退之际,掩着脸的毡子已跌了下来。

乐天向他看去,看到她有一对大而灵活的眼睛,大约十六七岁,可是十分瘦,那令得她的大眼睛看来更是灵活。

她的眼神倔强,被推开之後,大声用土语向那个响导叫着,响导很怒,过去扬手要打那个少女。

那个少女又用西班牙语叫道:“先生,我不是来向你求乞的,是来向你交换,我有东西向你交换!”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递出她手中所拿着的那只小包裹来。

那个响导,可能是给那个少女刚才用土语骂得他激怒了,这时又大声叫道,一伸手,就将那个布包,自少女的手中的手中抢了过来,一面骂道:“你有甚麽东西来和人交换!”

那少女一不小心,被响导把布包抢走,刹那之间,她像是一头疯了的野猫一样,发出尖厉的叫声,向那个响导直扑了过去。

响导似乎也想不到少女会突然之间发起蛮来,吃了一,顺手将抢到的布包,向篝火堆中,扔了出去。这一切,全是在一杀那之间所发生的事,乐天十分不值那个响导的作为,可是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了,他也不及阻止。

等到那小包被抛进了火中,那少女更是着急得完全像发了疯,她一面叫着,一面就向那篝火堆中,直扑了过去,看来是想将那小布包从火堆中抢出来。

火堆是用许多枯了的树枝堆出来的,火头窜得比那少女还高,燃烧得其炽烈,那少女不顾一切地向火堆扑了过去,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那时其危险的事!

同时,人人也都想,这小布包究竟是甚麽东西?

如果不是其重要的东西,那少女也不会这样拼命了!

乐天也这样想,而他的行动,比常人都快,而且,他火堆也最近,他一跃向前,顺势提起一桶水,泼向火堆。

那一桶水,其实无法淋熄那一大堆火,但是却也可以在短时间内,将火头向下一压。

而在那个短的时间内,乐天已经一手推开了扑向火堆的那个少女,他在仓皇之间的那一推,用的力十分大,推得那少女一连推跌出了好几步。

就在这时,另外有两个人,也提起两桶水,泼向火堆,那使得乐天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一伸手,将那已着火的布包,自火堆中拾了起来。

乐天的动作虽然快,但是由於他火堆实在太近了,所以,他的头发,仍然不免发出“嗤嗤”的声响,而焦卷了起来。

乐天一拾到布包,立时后退,喘着,手中还拿着那小布包。

这时,在营帐中的探险队员,也出来了,那少女也挣扎着,站了起来。

乐天先狠狠向那闯祸的响导瞪了一眼,然後转向那个少女,将布包递了过去,道:“这时你的东西。”那少女灵活的大眼睛之中,充满了感激的神色,她看来有点怯生生的道:“先生,我祖父说,这东西可能很值钱,请你看看,是不是可以换一点我们生活的必须品给我们!”

乐天其实根本不在乎那少女的东西是不是值钱,他当然可以答应对方的要求。

但是那少女既然这样说,他也就随便向手中的小布包看了一下。

一看之下,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在美洲发现的中国东西

小布包由於刚才被投进了火堆之中,外面的布,已经烧去了一半,所以不必将之解开来,就可以看到布包裹面的是甚麽东西。虽然布包襄的东西并不是全部露了出来,但乐天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是一个玉环。

必需说明一下的是,玉环,并不是甚麽稀罕的东西。

在中国和几个东方国家之中,古代人民崇尚佩玉,而且玉的产量又多,所以留传下来的各各样的玉器、玉饰,数量相当多,除非真正玉质佳的,不然,就不是甚麽珍罕的物品。

可是,乐天是一个探险家和考古家,他知道印地安人几乎是没有玉饰制作的,他们是精於陶器和金器的制作。

这只玉环,没有出现在一个印地安少女手中的理由也正由於乐天是专家,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那玉环上的雕刻花纹,是『饕餮纹』。

那是一神话传说中十分贪吃,简直到了无厌足地步的一兽。

这图案花纹的玉饰,盛行在中国西周和战国时代。

这玉环,当然也是那时候的古物了!即使一个玉环的历史可以上溯到西周时代,也不是特别珍罕,奇怪的是,一个印地安少女,绝无可能拥有一件中国古代的玉饰的。

乐天在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表示才好。

这时,他的一个队员,也来到了他的身边。

个队员之中的一个,陈知今博士,恰好是东方玉器、玉饰的专家,他也一眼就看出乐天手中的东西,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呼声来,望向乐天,神情度疑惑。

乐天当然知道陈知今的专长,也明白他那一下叫的意思,他立时用英语道:『事情有点怪,是不是,看来要和这位少女好好谈谈!』陈知今连声道:『当然!当然!』那少女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谈些甚麽,是睁大了跟睛,望着乐天。

她的西班牙语,听来也相当生硬,可能她是山区中的居民,酉班牙语也是凭着她本身的聪明学来的。

乐天向她作了一个手势,道:『请,请进营帐去,你要换些甚麽,我们慢慢商量。』

那少女吁了一口,现出高兴的神情来,向营帐走去,那个向导却已来到了乐天面前道:『先生,小心受骗!他们的花样多得很!』乐天忍不住大声叱道:『住口!』印地安人的性格,大都相当随和,那向导受了斥责,是缩了缩头,吐了吐舌,也没有表示甚麽。乐天向身边的罗追作了一个手势,道:『你也进来,言语不通的时候,你可以翻译一下。』乐天和罗追是最後进营帐的,那个营帐相当大,当中是一张木桌,桌上堆着地图,帐顶上挂着油灯,照得帐中,相当明亮。

这时,在营帐中的,连那少女在内,一共是六个人。

趁这个会,来介绍一下乐天的个助手。

陈知今博士之外,还有两位,一个是中南美人类学的专家,他是澳州人肯地。

还有一个则是考古学方面的权威,年纪相当大了,有十年以上的工作经验的英国人。西恩先生。

罗追是行政人员,他进营帐,已看到陈知今用具放大镜,在仔细看着那块圆形的玉。

对罗追来说,那是一块中间有圆孔的玉,说不出正的名字来。

即使是乐天,对玉饰有一定认识的,他在一看之下,也当那是一个玉环,直到这时,乐天看清楚了整个,他才啊地一声,道:『知今,这是一只玉瑷,是不是?』陈知今一面缓缓转动手中的玉,道:『是的,那是玉瑗。』

圆形而中间有圆孔的玉饰,一共有四,对玉饰有常识的人,都可以分得出来。

那是:璧、环、瑷、抉(原文为王字旁)。

四玉器在形制上各有分别,环的形制是圆孔的直径,是玉部分的一倍,而环,是孔的直径和玉部分大致相同,刚才乐天看到一部分,当是环,倒也不能怪他。

陈知今将手中的玉瑷,翻了过来,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向那少女道:『这东西,你是那里来的?』那少女在进了营帐之後,神情又变得很紧张,这时,她挺了挺身子,道:『是我祖父的,我祖父年轻的时候,掘井掘出来的。』

陈知今立即道:『不可能!』那少女现出倔强的神色来,道:『先生,我不会说谎,我祖父也不会说谎!』陈知今对那少女凛然的态度,倒不禁肃然起敬,他忙道:『对不起!』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望向各人,道:『真不可能,这是中国战国时代的东西,怎麽会在这襄的土地被发掘出来的?』肯地显得十分兴奋,道:『或许,这件玉器可以替中国人早已到达美洲的学术,提供新的证。』乐天倒同意这个说法,早就有人考证过,中国人最早发现美洲。

如果这玉器证明是中国的东西,而又在哥伦比亚的土地上被发掘出来的话,真是一个切的证明了!肯地已经急不及待地在问那少女,肯地的西班牙语不是很好,要靠罗追翻译,他问:『你祖父住在哪裹?』那少女向外指了一指,道:『山那边,我是翻看山过来的。』肯地忙把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那少女显然不懂得如何看地图,是不住摇着头,道:『如果你要去看我祖父,我可以带路。』陈知今一直在观察那玉瑗,突然又发出了下底呼声,道:『乐天,你来看!』乐天忙过去,凑在放大镜的日镜上,十倍的双筒放大镜下,看起来,可以清楚看到玉瑗上的花纹中的小痕。陈知今移动了一下玉瑗,道:『看!』乐天怔了怔,他看到,在一道刻痕之下,刻着四个小字,那分明是四个字,可是那像蝌蚪一样的文字,乐天看不懂。

陈知今道:『玉饰上刻有文字的,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不是普通的玉瑗。』

乐天道:『好像是四个字,我父亲是古文学专家,把它照样描下来,请他去辨认下。』

陈知今忙取过纸来,一面看着放大镜,一面在纸上,把那四个弯弯曲曲的字,描了下来。

这时,乐天望着那少女,道:『请问你叫甚麽名字?』那少女的双跟之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道:『我的名字是蜜儿。』乐天吸了一口,道:『蜜儿,你肯定你带来的东西,你有权处置?

』蜜儿的神情,充满自信,道:『当然,祖父把那东酉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说:『蜜儿,我们那麽穷,我没有甚麽东西可以给你,有这个东西,我也不知道这是甚麽,是我得到它的时候,经过很特别,或许那是相当值钱的东西,你拿着,开这穷山恶水,去找外面来的人去换有用的东西。』祖父是这样对我说的,我可以把它和人交换我要的东西。』乐天对蜜儿说话的神情,感到十分有趣,一个在穷乡僻壤中长大的少女,和外界的天地完全没有接过,能在这麽多陌生人之前,侃侃而谈,真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他笑着,问:『你希望能换点甚麽呢?』蜜儿吞了一口口水,望着乐天,半晌,才道:『我希望能有新的衣服,还要一两条新的毡予,一条给我,一条给祖父。』

玉瑗上有四个蝌蚪文

她说完了之後,现出了一点歉意来,仿佛是她觉得自己的要求太多了。

而乐天和其馀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在众人的笑声中,蜜儿显得有点狼狈,但她立时大声道:『不换就不换,别笑我!』乐天忙作了一个手势,止住了各人的笑声,用十分诚恳的语调道:『蜜儿,你听着,你要的东西太少了,衣服、毡子,那算得了甚麽,我可以给你更多的东西,要你想得出来的东西,都可以给你。』

蜜儿不断地贬着眼,长睫毛随着一闪一闪,看起来十分稚,她瘦削的脸庞上,这时也充满了喜悦的光辉,她叫了起来:『真的?』乐天点头道:『真的,我们这里所有的东西给你,怕还不够,不过不要紧,我们可以再运到你家里去!』蜜儿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不知该怎麽表示才好,她仍然不断地贬着跟,想弄清楚眼前的事,是不是真实的。终於,她从乐天的神情上,判断这一切,全是真的,她陡然跳了起来,双手勾住了乐天的颈,紧紧抱着乐天,哭了起来。

乐天倒给她弄得有点手足无措,连忙轻拍着她的背脊,蜜儿真是瘦,隔着毡子,乐天在轻拍她的背脊之际,仍然可以感到她突出的背骨。

乐天安慰着她,道:『别哭了,你实在太瘦了,来,先尽量吃点东西,再讲给我们听,你爷爷是怎麽得到这东西的。』乐天一面说,一面向罗追望了一跟,罗追笑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就拿来了大量的食物,蜜儿高兴地吃着。

这时,陈知今已经把郡四个字描了出来,又昼下了那玉瑗的大小和上面的花纹。

乐天看着那四个弯弯曲曲的字,道:『第个,倒像是『之』字。』陈知今道:『是,蝌蚪文的第一名称是蝌蚪篆,和古篆很有关连,若干字是近似的,这第个字是『之』字,第四个字,我倒可以肯定是『玉』字旁的,可是前两个字,却完全无法认得出。真是怪了,中国古代的玉器,怎麽会在这里出土?这个发现,可能对於东方民族古代的迁移,有重大的考作用!』

肯地和西恩两人,也十分兴奋,向乐天道贺,乐天笑道:“先别高兴,或许那只是叁年前,一个中国人送给印地安人的礼物!”

陈知今怔了一怔,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真是白高兴一场了,他忙问蜜儿:“这东西,真是掘井掘出来的?”

蜜儿道:“是,我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村子的人在掘井,还没有掘出水来,忽然一响,地坍了,出现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深洞,大家都吓坏了,只有我爷爷最大胆,他下去了,很深很深,那洞不知有多深,他下去之后很久没上来,村里的人甚至以为他死掉了——”

蜜儿讲到这,肯地已忍不住打断了话头,道:“他下去了多久?”

蜜儿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几天?”

听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们的心中都在想:那当然是蜜儿不知道,所以在胡说八道,一个洞再深,也不可能下去几天上不来。

他们决空去看那深洞

蜜儿对各人的笑声,又有一点恼意,她向乐天看去,乐天却没有笑,只是在用心地听着,那令得蜜儿对他更加感激。

蜜儿继续道:“我爷爷终于上来了,不过他再勇敢,也不敢再下那深洞去一次,以后,再也不敢下去了!”

乐天大感兴趣:“你是说,这个深洞,现在还在?”

蜜儿道:“是啊,一直在,村里的人,叫它作无底的洞,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用石块向洞中抛去,可是我从来未曾听到过石头跌到洞底的声音!”

乐天“啊”地一声,道:“那洞真深,你爷爷没有提到洞下面的情形?”

蜜儿皱了皱眉:“没有,爷爷对我最好,什么都对我说,有一次,我问他:爷爷,你曾下过那个无底洞,那洞究竟是不是有底,有多深?爷爷的回答是:太深了,实在太深了。我再问下去,他就什么都不肯说了。后来,又有一次,他说他不贪心,那东西——”

蜜儿说到这,指了指桌上的那只玉瑗,道:“那东西有两个,他只拿了一个。”

蜜儿这一番话,不禁将几个探险家都听得呆住了,在他们的探险生涯之中,已经遇到过不知道多少怪事,可是再也没有一件事,比这件事更奇特的了。

照蜜儿的叙述,这个深洞,似乎是突然之间出现的。而这样的一个深洞之中,有着两个超过叁千年的中国古代的玉瑗!

纵使探险家特长之一是他们的想象力,但是他们也想不出其中的究竟来。

乐天最快有了决定:“反正我们找不到奇布查人的遗迹,就去看看那个洞,怎么样?”

罗追道:“我已问过向导,那要翻过安替贵亚山,十分难走。其中奥吐泰玛山的高度是海拔两千四百公尺。”

乐天笑了起来,指着蜜儿,道:“连她这样一个小姑娘也可以翻得过来,我们怎会翻不过去?”

陈知今、肯地和西恩都笑了起来,蜜儿睁大了眼睛,道:“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姑娘!”

乐天的决定,立时被所有人接受,大家都决定去看看那个奇的地洞。

大石上刻着同样的字

当乐天的探险队改变路线,不再沿河而下,而是转向西,去翻越山,目的地是蜜儿所住的那个山村之际,罗追并没有跟着一起去。

乐天给罗追的任务是:把陈知今描出的那四个蝌蚪文,尽快找一个有无线电传真设备的城市,把它传给乐清和博士辨认。那对于他们去探索那个古怪的地洞,会有很大帮助。

罗追也受命,一有答案之后,立时回来,追上他们。

哥伦比亚并不是科学发达的国家,一直到四天之后,罗追到了波哥大,该国的首都,才能把陈知今描下来的字和图样,传送出去。

乐清和教授在书房中,看着由哥伦比亚传来的传真图片。科学的进步,使得陈知今描出的一一切,一丝不变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那第二个字是“知”字,略查了一下参考书,第一个字也肯定了,是“望”字。“之”字是最容易辨认的。第四个字,乐清和比较草率了些,认为那是“环”字。

当然,正的应该是“瑗”字,而不是“环”字。

但那是无关紧要的,反正那只是一器饰的名称而已。

四个字是『望知之环』,乐教授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四个字的意义是相当模糊的,甚麽叫作『望知』呢?看来无从解释。

而且,玉环上刻有文字,这是十分罕有的,更怪的是,这分明是中国古的一文字,刻有这文字的玉器,当然也源於中国的,但是为甚麽无线电传真会来自南美洲呢?乐清和正在沉思之际,乐夫人恰好在书房门口经过,乐清和叫住了她,道:『你看,小天不知道又有了甚麽新的发现,你来看看,这饕凳纹,应该是最早期出现在玉器上的一吧?』乐夫人走过来,她在艺术方面的知识十分丰富,一看之下,就『嗯』地一声.『是,是西周时期的。』

她一面说,一面又念着那四个字,问:『望知之环?那是甚麽意思?

』乐清和摇着头:『我也不明白,是刻在这个玉环上的,很少见。』由於传真的图片上,有着那玉瑗的形状,所以乐夫人很温和地纠正着她丈夫的话:『玉瑗,你看,它的圆孔很大,直径大约是玉边部分的一倍。

乐清和笑了起来,这时,他也知道『望知之环』,其实应该是『望知之瑗』,但是他却无意去更正。

因为『环』和『瑗』有分别,那是专家的事,对普通人来说,同样是中间有圆孔的圆形玉饰而已。

他道:『是,应一该是玉瑷,婉仪,你可知道玉瑗是有一特殊用途的?』

乐夫人轻笑了一下,道:『怎麽,考起我来了。』。

乐清和轻轻握住了他妻子的手,他们结婚多年了,孩子都那么大了,可是他们之间的情意,和当初在法国,乐清和追求方婉仪的时候,看来没有多大的分别,令得所有人都慕。

乐夫人给丈大握着手,并不挣脱,只是道:“玉瑗,是一工具,和璧、环只是用来佩带作为代表身份的装饰不同,是不是?”乐清和微笑着:“答得很好,可是玉瑗作为一工具,究竟有什么用呢?”

乐大人仍然保持着那典雅清丽之的微笑,她的这微笑,绝不是假装出来的,而是由她那高贵清丽的质天然凝成的,她道:“古时候,诸侯朝见天子,由于天子尊贵,诸侯不能用手直接碰到天子的手,所以,中间必需有玉瑗,大家各握着玉瑗,中国字中的‘瑗’字,也是因此而来的!”

乐清和深情地望着妻子,道:“其实,你那么高贵,我也不应该碰你的手,该握着一个玉瑗才是!”

乐夫人笑了一下,声调听来很平淡,但是在平淡之中,另带着几丝淡的幽怨:“清和,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我是你的妻子!”

乐清和很有感叹地轻叹了一下:“我总感到,我配不上你!”

乐夫人转过头去,道:”我早就对你说过了,别提这没意义的话!”

他们两夫妻之间的这交谈,在旁人听来,自然是没有意义的,即使是他们的儿女,乐天和乐音听了,也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和他们的家庭,有着深厚关系的范叔,也一样不明白。

但是,他们自己,当然是明白,这和他们当年同在法国留学的时候的事情有关,以后自然会提到,这是这个故事的一个很大的关联。

乐清和当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如果小天是在南美洲发现了这个玉瑗,那倒真是考古上的大发现了!”

乐夫人像是没有听到乐教授的话,只是喃喃地道:“望知之环,那是什么意思呢?”

她在这样讲了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望知,是不是希望知道的意思?”

乐清和想了一想:“可以作这样的解释,但我看更可能的是这个玉瑗的主人的名字!”

乐夫人的神情看来有点失望,“哦,如果是那样简单的话,那多没意思。”

乐清和笑了起来,轻拍着她的手背。他们之间,第一次讨论“望知之环”,就到这里为止。

乐清和当天,就把那四个字是“望知之环”,仍然用无线电传真,传到波哥大去。因为他知道,明白了那四个字是什么之后,对于乐天的考古探险工作,会有很大的帮助。

罗追在波哥大,取得了乐教授的回文之后,半刻也没有耽搁,立时启程,去追乐天他们。

四个蝌蚪文字“望知之环”

罗追的行动十分快,他知道乐天性子十分急,会急于知道答案。可是沿途交通不便,翻过高山的时候,罗追已经把他的休息,减低到最低限度,可是他还是没有能够在半途上追上乐天。不过,他还是比乐天他们快了许多,他前后耽搁了八天,可是当他到了那个小村子的时候,只不过比乐天迟到了两天。

那小村子,真是名符其实的小村子,在一个半山腰上,根本没有什么道路,只有一条迤俪的小路,不会超过四十公分宽,路的两旁,还全是各各样的野草和灌木,把小路遮着。小村子只有七八间泥土盖成的房子,村民不会超过五十人。

当罗追好不容易,到达了这个小村子之后,发现几十个村民,都聚在村外的空地上,抬头望着天,口中在喃喃作声,看起来像是正在进行着一什么仪式。

罗追尽可能用他学来的当地土语询问着,问是不是有很多人来过。一个村民睁大了眼睛,道:“啊!你是和他们一起的,那么,快点祈祷吧!”

罗追呆了一呆:“为什么要祈祷?”

那村民道:“那小伙子,不肯听人劝,一定要下无底的洞去,阿普也是老糊涂了,竟然自告奋勇要和他一起下去。两个人下去已经两天了,还没有上来,我们每一个都在为他们的生命祈祷!”

罗追的思路十分慎密,那村民讲来无头无脑的话,他一听就明白了,那令他吓了一大跳,忙道:“那无底的洞,在什么地方?”

村民向村後指了一指,道:『就在村後,你看到那块耸立着的大石,就在那大石的後面。』

罗追循他所指看过去,看到一块形状十分奇特的大石,耸立在半山腰上,那块大石像是一个半椭圆形的屏风一样,至少有十公尺高。

罗追恐得讲不出话来,他向那个村民挥了挥手,就向那块大石奔去。

本来,连日来的山路跋涉,他已经十分疲倦了。

他也早打定了主意,一见到了乐天,就把回文交给他,然後,说甚麽也要倒头大睡二十小时才行。

可是这时,他奔跑的速度之快,就像是一头遭受猎豹追逐的羚羊一样。

事实上,罗追在这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奔得有多快,他脑中所想的是.。无底的深洞,一个小伙子下到那无的深洞去了,两天还没有上来。

一个洞再深,也不可能下去了两天还没有上来的。

当蜜儿向各人叙述她的爷爷在年轻时下到那无底深洞,好几天才上来的时候,罗追也在场。

当时,罗追的想法和其他各人一样,以为那是蜜儿在胡说八道。

可是,如今真的有人下去了两天,还没有上来!阿普,阿普是谁?会不会就是蜜儿的爷爷?

罗追一面杂乱无章地想着,一面飞快地向前奔跑,由於剧列的运动,他很快就冒汗,汗水顺看他的额向下滴看,他也没有空去抹,以致当他奔到了大石附近时,汗水令得他的视线模糊。

他看出去,看到很多人,但是每一个人,他都无法认得清楚。

他停了下来,喘着,伸手抹去了汗,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首先,他看到了那块大石,接近来看,那块大石更是高大得出奇,看来像是天然耸立着的,也像是特意移来放在这里的。

石上苔痕斑驳,但是依稀可以看到,石上刻着些甚麽,是四组烛立的图案。

陈知今正像是傻瓜一样,双眼发直,盯着那四组独立的图案。

罗追才看出那四组『独立的图案』,其实是四个字时,已听得一下尖叫,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叫着:『让我也下去看看他们。』罗追喘着,忙循声看去,他看到蜜儿被肯地抓着,但正在挣扎,样子十分倔强。

西恩就在旁边,有点不知所措地在挥着手。

接着罗追就看到了那个洞。

那个洞相当大,呈不规则的图形,直径大约是五公尺,罗追这时,并不在洞边上,距洞边还有将近二十公尺左右。

照说,他在这样的位置,是无法看得出这个洞的深浅的。

可是,他向洞口看了一眼,心中就有一森然之感,感到那真是一个无底的深洞,深得可以直通到地狱去!他也看到,在洞边,安了一个轴辍架子,有一股绳素,直垂下洞去。

罗追也看到了那些印地安人的向导,都仰头向着天,在祈祷着,他的出现,看来未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勉力定了定神,心中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哑着声道:『乐先生呢?』

他一出声,西恩和肯地才转过身来,罗追还没有继续再问下去,手臂突然一紧,已被人紧紧抓住,他回头一看,抓住他的是陈知今。

这位考古学家的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样子看来,十分可怕。

陈知今急速地问.。『那四个是甚麽字,乐教援翻译出来没有?』陈知今一面说,一面指着那块大石。

罗追这才看清,刻在大石上的四个字,每个足有一公尺平方,在结上虽然杂一点,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就是那玉环上的四个字。

罗追的手臂被陈知今抓得很痛,他不知道这个平时文质彬彬的学者,何以忽然之间会变得如此激动,他忙道:『翻译出来了,是『望知之环』!』

陈知今陡然松开了他的手,望着那块大石,喃喃地道:『望知之环!

望知之环』看他的神情,简直就像是失神落魄一样。

而肯地和西恩两人,也直到这时,才回答罗追的问题,他们同样地,都没有出声,是伸手向那个大洞,指了一指。

罗追觉得自己的双腿有点发软,他和乐天的感情相当深,那村民一说:『小伙子不听人劝,下了无底的洞』时,他就想到那“小伙子”是乐天,现在证实了,他更感到焦急,他又抹了抹汗,大踏步来到那个大洞的边上,向下看去。

但甚麽也看不到,育一片漆黑,那个自轴辍架上垂下去的绳子,是新绳子,颜色相当白,可以看到绳子一直向下垂着,但是在超过了两百公尺之後,却甚麽也看不到了。

罗追屏住了息,转过身来。

他一转过身来之後,就有带着责备的语道:『你们怎麽可以一让他下去的?』西恩苦笑了一下,道:『如果你在的话,我看情形也一样!』罗追大声道:『至少,我会陪他下去!』西恩和肯地没有说甚麽,是闷哼了一声,蜜儿叫着:『我爷爷和他一起下去了,有最勇敢的人才能下去。』罗追重重地顿了一下脚,由於他心中的焦急,那一下顿得用力。

这时,他正站在洞边,用力一顿之下,把洞边的一块石头,顿得向洞下,落了下去。

罗追僵直地站着,有点本能地等着那块石落洞下去,到洞底的声音,可是等到他的双腿感到麻木,他还没有等到石头落地的声昔。

罗追自认是一个大胆的人,但在这时候,他也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开洞边远一点。

罗追这时候,心中的恐,自然到了点。但是,当然,他的恐,全是多馀的,故事的叙述者,也绝没有在这裹制造紧张氛之意,因为在开始的时候,乐天好好地在,那已是在他发丢了“望知之环”探索经过之後的事情了。

乐天当然在後来。安全地上了地面,完成了他的探险。

险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曲折玄。

所以,不如来看看乐天下洞前的经过,和他在洞下面的遭遇。

乐天带看探险队,由蜜儿带着路向目的地进发。

一路上的氛,相当轻松。

乐天吩咐下来,经过镇市,尽一切可能搜购绳子。

他半开玩笑地道:『蜜儿说过,她爷爷下了那个深洞之後,几天没有上来,其洞之深,可想而知,我们要靠绳子滑下去洞去,当然绳子越多越好。』

洞口石上同样刻着那四个字

探险队搜购绳子的消息,迅速传了开去,以致沿途的印地安人,纷纷带着绳子来求售,乐天来者不拒,到後来,他们要多雇二十头驴子,来携带那些绳子。看起来,他们所带的绳子,简直可以环绕地球十周了——这是西恩的形容词。

他们要翻越的山,相当险峻,有的地方,根本没有路,有的地方,他们需要在不到一公尺处经过,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崖,一边是万丈深悬,有一头驴子,在行走之际不听指挥,一脚踏空,就跌了下去,难听的鸣叫声一直从下面传来好久才静息。

山路不好走,但是所有的人,并不馁。

开始,他们对於蜜儿的叙述,还是将信将疑,但是一路上,又听蜜儿叙述那个无底的洞的情形,他们都已深信不疑,信在安替贵亚山脉中的某处,真有着这样的一个深洞。

等到他们来到了那个山村附近之际,遇上了一个村民,蜜儿便对着那个村民,大叫了起来.那村民神情讶地望着深险队所有的装备和人员,立即转身向前奔去。

由於惯在山地生活的缘故,这里的村民天生都有在山路上奔驰的本领。

蜜儿解绎道:『我叫他去通知我爷爷。』等到探险队来到村子前的空地之时,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走出了屋子,蜜儿的爷爷走在最前面,蜜儿奔了过去,握着她爷爷的手,讲过没完,讲的话十分快,乐天他们根本听不懂。

乐天向蜜儿的爷爷看去,山中的印地安人,由於生活环境的艰苦,大多数外表比实际年龄为老。

蜜儿的爷爷,更是满面皱纹,那麽许多的皱纹,集中在一个人的脸上,令得他看来十分怪。

不过他的身形相当高大,身子也很挺直。

看来他的健康状况十分良好。

乐天打量他的时候,他向乐天走了过来,道:『我叫阿普。』通过了一个向导的翻译,乐天和他交谈了几句,乐天问:『那深洞在那里?看,我们带了那麽多绳子来,我看够了吧!』乐天自始至终,都抱着十分经松的态度。

他是一个探险家,十分出色的探险家,对他来说,用绳子滑下一个地洞去,那实在是小事一桩。

可是阿普的神色却十分凝重。

他向那些绳子看了一眼,并没有表示甚麽,是伸手,向村後面指了指,道:『无底的洞,就在那边。』

循着他所指去看,每一个人,都看到了那块大石,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阳光照在那块大石上,把大石的衷面,照得十分明亮。

陈知今首先『咦』地一声,拿起随身挂着的望远镜来,向前看去,一看之下,他陡地震动了一下,放下望远镜,现出怪的神色来。

西恩和肯地同声问:『你看到了甚麽?』陈知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伸手指着那块大石。

每个人的身边都有望远镜,他们都拿起来向前看,乐天在一看之下,叫了起来『大石上刻着字,天,就是那玉瑗上的那四个字!』突然失去了踪迹乐天的神情,也变得怪之。本来,他们对蜜儿带来的那只玉瑗,是来自一个深洞中的说法,当然有疑。

他们已经相信了有这样一个深洞,但是处於南美山中的一个深洞,和只显然是属於中国古代的玉瑗,两者之间,还是很难发生联繁的.可是这时,当他们看清大石上的四个字之後,都再无疑问了。

乐天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作为一个探险家和考古家,这是多麽人的一项发现.他放下了望远镜,甚至连声音也有点发颤,道:『天,这块大石,在那裹有多久了?』在乐天身边的阿普呆了一呆,显然不明白乐天这个问题是甚麽意思。

他道:『甚麽有多久了?』乐天变得十分焦躁,指着那块大石:『上面刻着字,是甚麽人竖在那里的?上面的字,又是甚麽人刻上去的?』阿普的神情更加迷惘:『谁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有这块大石,谁也不知道它在那里多久了!』乐天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向前奔了过去,奔跑的速度快。

他用那麽快的速度奔跑,还不足为奇,奇的是平时看来文质彬彬的陈知今,也跟着大叫着,向前奔了出去,竟奔得比乐天更快。

跟在乐天和陈知今的後面的,是西恩和肯地。

他们四个人,全是探险家和考古学,这一刻,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他们在向前奔跑之际,心中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如今:是他们生命之中,最光辉的一刻!一块刻有中国古代文字的大石,竟然会耸立在南美洲北部地区的深山之中!这个事实,看来十分简单,但是他们都知道,在其中可以发掘出不知多少历史上被淹没的奥秘来!他们四个人在前,蜜儿、阿普和一些印地安向导在後,一起向前奔着。

首先到达那深洞旁边的是乐天和陈知今,乐天一看到那个深洞,先是陡地一呆,接着可能是由於他实在太兴奋冲动了,竟然又大叫着,想向洞下跳了下去。

陈知今的兴奋也已到了反常的程度,他虽然没有向下跳,但是他也是呆立着不知所措,并没有去阻止乐天。幸好肯地和西恩到,两人大叫着,抓住了乐天,硬生生把乐天拉了回来,一面叫着:『你想干甚麽?』乐天定了定神,满面通红,喘着,指着那个深洞:『你们看,你们不觉得这个深洞,有一神奇的力量,这力量在召我们下去!』西恩吸了一口:『当然要下去,可是也不能就这样跳下去!』乐天叫着:『对,我们有绳子,我们有的是绳子,快准备绳子,我要下去!』乐天叫嚷的声音十分大,随後跑来的人都听到了。

所有的村民,都吓得脸色大变。蜜儿也怔住了,可是她看起来,比其他的村民,还要勇敢一些。

她叫道:『这个洞是没有底的,不能下去!』乐天呵呵笑着,转过身来,拉起蜜儿的辫子,用力扯了一下。

他是在度的兴奋之下,才有这顽童式的动作的,蜜儿给他拉得叫了起来。

乐天道:『蜜儿,你骗人,你爷爷就曾下去过,洞是有底的,是不是?』当他讲到『是不是』的时候,并没有再去注意被他拉着辫子的蜜儿,现出了十分古怪的神情来,迳自向阿普望去。

阿普喃喃地道:『是……也可以说……不是……』乐天追问着:『你曾经下过去,是不是?』阿普点头:『是……那时候我年轻,而且,在说要下去之前,刚好喝了不少酒……』

乐天不等他讲完,就挥着手,叫:『好,喝点酒也好,拿酒来!』一个向导连忙打开了一个箱子,取出酒来,村民一看到酒,就欢呼了起来。肯地和西恩,忙着指挥向导,在洞边支起轴辗架来,陈知今则来到那块大石前,痴痴地看着石上所刻的字,一面不住喃喃地道:『不可能的!

这是不可能的!』

蜜儿只关心他的安全当时的氛,正如事後,乐天在报道他这次探险的经过的那篇报道中所写的那样:『所有的人,都被一狂热的情绪所感染。大量的酒进入了人的身之後,更助长了这狂热,到後来,人人都在跳着、叫着、唱着,似乎有两个人是静静站着的,一个是陈教授,他一直站在那块大石之前,一个就是那个印地安小姑娘,她站在一边,不知道她在想甚麽?』乐天自然不知道蜜儿在想甚麽,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当时,蜜儿站着,灵活的大眼睛,始终没有开过乐天,她的动作也没有改变:一直紧握着自己的辫子,那是刚才给乐天抓过的。

等到向导支好了轴辗架,洞边聚集着的村民也越来越多,人人都兴高采烈地喝着酒,像是在举行着嘉年华会一样,可是,刹那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那是当乐天陡然举高杯酒,大叫一声:『好了,祝我好运吧,我要下去了。』

所有的人全都静了下来,每个一个人都望向他。

乐天仍然笑着,虽然村民的眼光,有点特,但是他兴奋的心情,并不因之稍减。

他说着,已走向准备好的绳子之前,把一根连接着绳子的皮带,系向自己的腰间,并在西恩的手中,接过无线电对讲来。

所有的人仍然不出声。

对探险家来说,有良好的配备,用绳子滑下一个地洞去,那是微不足道的一项行动。

可是看村民的神情,他们的心中显然另有想法。

乐天又挥着手,道:『别这样看着我,我一定能杷重大的发现带上来!』他说着,向洞边跨出了一步,准备下去了,就在这时,一下尖叫声突然传来:『请等一等!』乐天转过身来,看到密儿迅速地奔向他,脸色发白,双眼之中,充满了关切恐惧。

乐天张开双臂,密儿奔得实在太急,一下子就扑进了乐天的中,她甚至不及後退,就叫道:『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乐天扬了扬眉,密儿急速地喘着:『在我爷爷之後,看好几个人下过这个深洞去,可是他们一下去了之後,就再也没有上来过!』乐天怔了一怔,那的是他们不知道的,西恩和肯地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密儿直到这时,才後退了半步,道:『爷爷,是几个人下去了没有上来』阿普的声音很低沉:『七个』。

蜜儿疾转过身来,盯着乐天:『你现在知道了?我们认为这个深洞中有魔鬼,那七个下去了没有再上来的人,是被魔鬼吞噬了!』阿普在蜜儿讲到这里时,陡然叫了起来:『蜜儿!你这样讲,会得罪魔鬼的!』

蜜儿瘦削的脸涨得通红,可是神情其坚决和勇敢:『让魔鬼来对付我好了,我不怕,不应该让他不知道这个事实!』密儿把她瘦削的身子挺得笔直,以致令得在旁人看起来,她简直就是一个神勇无匹的印地安战士一样。这时候,乐天的心中,更是激动莫名。

他知道,这个看来瘦弱的小姑娘,为了警告自己,不惜得罪了她心中一直存在的魔鬼,这是一其勇敢的行为!

阿普望着他的孙女,神情不知是赞赏还是难过,他喃喃地道:『密儿,魔鬼的报是残忍的,它会使你一辈子没有快乐。』密儿大声道:『我不怕,爷爷,我不怕!』乐天深深地吸了一口,心情激动,令得他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宏亮:『你们听着,魔鬼绝对无法向蜜儿报,蜜儿会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甚至於她根本未曾想到的,我也可以给她,我决定在回程时带她走——』当乐天讲到这里的时候,密儿瘦削的睑,红得简直像是要冒出血来一样!

乐天接着道:『我会把她送到波哥大去受教育,使她过贵族一样的生活!』村民听得乐天这样宣布,都高兴得欢呼起来,蜜儿的长睫毛急速地抖动着,她的神情充满了期望,望着乐天,道:『那你……不下去了?』乐天笑了起来,伸手在密儿的脸颊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蜜儿,你不明白,我一定要下去,我不会怕魔鬼,如果有魔鬼的话,我会把它消灭!』蜜儿紧抿着嘴,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显然她对於自己今後的生活,由於乐天的承诺而会得到彻底改变这一点,并不关切,是为了乐天坚持下去,而感到深切的难过!

就在她的口唇颤抖着,还想讲甚麽时,阿普突然大声道:『我和你一起下去!』

在阿普的这句话之後,所有的人,都不出声,静到点。紧接着,密儿发出一下近乎绝望的呼叫声,讲了一句乐天听不懂的话。

乐天不知道蜜儿这句话是甚麽意思,是看到了阿普听到了这句话之後的反应。阿普先是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後以一其奇的神情,望着蜜儿,口唇发着抖。当他的口唇发抖之际,他面上的皱纹,全都在牵动着,看来令他苍老的睑上,更是充满了悲哀。他终於喃喃地说出一句话来,这句话,乐天倒是听得懂的。他在说:『魔鬼的报,来得好快!』阿普这句话,是用乐天听得懂的一印地安语讲的,而刚才,密儿叫出来的那句话,可能是有在这偏僻的山区中的印地安人才说的。

乐天当时并没有去追问这些,因为他急着要下那个深洞去,而且,他也根本不相信洞下有魔鬼!他是道:『阿普,你肯跟我下去也好,你去过一次,总比我有经验!』乐天才向阿普说了一句话,密儿突然双手掩着脸,急速地奔了开去。

乐天很感激密儿对他做的一切,他也用他的承诺回报了,其馀的事,乐天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密儿奔了开去,他也没在意。

阿普一直注视着密儿奔开去的背影,直到她奔过了山岗,看不见了,阿普才转回身来。乐天笑着:『看,我们的配备十分好,你放心,一定会没有事的!』

阿普望了乐天一眼,一言不发,走到洞边,向下看了一下,又退回几步。这时,所有的人,仍然保持着寂静,在寂静之中,一个村民叫了起来:『阿普,好运不会一直降临在你身上的!』阿普用十分平静的语回答:『我不怕,我已经老了,这位先生,如果因为我陪他下去,而能安全上来的话,那就是我的心愿!』乐天并不以为自己下这个深洞去会有甚麽危险,可是阿普的好意,他还是可以强列地感觉得出来,他伸手拍了拍阿普的肩,道:『别怕,我们都会没事的!』

他说着,把另一条连着绳索的皮带,扣向阿普的腰际,两个人一起走向洞边,向掌管轴辗的西恩和肯地两人,作了一个手势。

西恩道:『维持每秒钟下坠一公尺的速度?』乐天点头:『好!』他转头向阿普:『上次你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感到呼吸困难?』

阿普摇了摇头,乐天作了一个一切妥当的手势,双手抓着绳子,身子已经进了深洞。阿普就在他的身边。阿普对於坠绳爬峭壁,显然十分在行。

他从小就是在山区中长大的,年纪虽然大了,身手还是很敏捷。他们两人,手抓着绳子,双足不时在洞壁上抵着,以抵消下坠时那不舒服的感觉。

突然失去乐天的音讯

在开始的一百公尺,洞壁还有点突起的地方,但是在大约一百公尺之後,洞突然变得相当狭窄,大约有公尺直径,洞壁是垂直的,就像是一口井一样。

乐天随身携带的无线电对讲中,传来了西恩的声音。

『已经一百二十公尺了,这洞真深,情形怎麽样?』乐天向上看去,洞口已变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亮点,他早已亮着了挂在腰际的灯,灯光所照的范围之中,可以看到垂直的洞壁四周,十分平滑,全是有着小颗粒闪砾结晶的花岗岩.乐天将他看到的情形口述着,他的口述,在上面的人不但可以通过无线电对讲听到,也立刻会被他随身携带的小型录音记录下来。

乐天不但口述着,而且还说出自己的见解:『真怪,这样垂直的一个地洞,显然是直通到山脚下面去的,洞壁常平滑,如果有人告诉我,那是一项臣大的工程所造成的,我也不会疑。可是,谁又有能力,在山中弄出这样的一个深洞来呢!』乐天一面向下坠,一面还真是十分忙碌,他用一柄小铁,在洞壁上敲下了一些石块来,放在袋中,又间歇地拍着照。

每次,当摄影上的闪光灯,发出强烈的光芒一闪之际,阿普就以十分奇的眼光看着他。

自从下来之後,阿普一直保持着沉默,一句话也没有讲过。

绳子仍然在向下放,洞也一直看不到底。西恩的声耸音传出来:『天,两百公尺了,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有这样深的一个深洞的!』乐天道:『怎麽不可能?这个洞就在这里』西恩的回答是:『这个洞,究竟要通到甚麽地方去?』乐天哈哈笑道,他的声音,在这个直上直下的深洞之中,引起了一十分奇的遐想,他道:『或许,要通到地狱去吧!』西恩的声音中有着责怪的成分:『乐天,别拿这个来开玩笑!』在上面的西恩,肯地和陈知今个人,心情十分样。

绳子已经坠下去两百公尺了,可是那个洞还未曾见底,这令得他们觉得心理上的压力越来越重。

如果不是西恩真的感到这个洞有可能是通向地狱的话,他也不会听了乐天开玩笑的话,就那麽紧张。

肯地在发表着他对这个深洞的意见:『这样直上直下出现在山腹中的深洞,的很少见,有可能是在山脉最初形成的时候,一个偶然的会留下来的。地球在亿万年之前的地壳大变动,形成了山脉,有很多山,山腹中都有臣大的空洞,有的有好几十公里长,虽然垂直的并不多见,但是山洞形成的原理是一样的。』

肯地在地质学上的知识,使得陈知今和西恩两人,没有理由疑他的分析。

可是,乐天的声音,却自下面传了上来:『我倒有点不同意见,你没有看到这个深洞的洞壁,简直是平滑的!』肯地道:『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山洞在形成之际,有股强大的流,刚好进入,使得熔岩之中,因为流的存在,而出现了空隙!』乐天的声音又传了上来:『圆的!山洞简直是圆的!』肯地道:『如果是我刚才所说的那情形,那形成的隙逢,就一定是圆的,在承受强大的压力之下,就会出现圆形,这就是肥皂泡为甚麽总是圆形的道理。』

在他们讲话的时候,西恩又叫了起来:『百公尺!百公尺了!』他在叫着的时候连息也有点急促。

乐天的声音又传了上来:『肯地,你其实真应该下来看一看,光是地质上的这奇现象,就足以令你研究一辈子,你...』乐天的声音,到这裹突然中断。

同时,无线电对讲上,那盏表中不住地闪动着的小红灯,突然熄灭了!西恩大吃一,忙对着对讲大声叫着,等着乐天的回答。

可是,乐天的声音却并没有再传上来。

西恩抹着汗,问:『是不是再放绳子?』肯地当立断:『快把他们扯上来。』

西恩做着手势,几十个向导一起飞快地绞动着轴轳,可是却绞不动,绳子像被甚麽东西拉住了,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在冒汗。

幸好,不到两分钟,绳子已被迅速地绞了上来。

很轻,绞动轴轳的几个向导叫了起来:『人已不在绳子上了!』人不在绳子上,那是表示人已到洞底了,那是在百二十公尺处,这个洞,深百二十公尺?不到分钟,绳子已被绞了上来,人果然不在绳上,不过,在一条绳子的末端,有着一张叠起的纸,西恩一把抢过,打开来一看,是乐天写的字。

西恩、肯地和陈知今个人围上来一看,不禁怔呆,乐天在那张纸上写着『我们还在继续下降,无线电对讲失灵,请把绳子垂下来,我们还会用得着。』

个人面色变白,互望着,好半天,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乐天在字条上写着:我们还在继续锁下降!

绳子都已经被拉上来了,他们怎麽下降?乐天和阿普在深洞下面,究竟发生了甚麽事,他们实在无法想象!他们好忙又把绳子放下去,为了妥当,放下了四百公尺。

然後,他们除了等候绳子在下面被人抖动,立刻可以再拉上来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时间慢慢过去,一小时之後,西恩语音乾涩,问:『怎麽办?他们在下面怎麽了?』这是一个人人都知道,但是都没有人可以回答的问题!他们在下面怎麽了?那当然有下面的人知道,这好像是唯一的笞案。

但是世界上有很多事,唯一的答案,并不一定是正的笞案。

这时的事实是,在下面的人,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样了。

乐天正在讲话,他并不知道突然之间,无线电联络中断,知道讲完了之後,忽然没有再听到肯地的声音,他接连问了几声,没有得到回答,才发现无线电对讲上,表示『使用中』的小红灯,已经熄灭了。

那表示无线电联络已经中断。

乐天是怔了一怔,并没有甚麽惶。因为他所使用的无线电对讲,虽然是十分强力的,但总也有一个有效距,何况这时,他深入山洞,无线电波一定受到阻隔,对讲失效,也就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情。

他顺手关上对讲的掣钮,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已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腰际悬挂的灯也熄灭了,连就在他身边的阿普也看不见了。

乐天忙叫了起来:『阿普!阿普!』阿普的声音在他身边传来:『是这样的,上次也是这样!』阿普的声音,听来像是梦呓一样,但那至少令得乐天安心了许多。

乐天觉得自己的身子还在向下坠,在那一刹间,他连按了不少钮掣,全是他身边所带的配备用的,他发觉,所有和电有关的器具,全都失效。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发觉绳子已停止坠下来。

而且,反在向上拉去。乐天自然知道,那是上面的人,发觉联络中断之後,恐怕有意外,所以要将他们拉上去。

乐天感到十分怒恼,他绝不想因为小小的挫折,半途而废,他大声叫了两下。

可是他的声贺音是无法传得上去的,他不能通知上面的人别拉他上去,他愤怒地挥着手,突然之间,他的手到了一样东西。

四周围一片漆黑,乐天全然不知道自己碰到的是甚麽,他是本能地抓住它。

等到他抓到那东西之後,他才陡然一怔,不由自主,叫了一声。

也就在那时候,阿普的声音,自他身边传来:『抓住它,抓住它!』乐天的心中骇然,道:『那……是甚麽?』这样问,实在是很不合情理的,因为他一抓住了那东西,从手上碰到那东西的感觉,已经知道那是甚麽东西了。

可是,由於在这样的一个山洞之中,是绝不应该有这样的东西,所以他仍然忍不住要间上一句。

这时,他手中抓住的东酉,是一根刚好握粗细的圆柱子!从觉上来辨别,乐天也没有法子觉得出那是甚麽质地制成的圆柱。

阿普喘着,道:『我不知道那是甚麽,可是它能带我们下去!』这时,乐天觉得上扯的力量十分大,他需要十分用力,才能和上扯的力量相抗。

他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那根圆柱,他全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甚麽事,但是他是一个探险家,要是一个人没有度的冒险精神,当然无法成为探险家的。

何况,阿普的话,也给了他很大的鼓励,所以他立时有了决定:『解开腰间皮带的扣子,我们就靠这柱子带我们下去!』他说着,一只手取出记事簿来,就在黑暗中,匆匆地写了几个字,塞在皮带的缝中,松开了皮带。

皮带才一松开,就被拉着上升去。

阿普也跟着这样做,这时,他们两人双手握着那『柱子』人向下滑着,情形有点像消防员在接到任务之後,沿着柱子滑下去一样,不过他们握着的柱子相当细。

乐天虽然富於冒险精神,但是在这样特的处境之中,他也不禁十分紧张。

他问:『阿普,我们这样向下滑去,要滑多久?』阿普喃喃地道:『不知道!不知道!』乐天真是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在向下滑的过程之中,他曾试过用力抓紧柱子,并且用双脚阻住下降的势子,看来要向上攀,也不是很困难。可是人的力是有限的,一个素有训练的人,或者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下,向上攀上去一百公尺,可是决没有人可以一直攀上去。

乐天可以肯定,他已向下滑了许多,那绝不是他的力所能攀得上去的!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是绝无办法退缩的了。他知道,在这情况不明的境地中,最重要的是保持镇定和头脑清醒.他估计,在放开了皮带之後,大约向下又滑了两百公尺左右,那根细柱子,竟如此之长,令得他作了几百设想,也无法想得出那是怎麽会在这个洞中的?然後,突然地,他的脚碰到了硬物。

由於下滑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加快,所以当他双脚到实物之际,那一下力量相当大,令得他双脚生痛。

同时,他听到阿普也发出了一下声响,乐天忙间:『到了?』阿普闷哼了一声,由於四周围一片浓黑,甚至也看不见,所以乐天的行动十分小心,他先肯定了自己的双脚,是踏在实地上,然後,才把握住柱子的手,稍为松开了一些,把脚伸出去,用足尖试探着,感到脚尖所及之处,也是实地,才吁了一口。

他先不向前移动,同时也告诫阿普不要乱动。

然後,他试了试身边所带的照明设备,包括了一只强力的电筒,和两只小电筒,可是全都失灵。

乐天吸了一口,并不觉得呼吸有甚麽困难,那麽深的地洞之中,空似乎十分清新。

乐天又取出了一根磷光棒来,除去了外壳,磷光棒发出了一团浅绿色的光芒,可以令他多少看清楚一些身边的情形。

首先,他看到了阿普,神情又刺激又恐,就在身边。

接着,他又看到,他顺着滑下来的那细柱子,有几根,全都无依靠地笔直地向上耸立着,拾头向上望去根本看不到顶部。

乐天用力撼了撼,那是细而长的柱子,竟然一动也不动,全然无法想象它们是凭甚麽力量这样耸立着的。

乐天估计,自己从抓住了这样的细柱子开始,向下滑了至少两百公尺左右。

那也就是说,这柱子至少有两百公尺长,而它不过十公分直泾粗细,就算它是用最坚硬的物质造成的,也无法不弯曲,不折断!唯一令得这样细而长的圆柱能直立的可能,是要它在直立之际,重心就在那二公分直径的圆圈之内,而且长期稚持不变。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乐天在这时候,简直像是进入了一个梦幻的境地之中一样,心中充满了疑团,他慢慢转移视线,有看出一公尺左右,前面就是一片黑暗。

一阵剧震只好他们苏了由於心中度的震撼,乐天发出来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也有点陌生,他问:『阿普,是这样的麽?』阿普喃喃地道:『不知道!』乐天有点着急:『甚麽叫不知道,你不是曾径下来过一次吗?那时,你手中当然不会有我现在持着的磷光棒,在黑暗中,你是怎麽找到那玉环的?』

乐天一面说,一面挥动着手中的磷光棒。在黑暗之中,磷光棒所发出的绿色光芒,幻成了奇的图案,看起来更令得这个深洞的底部,诡莫测。

阿普道:『我真的不知道,上次,上次,我是像喝醉了酒一样,大着胆子,一直向前走着。然後,就看到了——』乐天打断了他的话头:「四面一片黑暗,你怎麽会看到东西?』阿普现出十分迷惘的神情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乐天本来还想追问下去,但是他随即想到,别说阿普是一个完全没有知识的山区印地安人,就算是他自己,若是有人问他何以中国古代的蝌蚪文会出现在这里的山头,何以一个那麽深的地洞之中,会有这样细而高的奇的柱子,那麽,他唯一能作的回答,怕也有『不知道』个字而已!

因为这里的一切现象,实在太怪了!

所以,他不再问下去,语也温和了许多:『那麽,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和你上次一样,不要发出任何光芒来?』阿普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乐天苦笑了一下,他决定发挥一下冒险精神,他把磷光棒的套子套上,四周围又回了一片漆黑。这时,他在想:为甚麽所有用电的装备全都失了作用呢?连乾电池的作用也丧失了,那是甚麽缘故?

当然他得不到任何答案,他和阿普的一只手互握着,阿普的手十分粗糙,这是山区简陋生活的结果,两个人小心地向前走着。

黑暗之中,乐天感到自己是走在一条十分长的通道之中,印地安人传说中的『魔鬼』并没有出现,是度的黑暗和度的寂静,却越来越使人难以忍受,像是形成了一重压,自四面八方,向他压来一样。乐天先是故意把脚放得十分重,走出了将近一百步之後,他忍不住隔一会,便发出一下大声响来。

在又走出一百多步之後,乐天开始觉得呼吸困难起来。这吸吸不畅顺的感觉,乐天倒是十分熟悉的。作为一个探险家,他有许多次攀登高山的经验,在高山顶上,空稀薄,就会呼吸不畅。在乐天的背袋之中,有着小型的压缩空,他停了下来,喘着,同时也听到身边阿普在发出浓重的喘息声。他刚把压缩空筒取在手中,想教阿普怎样使用时,听得阿普在道:『对,是这样,快睡着了,好像是快要睡着了,对……』阿普的声音越来越低,乐天陡地吃了一,有度疲倦想睡的感觉,那是脑部缺乏氧的症状,阿普是不是因为得不到正常氧的供应,已开始缺氧了呢?

乐天一想到这里,刚想拔开压缩空筒上的栓塞,塞进阿普的口中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全然软弱无力,本来不会比开一罐罐装汽水更费力的动作,他竟然无法完成!乐天的心狂跳了起来,这也是脑部缺氧的症状之一!

他虽然度吃,而且也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但是在那一刹间,他的思路还是十分清楚,他把栓塞塞进自己的口中,想用尽最後一分力把它咬开来,好呼吸到空,可是,他没有成功。

他的手一软,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听到了『当』的一声响,那是压缩空筒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一下声响,听来十分空洞,而且像是不断扩展开去,变成一『嗡嗡』的声响。这扩散了的声音,也迅速地模糊,终於,他甚麽也不知道了。

在他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乐天的心境,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

他并不是没有想到,在几百公尺的深洞下,昏迷过去,那等於是死亡的代名词。他想到这一点,想到了死亡。或许,死亡之前的一刹那,心境正是十分平静的?他甚至想到了一个滑稽的问题里现在,进入深洞中不出来的人,又多了两个,上面的人一定会以为那又是被魔鬼吞噬去了!

等到乐天又有了知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不住在晃动,这晃动是如此之剧烈,简直要把他的五脏六腑一起都翻过来一样,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叫起来,接着,他听到另一个人的大叫声,他也认出那是阿普的声音。

失去知觉之前的经历: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就在他的记忆之中发生,他想到:地震了!一定是大地在震动,不然,怎麽会有那麽剧烈的撼动?这雳汤之剧烈,即使是一个健康的人,也难以支持分钟以上的。

他除了大叫之外,实在不知道一该做些甚麽才好,他双手乱抓着,想抓住一点甚麽,可以使自己的身子固定下来,可是却又什麽都抓不到!

幸而,这剧烈的震荡,只维持了短的时间,就静止了下来。

他的身虽然不再震动,但是由于刚才的震动实在太厉害了,以致他全身的骨头,还在发出格格的声响,他一开口,下两排牙齿,也不由自主相应发出“得得”的声响来。

他立即问:『阿普……得得……你……得得……在那里?』阿普的回笞声立时传过来,情形和他一样:『我……得得……在这里!』

乐天听到阿普的声音就在他的旁边,连忙一伸手,抓住了阿普,两人一起挣扎着站了起来。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阿普陡然道:『看!是可以看到东西的!』

不必等阿普叫出这句话来,乐天也已看到了,前面有了光亮!

那其实还不算是光亮,是昏黑的一团,但是却有於四周围这样的浓黑,那已经可以算是光亮了!

在深洞发现两扇中国式的门乐天兴奋莫名,他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发觉呼吸一点也没有问题,他想到,刚才忽然昏迷过去,可能是由于心理上的恐惧,所以产生了神经性的窒息所致,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

他立即拉着阿普,一面叫,一面向前奔着。在这样的深洞之下,居然会有亮光,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那团亮光离他们并不远,而这时他们的奔跑速度,足可以和运会中的短跑选手媲美。

乐天奔到了那一大团灰乎乎的亮光之前,看到亮光是从几块大石上发出来的,他用手摸上去,潮湿而柔软。

他立时明白了,亮光是由一忡在黑暗中生长,会发光的苔藓植物所发出未的。这种苔藓,可以在一些深山的山洞之中发现,倒并无怪异的成分在内,只是大自然形成的无数现象之一。

可是,当乐天再抬头看去之际,他却呆住了,真正呆住了!

本来,当他开始沿着柱于滑下来之际,他已经够怔呆的了,那些细直的柱子,有几百公尺高,已经是无可解释的事了,但是还极勉强极勉强地可以说(乐天就用这个解释一直在“安慰”他自己)是山洞石灰岩中的碳酸钙受到水的溶解,经历几亿年之后,形成的一种现象。这种现象形成的石柱,普通称为“钟乳”。当然,钟乳石柱,高的也可以有几十公尺,但绝不会这样平滑细直。

可是,在乐天的知识范围之内,除了作这样的解释之外,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了。处境是这样怪异,明知这种解释太过牵强,但总比没有解释盼好,至少,那可以令得心中安心一些。

可是这时,当乐天抬起头来,就着那一大片发光的苔藓所发出的灰乎乎的光芒,向前看去时,他所看到的东西,却连最勉强的解释也提不出来了。

刹那之间。乐天只是呆若木鸡地站着,盯着他前面。他看到的东西。

他看到的东西,真是那么怪异么?其实一点也不,只是极普通的东西,任何人一生之中,都不知看到过几千百次的东西,令得乐天怔呆的是,这东西绝无可能在这个洞之底出现的。

但是,那东西就耸立在他只要跨前两步,伸手就可以碰到之处。

那东西,是两扇门。

不错,是两扇门,两扇中国式的门。

在地球上居住的人,有许多不同的民族,各自因为居住环境和文化发展背景的不同,而有着各种形式的门,中国式的门,是极具特色的,一看就可以看出来,那是对等的两幅,由中间打开来。

在乐天面前的,就是这样的两扇门!就差上面没有贴着门神的画像而已!

当乐天怔呆之际,阿普在乐天身边,有点快意地道:“那个……圆圈,本来就是在那里,我……拿走了一个,看,还有一个在!”

乐天的喉间,发出了“咯”地一响,吞下了一大口口水。

阿普看来,不知道那是两扇门,他没有见过中国式的门,所以不知道。乐天这时也看到,在左首那扇门上,有一个玉瑗在,那是在中国式的门放置门环的位置上,而右首那扇门同样位置上的玉瑗,却已不在,当然,是被阿普上次来的时候取走了。

乐天再吞下了一口口水,有门,门后面,是不是有屋子?是不是有人住?乐天想问一句:“有人吗?”或者走向前去,拿起那玉瑗,去叩一下门。可是,这样做,不是太滑稽了吗?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如何才好,过了好久,他才望向阿普,问:“那……门后面……是什么?”

阿普现出忸怩的神色来:”我……来到这里,陡然胆小起来……没敢再向前去。你看,我没有骗你,我叫蜜儿拿着和你交换的东西,真是从深洞中取出来的!”

乐天已没有再听下去,他像是梦游症患者一样,向前走着,来到了门前。

地洞下的疑惑原来到那两扇门前,十分容易,只要跨出两步就可以了,但是到了门前,要去推开门来,那就困难之极了。

门后面是什么呢?怎么会有两扇门在这里呢?这是幻境?应该是幻境,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事!是不是推开门之后,就会有魔鬼扑出来呢?

乐天因为兴奋和紧张,而致伸出去的手,在发着抖。他是一个探险家。这样的发现,那是一个探险家做梦也求不到的奇遇!

乐天在伸出手去之后,想了一想,还是做了一件看来十分滑稽的事,他抬起了那只玉环,玉环连在门上,正像普通中国门上的门环一样,他抬起了玉环之后,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他叩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声响,乐天吞了一口口水,反正事情已经够怪的了,如果门忽然因此打了开来,他也不会再更吃惊。

他等了一会,又回头向阿普看了一眼,喃喃地道:“阿普,你知道么?世界上有记录的最深、最大的地洞,在美国的新墨西哥州。”

他当然知道,一直在山区中长大的阿普,是不可能知道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因为在这样奇幻迷离的境界之中,他必须使自己不断他说话,他的意志力才能支持下去,使神经不致于崩溃,个过,他这时说话的神态和语气,与其说他是在对阿普说话,倒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的好。

他仍然继续说着,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之中,实在没有勇气去弄开那两扇门,所以藉不断的说话来延宕一下时间,也是好的。他又道:“阿普,那个地洞,叫卡斯巴岩洞,为了供人进地洞去参观,建造了电梯,你知道电梯是什么?游客可以搭乘电梯,深入地下两百五十公尺!然后再可以向下去,在五百多公尺的深处,有一个长六百公尺,高九十公尺的大洞!”

阿普只是瞪着眼,不住眨着,乐天为什么在这时候,不断讲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他全然莫名其妙。

乐大吸了一口气:“这个大地洞,已经被人认为是地球上的奇迹,可是比起我们现在处身的这个地洞来,似乎完全不算什么了!在这样深的深洞中,有着两扇门,两扇中国式的门。阿普,你说是不是奇特到了极点?

阿普只是呆呆地站着,他既然完全不懂乐天的话,当然也无法表示任何意见。

乐天望定了阿普,在发光苔藓所发出的暗淡的光线之下,阿普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个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虚影。

乐天得不到阿普的反应,他只好叹了一声:“阿普,既然到了这,我们总不能退缩,要把两扇门打开来看看,对不对?”

这两句话,阿普总算听懂了,他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阿普或许是由于无知,所以胆子也比较大得多,乐天则由于他丰富的知识,处身于这样一个全然超越他知识范畴之外的境地之中,反倒变得胆怯了。那使得乐天感到有点惭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阿普,你退后一些,要是我有了意外,你赶快设法上去!”

可是阿普的神情却异常坚决,不但不后退,反倒踏前了两步,站到了乐天的身边。

那令得乐天很感动,伸手和他紧握了一下,然后,用力一推门。那两扇门,一点也没有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难以推开,反倒是乐天用的气力太大了一些,门一下子就开得老大,而且,一点也没有“吱吱”的声响。

门一推开,乐天又是紧张,又是惊惧,又是兴奋地向内看去。

出乎他意料之外,门内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甚至于不能说是一间石室,只不过是一个方方整整的空间。

正对着门,也就是乐天一推门之后,立时可以看得到的,是两个站着的人,那两个人距离他不会超过六公尺,直挺挺地并肩站着!

在那一刹间,乐大只觉得耳际嗡嗡发响,身子发麻,脑中一片混乱。

门内有两个人,那两个人站着,那当然活着,门里面的小空间中,有两个活人!

这实在是太无法想象的事,所以乐大在一刹那之间,变得完全不能想。由于光线实在太暗的缘故,他只是看到有两个人站在他面前,至于那两个是什么样人,他却无法看得清楚。

他不知自己僵立了多久,他只是知道,当他像木乃伊一样僵立着不能动弹之际,在他面前的那两个人,也一动都没有动过。

不知过了多久,乐天才渐渐定过神来,他的双脚仍然像是钉在地上一样,无法移动,可是他的手臂,却勉强可以抬起来。

他抬起手臂来,在不由自主发着抖,指着前面两个人,道:“你们——”他才说了两个字,就陡然呆住了!

他看到,在他抬起手臂来,指向那两个人之际,那两个人中的一个,也抬起手臂来指向他!这时候,乐天比起才一看到有两个人站在他面前之际的那种慌乱惊恐来,必竟已经好得多了。当他发现对面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和他有着同样的动作之际,他先是一怔,但是随即,他就完全明白了!

当他完全明白过来的那一刹间,他像是刹那之间,抛弃了身上的千斤枷锁一样,感到了难以形容的轻松!在他面前的那两个人,就是他和阿普,是的,那只不过是他和阿普的身影。

门内一定是一面十分大的镜子,当门一打开时,由于光线的黯淡,乍一看来,像是在面前有两个人站着,而实际上,那两个人,就是被吓呆了的他和阿普!

乐天一明白了这一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挥着手,道:“阿普,别怕,那是我们自己!”

他一面说,一面向阿普看去,看到阿普的脸色,白得可怕。

乐天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也好不了多少,因为在误会门内站着两个人的时候,所受的惊恐,实在太甚了。他又吁了一口气,指着前面,走了进去。

直到这时候,他才听到阿普在他身后,也吁了一口气来,算是没有被吓死!

乐天只走前了两步,就摸到了那面“大镜于”,他也立即发现,那其实不是一面镜子——意思是不是一面现代的镜子,而是一块表面极其平滑的大石。由于表面实在太平滑了,所以起着镜面的反射作用。

乐天慢慢用手在光滑的表面上抚摸着。一时之间,他无法确定石头的质地,但不论是什么石头,表面被弄得如此光滑,那绝不是天然形成的,却是可以肯定的事。

乐天这时,脑中只是一片混乱,是什么人在这个地洞下面,装了两扇门?又是什么人把一块大石的表面弄得这样平滑放在这里,作用是什么?

这时,乐天就在那平滑大石之前,尽管光线十分微弱,可是他还是可以看到自己的反影。他看到自己的脸上充满了疑惑,那种急切地想知道自己不了解的事的神情,那种急于想解开疑团的神情,看来几乎有点令人感到心惊肉跳。

乐天看了一会之后,就转过头去,不愿再看。他看到阿普也跟了进来,和他刚才一样,直勾勾地在看着自己的身影。阿普一面看,一面在喃喃自语:“我原来这样子的,原来是这样子的!”

乐天又转回头去,他的脸的反影,距离他极近,乐天也不由自主,再度盯着自己看起来。

望知之环育神奇力量必需说明的一点是,乐天和阿普进了那地洞之后发生的事,全是乐天在事后写述出来的,乐天的记述,就到这里为止。在他那篇轰动了探险界和考古界人士的报导中,他写到这里,就开始发表他自己的意见,其中有如下的几段,一段是他的感想:“人很少在这样近距离观察自己,尤其在这样奇特的环境之中,在这样黯淡的光线之下,这样用心来看自己。当时,我只觉得,在那块大石平滑无比的表面上,所反映出来的我自己,正在渐渐扩大,越是扩大,就越是清晰,渐渐地,我可以看到自己脸上的每一丝皱纹,每一个毛孔,又渐渐地,我似乎陷进了一个奇幻的魔境之中,我感到自己继续在扩大,扩大到了我可以看到自己脸部每一个细胞组织的程度。”

“这种情形,当然是一种幻觉,但是这种幻觉,却又来得那么真实!

“到了这时候,我心中忽然问,其实也不是忽然问,而是自然而然地问:为什么我已经可以这样清晰地看到我身体组织的每一部分,可是仍然看不到我的心灵?让我看看我自己的心灵!”

“我不断地在心中这么叫着,这时在我眼前出现的,也就是在那块平滑的大石面上所显示的,已经是种种不可捉摸的幻象,我无法形容这些幻象的形状,”它们是那么怪异,但是却又给我以十分熟悉的感觉,它们应该是我身体上的一部分,一个细胞,一层皮层的表皮组织,某处的一根神经,一个血小板,总之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只不过经过了极度的扩大而已,我实在不能确定实际情形是不是如我所想象的一样,因为那时,由于极度的迷离,我猜自己的思绪,可能陷入一种不是很正常的状态之中!”

“或许,我要求看到我自己的心灵,那种种显示出来的幻象,就是我的心灵,但是我却无法理解。”

“到最后,我的眼前所看到的东西,比较具体得多了,那是两个玉瑗,看来每一个直径足有一公尺,好像在缓缓转动着。”

“再接下来,一切全恢复了正常,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一片迷恫,再没有人比我在那时更迷惘的了。”

这是关于他在地洞中情形的记述,还有一段,是他的分析,那段分析也很有趣,有他独特的见解。不过,报导发表之后,虽然轰动一时,乐天的那种分析,却全然没有人接受。

乐天对整个地洞中怪异的情形,作了如下的分析:“在我又返到地面上之后,我的结论是:这个地洞,当然是天然的。在山腹之中有着深大的洞穴这种地理状况,并不罕见。我的假定是:若干年前,有人——极可能是一些中国人,发现了这个地洞,他们开始探索。”

“我无法说明那些挺立的、光滑的细柱子是怎么来的,如果说它是天然形成的,那是我自己违反了我自己所想的,但力口果是人工的,什么样的人,才能造出这样的细柱子来?这一点,只好存疑。”

“总之,那些最早探索地洞的人,到了洞底,后来,他们可能不止一次地进入洞底,在洞底装上了门,和把一块大石的表面弄得平滑。”

“他们这样做,当然不可能是没有目的的。这就是关键所在了。”

“这个关键,我在洞中的时候,没有法子想得通,一直到我又到了地面,探险队中最能干的成员罗追先生把家父翻译出来的四个字给我看,我才有了一个初步的想象。”

“这四个字,刻在玉瑶上,刻在洞边的岩石上,那是‘望知之环’四个字。‘环’也可能是‘瑗’字,但那是无关紧要的,也许在这种玉器初创时,名称还不是分得那么精细,圆而中间有孔的,统称都是环。”

“我在离开的时候,把门上另一只玉环,也取了下来,所以一共有两只,是我此行的实物收获。”

“我的设想是,文字表示得很明白:望知之环,就是希望知道不可测的事的意思。这可以作两种解释,其一是这两个玉环,或是当初进入地洞,在地洞中逗留过的人,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能通过玉环,使人知道想要知道的事情。其二,是那些人本身,想要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

“我曾对着那两只玉环冥想,集中自己的精神。由于我不知道该如何着手才好,所以我采取了多种方式,直到有一次,我把两只‘望知之环’叠在一起,它们的大小形制,是完全一样的。所以,当它们重叠在一起之后,它们中间的那个圆孔,也一样大小。”

“我的视线,由这个圆孔中透过去,突然之间,我感觉视觉又起了幻象,似乎从这个圆孔之中,看到了一些什么,但那全然是无可捉摸的一些幻象,像是在梦中所见,又像是在抽吸了大麻之后所见,那情形,类似我在洞底,在那块大石前眼前出现的幻象差不多。”

“我之特别提出这一点,是说明当时我的神智十分清醒。所以,我认为‘望知之环’是一种有着神奇力量的物体。它的神奇力量是什么呢?是不是可以通过它们,看到你希望看到的东西?或是看到你希望知道的事发生的经过?至于通过什么方法,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到执笔时为止,还一无头绪,我所发表的,只不过是我的想象。”

“由于一切是那么奇妙,所以我的想象,也不免神奇了一点。”

乐天在这一大段文字之中,提出了他自己的一种想象,作为结论。

乐教授不愿讨论那件事大家不要忘记,故事的叙述者,忽然讲起乐天探险的遭遇来,是因为乐清和教授的夫人方婉仪,要乐教授去看一看乐天的那篇报导,所以乐教授才到了书房,专心把那篇报导看了一遍,为了使听故事的人,能明白乐天探险的经过,所以才将之详细介绍了一遍。

现在,再回到乐教授的书房去。

乐教授在看完了乐天的报导之后,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呆地坐着。而在他的鼻尖却有细小的汗珠,在不断地渗出来。

许多细小的汗珠渗出来之后,由于乐教授没有把它抹去,所以,渐渐地,汇集成了一颗大汗珠,滴了下来,落在杂志上。由此可知,乐清和这时是多么出神。所以,他连有人推开了书房的门,都不知道。

推门进来的是方婉仪,当她看到乐清和坐着一动不动,鼻尖又有一大滴汗快要滴下来之际,她也不禁呆了一呆。她立时走向前来,从襟际掏出丝手绢,轻轻地去抹拭乐清和鼻尖上的汗珠。

她的动作是如此之轻柔,可是当丝手绢碰到乐清和的鼻尖之际,乐清和还是像突然之间,被蜈蚣咬了一口那样,整个人震动着,弹跳起来。

乐清和这种不寻常的反应,令得方婉仪后退了一步,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望定了他。

乐清和吁了一口气,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着。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冒了多少汗,一摸之下,整个手全都湿了。高雅而有教养如乐清和教授,他当然不会把湿手向衣服上抹去,所以一时之间,伸着手,显得十分尴尬。

方婉仪忙把手绢递了过去,乐清和微笑着接了过来——他们夫妻之间,一向是那样相敬如宾的。乐清和抹着手,道:“我在出神,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婉仪柔声道:“才进来——”她的视线落在书桌上的那夸杂志上:“小天的文章,你看完了?”

看乐清和的神情,像是全然不愿意讨论这件事,但是他又明知非讨论不可。所以,他有点无可奈何地道:“看完了,这篇文章——”方婉仪的神态,像是很焦切,她甚至破例地打断了乐清和的话:“你看小天的分析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那两个玉环,可以便人知道想知道的事?”

乐清和缓缓转过身去,声音也变得十分迟缓,听起来,像是他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逼出来的一样:“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乐清和在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望向他的妻子。而方婉仪在回答的时候,也显然是有意地半偏过头去,像是怕和他丈夫的目光相接触。这种情形,在这对恩爱而相亲的夫妻的生活中,是很少出现的。

方婉仪望着书柜,她的话也讲得很迟缓:“你何必明知故问?你知道我想要知道什么?”

乐清和的手,不由自主,有点微微发抖,以致他去拿那个烟斗时,烟斗在桌面上碰击着,发出了一连串轻微的声响来。

他低低叹了一声,视线凝在烟斗上:“那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忘记!”

方婉仪淡然一笑,可是谁都看得出来,她的浅笑之中,充满了凄楚和怅惘,她道:“正如你所说,那么多年了,忘或不忘,都没什么作用,我只不过想解开我心中的谜团!”

乐清和有点恼怒,声音提高了些:“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你偏偏要把它当作谜团!”他在这样说了之后,立时现出歉然的神情来,柔声道:“婉仪,你一直把这件事作疑团,那真是苦了你了!”

方婉仪的痛苦方婉仪心中的悲切,在她勉力要装成若元其事的浅笑之中,表露无遗。

只怕世界上很难有人明白,像方婉仪这样的人,心中还会有什么悲伤。她出身在一个极富有的家庭,受过高等教育,如今拥有数不清的财产,有一个人尽皆知,深爱她而在学术上有崇高地位的丈夫,有一双聪明而各在事业上有超特成就的子女,她身体健康,容颜美丽。那一切,几乎是所有人艳羡的目标!

不,像方婉仪这样的人,应该是完全浸在幸福之中,不应该有任何悲伤的。但是,如果你看到她那种充满了悲切的笑容的话,你就会知道,她也和所有不快乐的人一样,有着深切的痛苦。

乐清和故意避开了眼光,不去看方婉仪的那种笑容、他叹一声,装上了烟,沉默是十分难堪的,他一面点火,一面打破了沉默:“小天呢?叫他来,他这篇报导,有许多不尽不实的地方!”

方婉仪怔了一怔:“小天会撒谎?不会的!”

乐清和深深吸了一口烟:“叫他来问问就知道了!”

方婉仪走了两步,来到书桌前,由于他们的住屋十分大,所以房间和房间之间,都有内线电话。方婉仪拿起了电话,按下了一个钮,然后道:“小天,到你爸爸的书房来!”

不到两分钟,书房门推开,乐天走了进来。当他进来的时候,发现他的父母都不说话,而且各自都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很令乐天感到诧异,他立即看到了摊开在书桌上的杂志,高兴地问:“爸,你看到了我的报导?我准备花一年时间,来研究那两只神奇的玉瑗!”

乐清和先不回答,只是轻敲着烟斗,过了一会,才道:“小天,像你这样的报导,真难以想象,怎么能被科学界接受!”

乐天立即抗议:“任何人有权凭他的想象,作出大胆的假设!”

乐清和摇头:“我不是就这一点而言,你的整篇报导,详细地叙述了你这次探险行动的一切经过,可是最后怎么了?”

乐天的声音,听来有点勉强,尽管他在笑着。他道:“什么叫最后怎样了?”

乐清和闷哼了一声:“最后,就是你是怎么出来的?你在地洞之中。

究竟耽搁了多久?”

乐天笑着:“这个,我也不记得耽搁了多久,出来么,就沿人洞的途径,攀上那些柱子,又找到了绳子,就回到了地面上。”

乐清和听了乐天的话之后,只是低叹了一声,乐天现出十分倔强的神情来,方婉仪也叹了一声,道:“小天,你现在的样子,和你八岁那年,做了一件事情之后的样子,一模一样!”

乐天的声音有点干涩:“那次我做了什么事?”

“撒谎!”方婉仪的声音之中,只有母爱,并没有任何的责备。

乐天陡地一震,转过身去,一直来到门口,鼻子几乎碰到门了,可是他却并不打开门,只是站着。

阿普之死乐天和阿普两人,回到地面上,是他们进入深洞起,整整三天之后的事。

那时候,在地洞附近的人,已经焦急得个个快要疯过去了。印第安人的祈祷越来越软弱,因为他们已经不断地祈祷了好多小时。

蜜儿一直紧咬着下唇,口唇早已被她咬出血来了。她的口唇是煞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所以自唇中渗出来的血,看来更加夺目。她一声也不出,只是一动不动地在洞边,望着那深不可测的地洞。

罗追一直要随绳下去看个究竟,但都被肯地和西恩阻住了,只有陈知今,看来最镇定,当每个人都焦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他只是不时说上几句:“这里正有着奇妙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他们会上来的,我相信他们会上来的。”

时间慢慢过去,在罗追已忍无可忍的时候,他用力推开了肯地和西恩,大声道:“让我下去!他们可能正在等待救助,我已经耽搁太多的时间了!”

他叫着,开开轴辘,就在他来到轴辘旁边之际,他听到了一阵铃声,铃子是击在绳上的,绳子动了,铃才会响。

当他听到了铃声之际,他也看到,绳子在抖动!

同时,西恩陡地叫了起来:“有他们的消息了,老天,乐天,你究竟怎么了?”

这时,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每一个人都可以听到,乐天的声音自无线电通讯仪中传了出来:“拉我上来再说!”

所有的人都忙碌了起来,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一直不动的蜜儿,身子开始剧烈发着抖,老大的泪珠,自她的眼中滚跌了下来。

轴辘开始滚动,绳子一公尺一公尺地被绞上来。在洞边的所有人,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罗追不断地催着:“快点!快点!”

他还是嫌那两个人的动作太慢,推开了其中一个,自己用力去绞着。

西恩和肯地,不断对着无线电对讲机说着话,但是乐天看来并不是很愿意回答。罗追大声吩咐:“准备药箱,他们一上来,可能用得着!”

罗追预料错了,乐天上来之后,并没有用到药箱,他的脸色看来相当苍白,但是精神却极好,他一出了洞,像是没有看到洞边有那么多人一样,也像是没有听到在洞边的人对他发出的欢呼声,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了扬起了的帐幕,然后,他一言不发,径自向帐幕走去。

阿普接着上来,立时被村民围住了,七嘴八舌地闹着,可是阿普却也什么都不说,只是拉着挤过来的蜜儿的手,向村子走去。

乐天和阿普的神态,都可以说是十分怪,罗追首先追了上去。乐天向他看了一眼,道:“啊,你回来了,那四个是什么字?”

罗追道:“望知之环。”

乐天喃喃地将“望知之环”四个字,念了几遍,才道:“对,应该是这四个字。”

这时,陈知今、西恩和肯地,也全都到了乐天的身边,西恩道:“天,你下去了好几天,我们真的以为你不会再上来了!”

乐天淡然一笑:“怎么会?”

陈知今急喘喘地问:“在洞底发现了什么?”

乐天看来神情极其恍惚,道:“怪极了,我现在也说不上来,但是我立刻会写一篇报导,把洞底下详细的情形写出来的。”

乐天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进了帐幕。

本来,在这样的情形下,西恩、肯地、陈知今和罗追四个人,作为探险队的队员,是应该立即跟进去,去问个究竟的。

可是他们四个人,却不约而同,在帐幕之外站定,没有一个人进去。

他们在帐幕外互望着,神情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尴尬和不满。因为乐天对他们的态度,实在是超越了常规的!

一般来说,一个探险队,如果在工作上有了成就,光荣和收获,是归于全队的。自然,队中的某些人,可能由于在探险的过程中,有特出的表现,会格外受到尊重,但是其他人的工作,也不会被抹杀。

可是这时,看乐天的情形,就像是整个探险队,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他甚至不愿意向队员说出冒险的经过!而要把经过的情形,用报导的方式公布出未。

西恩酋先闷哼了一声:“怎么样?整个探险队的经费全是他支付的,他有权这么做,对不对?”

陈知今沉声道:“我们也可以下这个洞去!”

他负气讲厂这句话之后,竟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咳,向那个地洞望了一眼。这样深的一个深洞,没有过人的勇气,是不敢下去的。

肯地叹了一声:“或许他是太疲倦了!”

罗追没有说什么,作了一个手势,也走进了帐幕之中。

他一进去,就看到乐天坐在一张桌子之前,望着放在桌上的两只玉瑗发怔。

罗追“啊”地一声:“你在洞底,又找到了一个?”

乐天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其余三人,这时也一脸不愿意的神情,走了进来,一起在桌边坐下。帐幕内谁也不讲话,气氛显得相当难堪。打破沉默的还是乐天,他的话说得十分缓慢:“洞下面的情形很怪异,我不会再下去,我也不会再希望有人下去!”

西恩的脾气比较急躁,他对乐天的不满也最甚,所以他一听得乐天这样讲,立时道:“听起来,好像你已拥有这个地洞的主权一样!”

乐天并没有在意西恩的讽刺,他仍然用极其缓慢的语调说着:“不,不过我放了…一点炸药在洞中,应该快爆炸了吧?炸药一炸,就不会再有人可以下这个地洞去了!”

陈知今陡地叫了起来:“那怎么可以,这样一来,你在洞中见到的情形,就算写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因为没有人再能去证实!”

乐天一直带着那恍惚的神情,道:“何必要人相信?为什么要人证实?”

各人都被乐天的态度弄得怔呆,不知如何才好,陈知今有点愤怒,道:“你无权这样做!”

他这句话才一出口,一下闷哑的爆炸声,已经传了过来。乐大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来,“或许我没有权,可是已经做了!”

陈知今更是愤怒,霍然站起:“好,你的报告,我绝不署名!”

乐天望着陈知今。神情仍然恍惚:“我的报导,会是一篇十分奇特的报导,其中有很多是我个人的猜测,我本来没打算要任何人签署,一切由自己一个人来负责!”

乐天的话,讲得这样决绝,那实在是使人无法忍受的,陈知今在怔了一怔之后,昂起头来,向外走去,当他一手撩起帐幕之际,才想到至少要维持一定的风度,所以他转过头来,道:“再见!”

乐天冷冷地道:“再见!”

西恩和肯地都站了起来,他们都明白,和乐天的合作结束了。他们向乐天伸出手来,乐天也站了起来,欲言又止,但终于和他们握了手。两人也走了出去。

罗追并不是学术方面的研究人员,何况他和乐天是好朋友。乐天在地洞下面,究竟有什么遭遇,他自然想知道,但如果乐天真的不肯说的话,他也不在乎。所以,他仍然留在帐幕里,只是以一种十分奇怪的眼光,望着乐天。

他和乐天相处好几年了,知道乐天从来也不是这样的人!罗追可以肯定,乐天一定有特殊的原因,才会采取这样的态度的。

这时,陈知今愤怒的声音自外传来:“不论他发现了什么,他自己毁去了证据!”

西恩道:“那个老印第安人可以证明!”

陈知今道:“我们去问那个老印第安人,看看地洞下究竟有什么?”

西恩和肯地两人像是同意了。乐天保持着沉默。就在此际,一阵缓慢和沉重的鼓声,一下一下,传了过来。罗追一听就道:“有人死了!”

乐天吸了一口气:“是的,阿普死了!”

罗追睁大了眼,一时之间,挥着手,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才好。阿普在出地洞之际,脸色显然苍白,但不会比乐天更差,怎么不到半小时,他就死了?而乐天像是早已知道阿普的死亡一样,那么,是不是地洞之中,有什么怪异的事,会使人在离洞之后不久就死亡呢?

罗追在呆了一呆之后,失声道:“那你——”乐天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不会有事!”

鼓声仍然一下接一下传来,乐天缓缓站了起来,他才一站起,帐幕掀开,满面泪痕的蜜儿,站在门口,抽噎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一看到了蜜儿,乐天转过头去,声音很平静:“你爷爷死的时候,一定很平静,你不必太难过,我答应你的话,一定会实现的!”

蜜儿停止了抽噎,她的声音听来很低,但是却很坚决:“我要知道,我爷爷是为什么死的!”

乐大的面肉抽搐了一下——罗追注意到了这一点——缓缓地道:“人老了,总要死的!”

蜜儿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乐天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蜜儿没有再说什么,慢慢转过身,走了开去。乐天过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声,向罗追道:“他们全弄错了!他们以为我是知道了很多事不说。

其实,我是什么也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罗追皱着眉:他是个反应极快,心思十分缜密的人,但却也不知道乐天这样讲,是什么意思。乐天又苦笑了一下,作了一个手势:“别问我什么!”

罗追耸了耸肩:“我的好奇心并不强烈!”

乐天又去注视那两只玉瑗,一直没有再说话。十分钟后,罗追被陈知今叫了出去。

陈知今要罗追安排他们六时离去,这件事不难办,引出了几个向导,带领陈知今、西恩和肯地离去,这三个人一走,整个探险队,算是解散了。

罗追又帮助办理了阿普的丧事,阿普看起来像是无疾而终的,脸上还带着笑容。以罗追的经验,也看不出阿普是怎么死的。而罗追由于他生活经历的异特丰富,在这方面的知识,绝对不会比一个专业的法医差。

乐天一直在帐幕中没有出来。第二天下午,探险队剩下来的人才离去,带走了蜜儿。

在行程中,乐天一直不说话,似乎他不是和一队人一起在走着,而只是他单独一个人一样,他甚至对身边的视而不见。当然,别人在看他,只怕他也不会感觉得到。而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蜜儿。不消多久,罗追就感到这一点了。

罗追心中感到吃惊,他真不明白何以在一个瘦小的印第安小姑娘的双眼之中,会蕴藏着那么复杂,那么难以形容的眼神。

罗追曾好几次,想硬起心肠来,告诉蜜儿一个事实,乐天认识她,只不过是一个偶然,乐天答应她的事,在她来说,是改变了她的一生,但是对乐大来说,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乐天根本不会记得,当她和乐天分开之后,乐天会将一切忘得一点不剩!但是罗追却终于忍住了,没有把这番话说出来,因为他看出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把这番话对蜜几说,那实在太残忍了些。罗追心想:到了波哥大之后,蜜儿的生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到那时候,她不再是一个在山区长大的无知小姑娘,到时候,她自己会明白,就让她自己去明白好了。

在到波哥大的旅程,可以说是一个沉默的旅程,到了波哥大之后,乐天把蜜儿交给了当地的一个朋友,那是一个银行家,刚好那个银行家自己没有儿女,蜜儿的来到,使他有意外之喜。

当天晚上,乐天、罗追就搭机离去,在乐天将上机的一刹间,蜜儿突然冲了过来,在乐天的颊上,亲了一下,又飞奔着跑了开去。

乐天并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到了美国,在美国,他为了那篇报导,花了他三个月的时间,在这三个月中,他留起了胡子,所以当他回家的时候,连范叔也几乎不认得他了。而自从他回家之后,范叔就一直在嘀咕他的胡子。

乐天的报导,并没有写到他出洞之后,和探险队其他成员不欢而散的经过,连阿普的死也没有写。

所以,他的报导,在明眼人看来,一下就可以看出其中隐瞒了大段事实。乐清和就看出来了,所以才直接地向乐天提出了这个问题。

隐瞒事实乐天的神情,明显有点恍惚,乐清和盯着他的背影,多少有点严厉。

乐天并不转过身来,他缓缓地道:“我并没有撒谎,只是没有把一些事写出来。”

乐清和的声音中带着责备:“那不是一个工作者应有的态度!你为什么要把一些事隐瞒起来?”

从乐天的背部轻微的颤动来看,他的神情正相当激动,他显然竭力在使自己平静:“因为我不想说!”

乐清和恼怒起来:“你不想说,你知不知道,由于这篇报导,你母亲要去做一件十分无聊的事?”

乐清和很少这样发怒的,而方婉仪也很少这样提高了声音说话的。她立时道:“我爱做的事情,绝不无聊,对我来说,一直是我想知道的事!

乐天震动了一下,转过身来,望着他的父母。在他的记忆之中,他的父母从来也未曾争吵过,但这时他们的意见不合,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乐天不明白他们争执是为了什么。这时,乐清和有点于涩地笑了起来。

不愿及这个秘密乐清和一面笑,一面一掌拍在杂志上,道:“你那两只玉瑗呢?”

乐天沉声道:“在,刚才我还在凝视它们。”

乐清和“哼”地一声:“看到了什么幻象?你母亲想通过那两只玉瑗,知道一件事的经过,希望真有这样的力量,能使她的愿望实现!”

乐清和话中讽刺的意味,谁都可以听得出来,方婉仪紧抿着嘴,乐天皱了皱眉,问:“妈,什么事?”

方婉仪淡然道:“我不想你知道!”

乐天并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道:“或许,你可以在那两只玉瑗中得到答案。”

方婉仪的眼光移到了她丈夫身上:“清和,我要去,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带着那两只玉瑗,你不要再说这是无聊的事!”

乐清和呵呵笑了起来,双手高举,作出投降的姿态来,“好!好!反正我们很久没有旅行了,况且南部的候又那么令人念,我们一起去!

方婉仪温柔地笑了起来,伸手在她丈夫的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叁个人一起开了书房,乐清和乐天,进了乐天的房间。

乐清和一进来,反手关上了门,神情变得严厉,道:“小天,你的那篇报导,不能作为正式的科学文献,为什么你要把一些事隐瞒起来?”

乐天叹了一声,双手抱着头:“爸,别问我,好不好?”

乐清和的声音更严肃:“小天,作为一个科学家,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单凭猜测,这次你的探险——”乐清和还没有讲完,乐天已陡然叫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作为一个科学家,应该怎么样!”

乐天的声音是如此之尖锐,而且他的脸色是如此之苍白,这表示他的情绪在度的激昂之中,乐清和从来也未曾见过儿子在自己的面前有这样的神态过,他呆了一呆,没有再说下去。

乐天在不由自主地喘着,过了一会,他才道:“爸,我爱好探险,爱好考古,是因为这两门学问,可以及人类历史上的奥秘,是十分神秘的学问,和一般的科学,有所不同!”

乐清和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你想解释些什么?”

乐天挥着手,大声道:“我是说,我所遭遇到的困惑,已经不是如今人类的科学知识所能解释的!”

乐清和扬着眉:“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在那个地洞下面,有一大段遭遇,你根本未曾写出来,是不是?”

在乐清和的严肃诘问之下,乐大只好缓缓地点了点头。

乐清和叹了一声:“或许你有你的原因,但这样一来,使得你的整篇报导,变得毫无值,使人看来只不过是一部电影的故事!”

乐天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父亲的话,只是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如果我全部写出来了,那么,我的报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疯子的呓语!”

乐清和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时,他可以肯定,乐天在那个深不可测、怪莫名的地洞之下,一定还有着十分诡的遭遇。但是他也深知自己儿子的性格,知道他若是不愿意讲出来的话,那是不可能有什么力量逼他说出来的。

看着乐天那烦恼和茫然的神情,乐清和有点同情他。他伸手在乐天的肩上,轻拍了两下:“小天,别心急,很多杂的问题。在通过缜密的思考之后,一旦开朗。会变成很简单!”

乐天的神情带着点无可奈何,缓缓摇着头:“但愿如此,我不知道妈希望知道什么,但是我倒真希望妈的愿望可以实现,那至少可以解决了我心中的一个大疑团!”

乐清和一时之间,不明白乐大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妻子想知道的事……那牵涉到叁十年前的一件往事,却令得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中一阵刺痛。这刺痛是那么实在,以致令得他的手,不由自主,伸手抚注了自己的心口。

他不愿乐天看到他的这神情,所以他转过了身去。乐清和的心中十分明白,可以绝对肯定,他心中蕴藏着的秘密,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而且他早已打定了主意,把这个秘密一直藏着,已经藏了叁十年,当然可以再一直隐藏下去。等到他死了之后,那么,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可是尽管他绝对肯定,自己心中的秘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心中有秘密的人,总是有着秘密的,他会在任何时刻,用一切方法来掩饰。就算根本没有人疑,他也会随时想到,对方可能是在窥探我的秘密!

在开始的几年,乐清和甚至连睡也睡不好,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已经渐渐习惯了,感到秘密隐藏得好,再也不可能有人知道了。

可是偏偏在事隔了那么多年之后,乐天在那个地洞里找到了什么“望知之环”,又写了这样一篇有头无尾的报导,令得他的妻子方婉仪相信了,可以通过那两只玉瑗,知道一件事情的经过!

这当然使得乐清和感到困,因为方婉仪要知道的事,就是乐清和准备带进坟墓去的秘密!

不过乐清和的困并不算是太深,主要还是由于蕴藏在他心的秘密实在太人了,所以有任何到这个秘密的可能时,他都会感到震动。事实上,他根本不相信在两只玉瑗的中心,可以看到什么!就算有,那也只是凝视太久的幻象而已。

迷惑的事至于在地洞之中,乐天在那块光滑如镜的大石之前,说他看到了许多难以捉摸的形象,照乐清和的想法,那可能是由于地洞太深,下面氧不足,而导致人脑的活动迟钝所产生的错觉。

乐清和在转过身去之后,在短的时间中,就镇定了下来,他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惶的,心中的秘密,将永远是秘密;所以,他的神态也迅速恢了镇定,仍然用一个父亲应有的严肃声音道:“小天,别太钻牛角尖了,太虚幻的事,有些是追求不到的!”

乐天发出了一下声音很低的苦笑声:“爸,我知道!”

乐清和挥了一下手,打开门,走了出去。乐天双手抱着头,在一堆不知是什么时代的石头器皿上,坐了下来。

他心中在想的是:自己的这篇报导,反应当然不好,在写这篇报导时,他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没有人会对这样的一篇报导感到满意,因为一看就可以看出来,这篇报导并不完整,隐瞒了一部分事实。

然而,当时他还有不可遏止的冲动,写下了这篇报导,他感到,一定会有人同意他的假定,不管是不是有事实被隐瞒着,他提出来的假定,应该有人会接受。他的假设是:“通过一方法,利用这两只玉瑗,可以使人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

这说法自然太玄虚,他并不期望有大多人会同意,会发出回响。可是,相信了他提出的假设的,竟然是他的母亲,这一点,却令他感到意外。

他的思绪十分杂,他母亲是从小到大,一直被人间所有的一切幸福包围着的一个人,会有什么事是她想知道的?以致会相信了他的假设,还是因为提出这虚幻假设的是她的儿子?

乐天感到很迷惑,就当他在思索着这个问题之际,门上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乐天甚至不必抬起头来,也可以肯定是他的母亲站在门外。母亲连敲门声都是那么文雅,他一面站起来,一面提高了声音:“妈,请进来!”

门推开,方婉仪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低叹了一声:“小天,你爸爸对你的那篇报导,好像很不满意!”

乐天苦笑:“事实上,我自己也不满意!”

方婉仪的话很委婉:“如果把所有的经历全写出来,是不是会好一点?”

乐天被他母亲那高明的说话技巧,逗得笑了起来:“妈!我在报导中没有写到的事有……那个印第安小姑娘。她叫蜜儿,我把她送到波哥大去了,让她过公主一样的生活,那是我答应她的!”

这事,要花费大量的金钱,是普通人所不敢想象的。

但是方婉仪从小到大,从来也没有受过金钱的困,她有着随便怎么用也用不完的钱,所以她听了之后,只是淡然一笑,对这事,连半句话也没有再问,只是安详地望着乐天。

乐天感到母亲的眼光虽然柔和,充满着一个母亲应有的爱,但是也像是可以看穿他的心事一样,所以他半转过头去,避开了他母亲的眼光。

方婉仪的声音听来仍然不急不徐:“小天,如果你不肯对人说的那一部分,会影响到‘望知之环’的神奇力量,我要你对我说!”

乐天忙道:“不会!不会!”

他望向他的母亲:“事实上,究竟怎样发挥‘望知之环’的力量,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至少有一个概念,集中力量的凝视,全心全意,运用自己所有的意志力去求知,会有一定的作用。”

方婉仪沉声道:“在事情发生的地点进行,是不是会好—点?”

乐天呆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所以他在想了一想之后才道,“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一这样神奇能力存在的话,那么,在事情发生的地点,照说,总比在遥远的地方来得好些。”

方婉仪没有再说什么,看她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乐天好几次想问:“妈,你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但是他却没有问出口,只是将那一对玉瑗,推到了他母亲的身旁。

方婉仪默默地接过来,将两只玉瑗叠在一起,两只玉瑗同样大小,这样的玉器,出身在豪富家庭的方婉仪,从小就见过不知多少。这一对玉瑗,托在手上,似乎有一神奇的力量,通过玉瑗中心的圆孔,可以看到什么呢?

这时,方婉仪看出去,只看到自己的手纹,她思绪十分紊乱,思想完全不能集中。她想到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想到了有一派学说,说一个人生的命运,全都刻在这个人掌心的纹路之上。

真是这样的吗?方婉仪不由自主苦笑了起来。没有人知道,真的没有人知道,连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自从那件事之后,内心所着的创痛,一直未曾平过,任何时候,一想起来,所感受到的那阵创痛,是如此之猛烈,一点也不因为时间的消逝而稍稍减退。

有时,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创痛竟会如此之深,叁十年之久,一点也没有愈合的迹象。人人都以为她早已淡忘了,但是她自己知道,一点也没有忘!

方婉仪曾强逼自己不要再去想,但是她却做不到,她一直在想,而且,一直不让任何人知道她还在想,这或许就是乐天的假设,令得她相信的原因。

方婉仪没有再说什么,握住了那对玉瑗,默默地走了出去。在她走出去的那一刹问,乐天不禁用力地摇了一下头,又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拍了一下。

因为在那一刹间,乐天感到,自己的母亲,看起来竟像是世上最悲苦的人,他当然无法相信这是事实,母亲应该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所以他才会有那样的动作。

方婉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由于住宅十分大,乐清和夫妇的卧房是一个套间,包括了两间宽敞的卧室,布置得十分清淡和舒。方婉仪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了下来,让天鹅绒的椅子,把她的身子包围起来。

她经常这样独自坐着,让回忆来折磨自己。像她这样,看起来应有尽有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折磨她的呢?唯一的可能,自然是感情上的创伤,不错,就是感情上的创伤。

每当她紧靠着安乐椅的椅背之际,她就会隐隐感到,自己是靠着一副宽阔、坚强的胸膛,她甚至可以幻想到有一股暖,在她的头顶吹着,令她感到有点痒,有点软,有说不出来的舒服。

有时,当她更深地沉入回忆中时,她会突然不由自主,失声叫出来:“封白!”

知己难求封白绝不是一个美男子,虽然他身形高而健壮,可是他的脸稍嫌长,鼻子也太大了一点,眉不够浓,不是那种美男子的典型。可是封白却有着一种令异性一看到他就为之心醉的气质。那种在封白身上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的浪漫气质,使得和他接近的女性,感到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有把天顶住的力量。

封白令得女性心醉的,还有他充满了男性魅力的声音,和那种声音所组成的永远是很动听的语言,那简直是可以把任何女人听得痴醉。

自然,还有相当重要的一点是,封白出身在一个巨富的书香之家,他身边所有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即使在其他富家子弟看来也是很困难的事,在封白来说,却都是最简单不过的。

上天几乎把一切好处都给了封白,他聪明过人,体魄强健,学业骄人。而且,他待人又是那么豪爽、坦率、热情,他没有一个敌人,而几乎全世界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他的快乐,会传染给每一个在他身边的人。

对方婉仪来说,和封白在一起的时刻,永远是最快乐的时刻。方婉仪第一次见到封白的时候,还扎着两条小辫子,十一岁,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正在一个琴艺绝佳,但是人却古板得可怕的钢琴老师的督促下弹钢琴,奏的是贝多芬的“给爱丽丝”。她奏得那样感情洋溢,令得那个马脸的女老师,似乎永远不笑的脸上,也现出了极其满意的笑容来。就在方婉仪奏完一曲之际,范叔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小姐!小姐!老爷叫你去,老爷有一个好朋友来了!”

方婉仪先向老师望了一眼,得了许可,她才慢慢地走了出去,范叔叔拉住了她的手,道:“就是老爷时时提起的封伯怕!”方婉仪知道“封伯伯”是什么人,虽然她还未曾见过,因为她常听得她的父亲说:“人生得一知己,死而元憾。”而父亲口中的知己,就是封伯伯。

她也记得,每当父亲接到封伯伯来信时,会多么高兴,会自己一个人大口大口喝酒,又会把她抱得老高,抛起来又接住。

封伯伯是爸爸的好朋友,方婉仪知道,封伯伯的名字是封秋叶。为了这个名字,方婉仪还曾受过一次莫名的委屈。

一个新来的老师,不清楚方婉仪的家庭背景,在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解释到好朋友的定义,恰好指到方婉仪,要她就自己的了解解说一下。方婉仪站了起来,道:“我知道什么叫好朋友,我爸爸就有一个好朋友,封伯伯。”

老师问:“那位封伯伯叫什么名字?”

方婉仪照实回答:“封伯伯的名字是封秋叶,他住在云南!”

老师的面色变了一下,现出极不高兴的神情来,申斥着方婉仪:“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你说的那位封将军,是我国近代史上著名的英雄人物,他不到三十岁,就为国家建立了极大的功勋,你想象他是你父亲的好朋友,这大概是由于你对他的崇敬。”

寻常孩子,受了委屈,一定会哭了,可是方婉仪却不,她先是觉得怔呆,接着觉得滑稽,不明白老师何以把一个将军看得这样严重,在她的家里,见到过的将军不知有多少?再大的官,也抱起她来,她还不喜欢人家抱哩!这一次,她回家之后,把课堂中的事,告诉了她的父亲,她父亲只是笑笑,第二天陪她上学,见到了那位老师,递上了一张名片,只讲了一句话:“我是方婉仪的父亲,封秋叶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老师一看到名片上印的名字:方风扬,登时呆住了出不得声,而方婉仪已跳着进课堂了。

封伯伯来了,这表示,家里有一件大事发生了,所以方婉仪急急走了出去,她要看看“好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在她父亲的书房中,她第一次看见父亲和另一个男人拥抱在一起,互相用力拍着对方的肩,她也第一次看到了封白,封白站在一旁,侧着头,用一种十分严肃的神情看着两个好朋友的拥抱。

但是封白立时转过头来,发现了她,神情变得调皮,向她眨了眨眼。

一直到多少年之后,方婉仪仍然憎恨自己学不会一只眼睛的眨动。当时,她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对付眼前的这个男孩子。自然,她也绝没有小里小气地站着玩自己的辫梢,她向封白大方地笑了一下,向她的父亲走了过去。

极重要的一件事方婉仪向前走去,她的父亲立时发现了她,一把将她拉了过去,抱了起来,那令得方婉仪大窘,她已经是一个大女孩了,不要人家把她当小孩子一样抱。她一直感谢封白的是,封白非但没有取笑她,而且当她向他望去之际,封白还故意转过头去,当作没有看到一样。那使她有足够的时间挣脱下地。

她的父亲已呵呵笑着,指着道:“秋叶,你看,这是婉仪,我的女儿。婉仪,叫封伯伯!”

方婉仪抬起头来看,看到了一张清秀而略带威严的脸,目光湛然,正向她塑来。方婉仪从小就见过不少大人物,但是从来也未曾见过令自己感到这样亲切的一个大人物,她叫了一声,封伯伯招手,叫封白过来,封白把左手放在背后,右手伸了出来,道:“我叫封白!”

方婉仪学着他,道:“我叫方婉仪!”

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

从他们的第一次握手,到第一次接吻,到第一次互相坦诚相对,到他们第一次……其中当然相隔了很多年,但是方婉仪知道,一切,都是在第一次握手的时候,在那次握手之际,互相望着对方时,就已经决定了的。

当她和封白的手分开之后,方婉仪只记得父亲和封伯伯不断地在讲话,不断地在笑着,然后,封白就来到了她的身边,向她作了一个鬼脸,从口袋中,半掏出一样东西来,又迅速放回袋中。

方婉仪只看到那是一个扁圆形的东西,金光闪闪,还没看清是什么,封自己做了一个手势,又迅速放回袋中。

方婉仪想表示一些女孩子的矜持,可是却半秒钟也没有犹疑,就跟着他走了出去。

像方婉仪那时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之中,通常都是很高傲的,方婉仪本来也很高傲,可是在封白的面前,她的高傲完全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对这个男孩无比的兴趣。

可是在一开始之际,方婉仪却是失望的。封白一面眨着眼,一面自衣袋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来,在方婉仪的面前扬了一扬。

方婉仪本来一心以为那是什么新奇有趣之极的东西,可是等到看清楚了之后,她自然而然地撇了撇嘴,现出了一副不屑的神气来。

封白给她看的,是一只极其精致的挂表,连着金链,和链上的碧玉坠。那只挂表的两面,都有着法郎质的精工绘画。

这样的一只精致的挂表,在其他的小孩眼中,可以成为极其稀罕的玩物,可是出身于豪富之家的方婉仪,对这种东西,看得实在太多了,她在三岁之前,摔坏了的挂表,几乎全是和封白手中所拿的那只同等级的。她连一打开来之后,有人物会移动,有喷泉流动的都见过,那自然令她失望之至了。

看了方婉仪这种不屑的神情,封白多少有点尴尬,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气馁,指了指书房,学着大人的步法,走了几步,又老气横秋地取出挂表来看看时间。方婉仪起先莫名其妙,等到封白把书房的门打开一道缝,叫她向里面张望时,她才明白,那只挂表,原来是在他父亲身上的。

而当方婉仪由门缝中向书房内望去之际,恰好看到封将军想掏出挂表来看时间,而发现挂表不见了时的那副手忙脚乱的狼狈相!

方婉仪从来也没有这样想大笑过!这样想笑,而又非忍住了笑不可,那真是一件辛苦之极的事。不论事隔多少年,方婉仪都不会忘了这种感觉。

而这时候,她实在不敢笑出来,因为封将军已经变得十分愤怒,正在大叫:“封白!”

封将军的叫声,将方婉仪吓了一跳,就在这时,封白的手已经伸过来,握住了方婉仪的手,拉着她向外便奔。方婉仪从来也没有那么快速地奔跑过,可是拉着她的封白,奔得那么快,她只得勉力跟着,以免跌倒。所以,当他们奔到了花园的草地上,封白陡然松开手之际,方婉仪立时滚跌在地上,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直跳了出来。

封白也立时滚跌在草地上,一面打着滚,一面爆发出轰笑声来。方婉仪也大笑了起来,那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如此开怀大笑,她一面笑着,一面打着滚,学着封白翻着筋斗,直到笑得泪水直流,肚子的肌肉发痛,她还是没有法子止住笑。

这一场大笑究竟笑了多久?由于在大笑的时候,实在太欢畅了,在回忆之中,根本已没有了时间的存在,她只记得,当她和封白两人,在草地上滚得满头满脸都是草屑,还在互相指着对方大笑的时候,封白突然止住了笑声,神情变得古怪之极,盯着她的背后。

方婉仪怔了一怔,立时转过头去看时,或许是由于已经笑够了,但就算没有笑够,她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她一回头,就看到她父亲和封伯伯,并肩站着,她父亲皱着眉,那倒还好,封伯伯却是一脸怒容,看起来令人可畏。

方婉仪也不笑了,封白的神情更古怪,僵硬得像是一尊石像一样,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看来更是又滑稽又可怜。

封将军怒声道:“起来,像什么样子!”

方婉仪这才发觉,自己的姿态样子,不会比封白好到哪里去,而且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她和封白一起站了起来,令方婉仪最难忘和最高兴的是,眼看一场严厉的责罚难免了,可是封白在站起来的时候,还向她做了一个鬼脸。方婉仪像是听到封白在对她说:“不要紧,大不了捱一顿打!”

她和封白见面以来,根本一句话也未曾交谈过,可是这时,她看到封白的神情,就已经知道封白的心中,要对她说些什么!

封将军又在厉声喝着:“封白,过来!”

封白大大方方,一点也没有闪缩地向他的父亲走了过来。封将军已经扬起手来,封白那时的高度,还不到他父亲的胸口,可是仍然没有一点畏缩的表现。

方婉仪在这时候,突然叫了起来:“封伯伯!”

封将军呆了一呆,向方婉仪望来,方婉仪的声音,清脆而动听,声音不是十分高昂,可是听来却已经给人以一种心平气和之感。她道:“封伯伯,封白,他刚才教了我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封将军愕然:“他教你?他有什么好事教人?”

方婉仪十分镇定地道:“他教会了我,父亲也是可以开玩笑的!”

方婉仪说得这样正经,而且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令得封秋叶和方风扬这两个大人物,都呆了一呆。他们全是受过高等教育,思想十分新而且开朗的人,自然明白这个小孩子一本正经这样说出来的那句话中所含的真正含义。

父亲也可以开玩笑的,这表示一种对传统的、封建的父权观念的对抗,这正是他们两人毕生从事奋斗,尽力在提倡的目标!

这真是极重要的一件事!

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封秋叶扬起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当他的手垂下之际,封白已经将他的挂表,迅速塞进了他的手中。

封秋叶和方风扬两人互望着,呵呵大笑了起来,封秋叶抚着方婉仪的头笑:“你说得对!”

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和方风扬两人,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走了开去。封白向方婉仪望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过了片刻,才道:“你比我会说话!”

方婉仪的回答是:“看到你快捱打了,我非说不可!”

封白笑了起来,拍着身边的草地。方婉仪完全明白,封白是要她躺在他的身边,她应该拒绝的,可是她却连想都没有想,就在封白的身边,躺了下来。

他们望着蓝天白云,争着讲话。

从那次开始,他们不知有过多少次这样并肩的唱唱细语,使他们互相之间的了解,一步一步加深。

自从那次相会之后,他们有太多的机会在一起。封秋叶带封白来的目的,是要他在大城市中受中学教育,方风扬是封秋叶最好的朋友,所以封白顺理成章地住进了方家的大宅。

虽然中学他们并不同校,方婉仪念的是一家著名的贵族女子中学,封白念的是另一家著名的男校,但是同住在一所屋子里,屋子再大,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少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少年人一天一天长大,方婉仪在开始时,只觉得一天见不到封白就不快乐,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不论自己有什么要求,封白只要做得到的,一定会为她去做,而婉仪也知道,封白也和她一样,争取每一个和她见面的机会。

封白并不是很喜欢弹琴,他好动,好动到了极点。然而当她一小时接一小时练琴的时候,封白就会像石头一样站在旁边。每当方婉仪回头,和封白的目光相接触之际,她觉得自己的血流加快,指尖之上,充满了感情,琴音也就格外动人。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故,方婉仪的艺术才能,得到迅速发展,已经是公认的有远大前程的音乐家和艺术家了。而封白,则在运动方面展示了他的才能,他得到摩托车越野赛的全国冠军的那天,方婉仪奔上去献花,两人互望着,心头都有说不出来的甜蜜。

当天晚上,当他们靠在花园中那棵梧桐树下面的时候,月自风清,白兰花的香味,中人欲醉,他们俩都醉在难以形容的甜蜜之中,自然而然地,他们的唇凑在一起。当那一刹间,似乎天地间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们俩,或许在他们的心中,连自己也不存在了,只有对方才存在。

中学毕业之后,封秋叶又从云南到来,商量着他们出国留学的问题。

在上次封秋叶来的时候,相隔了六年,封秋叶和方风扬两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方婉仪和封白,却完全变了。封白挺拔、黝黑、强壮,像牛一般地坚实。方婉仪窈窕、娇细、温柔、美丽,几乎所有与美丽有关的形容词,都可以加在她的身上。

而当封秋叶和方风扬这两个在各方面都大有成就的中年人,望着这一对青年男女之际,他们心中的欢欣,真是难以形容!

出国留学,美国、英国、法国、日本,可供选择的实在大多。当他们选择之际,只是兴高采烈地在讨论着,当然他们也知道,决定去什么地方,对他们以后的一生,可能会有影响,可是他们却绝未曾想到,决定到什么地方去留学,会令得他们的一生,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事实上,任何人,当他在可以有选择之际,不论选择的是哪一方,就会对他的将来,有着影响,因而起变化。变化可能大,可能小,而起因,只是当时看来元关紧要的一个决定。甚至出门口时,决定靠左边走,还是靠右边走,也会影响以后的一生。

这种情形,就像是平面几何图形中的一个角。譬如说,一个三十度的角,它的两边,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理论上来说,可以无限制地延长,越是延长,角的两边的尽端的距离就越远,可以远到无限远。

他们最后的决定是到法国去。

因为法国一家著名的艺术学院,接受了方婉仪的申请。

而巴黎大学的化工系,也接受了封白的申请。而且,年轻人总憧憬法国的浪漫气氛。

到法国去,这就成了决定。

当时,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的第三年。在战争中,方、封两家的财产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反而在战后,迅速地得到了发展。而且,方风扬的眼光极好,早就逐步把财产转到海外地区,香港是他选中的第一个目标,大量的投资,已经收到成果,使他的财富,近乎几何级数地增长着。

到了法国之后,两家大学全在巴黎,方婉仪和封白见面的次数没有以前多,但是也绝不少,两人的见识广了,学识丰富了,身体成熟了,那也更使得他们都肯定了一点: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对男女,能比他们更匹配的了。他们互相爱对方,爱得如此之深,使得他们周围的人,都感到惊讶不已。

在封白生活中,有不少金发碧眼、曲线玲珑的美女,想进攻封白,可是封白却完全视若无睹,而当那些美女看到了方婉仪之后,也都知难而退。

在方婉仪方面,所有的同学,甚至包括艺术学院的教授在内,看到了这样的东方美人,全都惊得呆了。他们绝未曾想到过,一个女性的美,可以美到了这种程度。不知道有多少高鼻深目的青年,想得到方婉仪的一笑,但是他们全都失望了。

而且,方婉仪的气派,也令得他们不敢妄动,方家在学校附近买下了一幢花园洋房,给方婉仪住,派了范叔和范婶跟着方婉仪到法国,照顾她的起居。豪华的房车,有穿制服的女司机,看门人是身材高大的印度人,就差没有私人军队了。

初次见面惊为天人于是,方婉仪的外号,就被叫做“冰雪雕成的东方公主”。方婉仪也不理会这些,只是沉浸在她的艺术天地和幸福的爱情之中。

方婉仪住的那幢洋房,十分宽敞,而且她又有着用不完的钱,又豪爽喜客,所以,她的房子,很快就成为大学生最喜欢去的地方。各种各样的大学生都有,到后来,连成名的教授、学者、作家、音乐家和艺术家,也常来参加不定期举行的聚会。方婉仪若是嫌太吵闹,想要静一静时,她大可到三楼她自己的卧室之中去,在那里,楼下大厅中的喧闹声,是传不上去的。

封白常带人来参加,他豪爽的性格,使他极其容易交朋友,在封白的同学之中,有一个年轻人,和封白的友谊最好,几乎封白每次来,他都一起来,自然而然,他也认识了方婉仪。这个年轻人,是巴黎大学文学院的高材生,乐清和。

和封白、方婉仪刚好相反,乐清和的家境十分贫困。他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纱厂工人。乐清和能够到法国来留学,是依靠他中学时代就已经展示的超人才能。他几乎过目不忘,而他读书精神之惊人,也是罕见的,他可以一天十几小时埋在书堆之中。作为一个中学生,在古代文字考证方面的论文发表出来,使人以为那是研究文字学的老教授所写的。

乐清和的才能,受到了巴黎大学汉学教授的赏识,给他申请了一份奖学金,使他可以到法国来深造。作为一个清贫学生,他的生活费用,要靠他去法国做各种各样的工作,甚至包括通阴沟在内来赚取。

乐清和住的是一个十分残破的旧房子的阁楼,阁楼的斜屋顶使得他在他的房间中时,只能坐着,无法站起来。

可是,乐清和虽然清贫,但是却器宇轩昂,仪表不凡。

最难得的是,他对于自己的贫困,一点也没有自卑感,在同学之中,侃侃而谈,遇到他的文章,在国际知名的杂志上发表时,得到的稿酬,照样豪气干云,请起同学的客来,毫无吝啬。

封白和乐清和成为好朋友,是两个都喜欢运动,在网球场上交手时,“打”成相识的。两个人争夺全校网球冠军,五局球赛。四局是二比二,最后争胜的一局,打到了六比六之后,再连打七球,又是六比六。

封白和乐清和同时举高了球拍,都表示不想再打下去,因为两人的球技相当,凭一球之胜,胜了也不光彩。他们的举动,是全然不约而同的,博得了如雷的掌声,两人一起奔过来,隔着球网,紧紧握手。然后,一起向观众鞠躬,方婉仪奔进来和封白握手,当乐清和在阳光之下,第一眼看到方婉仪时,他整个人,却如同遭受到雷硕一样地呆住了!

乐清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心要从口中跳了出来,这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位女神?

他精通文字学,但是他却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文字可以形容方婉仪。

方婉仪那天,为了来看球赛,穿的是轻便的运动装,苗条的身形展露无遗,她的脸容,简直是清晨的露珠。乐清和在刹那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直到他听到封白在叫他,可能已经叫了十声以上了,他才从幻梦中惊醒过来,却看到方婉仪已大方地向他伸出手来。

乐清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也大方地和方婉仪握着手。当他的手,有礼貌地轻握住方婉仪的手时,他真的真心诚意,愿意就在那一刻死掉,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封白在作介绍:“方婉仪,音乐学院的高材生。”

乐清和自我介绍:“乐清和,不敢妄自菲薄说是在文学院滥竿充数!

封白和方婉仪都笑了起来,他们都笑得很欢畅,相处也没有什么隔膜,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大家的身分是一样的,穷和富在学校生活中,并不那么特别。

当封白和乐清和换好了衣服之后,和方婉仪以及另外几个同学,到了附近的咖啡室中。

永远记得初恋之夜封白和方婉仪对那次咖啡室之行,印象都十分深。因为六七个人进去之后,大家抢着坐下,只有乐清和并不坐下。

封白讶道:“喂,怎么不坐?”

乐清和淡然笑着,“对不起,我的工作时间到了!”

在各人还未曾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之际,他已经走了进去,不到三分钟,他换上了侍应生的制服出来,在各人身边一站,问:“各位要点什么?”

那真是感人又激动的场面,所有坐下的人,都站了起来,有的叫道:“乐清和,你在搞什么鬼!”

封白“哈哈”笑着:“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喝杯酒!”

乐清和带着微笑,可是神态却十分坚决:“不行,在工作的时候,我是不能坐下来的。这个工作,维持着我的生活!”

封白大声道:“别担心你的生活,我——”他讲到这里时,方婉仪已经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封白也立时住了口,乐清和仍是微笑着:“请问各位要什么?”

各人都坐了下来,叫了饮品,看着乐清和忙来忙去,二十分钟之后,封白感叹道:“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到今天,我才真正欣赏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风范!”

封白的话,是提高了声音来讲的,整个咖啡室中的人都可以听得到,法国人自然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方婉仪率先鼓起掌来,其他的同学跟着鼓掌。

乐清和提着咖啡壶走了过来,仍然带着看来略有傲意的微笑:“封白,你太夸奖我了,我怎能和颜回相比?”

封白握拳,在乐清和的肩头上,轻击了一下,他们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而且,乐清和和方婉仪见面的次数也多了。和第一次看到方婉仪的时候不同,乐清和再也没有任何失态的表现。

可是,每次当他见过方婉仪,回到那破旧的阁楼之后,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他的心头的那种绞痛,几乎叫他不想再活下去,要在死亡之中求解脱,他狂灌着劣等酒,使自己醉得人事不省,可是第二天,只有更痛苦。

他已经知道了方婉仪的出身来历,也知道了她和封白之间的关系。他,乐清和,一个靠奖学金来交学费,一个靠做杂工来维持生活的穷学生,实在是一点机会也没有的!

他千万次告诉自己:只要不是白痴,就赶快放弃爱方婉仪的念头,想也不要想!

可是来元影去无踪的爱情,既然来了,怎能赴得走?他心中的痛苦,深深地隐藏着,一点也没有显露过,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中,对高不可攀的方婉仪有着这样疯狂热切的爱,连方婉仪这样敏感的女性,也没有丝毫觉察,只是把乐清和当作值得尊敬的好朋友。

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完全没有人可以诉说,只有当肯定四周围没有人时,才能发出一下绝望的叹息声。这样的痛苦,也只有性格坚韧过人的乐清和,才能忍受下来,而且在人前装成若无其事。

封白和方婉仪之间的感情,却越来越浓,终于到了有一天,在方婉仪的洋房中,大家都喝了一点酒,其他人都告辞离去之后,在楼梯口上,封白和方婉仪握手,准备道别,封白轻轻地去吻方婉仪的脸颊,方婉仪的双颊,红得像会渗出血来一样,而且热得几乎的痛了封白的嘴唇。封白整个人都痴了,他知道方婉仪美丽,也极度欣赏她的美丽,可是从来也想不到,她会美到这一程度!

方婉仪整个人也痴了,她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整个人像是飘在云端一样,再也没有半分气力,就倒向封白的怀中。封白扶住了她,一步一步走上楼梯,一直来到她卧室的门口,推开了房门。

即使来过这幢洋房不知多少次,封白也没有见过方婉仪的卧室。那么清幽,那么色彩浪漫,更使得这对本来已经有点无法克制的青年男女,更增了几分情怀。把方婉仪扶到了床边,两个一起倒在床上,深深地吻着,两个人都像是有烈火在身边烧着,可是又不觉得灼热,只觉得酥暖。

封白站起来要走,方婉仪柔软的手臂将他勾住,呢喃着:“再给我一点酒!”

封白拿起酒瓶来,自己喝了一口,对着方婉仪的唇,喂了一半在她的口中。方婉仪的声音使任何人听了都会沉醉:“我的心,跳得好厉害!”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封白的手,按到了她丰满柔润得叫人什么都会忘记的胸脯上。

那是方婉仪永远都会记得的一个晚上。

如果说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有欢乐的话,方婉仪和封白,在那一晚上所经历的欢乐,是他们一生中之最。

同样的欢乐,或许在其他青年男女身上,也曾发生过,但是却比不上他们。因为他们在尽情享受着欢乐之际,完全不必为任何其他事担忧,可以把全副心神,让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浸在欢乐之中!

他们真是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一切最美好的生活,在等着他们享受。

所以,当阳光射进卧室,方婉仪睁开眼来,赶紧把头藏进封白的怀中之际,封白由衷地道:“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方婉仪的声音听来有点含糊,因为她的脸在封白的怀中:“我才是……”

封自下了结论:“我们两人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封白的结论,是没有人能够反对的,就算有人要反对,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来,一点也没有,半点也没有!

他们是最幸福的一对幸福一直在持续着,封白和方婉仪自愿性的结合,进步到了身体的结合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情意,浓得人人见了都羡慕。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浓情蜜意,使每个人都可以感觉得到。他们的一下互望,指尖的轻碰,都毫无保留地表示出他们的爱。

而当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当他们毫无保留地面对着对方之际,他们互相之间的欣赏,也已到了世界上除了对方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地步。

精神上的幸福,肉体上的快慰交织在一起,方婉仪和封白,的确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幸福变成了一种异样的光辉,令得他们两人看来容光焕发,封白连走一步路都像是在跳动,他的笑声更洪亮,更充满了豪意,方婉仪看来更成熟,更美丽,更动人。

大学生活是多姿多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欢乐之中度过,在他们周围的人,看来也都分享着他们的快乐。

那一年暑假,封白首先提出来:“南部有一个大型滑翔机俱乐部,我们选今年暑假去参加;但要接受简单的训练,我可以在天空翱翔了!”

立即有好几个人同声叫好,乐清和也在叫好的人之中,方婉仪微笑着,封白立时向她望了过去,扬了扬眉,代替了询问。

方婉仪并没有立即回答,在当晚,聚会散了之后,她和封白一起躺在喷泉旁的草地上。偶然一阵风来,会有一些细小的水花,散在他们的身上,方婉仪把头枕在封白的胸上,封白用手背,轻轻抚摸着方婉仪的脸庞时,方婉仪才道:“白,滑翔机只能载一个人上天空的!”

封白“啊”地一声:“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不要紧,我们去订造一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滑翔机!”

方婉仪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甜。她的笑容,换来了封白无数的亲吻。

暑假第二天,一共是七个人,包括了封白、方婉仪、乐清和,以及其他四个同学,驱车南下。而范叔也跟了去。

范叔一听说方婉仪要飞上天,而且又是没有机器,只是凭风力滑行的滑翔机,他不禁大吃一惊:“小姐,这……不是等于……放一只大风筝上天,人……就附在风筝上面?”

方婉仪对范叔的吃惊,感到很好笑:“是啊,范叔,一点机械声音都没有——上了天空之后,只有风声,人就浸在天籁之中,和天籁混为一体了……”

范叔不是很听得懂方婉仪的这番话,他总以为那是不可靠的,所以一直在劝:“小姐,你看人玩就算了,何必自己也参加?”

方婉仪摇头:“范叔,你要我看封白玩?看着他上天?”

范叔觉得“上天”两个字十分刺耳,但是他又明知道小姐和封少爷,绝不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的,所以他只好叹了一口气,不再出声,而总是皱着眉,一副忧心仲忡的样子。

到了目的地之后,大型滑翔机运动的多变和刺激性,立即吸引了那帮年轻人。

他们先接受了一个星期左右的基本训练,然后,就开始实际的运动。

所有的大型滑翔机,全是单人的,但方婉仪特别订造的双人型滑翔机已经运到,所以,方婉仪第一次升空时,是和封白并肩一起坐在驾驶舱中的。

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升空了,拖滑翔机上空的小型飞机的螺旋桨已经发动。滑翔机升空前,最后的机身检查工作,照例要由驾驶员的一位助手担任。封白选了乐清和担任这项工作,因为乐清和是他最好的朋友。

由于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升空,所以当乐清和检查完毕之后,教练走了过来,作最后的指点。

教练道:“两位,这是你们第一次升空。一般来说,第一次驾驶滑翔机升空的人,都希望到达相当高的高度,但对于生手来说,这是相当危险的事,所以,希望你们不要超过一千公尺。”

封白笑着答应,教练又看看远处的山影,道:“法国南部是最适宜滑翔机飞行的地方,在那些山岭附近,有着最适宜滑翔机飞行的背风气流。

你们都学习过,在背风气流的影响之下,滑翔机可以上升到超过一万公尺。我不要你们在未曾有熟练的驾驶经验之前,去碰及背风气流。”

封白抗议道:“那太无趣了!”

教练摇头,神情坚决:“在你有了飞行经验之后,我会鼓励你去创造世界纪录!”

封白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教练和乐清和一起后退,封白按下了舱盖,负责拉起滑翔机的小型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迅即起飞,滑翔机也立时被拉了起来。

随着牵引飞机,滑翔机升空;高度计上显示出了到五百公尺时,封白按下了松开牵引绳的键,滑翔机和牵引飞机脱离了关系。

封白负责操纵,一和牵引机脱离之后,他就令滑翔机转了三个大圈,在转圈之中,盘旋上升,恰当的热气流,令得上升的过程十分顺利,一下子就到了一千公尺。

完全没有声音,他们两个人几乎能听到互相的心跳声,滑翔机平稳地向前飞行着,封白又将高度升高了一点。向下看去,下面一切,全都像是图画中的景象一样。

方婉仪尽量靠向封自,低声道:“看,机翼就像是鸟翼一样,我想到我们是骑在一只颇大的神鸟上面,在天空飞行!”

封白道:“是啊,有些小说之中,神秘伴侣,就常作这样的飞行!”

方婉仪的声音更低:“我们就是!”

封白望向她,她也转过头来,他们又深深地吻着,那样平稳地在空中飞行,又和自己最心爱的人在一起,四周围又那么静,什么是神仙,这就是神仙了吧!

他们的嘴唇分开之际,两人都不约而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在这个深呼吸的动作之中,表示了他们心境上的无限满足。

两小时后,他们着陆,封白有着运动方面的天生才能,他着陆的动作,干净利落,教练和其他同学,一起向他们奔了过来,乐清和奔在最前面。

舱盖打开,封白扶着方婉仪出来之际,一片鼓掌声和欢呼声,教练大声道:“成功的第一次飞行,就是成功的将来!”

封白也兴奋之极,连声道:“太美妙了!太美妙了!没有一种境地,比在空中更美妙!”

他和方婉仪都迷上了这种飞行,每次飞行,总是在一起。一次比一次飞得高,一次比一次飞得远。

每当他们俩升空之际,地面上总是有两个人,一直抬头盯着他们的滑翔机,连滑翔机在天际,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甚至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他们还是一直抬头看着天空。

那两个人,一个是范叔,他始终不放心小姐在一只“大风筝”上。另一个是乐清和,没有人知道他抬头望向天空之际,心中在想些什么?

乐清和的飞行成绩,十分优秀,他对滑翔机的兴趣也极高,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成绩创出来。

暑期结束,当他们兴高采烈地离开滑翔机基地,回到巴黎去之前,方婉仪和封白两人,对乐清和又不禁刮目相看。乐清和坚持要自己付清一切费用——这笔数字,对一个穷学生来说,简直是超负担的。而其他几个同学,都接受了封白的好意,只是连声道谢而已。

封自开始时有点气恼:“清和,我们是朋友不是?为什么你这样固执?”

乐清和微笑着:“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才坚持,只有这样,我们才是朋友!”

方婉仪摇头:“既然是朋友,难道就不能接受朋友小小的礼物?”

乐清和爽朗地笑了起来:“那不是小小的礼物了,我知道,我付了这笔费用之后,至少要有三个月,除了面包和清水之外,我没有钱买牛油,但是我还是要自己付,不然,我们就不是朋友。”

他的一切要靠自己努力当他们争论的时候,范叔也在旁边,乐清和的态度,令得范叔极其感动,竖起了大拇指,道:“好,我会替你煮各种各样的汤,只要你肯来喝!”

乐清和笑道:“我一定来!”

范叔还想找几句话来夸奖乐清和,他又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方老爷和封老爷最喜欢了,等你念完书,叫两位老爷多多提拔你!”

范叔还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多么不得体,封白和方婉仪在一旁大吃了一惊,想乐清和一定生气。可是乐清和一点也没对范叔动气,只是笑着:“范叔,等我念完了大学之后,只怕两位老爷,还真没有法子提拔我!”

范叔不明白,眨着眼,还想说什么,封白连忙把他推开去。

方婉仪歉然:“对不起,清和,范叔不会说话!”

乐清和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会为这个生气么?”

封白也笑了起来,拍着乐清和的肩:“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清和,人其实都是需要朋友帮助的!”

乐清和道:“是啊,所以你们有任何需要我帮助之处,我一定尽力效劳!”

封白笑着:“真没有法子说得过你!”

二个人的友谊又进了一层,在回到学校之后,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乐清和甘之如饴地啃着白面包,直到他的一篇相当长的研究文章:“殷墟甲骨文同义字统计”得到发表,德国一家汉学研究所又特地派人来,请他编一本“甲骨文字典”,他的经济情形才好转,那也令得他的两个好朋友封白和方婉仪松了一口气。

在快乐幸福中,日子过得特别快。由于曾经有过驾驶滑翔机的快乐经历,早在暑假还未曾来临前的一个月,他们就已经计划起来了。同时,由封白发起,通知那个滑翔机俱乐部,组织了一个欧洲各大学之间的滑翔机飞行比赛。

所以,暑假又开始之后的第二天,他们就出发了。

这已经是他们大学课程中最后一个暑假。在这一年之中,他们在法国过着平静的生活,但是在中国,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封家和方家,由于时局的变化,全都离开了中国,他们曾到过法国来探视他们的子女,然后又回到东方去定居,两人合作的事业,发展之迅速,连他们自己也感到意外。尤其是朝鲜半岛上的战争爆发之后,财源滚滚而来,他们都已经是亚洲数一数二的豪富了。

不过,金钱财产,到了一定数目之后,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反正再也用不完就是了。封秋叶和方风扬对乐清和也赞赏备至,可惜正如乐清和自己所说,他所学的东西,任何人都无法“提拔”他,要靠他自己的努力。

他们到了滑翔机基地,巴黎大学的代表,是乐清和,封白和另外一个法国同学,其他各大学的代表也纷纷来到,议定每家大学,派两个代表各驾一架滑翔机出赛,巴黎大学的代表是乐清和与那个法国同学。

封白并不是不够资格代表出赛,而是比赛的滑翔机,全是一个人驾驶的,方婉仪只说了一句:“等你飞上了天,我抬头望着天空,只怕连脖子都会折断!”

就为了这一句话,封白在方婉仪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就把代表权让给了那位法国同学。他不舍得方婉仪为他担心,不舍得自己在天空上,而方婉仪在地上。

到了比赛那一天,来了许多参观者、记者,热闹非凡,各大学的啦啦队,包了旅游用的大卡车,来替自己的大学呐喊助威。那天的天气极好,天际有着透镜式的云层,证明背风气流强劲,如果驾驶技术高超的话,足以把滑翔机带上一万公尺的高空!

飞行比赛的变化每间大学有两位代表,所以比赛分两个回合进行,第一个回合上午进行,八家大学的代表驾滑翔机在空中翱翔,降落,成绩以卢森堡大学最好,巴黎大学和洛桑大学成绩极接近,在第二、第三之间,均是和首名相去也不远。

所以,当那位法国同学降落之后,立时对参加第二个回合,要在下午起飞的乐清和说:“加一把劲,第一次的高度记录,不过是八千公尺!”

乐清和满怀信心:“我一定要飞越一万公尺的高度!”

当时,他正在详细地阅读当地气象资料,封白和方婉仪,以及那位法国同学也在参加意见。乐清和指着气流图:“看,有一股背风气流的强度是八点七级,只要进入这股背风气流,就绝对可以上升超过一万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