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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玩具
第一部:「他们杀人!」
两桩相当古怪的事加在一起,使我对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发生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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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第一桩。
在欧洲旅行,乘坐国际列车,在比利时上车,目的地是巴黎。欧洲的国际列车,可以说是世界上设备最好的火车,速度高,服务好,所经各处,风光如画,乘坐这样的火车旅行,真是赏心乐事。
上了车不久,我感到有点肚饿,就离开了自己的车厢,走向餐车。
世事就是这样的奇怪,一个看来绝对无关重要的决定,会对下决定的这个人,或是和这个人完全无关的另一些人,产生重大的影响,像是冥冥中自有奇妙的安排,任何人都无法预测。
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如果我早半分钟决定要到餐车去,或是迟半分钟决定离开车厢,那就根本不会有如今在记述着的这个「玩具」故事。可是偏偏我就在这个时间离开。所以,我遇上了浦安夫妇。
第一次遇到浦安夫妇时,根本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浦安先生将近六十岁,一头银发,衣着十分得体,看来事业相当成功,浦安夫人的年纪和她先生相若,雍容的神态,一望而知,曾受过高等教育,而且比较守旧。
先说当时的情形。
我移开车厢的门,跨出来,浦安夫妇手挽手,自我的左手边走过来。车厢外的通道不是很宽,一般来说,只能供一个人走动,但是这一双老夫妇,亲热地靠在一起,也勉强可以通过。
我看到他们两人那种安详、亲热的神态,想起这一双夫妇,可能已共同经历了数十年的患难,如今正在享受他们的晚年,心头欣羡。
到餐车去,要向左转,他们两人走过来,如果和他们迎面相遇,他们就一定要分开来,各自侧着身,才能让我通过。而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就在车厢门口等着,等他们经过了我的身前,我再起步。
他们两人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向我友善地笑着,点着头:「谢谢你,年轻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不会太多了,真不想分开来!」我笑道:「不算甚麽,你们是惹人欣羡、幸福的一对!」他们两人互望着,满足地笑。
火车上相遇,这样的寒暄,已经足够,没有请教对方姓名的必要。
可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在我的右方,也就是浦安夫妇迎面处,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追逐着,奔了过来。
奔在前面的是一个小女孩,一头红发,样子可爱极了,大约六岁,皮肤白皙,眼睛碧蓝,看来像是北欧人,奔得相当快。
在小女孩身後追来的是一个小男孩,约莫八岁,样子也极其可爱,从来也未曾见过模样那麽讨人喜欢的小男孩。
这一双孩子,每一个人见了,都会从心底里喜欢出来。我看到他们奔得那样急,奔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几乎就撞到浦安夫妇身上,我忙叫了起来:「小心!」我才叫出口,小女孩已经向着浦安夫妇撞了过去,浦安先生忙伸手抓住了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也不害怕,转过头来,向身後也已经站住的小男孩道:「看,你追不上我,你追不上我!」
小孩子外貌惹人喜欢,很占便宜,往往做了错事,也能得到额外的原谅。这是一种很不公平的现象,虽然是小事,但总是一种不公平,我一向不怎麽喜欢这一类的事。我立时沉下了脸,用很不客气的语调申斥道:「火车的走廊,并不是玩追逐游戏的好地方!」
我一开口,那小女孩转过头来望我,她碧蓝的眼珠转动着,调皮精灵,而且向我甜甜地笑着。她那种可爱的神情,可以令得任何发怒的人,怒气全消,我还想再说她几句,可是却说不出口。
也就在这时,只听得浦安夫人忽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她本来只是扶住了那小女孩的,这时,随着她发出来的呼叫声,她紧抓了那小女孩的手臂,脸上的神情,又是讶异,又是高兴,叫道:「唐娜,是你!」她叫着,又抬头向那小男孩看去,又叫了起来:「伊凡!你们还记得我麽?」浦安夫人的叫声和神情,又惊讶又高兴,她开始呼叫的时候,倒着实吓了我一大跳,以为发生了甚麽意外,这时看她的样子,分明是遇到了相熟的孩子,所以才高兴地叫。
她叫着那两个孩子的名字,那两个孩子吃了一惊,男孩子忙踏前一步,一伸手,将女孩子自浦安夫人的手中,拉了出来。
他们两个,後退了一步,男孩子说道:「老太太,你认错人了!」男孩子这样说了之後,和女孩子互望了一眼,两人一低头,向前冲出去,浦安先生一侧身,两个孩子就从浦安先生和浦安夫人之间奔了过去。
浦安夫人望着他们奔进了下一节车厢,才转过身来,神情讶异莫名。浦安先生摇着头:「亲爱的,你认错人了!」
浦安夫人忙道:「不,一定是他们!唐娜和伊凡,一定是他们!」浦安先生摇头,坚决道:「很像,但一定不是他们!」他们两人就站在我身前,争执着。这使我感到很尴尬,因为我是要等他们走过之後,有路让出来,我才能到餐车去,他们老是争执这个无谓的问题,我要等到甚麽时候才能走?
而浦安先生和夫人,看来还要争执下去,一个说:「一定是他们!」另一个说:「绝不会!」
我有点不耐烦,说道:「两位……」我想,应该用甚麽比较客气一点的话,请他们走前几步再继续争论,谁知道我才一开口,浦安夫人就向我望来:「先生,我记忆力很好,一直很好,像你,我看了你一眼,以後我一定可以认出你,记得曾和你在甚麽地方见过面!」我敷衍道:「这真是了不起的本领!」浦安夫人道:「刚才那两个可爱的孩子,我和他们一家,做了一年邻居,谁会忘记这样可爱的一对孩子?」她一面说,一面指着浦安先生,「而他却说我认错人了,真是岂有此理!」
浦安先生语气平和:「亲爱的,你和他们作了一年邻居,那是甚麽时候的事情?」浦安夫人说道:「那时,你在法国南部,嗯,对了,是九年前……」浦安夫人请到这里,陡地住了口,现出了十分尴尬、再也说不下去的神情来。
我和浦安先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是浦安夫人认错人了!
九年前,一个六岁,一个八岁的孩子,如今都应该是青年人了,怎麽还会是以前的样子?九年,在成年人的身上不算甚麽,但是在孩子的身上,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和浦安先生笑着,浦安夫人虽然神情尴尬,可是还是不肯服输,在我们的笑声中,她喃喃地道:「一定是他们,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唐娜和伊凡!」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去,浦安先生跟了上去,转过头来,向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明白他在向我说,女人无可理喻的时候,真是没有办法。我报以一笑,转身向左走向餐车。
我在一转身之後,就不将这件事再放在心上,一个自称记忆力好的老妇人,认错了两个孩子,这事情实在太寻常了!
我经过了叁节车厢,进入了餐车,才一进餐车,我就看到了那两个孩子,他们正和一男一女,坐在一起。那一男一女,看来是他们的父母。男的英俊挺拔,足有一百九十公分高,一头红发,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大约叁十岁左右。那女的,一头金发,美丽绝伦,举止高贵大方,正在用一条湿毛巾替小男孩抹着手。
我一看之下,大是心折,心想,真要有这样的父母,才会生出这样可爱的孩子来!
我同时也发现,这一家人不但吸引了我的视线,也吸引了餐车中所有人的视线,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看他们。而他们显然也习惯了在公共场所被人家这样注目,所以一点没有窘迫不安的表示。我看了他们一会,找到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在我看着菜单之际,我听到那个男人,用十分优美的声音道:「不准再在火车上追逐,知道吗?」那两个孩子齐声答应了一声。
我在想:这是一个有教养的家庭,不会纵容孩子在公共场所胡闹。
接着,我又听到那少妇用十分美妙的声音道:「是谁先发起的?唐娜还是伊凡?」这是一句极普通的话,可是听在我的耳中,却像是雷轰一样!使我陡地震动了一下,连手中的菜牌,也几乎跌到了地上!我忙向他们望去,只看到那小女孩低着头,不出声,男孩却一脸高兴的神色:「不是我!」那少妇又道:「唐娜,下次再这样,罚你不能吃甜品!」那小女孩低声答应了一声,眨着眼,样子好玩,逗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而我,这时心中却十分乱。浦安夫人曾认错了这两个孩子是她的九年前的邻居,而且还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唐娜」和「伊凡」。
而如今,这两个孩子,真是叫唐娜和伊凡!
可是我记得,当浦安夫人叫他们名字之际,那两个孩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那男孩子还立刻说浦安夫人认错了人!
两个孩子,外貌相似,名字也相同,这实在太巧合了!而且,那男孩子为甚麽要说谎呢?浦安夫人明明叫对了他的名字,就算他不认得浦安夫人,至少也应该表示惊讶,何以一个陌生人会知道他的名字!
可是那男孩子伊凡,却只是简单地说「认错人了」!
我一向好对不可解的事作进一步推究,即使是极其细微的事,只要不合常理,我都会推究下去。这时,我思索着,想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以致侍者来到我面前之际,我只是随便指着菜牌上的一行字,就将菜牌还给了侍者。
当我将菜牌还给侍者之际,我留意到侍者的神情很古怪,但是我却没有留意,只是注意着那一家人,看着他们进食。
那一家人,看来并没有甚麽特别,那个男孩或许只是不愿意和老年人多打交道,所以才会有刚才那种反应的。我想到这里,心中方又释然。
十五分钟後,我要的食品来了,我这才知道何以刚才那侍者的神情如此古怪的原因,原来刚才我心不在焉,随便一指,竟要了一盒七色冰淇淋,还加上许多好看的装饰,那是小孩子的食品!
我一向不喜欢吃冻甜品的,这样的一盆东西送了来,我真不知如何才好,幸而我脑筋动得快,我向那一家人指了一指:「这是我为这两个孩子叫的,请代我拿过去给他们!」
侍者答应了一声,托着那一大盆甜品,走向那一家人,低声说了几句。我听到唐娜和伊凡都欢呼了起来,那男人和少妇,向我望了过来。我略略欠身,向他们作致意,侍者回来,我又要了食物。
虽然那一家人很引人注意,但是一直注视人家,毕竟是很不礼貌的,所以在我自己的食物送上来之後,我就不再去看他们。
等我进食完毕,他们已经离座,向前走去,我只看到他们的背影,走出了餐车,那是向列车的尾部走去的,也就是从我的车厢走向餐车的那个方向。
我不厌其烦地叙述他们离去时的方向,也是和以後发生的事,有一定关系的。
当那一家人离开之後,侍者来到我的身边:「陶格先生说谢谢你请他的孩子吃甜品!」
我一听,又陡地一呆,一时之间,张大了口,样子像是傻瓜一样!
我立时记起浦安夫人的话:「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由此可知,孩子的父亲姓陶格,而那侍者说「陶格先生说谢谢你……」我惊愕了大约有半分钟之久,以致那位侍者也惊骇起来,以为他自己说错了甚麽话。我在惊愕之中定过神来,忙道:「不算甚麽,可爱的孩子,是不是?」
侍者道:「是,真可爱!」
侍者走了开去,我在想着:陶格先生,可爱的孩子唐娜和伊凡,本来一点也没有甚麽特别,但何以事情如此凑巧?和浦安夫人九年前的邻居一样?
我想了半晌,才得出了一个结论:两位陶格先生,可能是兄弟。如今的唐娜和伊凡,是九年前浦安夫人邻居的堂亲。自然相貌相同,而且,取同样的名字,也很普通。
想到了这一点,我十分高兴,因为一个看来很复杂的问题,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通了!如果再遇到浦安夫妇,就将我想到的答案,告诉他们!
我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付账,起身,走回车厢。我向列车的车头方向走。我来到了车厢附近,看到前面几个车厢中的人,都打开门,将头在向外看着。
这种情形,一望而知,是有意外发生了。
也就在这时,一个列车员,在我身旁匆匆经过,赶向前去,我还来不及问他发生了甚麽,两个列车员,抬着一个担架,急急走过来,担架旁是护士,担架上的人,罩着氧气面罩。
虽然担架上的人罩着氧气面罩,但是我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是甚麽人。
那是浦安先生!
我一看到是他,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抬着担架的两个列车员,在前面的那个,推了我一下,叫我让开。
我才侧过身子,就看到浦安先生睁开了眼,向我望过来,他一看到了我,像是想和我说甚麽,可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对我说话,一则,因为他的口鼻上,罩着氧气罩,二则,那个抬担架的列车员,急急向前走着。
我心中极乱,真想不到,在半小时之前,看来精神旺盛,一转眼之间,会变成这样子!浦安先生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呈现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单凭经验,我也可以知道他的情形,十分严重。
这确然令人震惊。可是更震惊的还在後面,我在发怔间,陡地听到了一声大喝:「天,让开点好不好?别阻着通道!」我忙一闪身,看到向我呼喝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色的长袍,挂着听诊器,可能是列车上的医生,他在急匆匆向前走着,在他的身後,是另一副担架,也是两个列车员抬着。躺在担架上的人,赫然是浦安夫人!
她也罩着氧气罩,一样面色泛青。所不同的是,浦安先生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而浦安夫人则在不断挣扎着,双眼睁得极大,以致在她身边的一个护士,要伸手按住她的身子,不让她乱动。
我更是惊骇莫名,一时之间无论如何想不通他们两人在这半小时之中,发生了甚麽意外。
而浦安夫人一看到了我,突然,伸出了手来,拉住了我的衣角。她抓得如此之紧,以致那护士想拉开她的手,也在所不能。
我忙道:「别拉她的手!」
走在前面的医生转过头来,怒道:「甚麽事?」他指着我:「你想干甚麽?」我道:「不是我想干甚麽,而是这位夫人拉住了我的衣服。」这时,浦安夫人竭力挣扎着,弯起身来,一下子拉掉了氧气罩,神情极痛苦,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坐起身来,但是却力有不逮,她的口唇剧烈地发着抖,双眼眼神散乱,但还是望定了我。
刹那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身边那个护士,手忙脚乱起来。
而我,看出浦安夫人想对我说话,我忙俯下身去,将耳凑到浦安夫人的口边。果然,我才一凑上耳去,就听得浦安夫人断续而急速地道:「天!他们杀人!他们杀了我们!」
我一听得浦安夫人这样讲,更是震动不已,我忙道:「你是说……」可是我的话还未说出口,那医生已极其粗暴地用力推了我一下,将我推得跌退了一步。同时,他又声势汹汹,指着我喝道:「你再妨碍急救,我可以叫列车上的警员拘捕你!」
我这时,心中骇异已极,因为浦安夫人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有人「杀人」,被杀的对象,正是她和浦安先生,我当然非要弄明白不可!我没空和那医生多计较,正待再去听浦安夫人说些甚麽时,却已经来不及了,护士已手忙脚乱地将氧气罩,再按到了浦安夫人的口鼻上,担架也被迅速抬向前。
我立时道:「对不起,他们是我的朋友,刚才,她向我说了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我相信还没有说完,我是不是可以跟到医疗室去看看他们?」那医生喝道:「不行!你以为火车上的医疗室有多大?」我心中有气:「告诉你,刚才,她说她是遭人谋杀的,如果她来不及说出凶手的名字而遭了不幸,我想。我可以怀疑你是凶手的同谋!」那医生看来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遇上了这样脾气的人,真是不幸。他一听之下,非但没有被我吓倒,反倒冷笑一声,又向我一堆,喝道:「滚开!」在他向外一堆之际,我一翻手,已扣住了他的手腕,只要我一抖手,就可以将他直抛出去。
但在那一刹间。我一想到这医生已有急救任务在身,我不能太鲁莽,所以立时松开了手。那医生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向前走去。
我忙跟在他的後面,经过了几节车厢,在餐车後面一节的车厢,就是紧急医疗室。
我来到的时候,浦安夫妇已被抬了进去,医生也走了进去,用力将门移上,我推了推,没有推开。
我只好在外面等着,不一会,门又推开,四个列车员走了出来,我忙问道:「情形怎麽样?」
一个列车员摇着头,我不禁发起急来:「让我进去,她还有话对我说。」在我嚷叫之间,列车长和一个警官也走了过来,我忙向他们道:「里面两个人,半小时之前还生能活虎,现在情形很不对,那位老太太对我说道,有人杀他们!」列车长和警官听着,皱了皱眉,不理我,拉开门,走了进去,我想硬挤进去,却被那警官以极大的力道,推了我出来。
我心中又是震骇,又是怪异,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
我虽然自称是他们的朋友,但实际上,我当时连他们的名字是甚麽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形如何,只好在走廊中来回走着。
过了五分钟左右,播音器中,忽然传出了列车长的声音:「各位乘客,由於列车上有两位乘客,心脏病突然发作,而列车上的医疗设备不够,所以必须在前面一站作紧急停车,希望不会耽搁各位的旅程,请各位原谅!」广播用英文、法文、德文重复着。
我向火车外看了看,火车正在荷兰境内,我估计附近还不会有甚麽大城市,荷兰是一个十分进步的国家,一般小城镇的医院,也足可以应付紧急的心脏病突发,如果浦安夫妇真是心脏病突发的话。
一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我自己真是蠢极了!我既然不能进入紧急医疗室,何不到浦安夫妇的车厢中,去看一看,看是不是能找到甚麽线索!
我转身向前走去,经过了我自己的车厢。我本来并不知道他们的车厢何在,但一进入一节车厢,我就知道了,因为我看到两个警员,提着两只箱子,自一个车厢中走出来。箱子上写着「浦安先生、夫人」的名字。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一对老年夫妇的名字。
警员提着箱子向前是来,我迎了上去:「是他们的?」一个警员道:「是!真巧,两个人同时心脏病发作!」我闷哼了一声,等他们走了过去,我探头去看已经空了的车厢。那是头等车厢,有舒服的座位。座位上有一本书,还有一叠报纸,那显然是浦安夫妇正在阅读的。
车厢之中,完全没有挣扎打斗过的迹象,我探头看了一下,心中充满了疑惑,转过头来,看到有几个搭客在走廊中交谈,我忙问道:「是哪一位发现他们两人,需要帮助的?」
一个中年男子道:「我!」
我忙道:「当时的情形……」
那中年男子不等我讲完,就道:「我正经过,我在他们旁边的车厢,看到他们车厢的门突然拉开,老先生的身子先仆出来,接着是老太太,老太太在叫:『救命!救命!
』我立时大叫起来,列车员就来了!」我道:「老太太没有再说甚麽?」那中年人瞪了我一眼:「你是甚麽人?警务人员?」我一愣,不明白那中年人何以这样问,我道:「甚麽使你联想起警务人员?」那中年人摊了摊手:「老太太在倒地的时候,叫着:『天!他们杀人!他们杀人!
』可是我不知道她这样叫是甚麽意思,因为除了他们和我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人。」我瞪了他一眼,那中年人自嘲地说道:「我当然不是杀人凶手!」我望着那半秃的中年人,虽然杀人凶手的额头上不会刻着字,但是,我也相信他不会是杀人凶手。
使我心中疑惑增加的是,原来浦安夫人已经说过一次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列车速度慢了下来,接着,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市镇,列车在车站停下,已经有救护车停在车站的附近。
我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急忙下车。
我先奔向救伤车,打开了司机旁的车门,坐了上去。
救伤车司机以极其错愕的神情望着我,我忙解释道:「我是病人的朋友,要和他们一起到医院去!」
司机接受了我的解释,担架抬上了救伤车,我看到列车上的医生和救伤车上的医生在交谈,救伤车的医生和护士,跳上了车,救伤车向前疾驶而出。
我心中在想,世事真奇,要不是我先在进餐之际,遇上了浦安夫妇,我一定还在列车上,但是此际,我却在荷兰一个小镇的赴医院途中!
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车子已经进了小镇的市区,我突然看到,在街角处,有一辆出租汽车在,有两个大人,两个小孩,正在上车,行李箱打开着,司机正将两只旅行箱放进去。
那四个人,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正是陶格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唐娜和伊凡!
这事情,真怪异莫名!
由於事情实在太突然,而且在那一刹间,我将一些事联接起来,有了一个极模糊的概念,我绝说不上究竟想到了一些甚麽,但是知道要先和陶格一家人见一见!
我陡地叫了起来:「停车!停车!」司机给我突如其来地一叫,吓了一大跳,自然而然,一脚向煞车掣踏了下去,正在急驰中的车子,一下震汤,停了下来。
车子才一停下,驾驶室後面的一个小窗子打开来,救伤车的车厢中有人怒喝道:「干甚麽?」
这时,司机也想起了他不应该停车,是以立时向我怒目而视。我来不及向他解释为甚麽要叫他停车,因为我看到陶格一家人,已经登上了那辆出租汽车,我打开车门,一跃而下,一面挥着手,大声叫着,向那辆车子追了过去。
我在奔出去之际,只听得那司机在我的身後大声骂道:「疯子!」荷兰人相当友善,那救伤车司机这样骂我,自然是因为他对我的行为忍无可忍的缘故。
我一追上去,街上有几个行人,伫足以观,但等我奔过了街角之际,陶格的那一家人乘坐的汽车,已经疾驶而去,我无法追得上,我甚至没有机会记下那辆出租车子的牌号。
当我发觉我追不上那辆车子之际,唯有颓然停了下来。在这时候,我定了定神,自己问自己:我为甚麽要追过来呢?
当我这样问自己之际,我发现我自己对这个问题,根本回答不上来!
我为甚麽一看到陶格一家,就立时会高叫着,要救伤车司机停车?当时,我只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一点,觉得十分可疑。我想到的一点是……陶格先生,和他的妻子、孩子们,绝没有理由在这里离开火车!
这列火车是一列国际直通列车,乘搭这种列车的人,都不会是短途搭客。而且,这个小镇,根本不是火车预定的一个站,火车在这里停下,是因为浦安夫妇需要紧急救冶。
那麽,陶格一家,为甚麽要匆匆在这里下车?
是陶格一家和浦安夫妇突然「病发」有关联?尤其是浦安夫人曾对我说过「他们杀人」这样的话!
这就是我何以一见到,就突然想追上他们的原因了。
然而这时,我思绪镇定了下来,我就不由自主,自己摇着头,觉得我将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和浦安夫妇的「病发」联系在一起,没有理由。
还记得我曾特别详细地叙述在列车餐车中各人来去的方向麽?陶格一家在餐後,是向车尾部分走去的。而浦安夫妇的车厢,在接近车头的那部分。
那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人「杀人」的话,那麽,杀人者,不可能是陶格先生,也不可能是他一家中的任何人,因为他们要去害浦安夫妇,一定要走向车头部分,在火车上只有单一的通道,他们要到浦安夫妇的车厢去,就一定要经过餐车,而我却没有见到他们经过。
由於他们,两大两小,全是这样惹人注目的人物,若是说他们之中的一个经过餐车,而我竟然忽略了,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绝无理由怀疑浦安夫妇的「病发」,和陶格一家人有关!
第二部:死因成谜
我在经过了一番分析之後,认为他们突然离开火车,虽然事情突兀,相当可疑,但不会和浦安夫妇的事有关。小镇只有一家医院,并不难找,我问明了医院的所在地,就向医院走去。
一面走着,一面我仍然在想,何以我会将陶格和浦安连在一起,觉得他们之间有着一定关系?一定是有甚麽事,甚麽话,启发了我,使我这样想。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究竟是甚麽!
十五分钟之後,到了医院,向询问处问了一问,职员指着急救室,叫我向急救室的门口去。当我来到急救室的门口之际,我呆住了。
我看到两副病床推出来,病床上当然躺着人,但却用白布自头至脚盖着。跟在病床之旁的,是我曾见过的救伤车上的医生。
我陡地一惊:「他们……他们是在火车上出事的那一对夫妇?」那医生望了我一眼:「哦,你是他们的朋友?」我忙道:「他们……怎麽了?」
医生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死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死了?是……为甚麽死的?死因是甚麽?」医生道:「初步断定是心脏病,详细的死因,还要经过剖验才知道。」我追上了病床,对推着病床的职员道:「请停一下,我想看看他们!」一个职员道:「别在通道上,让别的病人家属见到了,会令他们害怕!」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跟着他们,来到了停放死人的地方,那地方的俗称是「太平间。」
所有医院的「太平间」几乎一样,一进门,就是一股浓烈的甲醛气味。而「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多半是因为看死人看得多了,所以对於死人,全然无动於衷。
浦安夫妇一被推了进来,两个「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就一下子揭开了白布,将浦安夫妇自病床上搬到了一张台上,并且立即在他们的大拇指上,绑上纸标签。
就在这时候,我走近死去了的浦安夫妇,心头带着许多疑问和无限的感慨。不到一小时之前,我还和他们在说话,但现在,我却在望着他们的体!
两人的脸色,均呈现一种可怕的青蓝色,像是他们全身的血液都转了颜色,我一看到这样的脸色,忽然无缘无故,向他们的颈际看了一眼。我忽然望向他们的颈际,因为他们的脸色这样难看,使人想起他们是被「吸血僵」吸乾了血,而在传说之中,「吸血僵」总在颈际吸血。
当然,他们的颈际并没有伤痕。而他们的脸色如此之难看,根据普通常识来判断,应该是严重的心脏栓塞所造成的现象。
工作人员看到我这样仔细地在打量着体,现出好奇的神态,但是他们并没有发问。就在这时,太平间的门推开,一个警官走了进来。
那警官约莫叁十来岁,十分英俊挺拔。我一看到他,就联想起陶格先生。那警官也可算得是一个欧洲美男子了,但是如果他和陶格先生站在一起,我敢说一百人之中,有一百人的眼光会望向陶格先生,而忽略了他的存在。
跟在那警官後面的,是那个医生,两人一面讲着话,一面走进来,那医生向我指了一指,警官向我走来,伸出手来:「你好,你是两位死者的朋友?」我只好答应道:「是!」
警官道:「死者还有甚麽亲人?」我有点尴尬,说道:「我不知道,我和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久。」我当然没有告诉他,我和浦安夫妇认识只不过一小时不到!那警官倒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道:「我叫莫里士,在我们这里,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请你告诉我,应该怎麽办?」
我道:「我们应该先检查他们两人的行李,看看是不是有他们亲人的地址,然後通知他们的亲人。第二,应该对体进行剖验,查看他们的死因。」莫里士有点讶异地望着我:「有理由对他们的死因怀疑麽?」我道:「你不觉得奇怪?夫妇两人同时心脏病发,而症状又完全一样?」莫里士眨着眼:「夫妇两人患同一类型的心脏病,也不算是罕有。」我道:「是的,但请注意,他们同时发作,因而死亡,至少应该考虑他们两人是由於某种惊吓而导致病发的。而在法律上,蓄意做出某些动作,而导致心脏病患者突然病发的话,可以当作谋杀论处!」
莫里士警官听得这样说,「哈哈」大笑了起来:「先生,你很有趣,你以为是甚麽将他们吓死的?在火车上突然出现了魔鬼?」我摇了摇头,并不欣赏他的幽默,只是简单地道:「我不知道!」莫里士碰了我一个软钉子,有点无趣:「好,那我们去看看他们的行李。」行李,随着救伤车送到医院来,这时,放在医院的一间办公室中,我们到了医院的办公室,莫里士又叫来了另一位警官。他对着那警官道:「我,莫里士督察,现在根据本国刑法给予我的权利,在紧急情况之下,查看私人物件。」另一个警官表示他可以这样做,他才打开了那两只箱子。这种行事一丝不的作风,我最欣赏,所以也不觉得不耐烦。
两只旅行箱打开之後,几乎全是普通的衣物,只在一只箱子箱盖上的夹袋中,找到了他们的旅行证件,证件是法国护照,也有他们的地址,是法国中部的一个小镇。还有另外一些文件,但找不到浦安先生是甚麽职业,我想,从浦安先生的年纪来看,他应该已经退休了。
另外有一封信,是写好了还没有寄出来的,收信人的姓也是浦安,我猜想那应该是浦安先生的儿子。地址是巴黎,那地址是巴黎还未成名的艺术家聚居区。
莫里士道:「这位大约就是他们的亲人了,如果要剖验体的话,应该请他来。」我道:「当然,我可以请设在巴黎的国际刑警总部的人员,用最快的方法找到他,通知他前来。」
莫里士望着我:「先生,你的职业是……」我摊了摊手:「我?我没有职业!我应该到哪里去打电话?」莫里士忙道:「请到我的办公室来!」我乘坐莫里士的车子,到了他的办公室,在那里,我接通了巴黎的电话,随便找了一位我认识的老朋友,告诉他小浦安的地址,叫他去找,通知他父母出了意外,要他立刻来。
我放下了电话,莫里士对我态度恭敬,送我到一家旅馆之中。当晚,我将发生过的事想了一遍,虽然陶格夫妇的行动有点怪异,但是他们决不会是杀人的凶手。令我难解的是,何以浦安夫人在临死之前,不断重复地告诉人:「天,他们杀人!他们杀人!」我想不出究竟来。
第二天下午,莫里士通知我,小浦安来了。
我立刻赶到他的办公室。小浦安是一个艺术家,头发和胡子纠缠在一起,以致他在讲话的时候,全然看不见他的嘴形。不过倒还可以认出他的轮廓,和浦安先生十分相似。
我进入莫里士的办公室之际,只听得他在不断地叫着:「心脏病?笑话,他们两人,壮健得像牛!」
莫里士道:「很多人有潜伏性,极其危险的心脏病,自己并不知道!」小浦安道:「医生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一个月前,才去作过详细检查,甚麽病也没有!」
莫里士眨着眼,答不出来,我道:「请问,替他们作检查的是哪一位医生?」小浦安瞪着我:「你是谁?」
我答道:「我是你父母的朋友!」小浦安一挥手,神情相当不屑:「我从来也未曾听他们说起有日本朋友。」我盯着他:「第一,我不是日本人!请问,九年前,他们住在法国南部的时候,你在哪里?」
有时候,小小的推理很有用处。浦安夫人曾提及,几年前,她和陶格一家人做过一年邻居,地点是在法国的南部。如今小浦安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那时他应该是一个小孩子,如果他和父母同住,浦安夫人应该提到他和邻居小孩子之间的关系。
可是浦安夫人却一字未提,可以推测那时候,小浦安一定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
果然,我这样一问,小浦安立时瞪大了眼:「我一直住在巴黎,你认识他们这麽久了!」
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在火车上遇到了他们,我的旅行计划也取消了!」小浦安又看了我一会,才说道:「医生是着名的塞格卢克医生!」我一听,立时「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他!他那位唱女高音的太太好麽?还有他们的女儿呢?哈哈!」
我在提到「他们的女儿」之时,又笑了起来,小浦安很恼怒:「有甚麽好笑!」我道:「如果你认识这位医学界的权威,你就会觉得好笑!」小浦安更恼怒:「我认识,可是不觉得好笑!」我道:「塞格娶了一位唱女高音的太太,好不容易等到他太太的歌唱兴趣减弱了,他的女儿又学起女高音来,所以,在家中,可怜的塞格是长时期戴着耳塞的!」在一旁的莫里士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浦安咕哝着道:「那是他不懂得欣赏歌唱艺术!」
我听得他这样讲,再溶合他刚才的神态、言语来一推敲,心中已经明白了!
塞格医生并不专门挂牌行医,他是一家十分有名望的医院的院长。而浦安夫妇能由他主持来检查身体,当然有点特别。
我和塞格医生相识,大约在四五年之前,塞格的女儿那年大约十四岁,如今的年龄,正好和小浦安相衬,而他们又全是艺术家!
我一想到这里,望着小浦安:「恭喜你,我见到卢克小姐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美人儿了!」
小浦安登时高兴了起来:「你认识我的未婚妻?」我道:「是的,见过很多次。你父母如果一个月前在卢克医生的主持下检查过身体,对事情很有帮助,我想我们该到医院去了!」莫里士吩咐准备车子,我们一起到了医院,小浦安签了剖验体的同意书。可是还不能立刻开始验,因为小镇上没有法医,要等法医前来,才能开始。
我离开了医院,小浦安则留在医院中,陪着他父母的体。我已经通知了我在巴黎要见面的朋友,告诉他们我因为一件突发的事件,逗留在荷兰的一个小镇上,不能和他们见面。所以我显得相当空闲,躺一会,出去溜达一会,消磨时间。
第二天,法医来到,会同医院的医生,进行剖验,一小时之後,就有了结果。
法医和两个医生走出来,法医向等着结果的小浦安和我道:「左心瓣阻塞,血液不能通到动脉去,因而死亡,这是一种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我还没有出声,小浦安已经叫了起来,说道:「不可能!不会!」法医冷冷地望着他:「年轻人,你对人体的结构,知道多少!」小浦安大声道:「知道很多!」他说着,用手指不断地戳着法医身体的各部位,同时一连串不停地念出他所指部分的正确名称来。一时之间,我几乎认为他是一个医生!
可是法医并没有给他唬倒,只是冷冷地道:「你是学人体雕塑的吧,我猜你未曾熟悉人体内脏的构造!」
小浦安答不上来,我看出法医的脾气不是很好,就很委婉地道:「死者两夫妇,在一个月之前,才接受过检查,证明他们健康!」法医道:「那麽,替他们检查的医生,应该提前退休。」我道:「这一种心脏病,不可能突发?」对这个问题,法医索性不再回答了,迳自走了开去,另一个医生道:「解剖有摄影图片,任何医生一看到图片,就可以知道他们为甚麽死!」医生说得如此肯定,我自然也无话可说,莫里士向我作了一个古怪的表情,表示事情到此为止了。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想不罢手也不行!虽然小浦安要回巴黎,可以和我同路,但是我并没有和他一起走。他要留下来,办他父母遗体火化事宜,所以我先走一步,离开了那个小镇。
剖验的结果是如此肯定,倒使我减少了不少疑心。虽然浦安夫人的话:「他们杀人」,仍然没有好的解释,但他们两人死於心脏病,那毫无疑问了。
到了巴黎,展开我预定的活动,这些活动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没有叙述的必要。
到了第叁天早上,一清早,酒店的电话就吵醒了我,我拿起电话来,首先听到一个女人正在尖叫。
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但是我立即又听到一个男人在斥道:「你暂时停一停好不好?我要打电话!」
女人的尖叫声停止,而我也认出了那男人是卢克医生的声音。可想而知,女人的尖叫声,一定是他的女儿小浦安的未婚妻正在练唱!
我笑着,叫着他的名字:「怎麽,有甚麽急事?为甚麽不等到了医院里才打电话给我?」
卢克大声道:「你是怎麽一同事,在巴黎,也不来见我,这算甚麽?」我连忙将电话听筒拿远点,因为他叫得实在太大声了,我道:「请你小声一点!」卢克呆了一呆,才抱歉地道:「对不起,我在家里讲话大声惯了,唉,真会叫人发神经病,你立刻到我的医院来,我有事要问你!」我答应了他,放下电话,已经料到他要见我,事情一定和浦安夫妇有关。
半小时之後,我进入了他宽大的院长办公室,我看到他背负着双手,在来回踱步,神情极之恼怒。我走过去,拍着他的肩头:「算了,你的女儿不过是在家中练女高音。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宝贝女儿,是学化工的!」卢克医生瞪着眼道:「那又怎麽样?」我道:「那又怎麽样?他被他女儿制造出来的阿摩尼亚气体弄昏过去叁次,又曾中过一次氯气毒,还有一次,因为不明原因的爆炸而被警局传讯了七次之多!」卢克医生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後,回拍着我的肩:「我应该感到满足才对!」我道:「是啊,你叫我来……」
他拍一拍桌上:「你过来看!」
他一面说,一面拉着我来到桌前,将一叠照片放在我的面前。我认不出照片中是甚麽东西来,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向他。
他道:「这是约瑟带回来的照片。」我道:「小浦安?」
他道:「是,那是剖验浦安夫妇的心脏时,拍下来的照片,照片拍得很好,任何人一看,就可以明白出了甚麽毛病致死。」我点头道:「那应该就是死因!」卢克瞪大了眼:「是死因,但不是浦安夫妇的死因!」我一怔:「是甚麽意思?」
卢克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在解剖的时候,弄错了体,将别人的体当作浦安夫妇!」
听得他这样说,我真感啼笑皆非!弄错了体?绝无可能。世界上可以肯定的事不多,但绝不会有体弄错的情形发生,可以肯定。
第一,体推进去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进剖验室的是浦安夫妇。第二,小镇的医院之中,根本没有第叁具体。第叁,弄错一具还有可能,两具体一起弄错,当然不可能。
所以我说道:「绝对不会,那一定是浦安夫妇的体解剖结果。」卢克向我冷笑了一声,大有不屑与我讨论下去的意思。这样简单而且可以绝对肯定的一个问题,他竟对我用这种态度,这自然令得我很生气。我正想给他几句不客气的话,他又拿起一个大牛皮纸信封来,用力抛在我的面前:「你再看看这些照片!」我自牛皮纸袋中,抽出了两张X光照片来,那是两张心脏的X光透视图。
卢克盯着我:「看得懂吗?」
我有点冒火,放下X光照片,取出了一张照片来,直送到他的面前:「这个,你看得懂吗?」
卢克瞪大了眼:「这是甚麽?」
我「哼」地一声,说道:「就算我解释给你听,你也不懂!那两张X光片,你一解释,我就会懂,人各有他的知识,你不必因为有了一点专业知识就盛气凌人!」卢克给我讲得哑口无言,我收起了给他的照片,那是易卦的排列图,他当然不懂!
卢克取起了X光片:「这是一个月前,浦安夫妇来作身体检查时摄下的,你看,他们的心脏一点毛病也没有,健康得近乎完美!决不可能一个月之後,以先天性的心脏病死!除非……」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除非怎麽样?」卢克冷笑了一声:「除非有人剖开了他们胸膛,截断了两根筋骨,再剖开他们的心,又将他们自己的一团肉,塞进了通向大动脉的血管之中!」我有点发怒:「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卢克神情洋洋自得:「所以,我说是他们弄错了体。」我指着那两张X光片:「为甚麽不能是你弄错了照片?」卢克道:「决不会!」
我道:「何以这样肯定?」
卢克道:「每一个人的内脏,形状都有极小的差异,这是心脏图,但还是可以看到其他的内脏,和别的照片吻合。」我想了一会:「或许,所有的照片全弄错了?」这位世界闻名的内科医生,一听得我这样说,神情像是酒吧中喝醉了酒的无赖汉,扬起了拳,想要打我。我忙後退了一步,他望了望自己的拳头,终於放了下来,恨恨地道:「这小子,连他父母是怎样死的都没有弄清楚,就将体焚化了!」我没有说甚麽,这其实不能怪小浦安,法医已经剖验了体,他没有理由不相信。
我把这个意思说了出来,卢克立时吼叫道:「他应该相信我!一个月前,我曾替他父母作检查,有过肯定的结论!他不等我去复验,就焚化了体,会严重影响我名誉!」我立时想起那法医曾说及「检查的那个医生应该提早退休」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卢克盯着我,我忙道:「如果一个正常人,受了极严重的惊吓,会不会这样?」卢克道:「当然不会,正常人最多吓昏过去,真被吓死的人,一定早有毛病。而早有毛病,我一定查得出来,不会不知道!」卢克在这样说之後,直视着我,等着我再发表意见。我思绪紊乱之极,甚麽也说不上来。卢克既然说浦安夫妇没有理由死於心脏病,我当然不会怀疑。可是同样我也不能怀疑验的结果,呆了半晌之後,我只有苦笑了一下。
在这次见面之後,在我逗留在巴黎期间,我又曾和卢克见了几次面,也每次都激烈地讨论这个问题,可是每一次都是同样地没有结果。
在一开始叙述之际,我曾说过,有两桩奇怪的事,使我对陶格的一家发生兴趣,浦安夫妇的死亡,是两件事中的第一件。
第二件,和浦安夫妇的死,相隔大约一年光景。
一个朋友,是心理学教授,名字叫周嘉平。有一次,他演讲,硬要拉我去听。我对於心理学家最不惑兴趣。所有心理学家。都自以为可以认识人的心理、情绪的变化,找出许多似是而非的「理论根据」来自圆其说。反正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可以了解他人的心理,心理学家的理论,倒也不易反驳,大家都不懂的事,他大着胆子提出来了,你怎麽驳他?
可是周嘉平是我一位父执的儿子,自小相识,他一连要求了很多次,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去作一次座上客。事实上,我先睡了一个午觉,以免到时打瞌睡,不好意思。
周嘉平演讲的题目是:「玩具」。
我早就有了打算,他管他讲,我则利用这段时间,来想一点别的事,周嘉平在台上,不会知道。
我打定了主意,根本没有留意周嘉平在讲些甚麽。只不过他的声音十分响亮,有一些话,还是断断续续,传进了我的耳中。
他的演讲,大意是说,玩具和人,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任何人,从八十老翁到满月小孩,都离不开玩具。小孩有小孩的玩具,青年有青年的玩具,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玩具。
人需要玩具,是为了满足人类心理上一种特殊的需要。从几岁小孩子搓泥人,到一群成年人制造登月火箭,心理上的需求一样。
玩具可以以各种形式出现,甚至於人也可以作为玩具。不少美丽的女人,在有钱人的心目中,她们就是玩具,云云。
等到周嘉平讲到这里之际,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知道他的演讲已经结束了。
我对於他的理论,没有多大的兴趣,既然演讲结束,我鼓起掌来,掌声倒也「不甘後人」。周嘉平在台上鞠躬如也,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可是我才一站起来,周嘉平身边的一个女助手就指着我道:「现在是发问时间,这位先生是不是有问题?」我呆了一呆,我根本连演讲也没有用心听,怎麽会有甚麽问题!这情形真是尴尬得很,我只好道:「对不起,我没有问题!」我一面说着,一面忙不迭坐了下来。
在我坐下来之後,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周先生,照你的说法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玩具?」
周嘉平道:「是的,我可以肯定这一点,任何人,在他的一生历程中,一定有过各种各样不同的玩具,你见过有甚麽人一生中没有玩具的?」有十几个听众,听得周嘉平这样反问,一起都发出了笑声来。
可是站着的那年轻人却大不以为然:「周先生,我是一个玩具推销员。最近,我曾向一个家庭,推销玩具,可是这个家庭的成员,对玩具就一点没有兴趣!」那年轻人说得很认真。可是周嘉平的心中,显然没有将对方的问题当作甚麽,他笑了起来,道:「那或许是阁下的推销术不够高明!」周嘉平的回答,引起了一阵哄笑声,发问的那年轻人有点愤怒,我也觉得周嘉平的态度不够诚恳。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那年轻人大声道:「周先生,请你正视我的问题,我的意思是,我有亲身经历,可以证明有人……有一家人,对玩具根本没有兴趣,非但没有兴趣,简直还厌恶和拒绝!」周嘉平皱了皱眉:「这很不寻常,你可以将详细的经过说一说?」那年轻人缓了口气,神态也不像刚才那样气愤了,他道:「我是一个玩具推销员,推销一种相当高级的电子玩具,这种玩具的形式很多,包括可以配合电视机游戏的玩具,会依据电脑组件而作各种不同花式行驶的汽车,会走路的机器人,会……」周嘉平打断了他的话头:「先生,你不必一一介绍你推销的玩具品种,我知道你是一个玩具推销员,这已经够了!」那年轻人瞪了瞪眼,想说甚麽,终於又忍了下来,然後才道:「我所推销的玩具,体积大的居多,所以,玩具通常都不带在身上,只是准备一本印刷十分精美的目录……」
周嘉平又打断了他的话头:「先生,你何不将事情简单化一点?或许还有旁人想发问!」
那年轻人又胀红了脸,说不下去,我觉得周嘉平的态度很不对,站了起来,大声道:「周先生,你一直打断他的话头,他有甚麽办法叙述下去?」那年轻人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周嘉平有点无可奈何地道:「好,请你说下去!」那年轻人有点气:「算了,我一定要详细叙述才行,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他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周嘉平看样子一点也不在乎,在台上指着我:「各位,这位是卫斯理先生,我相信大家可能知道他是甚麽人!他的一生,有着极多的古怪经历,但我相信在他古怪的经历之中,一定也未曾遇到过一个对玩具没有兴趣的人!」我绝料不到他忽然会来这一手,一时之间,各人的目光向我望来,已经够令我尴尬的了,而尤其当两个中年妇女,高声互相询问:「卫斯理?卫斯理是甚麽人?」「卫斯理?好像是在电视台当配音的?」之际,我更是恨不得冲上台去,狠狠的揍周嘉平一顿!
我立时站了起来,向外走去,一直走出了演讲堂,到了走廊之中,才吁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在我的身後,响起了一个声音:「卫斯理先生,真想不到,原来是你!」第叁部:推销员的奇遇
我转过身去,看到在我身後的,就是刚才问了一半被周嘉平打断了话头的那个年轻人,玩具推销员。
我点了点头,那年轻人伸出手来:「我叫李持中,卫先生,真的,在你一生遭遇之中,未曾遇到过对玩具厌恶的人?」我没好气地道:「谁会注意这种小问题?我相信除了哗众取宠的所谓心理学家之外,谁也不会注意这样的问题!」
李持中想了一想:「我是玩具推销员,做了叁年,很知道一般人对玩具的反应。我推销玩具的目的,当然是想要人买。可是就算是他们不打算买,也会对玩具感到相当程度的兴趣,尤其,我所推销的玩具,是新奇而变化多端的电子玩具!」当李持中在身边说着的时候,我一直在向前走着,已经到了电梯口,他和我一起进了电梯,等他讲完,电梯快到楼下了。
我对李持中讲的话,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唔唔」地应着,并没有表示多大的意见,而且也打算电梯一到,就向他挥手告别。
可是就在电梯到地,门打开,我跨出去,他跟出来之际,他忽然又讲了一句:「只有他们这一家,对玩具没有兴趣,那姓陶格的一家人,真是怪得可以!」我一听到「姓陶格的一家人」,就陡地一惊。
事实上,我还不是一下子就想起「陶格的一家人」来的。令得我陡地一惊的原因,是我突然记得,「陶格一家人」,和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有关,所以我才会震动。但是在接下来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我已经完全想起「陶格一家人」来!
或许是我在刹那之间,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以致李持中奇怪地望着我,我忙拉住了他的手,走开几步,让电梯中其馀人可以走出来,然後才问道:「你说的陶格一家人,不是本地人?」
李持中道:「不是,看来,像是北欧人,男的一头红发,英俊得像电影明星」我接上去道:「女的一头金发,美丽得令人心折!」李持中连连点头:「是!是!当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我望着她,几乎讲不出话来!
」
我吸了一口气:「还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李持中「啊」地一声:「卫先生,原来你认识他们一家人!」我道:「不能说是认识,来,我对你向他们推销玩具的经过感到兴趣,你能详细说给我听听?」
我一面说,一面指着前面的咖啡座,李持中很高兴,连声道:「当然可以!」他和我一起来到咖啡座,坐了下来,我和李持中才一坐下,周嘉平就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一看到我就叫道:「你这人,我正在向公众介绍你,怎麽你一下子就溜走了?
快来!」
他不但叫着,而且动手来拉我,我只好狠狠地道:「对不起,我没有兴趣,以後你如果有甚麽演讲会,我也决不会再来参加!」周嘉平又发狠又生气,我又道:「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听听李先生的叙述!」他显然没有兴趣,搭讪着走了开去。
我和李持中各自要了饮料,我道:「李先生,你可以开始,越详细越好,因为陶格先生这一家人,很有一点令人莫测高深。」李持中苦笑道:「岂止莫测高深,简直怪不可言!我做的工作。每天都需要接触很多人,可是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怪人,或者说,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怪家庭!」我略想了一想:「以你看来,他们这一家人,怪在甚麽地方呢?」李持中摊了摊手:「如果我来杜撰名词,我会说他们一家人,患了『玩具恐惧症』!」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只是重复了一句:「玩具恐惧症?请你解释得明白一点。」
李持中道:「那就得从头说起,大约一个月之前,我到一幢高贵的住宅大厦,去推销玩具。和所有的推销员一样,闭门羹的时候很多,反正已经习惯了,所以也不觉得怎麽样。那一天的经验,倒还不错,我已经卖出了二套定价相当高的电子玩具。或许是这幢大厦的住客经济条件较佳。我见到陶格夫人的时候,已经准备再售出一套的话,就可以收工了。」
我点着头:「你怎麽知道他们姓陶格?」李持中道:「这种高尚的大厦,在门口,都钉着铜牌,刻着主人的姓氏!」我「啊」地一声,轻轻在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我竟然忽略了这样简单的一个事实,要是白素在的话,一定不会多此一问!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李持中道:「我按铃,门打开,推销员的工作,一看到开了门,立刻就要说话,我也不例外,门一开,我就道:「请允许我」可是我立时说不下去,开门的是陶格夫人,她完全没有甚麽打扮,可是她那种明艳,真是叫人吃惊。卫先生,我可以以人格保证,我绝对没有任何邪念。可是她那种美丽,叫人看了之後……」李持中像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才好,我道:「我明白,就像是看到了一件精美之极的艺术品,令人不由自主发出赞叹!」李持中道:「是的!是的!当时我只是傻瓜一样地盯着她。陶格夫人像是习惯於接受这种不礼貌的态度,相当友善,一点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反倒提醒我道:『我可以给你甚麽帮助?』我如梦初醒,忙道:『我是一个推销员!』」我道:「是的,陶格先生和夫人,都很有教养!」李持中闷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他忽然闷哼是甚麽意思,他继续道:「接着,我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亲爱的,甚麽人?』陶格夫人道:『一位推销员,看看我们有甚麽需要的东西!』她一面回答着,一面又向我道:『请进来!』「推销员受到这样的待遇是罕有的,我忙向她道谢,走进去,屋内的布置极其精雅,我一进去,就看到了陶格先生和他们的两个孩子!」我点头道:「唐娜和伊凡!」
李持中讶异地道:「你认识他们?」我道:「别理我,你管你说下去好了!」李持中看了我一会,又道:「他们一家人的印象是极其融洽的一个高尚家庭,陶格先生叫我坐,又斟了一杯酒给我,那使我感激莫名。可是,我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一切全变了!」
李持中讲到这里,现出了一种极怪异的神情。我忙道:「你讲了一句甚麽话?」李持中苦笑了一下:「那时,我将我的公事包放在膝上,打开给陶格先生看,他的妻子站在陶格先生的沙发後面,两个孩子在我的前面,很有兴趣地注视着我,我心中在想,这单生意是一定可以成功的了!我一面取出了目录来,一面道:『希望你们对我列举的一些新奇玩具,感到兴趣!』」李持中说到这里,望定了我!
我道:「请你继续说下去,你究竟说了些甚麽,才使得『一切都变』了。」李持中道:「就是这一句!」
我呆了一呆,道:「这一句?希望他们对你推销的新奇玩具,感到兴趣?」李持中道:「是的!」
我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不怎麽明白他这样讲究竟是甚麽意思,我又问道:「所谓一切全变了,是怎麽样的一种变化呢?」李持中道:「我说了这一句话之後,向陶格先生望去,在那一刹间,我已经觉得事情不对头,友善气氛一扫而空,陶格先生面色铁青,霍地站了起来,陶格夫人的脸色变得煞白,而两个孩子则发出了惊叫声,一起向他们的父母身後躲去,我当时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实在不知自己做错了甚麽。而看他们的样子,不但惊恐,而且还带着极度的恐惧!
「我们这样僵持着,大约相持了半分钟,双方都不知道该怎样才好,然後,陶格先生了低声喝道:『出去!请你出去!』我定了定神:『先生,我不明白,为甚麽我才一提出……』不等我讲完,陶格夫人也失声叫了起来:『走!求求你,快走!』「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没有法子不走,我站了起来,走向门口。一直到我来到门口,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麽,不知道何以突然之间,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但以我做推销员的经验来说,事情忽然坏到了这一地步,当然是我做错了甚麽,所以当我来到门口之际,我想补救一下。
「我已经拉开了门,准备出去,但是我在这时转过身来。我一转身来,看到他们一家人,包括两个小孩在内,以充满了敌意的眼光望定了我。卫先生,他们一家人的外貌,如此得火喜爱,当他们充满敌意的时候,那是很怪异的一种现像!」我设想着当时的情形,想像着陶格一家人的外貌和他们有敌意的神情,我同意李持中的说法。
李持中续道:「我转过身来之後:『各位,你们不想购买我推销的玩具,那不要紧,我不介意。我有一点小小的礼物,送给你们!』「我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只小纸盒来,打开,在小纸盒中,取出了一个只有约莫五公分的小机械人,那是一种新出品,虽然小,可是一样有电子线路,用一个小电池,接通电流之後,这个小玩具,会做出相当多可笑的动作来。
「我取出了这个小玩具後,放在门口的一张几上,按下掣,让这个小人在几上跳着,说道:『这是我的礼物……』我的话才说到一半,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李持中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现出极其怪异的神情。
我忙道:「发生了甚麽事?」
李持中吞了一口口水,神情仍是那麽怪异,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会有甚麽怪异的事发生,李持中可没有做错甚麽事!
过了好一会,李持中才道:「我这件小玩具,讲明送给他们的,那是我的一番好意,可是当那个小人一放在几上之後,那两个孩子,首先陡地哭了起来。两个孩子显然因为惊恐而哭。孩子一哭,陶格夫人立时将他们紧紧搂在怀中,身子在发着抖,脸上现出了惊恐莫名的神色,向後不断退着。陶格先生则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吼叫声:『拿走,快将这东西拿走!』这时,我真的呆住了,我立刻想到,这一家人的精神状态,可能十分不正常,我也感到害怕。我忙道:「好,拿走,我将它拿走!』「我一面说,一面取起了那个小人,退了出去,我才退出,门就在我的面前,用力关上,陶格先生冲了过来,将门关上!」李持中讲到了这里,又向我望来。
我只感到莫名其妙。
李持中所说如果属实他没有理由向我说谎那麽,他根本没有做错甚麽事!
而陶格先生的一家,忽然之间会有这样的反应,异乎寻常。
李持中道:「卫先生,所以,我说这一家人,对玩具有惊惧症,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要玩具的,至少陶格一家人就不要!」我不禁苦笑了起来。「玩具惊惧症」,我相信没有一个心理学家,听过这样一个名词。事实上是不是会有人有这种症状,也很成问题!
可是就李持中的叙述来看,陶格一家人,很不正常。
同时,我也想起将近一年之前,在火车上和他们相遇的情形。当时,列车在一个小镇上紧急停车,他们一家就趁机下车,我想去追他们而没有结果,想不到,他们竟到东方来了。
如果他们是欧洲人的话,他们到东方来干甚麽?
有了上一桩的奇遇,再加上李持中的叙述,本来已足以使我对陶格一家人感到兴趣,但还不足以使我去调查他们。使得我这样做,是我和李持中相会之後第叁天的一件意外。
当天,李持中向我讲完了之後,我们讨论了一下,也交换了一下意见。不得要领,李持中又道:「我一定要再去拜访他们!」我道:「为了甚麽?」
李持中道:「我从事玩具业,如果人人都像他们一样,我要饿死了!」我笑了起来:「算了吧,这样的人究竟很少!」李持中当时也笑着,我们就这样分了手。回到家里,我立即将事情向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曾听我说过在列车上的事,她听了之後,也很有兴趣:「这一家人,看起来真有点怪!」
我道:「是啊,甚麽时候,我和你也扮成推销员,向他们推销玩具,看看他们那种奇特的反应!」
白素大不以为然地望着我:「你这人,人家既然惊惧,当然有他们的原因,你为甚麽要去加深人家的痛苦?别多管闲事了!」事情一直发展到那时为止,对我来说,那真是「闲事」,可以说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在叁天之後,对我来说,就已经不是「闲事」!
叁天之後,我由於事情忙,已经不再记得李持中和他所说的事了。
就在那一天晚上,电话铃响,我拿起电话来,是警方特别工作组,杰克上校的电话。
杰克上校和我不是十分友善,两人曾发生过无数次的大小冲突,所以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我十分意外。杰克上校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道:「卫斯理,快到第叁医院急症室去!」
我一呆:「干甚麽?」
杰克上校的吼叫声已在电话中传了过来:「叫你去,你就去!」我有点冒火:「问一问也不行?」杰克大喝一声:「废话!」
他在骂了我一声之後,竟然立即挂断了电话。本来,杰克这样的态度,我是司空见惯的,我也自有应付的方法。可是这次,我立时觉得,事情有点怪。杰克叫我到一家医院的急症室,不等我问甚麽,就挂断了电话,这说明了在他的心中,事情和他毫无关系,而和我有关!
我不知道急症室和我有甚麽关系,但是我还是非去一次看看不可!白素不在家,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驾车直驱医院。
到我急步走进急症室之际,我看到一个警官,向我迎面是来,一见我就道:「希望你来得及时。」
我苦笑道:「究竟发生了甚麽事?」那警官道:「有一个人从他住所跳了下来,伤得极重,他说要见你,恰好上校在,就打了电话通知你!」
我实在有点啼笑皆非,这算是甚麽事?跳楼的人要见我干甚麽?
我正在想着,警官已带着我,来到了急救室外,恰好两个医生走了出来,一看到警官,就摇着头。警力忙道:「不行了?」医生说道:「至多还有几分钟,」他指着我:「这就是伤者要见的人?」警方点着头,拉开了急救室的门,让我进去。直到我跨进急救室之际,我还不知道那个「跳楼者」是甚麽人,但当我一跨进去之後,我呆住了口那是李持中!
一点也不错,就是那个李持中,玩具推销员!
他的情形看来极度不妙,已经在死亡的边缘,我忙来到病床前,真怀疑他是不是还看得到我,我俯下身,大声叫道:「我来了!我是卫斯理,你有甚麽话对我说?」李持中震动了一下,吃力地转过头来,目光散乱,向我望来。我忙将耳朵向他的口凑过去,听他想说些甚麽。他重复说了两遍,是同一句话。实实在在,李持中说了些甚麽,我没有听清楚。
因为他的声音太微弱,太震颤了。可是,我却知道他在对我说甚麽。我听不清他的话,而仍然知道他在对我说甚麽,是因为以前,也是一个垂死的人,同我说过同样的话!虽然两者使用的是不同语音,但是我可以肯定,李持中所要说的,也就是那句话。
李持中说的,正是一年前,浦安夫人临死时所说的那一句:「他们杀人!」我忙问道:「他们,他们是谁?」李持中的口唇剧烈地发着抖,我在等他再吐出一点声音来。可是在他的喉际,发出「格」的一声之後,一切全静止了。
我後退了一步,望着已经停止了呼吸的李持中,心中一片烦乱,实在不知道该想些甚麽才好。
李持中的脸色,呈现着一种可怕的青蓝色,那和浦安夫妇临死时的情形相同。可是我接到的通知,却说他是「跳楼」而受伤。奇怪的是,他的身上,看来并没有甚麽显着的伤痕。
在我发愣之际,一个职员已走了过来,拉起了白床单,将李持中的脸盖上。
在那一刹间,我突然想到了一点!李持中的死,是不是和陶格一家有关?
我想到这一点,实在一点根据都没有。我只是想到,浦安夫妇莫名其妙地死了,他们死前,曾经见过陶格的两个孩子。而李持中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李持中曾经向陶格一家推销玩具。
我想作进一步的推测,可是却没有任何证据和论点,可以支持我进一步想像陶格一家和先後叁个人的死亡有关!
我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也就在这时,一个警官走了过来,说道:「卫先生,杰克上校在等你!」
我「哦」地一声,李持中「跳楼」,杰克上校来通知我。杰克这个人,虽然比一头驴子还固执,比一只老鼠还讨厌,比一头袋鼠更令人不安,但是他是一个极出色的警务人员,这不能否认。
或许,他对於李持中的死,有一定的发现,去听听他说些甚麽,也是好的。
我点着头:「好,他在哪里?」
那警官道:「上校在伤者不,在死者的住所等你,他吩咐过,你一和伤者见面之後,他就要见你!」
我又答应了一声:「上校知道伤者已经变成了死者?」那警官道:「知道,我才通知了他!」
我跟着那警官向外走去,在临出病房之际,我又向已被白布覆盖着的李持中望了一眼,想起他向陶格一家推销玩具的经过,感到李持中的死极其神秘。
怀着满脑袋疑惑,由那警官陪着,带我去见杰克上校。
大约二十分钟後,车子转上了一条斜路。有着一列旧式楼宇。
楼宇全是四层高,外观十分残旧,车子驶上斜路之後,在其中一幢的门口停了下来。
我留意到,在门口,已经有一辆警车停着。我才一下车,就听到了杰克的声音,他在叫道:「临死的人要见你,你可以改行去当神父了!」我不去和他计较,只是道:「可惜他伤得太重,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是从哪里跳下来的?其实,我应该问,他是从哪里被推下来的?因为他临死之前告诉我一句话:『他们杀人』。」
我一面说,一面抬头向上望去,楼宇虽然只有四层高,但自屋顶到地面,也足有十五公尺,若是跌下来,自然伤重致死!
谁知道我的话才说出口,杰克上校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实在想不出他为甚麽发笑,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是做作,而真是在十分高兴地笑着,我和杰克上校认识很久了,极了解他。一看到他高兴成这样,我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了一些甚麽蠢事,或是说了一些甚麽蠢话。
杰克道:「你刚才说甚麽?有人谋杀李持中?如果我要谋杀一个人,就决不会将他自他住所的窗口之中推出来!」
我陡地一愣,道:「你说甚麽?」我在疾问了一声之後,立时又道:「他……他是自这个窗口跳下来的?」我一面说,一面指着那个窗口。那窗口,离地只不过一公尺多一点,就算是被人推出来,也不会跌死。我一直以为李持中从很高的高处跌下来,因为我接到的通知是「有人跳楼」,「伤得很重」!再也想不到,李持中会在离地只不过一公尺的窗口跳下来!
难怪我在医院看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甚麽显着的伤痕。
这样说来,李持中的死,另有原因?他的脸色呈现那种可怕的青蓝色,难道他也是「心脏病猝发」?刹那之间,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也无瑕去理会杰克一脸揶揄的神情了。
我缓了一口气,勉力镇定心神:「在这样的高度跌下来,跌不死的!」杰克「咦」地一声:「原来你也明白这一点!可是你刚才还说,他是被人谋杀的,照你的推论,凶手将他从窗口推下来的!」我忍住了气:「我弄错了,可是,他仍然被谋杀!他临死之前要见我,就是为了讲这句话,告诉我,有人杀人!」
杰克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发现你的脑袋,越来越退化了!让我告诉你现场的情形!」
我随着他向前走去,走上了大约七八级楼梯,是面对着的两扇大门,是两个住宅单位。李持中在向左的那一个单位中,我发现这个单位的大门,被人硬撬开来。
杰克指着被撬开的门:「看到没有,门,本来反锁着,我们接到报告之後,来到现场,用了不少功夫,才将门打开来!」我冷冷地道:「一道反锁的门,并不足以证明案子中没有凶手!」杰克瞪大了眼望着我,我不等他开口,立时道:「很简单,死者的体可以由窗口跌出来,凶手自然也可以跳窗逃走!」
杰克迅速地眨着眼,没有再说甚麽,我们先後走了进去,一进门是一个厅堂,陈设相当简单,很特别的是正中是一张相当大的设计桌,而且,几乎每一角落,都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
在设计桌上,着一些玩具的设计图,可知李持中不但是玩具推销员,而且在空暇的时间,也在尝试从事玩具的设计。
我看到厅堂之中的家,有点凌乱,有一叠卷在一起的设计图,也跌到了地上,而且有过明显地被人践踏过的痕迹。
我说道:「嗯,曾经经过打斗!」杰克一翻眼:「这是最草率的说法!」我真正有点冒火:「那麽,请问认真的说法是甚麽?是不是有人跳过新潮舞?」杰克傲然说道:「不是,有人在突然之间,作过一些不规则的行动,例如忽然感到头晕,曾经跌过一交,又挣扎站起来之类。」我不出声,向前看去,厅堂有几扇门,有的通向厨房、浴室,有的通向卧室。杰克道:「他跳出去的窗子,在卧室中!」我和他一起向卧室走去,卧室并不大,除了各种各样的玩具之外,也几乎没有甚麽别的装饰,有一张床,床就放在窗前。
卧房之中,也和厅堂中的情形一样的,有程度不是太严重的凌乱。
我一进来,一看到那张床放的位置,就「啊」地一声:「人要从窗子跳下去,一定得站上床才行!」
杰克拍了两下手:「了不起的发现!」我望向床头柜,有一盏灯,还有一个只有十公分高的「机械人」。我想到那种小机械人,一定就是李持中在拜访陶格一家,离去时作为赠品的那种,照他的叙述来说,这种小玩意曾引起陶格一家极大的恐惧!
我一面看,一面向床走过去,来到了床边,我才陡地吸了一口气。
床上,有着清清楚楚约两个脚印,只有两个。床上本来着被子,所以脚印留在被上,相当清楚,两个脚印,全是脚尖向着窗子。
从这两个脚印来看,显然只有一个人踏上了床,然後向窗口跳出去!
杰克看到我留意床上的脚印,更是一副洋洋自得之色:「现在,你还坚持有凶手?
」
我冷笑了一下:「上校,这里有两个脚印,表示只有一个人踏上床,跳出窗去!」杰克道:「原来你也明白!」
我立时又道:「可是这却不能证明甚麽。脚印留在柔软的被子上,只要轻轻一拍,就可以令之消失,也可以轻而易举,另外印两个上去!」杰克陡地一愣,但是他随即摇着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有人推了死者下去,然後,他再布置了这样的两个脚印。」我道:「我只是指出有这样的可能!」杰克道:「将人从这样高度的窗口推出去,杀不了人!」我点头道:「那麽,死者为甚麽要跳出窗去呢?」杰克挥着手:「我的推断是,死者在突然之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痛苦是在厅堂发作的,发作之後,他从厅堂奔进了房间,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所以就打开窗子,跳了出去!」
我有点啼笑皆非:「我不知道你企图说明甚麽!」杰克道:「太简单了!死者,我想是忽然心脏病发作,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病,所以才会不知所措,做出一点莫名其妙的动作。他不是跌死,是因为心脏病而死,我肯定验结果,能证明我的推断完全正确!」在杰克上校提及「心脏病发作」之际,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以致他所说的话,我没有十分听清楚,只是站着发怔。
我看到窗上,本来是装着铁枝的,有一半,被扯落了下来,歪在一边。我指着那歪落的铁枝:「这……照你看,又是怎麽一回事?一个心脏病发作的人,会有那麽大的气力,扯下装在窗上的防盗铁枝?」杰克道:「或许铁枝本来就不是十分坚固,我已经命人搜集了铁枝上的指纹,很快就可以证明,是不是另外有人碰过铁枝。」我的思绪极乱,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说甚麽才好,我只是疑惑。在以往,我遇到过许多值得疑惑的事,可是至少,我都知道我为甚麽要疑惑。但此际,我却实实在在,不知道自己为甚麽!看来,根本没有甚麽可以起疑的,但是我却像是处易於一个千层万层的谜团中心!
也就在这时,突然,就在我的身边,响起了「格」地一下响,接着,又是一连串「拍拍」声。我正在神思恍惚,忽然之间,离我如此近,有这样意料不到的声音传出来,着实令我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在我後退之际,我听到了杰克上校的「哈哈」大笑声,他接着道:「卫斯理,你甚麽时候变得这样胆小了?一个小玩具,也将你吓了一大跳!」这时,那种「拍拍」声还在持续着,来自床头柜上,我循声看去,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原来那声响,就是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小机械人发出来的。这时,那小机械人正在舞着双手,转动着它的头,发出持续不断的声响来,样子十分发噱。
我苦笑着,拿起了这个小机械人来,按下了一个掣,令它停止动作。
杰克道:「很有趣的小玩具!设计、制造这玩具人,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它会令几乎无所不能的卫斯理吓上一大跳!」我摇头,无意和他再争论下去:「我从来也不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看也不能给你甚麽帮助,死者临死之前告诉我的话,只有一句,也向你作了转达,告辞了!」杰克上校一点也没有挽留我的意思,作了一个手势:「请!」由於我心中的疑团太甚,我也不生气,走出屋子,有一股头晕目眩之感。
第四部:没有来历的怪人
我回家,白素看出我心神恍惚。她先斟了一杯酒给我,等我一口喝乾了酒,她才问我:「怎麽啦?」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件怪得不能再怪的事!」白素「嗯」地一声:「怪在甚麽地方?」我苦笑了一下:「怪在这件事,实在一点也不怪!」白素睁大着眼望着我,一副不明白的神情,我也知道自己的话,乍一听来,不容易使人明白,可是实际情形,又的确如是。
我解释道:「整件事,在表面上看来,一点也不值得疑惑」我将李持中的死,和我在他屋子中看到的情形,向她讲述了一遍。
白素道:「我想,李持中的死因,杰克一定会告诉你!」我伸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抚了一下:「那当然,他不会放过可以取笑我的机会。」白素摊了摊手:「我不知道你怀疑甚麽?」我脱口而出:「我怀疑陶格的一家人!」白素一听得我这样说,神情极其惊讶:「为甚麽?他们有甚麽值得怀疑之处?」我苦笑道:「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他们有何可疑,但是,叁个人死了,这叁个死者,事先都会和陶格的一家,有过接触。」白素摇头道:「那只不过是偶然的情形。」我没有再说甚麽,只是坐着发怔。
当晚,杰克上校的电话来了,他在电话中大声道:「卫斯理,验的结果,李持中死於心脏病,先天性的心脏缺陷!」我没有出声,杰克继续道:「还有,铁枝上的指纹化验结果也有了!」我道:「当然,只有李持中一个人的指纹!」杰克「呵呵」笑着:「你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给你猜对了!」我只好说道:「谢谢你通知我。」杰克上校挂断了电话。
第二桩事的整个经过,就是这样。
我在一开始就说「两桩相当古怪的事」,这两桩事,除了用「相当古怪」来形容之外,我想不出还有甚麽适当的形容词。
两桩事的古怪处,是叁个决不应该有心脏病的人,忽然因为同样的心脏病症而死亡。浦安夫妇原来没有心脏病,已有卢克医生加以证明,而李持中,他是一个体格十分强健的青年人,也决不会有先天性严重心脏病!
而且,另有一件古怪处,是他们在临死之前,都说同样的话:「他们杀人!」「他们杀人!」那是甚麽意思,我想来想去不明自。为甚麽死者不说「有人杀我」,也不说「他们杀我」,更不说出凶手的名字来,而只说「他们」?不论说法如何,在叁个人死亡事件中,一定有人在杀人,这一点应该可以肯定。
杀人者是甚麽人?在哪里?杀人的方法是甚麽?杀人的动机何在?等等,等等,想下去,还是和开始时候的一样,处身於千层万层的谜团中心!一点头绪也没有!
两桩古怪的事,凭思索,我花了将近十天的时间,作了种种假设,我觉得,应该采取一点行动:去见见陶格一家人。
当我决定要去见他们的时候,还是说不上为甚麽要去,也没有预期会有甚麽收获。
苦苦思索了好多天,毫无突破,似乎没有甚麽别的方法。
我选择了黄昏时分。
陶格先生所住的那幢大厦,是一幢十分着名的高级住宅,要找,并不困难。我也想好了藉口,和他们见面,不应有甚麽困难。
太阳才下山不久,我已经来到了那幢大厦的门口,推开巨大的玻璃门进去,两个穿着制服的管理员,向我望了过来。大约是由於我的衣着不错,所以他们十分客气。我道:「我来见陶格先生!」
一个管理员忙道:「陶格先生,在十一楼,请上去。」我走进电梯,将我的藉口,又想了一遍,觉得没有甚麽破绽。电梯到达十一楼,我来到了陶格先生住所的门口,按了铃。
按了门铃之後不久,门就打了开来,我看到开门的是陶格夫人。她只不过穿着极普通的家居服装,可是她的美丽,还是令人目眩。
她打开门来之後,向我望了一眼,现出奇怪的神色来,用极动听的声音问道:「我能帮你甚麽?」
我装出十分惊讶的神情来,「啊」地一声:「我们好像见过!见过……」我一面说,一面用手敲着自己的头,又装出陡然省起的样子:「对了!在列车上!
在欧洲列车上,一年之前,我们见过!你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是不是?这真太巧!」这一番对话,全是我早就想好了的,我一口气说了出来,令对方没有插嘴的馀地。
陶格夫人微笑地道:「是麽?我倒没有甚麽印象了!」我道:「一定是,很少有像你这样的美人,和那麽可爱的孩子。大约一年之前,你们是在欧洲旅行?」
陶格夫人仍然带着极美丽的微笑,说道:「是的,请问先生你……」我报了姓名,取出了预先印好的一张名片来,递给了陶格夫人。在那张名片上,我的衔头是一间保险公司的营业代表。我道:「我们的保险公司,承保这幢大厦,我有责任访问大厦的每一个住户,听取他们的一点意见。我可以进来麽?」陶格夫人略为犹豫了一下,将门打开,让我走进去。我走进了客厅,看到陶格先生走了出来,陶格先生见了我,略为惊了一惊。陶格夫人走到他面前,将我的名片给他看,陶格先生向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坐,请问你需要知道甚麽?」我坐了下来,陶格先生坐在我的对面,我打量着他,看他的样子,和去年在火车上遇到他时,简直完全一样。我又道:「陶格先生,我们在大约一年前曾经见过面,你还记得麽?两个孩子可好?」
陶格先生的态度,和他妻子一样冷淡:「是麽?请问你想知道甚麽?」我道:「我想知道阁下对大厦管理的一些意见!」陶格先生道:「我没有甚麽意见,一切都很好!」我还想说甚麽,可是陶格先生已经站了起来。这不禁令我十分尴尬。
因为就通常的情形而论,在主人站起来之後,我也非告辞不可。但是我根本一无所得,所以我虽然也跟着站了起来,但是我却不肯就此离去。
我道:「陶格先生,你还记得浦安夫妇麽?在法国南部,他说和你们做过邻居!」陶格先生略愣了一愣,向在一旁的陶格夫人道:「亲爱的,我们在法国南部住过?
」
陶格夫人立时摇头道:「没有,我们也不认识甚麽浦安夫妇!」我摇着头:「奇怪,他们坚称认识你们,而且,还叫得出你们两个孩子的名字,唐娜和伊凡!」
陶格先生的神情像是极不耐烦:「先生,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忙道:「没有甚麽事,不过,浦安夫妇他们死了!」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想看看他们两人的反应。但是事先,我也决料不到他们两人的反应,竟会如此之强烈!我的话才一出口,他们夫妇两人,神情骇然之极,陶格夫人不由自主,扑向她的丈夫,陶格先生立时拥住了她。
这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因为当时浦安夫妇出事之际,火车在荷兰的一个小镇紧急停车,几乎全列车上的人都知道发生了甚麽事。而且,我还亲眼看到陶格一家,在这个小镇上下了车!他们绝对应该知道浦安夫妇出了事。我推断浦安夫妇的死,可能还和他们极有关联!
可是这时,他们两人,一听到浦安夫妇的死讯,却如此惊骇,他们这种惊骇,又不像是装出来的,这真使我莫名奇妙。看到这样情形,我不知如何才好。陶格先生一面拥着他美丽的妻子,一面望着我。他是一个美男子,可是这时候,脸色灰白,没有一点轩昂勇敢的气概,以致他的神情,和他的外形,看来十分不相衬。
一个像陶格先生这样外形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心中感到真正极度恐惧,不会有这样情形出现。而这更使我大惑不解:他在害怕甚麽呢?
过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才听得陶格夫人喘着气:「他……他们是甚麽时候死的?」我道:「就在那个小镇的医院中,他们被送到医院不久,就死了!」他们两人一起吞了一口口水,陶格先生又问道:「是……是因为甚麽而死的?」我道:「这件事很怪,医院方面剖验的结果,是心脏病猝发一种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但是实际上……」
我才讲到这里,还未及进一步解释,就看到他们两人在惊惧之中,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从他们这个动作之中,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两人一听得浦安夫妇是由於心脏病而死,心中便有了某种默契。我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忙道:「对於他们的死,你们有甚麽意见?」
陶格先生忙道:「没有甚麽意见,我们怎会有甚麽意见,当然没有!」他一连叁句话否认,这种否认的伎俩,当然十分拙劣,我可以肯定,他想在掩饰甚麽。
我立时冷冷地道:「在我看来,你们好像有点关联,在我跟救伤车到医院去的途中,曾看到你们也下了列车,正搭上一辆街车……」陶格夫人不等我讲完,就发出了一下惊呼声,陶格先生的神情也惊怒交集:「先生,你这样说,是甚麽意思?」
我呆了一呆。我这样说是甚麽意思,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事实证据,可以将浦安夫妇的死和陶格一家联系起来!
但是我却看到他们内心的极度惊惧,我希望他们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之中,可以给我问出一点事实的真相,是以我立时道:「那很奇怪,是不是?列车本来不停那个小镇。
可是浦安夫妇一出事。你们就急急忙忙离开,为了甚麽?」陶格先生道:「不必对你解释!」他一面说,一面向我走过来,神情已经很不客气,同时,他向他的妻子作了一个手势,陶格夫人连忙走过去,将门打开。
他们的用意再明显也没有,下逐客令了。
我当然不肯就此离去,因为心中的谜团,非但没有任何解释,反倒增加了许多。我站着不动:「有一个不久以前,向你们推销过玩具的年轻人,前几天忽然间也死了!」我明知这句话一出口,他们一定会更吃惊,这一点,果然给我料中了。他们两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也就在这时,卧室的门打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奔了出来,他们一面奔出来,一面道:「甚麽事?妈,甚麽事?」两个孩子奔到了陶格夫人的面前,抱住了他们的母亲,对於这两个孩子,我当然不陌生,他们的样子是那样可爱,他们是唐娜和伊凡。他们的样子,和一年之前我在火车上遇到他们的时候,完全一样。
陶格夫人连忙道:「没有甚麽!」她一面安慰着孩子,一面向我望来,神情又是震惊,又是哀求:「先生,请你离去,请你离去!」
对於陶格夫人的要求,实在难以拒绝,因为她的声调和神情,全是那麽动人。我苦笑了一下:「我……我其实并不是甚麽调查员,我看你们像是有某种困难,如果开诚布公,或者我可以帮忙!」
我忽然间对他们讲了实话,是由於这一家人的样貌,全这样讨人喜欢,而且他们的惊惧和惶急,又不是假装出来的,一切全使人同情他们。而我也看出他们一定是对某些事有着难言之隐,我心中也真的这样想…如果他们有不可解决的困难的话,我就真愿意尽我的所有力量,去帮助他们。
我的话一出口,陶格先生和他的妻子,又交换了一个眼色。陶格先生来到了我的身前:「谢谢你,是不是可以先给我们静一静?」我道:「可以,我留下电话号码,明天,或者今晚稍後时间,你们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陶格先生连声答应。我看出他们似乎是想私下商量一下,再作决定。陶格先生有点急不及待地送我出门,将门关上。
我在他们住所的门外,又呆了片刻,心中在想:这一家人,究竟有甚麽秘密?
他们的秘密,和浦安夫妇的死,和李持中的死,是不是有关系?
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并未曾十分留意他们家中的情形,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一家人,是不是对玩具有着恐惧感。当然这时,我不好意思再进去查究一番,我想,他们如果真有困难,一定会打电话给我。
所以,在门口停留了一下之後,我就走进了电梯,离开了那幢大厦。
我回到家里,看到白素留下的一张字条,她临时决定去一个音乐会。我一个人,将和陶格夫妇见面的经过,又想了一遍,不禁苦笑,因为我非但一点收获也没有。反倒又增加了若干疑团,例如何以他们不知道浦安夫妇已死,何以他们听到了死讯,就害怕到如此程度,等等。
我在等着他们打电话来,可是却一直没有信息。
午夜时分,白素回来,一看到我,就道:「一点成绩都没有?」我道:「相反,很有成绩。我至少可以肯定,陶格的一家,有某种秘密!」白素道:「甚麽秘密?」
我摇头道:「我还没有头绪,可是他们……」我将和陶格一家见面的情形,他们听了我的话之後的反应,向白素讲了一遍。
白素摇着头:「你怎麽就这样走了?」我道:「我总不能赖在人家家里,而且,他们会打电话给我!」白素叹了一声:「过分的自信最误事,我敢和你打赌,这时候,你已经找不到他们了!」
我陡地一震,白素的话提醒了我,他们当时,急於要我离去,神态十分可疑。如果他们真有甚麽秘密,而又不想被人知道,那麽,这时我看了看钟,我离开他们,足足有五小时了!
我想到这时,陡地跳了起来。
白素道:「你上哪里去?」
我一面向外奔,一面道:「去找他们!」白素道:「别白费心机了,从你离开到现在,已有好几个小时,他们要走,早已在千哩之外了!」
我吸了一口气:「至少,我可以知道他们的去向,再迟,岂不是更难找?」白素道:「好,我和你一起去!」我大声叫了起来:「那就求求你快一点!」白素一面和我向外走去,一面道:「你自己浪费了几小时,却想在我这里争取回几秒钟!」
我心里懊丧得说不出话来,一上了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幢大厦的门口。
一进去,就看到大堂中两个管理员在交谈,一看到我气急败坏地冲进来,神情十分讶异。
我忙说道:「陶格先生,住在……」我还未曾讲完,一个管理员已经道:「陶格先生一家人,全走了,真奇怪!」我站住,向白素望去,白素显然为了顾全我的自尊心,所以并不望我。
我忙道:「他们……走了?」
管理员道:「是的,好像是去旅行,可是又不像,没有带甚麽行李。」我道:「走了多久?」
管理员道:「你离开之後,十五分钟左右,他们就走了,看来很匆忙,我想帮他们提一只箱子,他们也拒绝了,这一家人,平时很和气,待人也好,先生,你是他们的朋友?」
我搓着手,又望向白素,白素道:「如果他们要离开,一定是乘搭飞机!」我点头,道:「你到机场去查一查。」我一面说,一面取出两张大面额的钞票来,向管理员扬着,道:「请你们带我进陶格先生的住所去看一看!」两个管理员互望着,神情很为难,可是两张大钞又显然对他们有一定的诱惑力,我又道:「我只是看看,你们可以在旁看着我!」一个管理员道:「为甚麽?陶格先生他……」我道:「别问,我保证你们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两个人又互望了一眼,一个已经伸出手来,另一个也忙接过钞票。
我向电梯走去,对白素道:「我们在家里会面!」白素点着头,向外走去。两个管理员,一个留在大堂,另外一个,取了一大串钥匙,跟着我上电梯,到了陶格住的那一层,打开了门,厅堂中的一切,几乎完全没有变过,我迅速地看了一眼,进入一间卧室,那是一间孩童的卧室,但是我却无法分辨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卧室。
本来,要分辨一间卧室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极其容易,因为男孩和女孩,有不同的玩具。可是这间显然是孩童的卧室中,却根本没有任何玩具!
我又打开了另一间卧室的门,也是孩童的卧室,我再推开另一扇门,那是主卧室。
主卧室中,略见凌乱,有几只抽屉打开着,大衣柜的门也开着。衣橱中的衣服,几乎全在。
那管理员以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我:「先生,你究竟想找甚麽?」我道:「想找陶格先生……陶格先生……」我一连说了两遍「陶格先生」,却无法再向下说去,我想找些甚麽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打开了抽屉,里面全是一些衣服,在床头柜上,有一只钟,这时,我才注意到整个住所之中,不但没有电视,连收音机也没有!
在我拉开抽屉的时候,管理员有点不耐烦,我再塞了一张大钞在他手中,然後,将所有的抽屉都打了开来看,我立时又发现一桩怪事,所有的地方简直没有纸张,这家人的生活习惯,一定与众不同,不然何以每一个家庭都有的东西,他们却没有?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问道:「陶格先生的职业是甚麽,你知道麽?」管理员睁大了眼:「先生,你不是他的朋友?」我苦笑了一下,再到这个居住单位之中,我唯一所得的是他们走得十分匆忙,而且,我有强烈的感觉,他们一去之後,再也不会回来!
我没有再说甚麽,转身向外走去,出了那幢大厦,心中暗骂了自己几百声蠢才。白素说得不错,过分的自信,最是误事!
在大厦门口,我等到了一辆街车,回到家中,不多久,白素也回来了。我一见她,就问道:「他们上哪里去了?查到没有?」白素点头道:「有,他们到可伦坡去了。」我皱眉道:「到锡兰去了?」
白素道:「他们到机场的时间,最快起飞的一班飞机,是飞往可伦坡的!他们到了那边,一定还会再往别处。」
我道:「那不要紧,只要他们仍然用原来的旅行证件旅行,可以查出他们到甚麽地方去!」
白素瞪了我一眼,说道:「如果他们一直乘搭飞机的话!要是他们乘搭火车或其他的交通工具,我看就很难找到他们的下落了!」我苦笑了一下:「他们在躲避甚麽呢?」白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当然,她也不知道答案。这一家人,外形如此出色的一个标准家庭,他们有甚麽秘密,为甚麽要躲避呢?
白素过了片刻,才道:「我想,这件事如果要追查下去,一定要杰克上校的帮助才行!」
我摇头叹道:「他能帮我甚麽?」白素道:「能帮你查出陶格先生在这里干甚麽,他的来历,以及有关他的许多资料!」
我苦笑道:「我以甚麽理由请他去代查呢?」白素瞪了我一眼:「要是你连这一点都想不到的话,还是在家里睡觉算了!」我有点无可奈何,我当然不是想不出理由,而是我根本不想和杰克上校去打交道。
但是如今情形看来,除了借助警方的丰富资料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而有资格调动警方全部档案的人,又非杰克上校莫属!
於是,在第二天,事先未经过电话联络,我走进了杰克上校的办公室。
杰克上校看来没有甚麽公事要办,当他看到我的时候,极其惊讶,大声说道:「请坐,甚麽风将你吹来的?」
我笑道:「一股怪风!」
上校翻着眼:「好了,有甚麽事,开门见山地说吧,我很忙!」我早知道我一有事去找他,他一定会大摆架子,而我也根本没有准备和他转弯抹角。所以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就道:「好,我想找一个人的资料,这个人不是本市的长期居民,大约在过去一年间,曾经住在本市。」杰克「哼」地一声:「卫斯理,这样做,侵犯人权,资料保密,而政府部门有义务保障每一个人!」
我有点冒火,但是杰克的话也很有道理,除非这个人有确凿的犯罪证据,需要调查,但是我又没有陶格先生任何的犯罪证据。
我叹了一声:「不必将事情说得那麽严重,你不肯,就算了!」杰克上校道:「当然不肯!」
我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这陶格一家人,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哪一国人!」我这样说,无非是为自己这时尴尬的处境搭讪两句,准备随时离去,可是我却再也想不到,我这句话一出口,杰克本来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坐在办公桌後面,可是陡然之间,他却直跳了起来,双手按在桌子上,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望着我。
他突然有这种怪异的神态,令我莫名奇妙,我站着,和他对望。
他足望了我半分钟之久,才叫了起来:「卫斯理,你可别插手管你不该管的事!」他在这样叫的时候,胀红了脸,显得十分恼怒。而我,莫名其妙到了极点,真正一点也不明白他何以咆哮!
一时之间,我不知说甚麽才好,而杰克也已经从办公桌後走了出来,向我逼近,伸手指着我,声势汹汹:「你知道了多少?警方在密进行的事,你怎麽知道的?露秘密的人,一定要受到极严厉的处分!」我等他发作完了,才道:「上校,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说些甚麽!」上校更怒:「少装模作样了。你刚才问我要一个人的资料!」我道:「是的!」
上校又道:「这个人,叫陶格!」我又道:「对!」
杰克挥着拳,吼叫起来:「那还不够麽?」我忙道:「你镇定一点,别鼓噪,我看一定有误会。我想知道的那个陶格先生,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身高大约一百八十五公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杰克已经闷哼了一声:「是标准的美男子,太标准了,标准得像假的一样,他和他的妻子,根本就是假的!」老实说,当杰克在幸然这样说的时候。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地想表达些甚麽。甚麽叫作「标准得像假的一样」?又甚麽叫作「根本就是假的」?
可是杰克在话一出口之後,像是他在无意之中说溜了嘴,露了甚麽巨大的秘密,现出极不安的神情,想转换话题,但是却又不知道说甚麽才好。
我想了一想:「我明白了,原来警方也恰好在调查这个人!」杰克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可以提供他最近的行踪,他们一家人,忽然之间……」
杰克接着道:「忽然到可伦坡去了!你以为警方是干甚麽的?会不知道?」我又呆了一呆,才道:「警方为甚麽要注意他?」杰克一瞪眼:「关你甚麽事?」
我很诚意地道:「我也有一些这家人的资料,双方合作,会有一定的好处!」杰克一口就拒绝了我的建议:「不必了,而且,那完全不关你的事!你再也别为这件事来烦我!」
我道:「这个人可能和神秘死亡有关,死亡者包括玩具推销员李持中!」杰克根本不想听我讲甚麽,只是挥着手,令我离去。他的态度既然如此之固执,我自然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带着一肚子气,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当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在走廊中慢慢向前走着,在思索着陶格和警方之间,究竟有甚麽瓜葛之际,杰克忽然打开了门,直着嗓子叫道:「喂,卫斯理,回来!」我转过身,望着他,他向我招着手:「你回来,有两个人想见你!」我冷笑:「你怎麽肯定我也一定想见这两个人?」杰克怒道:「少装模作样了,他们会告诉你,警方为甚麽在调查这个人!」我一听,心里动了一动,立时向前走去,又进了他的办公室,杰克只是气鼓鼓地望着我,不多久,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两个人的肤色很黝黑,全有着鬈曲的黑发,黑眼珠。一个中年人的样子很普通,是属於混杂在人丛之中,决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那一种,而另一个青年人,却样子十分悍强,浑身充满了劲力。
这两个人一进来,杰克才开口,道:「你刚才一走,我就和他们两位通电话,他们表示有兴趣见你!」
我有点不明所以:「这两位是……」杰克指着那中年人道:「这位是梅耶少将,这位是齐宾中尉,全是我个人的客人。
」
我一听了这两个人的军衔,和他们的姓氏、外貌,便「啊」地一声,问道:「两位是以色列来的?」
梅耶少将点头道:「是,其实我们不是正式的军人,是隶属於一个民间团体,这个团体……」
我不等他讲完,就道:「是,我知道这个团体,你们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後,致力於搜寻藏匿的纳粹战犯!」
梅耶和齐宾一起点头,我心中疑惑之极。这两个特务身分人物的出现,自然和陶格先生有关系!这两个人所属的那个团体,近十几年来,做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有几个匿藏在南美洲的大战犯,甚至已经整了容,也一样给他们找了出来,有的还通过绑架行动,弄回以色列去受审。
然而我不明白的是,陶格先生看来至多不过叁十出头,这样年纪的人,和纳粹战犯,无论如何扯不上关系!
我心中疑惑,立时问道:「两位,你们如今的目标是陶格先生?」齐宾扬了扬眉,说道:「是的!」我摇摇头说道:「陶格的年纪……」齐宾立时打断了我的话头,他的态度有点不礼貌,但是我却并不怪他,反倒有点喜欢他的直爽。他道:「这太简单了,整容。先生,现代的整容技术,可以使人看来年轻四十年!」
我心中极之紊乱,再也想不到事情在忽然之际会有了这样的发展!
我又道:「那麽,你们以为陶格是甚麽人?」齐宾向梅耶望去,梅耶道:「卫先生,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对你的一切,相当熟悉,认为你是可以信任的朋友!」我耸了耸肩:「谢谢你,我决不会同情一个战犯的!」梅耶吸了一口气:「我们以为,现在的陶格,就是当年和冯布隆在一起主持德国火箭计画的两个工程师之一,比法隆博士!」我陡地一展,立时大声道:「不可能。」梅耶冷静地望着我,道:「理由是?」我道:「比法隆博士如今假使还活着,至少已经七十岁了吧?不论陶格经过甚麽样的整容术,他看起来那麽年轻,绝不会!」梅耶没有说甚麽,自桌上取起一只文件夹来,打开,给我看其中的两张照片。
一张,照片已很旧了,背景是一枚巨大的火箭,那是德国早期的VI型火箭,在火箭前的一个人,个子很高,面目阴森。
这个人,是比法隆博士,纳粹的科学怪杰,不但主持过火箭的制造,也是一个日耳曼民族主义的狂热分子,在东欧,有几座屠杀了数以百万计犹太人的集中营,据说也是他设计的。
这个科学怪杰,在纳粹德国将近败亡之际,突然失踪,一直下落不明。最後和他有过联络的,是他的同事冯布隆博士,冯布隆投奔了西方,成为西方的科学巨人,美国能在太空科学方面有杰出的成就,冯布隆居功至伟。
一般的说法是,比法隆博士在逃亡途中,落到了苏联红军的手中,一直在苏联,成为苏联手中的皇牌。但是,也没有确实的证据。
这时,我看着照片,不明白梅那的意思。梅耶又指着另一张照片,我一看,就认出那是陶格,照片可能是偷拍的,因为看来,陶格的视线并不直视,望着另一边。
梅那道:「我们的专家,研究过这两张照片,认为这两个人的体高一样!」我摇头道:「世界上至少有一百万人是这样的高度,这证据太薄弱了!」梅那道:「你或许还不了解陶格这个人!」我呆了一呆,不得不承认道:「是的,我可以说一点也不了解。」梅耶道:「好,那我先向你介绍一下。这位陶格先生的全名是泰普司.陶格。」我道:「这个名字很怪,听来像是『C型』。」梅耶道:「就是这两个字。」
我作了一下手势,道:「请你再介绍他。」梅耶道:「他第一次出现,是在十年前。请注意,我说他第一次出现的意思是,在这以前,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找不到他任何过去的资料,查不到他任何过去的行踪,他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切,只有从他突然出现之後说起。」我皱了皱眉,这的确很不寻常。任何人,都有一定的纪录,决不可能有甚麽人是忽然出现的。
我道:「这的确很不寻常。」
梅耶道:「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怀疑他的来历,只不过是我们开始注意他之後,追查他的来历,查到十年之前,就再也无法查下去了!」我道:「我明白,他最早出现是在」梅耶道:「十年前,印度要建造一座大水坝,在世界各地招聘工程人员,这位陶格先生,从荷兰写信去应徵,并且附去了一个极好的建造方案,他的方案被接纳,他也成了这个水利工程的主持人,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这以前,荷兰的水利工程界从来也没有听见过陶格这个人!」
我挥着手:「这……」
齐宾打断了我的话:「我们在印度水利部的档案中,看到了他假造的证件和推荐信!」
我道:「他既然能提出一个被印度政府接受的方案,又实际主持了水利工程,那麽他一定具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这种专门知识,绝不可能与生俱来!」梅耶道:「对,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曾在极长的时间,作广泛的调查,范围甚至到了连苏联明斯克水利专科职业学校都不放过的地步,但是结果是:根本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在任何地方进修过水利工程!」我不禁吸了一口气,这真是怪事。当然,有可能是他们的调查还不够深入,不够普遍。但是看梅耶和齐宾的神情,我如果提出这一点来,他们一定不会服气。
我皱着眉,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道:「既然这个人没有来历可稽,为甚麽会怀疑他是比法隆博士呢?」梅耶道:「有趣的是,在我们作广泛的调查之际,发现比法隆曾在一家大学的水利工程系攻读过两年,两年之後,才转到化学系去。」我吸了一口气,没有出声,梅耶道:「比法隆博士有各方面的知识,那两年的专业训练,已足以使他成为第一流的水利工程师!」我仍然不出声,因为我觉得他们的证据,十分薄弱。我虽然没有说甚麽,但是脸上的神情,一定表示了我的心意。梅耶又道:「这件水利工程完成之後,印度政府有意聘任他为水利部的高级顾问,条件好到任何人都会接受,但是他却坚决要离开!」我「唔」地一声:「那也不说明甚麽!」齐宾有点怒意:「那麽,他以後几年,几乎每一年就调换一种职业,那是甚麽意思?」
我扬了扬眉,一时之问还不明白齐宾这样说是甚麽意思。齐宾又道:「离开了印度之後,他到了法国南部,一个盛产葡萄的地区」我「啊」地一声:「法国南部!」梅耶道:「他在一个酿酒厂中当技师,你为甚麽感到吃惊?」我苦笑了一下,我想起,浦安夫妇和陶格为邻的时候,正是在法国南部,但是当我向陶格提及这一点的时候,他们两夫妇却又否认在法国南部住过,他们显然地在骗我!
我道:「没有甚麽,等你们说完了,我再说我所知道的事。」梅耶和齐宾互望了一眼:「在法国,他们也只住了一年,然後到巴西去开采铜矿,当了铜矿的工程师,接下来,他每一年就换一个职业,换一个地方,他在肯雅当过大学教授,在澳洲当过炼钢的工程师,在日本就任海产研究所的研究员,在……一直到一年之前,他来到了这里,职位是一个工业企划公司的副总裁!」我越听越是奇怪,在梅耶举出来的十种职业之中,每一种,都需要尖端的专业知识,每一种这样的知识,都至少经过五年以上的严格训练才能获得,陶格的才能,竟如此多方面,实在令人吃惊!
齐宾道:「我们越是调查他,留意他,就越是怀疑他是失踪了的比法隆博土,正当我们准备采取行动,和他见面,指出他的伪装面目之际,他却突然离开了这里!」我的思绪十分混乱,我支着额,想了片刻,才道:「我可以同意,陶格是在躲着,不断地躲避。他的真正身分如何,当然不能确定,但是他,和他的一家人,的确很怪异。我之所以要向杰克上校取他的资料,是因为我怀疑他和叁个人的死亡有关!」梅耶、齐宾和杰克,都现出怀疑的神情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开始叙述,从一年之前,在国际列车上遇到浦安夫妇开始叙述,一直讲到最近,李持中的死亡为止。
我的叙述相当扼要,但是也说明了全部经过,等我讲完,梅耶和齐宾两人,颇有目定口呆之感。齐宾道:「他,他用甚麽法子杀人?」我摇头道:「我不同意你这样说,因为至少在火车上,他们决不可能杀人!」梅那的双眉紧锁着,我道:「还有一件事,极之怪异,我一直无法解释,在火车上,浦安夫人既然没有认错人,可是为甚麽这两个孩子,九年前和九年後一样,并不长大?你们曾长时期调查陶格,应该可以给我答案!」梅耶和齐宾两人互望了一眼,一起摇着头:「我们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不禁一呆,问道:「为甚麽?」梅耶道:「我们对他的调查,开始於一年多之前,他在埃及政府属下的一个兵工厂当工程师,我们注意到他有一位极美丽的妻子,有一双极爱的儿女,但却未曾留意他的儿女是不是会长大!」
杰克直到这时,才加了一句口:「当然是那位老太太认错人了,根本不可能有长不大的孩子!」
我瞪了杰克一眼:「如果他们来自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的时间和地球上不大相同……」
杰克大声道:「卫斯理,回到现实中来!你不可能对每一件事,都设想有外星人来到了地球!」
梅耶奇怪地道:「外星人?」
我点头说道:「是的,我可以肯定,有外星人的存在。当然我不是说陶格一家是外星人!」
梅耶和齐宾两人又互望了一眼,看他们的神情,有点失望。我道:「很抱歉,我不能给你们任何帮助,反倒是你们,给我很多资料!」梅耶道:「你也向我们提供了不少资料,使我们知道,他为了隐瞒自己的身分,曾经杀人!」
我大声抗议道:「慢一慢,我不同意!」齐宾盯着我:「为甚麽?被他们美丽的外形迷惑了?」我固执地道:「总之,我不相信他们会杀人!」梅耶道:「叁个死者不和你一样想!」我陡地一怔:「甚麽意思?」
梅耶说道:「死者临死之际,曾说『他们杀人』,那不是一个极重要的关键麽?」我立时道:「你的意思是……」
梅那道:「他们在临死之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由於他们心中极度的震惊,而令得他们震惊的原因,是由於他们决想不到凶手会是这样的人,陶格给人的印象如此和善有教养,绝不像是凶手!」
我呆了半晌,直到这时,在听了梅耶的分析之後,我才想到,浦安夫人和李持中临死之际,说「他们杀人」,的确都含有极度的意外之感在内!
如果凶手是陶格,那麽,可以解释他们临死时的意外感!因为陶格无论如何不像是杀人凶手!
我以前未曾想到这一点,梅耶的分析能力显然比我高得多!
在呆了半晌之後,我才喃喃地道:「假设凶手是陶格,他用甚麽方法,可以杀人之後,使死者看来全然是因为严重的心脏病发作?」齐宾冷笑一声:「谁知道,杀人本来就是他的专长,他曾为集中营设计杀害几百万人的方法!」
我道:「那是比法隆!」
齐宾提高了声音:「比法隆就是陶格!」我大摇其头,表示不同意,梅耶连忙道:「不用争论下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陶格找回来!」
我摊了摊手,说道:「我只知道他临时到了可伦坡,以我的力量而论,也无法作进一步的调查。」
梅那道:「是的,我们可以调查他的行踪,世界各地都有我们的会员,我已经通知了在锡兰和印度的会员。卫先生,如果你有兴趣……」我不等他讲完,就道:「当然有兴趣,一有了他的行踪,请你立刻通知我,我亟想知道何以在见了他们之後,他们要匆忙离去!」梅耶点头离座,我和他们握手,告别。
我相信,梅耶所属的那个组织,一有了陶格的消息,就立即会和我联络的。
第五部:不可思议的赤裸体
在接下来的叁天之中,梅耶或齐宾,每天和我通一次电话。
第叁天,齐宾的电话来了:「陶格一家,在新德里的机场出现,我们准备立即启程,你去不去?」
我道:「我不去,也劝你们别去,因为我相信新德里不是他的目的,他会到一个地方去,住上一年半载,我们等他到了目的地,定居下来之後,再去找他,那比较好一点!」
齐宾在电话中,同意了我的说法,又接下来的叁天之中,陶格的行踪,由齐宾向我报告,陶格果然立刻离开了新德里,到了阿富汗,在阿富汗逗留了几小时,又到了土耳其,在土耳其停留了一天,他们一家人飞到了北欧,在赫尔辛基下机。
第四天,齐宾在电话中,用又恼怒又焦急的声调告诉我:「失去了陶格的踪迹!」我一惊,道:「怎麽可能?」
齐宾道:「陶格一家,在住进了赫尔辛基的一家酒店之後,我们的人一直在留意着他们,据报告,他们像是已经发现了有人跟踪,行动显得相当诡秘,住进酒店之後,根本没有露面,一天之後,发现他们已经不在酒店,也根本没有向酒店结账,就这样不知下落了!」
如果不是听出齐宾在电话之中声音是如此震动和沮丧,我真想痛骂在赫尔辛基方面跟踪者的低能!一家大小四人,是再也明显不过的目标,可是居然会闹了这样一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在那几天中,我和白素也花了不少时间,讨论、推测陶格一家人的真正身分。白素的意见和我大略相同,她也不相信陶格是比法隆博士,只是承认陶格和他的家人,怪异莫名。
而且,随便我们怎样设想,也想不出他们真正身分来。我曾设想他们是外星人,不是地球人,这种假设,可以解释陶格的学识丰富,但是,他们为甚麽怕人家知道他的行踪?
陶格一家人在过去十年之中,每隔一年,必然调换工作,从欧洲到亚洲,或非洲,他们显然是在躲避,外星人又何必有这样的行动?
所以,我和白素的讨论,一点结果都没有。
在齐宾向我报告了他们找不到陶格之後的第叁天,我和梅耶、齐宾又见了一次面,他们两个来到了我的住所。
两人的神情,都极度沮丧,因为陶格一直没有再出现,他们的追踪,断了线,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当然,他们已准备离开了。
在送别他们的时候,我和他们约定,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一有了陶格的消息,立时通知对方。
我知道,梅耶和齐宾两人,以及他们所属的那个组织,一定会继续锲而不舍地追寻陶格的下落,他们也一定会遵守诺言,一有了消息,会立即和我联络,但是竟然会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之下,再得到他们的消息,那真是绝对想不到的。
大约是在一个月之後,我和白素对於这位充满了神秘性的人物陶格,不论如何设想,都没有任何结果,我也一直在等着梅耶他们的消息。那天午夜,我才上床不久,电话就响了起来。
我拿起了电话,听到接线生的声音:「卫斯理先生?丹麦长途电话。是丹麦警方打来的。」
我坐直了身子:「好,请接过来。」等了不到一分钟,我就听到一个声音,操着北欧口音极浓的英语:「卫斯理先生?
」
我应道:「是,甚麽事?你是……」那人道:「我是达宝,达宝警官,我们在格陵兰发现了两具体,两个人身分不明,在他们的身上,找到了一张名片,上面有你的姓名和地址、电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所以才打电话给你!」
我呆了一呆,在格陵兰那麽遥远的地方,发现了两具体,怎麽会和我扯上关系?
格陵兰对我来说,是个陌生地方,我到过南极,也到过芬兰北部,可是格陵兰,没有去过。
格陵兰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岛,但与其说是一个岛,不如说是一块其大无比的冰更确当。在格陵兰,冰层可以厚达八百公尺,那是一个根本没有甚麽人居住的地方!除了在沿岸地区,一些小镇,有渔民出没之外,百分之九十以上,在地图上,是一片空白!
所以,我在呆了一呆之後:「对不起,我不明白,我……」达宝警官道:「我们也不明白,但是既然有两个人死了,而且在他们身上,只发现了你的名片,我们当然只好打电话来通知你,希望能在你这里,得到一些资料!」我无可奈何:「我曾将自己的名片派给很多人,至少你该形容一下那两个人的样子!」
达宝道:「当然,这两个人,一个是中年人,另一个大约二十五岁,看他们的外形,像是犹太人……」
他才讲到这里,我便陡地一惊,突然想起梅耶和齐宾来!我忙道:「那中年人,他的右臂上,有一道伤痕,是炮弹碎片造成的?」达宝立时道:「对,你认识他们?」我呆了好一会,出不了声。梅耶曾在战争中受伤,我们在闲谈中,他曾提及过这一点,也曾捋起衫袖给我着过他手臂上的伤痕。如果一个死者是梅耶,那麽,另一个死者,当然是齐宾!
刹那之间,我思绪一片混乱。我不明白他们到格陵兰去做甚麽?难道陶格在那里?
对了,陶格最後出现是在芬兰的赫尔辛基,离格陵兰不能说是远,他们是追踪陶格去的?他们的死,是不是和陶格有关?如果是有关的话,那麽,他们是第四个和第五个遇难者了!我思绪紊乱不堪,不知道说甚麽才好,达宝一直在发出「喂喂」的声音。我走了定神:「他们两人,是死於心脏病猝发?」我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何以会如此问,我只是直觉地想到,他们的死亡,如果和陶格有关,那麽他们的死因,也就应该和浦安夫妇、李持中一样才是。可是对方的回答却是:「不,不是……」接着是一阵犹豫,然後才道:「他们的死因很奇怪,看来不可能,而且事情……也很难解释,不过这不必理会了,如果他们没有别的亲人,请你指示我们,该如何处理体。」
梅耶和齐宾两人,在以色列是不是另有亲人,我不得而知,他们属於一个庞大的,搜寻漏网纳粹战犯的组织,本来我可以将这一点告诉对方,让对方直接和以色列方面联络。
但是,我却急急地道:「不,请别忙处理他们的体,我来,我尽快赶到,请问我该如何和你联络?」
达宝呆了一呆,像是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要求,他呆了片刻,才道:「好,你到了哥本哈根,在总局,找特殊意外科的达宝警官!」我答应着,放下了电话,白素恰好从浴室出来,她看到我的脸色青白,望着我,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按住了我的肩头。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在呻吟:「梅耶和齐宾死了!」白素也陡地一怔。
我苦笑了一下:「他们死在甚麽地方,你做梦都想不到,在格陵兰!刚才是丹麦警方的一位警官打电话来。」
白素扬了扬眉:「这好像不怎麽合理,他们两人死了,为甚麽要通知你?」我道:「是很奇怪,他们只在死者的身上,发现了我的名片,其他甚麽也没有,所以只好通知我!」
白素呆了一呆:「他们……也是死於心脏病猝发?和……其他叁人一样?」白素这样问,当然是她的想法,和我一听到了死讯之後的一样,认为那和陶格有关之故。
我道:「我也这样问了,可是没有直接的答覆,其中好像还有曲折。」白素皱起了眉望着我,我道:「我已决定到丹麦去,看一看情形如何!」白素半转过身去,呆了半晌,才缓缓地道:「你可得小心点,我可不想半夜被电话吵醒,说是在甚麽地方发现了一具体,手上握着我的相片!」我苦笑了一下,白素平时很少说那样的话,可是这一次却连我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事情太不可测,太神秘!
我只好说道:「我会尽量小心。」白素没有说甚麽,我也不准备再睡,起了床,由白素代我收拾简单的行装,我找到了杰克上校,并向他说了丹麦警官告诉我的事。
杰克听了之後,又难过,又愤怒,厉声咒骂纳猝战犯。关於这一点,我始终和他持相反的看法,当然我没有和他争论甚麽。
我只是道:「我要到丹麦去,请你通知在以色列方面他们的朋友和家人!」第二天下午上机,经过长时间的飞行,到达哥本哈根,我自机场直接到丹麦全国督察总局,找到了「特殊意外科」,看到了达宝警官。
达宝警官的外表很普通,他所管理的那一科,看来也和其他部门不同,除了他之外,只有另外一个警官,办公室也很小,堆满了杂乱无章的档案。
达宝看到我有讶异的神色,解释道:「我这一科处理的是特殊意外,这一类的事情并不多,而且,全是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所以平时很空闲,用不着太多人,而且,大多数事情,是没有结果的!」
我明白他的解释:「有不明飞行物体出现,就归你处理,是不是?」达宝笑了起来:「不是,如果有人因为不明飞行物体的袭击而死亡,那就归我处理!」
我道:「那麽,这两个死者是……」达宝搓着手,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我:「他们两人到格陵兰去做甚麽?」
我坦白地道:「我不知道!他们可能是在追踪一个人,也可能不是!」达宝盯着我,眼光中现出精明的神来:「我可以知道全部事实?」我苦笑了一下,全部事实,在整件事件之中,根本没有甚麽「事实」可言,有的,只不过是许多根本没有任何事实支持的猜测!
我想了一想,才道:「我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开始才好!」我一面说,一面摊着手,神情极无可奈何,又道:「他们的体在哪里,我可以先看一看?」
达宝道:「可以,他们的体,被发现之後,一直没有移动过!」我呆了一呆,道:「还在格陵兰?」达宝点头道:「是的,正确地说,在马斯达维格以西两百公里处!」我更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失声叫了起来,道:「那……那是在格陵兰的中心部分了!」
达宝道:「是的,所以体可以放心留在那里,不必担心败坏!」我苦笑了一下,在格陵兰的中心部分,除了冰雪以外,甚麽都没有,气温长期在摄氏零下叁十度,当然不必担心体的变坏。但是,这样做似乎不合逻辑。
所以我问道:「凡是在格陵兰地区发现体,都让他留在原处?」达宝道:「当然不是,只不过他们两人的情形极其特殊,所以我们才决定完全保留现场的情形,不作任何改变,以免死者的亲属来到之际,我们要费唇舌解释,事实上,如果改变了现场的情形,不论我们如何解释,都很难使人相信!」在达宝的话中,我听出梅耶和齐宾的死,一定有极其不寻常之处,可是我却也想不出特别在甚麽地方。在我神情疑惑,未曾出声间,达宝已取出了一张名片来:「这是你的名片?」
我点头,那是我的名片,而且我还认得出,那是我给梅耶的一张,因为在上面,我特地写下了我住的那个城市的名称。名片很皱,看来曾经过摺叠。
达宝说道:「这是他们两人死的时候,唯一的身外之物,由年纪较大的那个,紧握在手中!」
我又呆了一呆,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达宝说我的名片是他们两人临死时「唯一的身外之物」,这很难使人明白。任何人都知道,到格陵兰去探险,要带上许多配备,难道他们身边的东西全遗失了?我一面想,一面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达宝警官苦笑着,他的那种苦笑,使我感到,事情还有我所绝料不到的成分在内。
我还没有再发问,达宝已取出了一张照片来,交在我的手中。
我向手中的照片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那是真正的惊呆,刹那之间,连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实在不知道想甚麽才好!
我的视线盯在照片上,根本无法移开。
照片上,是一片冰雪,那很自然,格陵兰本就到处一片冰雪。在一个大冰块上,伏着两具体。那也不算奇怪,我早已知道梅耶和齐宾两人死了,人死了,自然有体。
但是,令得我惊呆的是,那两具体,全是赤裸!
一点不假,全身赤裸,一丝不挂,梅耶的手紧握着,可以看到我名片的一角露在他的手指外,他们两人身上,甚麽也没有,我的名片,是两人「唯一的身外之物」!
这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零下叁十度的地方,发现了全身赤裸的体!这两个人,就算是不可救药的疯子,也不会跑到格陵兰来发疯!
我不知自己惊呆了多久,才抬起头来,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他们的衣服呢?他们的营帐在哪里?他们的御寒装备呢?他们的体,离他们的营地有多远?雪地上可有挣扎的现象?他们一定被人用极残酷的方法谋杀!」达宝望着我:「你的那些问题如果有答案,事情就不会由我来处理了!」我一惊:「甚麽意思?」
达宝道:「一队日本探险队发现了他们的体,在他们到了马士达维格之後,向当地政府报告,当地政府立时派出了一架小型飞机,飞机发现了体,但是在二十公里的范围之内,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东西!」我陡地叫了起来:「不可能,你也应该知道,谁也不能在那样的严寒之中经过二十公里才死亡!」
达宝道:「我同意,正常的情形是,人如果没有任何御寒设备,在零下叁十度的严寒之中,根本丧失了任何活动能力,生命也至多只能支持十分钟!」我又说道:「那麽,这种情形……」达宝的语调很平静:「这是一种特殊意外,所以才会轮到我来处理!」我盯着他:「事情也可能很简单,有人杀了他们两人,将他们两人的体,移动了超过二十公里!」
达宝摇着头,说道:「如果你到过现场,就会排除这个可能性!」我道:「为甚麽?」
达宝道:「近期的天气十分好,我的意思是,没有下雪,也没有风暴,如果有移动体的情形,在积雪上,一定会留下痕迹,也没有甚麽人可以将留下的痕迹完全消除乾净!」
我又呆了半晌,本来我还想说,也有可能是他们两人死了之後,被经过的人取走了衣物,但既没有「痕迹」,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了!
一时之间,我实在说不出甚麽来。达宝道:「他们临死之际,将你的名片握在手中,你看,这是不是有甚麽特别的意义?」我苦笑一下:「特殊的意义?我想,这……证明这件事的本身,充满了神秘!」达宝的神情十分疑惑,而且充满了询问的样子,我解释道:「他们以为我对一些神秘的事件,有特殊的解决能力,以往我曾有过多次这样的纪录!」达宝「哦」地一声:「这一次呢?」我的神情更苦涩:「这一次?这一次的事件,从开始到现在,超过一年,可是我却一点头绪都没有!我甚至说不上这是怎样的一件事!」达宝仿似充满疑惑的神情望着我,期待着我作进一步的解释。但是我却不打算这样做,因为要从浦安夫妇在列车上「认错人」开始说起,实在太长了!
达宝等了片刻,未得到我进一步的回答,他也不再坚持下去:「无论如何,我想你既然来了,该到现场去看一看。」我忙道:「当然,请你安排!」
达宝召来了两个警官,和他们急速地交谈着,我在他的办公室又坐了一会,一个警官拿着两个相当大的包裹,走了进来。
达宝指着那两个包裹说道:「这里面,是完善的御寒衣物,包括一个睡袋在内,在格陵兰的冰天雪地之中,甚麽事都可能发生!」我点头道:「我明白,我曾在南极平原上九死一生!」达宝望了我片刻,像是对我的话不怎麽相信,可是他也没有再说甚麽,只是道:「我们出发吧!」
我提起了一只包裹,觉得相当沉重,达宝提起了另外一只,我们一起走了出去,在建物门口上了车,车直驶机场。在机场,我们上了一架小型的、可以在雪地上降落的飞机,由达宝驾驶。
飞机起飞之後,我和达宝之间,几乎没有说甚麽,我只是望着下面,飞机在飞离了丹麦的海岸线之後,一直向北飞着,渐渐地,蔚蓝色的海面上,可以看到白色的、点点斑斑的浮冰,越向北飞,浮冰越多。等到可以看到格陵兰的海岸线时,沿岸更是一片白色,在北极早落的太阳的馀晖之中,闪耀着难以形容极其夺目的光彩,壮丽无俦。
飞机在天色半明不暗的情形下,降落在马士达维格。那是格陵兰东岸的一个有人聚居的地方,可以算是一个市镇。
在我们离开飞机之前,达宝已示意我打开包裹,我和他都穿上厚厚的御寒衣服,离开了飞机,达宝道:「我们休息一下,继续航程!」我没有异议,和他一起下了飞机,走向机场的建物,我看到机场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着替飞机加油。一下机,冷空气扑面而来,虽然可以令人精神一振,但是刺骨的寒冷也随之袭来。我翻起了有着厚厚毛皮的大衣领,遮住了双颊。
休息了约莫一小时,我们又登上了飞机,天色一直半明不暗,太阳在地平线之上浮着,不肯沉下去,天地之间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气氛,再加上我所面对的事,又是如此之不可思议,我心头有一种重压,令得我完全不想说话。
仍然由达宝驾机,飞机向东北方向飞去,一些建物很快看不见了,极目望去,不是冰就是雪。雪看来比较平静,就是洁白的一片,皑皑闪着静默的光辉,但是自冰块上反映出来的光辉,却是绚丽的、流动的,像是每一块在发光的冰块,都是有生命的怪物!
由於不可能凭天色来判断时间,所以我不断留意着仪板上的时计,在二小时之後,看到太阳已经开始渐渐升高。飞机也降低了高度,向下望去,延绵不断的冰雪,变得极其刺眼。
达宝转过头来,向我示意戴上雪镜,我依他的提议,透过深灰色的镜片,刺目的炫光消失,看出去的景物,简直像是在梦幻中所见一样奇妙。
达宝道:「我们快到了,为了不破坏现场的情形,飞机会在较远处停下,我们可以利用机动雪橇去到现场!」
我道:「我没有意见,一切听你的安排就是。」达宝专心驾驶,不多久,飞机就降落,我留意到,在降落的雪地上,有许多飞机降落过的痕迹,也有不少杂乱无章的雪痕。事实上,在这样的积雪平原上,几乎任何在陆地上的活动,都难免留下痕迹。
飞机降落之後,达宝自机尾部分,扯出了机动雪橇,发动引擎。
我和他登上了雪橇,达宝利用雪橇上的仪器,校正了方向,雪橇向前飞驶而出,在雪地上留下了两条极长的痕迹,积雪向四下飞溅,但气温实在太低,脸上的感觉早已麻木了,雪团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雪橇行进了约七百多公尺,我已经看到了梅耶和齐宾两人的体。他们两人,就像我曾经看到过的照片一样,伏在一块巨大的冰块之上,冰块上的积雪不是很多,有着十分杂乱的痕迹。
我一看到那些痕迹,立时向达宝望了一眼。达宝也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些痕迹,一半是那个发现体的日本探险队留下来的,另一半,是我上次带人来的时候,留下来的!」
我只好接受他的解释,雪橇一停下,我就向前走去,一直来到体之前才站定。
达宝在熄了雪橇的引擎之後,也跟着走了过来。当他在向我走来之际,他踏在雪上,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而当他在我身边站定之後,几乎没有任何声响,静到了极点。
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旷野之中,而如此寂静的。这种寂静,像是使人感到整个地球、整个宇宙,全都停顿了!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两具体。在如此寒冷的气候之下,赤裸的体。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我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才俯下身来,轻轻地去拨动了一下梅耶的体,看到了他的脸面。
当我看到他的脸上神情那自然是他临死之际一刹那间所留下来的表情,我陡地震动了一下。心中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梅耶在死前,遇上了甚麽可怕的事情?
梅耶一生的经历,我相当清楚,他参加过战争,是一个出色的军官,而在战後,又一直担任着如此艰钜的搜寻纳粹馀孽的任务,对於他的勇敢和镇定,我没有丝毫的怀疑。
可是这时,他临死之前的神情,却是充满了恐惧!
在梅耶僵凝了的脸部肌肉上,在他已经变成灰白的眼珠中,从他近乎歪曲了的口形之中,都透出一股极度的恐惧。这种恐惧,立时使我受到了感染,以致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在我身边的达宝,显然也和我一样,我听到他发出了一下颤抖的惊呼声:「天,他……是被吓死的!」
我要十分努力,才能使自己吞下一口口水,然後,又深深地吸进了一口冷空气,才略为镇定了下来:「难道你没见过他的神情?」达宝不由自主喘着气:「没有,我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神情,只是想将现场的情形完全保留下来。」我要勉力定神,才能再有勇气去看齐宾的体。齐宾的体一经翻转之後,他临死之际,脸上的恐惧神情更甚,他的一只手,本来是压在他的身子之下的,这时,当他的体翻转之後,我看到他的那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自己的肚皮。
一个人,要不是遇上了可怕之极的事,决不会有这样的动作。而且,这种样子,也立时使我想起,当他在感到极度恐惧之际,他已经赤身露体,这更增加事情的神秘性:在零下叁十度的气温赤身露体!
我呆立在严寒的空气之中,不但感到手脚僵硬,甚至於连全身的血液,也像是凝结了,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慢慢转过身去,去看达宝。当我在转动自己的头部之际,甚至听到了颈骨发出一阵格格声。
我向达宝看去,看到他日定口呆地站着,盯着齐宾的体,口唇在不由自主发着抖,我张大了口,想叫他,可是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就在这时,达宝扬起手来,指着齐宾:「看,他留下了两……两个字!」我震动了一下,立时循他所指看去,看到齐宾的体之旁,冰块上的积雪上,果然有两个极潦草的字在,那两个字,一望而知,是在极度仓皇的情形之下,用手指在雪上划出来的。
那两个字,原来被压在齐宾的身子下面,在他的胸腹之间,我可以想当时的情形,齐宾一倒在这冰块之上,就划下了这两个字,接着,他就死了。在临死之前的一刹间,他仍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是以他的手压在身下,抓紧了自己的肚子。
我还可以进一步肯定,他一定是一倒下去,立即死亡的,因为若不是这样,他的体温,会令得那一层薄薄的积雪溶化,那两个字会消失,不会再留下来。
我一看到了雪上有字,一时之间,辨认不出那是甚麽字,心中一面急速地转着念,一面向前跨出了两步。达宝在我的身边,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衣服,跟着我向前跨出去。
第一眼的印象,那两个字是英文,我和达宝一起看,在达宝还未曾认出那两个英文字是甚麽字之际,我已经看清楚了!
而当我一看清楚了那两个字是甚麽字之际,我的身子便剧烈地发起料来,抖动得如此之甚,以致身边的达宝,骇然叫了起来:「你怎麽啦?」我并没有回答达宝的问题,只是失声叫了起来,叫声划破了寒冷而寂静的空气,连我自己都被吓了老大一跳。
我叫的是留在雪上的那两个字:「他们杀人!」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次,直到听到达宝道:「是的,他留下来的是『他们杀人』,他们是甚麽人?他们用甚麽方法杀人?」我陡地冲口而出:「用甚麽方法杀人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们是谁!」达宝以极吃惊的神情望定了我,道:「谁?」我喘着气:「陶格,一定是他!」达宝道:「陶格是谁?」
我呆了一呆,刚才,我处於一种极端激动的情绪之下,才这样说,这时,我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对於达宝这一个简单的问题,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只好报以苦笑。
达宝见我不答,又追问了一句:「陶格是谁?」我叹了一口气:「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说起来实在太复杂!」达宝神情疑惑,但没有再追问下去,我道:「让我们再来看看附近的环境,我有一点设想,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想,他们在临死之前,一定曾遇到过极其骇人的事情,所以他们的神情才会如此惊惧。」达宝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任何人都会同意你的假设!」我指着雪地上的脚印,雪橇的痕迹:「这些痕迹,全都是那个日本探险队和你上次来的时候留下来的?」
达宝道:「是。那日本探险队在发现体的时候,附近一点痕迹也没有……」他讲到这里,看到我略有犹豫的神色,忙又道:「探险队的成员,没有理由隐瞒事实!」
我道:「这两个人,身上甚麽衣物也没有,甚至连鞋子也没穿,他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他们是走来的,雪上应该有赤足的脚印。」达宝的神情怪异:「没有人可以赤身露体,在这样的严寒下行走!」我一面察看着雪地上的痕迹,一面道:「他们不会飞,一定有人自空中将他们带到这里,然後再将他们放下来!」
达宝同意了我的分析:「这是唯一的可能!」我半蹲下来,由於我穿着相当厚的皮裤,所以没有法子全蹲下去。当我半蹲下去之後,我伸手去按齐宾的胸口,齐宾的肌肉,已被冻得像冰一样硬,但是我还是可以碰到他的胸前的肋骨。
肋骨完整,没有一根断折。
肋骨是人体骨骼中最脆弱的,像齐宾这样的伏姿势,如果从空中被抛下来,肋骨没有理由保持完整。达宝是一个极好的警务人员,他一看到我的动作,就知道了我的用意,他也去检查梅耶的肋骨。
然後,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他们不会从很高的空中被抛下来!」我点头:「以你的估计,最高不超过多少?」达宝想了一想:「这要看他们被抛下来的时候是死还是活。如果那时他们是活着,落地之前会有自然挣扎,可以避免骨折,高度可以提高。如果他们在被抛下来时已经死了,那麽,我想高度不会超过叁公尺!」我站直了身子,用力在冰上踏了几下:「他们落在这样坚硬的冰块上,我估计如果是死人,不会超过两公尺。」
达宝一面听我说话,一面点着头,然後,我们两人互望着,谁也不开口。
我们并不是没有话要说,而是想到了要说的话,而不愿说出口来。
我想,达宝这时想到的,和我想到的是同一个问题:世界上有甚麽飞行工具,可以低飞到两公尺到叁公尺的高度,而不在松软的积雪上,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是直升机,机翼的风力,会将积雪扫开去,如果是小型飞机掠过,积雪也会在飞机的去向,形成条状,可是如今看来,一点痕迹也没有!
过了好一会,达宝才道:「那……不可能!」我的思绪虽然十分紊乱,但是我还是在急速转着念,我道:「有一个可能!」达宝瞪着我,我道:「将他们两人,自飞行物体上吊下来,在离地只有一公尺处,将他们放下来!」
达宝发出了几下乾笑声,他的乾笑声,在寒冷的空气下听来,格外乾涩,他道:「当然有这个可能,但是为甚麽要那样做?」我答不上来,达宝又道:「这两个人究竟是甚麽身分?他们来到格陵兰,是为了甚麽?」
我吸了一口气:「他们是以色列人,我想他们是在追寻一个人!」达宝道:「陶格?」
我点了点头,达宝又回到了他的老问题上:「这个陶格,是甚麽人?」我蹲下,双手捧住了头,在想如何回答达宝的问题才好。这时,我的脸是向下的,我只是在思索着,根本没有留意眼前视线内的东西。当我决定怎样回答达宝的问题时,抬起头来,就在我抬起头来之际,我陡地看到,在雪地上,有两个相当奇特的痕迹。
第六部:神秘小脚印
我怔了一怔,那痕迹十分小,只有约莫一公分长,半公分阔,作椭圆形,看来像一个小小的脚印,一共是两个,相距约两公分左右。
我失声叫道:「这是甚麽?」
达宝不经意地道:「我想是探险队员的雪杖所留下来的,你知道雪杖?」我当然知道雪杖。雪杖,就是在雪地上用的手杖,通常都有相当尖的顶端,但是,我却不认为雪杖的尖端会留下椭圆形的痕迹来。
我道:「来,仔细看看!」
我一面说,一面已伸开双腿,伏了下来,使我可以离得那两个痕迹更近,达宝和我采取了同一姿势,而当我们两人可以将这两个小痕迹看得更清楚时,我不由自主张大了口,而达宝则发出了「啊」的一声,双手按在冰上,身子迅速地後退了一些。
那两个小痕迹,离近一点,仔细看,任何人都会知道,那是两个脚印!
刹那之间,我心中的骇异,真是难以形容,在雪地上出现两个脚印当然再平常都没有,但是脚印小到只有两公分长,那就太不寻常了!
达宝伸出手来,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这……这……是脚印!」我道:「是脚印!」
达宝道:「这个人……」
我道:「这个人,从他脚印的大小来看,他的体高,不会超过二十公分。」达宝听得我这样说,怔怔地望着我:「你……你在开玩笑?」我苦笑了一下:「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我们两人这时的对话,十分幼稚可笑,但是除了说这些话之外,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因为我们心头所受的震动如此之甚,根本不知道该说甚麽才好。
而我在这样回答达宝之际,完全一本正经。因为我早就觉得整件事,从开始起,就被一重极其神秘的雾笼罩着,有许多不可解释的事。这样的事,如果和地球以外的生物有关,那麽,外星有一种「人」,只有二十公分高,那有甚麽稀奇?
达宝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嗯」地一声:「外星人?」我点了点头。
达宝的神情大不以为然:「将可疑的事,诿诸外星人,是不费脑筋的最简单做法!
」
我道:「是的,但是你如何解释这两个脚印?」达宝吞下了一口口水:「我们或者太武断了,这不是脚印,只不过是像脚印的两个可疑痕迹。」
我直起了身子来,首次发现的两个「小脚印」是在梅耶的体之旁,当我向前走去,来到了齐宾的体旁时,又立时看到了两个同样的「小脚印」。
而除了这两对小脚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可疑痕迹了,达宝道:「我想将体先运回去,这里没有甚麽可以再研究的了!」我抬起头来,向前看去,极目所望,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我想了一想:「运体回去,一个人就可以了!」达宝给我的话吓了一大跳:「你……想干甚麽?」我道:「请你尽量留下在雪原上需用的物品给我,我想到处走走。」达宝失声叫了起来:「到处走走,那是甚麽意思?冰原上到处是死亡陷阱,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点头,表示我知道,而且,我的神情,也表示了我心中的坚持。达宝望了我片刻,才道:「好,想不到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固执的人!」我笑了起来,和他握着手。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我帮他将两具体,装进了帆布袋中,运上了飞机。他留下了机动雪橇和一切应用品给我。当他上机之际,他道:「你还没有对我说那个陶格究竟是甚麽人。」
我道:「我想以色列方面接到了我的通知,很快会有人来,他们会告诉你!」达宝道:「死因剖验一有了结果,我就来找你,希望你在雪地上留下标志,好让我知道你到了哪里!」
我答应道:「好的,我用相当大的箭嘴,来表示我行进的方向。」达宝道:「不好,好天气已经持续了许多天,要是一起风,甚麽全会消失,你的行囊中有红色的金属旗,你可以用来插在雪上!」我向他作了一个「明白」的手势,达宝发动飞机,飞机起飞,迅速远去。
等到达宝走了之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雪原上了。
四周围极静,人处身其中,真会怀疑地球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我并没有呆立多久,又去仔细察着那两对「小脚印」。虽然「小脚印」上并没有脚趾,但是我还是以为那是脚印!
如果那两对真是脚印的话,那麽,是不是说,我要留意两个只有二十公分高的「小人」?
我想了片刻,登上了机动雪橇。我自然毫无目的,选择了向格陵兰腹地前进的方向。雪橇在积雪上向前飞驶,我看到雪地上另有雪橇的痕迹,那自然是发现体的日本探险队留下来的。
我想,探险队一路前来,直到发现体,都没有别的发现,我大可以不必和他们采取同一路线。所以,我转了七十五度方向。雪原上除了冰雪,甚麽也没有,我一直在向四面注视着,虽然戴着护目的雪镜,但是眼睛也有点刺痛。
在这样的雪原之上,不必担心会有甚麽交通意外,所以我闭上了眼睛一会,仍然令雪橇向前行驶。
雪橇向前行驶的速度相当高,我估计已驶出超过了二十公里,在我闭上双眼行驶的那段路程,也至少有叁公里。
闭着眼睛,任由雪橇飞驰,这样的经历不可多得,我在闭上眼睛之前,已经很仔细地打量过,眼前视线可及之处,一片平阳,所以我才闭上眼睛的。
可是就在那时候,我突然觉出雪橇猛烈地震动了一下。
说是「震动」,或许不是十分恰当,那种感觉,就像是骑在马上,正在飞驰间,马的後腿忽然向上高举一样!
骑在马上而马的後腿忽然扬了起来,唯一的结果,自然是人向前冲跌出去。我这时的情形,也是一样。
而更糟糕的是,那时我闭着眼,而且,这种变化,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雪橇的後部忽然向上扬了起来,我身子向前一冲,整个人向前,被掀得直跌了下去,翻过了雪橇的头部,跌在雪地上,还向前滚了一滚,才算稳住了势子。
当我在雪地上打滚的时候,我已经睁开眼来,看到雪橇在没有人驾驶的情形之下,仍然笔直地在向前冲着,速度和有人驾驶一样。
我一看到这样情形,不禁大惊失色,一时之间,也不及去想何以好端端行驶中的雪橇,会突然将我掀了下来。我只想到了一点:如果我失去了这架雪橇,那我的处境,可以说糟糕到了极点!
达宝留给我,使我可以在冰原上维持生命的东西,全部都在雪橇上,失去了这些装备,我能在冰原上活多久?
而且,就算活着,难道我能依靠步行找到救援?
我立即想到这一点,这时候,向前直冲而出的雪橇,恰好在我身边不远处,疾掠而过,雪橇下溅起的雪块,撞在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大叫声,身子打着滚,滚向前,同时,用尽全身的气力,跃起,向前扑去,只要我这一扑,可以使我的身子扑前一公尺,我就可以抓住雪橇後的一根横,那就不再怕了。
虽然我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动作没有那麽灵便,但是我估计,我迅疾无比的滚、扑,一定可以达到目的。
可是,我却犯了一个错误。我拚尽全力,向前扑出之际,主要的借力,是双手向下用力一按,身子才可以趁机纵起。如果我双手按下去的地方是硬地,我绝对可以扑出一公尺以上。但是,这时我是在雪原上,双手向下一按,却按进了积雪之中!
当我的双手按进积雪中之际,那使我蓄着待发的力道,消失了一半以上,虽然我还咬紧牙龈,用力向前扑去,但当我伸出手来之际,离我想要抓住的横枝,还差了十公分左右。
相差十公分,只是在那一刹间的事。紧接着,我的身子向下落来,雪橇继续冲向前,我和雪橇之间距离,迅速变成十公尺,一百公尺。雪橇在冰原上,成了一个黑点,还不等我站起来,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没有立即站起来,只是伏在积雪之上,不由自主喘着气。
事情在突然之间,出现了这样的变化,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变才好。等到我抓了一个空,雪撬已向前驶得不知所终之後,我心头所受的震动,更是到了极点。在那一刹间,我只想到了一点:我如何才能离开冰原?
达宝驾机回去,他答应再来找我,可是那得等多久?一天,还是两天?在这段时间之中,我必须在极度艰难的环境之中求生!
在略为定了定神之後,我开始检查我能够动用的设备。在皮裤的後袋里,有一柄小刀,有一扁瓶酒。我旋开瓶盖,喝了一口酒,站了起来。
天色蓝得出奇,露在积雪外的冰层皑皑生光,缓缓转了一个身之後,甚麽也看不见。在我的腰际,还有一团绳索,食粮一点都没有,幸好有积雪可供解渴,饥饿当然是大问题,但我自信可以支持七十二小时。我在想,我应该往回走?还是留在原地不动,以节省精力?我考虑了没有多久,就决定往回走,一则,在极度的严寒之中,停留不动,十分危险。二则,在发现梅耶和齐宾的体之处,我记得有一些杂物在,这些杂物,对维持生命可以起极大的作用。
当我决定之後,我就开始往回走,反正来路的积雪之上,有着明显的雪橇留下的痕迹,要往回走,认路不是难事。
当我走出了几十步之後,我停了下来,注意着积雪之上的两个坑,有一个较大,是我被掀跌下来之际,跌在雪地上所留下来的。另外一个坑比较小,那是雪橇的尾部陡地向上翘了起来之际,头部陷进了雪中所造成的。我这时,开始想到一个问题,在行驶中的雪橇,何以会忽然将我掀到了地上?
积雪十分平,看起来,绝无来由。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雪橇的机件,不像有甚麽不妥,那麽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我一面思索着,一面深深吸着气。也就在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在一条雪橇的轨迹之上,有着两对小小的脚印!
机动雪橇,也有人称之为「雪车」的,没有轮,只是一副如同滑雪板一样的组成部分,在雪上滑行。
在雪车滑过的地方,会留下十公分宽,深约叁公分的痕迹,我起先没有注意到那两对小脚印,是因为那两对小脚印,恰好留在雪橇滑过的痕迹之中!
这时,我一看到了它们,心头的震动,实在难以言喻。
不管那是甚麽,是脚印或不是脚印,这样的痕迹,决计不应该出现在积雪上!
那两对小小的脚印给我的震动极大,我要呆上好一会,才能慢慢弯下身子,去察看它们。我可以绝对肯定,这两对「小脚印」,和在体旁发现过的,完全一样!如果那真是脚印的话,那麽,那两个二十公分高的「小人」又曾出现过,也可以推想得到,雪橇的意外,也是「他们」造成的!
刹那之间,我心中的骇然,真是难以形容,一面喘着气,一面向四面看看,如果四周围有「小人」的话,别说他们有二十公分高,就算只有两公分高,我也可以看到他们的,除非他们全身白色,和积雪一样。
我一面看着,一面已不由自主大叫起来:「出来,你们出来,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是甚麽妖魔鬼怪!不论你们是甚麽东西。从哪里来,滚出来让我看看!」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当然,我明白,这样呼叫,事实上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这样做。
我当时处在一种极度狂乱的情形之下,狂吼由於极度震骇,而震骇,又是由於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之故。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遍,直到因为严寒空气,不断冲击着喉咙,使我再难发出声音来,才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也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一阵异样的声音,起自遥远之处,正在传了过来。那种声音十分难以形容,一听入耳,竟像有许多人在呜咽哭泣,声音虽然还很低微,但是已经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