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一怔,忙循声看去,看到在极远之处,似乎有甚麽东西在移动,移动的速度极快。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极大的、似乎横亘了整个地平线的移动物体之际,我不能肯定那是甚麽东西。

但由於那种移动的速度如此之高,以致在接下来的一秒钟,我已经知道那是甚麽了!那是地上的积雪在移动,在向我站立的方向涌过来!

积雪当然不会自己移动,它被强风吹过来,而这时,我还全然感不到有风,看过去,除了迅速在移动的积雪之外,也看不到任何有强风的迹象。我此际是处身在雪原之上,不像是在平常的陆地上,有强风来的时候,可以看到树梢的摆动,这里根本没有树,只有雪,所以我只看到积雪的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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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立时想起了达宝的话:「好天气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如今,显然天气已经变坏了!

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天上有云,天边仍然一样清明,当我抬头向天上看一看,再低下头来,这其间,只不过一两秒钟而已,可是就在那麽短的时间中,我已经看到,在我身子附近的积雪,已经在开始移动了。我并没有在雪原上遇到过坏天气的经验,可是当那种呼啸声迅速传近,积雪的动作越来越快之际,我也知道不妙了!

我明知自己一定要采取行动才行,可是我该采取甚麽行动呢?逃跑?我在雪地上奔跑的速度,无论如何不能比强风更快!但是停留在原地,更没有好处。

我转过身,向前拚尽全力,奔了出去,呼啸声在我的身後,紧紧地追了过来,我没有勇气回过头去看一看。

然而,看不看都无关紧要,突然之间,我耳鼓一阵疼痛,有一个短暂的时间,甚麽也听不到,那是强风带来的极大压力。紧接着,不知有多少雪,就是那种洁白、松软、美丽的雪,在我的身後,疾涌了过来,我完全像是在暴风雨的海上,被巨浪在身後袭来一样,身子陡地向前一仆,不知多少雪,一起向我身上盖来。

我叫不出声音,心中知道,如果我不拚命挣扎,冒出积雪,非死在雪中不可,我尽所能,屏着气,向上挣扎,当头冒出积雪,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呼啸飞舞着的,全是大团雪,像是无数量白色的魔鬼。

我的身子,在不由自主,迅速地向前移动,因为我身子大半埋在积雪之中,而积雪又被强风推得在向前移动。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任何人,能力再高强也无能为力,我庆幸自己好运气,因为恰好在被强风推动着的积雪边缘,所以我才能随着积雪前进,移动。如果是在积雪的中心,早已死了!

我不知幸运可以维持多久,只要风势再强一点,後面的积雪涌上来,那我就没有希望了,要命的是,我明知处境极度危险,但是绝想不出甚麽改善的法子,我却真正感到了绝望,我完了,我心中所想的只是叁个字:我完了!

当我心中,不断在叫着「我完了」之际,突然之间,我听到了人声。我以为已经陷进了临死之前的幻觉,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决不可能听到有人呼叫的声音,而我却听到了!

我不但听到了呼叫声,而且还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有人在叫:「天,有人在上面!」我想张口叫,一张口雪就涌进了我的口中,令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无法确定是不是已起了临死前的幻觉,一大蓬积雪,已当头压了下来,我陷身雪中了!

这是第二次陷身在雪中,我还想挣扎向上,可是挣了两挣,只觉得积雪已开始向我的鼻孔中涌进来,有了极度的窒息感,我可以不呼吸两分钟到叁分钟,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或者可以不呼吸更长久一点,但也不会超过五分钟。

当我已完全无法呼吸之际,我知道自己真的完了!而且,如今的处境,不单是不能呼吸,而且身上的重压越来越甚,我已经完全无法支持下去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出,我的脚踝,被甚麽东西,紧紧扣住。

这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事实上,我此际的情形,已是在死亡的边缘,就像是旧小说中所描写的「叁魂悠悠,七魄荡荡,就将离窍而出」,所有的感觉,都已经开始变得迟钝。

我只是模糊地感到,我的一只脚踝,好像被甚麽东西紧紧地钳住,当我一有这种感觉之际,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已经开始死亡了,死亡从足部开始,会迅速地向上蔓延!

但就在我这样想时,身子陡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拽得向下沉去。我根本没有机会去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麽事,身上一轻,人也跌了下去,在我鼻孔中的积雪,一起喷了出来,我立时又吸进了一口气,然後,才重重地跌在一个物体之上。我全然无法想像发生了甚麽事,最後的感觉,是已经开始死亡,而接下来的则是向下跌,那是不是意味着:已经死了,跌进了地狱之中?

我忽然兴起了一个十分滑稽的想法:地狱,竟然这麽容易到达?还是我没有做过甚麽坏事,所以才不致跌到最深一层的地狱?

事後回想起来,这种想法当然滑稽,但是当时,在绝无可能获救的情形之下,忽然有了变化,当然会作这样的想法。

我睁开眼来,一时之间,甚麽也看不见,可是却可以肯定,眼前有光线。看不到甚麽,是因为戴着护目的雪镜。我也可以肯定,已不在积雪之中,因为身上已没有了那种致命的压力,呼吸也十分畅顺。

可是我却无法想像在甚麽样的情形中。当然,我几乎是立刻就放弃了「身入地狱」这种滑稽的想法。刚才的那种经历,我分明是忽然之间,被一种甚麽力量,拉进了积雪下的一个坑中!

这实在不可思议,积雪下何以会有坑?就算有,又有甚麽力量可以将我拉下来?由於我的思绪乱到了极点,所以我只是维持着下跌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我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道:「你将他带了下来,我们的所在,就要暴露了!我真不知道该再躲到甚麽地方去好!」在这个女人的声音之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将他带下来,他一定要死在积雪中!」在那男人说了话之後,我又听到了一男一女共同发出幽幽叹息声。

这一男一女用低沉的声音迅速地交谈着,他们的对话,并没有花多少时间,我将他们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事实上,当那个女人才一开口之际,我已经认出了她是甚麽人!

她是陶格夫人!

那男的,当然毫无疑问,是陶格先生!

在听完了他们的对话之後,我真正呆住了,以致一动也不能动,他们的对话很简单,直是至少使我明白了很多事。

第一,我明白他们暂时,并没有认出我是谁。因为我戴着雪镜,戴着皮帽,整个脸,只有极少部分露在外面。

其次,我知道他们在躲避,他们躲得如此用尽心机,甚至躲到了格陵兰,在格陵兰的雪原之下,挖了一个坑来藏身,这样的躲避,一定是和他们的生命有关,不然,没有人会愿意和兔子一样躲在地洞之中。

第叁,陶格先生明知他一救了我,自己就会暴露,再也躲不过去,他既然认不出我是甚麽人,那麽极可能他救下来的人,就是想要害他的人。可是,他还是毅然出手相救。由此可知,他品格极高!

虽然,我的心中还有许多疑点,但是以上叁点,绝对可以肯定。而我,曾不止一次怀疑他和好几个人的死亡有关!如今,我不但可以肯定他不会是凶手,也可以肯定,梅耶和齐宾也弄错了,他决不会是甚麽纳粹战犯比法隆博士。曾设计过杀死数百万人的杀人装备,决不会看到有人陷身在雪中而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他的!

我想到这一点,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只好仍僵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我又听得陶格夫人道:「他……已经死了麽,为甚麽一动不动?」陶格先生接着道:「不会,他或许是惊惶过度,昏了过去!」陶格先生说着,我眼前已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向我走来。接着,我的手被拉了起来,解开了衣袖和皮手套相连接的绳子,陶格先生的手指,搭上了我的脉门。同样,我又听得他以十分诚恳的声音道:「朋友,你不必惊惶,刚才你的处境虽然危险,可是现在,你已经平安无事了!」他的语声是这样动人、诚挚,充满了关怀,我自问虽不算铁石心肠,但也决不感情软柔。可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一听到了他的话,我热泪不禁夺眶而出!我不知已有多少年没有流泪了,可是此际,由於心情的极度激动,我的泪水不断涌了出来,我的口唇张动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视线由於泪水,更加模糊,我看到又多了一个人来到我的身前,那当然是陶格夫人,她道:「朋友,别哭,你应该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你是一位探险队员吧?」陶格夫人的话,令我更加感动,我几乎是呜咽着道:「不……不是。」我一面说,一面已挣扎坐起身来,同时,拉下了戴着的雪镜。我一拉下雪镜来,眼前的情形,已看得十分清楚。

我首先看到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在我的面前,本来是以一种十分关注的神情望着我的,可是突然之间,他们两人的神情,变得惊骇,他们不断向後退,一直返到了地下室的一角。

而在那个角落中,唐娜和伊凡两人也在,他们一直站在那里,当他们的父母返到那角落时,两个孩子就紧紧抓住他们的女角,神情也骇然之极。

我一看到这种情形,顾不得先抹眼泪,忙摇着手,我知道他们认出我了,我必须先解除他们对我的惊惶。

我一面摇着手,一面道:「别怕,请你放心,我绝对相信你们是好人,你们救了我,我也绝对没有加害你们的意思,绝没有,请你们别怕,真的,别怕!」我不断地说着,我知道自己说得十分杂乱无章,可是这时,我只要他们明白我绝无恶意,我想他们也可以明白。

当我不断地在说着的时候,我看到他们的神情,镇定了许多,陶格先生向我道:「你究竟是甚麽人?到这里来干甚麽?」在我回答他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要说一下这个「地下室」的情形。我本来称之为「地洞」,那是我才一跌下来,完全未看清楚周遭情形的事。这时,我必须称之为地下室。或者,应该称之为「冰下室」。

我不知道这时处身之处,离上面有多深。这个「冰下室」的四壁,全是冰,看来不知用甚麽锋利而合用的工具削出来,极平整。格陵兰冰原上的冰,亘古以来就存在,坚硬晶莹无比,而且透明度极高,所以向冰壁看去,开始是晶彻的,像是水晶一样,越向深处,就越是呈现一种蓝色,到目力可及的最深处,简直是一种宝蓝色。

我不惮其烦地形容这种情形,是因为那实在是一种奇景,以前,连想也未曾想到过。冰下室大约有十公尺长,五公尺宽,相当宽敞,有着简单的家陈设,和许多机械装置。这些机械装置,全是我见所未见,其中有一只,我可以叫得出来,是机械臂,还有一具相当大的电视萤光屏,这时,呈现在电视萤光屏上的,是无数飞滚转动的积雪。

我向上看去,上面除了冰层之外,有两公尺见方的所在,是一块金属板,我也注意到,在我刚才挣扎站起来处,有不少雪,那一定是我跌下来时,连带跌进来的。位置恰好在金属板下,这使我可以知道,我是从那块金属板中跌下来的。

陶格夫妇留意我在打量冰下室中的一切,当我抬头向上看去之际,陶格夫人说道:「我们在萤光屏上,看到你被埋在积雪堆里,而恰好我们又可以救你下来……」我不等她说完,就道:「谢谢你们救了我,以後,不论你们叫我做任何事,我都会尽我一切能力去做!」

我说得斩钉断铁,倒不止是因为他们救了我,而是我在他们的行为之中,可以肯定,他们是君子。

当我这样说了之後,他们的神情又缓和了不少,唐娜和伊凡两人,甚至试图大着胆子向我走过来,可是却被陶格夫妇所阻。

我又道:「我叫卫斯理,好管闲事,在我的经历之中,有许多其他人不能想像的事,我曾帮助过好几个来自不知甚麽星球的人,回到他们原来的星球去,我可以接受任何他人难以相信的事!」

我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看他们的反应。我发现他们一家四口,都很专注地听着,唐娜,那个小女孩,当我略顿一顿之际,抬起头来,用一种十分哀伤的神情,望着她的父母:「我们必须回去了?」

陶格夫人忙道:「不,不,当然不!」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唐娜这样问是甚麽意思,我又道:「我来格陵兰,是因为有两个人神秘地死在格陵兰,而这两个人是我的相识,所以丹麦警方找到了我。」陶格先生转动着眼珠:「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死……」陶格先生断断缤续,无法讲下去,我道:「这两个人,在过去一年多,一直在追踪你们,想弄明白你们的底细!」

陶格夫妇互望了一眼,陶格夫人说道:「嗯,那两个以色列人!」我道:「是的,他们认为陶格先生,是比法隆博士!」陶格先生现出极度愕然的神色来:「比法隆博士是谁?」别说他的神情是如此真诚,就算不是,我也已经可以肯定,那是梅耶和齐宾找错了目标。我道:「这一点我慢慢再解释……我可以喝一点热东西?」陶格夫人点了点头,走向一组机械装置,我看到她按下了几个掣,那可能是一具十分精巧的发电机,因为陶格夫人将一壶咖啡,放到了一只电炉之上,而咖啡壶也开始冒出热气来。我续道:「由於他们死得离奇,所以我调查,遇到了烈风,由你们救起来。

陶格先生怔怔地望着我,神情紧极张,陶格夫人显然同样紧张,当她拿起咖啡壶,同一只杯子中倾倒咖啡之际,手在剧烈发着抖,以致有不少咖啡了出来,落在立脚的冰层上,立时变成了圆形的、咖啡色的小圆珠,在光滑的冰面上,四下滑了开去。

这使我估计,冰下室的温度,至少也在零下十度左右,这样的温度,当然比冰面之上好多了!

我继续道:「这两个人,我猜想他们是为了找你们,才来到格陵兰的!」陶格夫妇又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有惨然的神色,陶格道:「连他们也找得到,他们自然……」陶格夫人接上去道:「自然更找得到了!」两人讲了这一句话之後。又开口不语,惨然的神色依旧。

我听得出他们的对话之中,第一个「他们」,指梅耶和齐宾。第二个「他们」,显然另有所指,指的是甚麽人呢?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前,自陶格夫人的手中接过咖啡来,喝了几大口:「两位,不论在追寻你们的是甚麽人,我都会尽力对付他们,请你们接受我的支持!」陶格先生望了我半晌,指了指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坐了下来之後,不断向他们介绍我自己的一些奇遇,和我特殊的和各种各样人物周旋的本领。

我讲了很久,唐娜和伊凡听得十分有趣,但陶格先生却挥了挥手,说道:「够了,我并不怀疑你的能力,可是我们的情形,很不寻常!」我道:「如何不寻常?」

陶格先生显然不愿意说,和陶格夫人,两个孩子,一起走到了一扇屏风之後,两个孩子在屏风後探头出来,我向他们做了一个鬼脸,招手请他们过来。

两个孩子的神情,跃跃欲试,但是立时被拉回屏风去,陶格先生的声音自屏风後传过来:「卫先生,风一停,请你离去,我们已应付了很久,可以应付下去。」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倒是你自己,要极度小心!」我立时道:「是,他们已经杀了五个人!」我突然讲了这样的一句话,是五个人,从浦安夫妇起,临死之际,或用语言,或用文字,都留下了「他们杀人」这样的话,我根本不知「他们」是甚麽东西,但「他们杀人」已是毫无疑问的事。

刚才,陶格的口中,也说过一次神秘的「他们」,他又叫我小心,那当然是叫我小心「他们」又来对我不利了!

我这句话出口之後,屏风後面,传来了陶格夫人一下抑遏着的惊呼声,我吸了一口气,我无意逼陶格夫妇。这时,绝对可以肯定这一双夫妇,心地极之良善,他们能够在自己有极度危险的情形之下出手救我,就是一个证明。

但是我还是必须在他们的口中,进一步弄清楚事实的真相。

所以,我用近乎残酷的语气道:「风一停,我出去,是不是很快就会成为第六个被『他们』所杀害的人?」

我这样说,是在利用陶格夫妇对我的同情心。这种方法,相当卑鄙。我明白这一点,但是我却没有第二个方法。

第七部:「他们」是机器人

我尖锐的话,又使得陶格夫人发出一下如同呻吟也似的声音。接着,陶格先生面色苍白。自屏风後转了出来,盯着我:「你究竟想怎样?」我摊了摊手:「任何人都不想死,我至少要知道我会如何死,甚麽力量可以令我致死。陶格先生,你不会认为我的要求太过分吧,我的要求就是这样!」陶格用手抚着脸,陶格夫人也走了出来,靠在她丈夫的身边。

他们两人都望着我,显然我刚才那番委婉的话,已经打动了他们良善的心。但是从他们犹豫不决的神情看来,他们显然还有极度的顾忌,要他们透露心中的秘密,我必须进一步刺激他们。

我又道:「我对你们的来历一无所知,虽然,有人将你们出现之後,十年来的经历调查得十分清楚,但是我仍然不知道你们究竟从甚麽地方来的,也不知道你们在躲避甚麽。如果你们躲避的是你们的敌人,那麽,我们至少有共同的敌人!」陶格的神情十分苦涩,再一次用手抚摸着脸,神情疲倦而慌张,我走向他,他有点疑惧似地震动了一下,而当我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头上,表示我的友好意愿之际,我发觉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我道:「陶格先生,或许你不觉得,你的外形,在我们普通人看来,是一个完美的形象,普通人心目中的英雄,有着高贵的气质和崇高情操的人,就应该像你这样子。」我的话才一出口,陶格先生陡地笑了起来。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希望他变得坚强些,以和他的外形相称。可是这时,他的笑声之中,却充满了凄凉和无可奈何的意味。他笑着:「或许是,从很早起,人就拣完美的形象来制造玩具!」我一时之间,还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之际,陶格夫人已失声叫道:「这……这太过分了!」

我不禁呆了一呆,一句在我听来,几乎是毫无意义的话,何以竟然会在陶格夫人的身上,发生这样尖锐的反应?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说甚麽才好。在我没出声的时候,陶格用一种十分悲哀的神情,望着他美丽动人的妻子:「亲爱的,我说的是事实!」陶格夫人用几乎等於哀鸣的声音道:「求求你,就算是实话,也别再说了!」我全然不明白陶格夫人何以会有这样的反应,但这时,我却可以看得出,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两人,在情绪的反应上,有着极其显着的差异。

陶格先生在惊惧之中还有着激愤和一种反抗,但是陶格夫人却只有惊惧。我一看出了这一点,不肯放过机会,立时道:「如果事实这样,不说,并不能改变事实。鸵鸟将头埋在沙里,一点也不能躲避开猎人的追捕!」陶格夫人的脸色惨白,在上下四周的冰色掩映之下,她美丽动人的脸庞,有着一股极其凄的色彩,乍一看来,使人感到她整个人也像是冰雕成的,只要轻轻一击,整个人就会碎裂。给我这种感觉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可以肯定知道陶格夫人精神的紧张,已到了她可以忍受的极限,随时可能崩溃。我话已说出了口,但是我很後悔,怕因此而令得陶格夫人无法支持下去。

陶格夫人不但脸色白,而且身子在发抖,陶格先生立时将她拥在怀里,那表示他们夫妻之间,有着极深厚的感情。

看了这种情形,我心中的後悔程度更甚,我忙道:「对不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困难,我不应该太热心,想去帮助他人,真对不起,我不会再想知道甚麽了!」陶格夫人用她修长的手指掩住了脸,啜泣了起来,陶格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我们没有理由怪你」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我看你也疲倦了,这场风,我估计在七小时之後会停息,那时,你就可以离去了!」我几乎已要脱口而出,问他怎麽会知道在冰原上突然而起的暴风会在何时停歇,但是我刚才说过,不再问他们更多的事,所以我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反正,我早已知道,陶格是一个具有多方面超卓才能的人。或许他在气象学上,也有着过人的知识,那就不足为奇了。

我点头道:「是的,我可以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的神态,已经比较回复了正常,陶格先生大声道:「伊凡,拿一个睡袋给卫先生!」

伊凡大声答应着,走到屏风之後,不一会,就抱着一个大睡袋,蹒跚地走了出来。

一个这样可爱的小男孩,抱着几乎占他体高叁分之二的东西,那样子更加可爱。我忙走了过去,将他和睡袋一起抱了起来。

我将他抱了起来之後,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伊凡,你还记得我麽?」伊凡没有回答,唐娜已叫了起来:「记得,你教过我们,火车上不是追逐的好地方,後来,又请我们吃冰淇淋!」

我空出一只手来,轻拍唐娜的头,两个孩子对我的态度,比较友善,陶格夫人这时已在叫道:「伊凡,快下来!」

伊凡挣扎了一下,落到了地上。陶格先生道:「你可以将睡袋铺在这里!」他指着一个角落,这是冰下室四个角落中的一个,离那座屏风,大约有六公尺左右。我特别提到这一点,是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之後,冰下室中的一切,虽然全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但是那座相当大的屏风,却阻挡了我的视线,使我无法看到屏风後面的那一角落,究竟有着些甚麽。

自然,如果我要满足好奇心的话,大可以走过去看看,但是,我已不忍再使陶格夫人受到刺激,所以我只是略为想了一下就算了。

我照着陶格先生所指,走向那个角落,展开了睡袋,钻了进去。而陶格的一家人,也一起到了屏风之後。

他们到了屏风的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我屏气静息听了一会,冰下室中,静到了极点,他们四个人,几乎已经不存在一样。

我实在相当疲倦,但是精神却处在一种异样的亢奋中。

我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到了陶格的一家人!这是我事前绝未曾想到的事。

这当然是巨大的突破。

然而这种突破,非但未曾给我带来解决谜团的希望,反倒增加了谜团。

例如,陶格一家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只知道他们在逃避「他们」,「他们」究竟是甚麽人?

我实在不忍看到陶格夫人这种脆弱的样子,只好放弃追究!

我在想,风停了之後,只有离去一途,离去之後,该怎麽办呢?是不是就这样算了?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了起来,这可以说是我经历之中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事,一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麽久,竟然还身在谜团之中!

我自然地想到了陶格的警告,要我小心「他们」,这一点,我倒不怕,虽然我知道「他们」已经杀死了五个人,而且所用的方法,完全不可思议。但是我倒反而希望「他们」快点出现,「他们」出现,虽有危险,但是也可以从谜团中出来。世上再也没有比不可测的敌人更可怕,正面的敌人可以应付,而隐蔽的敌人则根本无从防御!

想了不知道多久,在屏风後面的陶格一家人,一直未曾发出任何声音来,而我也蒙蒙胧胧进入了睡眠状态。

我不说自己「睡着了」,而只说自己进入了「睡眠状态」,那是由於多年来的冒险生活,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当身在险地的时候,我决不会睡着,而迫使自己在一种半睡不醒的情形下休息。

当我维持着这种状态相当久之後(当然无法像清醒之际一样知道准确的时间),我忽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笑着。

由於我处身的冰下室,实在太静,所以即使那种笑声十分低微,也足以令得我在蒙胧之中陡地醒了过来。

我仍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在醒了过来之後,笑声听来更清楚了,而且,我立刻认出,那是唐娜发出的笑声。她不但在笑着,而且低声在说着话:「你去!」而伊凡立时道:「你去!」

唐娜像是犹豫了一阵:「好,别争了,我们一起去。」伊凡立即同意:「好,一起去!」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後,停了一停,又道:「等一等,要是爸、妈回来了,问起来是谁的主意,那可不是我的主意!」唐娜道:「那是我们共同的主意!」我听到这里,已经稍微睁开了眼来,心中也十分疑惑。听这两个孩子的交谈,好像陶格夫妇离开了冰下室!他们离开了冰下室,到甚麽地方去了?

而这两个孩子这时在商议的,显然是正要做一件甚麽事,他们准备做甚麽呢?

我略为转动了一下头部,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立时看到唐娜和伊凡两人,自屏风之後,神情鬼祟,蹑手蹑脚,走了出来。

当他们走出来之後,互望了一眼,立即向着我走了过来。

他们迳自向我走过来,而我所睡之处,离开他们,只有六、七公尺,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我的身前。

在这一刹那间,我的心头,像是闪电一样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两个孩子,向我走来,为了甚麽?

他们来对我不利?

这实在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以这两个孩子这样天真可爱的外形而言,我实在不应该这样想,可是事实上,他们的而且确,正一步一步,向我接近!

我又想起了浦安夫人死前的一句话:「他们杀人」!如果竟然指唐娜和伊凡,那的确够使人震惊了!而梅耶临死前,那种恐惧之极的神情,似乎也有了解释,如果这时,这一双可爱的孩子,突然对我做出甚麽危害我的动作,我相信也一样震惊,会留下那种神情来!

我飞快地转着念,唐娜和伊凡在迅速接近我,当他们来到我身边,我心中问了不知道多少遍:该怎麽办?

如果这时走近我的,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杀手,我一定可以有十种以上的办法对付,但是,如今向我走来的,只是一个看来只有六岁,一个看来八岁的孩子,而且他们的样貌,是这样讨人喜欢!

在我还未曾想出任何应付的办法之际,唐娜和伊凡两人,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这时,我反倒定下了神来。

他们向我走来,可能对我不利,这只不过是我的想像,事实是不是真的这样,还不能够加以肯定。

就算真是那样,我如今是在绝对清醒的情形之下,我相信到了最後关头,我也可以应付两个孩子!

所以,我仍然维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他们两人,来到了我的身边之後,互望了一眼,像是有着某种默契一样,一起伸出手,向我伸过来。

在那一刹间,我心中真是紧张到了极点,可是我却又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人是空手的,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在向我伸过来。虽然他们的行动惹人生疑,但是在这时,我的心中,不禁暗骂一声自己卑鄙,怎麽会想到这样的两只小手,会对我不利。

就在这时,他们两人的手,已经摸到了我的睡袋,当他们的手按在睡袋上之际,突然发力,用力摇起我的睡袋来。

我在那一瞬间,完全明白了!唐娜和伊凡不是想作甚麽,只是想将我摇醒!他们早就有和我接近的表示,但是每一次,都被他们的父母喝止,而这时,他们的父母不在,他们就商量着来将我摇醒,而我在他们向我走来之际,却作出了如此可怕的想法!实在,他们的行动,和一般儿童,并没有甚麽分别!

我一想到这里,心中又暗骂了自己一声该死,立时装出被他们摇醒的样子,睁开眼来,望着他们。

两个孩子一看到我醒了过来,就不再摇动睡袋,唐娜立时将一只手指,伸进了口中吮着,望定了我:「先生,你是不是还请我们吃冰淇淋?」我有点啼笑皆非,忙道:「现在我没有,以後如果有机会,一定请你们!不但请你们吃冰淇淋,还请你们去迪斯尼乐园玩!」我真心诚意这样说,因为可以带一双这样可爱的孩子去迪斯尼乐园玩,那真是赏心乐事!

但奇怪的事,唐娜和伊凡两人,一听得我这样说之後,竟然瞪大了眼,又问道:「甚麽是迪斯尼乐园?」

我呆了一呆,望着他们。他们的神情,绝不像是在作伪。可是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两个孩子,竟然不知道甚麽是迪斯尼乐园!如果他们是在西藏腾格里湖旁长大的孩子,我就不会奇怪,但是他们,是随着父母,在世界各地都停留过的孩子!

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孩子,竟然不知道甚麽是迪斯尼乐园,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其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就像是美国的一个参议员,不知道有基辛格博士一样!

我望着他们,一时之间,不知说甚麽才好,唐娜又问道:「甚麽叫迪斯尼乐园?」我吸了一口气,拉开睡袋的拉,坐起身来,因我的叙述能力,尽可能地向他们讲述有关这个全世界儿童向往的「圣地」。我自信叙述能力不差,任何孩子,听我讲来,都应该眉飞色舞才对,可是我却越来越觉得不对路,因为我越是说得起劲,唐娜和伊凡俩人,脸色却越是阴沉。

他们决不是对我的叙述没有兴趣,他们是在用心地听着。可是从他们的神情看来,我在叙述的,根本不是充满欢乐的迪斯尼乐园,而是正在讲述一个极其悲惨的故事。他们两人的眼中,不约而同,闪耀着泪花!

看到了这种情形,我实在没有法子再说下去了!

我停了下来:「你们怎麽啦?不觉得那地方好玩?」伊凡道:「太悲惨了!」唐娜接着也道:「太可怜了!」伊凡又道:「就像我们一样,他们为甚麽不逃走?」唐娜道:「伊凡,爸、妈说过,不是谁都能逃出来的!」伊凡大声道:「等我有力量的时候,我要将他们全放出来!让他们逃走!」唐娜和伊凡的那几句话,是一句接着一句的,我想插口,根本无法加得进口去。而事实上,我一听得他们说「太悲惨」、「太可怜」的时候,我心头已然受了极大的震动,而这种震动,越听下去越甚。我还无法确知他们两人这样说是甚麽意思。但是我可以肯定一点:他们这种急速的讲话,全然出自内心,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

在我心目中的儿童圣地,在他们的心目中,根本是一个悲惨之极的地方!为甚麽他们的观念,会和普通人有那麽远的距离?

我又想起那个玩具推销员李持中的话来:这一家人,有着「玩具恐惧症」!

真有「玩具恐惧症」这样的心理毛病?看来事情不止这样简单,伊凡说「就像我们一样」,那是甚麽意思?他说「他们为甚麽不逃」,又是甚麽意思?

我心中疑惑到了极点,实在不知说甚麽才好,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们。伊凡和唐娜又互望了一眼,伊凡才道:「对不起,我们不想到那地方去!」这时候,我只是翻来覆去,在想着他们刚才那一番急速的谈话,伊凡说些甚麽,我也没有注意,我只是突如其来地问道:「你们从哪里逃出来的?」陶格的一家在逃避,不然他们决不会往格陵兰的冰下躲藏。他们在逃避甚麽?何以两个孩子会将他们的逃难,和迪斯尼乐园联想在一起?

他们是从哪里逃来的,这一点,实在非弄清楚不可!所以我才陡地问了出来。

唐娜和伊凡听得我这样问,突然呆了一呆,我伸出手来抓住了他们两人的手,神情恳切:「告诉我,你们从哪里逃出来的?讲给我听,我可以对付你们的敌人,我们一起,力量可以大得多!」

我知道伊凡和唐娜虽然特殊,但他们的心理,却和一般同年岁的儿童一样。所以我这时,用容易打动孩子的心的话,和他们说着,想从他们的口中,套出一点现实情形来。

我的话说得很诚恳,显然已令得他们心动。他们又互望了一眼,唐娜才道:「我们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

我立时望向伊凡,伊凡也摇着头,我有点发急:「你们原来那地方,是怎麽生活的?你们住在哪里?」

唐娜和伊凡仍然答不上来。这时,我想到了他们的年龄。据梅那的调查,陶格夫妇是十年之前「突然出现」的,那麽,孩子应该还没有出世。

可是,如果他们根本还没有出世,他们何以对於逃避也有如此深刻的印象?看来那也不单是他们父母给他的影响!

我吸了一口气:「你们不知道,你们的父母,一定向你们说过,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你们好好想一想,谁先想起来,谁本事大!」唐娜立即叫起来:「我知道,我听爸说过,他们,我们,通过了逆转装置逃出来,我们的运气好,逃了出来,别的,运气不好,逃不出来!」我呆了一呆,「逆转装置」是甚麽东西?这样一个古怪的名词,决不可能出於一个孩子的捏造。一定是真有这样的一种装置,只不过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忙道:「为甚麽要逃?」

伊凡苦着脸:「主人对我们不好!」我呆了一呆:「主人?」

伊凡和唐娜一听得我这样问,都点了点头,现出了害怕的神色,四面张望着,像是怕他们的「主人」忽然出现一样。

我再吸了一口气:「别怕,你们的主人是甚麽人?或者说,你们的主人,是甚麽样子?」

这时候,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点。唐娜和伊凡的话中,有着太多我不了解的事,但是我却已经知道,自己快要接触到事实了!

陶格一家逃出来,他们逃亡的目的,是因为「主人」对他们不好。一般来说,「主人」和奴隶相对,那麽难道说他们是甚麽人的奴隶?和主人之间的主奴关系早已结束了,他们的主人,极可能不是人,而是另一种生物,所以我才改变了问题,问他们,「主人」是甚麽样子的!

唐娜现出了十分厌恶的神情来:「他们很小,丑陋得很,又坏!」伊凡恨恨地道:「是,坏得很!」我心头怦怦乱跳,刹那之间,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以致我一开口,声音变得极其乾涩,令得我自己听自己的声音,也有一股极不舒服之感。

我道:「小到……这样子?」

我一面说,一面用手比了一比,比出的大小,约莫是二十公分高。

我之所以比出了这样一个高度,是由於我在那一刹间,想起了雪地上的那些「小脚印」。只有约莫二十公分高的人,才能留下这样的小脚印!

当我比出这样大小之际,我真希望他们两人会大摇其头,但是世事十之八九与愿望相违,他们两人一看到我的手势,就连连点头。

我的心向下沉,又道:「他们,是甚麽样子的?」唐娜和伊凡两人互望着,神情犹豫,我鼓励着他们,道:「别怕,说出来。」唐娜道:「我能画出他们的样子来!」我想找纸和笔,但是一时之间却找不到,唐娜却不用纸笔,已经取下了她头发上的一只发夹,在平滑的冰上画起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唐娜画出来的东西,当然线条简单,可是我还是立时可以看得出来,她画出来的,是一个小小的机器人!

那种机器人的形状,和李持中推销的那个玩具差不多!

我也立时想起,李持中说过,向陶格的一家推销玩具,临走时曾以这样的一个小机器人作为赠品,却发现了对方感到了极度惊骇!

我吞了一口口水:「就是这样?」唐娜点着头,伊凡又在冰上画了几下,将唐娜所画的变得更完善,也更可以使人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小机器人!

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这是『主人』?这根本不是人!」唐娜和伊凡两人,不知道我为甚麽突然尖叫了起来,吓得齐齐後退了一步。

我自然不是存心吓他们的,而是我心头的震汤实在太甚了,不由自主叫了起来的。

我叫了一声之後,又盯着唐娜:「你肯定?你肯定没有画错?」唐娜在我的逼问之下,神情惊惶,一扁嘴,几乎要哭出来。就在我想将她搂在怀中安慰她之际,屏风後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陶格夫妇一起走了出来。

他们才一出现,唐娜立时奔向陶格夫人,陶格夫人抱住了她。陶格先生的脸色十分难看,向前走来,在我面前站定。

这时,我的处境真是尴尬之极,我虽然是被孩子推醒的,可是我却利用孩子的幼稚,在他们的口中套取秘密,这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品格高尚。

是以,我不知说甚麽才好,只是挣扎着,从睡袋中出来,站了起来。

陶格先生来到了我的面前,低头看了看唐娜在冰上画出来的小机器人,然後,又直视我,缓缓地道:「唐娜没画错,他们大多数是这样子的!」我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机器人?」陶格闭上了眼睛一会:「是,机器人!」我又道:「你在躲避的,就是这种小机器人?这……这……」我在刹那之间,有一种又恐惧又滑稽的感觉。在这种感觉的侵袭之下,我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可是我的笑声,却在发颤。

陶格先生还想说甚麽,陶格夫人已经说道:「够了!真的够了!」陶格先生转过头去,用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的目光望着她:「我们一直以为自己在逃,已经逃出来了,可以如今事实证明,我们根本没有逃出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甚麽更可怕了!」

陶格夫人发出了一下如同抽噎的声音。,没有再说下去。

我忙道:「如果作怪的是这样的小机器人,我敢说他们在格陵兰的冰原上,我在行驶中的雪橇突然翻侧,是他们的把戏!」陶格先生转过头来,望着我,眼中的悲哀神色更甚,他缓缓地摇着头:「是的,你是一个标准的E型。」

我呆了一呆,「标准的E型」是甚麽意思?我不懂。但我立即联想起陶格先生的名字,如果直译的话,就是「C型」,这种分型法,究竟是甚麽意思?

我道:「甚麽叫作标准的E型?」陶格并没有立即回答我,只是神情难过地摇着头,我的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异样的冲动:「我是E型,你是C型?」陶格陡地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他脸上胀得通红,但是一下子又变得煞白,缓缓点了点头:「是的,我是C型,我们一家,全是C型!」我呆了片刻,道:「这种分型法,是……」陶格道:「是他们分的。」

我提高了声音:「『他们』就是这种小机器人?」陶格的神情,像是疲倦得完全不想说甚麽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那种又好笑、又恐惧的感觉,重又升起,乾笑了几声:「这算甚麽,只听说过人替机器分类型,从没听说过机器替人分型!」陶格不出声,只是怔怔地望着我,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甚麽才好,冰下室中,重又一片寂静。在一片寂静之中,突然传来唐娜清脆的童音:「妈,这位先生说,有一个叫作迪斯尼乐园的可怕地方,那地方……」当唐娜的声音传来之际,我向她望过去,看到唐娜是仰着头在对她的母亲说话,但是她话还没有讲完,陶格夫人就用手掩住了她的口,同时,用责备的眼光,向我望了过来!

只是她的眼神之中只有责备,或许我不会感到甚麽内疚,因为我并不知道世人心目中的乐园,在他们看来,会是「可怖的地方」。但是,在陶格夫人的目光之中,却还蕴有一种极其深刻的悲哀,那种眼色,令我心向下沉,觉得极难过。

陶格夫人是这样的一个美人,这样的美人,这样悲哀的眼神,令人十分心折。

我叹了一声:「我不是有意的,我的确想带他们到那里去玩,那里是全世界孩子都向往一游的地方!」

陶格夫人没有说甚麽,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拍着唐娜的头:「伊凡,过来!」等到伊凡也来到她身前之际,她道:「你们听着,现在,去睡,不许再来打扰大人,听到了没有?」

唐娜和伊凡齐声答应道:「听到了!」陶格夫人松开了手,唐娜和伊凡,一起转到了屏风的後面,没有再发出甚麽声响来。

这使我想到,在屏风後面,可能另有通道,通向一间更隐秘的密室。我并不想去证实这一点,因为我发现,我的出现,使得本来生活在恐惧中的陶格夫妇,更加不安,那实在不是我的本心,我想帮助他们。

两个孩子离开之後,陶格夫妇紧靠在一起,在一个垫子上坐了下来,望着我,又互望着,陶格夫人先开口,道:「卫先生已经知道很多了!」陶格先生叹了一声,我道:「不是很多,唐娜说,你们是通过了一个甚麽『逆转装置』来的,可是我完全不明白那是甚麽!」陶格先生的神情,在我说这两句话之际,出现了一个短暂时间的激动,但随即平静下来。看他平静得如此迅速的样子,像是他的心中已经有所决定,是一副甚麽都不在乎了的神情。

他道:「我向你很简单地解释一下,你就可以明白,这并不复杂。」我吸了一口气,看来,陶格已准备对我讲出他的秘密了!这正是我多少日子来所想的事,我立时全神贯注,听他的解释。

陶格略停了停,道:「所谓『逆转装置』,就是令电子运行方向逆转的一种装置。

我皱起了眉,陶格的话我听得很清楚,可是我不明白。我自然知道「电子运行的方向」是怎麽一回事。可以将电子运行的方向逆转?这种大胆的设想,从来也不知道有人提出过,甚至这种想法,也未见诸任何科学文献之中,这使我不知所对。

第八部:成了俘虏

世上所有的物质,皆由分子组成,分子由原子组成,原子的结构是电子以一个固定的方向,绕着中心旋转。

例如,氢的原子结构,是由一个发阴电的电子,以固定的方向,绕着一个中性或带阳电的中子来旋转。这已经有了科学定论。

而世上之所以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元素,物质,其最初的决定因素,就是电子和电子层的结构,再决定这个物质的形态、性质。

再例如,最普通的水,是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所组成的。而这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的电子层结构,是电子绕着中子的固定的方向旋转。

如果电子旋转的方向逆转了,原子的质量、重量、电极,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方向逆转的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是不是仍能组成水?还是变成别的东西?如果是水,那应该是甚麽样的水?

我在刹那之间,只觉得自己的头部实在太小,小到无法容下这麽多想像,因而有一种胀裂的感觉。

在我沉思之间,陶格先生并不曾打断我的思路,直到我又向他望去,而我相信我的神情正极度迷惘,他才道:「我相信你明白电子运行方向这回事?」我开了口,在我听来,我自己的声音,像是来自极遥远的地方,我说道:「是的,我明白。」

我在讲了这叁个字之後,立时又道:「可是我不明白,电子运行方向逆转?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是谁作出这种史无前例的假设的?」陶格道:「不是假设,早已有这种逆转力量了!」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变得十分急促:「早已有这种逆转力量?请问,如果将组成水的氢原子和氧原子的电子运行方向逆转,那麽,组成的是甚麽?」陶格的回答很平静,和我的激动相反,他道:「还是水。水,还是水!」我怔了片刻,道:「一样,不变?」陶格道:「外形完全不变!」

我喉际发出了「咯」地一声响:「变的是甚麽?」陶格道:「是性质!」

我几乎是失声叫出来的:「变成甚麽样子?」陶格道:「相反。」

陶格的回答,每一次都极简单,可是他的简单的答案,给我心头的冲击,力量却是大得出奇,以致我不由自主喘息起来。

我又疾声道:「性质相反?这是甚麽意思?水就是水,热到一定程度会变气体,冰到一定程度,会结成固体。」

陶格点头道:「是,可是相反!」我实在有点忍无可忍,我直跳了起来,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我却绝对无法接受。我在跳了起来之後,几乎是在嚷叫,以致冰下室的冰壁之上,响起了轻微的「嗡嗡」回响,我道:「你想使我了解,世上有一种水,热了反而会结冰,冷了反而会变气体?」

陶格这一次,乾脆连简单的回答都不给我,只是望着我,点着头。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挥着手:「你会有这种怪念头,我很佩服,佩服之至,不过你要使我相信,我看还做不到!」陶格夫人这时开口了,她道:「他不是想令你相信,他只是要你明白,『逆转装置』是怎麽一回事。」

我奔向一面冰壁,将自己的脸,贴向晶莹的冰。这样做,本来是很不智的,因为冰下室的气温也十分低,我将脸贴向冰壁,可能在移开之际,寒冰会将我脸上的皮肤,黏下一层来。

但是我实在太需要清醒一下了,我已顾不了那麽多,所以我将脸贴了上去,我立时感到一阵冰冻渗入,那的确使我神智清醒不少。

陶格和夫人一起惊叫道:「快挪开!」我这时,由於极度的迷惑和激动,使我的体温提高,甚至全身在冒汗,由於这个缘故,我脸贴上去之处,冰室被我溶化了少许,听得陶格夫妇这样一喝,我忙移开了身子,不少水珠,沾在我的脸上,在我脸一移开之後,水珠立时又变成了冰,我伸手在脸上一摸,摸下了很多冰屑。

冰层在我子中,又溶化成为水珠,我喃喃地道:「一种热了会结冰的水!」陶格道:「如果水的组成分子,原子中的电子行进方向,一直以来都是相反的话,那麽,热了会结冰的水,就像现在冷了会结冰的一样天经地义!」我呆了一呆,将手中的冰珠在身上抹去。陶格的话发人深省,如果亘古以来,水的性质就是热了会结冰,冷了会变汽,那麽,还不是和现在一样?

我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一想到热辣辣、烫手的冰,还是有极度的不可思议之感。我那种感觉,一定反应在脸上,所以使陶格看穿了我的心意。他又道:「所谓冷、热,只不过是反映感觉的一个字。如果人类的祖先在创造语言之际,将冷和热掉过来,还不是一样!」

我越想越觉得脑中混乱,决定不去想它。因为陶格用水来作例子,只不过是想说明那个「逆转装置」是怎麽样的一回事而已。事实上,水是冷了结冰,还是热了结冰,和他的经历,和我所要解开的谜,没有关系。

我说道:「好,这不必讨论了,那个电子运行方向逆转装置,是甚麽玩意?如何可以帮你们逃出来?你们又是从哪里逃出来的?」我接连提了叁个问题,後两个问题,已经直接接触到了问题的核心。我估计陶格会对回答这两个问题相当困难。我也没有期待他的立刻回答。

果然,陶格的脸上,现出极度犹豫的神色来,他用手用力抚着脸。我等了他一会,才道:「你迟早要告诉我,而且,你已经决定要告诉我,你还犹豫甚麽?」陶格向他的妻子望了一眼,两人看起来,都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陶格毅然说道:「好的,我们……我们这一家人,来自一个……」陶格讲到这里,我的精神,真是紧张到了极点,因为近一年多来,萦回在我心中的谜团,终於可以揭开了!

可是,陶格才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刹那之间,他的神情变得如此惊恐,令我也感到了那种恐惧。他脸上的肌肉,不住簌簌地发抖,而且抬头,向上面看去。我不由自主,跟着他抬头向上望去,一望之下,我也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在冰下室的顶上,就在我跌下来的那个「活门」的位置上,极其迅速地出现了一个小洞,那个小洞,好像是被一股极其灼热的射线射出来的,只不过五厘米直径,在小洞旁边的冰,正在溶化,向下滴来,形成一条细小的冰柱。

在我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甚麽事之际,陶格已发出了一声惨叫:「快带孩子躲下去!」

以後,接下来的一切,全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而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以致我根本无法确切知道究竟发生了甚麽事。也无法去留意陶格和他的家人,在那一刹间,做了些甚麽。

我只是抬头一看,正惊诧於何以冰下室的顶上,忽然会出现一个小孔间,那个小孔已经穿了,看来是从上面的冰层上,穿透了陶格所布置的装置直穿下来的。因为这个小孔一穿,我就听到了冰原上传来极其洪厉的风声。我在跌下来之际,曾经留意到,我是穿过了一个相当厚的金属盖才落下来的,在那一刹间,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究竟是甚麽力量,可以使得金属盖和相当厚的冰层洞穿。

因为在我一看到小孔出现之际,一股极强的光线,已然电射而下。

一直到很久之後,我还是说不出那股光线的颜色来,我无法形容得出那是甚麽光线,只是在当时的感觉上,那是一股强光,有着极其绚丽色彩的一股强光!

任何人,遇上了这样的强光当头罩下来,最自然的反应,就是用手遮住眼睛。在那时,我的动作也是一样,扬起了手来。可是我才一扬手,那束强光,就像是甚麽实物一样,紧紧束住了我的手腕,同时,身子竟被向上提起,双脚悬空!

我心头的吃惊,难以形容,当时,我可能大叫一声,也可能没有叫,总之,身子在迅速向上升,我可以肯定,向上升的力量,就是那股束住了手腕的强光。

那股强光,竟像是一股七彩绚丽,会发光的绳子,束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提向上!

我竭力挣扎着,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我想向陶格求援,但是没有机会看到冰下室中的情形了,又一股强光疾射而来,直射向我的面门。

那股强光一照到了我的脸上,我变得甚麽也看不见,同时也丧失了知觉。

在我丧失了知觉之後,又曾发生了一些甚麽事,当然无法知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丧失了知觉多久,当重又开始有感觉时,只觉得全身有一种异样的刺痛。一开始,还不知道这种刺痛由甚麽造成,但是立时觉察这是寒冷。寒冷令我感到全身刺痛!

我一面迅速地使自己神智回复清醒,一面睁开眼来。

当我睁开眼来之後,我真正呆住了!一生之中,曾遇到极多怪事,但是却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看之下,以为一定神智还未复苏,那是可怕的噩梦!所以,立时又闭上了眼睛!

但是,当我闭上眼睛之後,我又在心中告诉自己,不是噩梦,是事实!

虽然难以相信,但是,那是事实!

我再度睁开眼来。果然那不是梦境!我在离冰雪大约只有一公尺的高度处,平躺着,迅速地在向前飞行。我飞行的速度极高,而冰原上的烈风,还在继续着,所吹起的积雪,像排山倒海也似,向我压过来,可是却又沾不到我的身上。在我身上的四周围,有一股柔和、浅黄色的光芒笼罩着。

这种光芒,看来和电力不足的电灯差不多,却像保护罩一样,将我的身子罩在其中,积雪挟着烈风,就在那种柔和光芒之外,纷纷散开,一点也沾不到我的身上!

单是这样的情景,还不足以使我以为身在噩梦,更令我全身僵硬的是,在迅速「飞行」着的我,一丝不挂,赤身露体!

这真是荒诞到了极点的事!

是谁将我全身的衣物全都取走的?我根本无暇去想,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情形,而且肯定了那不是梦之後,立即想到了梅耶和齐宾。他们两人,赤身露体死在冰原上!

包围在我身边的那种黄色光芒,可能有一定保温作用,使得我和严寒的空气隔绝,暂时可以支持下去。

本来,我以为命在顷刻,所以脑中一片空白,这时略为定下神来。第一桩要弄清楚的事,是我何以会这样平平地迎着风力强大的冰原烈风向前飞行。

我试图移动手、足,但是好像全被甚麽束住了,连头也不能转动。我看不出有甚麽东西在束缚着我,只好假设,那团长方形,笼罩着我的光芒,是一团实质,而我就被嵌在当中,情形和昆虫被嵌在松脂之中一样。

我看到在包裹着我的那团光芒的一头一尾,另外各有一股光束,斜伸向上,在那两股约有一公尺长短的光束尽头,联络着两个小小的黑点。

由於烈风吹着积雪,成团的积雪飞舞,所以一开始,我看不清楚那两个黑点是甚麽东西。但当我用心注视,终於看清楚了!

那不是甚麽黑点!而是两个约有二十公分高的小机器人!

那种小机器人的形状,和唐娜在冰上画出来的,极其相似!我同时也看清,光束自他们的一只手上射出来,包围我的光芒,也由光束化开来而形成,那两个小机器人,正放出一团光芒,将一丝不挂的我包围着,带着我在迅速向前飞!

那种小机器人!

那种小机器人,就是陶格一家逃避的目标,也就是陶格口中的「他们」!

那究竟是甚麽东西?是哪一个空间里来的怪物?现在他们又准备将我怎麽样?

我心中真是乱到了极点,不由自主,陡地张口,人叫起来。我的叫声,听来十分沉郁,像是被甚麽东西阻住了!

我不管「他们」是不是听得到我的叫声,只是不断叫着。突然,飞行停止了,在急速的飞行中突然停顿,使我登时气血上涌,极其难过。

一停下来,我的身子就向下落,同时,身外的那团光芒也消失。大团积雪挟着一烈风,立时袭来,那种极度的寒冷,也几乎令我立时闭过气去。

风雪弥漫,根本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不知道那两个小机器人到了何处。我想到:没有了那团光芒的保护,一定要死了,在临死之前,一定要尽力挣扎。

或许,我只能挣扎十秒钟,或者,二十秒,但是我必须竭力挣扎。

我咬紧牙关,全身麻木,但是,居然给我挺直了身子。可是,强风立时将我吹倒,顺着风向外滚去。

我将自己估计得太高了,以为可以挣扎十秒二十秒,但实际上,怕只有五秒钟的时间,就再度丧失了知觉。

这一次,在我又丧失知觉之前,我拚命在挥舞着双手,可以看到双手在挥动着的时候,突然僵在半空!

毫无疑问,我非冻死在冰原上不可,我甚至已期待着灵魂上升。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我又有了知觉。首先恢复的是听觉。听到一连串有规律的、长短不同的「滋滋」声,像是有人在打电报。接着,全身那种刺痛又来了,我并不是不能忍受痛苦的人,可是这时,我却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一面呻吟,一面张开眼,我发现在一个冰洞中。那冰洞相当深,像是在冰原上挖出来的一口井,那团光芒又包围了我,向上看去,冰洞的口子离我大约有二十公尺,强风还在继续着,由於风力强,口子小,所以在烈风卷过之际,并没有多少积雪落下来。

我躺着,身在那团光芒之中,不能动弹,我又看到了那两个小机器人,「他们」在我上面,悬空,行动迅速而自如,在飞来飞去,不断发出「滋滋」的声响。

从他们的行动看来,他们像是正在观察我,我大声叫了起来:「带我去见你们的主人!」

我这样叫,是我以为,这两个小机器人,只不过机器人。机器人,一定由人制造出来的,和机器人无法打交道,我需要见制造他们的人。

我叫了几次,这两个小机器人中的一个,心口突然射出一股光芒,那股光芒很细,射向我的心口,恰好是在我的心脏部位。

我陡地震了一震,那股光线,并没有杀伤力,射到了我的身上,一点感觉也没有。

或者,是我根本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那股光芒立时缩了回去,接着,又是一阵「滋滋」的声响,小机器人的头部转动着,看来像是两个小机器人,正在商量甚麽。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不禁有极滑稽的感觉,我竟落在这样两个小机器人的手中,任由他们摆布而毫无办法!

看来我全然不是对手,我和他们之间力量的对比,犹如一个人和一只蚂蚁!我根本不知道那团黄色的光芒是怎麽一回事,而我在那团光芒的笼罩之下,简直就像是嵌在实质中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我还想再叫,可是就在这时,笼罩住我的那团光芒,黄色,在渐渐加浓。随着这种变化,我身上的刺痛,在渐渐减轻,在极短的时间内,甚至有了温暖的感觉。

这时候,我心中真是惊讶到了极点!

当我上一次醒过来,发现自己在黄色的光芒中「飞行」之际,我已肯定那团光芒,有着保温的作用。但是我决无法想像,这团光芒,竟然还可以调节温度!原来的温度太低了,使我感到刺痛和寒冷,现在,我虽然身在冰洞之中,但是黄色加浓之後,居然如身在春天的阳光之下一样!

虽然我知道自己这时的处境,仍然极其不妙,但是至少已没有了痛苦,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决定静以观变。

在黄色加浓之後,那团光芒的透明度已大不如前,所以我通过光芒看出去,那两个小机器人,也不再那麽清楚。不过仍然可以看到他们在移动。

大约十分钟左右,忽然感到身子在向下沉,大约沉了二十公尺左右才停止,耳际仍然不断听到「滋滋」的声响,像是那两个小机器人,还在不断地互相交谈,而且是一种很焦急的交谈。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好,我又大叫了几声,叫的,全是些没有意义的话,例如「给我衣服」、「你们究竟是甚麽人」之类。我明知我不能和这两个小机器人交谈,可是除了这些话之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甚麽才好。

在我不断呼叫之间,突然,那两个小机器人,穿过了黄光,落到了我的胸膛之,上。

他们停在我心口,头部转动,有几点光点,不断在闪动着,「滋滋」声也越来越急促,在他们的身体各处,都有其细如线的光芒射出来,射在我的身上,这种光线,射在我的身上,又一点感觉都没有。

在那一刹间,我的心中,陡地兴起了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由於这两个小机器人的行动十分快疾,他们给人以「活」的感觉。

这种「活」的感觉是如此之强烈,以致在刹那之间,这两个小机器人,在我看来,他们根本不是机器人,而是有着机器人外形的一种生物!

同时,我也感觉到,他们发出来的那种「滋滋」声,是他们正在交谈,而自他们身上射出的那些闪耀不停的光线,是他们正在观察我、检验我!

我又进一步地感到,从两个小机器人的动作看来,十足就是两个捉到了甚麽不知名小动物的儿童,他们正在商量着用甚麽方法来饲养这小动物!

而我,就是这个小动物!

我注视着他们,他们绕着我的身子飞行了一阵之後,陡地飞到了我的头上,又是两股光线射来,我并不感到痛苦,当那种光线射向我的头部,就极度困倦。

通常,每个人都会有这种困倦感,在进入沉酣的梦乡前的一刹那,这种感觉有时可以维持数分钟之久,而这时我所感到的,却不过是十分之一秒!

在那极短的一刹间,我完全明白了齐宾和梅耶两人的死因。他们两人,一定在同样的情形下冷死,他们死了之後,体就被弃在冰原之上。

我想到了梅耶和齐宾的死因,却不感到恐惧,原因说起来很滑稽,而且十分荒谬,但人到了一筹莫展之际,总会想些荒谬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我所想到的是:我是被人捉住了的「小动物」,齐宾和梅耶,可能是那两个小机器人的第一次捕获物,两个人死了,我是他们的第二次捕获物,他们应该有点经验,不致於再将我弄死!

这情形,像是儿童第一次捉到了一只螳螂,不知道如何饲养,很容易死去,但当儿童第二次捉到螳螂之後,当然会变得有经验!

一直到以後很久,我仍然觉得这种想法滑稽绝伦,但是这种想法却有一大半对!我能不死在冰原上,正由於此!另一半的原因,是我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耐寒能力远在齐宾和梅那之上!

我叁度失去知觉,又过了不知多久,才醒了过来。我不急於睁开眼来,因为觉得暖洋洋地,十分舒服。

而这种温暖的感觉,像是来自甚麽柔软东西的掩遮,说得明白一点,我的身上,盖着一张毯子。

在我的冒险生活中,接连叁次不省人事,而且连任何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真是不可想像。为了不想让「对方」知道我已经醒了,所以仍然不动,慢慢地睁开眼来。

我在一个箱子之中,箱中有着微弱的光芒,那些微弱的光芒,足可以使我辨认出,箱子金属制成。我身上裹着一条毯子。

可以供人躺着的长方形的箱子,使任何人立即联想起棺材,我立时伸手向上顶去,想将这个箱子的盖顶开来。

可是不论我如何用力,一点用处也没有,仍然是在这个箱子之中,我开始转动身子,身上仍没有穿上衣服,用脚撑向上面,希望可以撑开一点空隙,但一样没有用。

在那个金属箱子之内,我足足忙了有十来分钟,满头大汗,一点结果也没有。这实在是骇人之极,我是不是被活埋了?在一口金属棺材之中,已经被埋到了冰原之下?

一想到这一点,我胆子再大,也忍不住呼吸急促。但是我立时又知道,至少暂时生命不成问题。在体积这样小的箱子中,应该呼吸不畅顺,但这时,我吸进的是极其纯净的空气,当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箱子中的空气之际,甚至有身心舒畅之感。

我尝试叫了两声,没有反应,明知挣扎没有用处,我也躺着不再动,以节省体力。

我的肚子开始饥饿,口开始渴,而且我全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结果会如何,这令人极其焦虑。

静待了半小时,我听到了一阵声响,箱盖渐渐向外移开,箱盖由头部向脚部移,所以,移开了一半,我已经可以从那箱子中坐起来。

一坐起来,外面的情形,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我不在冰原上了!

我处身在一个极大的空间。这个空间,或者可以说是一间房间,但我以前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大的房间,甚至用「宽广的大厅」来形容,也不足以说明这间房间之大。它的每一边,至少有八十公尺,可是相当低矮,大约只有叁公尺高,房间的一角,有着间隔,由於我只是坐着,所以我看不清那两公尺高的「墙」後面,有甚麽东西在。

「房间」的另一半,是草地,还有一个相当大的水池,和一些普通高级住屋中的设施,还有滑梯,秋千架等东西。向上看,上面是一片银灰色,看来像是半透明,也不知是甚麽东西。

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点!这是在甚麽地方?这样大的一间房间,又算是甚麽?

我一面想,一面将毯子裹在身上,离开了那金属箱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先走向那幅草地。那是真正的草地,柔软而有着青草的芳香,在草地的边缘,是一片相当美丽的花,撞得很整齐。

我在草地呆立了一会,转过身来,看着那一列两公尺高的「墙」,这时,我突然感到,如果将一幢连着花园的房子,放进这间「房间」之中,那麽,布置、方位、格局,就应该像如今这样。在那些「墙」後面,应该是屋子才是!

我一想到了这点,立时大声问道:「有人麽?」连问了几声,没有回答,我向前走去,来到了「墙」前,果然发现了一道门,推开门,我更加怔呆了。

门内,是一个客厅,有着十分高雅的陈设,我又问了一声:「有人麽?」一面闲,一面走进去,客厅中,甚至有柔软的地毯。

穿过了客厅,看到卧房、浴室、厨房,应有尽有,毫无疑问,那是一层标准设施的房子!可是,它的墙一律只有两公尺高,而且,整个房子和外面的水池、园地,在一间极大的「房间」中!

我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不住地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头部,想弄清楚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完全无法想像。

我再一次巡视,毫无疑问,那是极其舒适的屋子。世界上能够享受到这样屋子的人并不多。

这间房子的主人又是甚麽人?我心中充满了疑问。我一直裹着毯子在走来走去,但当我无意之间,拉开这室中的一个柜子之际,我又呆了一呆,柜子中有着许多衣服!

衣服,是和普通的情形一样,挂在衣架上,再挂在柜子中。打开柜子,看到很多挂着的衣服,这本来是一种极其普通的情形,可是我这时,看着这种普通的情景,却起了一种极其妖异恐怖之感。

那些衣服的颜色,全都鲜绝伦,简直是七彩缤纷,再加上金、银的闪光。所有的衣服用闪光料子做成,看得令人目眩。

我呆了好一会,才有勇气伸手去摸那些衣服,衣服的料子,很柔软舒服,那些衣服虽然怪异,但比起裹着毯子来,总要好一点,所以我拣了一件闪亮的浅黄色而有黑条纹的连衫裤,又在衣柜的抽屉中,找到了一样颜色丽的内衣裤和袜子,也找到了一双有着闪亮铜钉的靴子,穿起来之後,在房中的一面镜子上一照,如果不是我的处境如此令我迷惑,以致内心有一股莫名的恐惧蕴藏着,我一定会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时的样子,简直是滑稽到了极点,任何马戏班中的小丑,都比不上我!

我又感到饥饿,屋子中既然有衣服,也应该有食物,所以找到了厨房。

果然,极现代化的厨房之中,各种食物应有尽有,而且还有着各种炊具。正当我怀疑这些炊具是不是可以应用之际,我顺手按下了一个掣,一个炉灶上面,就冒起了一团蓝色的火焰。

看到了火,我不禁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不到半小时,我为自己弄了一份极其丰富的食物,包括一块鲜嫩的牛肉,和两只足有二十公分长的大虾。而且,还有一瓶十分美味的酒来佐餐。

吃完了这餐饭,我想知道是甚麽时间,这才发现这间「屋子」之中,根本没有任何标志时间的东西,没有钟,没有表,甚麽也没有。而我的手表,早在我在冰原上变得赤身露体之际,已经不见了。

我又花了一点时间,巡视「屋子」,然後,又走了出去,在草地上停了片时,在那个水池边坐了一会,四周围极静,我大声叫了片刻,没有回音。我想弄清楚那种柔和的光线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结果

顶上,一片银白色,由於不是十分高,我攀上秋千架,伸手就可以摸到顶,摸上去,那是一种触摸到了毛玻璃的感觉。用手敲上去,发出拍拍的声响。

我自信有十分敏锐的判断力,但如今,我处身在甚麽地方,完全无法知道。

第九部:我是他们的玩具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我曾用尽方法想离开这个「大房间」的范围,但是一点结果也没有。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总是叁四天,我用来判别时间的方法是由饱到饥饿,大约有八次之多,那可能是叁四天时间了。

厨房中的食物渐渐减少,我估计还可以维持两次到叁次。在这一长段时间中,我心中的疑惑、怪异,真是难以形容。我相信精神稍为脆弱一点的人,一定会变成疯子!

我开始感到,我正在受着一种禁闭。但这是甚麽样形式的禁闭?生活不能说不舒服,在食物未曾用完之前,我除了吃饱了睡之外,根本不必担心其他的任何事。

但是这种怪异莫名的,与世隔绝的禁闭,可以令人疯狂!

我躺在草地上,竭力在设想:禁闭我的是甚麽人?是那两个小机器人?他们从哪里来?何以他们会有这样的力量?

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我听到「拍」地一下声响。

这是我处身在这样一个环境之後,第一次听到不是由我所发出来的声音。所以尽管声音不大,我还是直跳了起来,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声音是从「大房间」的顶上传来的,当我循声看去之际,那个顶,看上去银白色,摸上去像是玻璃一样,敲上去,也有「拍拍」的声响,无论从哪一方面去感觉它,都是一种固体。可是这时,我却看到了这种固体在「溶」开来。

或许,「溶开来」不是很好的形容,应该说,那个「顶」像是一团云一样,密度很稀,正有东西自它的上面挤进来。

挤进来的,是一个木箱,大小如我们常见的苹果箱,上面有一根子吊着,木箱晃着,向下垂来。

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大叫了起来:「你们是甚麽人?将我关在这里,是甚麽意思?」

我一面叫着,一面向前疾奔而出。

在这段时间中,我对於矮墙内「屋子」的间隔,已经十分熟悉,一看就可以看出,那个木箱,垂向「屋子」的厨房,所以我一面叫着,一面直奔向厨房去。

当我奔进厨房时,那只木箱,已经落到了地上,吊木箱下来的那条子,连着一只钩子,正在向上缩回去,我大叫一声,一跃向前,想去抓住那个钩子。钩子正在向上伸,如果我抓住了它,就可以连我带出去了。

可是我的动作虽然快,子上升的速度更快,我一跃而起,子「刷」地向上缩,我竟没有抓到!

我抬头向上看去,钩子已经自顶上没入不见,我像疯了一样,立时搬过了张桌子,跳上去,用手去按那个「顶」,但是,「顶」是实质的,我又跳下来,抓起一张椅子,再跳上去,用椅子砸着那个「顶」,可是直到椅子砸得碎裂了开来,「顶」上却一点碎裂的痕迹都没有!

我在桌上,慢慢蹲了下来,心中有说不出的怒意,大叫着,跳了下来,推翻桌子,一脚向那木箱踢去,木箱被我踢开,首先滚出来的,是七八只又红又大的苹果。我呆了一呆,再向箱子看去,满满一箱,全是各种食物。

在厨房中,发现有食物,当然拣我喜欢吃的来煮食,这时,厨房中原来的食物,被我消耗了一大半,而在木箱中的食物,全是我首先弄来吃的那几种,牛肉、大虾等。

在那一刹间,只觉得心向下直沉,全身冰凉,抬头看看「顶」,身子在不由自主发着抖。

本来,我对於自己的处境,虽然觉得极其不妙,但是我只当自己一个人独处,从来也未曾想到会有人在监视着我。

可是这时,当我抬头向上,隐约感到,不知道有多少眼睛,透过那个「顶」在看着我!这种感觉,令我全身发毛,直冒冷汗!

我当然无法看到真有甚麽人在盯着我看,可是那箱食物,在我喜爱吃的东西吃完之後,立时又有一箱送了进来,要不是有甚麽人一直在注视着,怎麽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

一有了这种想法,心头的恐惧难以形容!我现在算是甚麽?穿着闪亮发光,颜色丽的衣服,在一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屋子外面是一块空地,可以供我活动,我完全出不去,如今的情形,和一只关在笼子的小动物,有甚麽不同?

我被人禁闭着,我被人「养」着!那情形,和孩子饲养小动物作为玩具一样!

我现在就是玩具!

这或许正是为甚麽所有的衣服全都那样丽夺目的原因,谁都希望自己的玩具好看些!

在那一刹间,我也想起了陶格的话:「从来人就用美好的形象来制造玩具!」我也记得当时,陶格夫人在听到了这一句没有意义的话之後所受的震动!我当时不明白,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只有在被当作是玩具之後,才能体会到玩具的心情!

陶格夫妇,唐娜和伊凡,他们一家,一定曾有过和我同样的经历,他们一定也曾被人当作玩具来饲养过,所以他们才会对玩具产生这样的恐惧、厌恶心理!所以才会将迪斯尼乐园,称为「可怕的地方」!

我一面迅速地想着,一面喉间不住发出「咯咯」的声响来,我冲出厨房,冲进客厅,在客厅上,有一列书架,架上有不少书本,那些书本,我连碰也未曾碰过,因为我以为那是一些陈列品而已。但这时,我却想到了陶格先生丰富的学识,这种学识,不可能与生俱来的他一定是通过了甚麽学来的,能使人得到学问的东西,当然是书!

我在书架前站定,才发现架子上的书本,种类极其丰富,如果我要将之全部看完,只怕至少要叁年时间,我其实毫无目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甚麽要这样做,我将架上的书,一大叠一大叠拨下来,任由它们散落在地上,然後,我甚至将整个书架,推倒在地,我开始破坏屋子中的陈设,直到我几乎部无法找到地方站立为止。

我这样做,是潜意识的一种反抗。我觉得自己在过去几天之中太顺从了,我要制造一些麻烦,就像麻雀被顽童抓住了关在笼中的时候,要不断飞扑反抗!

我喘着气,想从客厅进入房间,去继续我的破坏行动,向监视我行动的人表示反抗,突然听到大门口传来了一个十分柔和的声音:「你在干甚麽,这表示甚麽?」我陡地震动了「下,自从在冰原上昏迷,醒来之後,就处身在一个这样奇异的环境之中,还未曾听到过有人讲话的声音。

这时,突然有人向我说话,而且,声音是那样柔和动听。我立时转过身,循声看去,看到一个人,自门口缓缓走了进来。只走了几步,就停下,因为地上全是杂物,凌乱不堪,根本无法再向前是来。

但是,我已经完全可以看清楚走进来的是一个甚麽样的人。那是一个少女,美丽得难以形容,有着一头白金光泽的头发,发育极其良好,看来还不满二十岁,肌肤雪白,眼睛明亮,有着一切美女的条件,虽然她穿着的衣服,和我一样滑稽,也是一种丽色彩的衣服,但是她那种明,令人一看就要发出赞叹,她甚至比陶格夫人更美丽动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也望着我,隔了好久,我才道:「你是谁?你是怎麽来的?」那少女道:「你是怎麽来的,我也是怎麽来的,何必问我?」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的;所以我才问你!」少女也一呆,望着我,神情有点木然地摇着头:「一点也没有趣!」她一面说着,一面推开了一些杂物,又向前走出了几步,在一张被我推倒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才又抬头向我望来:「你是E型的吧?」我陡地震动了一下。

「E型」!同样的话,我曾听得陶格先生说起过,当时我还曾问他,究竟是谁将人这样分型的,可是未曾获得陶格的答覆。

而这时,那少女又这样问我,我陡然之间明白我处身何处了!我是在陶格一家逃出来的那个地方!在这里,所有的人,一定全已被分成了若干类型!那麽,这里究竟是甚麽所在呢?

我一面迅速地想着,一面以极疑惑的神情,望着那少女,道:「你又是甚麽型?」少女扬了扬眉:「当然是C型,他们只要C型的女人!」我喉间发出了「咯」地一下响,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你……你认得一个叫陶格先生的人?他们一家,有两个可爱的孩子!」

少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才从培育院出来,没见过甚麽人!」我又道:「培育院?那是甚麽地方?」少女的神情显得很不耐烦:「你不满意?如果不满意,可以掉换!」我莫名其妙:「掉换?掉换甚麽?我为甚麽要不满意?我根本不认识你!」少女以一种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我:「你离开培育院多久了?」我实在忍不住了!面对着这样美丽的少女,本来是不可能表现粗卤的,但是我内心隐隐感到了一种极度的恐惧,以致我不能不大声地叫起来:「甚麽叫培育院?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样的名称!」

我一叫,那少女的神情,古怪莫名,像是听到了最荒唐的话一样。她呆望了我半晌,才道:「那麽,你是从哪里来的?」我摊了摊手:「在我到这里来之前,我是在格陵兰的冰原上。」那少女眨着眼,从她的神情看来,她显然不知道「格陵兰冰原」是甚麽所在。我又道:「我是从丹麦去的。」那少女的神情仍然没有改变。

我道:「你不知道丹麦在甚麽地方?」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只是道:「你这个人有点怪,你讲的一切,我全不懂!」她在这样讲了之後,停了一停,直视着我:「你对我是不是满意?」我实在不知道她这麽说是甚麽意思,刚才,她说「如果不满意,可以掉换」,现在,又问我「是不是满意」。我想了一想:「对不起,我不明白,我为甚麽要对你不满意?或者说,你到这里来做甚麽?」那少女睁大了眼,讶道:「你……不要紧,我告辞了!」她说着,又站起来,向外走去,我忙跳了过去:「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少女转过身来,以一种毫无表情的神情望着我,我道:「如果不满意,可以掉换,是不是?」

少女道:「是的。」

我道:「如果满意?」

少女道:「那我就是你的配偶!」少女以一种极其平淡的语调,讲出了这样的话来,但是我却绝对无法平静,我直跳了起来,盯着那少女:「你……再说一遍?」那少女将她刚才的话,重复讲了一遍,我感到一阵昏眩,坐倒在地上。在那一刹间,我实在不知应该说些甚麽才好!

那少女是我的配偶!那情形,就像有人养了一头雄性的白老鼠来玩,总得设法为它再找一头雌性的白老鼠作伴一样!所有的人饲养玩物,全是这样子的,不论是养雀也好,是养鱼也好,被养的玩物,总要成双成对!

我那阵昏眩,持续了相当的时间。而在那一段时间中,我也明白了,这几天我的活动范围:屋子、草地、水池等等,全在一间「大房间」之中,那「大房间」,根本是一只「盒子」,一切设备,全在其中,而我就是被关在其中的活玩具!

凡是玩具,一定有主人,看来我的「主人」很疼惜他的玩具,不但有那麽好的设备,精美的食物,而且还弄来了这样美丽的一个配偶!

我呆了好一会,才又抬起头来,看到那少女正瞪着眼,望着我,我道:「请你听着,我和你不同,真的,现在很难向你解释,我要向你问很多问题,来,坐下来,你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尽你所知回答我!」那少女很听话,坐了下来,我道:「你不知道你是在甚麽星球上?」那少女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又问:「你的家人呢?」

那少女道:「家人?不,我是单独的。」我问道:「单独是甚麽意思?」

那少女想着,过了片刻,才道:「我一直在培育院中,在那里长大,直到我适合作配偶了,自然会有安排!」

我吸了一口气:「好了,作这种安排的,又是甚麽人?」那少女又以同样疑惑的神情望着我,过了半晌,才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苦笑了一下:「请相信,我和你完全不同,我……是怎麽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只是请你回答问题:他们是甚麽样的人?」少女的神情变得极其苦涩:「不是人!」我陡地吸一口气:「一种很小的机器人?」少女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低下头,很久不出声。才道:「大多数是,也有的不是!

这样的说法,在「冰下室」中,我也听陶格说起过,当时我还想进一步问下去,就已经发生了变故,接下来,就是我几次昏迷,来到了此处。

这时,又听得那少女这样讲,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仍不免狂跳:「不论是大是小,全是机器人?」

少女抬起头来,眨着眼,神情显得很恐惧,声音也压得很低:「是的!」我被她这种恐惧的神情所感染,感到恐惧,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头顶上是平整的一片银白色,看来半透明,也不知是甚麽质地。不过我可以肯定,那些「机器人」,一定可以透过这个顶,看到在顶下的我,我是他们的玩具。

机器人如何可以「看」到我,我一无所知,但是他们一定可以看到我!

我向顶上看了一会,又问那少女道:「我有点明白了,你受制於机器人!」少女的神情更害怕,甚至连声音也有点发颤:「是,我们全是!」我心中有极多疑问,但是不能一起问出来,只能一个一个接着问,而且,在和那少女的交谈过程中,新的问题又不断涌现,我忙又问道:「你们是指多少人而言?」少女总是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我的话,在想了一想之後,才道:「所有人。」我也不明白她回答我的「所有人」是甚麽意思。我想,那多半是她曾见过的所有人。我又道:「那麽,谁在指挥这些机器人?」少女的神情,变得惊讶之极,像是我问了一个最愚蠢的问题!

可是我不觉得问题有甚麽不对。一大群小的机器人,或是形体较大的机器人在肆虐,那麽,在这些机器人的後面,一定是有人在指挥,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所以,尽管那少女的神情这样怪异,我还是将这个问题,再问了一遍。那少女叹了一口气,说道:「天,你真的甚麽也不知道!」我摊了摊手,表示我的确甚麽也不知道,那少女欠了欠身,又坐了下来,说道:「控制中心。」

我摇头:「当然,一定有一个控制中心,是哪些人在主持这个控制中心?」少女道:「就是控制中心!」

我苦笑了一下,觉得少女的话有点不怎麽听得明白,我道:「是不是有可能逃离这里?」

少女骇然望着我:「逃?」

我神情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逃走!」少女现出极度悲哀的神情来:「逃?就算逃出了这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到处全是一样,逃?逃到甚麽地方去?」我道:「可以逃的,据我所知,有一家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就曾逃出去!」少女瞪大了眼望着我,我又补充说道:「他们是通过了一个叫……」我才讲到这里,少女立时失声道:「别说出来!」我立时住口:「是不是我一说出来,就会被『他们』偷听到?就没有了逃走的机会?」

少女闭上眼,缓缓地摇着头,神情悲哀莫名:「其实我真是多此一举。你说不说出来,没有多大的关系,你想甚麽,他们根本全知道!」我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呆了好一会,我才道:「你说甚麽?」

少女道:「我们不论想甚麽,他们全知道,他们已经可以捕捉我们的思想,所以,你说曾经有人逃出去,我不相信,因为这不可能,任何人一有想逃走的念头,他们立刻就知道了!」

我越听,心头越是发凉。但是陶格的一家人,的确是「逃出来」的,我道:「你别太武断,有人逃走过,千真万确!」少女喃喃地道:「逃走?逃到甚麽地方去?」我因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且一切又全是那麽怪诞,所以我假设自己已经离开了地球,处身在另外一个星球之上。是以我对那少女道:「他们逃到了一个星球上,那个星球叫地球……」

我还想进一步介绍地球在太空中的位置,以防那少女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星球。可是我的话还未说完,那少女已苦笑了起来:「你开甚麽玩笑,我们现在,就是在地球上!」

我一听得她这样说,不禁直跳了起来:「我们在地球上?是在地球的哪里?是格陵兰冰原的下面?是谁已建立了这样一个恐怖王国,用机器人来统治人?」少女对於我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不由自主,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臂,道:「说啊,我们是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这时候,我的情绪,激动、迷惑,到了极点,动作也有点大失常态,变成十分粗暴无礼,我不但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臂,而且还用力摇晃着她的身子,少女发出尖叫声,叫道:「你……你……我不明白你的问题!」她在叫着,我刚稍为冷静一点,停止摇动她,松开了她的手臂,後退了一步,正当我想说些甚麽来表示我的歉意之际,一股柔和的黄色光芒,突然透过了顶,射了下来,罩住了那少女。

那种光芒我熟悉,我会被这种光芒罩住了「飞行」过,那少女一被这种光芒罩住,我还可以看到她,只见她现出了十分悲哀的神情,紧接着,被光芒笼罩着的她,随着光芒向上升,她人也跟着向上升,上升的速度相当快,转眼之间,已经出了顶幕。我一面跳着,一面大叫了起来:「带我一起走!我不要关在这里,带我一起走,让我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久,可是自那股光芒将那少女「卷」走之後,不论我如何叫和跳,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情绪极度狂乱,叫着、跳着,不多久之後,我渐渐冷静了下来,向厨房奔去,旋开了炉灶上的火,开始用易燃的物件点燃着火,到处乱抛。

我放火令得厨房燃烧起来,又带着烧着了的物体,四千乱奔乱抛,不消多久,到处全是火头。

我奔出了「屋子」,来到草地上,站在那个水池的旁边,看着燃烧的屋子,火舌自矮墙之後向上冒,浓烟也向上冒,一冒到「顶」上,浓烟无法逸出,又倒卷了回来,整个「大房间」中,在不到十分钟之内,就充满了浓烟,我不断呛咳着。在这样一个密封的空间之中放火,对我来说,无异是自找麻烦。

我决定放火之前,曾经想过,一起火之後,如果没有人来将我带离此处,处境就十分危险,非被烧死在这个空间之中不可。但是还是决定放火,因为我想到,我如今的身分是「玩具」,玩具的主人,不会任由玩具被毁灭,一定会将我带离险地。

这样的想法,或许很无稽,但是除了这样做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站在水池边,浓烟越来越甚,我不断用水淋着头脸,四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不但呛咳,而且还感到呼吸困难,正当我以为估计错误之际,陡然之间,那种光芒射了下来,我迅速上升,穿出了那空间的「顶」。

虽然我在那种光芒之中,连动也不能动,但心中极其兴奋,因为这证明估计不错,「他们」不会让我烧死!

一穿出了顶,我向四面看去,看到自己是在一个极大的平原之上,向下看,首先看到的,是我生活了几天的那个空间。

从外面看去,完全可以看到那空间中的情形,空间上面的「顶」,是一大块透明的玻璃状物体,空间之中,浓烟和火舌还在燃烧着。在这个大平原上,这样的空间很多,至少有四五十个,排列得十分整齐,我还看到,在我住过的那个空间附近的几个同样的空间中,好像有人在里面活动,但是却看不真切。

这时,我心中真不知是甚麽滋味,如果这平原上每一个空间之中,都有人被「养」着的话,那麽,这究竟是怎麽样的一种情形呢?

我没有机会去进一步想,因为我在离开了那个空间之後,立时又向下沉下,落在那个平原之上。

我必须略为介绍一下那个平原。那是一个真正的平原,除了有四五十个我曾住过的那种「大空间」之外,甚麽都没有。而且,地上甚麽都没有,只是平整结实的土地,显然经过悉心整理。而平原的面积是如此广阔,我真难以相信是甚麽人,用甚麽力量,才能造成那样大的一幅平地。

当我一落下来之後,四周围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嗡嗡」声,我看到至少有叁十个以上二十公分高下的小机器人,自四面八方飞来,在我的四周围飞着。我体型比「他们」大得多,就像「金刚」电影中的金刚面对着飞机一样,尽管我心中充满了诧异之感,但却并不十分恐惧,我看准了其中一个,一伸手,向他疾抓过去。

我想抓住了其中一个,看一看「他们」究竟是甚麽性质的东西再说。虽然「他们」飞得十分快,但是我出手也不慢,自信一定可以抓得住一个的。

我的手指,才一碰到那个半空中飞行得极其自在的小机器人,便全身震动,和我的手指碰到了一条通了电流的高压电线一样。我不由自主,大叫一声,向後跌退,甚至站立不稳,一交跌在地上!

当我跌倒之後,所有在空中飞行的小机器人,一起落下,落在平地上,转动着头部,看他们的动作情形,像是他们正在商量如何对付我。这时,这许多小机器人,就像是神话中的「小妖」,在我身边跳来跳去,发出奇异的声音,有的更射出各种各样的光线,情景之妖异,难以形容。

我明知这些「小妖精」不容易对付,刚才我试图用手去接触他们其中的一个,已经吃了亏,所以这次,我改用脚,双手撑在地上,看准了其中一个,一脚扫出。

我这一脚,用的力道相当大,估计至少可以将那小妖,摔出十公尺开外去,可是一踢上去,那个小机器人,就像是钉在地上的一个铁桩一样,一动也不动!

那麽大的力道,踢在一个铁椿上,脚背上立时痛彻心肺,忍不住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一脚着地,不断地跳着。

我这样的反应,好像令得这些小妖精高兴了起来,他们又四下飞舞,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勉力镇定心神,看着「他们」。这时,我至少知道他们并不见得会令我丧失生命,所以我也镇定了许多。我观察他们的飞行能力,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上升,下降,前进,後退,都可以在一刹那之间完成。比蜂乌还要灵活。而且我看不出他们的动力是甚麽。

我站着不动,一面喘着气,一面思忖着对策。这时我的处境虽然不妙,但比起关在那个大空间中,总好得多了,至少我可以在平原上自由活动。脚上的疼痛还在持续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拔脚向前奔了出去。

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向前奔着,可是我奔跑的速度,比起那些「小妖精」飞行的速度来,简直微不足道。我立即发现,别说我只凭双脚奔跑,难以逃脱这些小机器人的包围,就算我有最好的工具,譬如说,一架喷射机,我也一样无法摆脱他们!

「他们」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生物,可是活动能力之强,显然在任何生物之上,其中的几个,可以以极快的速度升空,由於升空的速度太快,以致发出了如同子弹射出枪膛之後的那种尖锐的破空之声,我实在猜不透「他们」凭甚麽有这样活动能力。

我在奔跑了几分钟之後,停了下来,放弃了和「他们」作争持的念头。一面喘着气,一面道:「我相信你们可以听得懂我的话,我要见你们的主人!」我将同一遍话,重复了将近十次,在我身边的那些「小妖精」,倏而聚在一起,倏而又分开来,像是正在商议着甚麽。

大约过了叁分钟,其中的一个,一下子来到了我的面前,距离我的鼻尖不到叁十公分,发出一阵「嗡嗡」的声响,然後陡地升高,当他升高之际,我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一股柔和的、浅黄色的光芒,向我罩了下来!

又是那种光芒!

我已经有了经验,知道我要是一被这种光芒罩住,全身就不能动弹,而且,还可以将我带走。我的目的,正要去见指挥他们的人,所以没有反抗。

果然,黄色的光芒一罩,几个小机器人傍着光芒,向上飞了起来,我完全悬空,被带着向前飞行。这是一种奇妙的经验,根本难以用文字形容。

飞行的速度相当快,脚下景物掠过,向下看去,平原向前伸展,没有尽头,在平原上,很多我曾经住过的那种「大空间」,自空中向下望去,这种空间,就像是一只一只玻璃盒子!

由於在高处望下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几乎每一只「盒子」之中,全有人在,有的是一个,有的是好几个,那情形,就像是整个平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玩具公司」,那些「盒子」是玩具屋子,而屋子中,是等待顾客来选择的玩具!

小机器人带着我越飞越高,在高处看下去,也可以看得更远,令我吃惊的是,极目看去,尽是平原,一点高山也不见,没有河流。而且,我还发觉,视线所及之处,根本没有树木。

刚才那少女曾说这里就是地球,但是以我的知识而论,我实在想不出地球上哪一部分,有这样大的一片平原,而又不见草木的。撒哈拉大沙漠或者是,但这里又不见有沙粒,地上只是极其平整的土地。

抬头向上看去,天空澄蓝,一点云也没有,太阳光芒异样强烈,无法逼视。

飞行一直在持续着,渐渐地,向下看去,「盒子」的形状有点变化,不再是扁平,有的相当高,长方柱形,有的圆形,有的是八角柱形,从上面看下去,像是科学幻想电影中的其他星球的「城市」。只不过所有的建物,都给人以「盒子」的感觉,因为全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内部的情形。

由於我所在的高度相当高,所以这些「盒子」内部的情形,究竟如何,不是很看得清楚。

当我被带着,来到了一座像是天文台,有着球形圆顶的建物上空之际,突然下降,而下降的速度是如此之高,以致刹那之间,令得我气血上涌,目眩耳鸣,一阵剧烈的想呕吐的感觉侵袭全身,难受到了极点。然後,下降之势骤然停止,勉力定了定神,发现又身在一个空间之中。

我不断运用「空间」这个字眼,是因为虽然我处身之处,像是一间房间,但是抬头看去,顶上是灰白色的顶,知道这种顶,自内而外,不能透视,但是自外而内,可以透视。所以,我称之为「空间」,以表示它和普通的房间,有不同之处。

那空间中有一点简单的陈设,我一进了这空间,四周围黄色的光芒,便已消失,我可以自由活动。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按住了胸口,打了几个嗝,好令刚才急促下降时所产生的不快之感消除。

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在甚麽地方,但那些小机器人既然将我带到这里来,一定有目的,或许,可以见到他们的主宰者?

我四面看看,想找到通道,可以离开这里,询问一下,但是我发觉这个空间根本没有门。当我向上看时,有着强烈的被许多人窥伺的感觉。

我打了一个转,坐了下来,刚一坐下,听到左手边的墙上,发出了一下轻微的声响,我反应极快,立时转头循声看去。

第十部:自作孽,不可活!

我的反应虽然快,还是未曾看到那老人是怎麽进来的。

我一转过头去,只看到有浅黄色的光芒略闪了一闪,那个老人已经站在墙前,而在他的身後,一点通道也没有,他像是穿墙而入!

那是一个我从来也未曾见过的神气老人,身形和我差不多高,一头银发,颔下是一蓬银白色的长髯,如果不是他服装十分古怪,那麽,他那种红润的脸色和炯炯有神的双眼,简直使人立时可以联想起神话中的神仙。

他的衣服是一种相当宽的长袍,上面布满了颜色鲜的条纹。当我转头向他看去之际,他那双有神的眼睛,也盯着我。

在那一刹间,我想,这个怪老人,一定就是指挥那些小机器人的了,是以我心中充满了敌意,立时道:「你究竟是甚麽人?将我弄到这里来,为了甚麽?」那老人摇了摇头,向前走来。在他向前是来之际,他的双眼,一直盯着我,以致令他的样子,看来十分怪异。他一面走着,一面开口:「你错了,不是我将你弄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极其动听,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和安全之感。但是我却不理会他的声音是如何动听,立时道:「那麽,至少你命令那些小机器人带我来的!」老人并没有回答,只是面肉抽动了几下,在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继续道:「你是甚麽人?又是一个想统治地球的野心家?不过,你制造的那些小机器人,倒真是了不起,他们看来近乎万能!」老人一听得我这样讲,苦笑起来。他的笑声是如此之苦涩,可以肯定,他的这种苦笑,不是伪装出来的。

也正因为他的笑声是如此之苦涩,那使我知道,我一定是说错了甚麽。

老人苦笑了几下:「我制造的?你完全弄错了!」我追问着他道:「不是你制造的?那麽,甚麽人制造?」老人的口唇掀动了一下,想说甚麽,但是却没有说出甚麽来。接着,他的神情变得镇定了许多,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木然:「你自然会逐渐明白,我来见你,就是来告诉你目前的身分!」

我感到很生气,说道:「好,我是甚麽?囚犯,还是一种玩具?」当我说出「还是一种玩具」之际「老人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血液自他的脸上消退,以致他的脸色,成了一片煞白。

但是,那只不过是极短时间的事,接着,他又恢复了原状,点头道:「你的确很不寻常,但是你要知道,一个不寻常的玩具,还是玩具,不可能是别的!」我心里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道:「我真的是玩具?好了,我是甚麽人的玩具?」老人的声音变得很低沉,以致听来有点像喃喃自语:「是他们的。」我大声叫嚷:「他们是谁?」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他们」,究竟是甚麽人,这个问题在我心中,已经想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我感到可以在老人的口中得到答案。

那老人又望了我半晌,才说道:「他们,就是如今世界的主宰!」我立时冷笑道:「据我所知,人才是世界的主宰!」老人叹了一声,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说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是在一些零零星星的资料之中获悉的,那时,人是世界的主宰,有很多很多人,大约是九十亿左右。」

我呆了一呆,老人提到人的数字是九十亿,那当然不是我生存的年代,我的年代,人口是四十亿左右,以人口增长率而论,大约再过一百多年,人口就会增加到九十亿。

我心中想着,并没有将这个问题提出来讨论,因为我急於知道他还说些甚麽,我只是含糊地道:「不错,大体是这样。」老人道:「在那时候,人是主宰,机器是附从,可是渐渐地,情形改变了,人将机器作为玩具,对机器的依赖,也越来越甚,终於出现了物极必反的情形,机器掉转头来,主宰了人!」

我一面听,一面不由自主地眨着眼,老人的话十分难明白,而且,就算听明白了,也难以接受,等他讲完之後,我道:「我不明白!」老人望着我:「你是从甚麽时候来的?」我又呆了一呆,他不问我「是从甚麽地方来的」,而问我「是从甚麽时候来的」,这是相当突兀的一个问题。我略想了一想,才道:「我来的时候,是公元一九七九年。

老人皱起了眉,看他的情形,像是对於「公元一九七九年」这样一个人人皆知的记年方法,并没有甚麽特别的概念。我还想再解释一番,老人挥了挥手:「你来的时候,人在使用甚麽动力?」

这又是一个怪问题,我要想了片刻,才能作出较完全的答覆。我道:「一般来说,是使用电力,电力的来源是煤、水力、石油,或者是最先进的核分裂。」老人立时懂了,他「哦」地一声:「那是核动力的萌芽时期!」我听得他这样说法,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因为听他的口气,在提到「核动力的萌芽时期」之际,就像是我们提到「寒武纪」或是「白垩纪」一样的遥远。我还没有出声,他又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唉,他们……他们……」他讲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得极低,绝对不是在对我说话,而只是在自言自语,若不是四周围极静,我也根本无法听清楚他在说些甚麽。他在低声道:「唉,他们已经连逆转装置都可以自由运用了。这……灾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不明白他在说甚麽,但是他提及了「逆转装置」,这个名词,我不但听陶格说过,而且曾听他详细的解释过,倒有一定的概念。

对老人所讲的话,我还是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

老人又喃喃自语了几句,这一次,完全听不懂他在说甚麽。

接着,老人抬起头,向我望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人有几十亿,现在……」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才道:「现在,大约还有二十万左右。」我一听,陡地感到遍体生凉,大声道:「甚麽?二十万?其馀的人哪里去了?」如果老人说是「二十亿」,我的震惊也许不会如此之甚,因为在我生存的年代,一场大战争,减少一大半人口,不足为奇,但是二十万,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二十万!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去了哪里?

老人苦笑了一下:「二十万,还是多少年来经过培育的结果,本来更少!」我吸了一口气,用试探的语气道:「是……一场大规模的核子战争?」这时候,我已经强烈地感到,我和这个老人之间,有着「时间的距离」,也就是说,我已经明白,我不知由於甚麽原因,已经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到达了距离「核子动力萌芽的时期」之後许多年的另一个时代之中。所以,我才会这样问那老人,想弄明白,在地球上究竟曾经发生过甚麽可怕的事。

那老人望了我片刻,然後,摇了摇头:「没有大规模的核子战争!」我的声音听来很苦涩:「我不知道我来的那个『时间』和现在我们所处的时间相差多少,但如果人只剩下了二十万,其间一定经过剧变!」老人的声音听来仍然十分缓慢:「为甚麽一定要是剧变?」我不禁震动了一下,体味着老人的话。

老人说「为甚麽一定要是剧变」,这意味着甚麽呢?变化是一定有的,不是剧变,那麽,是渐变?

我发觉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一点头绪也没有,不但不了解答案,连提问题,也不知从何提起才好。所以我只好望着那老人:「还是请你说说其间的经过,因为我实在一无所知!」

老人叹了一口气,他的叹息声是如此落寞而无可奈何,听了之後,令人不舒服到了极点。

老人在叹了一声之後:「详细的情形,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因为整个资料,都不由我们掌握,我只能在零零星星的一些事件中,得知一点梗概。」我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地球被外来人征服了。」老人再度摇头:「没有外来人!」

我连提出了几个可能,结果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心中不禁有点很不服气:「你刚才说的,资料不在我们手里,那一定在『他们』手里,『他们』是甚麽人?不是外星来的?」

老人再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了一句不应该在他这个时代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话,那是一句老话,在我的时代里,这句话也老得不能再老了!他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我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全然接不上口。过了半晌,他才道:「我就将我所知的梗概,对你说一说!」

我点了点头,老人并不是立刻就开口,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的沉默之中,他的神情像是在沉思:「从你那个时代开始,那是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大概看到我脸上有一股迷惘的神色,是以又解释道:「你对於你那个时代的情形,相当熟悉的?」我忙道:「当然熟悉,不过,『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这样的名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老人笑了笑:「是的,石器时代的人,也不会知道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会被人家称为石器时代!」

我的声音有点乾涩:「不致於这样落後吧?」老人道:「照比例来说,也相去不会太远。」我吞了一口口水,知道老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的时代和我的时代,相差的比例,就和我的时代和石器时代差不多。

我无法表示甚麽其他的意见,所以只好摊了摊手,请他继续说下去。

他仍然用那种不急不徐的语气道:「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那是地球人命运的一个转捩点,从那个时代开始,人大量使用一种人造的记忆系统,用这种记忆系统,广泛地代替人的工作。」

这一段话我明白,他说的那种「人造记忆系统」,就是我这时代中的人最熟悉的一样东西:电脑。电脑的应用,越来越广泛,的确是在这时候开始的事情。

我道:「这种系统,我们那时称它为『电脑』!」老人发出了几下苦涩的笑声:「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在你的那个时代,难道没有一个人看得出,广泛使用,甚至依赖这种记忆系统是一种极危险的事?」我听了之後,不禁一呆,不知道他何以忽然之间会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我道:「危险?有甚麽危险?

老人并没有立时回答我的反问,我也立即想到了一些甚麽,笑了起来:「是的,有一些人想到过它的『危险性』,那是一些幻想者,他们说,这样下去,有朝一日,人会被电脑所统治!」

老人的声音有点惘然:「你为甚麽要笑?难道不会?」我道:「当然不会,电脑,或者说记忆系统,可以为人解决不少难题,可以节省大量计算时间,但是电脑的所有资料,全是人给它的,人可以控制电脑,而不会掉转头来给电脑所控制!」

老人直视着我,在他的双眼之中,可以说是充满了悲哀。他望了我好一会,才道:「当时,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所有人的想法?」我见他问得十分认真,所以想了想才回答:「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电脑是人制造出来的一种机器,始终听命於人!」老人喃喃地道:「当人太依赖这种创造出来的机器之後,当人没有了这种机器就不能生活之後,难道没有人想到,这种主从关系会改变?

我呆了一呆,实在有点不明白老人试图说明甚麽,所以我只是以一种疑惑的眼光望定了他。

老人继续道:「人,从原始人开始进化,逐步累积知识,逐步步入现代文明,靠的是甚麽?」

这个问题,问得太广泛了,答案可以极其简单,也可以写成一篇洋洋的长论。

我在想了一想之後,用了一个最简单的答案:「靠的是人脑的思想活动!」老人吁了一口气,对我的答案表示满意,道:「难得你懂!你想想,人的脑子完全用不着再去想甚麽,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我脱口而出:「人类的进步停止了!」老人苦笑了一下:「是的,在你那个时代,小型的记忆系统大约才开始流行,这种小型的记忆系统,普及到了一定地步之後,人类基本的数字观念,就起了变化……」他讲到这里,我补了一句,问道:「我不明白,会有甚麽变化?」老人道:「以前,数学最根本的运算,有一定的公式,每一个人,除非根本不和数学有接触,不然,必须熟读这些公式!」我神情还是有点疑惑,老人又道:「这种公式的最简单形式,是叫作……譬如说,九乘九是八十一,这叫作甚麽?」我「哦」地一声:「乘法口诀!」老人点头道:「不论叫甚麽都好,人要和数学接触,就必须熟记口诀!」我道:「当然,这是最根本的事,一个小孩子,一开始接触数学,就要学这些。」老人忽然问道:「这种学习的过程,十分痛苦?」我皱了皱眉,说道:「也不见得,一般来说,较聪明的孩子,在叁个月的时间中就可以学会了。」

老人又问:「每一个孩子都很喜欢学?」我又想了一会:「不能这样说,我相信,真正有兴趣肯主动去学的孩子不会太多,绝大多数,都是在一种压力之下才学。」老人再问:「所谓压力,指甚麽?」我觉得老人一直这样追问下去,实在没有甚麽意义,而且这些讨论的事,和我急於想解开的谜,并没有甚麽关连,然而,我还没有开口表示我的意见,老人已经道:「回答我的问题!」

我无法可施,只好道:「所谓压力,是指学校中教师的要求,家庭中家长的指望,再深一层,是将来的学位、就业的机会等等。」老人「哦」地一声:「如果一旦这些压力全消失了,孩子还会去学吗?」我不禁笑了起来:「旁人不敢说,要是根本没有压力,我不会去念乘法口诀,宁愿去爬树掏鸟蛋了!」

老人再叹了一声:「这就对了,你想想,小型的记忆系统,可以完全不经过学习,而提供数学计算的结果,观念改变,改变到了人人认为根本不必再自行计算,机器可以替人做一切运算,不会再有压力去强迫孩子学习最简单的算式,这种观念越来越根深蒂固,人脑的训练就越来越少……」他沉重的声音讲到这里,在一旁用心倾听的我,已不寒而栗。

老人在继续着:「结果,人成了白痴,人脑的作用消失,人不再去创造,不再去想,不再在艰苦的创造过程中去发展新的想法……」他请到这里,不再讲下去。

根本不必他再讲下去,结果如何,也可想而知。

唯一的结果是,人变成了思想退化。甚至不会思想的动物。不会思想,从不必思想逐渐演变而来!

我望着老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老人也望着我,神情之中,有一股深切的悲哀,这种悲哀,我在陶格先生的脸上,曾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而这时,如果我面对着一面镜子,相信在我的脸上,一定有着同样深切的悲哀。

我呆了半晌,才道:「就算有了这种情形,发展下去,也不过是人越来越不肯思想,越来越依赖电脑,好像并不足以发展成人变成电脑的奴隶!」在我提及「人变成电脑的奴隶」之际,老人陡地震动了一下:「不会?」我苦涩地道:「照想……不会吧!」老者再苦笑着:「不会吧?这是人类的大悲剧,即使有少数人看清了危机,但是危机不是一下子就来,而是逐渐演变而成的,於是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都说:『只怕不会吧!』就在他们说『不会吧』之际,危机已经来临了!」老人的话中,充满了感慨,我不知如何接口,只好由得他说着。

他讲了那一段话之後,停了片刻,才又道:「危机在核动力萌芽时期,的确不容易看出来,因为不论甚麽,都要动力,核动力装置十分复杂,由人控制,不足以造成大祸害。但是,当核动力後期,动力可以交由机器、电脑去控制……」我皱眉道:「这也不足以造成大祸害。」老人道:「是的,终核动力完结的时代,人始终控制着动力,但是到了太阳能时代,情形却不同了。一种极简单的装置,可以储存、利用无穷无尽的能源,这种能源设备不断制造,越来越改进,终於到了人无法控制动力的地步!」我挥了挥手,道:「请你……作进一步的解释!」老人道:「我举一个例子,你会比较容易明白。」我道:「好,请你尽量说得简单一点!」老人道:「到那个时候,人依赖电脑的程度更甚,大型电脑指挥着整座工厂的一切生产过程,而这种大型电脑的动力来源,是一经装置,可以永久使用的太阳能动力。你明白其中的关键?当这种动力和大型的电脑发生关系之後,这一座大型电脑,就开始脱离了人的控制,控制它们的是太阳能,是电脑本身!」我睁大了眼睛,这是我唯一可以作出的反应,除此之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过了好一会,我才说道:「即使是这样,这个由电脑控制的工厂,所生产的产品,也应根据工厂设计者的意愿来进行!」老人道:「当然是!但是请你别忘记,人对电脑的依赖,在那个时代,已经到了顶点,即使是『工厂设计者』,也是一座电脑而已。大规模的电脑,在各处建立,越来越大,能力也越来越强,人类多少年来积聚的知识,全都输入了电脑之中,而这些资料,在电脑中,又自行组成数以亿计的新的组合。人在这时,完全不肯动脑筋,电脑怎麽显示,一律以为全是对的。所有要操作的过程,全都由机器人、机械臂来替代,人类以为到了这一时代,是真正幸福时代来临了,可是实际上,电脑已取代了一切,资料自由组合的结果,最後由地球上一座最大的电脑得出了一个结论……」老人说到这里,甚至连身子也在微微发抖,显而易见,他的心情极其激动。

我的声音听来也有点发抖:「甚麽结论?」老人到这时,反倒又变得平静起来:「结论是,人已经没有用了,电脑所得的资料已够多,可以自行发展,自行组合,自行作决定,甚至可以利用电脑的信号,指挥一切实际的工作者各种形状、功能的机器人去创造更新、功能更高的电脑。人,已经没有用了,完全是地球上的废物!」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

老人又道:「想想看,人,和一个利用太阳能活动的机器人相比,何等脆弱,何等不济事!人需要食物、空气、水,人需要适合生存的环境,人的身体脆弱而不堪伤害,人的生命有限,人的力量有限。但是机器人根本不必进食,根本不会死,它们只要有动力就行,而太阳一直在发射能源给它们。」我真正讲不出话来,老人所列出的人的弱点,其实还只是人弱点的外观部分,人还有无数内在的、人性上的弱点,这些弱点,机器人当然更不会有!

我也想到,我在任由那些小机器人摆布的时候,算是甚麽?简直就像是烈火中的一根稻草,随时都可以被它们毁灭!

我呻吟着道:「是的,人比起机器人来,太不如了,虽然人有思想……」老人提醒我:「那时,人已不愿思想,不会思想,不能思想了!」我喃喃地道:「是,人唯一的优点也消失了!」在讲了这一句之後,我隔了好一会,才道:「在那时候,人就开始被消灭?」老人道:「没有开始,一下子就完成的!」我站起,坐下,再站起,再坐下:「有甚麽法子一下子就消灭……这麽多人?」老人道:「你只要略为想一下,就可以有答案,方法简单极了。」我耳际「嗡嗡」作响,实在想不出来,老人说「方法简单极了」,但我实在想不出来。

老人又道:「不但消灭了人,而且,一下子消灭了所有的生物!」他重复着「所有的生物」这句话,令我陡地震动了一下,也陡地想起了这个「简单的办法」来。我道:「他们……他们弄走了空气?」老人道:「不是弄走了空气,而是令得空气中的氧,全变成二氧化碳。」我用力眨着眼,当地球的大气层中,氧气完全变成了二氧化碳之後,还有甚麽生物可以生存下来?从「万物之灵」的人,到单细胞的阿米巴,从苔藓植物到任何树木,没有任何一种可以生存,全部会在一定时间之内死亡。能够生存下来的是机器人,「生存」一词,对「它们」也是不适宜的,因为它们本来就没有生命,不需要依赖任何外来的条件而生存,只要有能源就行。而正如那老人所说,太阳是总在那里的!

我全身都冒着冷汗,手心上的冷汗尤甚,我呆了好一会,才道:「照这样说,所有的生物,包括一切动物和植物在内,全消灭了,怎麽还会有人生存下来?」老人道「他们保留了一小部分人,事前,将这些人弄进了封密的培养室中这种培养室,你曾经住过一个时期。」我「啊」地一声:「那个有花园,有房间的大空间,是培养室?」老人道:「是的,现在我和你所在之处,也是培养室。人或其他生物,只能在这种培养室中生存,因为只有这里,才还有氧。他们也保留了人生存必需的一些东西,来提供食物。他们甚至也保留了花、草等等、因为他们要人生活得舒服,人已变成了他们的玩具,他们不想玩具变坏,所以……」听到这里,我可实在听不下去了!

我用尽了生平气力,叫道:「那麽,你是甚麽?你也是玩具?你既然只不过是玩具,为甚麽对我说这些呢?说了又有甚麽作用?」老人低下头去,过了好半晌,才道:「我是A型的。」他的声音是如此无可奈何,以致我无法再向他责问下去,过了半晌,我才道:「好了,A型又是甚麽意思?」

老人道:「当初,所有生物被消灭之後,剩下来的人还有多少,我无法确知,但所有剩下来的人,全被分成了五个类型。」我「嗯」地一声,说道:「是的A、B、C、D、E,你是A型,我是E型,有甚麽特别的意义?」

老人道:「有。A型的人,是他们认为有一定智力的,在玩具的分类上,属於最高级的一种。B型,是一种畸形的人,或者特别肥胖,或者是连体的,像是金鱼的一些畸形的变种……」

我实实在在,想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耳朵,不再听下去。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弄穿自己的耳膜,也在所不惜。可是这时,我却僵呆得一动也不能动,只好怔怔地听老人讲下去。

老人续道:「C型的,是标准型,全是美男子、美女,和从小就极其可爱的儿童,大多数是金发或红发的,这一类最普通。」我想苦笑一下,但由於脸部肌肉的僵硬,结果显示出来的是一个甚麽样的古怪神情。我无法知道。

那老人又道:「D型,是大力士型的。一般知识程度较低的,喜欢这种型的……人。」

我陡地叫了起来:「知识程度较低的,是甚麽意思?」老人的声音平静:「储存的资料较少,功能没有那麽全面的机器人!」我的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没有再说甚麽,老人道:「E型,是最全面的一种,也是活力最强的一种,这一种,也很令他们喜爱!」我用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道:「我……我是E型的……」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才好,称自己「人」呢?还是「玩具」?

老人望着我:「现在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也知道我来看你的目的?」我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只是明白自己的处境,但不明白你来看我的目的。」那老人道:「E型虽然是活动型的,但是他们对破坏型的却没有兴趣……」他才讲了一句,我已经直跳了起来:「你……你是来叫我,安安分分地做一个E型的玩具?」

老人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们的意思!」我吼叫道:「他们,他们究竟是谁?」老人以极古怪的神情望着我,道:「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他们,就是……」我大声道:「就是那些体高不足二十公分的小机器人?就是甚麽控制中心?就是还有些另外形状的机器人,太阳能动力的?」老人摊开了双手:「就是这样。」我道:「不明白何以这些年来,人会甘愿被当作玩具!」老人道:「不会有反抗,除了他们供给的地方之外,其它地方,没有氧,没有一切生存的可能。他们的能力无穷无尽,这种小机器人,是控制中心最优良的出品,虽然小,性能之高,你连想都无法想,他们可以轻而易举,铲平一个山头,也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冲破大气屑,作太空遨游,他们……」我呻吟起来:「如果……他们杀人呢?」老人道:「只要他们高兴,一秒钟可以杀一万人!」我又问道:「他们……可以使人体……的心脏,看来像是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老人道:「当然能,没有甚麽不能。他们能放射出种种用途的光线,每一种光线,都有不同的功能,他们……」

老人还说了些甚麽,可是我却没有听进去,我的思绪,实在太混乱了!

我首先想到了浦安夫妇的死,又想到了李持中的死,再想到了梅耶和齐宾的死,他们五个人,全死在那种小机器人之手,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了。一个小机器人,忽然出现,任何人都以为那只不过是玩具,而玩具之中忽然有光线射出来,致人於死,还当然会令人在临死之前:惊骇欲绝!

陶格一家,从这里逃出去,那几个小机器人,去追寻陶格一家,这一点,也该没有疑问了。可是奇怪的是,为甚麽这几个小机器人,不伤害陶格一家,反倒杀了不少不相干的人呢?

当那几个小机器人在冰下室发现我之际,他们是用甚麽方法,将我送到如今这个时代来的?陶格一家,如今又怎麽样了?

我心中充满了疑惧,过了好一会,我才道:「我不能留在这里当玩具!」老人叹了一声:「其实也没有甚麽,他们对玩具不坏,有很好的住所,有精美的食物,甚至还有金发美女作为配偶!在你们那个时代,这全是人生追求的目标!」我道:「或许是,但在那时,人是自由的,不是其他东西的玩具!」老人讥嘲也似地扬了扬眉:「是麽?」我也不去理会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只是道:「我要逃走!」老人摇着头,我走近他:「据我所知,有一家人,是从这里逃出去的!」老人道:「这一家人,自以为逃走了!」我陡地一呆:「你……知道这一家人?」老人道:「当然知道,陶格一家,C型的,他们真以为自己逃出去了?」那老人一再这样问,连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我道:「我和他们在我的时代相识,你说,他们是不是算逃出去了?」老人望了我片刻:「让一个玩具的活动范围放远一点,这玩具算是逃走了麽?」我打了一个突:「可是……陶格告诉我,他是通过了一个装置,叫甚麽……逆转装置,逃出了时间的局限,不再是玩具了!他和我相识的时候,是人,和我一样,没有甚麽人……或是甚麽机器再将他当玩具!」老人对我的话,并没有表示甚麽特别的意见,只是苦涩地乾笑着。我一时之间,猜不透他的心中在想些甚麽。我只是觉得这个老人来得十分突兀,而且,听他的谈话,他像是懂得很多,和我曾经与之谈话的那个金发少女,不大相同。

我迅速地转着念:如果我要逃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走陶格逃走的那条路,也就是「通过逆转装置」逃出去。

虽然陶格向我解释过甚麽是「逆转装置」,但事实上,我对这个装置的概念,还是十分模糊,也不知道这种装置,是在这里的甚麽地方。

刚才提及「逆转装置」,老人一点也没有惊讶奇怪的表示。那说明他对这个装置一定十分熟悉,也就是说:如果要逃出去,要他帮助!

一想到这里,我紧张起来,靠近那老人,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压低声音:「我要逃出去,请你帮助我!」

老人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他的目光,看来十分深邃,他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刚才和你讲的一切,你究竟听懂了没有?」当我这样急切向他求助之际,他忽然问了这一句话,当真令人有点啼笑皆非,我道:「我不是全部明白,但当然听懂了!」老人摇着头:「既然听懂了,为甚麽你还想逃出去?」我怔了一怔,这一次,我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感到了一股凉意,透身而过,我:「你的意思是,没有机会逃出去?」老人像是不忍心用他的语言使我失望,所以他并不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陶格一家逃走之後,『他们』加强了戒备?所以变得我没有机会逃走了?」

老人又望了我半晌:「你不明白,你还是不明白!」我有点发急:「我不明白,你可以使我明白,我要逃走!」老人挥着手,神态有点激动,我不知他挥手的意思,但是他却立时平静了下来:「我和你谈了许多话,几乎将我来看你的目的忘记了!」我愕然,道:「你来看我,有甚麽目的?」老人道:「有,他们派我来,对你说,要你别再乱来,他们喜欢你,在这里,你可以过得很好,可以有最精美的食物,可以有最舒适的住所,可以有最理想的配偶,也可以有最新鲜的空气,不会有任何疾病,痛苦,你可以活上两百年,你……」我无法再控制自己,陡地大叫了起来:「还可以听你这个老混蛋胡扯!」我一面叫着,一面跳了起来,一拳兜下颚向那老人打去。那老人年纪虽然大,可是身体还十分粗壮,看来绝不是衰老得风烛残年的那一类,这是我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向他动手的原因之一。当然,我忍不住打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

我决不怀疑话的真实性,事实上,我已经过了不少天那样的日子,甚至也见过了我的「配偶」,一切全如他所说一样,我可以有最好的生活。但是他却忽略了一点:我要做一个人,而不要做一个玩具!我宁愿做一个叁餐不继、露天住宿、一辈子没有配偶的人,也不要做一个甚麽都有、生活安逸的玩具!

我一拳打出,老人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身子向後跌退了一步,伸手扶住了墙,一手掩着被我打痛了的下颏,只是望着我,并不出声,也不还手。

我看他这样子,心中倒感到了歉疚,我挥着手,为自己辩白:「从甚麽时候开始,人甘心情愿做玩具的?从甚麽时候开始,人为了精美的食物,新鲜的空气,美丽的配偶,就可以甘心情愿让自己当玩具的?」老人的口唇颤动着,看来,他想给我答案,但却又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他的嘴唇颤抖了好一会,才道:「不是人心甘情愿富玩具,而是他们要将人当玩具,人非当不可!」

我大声道:「可以反抗!」

老人忽然纵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之中,充满了凄苦:「其实,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人早就是玩具!」

我听得出他的语气沉重,可是我却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是甚麽意思。我们之间,保持了片刻的沉默,我实在没有甚麽可以说的,只好道:「对不起,刚才我打了你!」老人摇着头,说道:「不要紧。」我向他走过去:「你刚才所讲的一切,或者你很喜欢,可是我不喜欢,我喜欢回到我自己的时代去,那逆转装置……」我说到这里,老人就扬起手来,制止我再说下去:「我明白,那逆转装置,能够使任何物质的分子中原子运行的方向逆转!」我忙问道:「是不是在这种逆转的过程中,也可以使时间逆转?」老人缓缓地点头。我不禁大喜,忙又道:「那麽,我可以突破时间的限制?」老人道:「当然是,不然,你怎能和我见面,我们相隔了至少有好几万年。」我怔了一怔,老人说得相当含糊,但至少也可以使我知道,从我的时代,所谓「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到这老人的时代,我可以称为「人变成玩具的时代」,相隔了好几万年!

我不去想这些,因为目前,我的当务之急,是逃回去,逃回我的「核子动力萌芽时期」去!

我道:「那逆转装置在甚麽地方?」老人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着我,我又追问了一次,他只是摇着头。

我提高了声音:「陶格一家可以逃得出去,我也一定可以逃得出去!」老人苦笑了起来,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的苦涩之极的笑容了,他道:「好,如果你喜欢陶格玩的那种游戏,我想那也不是甚麽难事!」老人的话,令我疑信参半。他说「那不是甚麽难事」,这令我喜,但是他又说「陶格喜欢玩的那种游戏」,这却又令我莫名其妙。

我略想了一想,才道:「逆转装置在甚麽地方?」老人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只是道:「当你从住所来到这里的时候,你已经看到过外面的情形了?我的意思是指建物以外的空间。」我道:「是的,我被一种黄色的光芒包围着,但是我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老人又道:「你必须明白的是,除了各种形式不同的建物内部之外,其馀地方,没有氧气,任何生物,都不能生存!」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我只要一离开了建物的范围,就没有生存的机会?」

老人道:「对,你要呼吸,我也要呼吸,不像『他们』,根本不用呼吸。」我苦笑了一下,机器人当然不用呼吸,谁听说过机器人需要呼吸的?

老人直视着我,像是希望我知道逃走是不可能的,希望我知难而退。我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逃走极其困难,但是我却不承认不可能,因为陶格一家,就是逃出去的,他们做得到,我自然也可以做得到!

所以,我道:「我明白了,我仍然要逃出去!」老人伸手在脸上抚摸了几下,又道:「你也需要知道。『他们』的力量,你不能抗拒,几十种射线之中的任何一种,都可以令你致死!」我慨然道:「不自由,毋宁死!」老人带着极度的嘲弄,「哈哈」笑了起来,说道:「好,很好。」我无暇去理会他为甚麽发笑,只是急着问道:「我有甚麽法子可以离开这些建物?你看,四面的墙,顶上,全是攻不破,极坚固的材料!」老人的样子看来很疲倦:「你可以找一找,或许这里,有可以攻破墙的工具!」我一呆,真的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当我还想再追问下去,一股柔和的黄色光芒,陡然自天花板上射下,将老人全身罩住。

我一看到这样的情形,大叫了起来:「你别走,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可是我的话才一出口,黄光笼罩着老人,已迅速向上升去,天花板一碰到那种黄色的光芒,就「溶」了开来,转眼之间,就失了老人的踪影。

对於逃走才有了一点希望,那老人就离开了,我又是恼怒,又是沮丧,冲向前,大力在墙上敲着,踢着。房间中的陈设并不多,我抓起椅子来,用力向前抛着,砸在樯上,又开始大声叫了起来。

我一张一张椅子抛着,当我抛到第叁张椅子之际,椅子碰在墙上,「拍」地一声响,墙上突然有一扇暗门,弹了开来。

我陡地一呆,看来,是我无意之中,用一股相当大的力道,撞开了墙上的一扇暗门!

我忙奔到暗门之前,暗门在贴近地面处,大约只有五十公分高,叁十公分宽,刚好可以供一个人勉强爬过去,向内看去,暗门之内是一个通道,看来像是一根相当长的管子。

我心头狂跳,也立时想起老人临走时所讲的话,似乎含有强烈的暗示,暗示我可以逃得出去!

我连想也没有多想,就弯身进了那道暗门,向前匍伏着爬行。甬道相当长,而且越向前,越是狭窄,我向前爬行的速度自然也越慢和更困难,到後来,几乎我整个人是被夹在黑暗里的,狭窄的甬道之中,再难移动半分!

我感到处境十分不妙,正想退回去再说,前面忽然出现了一点光亮。

那一点闪耀的光亮,给了我极大的希望,我将身子缩得更小,用力向前挤去,居然又给我向前移动了几十公分,双手突然可以打横伸出,我立时挪动身子,不多久,就从狭窄的甬道中,挤身出来,置身於一个看来像是山洞一样的空间。

那一点光亮,从这个山洞的一个角落处发出来,一时之间,我还弄不清那发光的是甚麽东西,看来像是一块会发光的石头,当我走近去观察时,我呆了一呆,高兴莫名。

在那块「发光的石头」上,长着一种灰白色的苔藓植物,那种微弱的光芒,正由这种苔藓植物所发出。而这个山洞,看来完全是天然山洞!

那老人告诉过我,除了建物之外,任何地方,都没有氧气的,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呼吸有甚麽不畅顺。我由一条甬道爬到这里来,这里的氧气,自然是由建物那边传过来的!

我不知道何以机器人会保留了这样一个天然的山洞,或许由於疏忽?我一面想,一面四下打量着,要是在这个山洞中找不到出路,那我的处境只有更糟。可是,即使找到了出路,我的处境也不见得会好,因为一出了山洞,没有氧气,我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我就着那簇发光苔藓所发出的微弱光芒,看到山洞的左首,有一个凹进去的所在,看来像是一个隐蔽的躲避所,我走了过去,来到近前,我看到有一只相当大的箱子,放在那里。

箱子是木制的,木头已经开始腐烂,可见放在那里,不知已过了多少年。揭开箱盖来,当我向箱子中看去时,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放在箱子中的,是一副「水肺」!

这种「水肺」,我再熟悉也没有,就是我们日常惯见的潜水工具,两桶压缩氧气,连同管子,面罩,一应俱全!一看到了这副「水肺」,我心头狂跳:运气实在太好了!

有了这副「水肺」,就算离开了山洞,没有氧气,也一样可以维持相当长久的时间,对逃亡大有帮助!

在大喜欲狂之下,我又叫又跳,手足舞蹈,忙着将「水肺」自木箱中提了出来。

我扭动了一下罐上的扭掣,手指才轻轻一碰,「嗤」地一声响,就有气自罐中冲了出来,而且直冲我的面门,我毫无疑问可以肯定那是氧气,可以维持生命的氧气!

我提着「水肺」,绕到了木箱的後面,看到後面的洞壁上,有一块突出的大石,那块大石看来虽然像是山洞的一部分,但是颜色却和它四周的石头截然不同。

我心中一动,走过去,双手按在大石上,用力推了一下。

我还未曾运足力道,石头就已经有点松动,我後退一步,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那块石头,显然可以移动,移开了石头之後,是不是一条通道?可以使我离开这个山洞?

如果是,那麽,山洞之外是甚麽地方?

我将「水肺」戴好,先不戴上面罩,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去推那块大石,大石慢慢移动,一股灼热涌过来,大石推开了叁十公分,立时感到了难以形容的窒息,几乎连戴上面罩的机会都没有。

幸而我早有准备,立时戴上了面罩,呼吸着罐中的氧气,向外走去。外面是一片平原,触目所及的大地,平整而没有边际,一点有生命的东西都没有,那是真正的死域!

在正常的情形下,土壤中有极多的微生物,可以令土壤看来变得松软,但如今,连微生物也全死绝了,土地看来也变成平板而充满了死气。

我看不到有任何建物,也看不到有甚麽机器人,不知道能使我回去的「逆转装置」在甚麽地方,但我必须开步去找!

我挺起了胸,开始了征途。

第十一部:逃出来了?

在我走出了山洞,在一片死寂的死域中开始征途之後,有相当长的日子,处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挣扎,经历之险,在我任何一次冒险生活之上,其间包括在临渴死的前一刻,找到了水源,在氧气用尽之後的一分钟内,再找到了新的「水肺」。

总之,一切冒险小说或惊险电影中的情节加起来,也比不上我这一段日子中的经历。但是,我却不准备详细写出来了。

为甚麽呢?这些经历,正应该是故事中的精彩部分!但是,我不准备写出来,几笔轻轻带过,为甚麽?看下去,各位自然会明白,而且也会原谅我不将这段经过详细写出来的原因。

总之,在经过了一段日子的冒险之後,我找到了那个「逆转装置」,而且,又经过了一番冒险(在任何惊险电影内都可以看到的情节),我通过了这个装置,回到了我自己的时代:「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

我回来之後,仍然是在格陵兰的冰原之上,正当我茫然站立在积雪之上,知道自己已经回来,还未曾来得及除下「水肺」,就听到了直升机声,一架直升机在我不远处停下,一个人自直升机中跳出,向我奔来。

那人是达宝,那个丹麦警官。我除下了面罩。他看清楚了我是谁,陡地叫了起来:「天,卫斯理,是你!你在干甚麽?」他来到了我的面前停下,脸上现出来的惊讶,我从来也未曾见过。

达宝当然有他惊讶的理由,因为这时,我还穿着颜色鲜,闪闪发光的衣服,配戴着一副水肺,形状之怪。无以复加。

我看到了达费才肯定我真的是回来了!

我大叫一声,不顾他的神情如何怪异,抱住了他,怕他在我的面前消失。

达宝也在叫着:「你居然避过了这场烈风,这是奇迹!这真是奇迹,你用甚麽方法避过这场烈风?你……从哪里弄来这些装备?」他推开了我,用极其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我叹了一声:「说来话长,我……这场烈风,是甚麽时候停息的?吹了多久?」达宝道:「老天,足足十二天!我不等风停,就来找你,老实说……」他说到这里,用力在我肩上打了一拳:「老实说,当我来找你的时候,我在想,要是我能找到你的体,已经是万幸了!」我苦笑了一下:「在你想来,我一定被积雪埋得很深,像是古代的长毛象一样,永远也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了?」达宝仍是一面望着我,一面摇着头,不知道该说甚麽才好。

他望了我一会之後,拉着我上了直升机,我们并排坐了下来,我拿起了座位旁的一滴酒,大口喝了几日,达宝问我:「到哪里去?」我只说了极简单的两个字:「回去!

达宝神情疑惑:「齐宾和梅耶的死因……」我不等他讲完,就道:「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思绪十分乱,现在告诉了你,你也听不懂!」

达宝十分谅解地望了我一眼,就没有再问下去。直升机降落在一个探险队的营地上,下机时,不少探险队员,都用极讶异的神情望着我,我和达宝进了一个营帐,一面喝着酒,一面换衣服。

当天晚上,虽然达宝没有催,我还是将和他分手之後的经历,向他详细的说了一遍。

当我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达宝的神情有点不大对劲,他应该对我的遭遇感到极度的兴趣才是,可是看起来,他却要极度忍耐,才能听下去。

我心中觉得有点奇怪,但却没有出声,继续讲下去,直到讲完为止。

等我讲完之後,达宝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拍了拍我的肩头:「你该休息一下!」他竟表示了这样的漠不关心,那使我十分恼怒,我用力推开了他的手:「你不相信我的叙述?」

达宝伸手,在我肩上轻轻拍着:「相信,当然相信,我相信你讲的经历!」他口中虽然说着「相信」,但是他的神情却表示他口是心非,而且,在我的叙述之中,他一点疑问也没有。

我叹了一声:「真想不到,原来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达宝被严重指责,弄得胀红了脸:「我已经说过了,我相信你的话!」他这样讲了之後,盯了我半晌,才又道:「可是,我只是相信你的话。却不相信你真的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何以他相信了我的话,却又不信我有这样的经历呢?

我十分恼怒的盯住了他,达宝挥着手:「在暴风雪中求生存,我比你在行得多,在暴风雪中能够生存下来,绝不容易,那情形和在沙漠之中……」他讲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你的意思是,我会产生幻觉,当作曾经发生过一样?」达宝道:「是的,在深海,有时也会……」我冷笑了起来:「幻觉?你应该记得我的样子。那种七彩发光的衣服是幻觉?佩戴着的水肺,也是幻觉?」

达宝眨着眼,答不上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那……可能是甚麽探险队留在冰原上,恰好被你发现的,可以有合理的解释!」我道:「当然可以有合理的解释,合理的解释是有人曾在冰原上作小丑演出,也有人准备弄穿百丈冰原,钻到冰下去潜水,所以才安排了水肺!」达宝当然听得出我在讽刺他,他只好苦笑,没有任何回答。

我叹了一声,说道:「你不相信就算了。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不会相信。」

达宝的神情相当为难,看来为了同情我,他愿意自己相信我讲的一切,但是那却又违背他自己的良心,所以他说不出口来。

呆了半晌,他才道:「你的『逃亡』过程,太富於戏剧性了!你说完全没有氧气,地球已变成了一个死域,可是,每当你用完了水肺的氧气,总会发现新的水肺。再说,当你筋疲力尽的时候,又会有适合你使用的交通工具。」我没好气地提醒他:「逆转装置!」我翻着眼:「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详细,你可以听得懂了!」达宝道:「对,你找到了那逆转装置,是装在一座圆球型的建物之中?」达宝叹了一声:「我不明白的是,何以这个装置如此重要,却能轻而易举让你进入建物,而没有任何力量阻止你?」我冷冷地道:「很简单,因为那些机器人虽然有着超绝的电脑来作为他们的思想,但是他们也未曾想到,会有人突破了重重困难,而找到了这个装置!」达宝摊着手:「好了,就算是这样,这个装置,一定极其复杂,你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装置,如何会使用它?」我又是一声冷笑:「问得好,那装置,我的确一点也不懂,可是在装置的主要部分,都有按掣,而且每一个按掣之下,都有一块金属牌,说明这个按掣的作用!」达宝呆了一呆,望着我,现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来,过了片刻,才说出了一句他自以为十分幽默的话来:「是用甚麽文字来说明的?」我立时道:「英文,这有甚麽好笑?」我这时理直气壮,将达宝的怀疑,一一驳回,是因为实实在在,我的遭遇就是如此,并非由於捏造,所以一点也不怕达宝的语气充满了不信任和讽刺!

达宝听得我这样说,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来,勉强点了点头:「就算这一切全是真的,我们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人们使用电脑!」我长长叹了一声:「是的,我们根本没有这个力量,只好眼看着人脑越来越退化,人越来越懒,到後来,人变成废物,终於成为机器人的奴隶,由机器人来选种保留,好像我们这一代对待珍禽异兽一样!」达宝皱着眉,沉思了片刻,没有再表示甚麽意见,躺了下来。我也躺下来。在经过了长时间的历险之後,我疲倦不堪,尽管思潮起伏,但是不多久,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仍由达宝驾机,飞过了海峡,回到了丹麦,我们之间没有再说甚麽。

在丹麦,我和白素通了一个电话,没有多作逗留,就启程回家。

回家之後,和白素详细谈了很久,白素当然不会以为我所讲的全是幻觉,但是她却也无法作任何表示。因为在种种离奇古怪的遭遇之中,以这一次最为古怪和不可思议!

她只是在听我讲完之後,想了半晌:「你不觉得逃亡过程太顺利?」我抗议道:「顺利?一点也不顺利,那是九死一生的逃亡!」白素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的逃亡过程,有点像惊险电影。你是主角,不论过程如何危险,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你总可以安然脱险!」我呆了一呆:「你想暗示些甚麽?」白素并没有立即回答我,我知道她正在思索,可是无法知道她在想些甚麽。

我在等着她开口,她终於开了口,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异常轻描淡写,她道:「我没有暗示甚麽,我只是庆幸你能够回来!」她这样说了之後:「那个金发少女,你的配偶,你甚至没有问她的名字?」

她一面说,一面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伸手扬了一下她的头发,笑道:「我不喜欢金发少女,只喜欢黑发少女!」

白素也笑了起来:「黑发老女!」在两人的嘻笑声中,结束了谈话。我回来之後,渐渐恢复了正常生活,只不过我对於玩具,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心理。

尤其是对於二十公分高下的那种机器人。每当我经过橱窗,看到有这一种玩具陈列着的时候,我都会莫名其妙地震动一下,自然而然转过头去。

而且,对於饲养小动物,我也厌恶。有一次,在一个朋友的家中,他的几个孩子,问我应该如何饲养一只螳螂,才能使螳螂产卵,几个孩子就给我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吓得他们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捧着一只十分精致的透明盒,看来是专门作饲养昆虫用途的,被我狠狠瞪了一眼,甚至吓得哭了起来,这件事,令得我那位好朋友,以为我应该好好找精神病医生去治疗一下才行。

除了这一点之外,没有甚麽不正常之处,也没有再发现那种小机器人,有几次晚上,在睡梦之中,白素起身有事,忽然着了灯,倒令我虚惊,以为是那种柔和的黄色光芒,又向我照射了过来。

在起初的几个月中,我很想念陶格的一家人,因为达宝也好,白素也好,就算他们毫无保留相信我的话,他们未曾身历其境,我的遭遇,只有讲给陶格夫妇听,他们才会和我一样,有切身的感受。

可是,我不论如何打听,和以色列的那个「联盟」联络,都无法再得到陶格一家人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已经是我「回来」大半年之後的事情了,我因为另一件事,在印度的孟买,那天傍晚,我在一条街上走着。

孟买有它繁华的一面,也有极度贫穷的一面,我走着的那条街,两旁全是高大的建物,然而在横街上,却是成狂结队衣衫褴褛的贫童。

那些贫童,以偷窃、乞讨为生,一看到外人,会成群结队拥了上来向你乞讨,不达目的,誓不干休。

我经过了第一条横街,围在我身边的贫童,已经有叁五十个,不住地乞讨,有的甚至来拉扯我的衣服。遇上这样的情形,真是难以应付,我正在考虑该如何脱身,第二条横街中的贫童又发现了我,一声呼啸,又有叁二十人奔过来。

我实在有点啼笑皆非,只好加快脚步,向一家百货公司走去,公司门口有守卫,只要进了公司,贫童不敢进来。就在我快到公司门口之际,我忽然看到,在公司门口,有两个白种小孩子,瑟缩着,缩在一角。

这两个孩子污秽之极,长头发打着结,身上穿着的,也已不能再称之为衣服。可是无论如何污秽,那一头金发,一头红发,看来还是十分夺目。

当我向他们望去之际,他们也抬头向我望了过来。在那一刹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娜和伊凡!毫无疑问,那是唐娜和伊凡!

从我第一次在欧洲的国际列车上遇到他们开始,我一直未曾遇到比他们更可爱的小孩子,我绝不会认错人,而且,他们显然也认出了我,正想向我走过来又不敢。我实在想不到,何以他们两人,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陶格夫妇呢?到哪里去了?

我一面迅速地转着念,一面已大声叫了起来:「唐娜,伊凡!」唐娜和伊凡一听到我叫他们,立时跳起,向我奔来,我蹲下身子,不管他们身上是多麽脏,一边一个,将他们抱起,他们也立时紧搂住了我的脖子,这种情形,将公司门口穿着制服的守门人,看得目定口呆。

我抱着他们两人,急急向前走着,转过了街角,才道:「你们怎麽会在这里的?你们的父母呢?」

听得我一问,唐娜小嘴一扁,立时想哭,伊凡忙道:「别哭,女孩子就是爱哭!」唐娜的眼中,泪花乱转,但总算忍住了,未曾流下泪来。我又道:「你们的父母……」

伊凡伸手向前一指,说道:「就在前面,过几条街,不是很远!」我将他们两人放了下来,紧握住他们的手,唯恐他们逃走。忽然会在这里遇见他们,而且又可以和陶格夫妇见面,这是意料不到的大喜事,我决不肯因任何疏忽而错过了这个机会。

唐娜和伊凡拉着我,一直向前走着,穿过了两条街之後,我心中暗暗吃惊,因为我发觉,已经置身贫民窟!街上凹凸不平,孩童在污水潭中嬉戏,两旁的屋子,甚至不能称为屋子。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一面在晾晒着破衣服,一面在用极不堪入耳的话,骂着她们的子女,老年人在墙角,吸食着拾来的烟,在等死,看不到一个壮年男丁,这是最可怖和贫穷的地方!

陶格先生来自那个时代,他有着极丰富的学识,在这个「核子动力萌芽时期」中,他几乎可以担任任何工作,就像我们这时代的人,回到了石器时代,可以成为超人一样,他何以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没有向唐娜和伊凡多问甚麽,只是跟着他们向前走,又穿过了一条窄巷,来到这个贫民窟的中心部分,在一幅堆满了垃圾的空地上,用纸箱和旧木板,格出了几十间屋子,那些「屋子」,最高也不超过一公尺半,简直只是一个勉强可以遮住身子的掩蔽体,触鼻的臭气,中人欲呕,还有许多大老鼠,在污水和垃圾之间奔来奔去,肆无忌惮。

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忍不住失色道:「天,你们住在这里?」伊凡道:「我们住在那一间!」

他说着,伸手向前一指,指的就是那间用纸皮和木板搭成的「屋子」。

我跟着他们跨过了一个污水潭,来到了那「屋子」的前面。

屋子也根本没有门,只有一块较大的木板,挡住入口。伊凡和唐娜到了门口,一起向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向门口指了一指,我将木板移开了一点,探头向内望去。

我甚麽也看不到,只闻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那是垃圾的臭味,加上劣质酒的酒精味,几乎连人呼吸也为之呆滞。

接着,我看到在一堆旧报纸之上,有东西在蠕动,等我的视线可以适应黑暗,我才看清,那是两个人,而且,我也看清,那是陶格夫妇!

陶格先生的乱发和乱须纠缠在一起,在黑暗中看来,他的双眼,发出一种可怕的暗红色的光芒。陶格夫人的一头美发,简直如同抹布。他们两人躺在旧报纸上,身边有着不少空瓶,一望而知,是最劣等的劣酒瓶。

陶格夫人先发现了我,现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你……终於找到我们了?」陶格先生木然地向我望了一眼:「酒!酒!给我酒!」他一面说,一面发着抖,站了起来,由於「屋子」太低,他一站起来,头就「砰」地一声,撞在「屋顶」的一块木板之上,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伸着发抖的手:「酒!酒!」

陶格这样,他妻子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们全变成了无可药救的酒鬼,这是从甚麽时候开始的事?在格陵兰冰原上和他们分手,只不过大半年,何以竟会变成了这样子?

我握住了陶格的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陶格在不断地叫道:「酒!酒,给我酒!

陶格夫人失声道:「先生,你听到他在叫甚麽!」我苦笑了一下,一个这样的酒徒,给他酒,等於加速他的沉沦,但如果不给他酒,只怕他连一句清楚的话也讲不出来。我道:「好,我去买酒!」伊凡道:「我去!」

我取了一些钱,交给了伊凡,伊凡一溜烟地奔了出去,我扶着陶格,令他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我坐在一团旧报纸上。我道:「酒快来了,你先镇定一下!」陶格先生剧烈发着抖,显然他无法镇定下来。陶格夫人则仍然缩在一角,发出如同呻吟一般可怕的声音。

我无法可施,只好紧握着他们两人的手。不一会,伊凡便抓着两瓶酒,奔了进来,陶格夫妇立时扑过去,抢过酒来,甚至来不及打开瓶塞,只是用力在地上一敲,敲碎了瓶颈,就对着酒瓶,大口大口吞起来,喉际不住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们一口气,至少喝掉了半瓶酒,酒顺着他们的口角,流下来,他们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趁机将酒瓶自他们的手中取下来:「甚麽时候上酒瘾的?」酒令得他们的神智清醒了些,一听得我这样问,陶格夫人双手抱住了头,身子缩成了一团,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陶格先生向我望了过来:「连我们自己也不记得了!」我想令气氛轻松一点,指着四周围:「是不是想改行做作家,所以先来体验一下生活?」

陶格双手遮住了脸,又开始发起抖来,我道:「我有一段意想不到的经历,你想听一听?」

陶格道:「我知道,你叫他们抓走了!」我忙说道:「是的,可是我又逃了出来!全靠你,你告诉过我,可以通过逆转装置,令时间也逆转,要不然,我逃不出来!」陶格先生放下了双手,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神情望着我:「你逃出来了?」我道:「是!我现在能在这里和你见面,就证明我是逃出来了!」陶格先生忽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着我,转头望向他的妻子:「他逃出来了!哈哈,你听听,他逃出来了!」我不知道我逃出来这件事有甚麽好笑,可是陶格夫人居然也笑了起来,他们两人一起指着我,一直笑着,笑得我开始莫名其妙,最後忍不住无名火起,大喝一声:「有甚麽好笑?」

陶格夫妇仍然笑着,陶格笑得连气也有点喘不过来,一伸手,抢过了酒瓶,又大口喝了两口酒,才抹着口角:「你逃出来了,嗯,你逃出来了!」我怒视着他,他又指着我的鼻子:「除了建物之外,根本没有空气,我想你一定是意外地发现了一筒压缩氧气,嗯?」我呆了一呆,陶格是那里来的,他当然知道情形,所以我点了点头。

陶格又道:「你历尽艰险,九死一生,好几次,你绝望了,可是在最危急的关头。

绝处逢生,是不是?」

我没好气地道:「当然是,不然,我也逃不出来了。」陶格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陶格夫人道:「别笑他,我们过了多久才明白?」陶格先生一听,陡地止住了笑声:「足足十年!」陶格夫人道:「是啊,那麽,他怎麽会明白?唉!玩玩具的花样越来越多了!」陶格先生喃喃地道:「是啊,他是E型的,正适合这种『大逃亡』玩法!」陶格夫妇的话,听得我莫名其妙,我道:「你们在说甚麽?」他们两人却并不回答我,只是用一种悲哀的神情望着我,摇着头。

我心中十分冒火:「好,如果你们不痛痛快快说出来,我就不供给你们喝酒!」对一个有酒瘾的酒徒,讲出这样话来,不但残忍,而且近乎卑鄙,但是我却忍不住这样讲,因为他们的态度太暧昧!

我的话才一出口,两人齐声叫起来,又取过了酒瓶,大口喝酒,像是以後再也没有机会喝酒一样。然後,陶格才道:「我们自己以为逃出来了,但是实际上,我们根本没有逃出来!」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们追踪而来?」陶格苦笑了一下:「开始以为完全自由了,後来,偶然发现了『他们』,以为『他们』追踪而来,於是,我们就四下躲逃,唯恐被『他们』发现,甚至躲进了格陵兰的冰层之下!」

我有点悚然:「躲不过去?还是叫他们找到了?」陶格又发出了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乾笑声:「错了,根本错了!我们根本没有逃出来,一切只是一种新的玩法,旧玩具的一种新玩法!」我不明白「旧玩具的新玩法」之说是甚麽意思,所以只好呆瞪着他。

陶格又说道:「我想,以後,E型的,一定会很适合这种玩法!」我提高了声音,说道:「你究竟在说甚麽,请你说得明白一点。」陶格看来神智清醒了许多,望着我:「那里,除了建物外,是没有氧气的!」我道:「是,我知道!」

陶格又道:「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有一个经历,在离开建物之後,你可以不必借助任何装备,而照样呼吸?」

我呆了一呆,想着。从会见那老人的密室,到山洞,我发现了压缩氧气,我一直用「水肺」来获得呼吸,陶格所说的那种情形,似乎并没有出现过,但是我突然想起,是的,在我放了火,而被提出建物之际,我落在一个大平原上,有几十个小机器人围着我,那时,我全然不在任何建物之中,我也不知道外面没有氧气,一样呼吸得很好,还曾和这些小机器人,展开了追逐。

这是怎麽一回事?陶格特地向我提起这一点,又是甚麽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这……说明了甚麽?」陶格道:「这说明他们无所不能,没有氧气,他们可以立即在体内制造,放出来,使氧环绕在你的周围,供你呼吸!不想你死去,因为你是他们的玩具!」陶格的声音越来越尖,而陶格夫人听到这里,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心中陡地想起了一件事,心中又惊又怕,张大了口,发不出声来。

我挣扎了许久,才道:「你的意思……是……是……我的逃亡历程……」陶格沉声道:「你的逃亡历程,就是他们的游戏过程!」我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怕的也是这一点!

一时之间,我只觉得全身冷汗直冒,喉间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过了好一会,才道:「你肯定?」

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一起长叹了一声,齐声道:「肯定。」我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试探地道:「还算好,虽然我自以为历尽艰险的逃亡,只是『他们』的游戏,但是我总算逃回来了,『他们』的游戏也结束了!我们……」我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陶格夫妇,续道:「我们是人,不是玩具!」陶格夫人没有表示甚麽,陶格则又笑起来:「你以为我们为甚麽会变成了酒鬼?」我喉际「咯」地一声,没有出声。

陶格将手压在我的肩头上:「游戏一直在持续着,我们一直是他们的玩具。他们放我出来,一直将我的活动,当作玩耍!」陶格讲到这里,声音变得尖锐:「我是他们的玩具,你也是!有甚麽人,想阻止他们的游戏进行下去,他们就会扫除障碍,弄死那些阻碍游戏进行的人!那双法国夫妇,发现了唐娜和伊凡不会长大,就被他们杀了,因为这个发现会阻碍玩耍。那个玩具推销员,对我们起了疑心,也被清除,至於那两个以色列人,他们竟愚蠢地以为我是甚麽博士,当然也非死不可!」

我忽然变得口吃起来:「那麽我……我……」陶格道:「本来你也一定要死,但是他们发现你是E型,比我们好玩得多,像你经历的逃亡过程,我就做不到!」

我陡地大声叫了起来:「他们在哪里?在哪里?」我一面叫,一面四面看看,希望可以看到那种小机器人,但除了污秽的杂物之外,甚麽也看不到!

陶格苦笑道:「你看不到他们,他们或许在五百公里的高空,你看不到他们,摸不到他们,但是他们继续着他们的游戏,而你,我,是他们的玩具!」我急速地喘着气,盯着陶格,陶格又道:「我一直以为自己逃出来了,可以躲过他们,但如今我知道躲不过去了,我不再逃,只是喝酒,希望不要清醒!」我无话可说,只是怔怔地望着陶格夫妇,同时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冲动,抓起酒瓶来,向自己的口中,灌着那种苦涩乾烈得难以入口的劣酒。地震动了一下。但是他却显然可以承受打击,他道:「我当然知道甚麽是自由,不然我也不会带着家人逃。可是,到了你们的这个时代,我没有发现自由!」我更怒:「你没发现有自由?」

陶格道:「是的,你以为你有自由?许多人以为他有自由,我从另一个时代来,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一点也看不到自由。或许我还应该回到更早,回到石器时代去,那时可能有自由,自由是逐渐消失的,随着所谓文明的发展而消失。到了我们这一代,消失得成为彻头彻尾的玩具!」

我冷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讲些甚麽!我们这一代的人,当然有自由!」陶格也提高了声音:「没有!你们这一代的人,根本没有个人,没有自由。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种种式式的社会道德,求生的本能和欲望,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负担,犹如一重又一重的桎梏,加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头上,而你们还努力使桎梏变得更多!你们早已是奴隶和玩具,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些人的玩具,为另一些人活着,不是为自己活着,没有一个人有自由,没有一个人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不顾及种种的牵制,自由,早就消失了!」

陶格越说越激动,脸也胀得通红。我呆呆地听他说着,说到後来,他简直在怒吼,而且不断地挥着手。

当他停了下来,急速喘着气之际,我怔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陶格的话是对的,或许在石器时代,人还有自由,不为名,不为利,也不为人情世故,简单的生活不产生复杂的感情,每一个人还有自己的存在。

到了「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也就是我们这一代,能有多少人还保持自我?能有多少入不被重重桎梏压着?

我呆住了不出声,陶格道:「人,终於发展到了变成玩具,并不是突变的,而是逐步形成,而且,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必然的结果,任何力量,都不能改变!」我喃喃地道:「是的,那是必然的结果!」我在讲完了这句话之後,转过头去,对一直呆立在一角的唐娜和伊凡道:「你们……再去买几瓶酒来!」

当天,我和陶格夫妇一起,醉倒在纸皮板搭成的屋子之中。

我们在喝了酒之後,又讲了许多话,由於劣质酒精的作祟,大多数话,我已不能追忆,只是记得其中的一些。

有一些是关於他们一家人的外形:连陶格也不知道是由於甚麽原因,他们的孩子长不大,他们自己也不会老,那可能是由於他们在通过逆转装置时,使时间在他们的身上失去了作用所致。但是我却另有见解,我认为那根本是「他们」的力量,「他们」不喜欢自己的玩具变样,所以不知通过了甚麽方法,使他们一家,永远维持着原来的样子,以欣赏他们一家在「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的活动、躲逃为乐。

我醉得人事不省,一直当我在极度的不舒适中醒来,踉跄揭开一块纸皮,冲出「屋子」外面,大呕特呕,我才发现陶格的一家,已经不见了。

当时,我头痛欲裂,一面大声叫着,一面身子摇晃,找寻着他们,但一直到天亮,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我休息了一天,使自己复原,然後又停留了几天,想再次和他们相遇,但是却没有达到目的。

当我办完了在孟买应办的事,回到了家中,向白素谈起和陶格一家见面的结果。白素听了,半晌不出声,才叹了一口气:「陶格说得很对,没有一个人,完全为自己活着,完全可以不受外来任何关系的播弄而生活。」我道:「那,你的意思是,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玩具?」白素又想了一会,才道:「或许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命运的玩具!」我呆了半晌,抬头望向窗外,命运,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种存在,和那种「小机器人」差不多。命运在玩弄着人,人好像也很甘心被它玩弄,一旦人不甘心被命运玩弄了,他会有甚麽结果?其实,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根本没有人可以摆脱命运的玩弄!

人,根本就是玩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