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笑﹕“当然没有──”

他讲到这里﹐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在他和叔叔的讨论过程中﹐都一直把黄金屯子的彻底消失﹐归咎毁于战火﹐可是这时﹐被公主讽刺了一下﹐他也想起﹐中国的东北三省﹐虽然近大半个世纪以来﹐战火连天﹐但是在极北大地﹐那几个金矿的所在地﹐并没有甚么大规模的战事﹐足以把一座大镇﹐彻底摧毁的﹗黄金屯子的消失﹐一定另外有原因﹗一想到这一点﹐年轻人就不再说甚么﹐因为根本无从假设﹗公主柔声道﹕“如果真想追究下去﹐可以尽量设法联络曾在黄金屯子住过的人﹗”

年轻人摇头﹕“你以为叔叔没有努力过吗﹖到现在﹐时间隔得更久﹐那个小孩子﹐如果现在还在人间﹐只怕也有六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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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神情十分坚毅﹕“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曾在黄金屯子住过的人﹗”

年轻人笑﹕“住过没有用﹐要他在最后关头离开﹐他才知道黄金屯子消失的原因﹗”

公主也娇笑起来﹕“谁说人生沉闷﹐看﹐只不过是报上的一段广告﹐就引出了那么多姿多采的事情来──方一甲就曾到过黄金屯子﹐而且﹐也曾见过四条金龙的奇景﹐我们何不──”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著年轻人。年轻人自然知道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甚么﹐他吸了一口气﹕“去造访方一甲﹖”

公主十分肯定地点头﹕“是﹐我觉得﹐多年之前﹐你和叔叔和他见面﹐吃了大亏﹗”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这种“吃了亏”的感觉﹐他当时就有﹐他不知叔叔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所谓“吃了亏”﹐自然不是真正地损失了甚么﹐而是双方在叙述往事之际﹐他叔叔说了许多﹐也说得详尽之至。可是轮到方一甲说的时候﹐方一甲却说得十分轻描淡写﹐只是说﹕“我看到的情形也是这样﹗”

表面上看来﹐他看到的情形既然一样﹐自然不必再复述一遍了﹐可是想深一层﹐如果他另外有甚么不同的遭遇﹐也就可以用这种说法掩饰过去﹗也就是说﹐年叔叔说了全部经过﹐方一甲却不一定说了他自己的经历﹗年轻人当时的感觉﹐和公主这时所说的“吃亏”﹐都是指这种情形而言。

年轻人迟疑的是﹐他想到了一点﹕“如果方一甲有心隐瞒甚么﹐当年他不肯说﹐现在就肯说了吗﹖”

公主的回答是﹐“不去见他﹐怎知他不肯说﹖他已经多老了﹖人参再有用﹐也不能使他永远活下去﹐或许他现在愿意和别人分享他心中的秘密了﹗”

年轻人笑了起来﹐把公主拥在怀中﹕“那要先肯定他心中真有秘密才好﹗”

公主静了一会﹐才道﹕“刚才我在集中精神﹐捕捉讯息的过程之中﹐看到了他的书斋﹐同时也感到了许多凶残丑恶的讯息﹐使我有到……地狱去打了一个转的感觉。我相信我有这样的感觉﹐一定也和方一甲有关﹗”

年轻人“啊”地一声﹕“你是说﹐方一甲的行为之中﹐包括了这一切﹖”

公主略侧著头﹕“不能肯定﹐可是若能面对这个人﹐我一定可以获得更多的讯息﹗”公主一双明澈的眼睛﹐望定了年轻人﹐年轻人用力一挥手﹕“有何不可﹖”

要见方一甲﹐并不十分困难﹐虽然方一甲是富豪﹐近年来也绝少见人﹐但是有了那个广告上的联络电话﹐年轻人虽然没有人参可以出让﹐但是他报上了自己和叔叔的名字﹐对方立时十分客气地道﹕“年先生﹐请你留下电话﹐我会请方先生尽快和你联络﹗”

大约四十分钟左右﹐方一甲的电话就来了。

在等待的四十分钟之中﹐年轻人和公主仍然在讨论著黄金屯子的事。十分钟之后﹐公主忽然道﹕“让我来试试﹐是不是可以在已知的讯息上﹐引出进一步的发展﹗”

公主自从了解到她的身体的异能之后﹐很多情形之下﹐她都想尝试更了解自己的异能﹐究竟可以达到甚么境界﹐年轻人也习惯了。而且﹐她把一切资料都称为“讯息”﹐都可以和人脑的活动发生联系﹐年轻人也习惯了这样的说法。

年轻人没有反对﹐公主也几乎立刻﹐就进入了静思的状态──这种情形﹐十分类似“老僧入定”﹐也十分接近“神游”﹐虽然公主并没有类似信仰﹐也没有经过神奇的修炼过程﹐她的异能﹐来自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来自幽灵星座﹕一直到电话铃响起﹐公主才睁开眼来﹐年轻人一面听电话﹐一面留意著她的神情﹐公主神情惘然﹐看来她并无所得﹐而方一甲的声音已传了过来﹕“小伙子﹐你好﹐居然还记得我这个老人家﹗”

年轻人回答得十分坦白﹕“本来记不得了﹐看到了广告﹐才想起了许多往事来﹐想来见见你﹗”

方一甲并没有迟疑﹕“欢迎之至﹐请立即来﹗”

这一点﹐也在年轻人的意料之中﹐若是方一甲不欢迎﹐也不会亲自打电话来了﹗他答应著﹐放下了电话﹐用眼色询问公主﹐公主摇著头﹕“一无所得﹐竟然是一片空白﹗”

年轻人笑了一下﹐挽著公主离开﹐当他驾著车﹐来到了方园的大门口时﹐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心中自然也不免感慨──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到现在﹐不知有过多少经历﹐而最令人难忘的﹐自然是他失去了公主的那一段可怕的日子了﹗大门打开﹐车子直驶了进去﹐沿途﹐许多仆人垂手恭立﹐以迎贵宾﹐气派非凡﹐整个园林连建筑物﹐都是中国式的﹐古色古香﹐可以看得出﹐设计者对中国传统的庭院艺术十分有研究﹐单是那几座亭子﹐就造得各有特色﹐可是却又出奇地调和。

进了大厅﹐有仆人带引﹐一直向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了书斋的门口﹐那块“白山黑水”的匾﹐就挂在书斋的门口处﹐方一甲正在这时候﹐走了出来﹐双臂张开﹐声音宏亮﹐笑容满面﹕“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还硬朗﹖”他说著﹐看到了公主──和所有第一次见到公主的人一样﹐没有不被公主的美丽震惊的﹐他已陡然呆了一呆﹐然后才用力一摇头﹕“小伙子﹐你这媳妇儿是哪里找来的﹖甚么时候有仙女下凡﹐我怎么没听说﹖”在他惊讶的时候﹐公主也吓了一跳。

公主知道方一甲已超过九十岁了﹐可是眼前这个短小精悍﹐豹头环眼的人﹐随便怎么看﹐看到六十开外﹐也到顶了﹗

他目光炯炯﹐神定气足﹐哪有半分龙钟老态﹖所以﹐公主由衷地道﹕“哪里有甚么仙女下凡了﹖寿星托世﹐倒是真的﹗”

好话人人爱听﹐公主的一句话﹐说得方一甲眉开眼笑﹐露出了一口并不整齐﹐但显然十分壮健的牙齿﹐正因为牙齿绝不整齐﹐所以也可以肯定﹐那是一口真牙。

后来﹐公主对年轻人说﹕“宇宙中的事物﹐直不可思议﹐一种稀有植物的根部﹐竟然会和人的生命﹐有著那么奇妙的关系﹐可以使人的生命延长﹐而且维持著不可思议的健康﹗”

年轻人笑著说﹕“应该说是地球上的事物﹗”

公主不同意﹕“地球不是宇宙的一分子吗﹖在宇宙占如此小的一部分﹐犹如一粒微尘的地球上﹐尚且有那么多奥秘﹐唉﹐人想要了解整个地球的奥秘﹐看来是没有甚么可能的了﹗”

年轻人长叹了一声﹕“唉﹐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古往今来第一野心家﹗”

公主仍旧愀然不乐﹐但过了一会﹐她又道﹕“人参肯定有防止变老的作用﹐真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公主后来真的花了不少时间去研究人参和生命的关系﹐但那是后话了﹗当下﹐宾主双方﹐一见面就十分愉快﹐方一甲让年轻人和公主进了书斋﹐坐定之后﹐方一甲用一把十分精致的斗彩细瓷茶壶﹐斟了两杯酒﹐酒才入杯﹐就有扑鼻的酒香和参香。

他亲自把两杯酒递给了年轻人和公主﹐道﹕“这是上好老山参浸的酒﹐暖暖肚子﹗”

这“暖暖肚子”四字﹐倒也不是空话﹐一口这样的酒喝了下去﹐就有一股暖意﹐直透丹田﹐令人有说不出来的舒泰之感。

然后﹐又是一轮寒暄﹐问起了年轻人的叔叔﹐等等。年轻人指著公主﹕“我和她谈起了叔叔和你所说的往事﹐她听得大感兴趣﹐那时候的日子──”

方一甲接上了口﹕“那时候的日子﹐唉﹐人不如蚁﹐也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

对于方一甲的“怀旧”﹐公主显然一点兴趣也没有﹐在年轻人和方一甲寒暄的时候﹐年轻人留意到公主曾经集中精神﹐显然是想从方一甲处﹐接收到一点甚么讯息。可是年轻人并不知结果如何。

这时﹐公主忽然开门见山地问﹕“方先生﹐你曾在那个屯子的禁地之中﹐看到过四条金龙翻滚的奇景﹗”

方一甲像是想不到公主忽然就会问起这个问题﹐可是他也不感到震惊﹐只是略呆了一呆﹐才眯著眼道﹕“是看到了很奇怪的景象──”说了这一句之后﹐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又补充道﹕“当然不是真的四条金龙﹐可是乍一看﹐也真有点像﹗”

公主又盯著问﹕“那么﹐照你看﹐那是一件甚么事﹖”

方一甲睁开眼来﹐笑﹕“连年老弟那么有学问的人﹐看到了之后﹐都琢磨不透﹐我这个乡下老头儿﹐怎能知道是甚么事﹖”

方一甲口中的“年老弟”﹐自然是年叔叔﹐而不是年轻人。公主仍然不肯放松﹐虽然她看出方一甲的口风十分紧﹐不是轻易肯透露甚么﹐她还是问﹕“详细的经过情形怎样﹐请告诉我们﹗”

方一甲又眯起了眼睛﹐忽然问了一句﹕“怎么﹐可是有甚么新的发现﹖”

这一句话﹐大大出乎年轻人和公主的意料之外。听方一甲的口气﹐像是如果有了新的发现﹐他就可以把当年的事说一说﹐不然就敬请免谈﹗如果有新的发现﹐这时自然容易应付──一谈上了话﹐他们就觉出方一甲这老头儿难应付之极。可是根本没有甚么新的发现﹐急切间也无从提得起﹐方一甲如此精明﹐要是胡言乱话﹐给他拆穿了﹐只怕当时就会下逐客令﹐那真是无趣之至了﹗所以﹐以公主的应对之伶俐﹐也不禁呆了一呆﹐她立时向年轻人望去﹐年轻人心念电转﹐陡地想起了一件事来﹐于是他淡然一笑﹐道﹕“有一件事﹐叔叔可能没对你提过﹐他后来遇到了乐家的一个人﹐乐四﹗”

方一甲“唔”的一声﹕“乐老四﹖乐老爷子很相信他﹐等于是总管一样﹐是乐老爷子的内侄﹐本来他不是姓乐﹐后来改了的﹔乐家人丁单薄﹐几代都是单传﹗”

这其中的关系﹐只怕连年叔叔也不知道﹐年叔叔只知道乐四是乐家老爷子侄。年轻人想﹕这自然是叔叔的疏忽了﹐单传的独子﹐没有弟兄﹐自然也没有侄子这种亲戚关系了﹗年轻人说了一声﹕“是啊﹗这乐老四﹐对叔叔说了一些话﹐说是他们根本知道你们曾先后去窥伺过禁地这件事﹐而且断定你们看了﹐也不会知道是甚么事﹗”

这个情况﹐显然方一甲并不知道﹐所以﹐也给他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震动﹐接下来﹐足有五分钟之久﹐方一甲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在这当口﹐公主也集中精神﹐又想在方一甲处捕捉到有用的讯息。

方一甲才又开口时﹐说的是﹕“原来他们早知道了﹐居然不动声色﹐其是怪事……乐家大宅中的怪事很多﹐又岂止那禁地中的情景而已﹗”

年轻人笑道﹕“还有甚么怪事﹖”

方一甲神情十分讶异﹕“令叔未曾和你提起过吗﹖乐家大宅闹狐﹗”

闹狐﹗

年轻人一听﹐就向公主望去。

他知道公主对中国话十分有研究﹐会说几个大系统的方言﹐听说苏白好听﹐她就下苦功学会了一口吴侬软语。可是﹐年轻人也知道﹐公主多半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闹狐”两字﹐是甚么意思﹕果然﹐公主出现了疑惑的神情来。年轻人伸出手去﹐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握﹕“闹狐仙﹕有狐仙在乐家屋子里作怪﹗”

公主这下子﹐自然听明白了﹐她望向方一甲﹐神情怪异之至﹐笑著道﹕“狐仙的足迹﹐竟去到那么远﹗”

别说公主﹐连年轻人的想法也是一样﹕狐仙竟去到那么远﹗“闹狐仙”这种现象﹐本身就十分怪异和奇特﹐相当难以解释﹐和西方的一些巨宅中的“闹鬼”﹐十分相似。可是在中国﹐宅子中“闹鬼”和“闹狐”却完全是两回事。

“闹鬼”十分严重﹐凄厉悲惨﹐恐怖血腥﹐是一个悲剧。可是“闹狐”却比较轻松﹐而且相当喜剧化﹐人和狐之间﹐可以相安无事﹐一起住在宅子之中。

“闹狐”这种现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十分值得探索。在中国大陆上﹐一般来说﹐长江南北﹐闹得最凶﹐一些古老的城市﹐如苏州﹐更是狐仙最多出没的地方。也有闹到山东河北的。向南﹐广东福建﹐就已很少听说﹐如今在漠北苦寒之地﹐居然也闹狐﹐这真是闻所未闻了﹗

年轻人在呆了片刻之后﹐才道﹕“有这样的事﹖叔叔未曾对我说起过﹗”

方一甲脱口说了一句﹕“令叔是正人君子﹐自然不容易知道宅子中的古怪。”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像是自知口快说错了话﹐所以连声咳嗽﹐以作掩饰。

年轻人和公主听了﹐却更诧异──能不能发现闹狐﹐和是不是正人君子﹐两者之间有甚么关连呢﹖

是不是狐仙不去打扰正人君子。只去作弄卑鄙小人。那么﹐方一甲难道自己承认是卑劣小人了﹖

年轻人和公主都是一样的心思﹐他们也不开口问﹐只是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盯著方一甲看──像要看到方一甲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把其中的原委说出来为止﹗方一甲一看到他们这种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咳嗽﹐并不能掩饰过去﹐他随即一笑﹐作了一个手势﹕“好叫你们小孩子笑话﹐我不是甚么正人君子﹐酒色财气﹐无所不好﹐所以──”

他顿了一顿﹐年轻人和公主仍然不明白﹐所以并没有改变动作。

方一甲又用力一挥手﹕“我住在乐家大宅专招待贵宾的客房中﹐每一间客房的贵宾﹐都有专人服侍﹐派来我这间客房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大丫头﹗”

年轻人心中暗骂了一声“该死”﹐神情有点不怎么好看﹐公主却笑了出来﹕“人不风流枉少年﹐那又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

方一甲呵呵笑著﹕“倒不是我勾搭她﹐是这大丫头勾搭我的﹐这种事﹐女的主动﹐自然一拍即合﹐我本来以为是飞来艳福﹐谁知──”

他讲到这里﹐年轻人和公主﹐都不免骇然。

【第八章】 依人小鸟

年轻人和公主都脱口道﹕“难道那大丫头﹐竟然是狐﹖”

方一甲用力一挥手﹕“那倒不是﹐我以为是飞来艳福﹐谁知道那大丫头是有求于我﹐所以才让我尝了甜头的﹐姥姥﹐这丫头……”

方一甲在后面﹐颇说了些不堪入耳的粗话﹐来形容那个大丫头的好处﹐他在那样说的时候﹐半眯著眼﹐神情十分陶醉﹐显然这次艳遇﹐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现在想起来﹐还大 有回味。

这次艳遇给方一甲的印象﹐确然十分深刻﹐但比起后来又发生的一些事来﹐也就不算甚 么了﹗

当红烛高照﹐长身玉立的大丫头﹐罗襦轻解﹐一身雪白的皮肉﹐粉光致致﹐俏生生地站在方一甲的身前﹐低著头﹐搓揉著粗大乌亮的辫梢时﹐红烛的烛光闪动﹐此情此景﹐确然令方一甲色授魂予﹐不知人间何世。

及至温香软玉怀满抱﹐真个销魂之后﹐大丫头如依人小鸟﹐偎在方一甲的怀中﹐几番欲语又止。方一甲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大丫头必有所求﹐所以他一面双手在她的身上搓揉﹐一面道﹕“你想要些甚么﹐只管开口﹗”

方一甲才尝了甜头﹐在佳人面前作许诺﹐自然豪气干云﹐当时他心中想﹐对方是丫头﹐总不会有甚么过份的需索的。谁知道那大丫头一开口﹐却令得方一甲吓了一大跳﹐大丫头的声音十分甜腻﹕“你是贩人参的﹐能把上好的野山参﹐给我几斤﹖”

她一开口﹐竟然要“几斤”上好的野山参﹗那直是狮子大开口之至了﹐方一甲不怒反笑﹕“你要那么多人参干甚么﹖当柴烧﹖”大丫头的回答﹐更是令方一甲啼笑皆非﹕“有一个人身子……很弱﹐听说人参大补﹐所以……”

她话还没有讲究﹐方一甲已经一下子把她推了开去﹗因为方一甲听出﹐大丫头口中的“有一个人”﹐分明是一个男人﹐方一甲的反应﹐是任何男人正常的反应﹐他不但推开了大丫头﹐而且﹐还现出十分厌恶的神情。大丫头也知道自己惹了方一甲的不快﹐她急急道﹕“你别见怪﹐那人绝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那人极受乐家上下的尊敬﹐乐家的几个姑娘﹐甚至都轮流服侍他﹐我是想令他身子强壮些﹐感谢我的好处﹐好叫我日后的日子过得好些﹐有一次﹐我还听得乐老爷子说﹐这个人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

大丫头急急地说到这里﹐方一甲已忍无可忍﹐用力在她的丰臀上﹐重重拍打了一下﹐斥道﹕“你胡说八道﹐乱七八糟﹐在说些甚么﹗”

大丫头苦著脸﹕“真的﹐我说的全是真的﹗方爷你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也难怪﹐许多人都不知道﹐我也是有一次﹐老爷派我去服侍他一两天﹐才知道有这样一个重要的大爷 在﹗”

方一甲仍然绝不信大丫头所说的一切﹐他又拍打了大丫头一下﹕“哼﹐你也跟他──”

大丫头身子乱晃﹕“没有……没有……不是我不想﹐是那位大爷根本不让我接近他……所以我才想到……他可能是身子弱……”

方一甲这时﹐心中也有几分起疑﹐因为大丫头所说的事﹐听来虽然荒谬之至﹐但是以大丫头的见识而论﹐她是决计无法瞎编出来的。

可是﹐那个人﹐究竟是甚么人呢﹖他一面想﹐一面道﹕“那人要是身子弱﹐他既然是乐家的恩人﹐乐老爷还会少了人参给 他吃﹖”

大丫头听了﹐一脸委曲的神情﹐欲语又止﹐方一甲催了她几次﹐她才道﹕“本来我也不应该在背后说老爷的不是﹐可是事情实在很过份﹐老爷一面说那人是恩公……又说甚么……若不是有了这个人﹐也不会有黄金屯子﹐可是对那人﹐却又刻薄之极。”

方一甲听到这里﹐心中更是疑惑﹐他笑了起来﹐把大丫头搂在怀中﹐笑道﹕“派你去服 侍他﹐也不算刻薄了﹗”

大丫头撒了一会娇﹐才道﹕“真是刻薄﹐一共是一天半﹐那人只吃了两餐﹐吃的也不知是甚么﹐看来像是面糊﹐又酸又臭﹐像是发了馊一样﹐可真怪﹐那人倒像是吃得十分有滋味 ﹗”

方一甲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个人住在甚么地方﹖”

大丫头立时道﹕“住在宅子的中间﹐要经过老爷子住的院子才能进去﹗”

方一甲捧住了大丫头的脸﹕“你能带我去见他﹖”

大丫头现出十分黯然的神色﹕

“老爷吩咐过﹐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这个人的事﹐不然的话﹐要活活打死﹐我……已经对 你说了﹐可不敢……带你去﹗”

方一甲说到这里﹐公主笑了起来﹕“甚么活活打死﹐也只不过是恐吓﹐这女孩子胆子太 小﹗”

年轻人和方一甲都默然﹐过了一会﹐年轻人才道﹕“在那种地方﹐那种时候﹐以乐家的财势﹐打死个把丫头﹐也是闲事﹐谁会为丫头出头﹖”

公主看到年轻人神色凝重﹐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所以也就不再说甚么。

年轻人问﹕“后来﹐她终于不肯﹖”

方一甲感叹﹕“不肯﹐随便我许她多少好处﹐答应替她赎身﹐她都不敢﹐只是把如何到达那个神秘人物的所在﹐告诉了我﹐事情是极怪﹐要到那人的住所﹐不但要通过暗门﹐而且 要绕过地道﹗”

年轻人皱著眉﹕“黄金屯子中的怪事真不少﹐可是那个﹐和‘闹狐’又有甚么关连﹖”

方一甲道﹕“你别心急﹐听我说下去﹗”

他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又沉默了片刻﹐尽力在回忆著往事﹐上了年纪的人﹐有人来和他说陈年往事﹐他总是很欢迎的﹐方一甲也不例外﹐看来﹐这时他也根本不是在满足年轻人和公主的要求﹐而是在满足他自己又可以旧梦重温﹐何以他要把这个旧梦说得十分详细﹖方一甲虽然疑惑﹐可是他却相信了大丫头所说﹐乐家大宅之中﹐有一个这样神秘莫测的“恩公”在﹐他向大丫头问了很多有关那个人的情形﹐可是却又问不出所以然来﹐因为大丫头就是去送了两次饭﹐她试图勾搭那人﹐都被那人一下子推了开去﹐下的手还极重﹐一点也 没有怜香惜玉之意。

那人好像不爱光亮﹐所以屋子十分暗﹐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注意到那人的双眼贼亮──像一头猫。大丫头自己解嘲说﹕“要不是他用那贼亮的眼睛瞪著我﹐我才不会向他卖弄风骚 ﹗”

那人戴著帽子﹐虽然是漠北苦寒之地﹐可是屋子内十分暖和﹐没有必要戴帽子﹐可是那人却戴了一顶极大的帽子﹐看来很怪。那人也没有对她说过话﹐只是发出了几下很粗的声音 。

根据大丫头所述﹐自然无法知道那神秘人物﹐是何等样人。于是方一甲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就留了心﹐向乐家的人﹐打听那个神秘人物的事﹐用的自然是旁敲侧击﹐不露声色的方法。可是却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为了要得到消息﹐方一甲甚至不择手段﹐向乐家的那两个“姑娘”下手。乐家那两个姑娘﹐合宅上下﹐称她们为四姑娘和五姑娘﹐是乐老爷子的女儿﹐早已过了嫁人的年龄。

也不是貌不如人﹐而且又是乐家这种好人家﹐说媒的早十几年﹐要用大车一车车来载﹐可是不论是甚么人家来说媒﹐乐老爷一律拒绝。

等到早几年﹐关外四大马场之首﹐场主的两个儿子﹐托了极有面子的一个前清的举人来说媒﹐也遭到拒绝之后﹐媒人才算是绝了迹。大家都知道﹐乐老爷子是铁了心﹐不让这两个女儿嫁人的了。这种行为﹐自然十分乖张﹐当然也引起了种种的猜测﹐可是乐老爷子也不理会。这两姐妹﹐年龄相差不过一年﹐平日不怎么见人﹐方一甲由于熟了﹐间中能和她们相见﹐自从有了想探听乐家大秘密的心之后﹐他就下了决心﹐故意在有意无意之间﹐用言语撩拨她们﹐倒也大有成效﹐令得这一双老处女春情荡漾﹐看来只要方一甲开口﹐两个人都肯和他 私奔了。

可是﹐正当方一甲问到那个神秘人物时﹐两姐妹立即面色大变﹐从此不再和方一甲见面 。

还好﹐她们没有把方一甲的企图泄露出去﹐所以方一甲仍然可以在暗中活动──他决定不再在人们的口中探听消息﹐而拣取直接的行动﹐照那大丫头所说的去路﹐去看那神秘人物 。

他试了三次﹐都没有成功﹐第四次﹐通过了地道﹐自一口井中攀了出来﹐到了一个院子﹐恰好看到乐老爷子和他的儿子﹐一起自一间屋子走出来。

乐老爷子年逾古稀﹐身子十分壮健﹐他儿于却早已染上了鸦片瘾﹐面色苍白﹐身子瘦弱﹐在乐家﹐只是一个虚空的存在﹐只像一个影子。

方一甲一见两人﹐就躲到了一株大树之后﹐他看到乐家父子到了井前﹐才明白那暗道是出入的唯一通道﹐他不禁叫了一声“好险”──要是早一刻﹐他也在地道之中﹐和乐家父子相遇的话﹐那才真是狭路相逢了﹗乐家父子到了井旁﹐停了一停﹐并不立即下去﹐老爷子叹了一声﹕“他迟早要走的﹐我已经老了﹐你年纪轻﹐也不想想办法﹗”

乐老爷子在说出几句话的时候﹐忧形于色﹐可是骨瘦如柴的乐家大少爷﹐那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走就让他走吧﹐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财数﹐这些日子来﹐也够多了吧﹗”

乐老爷子顿足﹕“你们知道甚么﹐看来多﹐他用去了十之八九﹐留下的有多少﹗”

乐大少爷耸了耸肩﹐没有甚么表示﹐就跨进了井中。乐老爷子在井边又站了一会﹐转身望著刚才出来的那屋子﹐神情焦虑﹐双手握拳。

这一番对话和情景﹐看在方一甲的眼中﹐方一甲更是莫名其妙﹗他只是可以肯定﹐果然有一个神秘人物在﹐而且在言谈之中﹐他知道这个神秘人物和乐家的财富积累﹐有看极大的关系──简直是这个人如果一走﹐乐家的财富就会消失一样﹗所以﹐乐老爷子才会那么焦急﹗

这简直难以想像之至﹐眼看著乐老爷子又跨过了那口井﹐方一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向那屋子﹐来到了门前﹐略停了一停﹐才去推门。门只是虚掩著﹐他推开了一些﹐才想起就这样冲进去不是很好﹐所以就在门上﹐敲了两下。

他一敲门﹐就有反应﹐只听得屋内传来了粗声粗气的一下声响﹐也不知算不算是答应。

方一甲大著胆子﹐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子的格局﹐和一般巨宅相类﹐方一甲刚才听到声音自左首传来﹐所以一进屋﹐就转向左﹐来到了一扇门前﹐又轻敲了一下。

里面传来了一个很粗的声音﹕“你是谁﹖”

这一问﹐本来十分难以回答﹐但方一甲十分机伶﹐他想起大丫头留被派来临时服侍这神秘人物﹐所以他道﹕“东家叫我看看﹐大爷有甚么需要﹗”

他说著﹐一面已不等房内再有甚么反应﹐就迳自推开了门﹐一步跨了进去。

虽然这样做﹐不是很合适﹐可是如果那神秘人想拒绝﹐也来不及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房间内十分黑暗﹐正如那大丫头所说的﹐首先看到的﹐是黑暗之中﹐ 一对贼亮的眼睛﹗

“贼亮”是一个形容词﹐意思就是极亮。

那对眼睛﹐亮得异样之极﹗

方一甲说到这里时﹐把他自己的睛睛眯成了一道缝。公主在这时候道﹕“方先生﹐你也 目光炯炯﹐十分逼人﹗”

方一甲只是感叹﹕“我这种目光算是甚么﹐那人的双眼在黑暗中放光﹐简直是骇人之至﹐我一看﹐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这不是人﹐人是不会有这样眼光的﹐那一定是甚么妖物﹐ 更可能是狐﹗”

年轻人和公主同时吸了一口气﹐到这时﹐他们才知道﹐方一甲所谓“闹狐”﹐闹的原来 是男狐﹗

由于方一甲有了先入之见﹐认为那人不是人﹐而是狐﹐或类似的精怪﹐所以接下来﹐双方的应对﹐就不免有点古里古怪。

先是那人开口──那人想是也觉得自己的目光太过不寻常﹐所以他在方一甲一进来﹐逼视了他一会之后﹐就半转过头去﹐使方一甲不再接触到他那异样的眼光﹐然后﹐他粗声道﹕ “你是谁﹖你想干甚么﹖”

从他的语气和责问听来﹐他显然对方一甲的出现﹐十分不友善。方一甲吸了一口气(没有因此闻到甚么特别的狐骚味)﹐这时﹐方一甲的心中﹐疑惑程度已到达了顶点﹐因为这时﹐他已经看清﹐那人的头上﹐戴著一顶相当大的帽子。

在苦寒之地﹐人们所戴的都是皮帽子﹐如果是一顶狐皮帽子的话﹐由于狐的毛长﹐帽子的耳贴一翻上去﹐帽子看来也会很大。可是这时﹐在阴暗之中﹐影影绰绰看来﹐那人所戴的帽子﹐又不像是毛皮帽子﹐只是老大的一团﹐也看不真切。

方一甲定了定神﹐才开口﹕“您对乐家有恩﹐乐家对你的供奉﹐实在太差了﹗”那人像是不很听得懂方一甲的话﹐反问道﹕“供奉﹖”

方一甲道﹕“是啊﹐反正你迟早要走的﹐不如移驾到我那里去﹐我定然好酒好鱼供奉您。听说您在这里﹐吃的东西竟然又酸又臭﹗再者﹐我是参客﹐有的是上佳野山人参﹐恐怕对 您的修为﹐也有一定的帮助﹗”

方一甲这时﹐认定了对方是狐不是人﹐所以起了私心。他心想这狐﹐能为乐家带来滚滚财源﹐若是能把他接了去﹐岂不是等于遇到了财神﹖他为人极度机伶﹐在刚才乐家父于的对话之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就用来发挥﹐鼓起三 寸不烂之舌﹐想把狐仙请回去。

他说完了那番话之后﹐有极短暂时间的沉默。接著﹐便是那人发出粗嘎的声响的大笑声﹕“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可是我肯定你必然弄错了甚么﹗”

方一甲说到这里时﹐神情突然激动了起来﹐不但睁大了眼﹐而且站了起来﹐坐下﹐又站起﹐然后不断来回走动﹐脚步十分沉重。

年轻人和公主知道﹐接下来一定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不然﹐不会事隔那么多年﹐方一甲回忆起往事来﹐仍然如此激动。

方一甲连喝了三小杯人参酒﹐脸上有点发红﹐这才坐了下来﹐道﹕“接下来的情形﹐我一直想不通是甚么情形。我知道我自己﹐一定是误打误撞﹐做对了一些甚么事﹐可是又不知 道做对的是甚么﹗”

年轻人笑了一下﹕“你的话很难明白﹐是不是可以详细说一说当时的情形﹗”

方一甲有点烦躁﹕“我正准备说哩﹗”看到他这种情形﹐年轻人和公主不敢再催他﹐他又过了几分钟﹐才渐渐恢复镇定。那时﹐方一甲听得那被他认为是狐的神秘人这样说﹐他略想了一想﹐用十分小心的语气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但是我知道﹐您……不是人。

方一甲说出这样的话来﹐确然需要相当的勇气﹐同时﹐也要有应付尴尬场面的本领。因为在中国话之中﹐“不是人”是一句十分严重的骂人的话。而方一甲在和那神秘人的谈话之中﹐一直用十分客气的称呼“您”。所以“您不是人”这种组合﹐完全不合乎语言的常规﹐ 听来也就十分怪异。

当然﹐方一甲这时说对方不是人﹐绝没有骂人的意思﹐他是说对方不是人﹐是狐仙﹐或者是别的甚么精怪﹐例如和狐仙相类似的“五通神”之类。

他认定了对方是狐仙﹐这时想用言语来试探﹐从试探中得到证实﹐又不能得罪对方﹐想起来﹐他这句话﹐并预算是最得体的了﹗虽然如此﹐他在这句话出了口之后﹐仍然惴惴不安﹐等候著对方的反应。那神秘人物没有出声﹐阴暗之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如何。那一段时间并不算太长﹐可是方一甲却等得汗 水涔涔而下。

那神秘人物终于开了口﹐他粗嘎的声音﹐听来有点不快﹕“你别胡乱猜测﹐也别再来这 里﹐对你没有好处﹗”

方一甲听对方没有直接否认自己的猜测﹐心头不禁怦怦乱跳﹐再一开口﹐他已改了称呼﹕“斗胆请大仙移驾﹐不知可蒙大仙俯允﹖”

想不到他说得那么客气﹐“大仙”的反应﹐却不合情理之至﹐先是“呸”地一声﹐然后叱道﹕“快走﹗甚么大仙小仙的﹐我是甚么仙了﹖”

方一甲虽然受了责斥﹐可是仍然不肯死心﹐他不敢说出一个“狐”字来﹐只是道﹕“大仙蓄养了……赐给乐家四条金龙﹐替乐家运金子﹐这事……人人皆知﹐大仙何必独厚乐家﹖ ”

四条金龙运金一事﹐虽然传说甚广﹐但是没有人知道暗中还有一位“大仙”在﹐方一甲那时这样说法﹐自然是暂时编出来的。

谁知道他的胡言乱语﹐反令得“大仙”又沉默了一阵子﹐在沉默之间﹐迸发出了“啊”

地一下低呼声﹐像是方一甲的话﹐给了他相当程度的震撼。

接著﹐神秘人道﹕“甚么四条金龙﹐都是传言﹐你可以去看一看﹐就明白了。看了以后﹐也可以说给别的人听﹐是怎么一回事……”

方一甲又惊又喜﹕“去看一看﹐看……四条金龙﹖到哪里去看﹐请上仙指点﹗”他满口“大仙”、“上仙”乱叫﹐那神秘人很不耐烦﹐伸手挥了一挥﹕“去问乐家的人﹐自然知道﹕别来扰我﹐我有很多事要做﹗”

方一甲怔了一怔﹐他自然早已知道﹐乐家大宅之中有禁地﹐不让人接近的﹐多半就是那个地方。这时﹐他为了讨好﹐又说了一句﹕“上仙可有甚么事要小可代办的﹖小可定当尽力 ﹗”

那神秘人用十分粗嘎的声响笑了起来﹕“我的事﹐只怕没有人能帮得了﹗”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长叹了一声﹐叹息声听来﹐竟是十分凄怆﹕“真的没有人可以帮我 ﹐只剩下我一个了﹗”

方一甲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望著年轻人和公主﹕“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年轻人道﹕“自然是说他十分孤单﹐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他处境十分不好﹗”

方一甲神情迷惘﹕“可是他有那么多黄金﹐甚么事情不好办﹗”

年轻人皱著眉﹕“黄金也不是万能的﹗”

方一甲摇著头﹕“若是那么多的黄金﹐仍然不能帮助他﹐那真的没有甚么人可以帮他了 ﹗”

公主问﹕“后来怎么样﹖”

方一甲神情愤然﹕“当下我被……赶了出来。我向乐老爷子隐约提过﹐想去看看那禁地﹐乐老爷子当时就十分冷淡﹐我一气之下﹐就效法令叔﹐私自去探索﹐看到的情形﹐真叫人吃惊﹗”他停顿了片刻﹐才又道﹕“虽然不是真正的金龙﹐可是那一定是金子﹐是溶了的金汁﹗那么多﹐看得我全身发僵﹐我决定再去见那人﹐可是没有成功﹐在那道暗门之前﹐就被挡了回来──所以﹐我偷窥禁地的事﹐他们……有可能知道。乐家供养了一个狐仙﹐那狐仙 为他们带来了无数的黄金﹗”

黄金是古今中外无人不喜的东西﹐方一甲虽是豪富﹐但是在这样说的时候﹐也掩不住欣 羡之色﹗

【第九章】 话有隐瞒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看来狐仙带来的财运也不长久﹐现在﹐不但乐家的人不知所终﹐连黄金屯子﹐也已消失了﹐有了黄金﹐又有何用﹖”

方一甲听了﹐沉吟不语﹐神情变化不定﹐公主问﹕“方先生﹐你想到了甚么﹖”

方一甲面肉抽动了几下﹕“若是狐仙神通广大﹐能令乐家阖家成了仙﹐那我当年错失了机会﹐真是……该死之至了﹗我直指他不是人﹐他竟然没有否认﹐不是人﹐自然是仙了﹗”

以方一甲如今的情形﹐只怕再也没有比生命的延续更重要的了﹐所以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痛惜之情﹐难以言喻﹐连额上的青筋﹐都绽了起来。

年轻人倒十分同情方一甲此际的心境﹐他也有点责怪方一甲﹕“当时﹐你就没有再进一步地探索﹐也不找别人去研究一下﹖”

方一甲现出十分古怪的一个神情来。一看到了他这种神情﹐公主就伸手指﹐在年轻人的手背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他们两夫妻一直十分亲热﹐相偎相依﹐所以这样的小动作﹐绝不惹人注意。可是对他们来说﹐却又十分有意义﹐年轻人立即知道﹐公主是在说﹕这人不老实﹐他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年轻人也立时翻了翻手掌﹐那是在回答公主﹕不怕﹐我有法子要 他讲出来﹗

年轻人也看出﹐方一甲的话中﹐还有些吞吞吐吐的地方﹐他并不直接追问﹐只是道﹕“你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大仙﹐虽然不能肯定﹐可是人要长生不老﹐倒也不是甚么难事﹐甚 至越来越年轻都可以﹗”

方一甲一挥手﹕“哪有这样的好事﹐像我﹐一直在进服上好的野山参﹐活过百岁是没有问题的﹐难道还真能像彭祖一样﹐活上八百年﹗”

年轻人扬了扬眉﹕“你看我们﹐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都是换过的﹗”

年轻人的话﹐方一甲自然每一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楚。可是要他明白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却绝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一时之间﹐他只是睁大了眼睛﹐盯著年轻人﹐年轻人又补充﹕“我还是原来的样子﹐公主她连整个身子都换过了﹐神通广大之至﹗”

方一甲总算有一半明白了年轻人所说的话﹐可是他却根本不相信﹐他以为年轻人是在戏弄他﹐所以他有了几分怒意。年轻人却不理会他﹐反倒问他﹕“你吃了一辈子人参﹐可有见过吃人参吃到会飞的﹖”方一甲咕噜了一句﹐多半是十分难听的脏话﹐碍著公主在﹐所以没有清楚地说出来﹐接著﹐他的怒意又增加了几分﹐声音也粗了﹕“吃人参不能成仙﹐不是仙 人﹐谁会飞来飞去﹖”

年轻人笑道﹕“可知许多事﹐人力是达不到的﹐只有超越人力以上的力量﹐才能达得到 ﹗”

方一甲环眼圆睁﹐看来已到了忍耐的极限﹐就快要下逐客令了。可是就在这时﹐年轻人向公主作了一个手势﹐公主早就知道年轻人要她作甚么﹐一看到手势﹐她就盈盈站起﹐身子向上一耸﹐整个人就离地而起﹐向上冉冉升了起来﹗自从公主知道自己有了凌空的能力之后﹐她很花了一些功夫﹐和年轻人研究﹐用甚么样的姿势﹐冉冉升空时﹐最是好看。因为这是一个人类从来未曾有过的行为。

研究下来﹐他们都一致认为古代的艺术家真了不起﹐他们留在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姿态最是优美。所以﹐公主就采取了这个姿势。

公主的衣服﹐一律是黑色的轻纱﹐那符合她的名字﹕黑纱公主。所以在优美的姿态之下﹐整个人向上升起来的时候﹐衣袂飘飘﹐再加上她绝世的美丽容颜﹐简直是美妙之极的情景 。

方一甲的大宅是旧式的建筑﹐楼底相当高﹐所以公主向上升了起来的时间﹐也相当久﹐当她升到了可以触手碰到天花板的时候﹐她身子轻轻一转﹐又变换了一个姿态﹐再慢慢落了 下来。

一起一落﹐虽然只有两分钟光景﹐可是已经把方一甲看得目定口呆﹐灵魂出窍﹗直至公主重又在年轻人的身边坐定﹐方一甲才徒然震动了一下﹐用力揉著自己的眼睛。年轻人笑﹕“方翁﹐你刚才不曾眼花﹐看到的是实情﹐对她来说﹐那是小事﹐我们没来之前﹐她曾神游到方园﹐见到了‘白山黑水’的高匾﹗”

方一甲张大了口﹐又过了好一会﹐他才陡然叫了起来﹕“那岂不是成仙了。”

年轻人道﹕“不能这样说﹐只是有许多事﹐在普通人看来﹐就是神仙行为﹐你当年所见的那个神秘人﹐你认为他是大仙﹐就是你对他不了解之故﹗”

方一甲不住摇看头﹕“可是那个……那位大仙却有能力把金矿中的金子﹐化成滚滚金龙﹐一起流到乐家的大宅中心来﹗”

年轻人道﹕“这是说明这个神秘人物有十分超特的能力﹐不能说他是神仙﹗”

方一甲长叹一声﹕“这也就和神仙差不多了﹗”

他说著﹐怔怔地望著公主﹐神情十分复杂﹐过了不多久﹐再长叹一声。

年轻人笑道﹕“像她这样的际遇﹐古今中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了﹐你也不必欣羡﹐但是你自己的奇遇﹐如果肯切切实实告诉我们﹐大家仔细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有意想不到的新发 展﹗”

这一番话﹐不但说得方一甲怦然心动﹐而且也涨红了脸──因为年轻人等于是在说他刚 才所讲的﹐不尽不实﹗

他连喝了三口酒﹐才道﹕“见到那人的情形﹐确然只此﹐那人对我的突然出现﹐好像十分忧虑﹐看来他并不想人知道他的存在﹐我曾想接近他﹐好好打量他﹐也被他挥手叫我离开﹗”公主低声问道﹕“你根本没有看清他是甚么样子的﹖”

方一甲道﹕“没有﹐别说是我了﹐连那个想勾搭他的大丫头﹐都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只 是记得他有一对极亮的眼睛﹗”

年轻人和公主互望了一眼﹐他们这时﹐心中都有了一定的假设﹐可是也并不准备在现时 讨论。

方一甲续道﹕“我看到禁地之中的情形﹐和令叔所见的一样﹐最令人不解的是﹐景象虽雄奇﹐应该有震耳欲聋的声响才是﹐可是却又一点声音也没有。”

年轻人问了一句﹕“看到了这样的奇景之后﹐你怎么肯就此离去﹖不在乐家的身上找点 好处﹖”

年轻人这几句话﹐说得不是很客气﹐方一甲的脸上﹐好一阵不自在﹐才道﹕“当时见到的情景﹐十分骇人﹐而且那些人影﹐虚实不定﹐看了也令人害怕。我既然认定了是大仙作法﹐怎还敢去生事﹗毕竟大仙是受乐家供奉的﹐只会保佑乐家﹐不会保佑我﹗”

年轻人又逼了一句﹕“可是你必然不肯就此罢休的﹐对不对﹗”

方一甲这次﹐不怒反笑﹐在“嘿嘿”乾笑了两声之后﹐才道﹕“你这小伙子﹐倒深知吾心﹐不错﹐我不肯就此干休﹐也感到自己独力难以成事﹐所以找就去找一个人﹗”

年轻人和公主同时吸了一口气﹐因为方一甲的话一出口﹐他们就立即想到﹐方一甲会去 找甚么人﹗

本来﹐最适合的人选是年叔叔﹐可是年叔叔若是后来又参与了这件事﹐当然会说给年轻人听。除了年叔叔之外﹐方一甲能够去找的﹐自然就是军师了﹗方一甲略顿了一顿﹕“我去找的是军师──那时﹐我并不知道军师也曾见过禁地中的奇景﹐我只是风闻﹐军师曾经打过黄金屯子的主意﹐后来不知怎么﹐又放弃了﹐所以﹐我想找 到他﹐去探探他的口风。”

年轻人和公主并没有插口﹐随方一甲去说﹐他们知道﹐方一甲和军师的会面﹐必然又是一段故事﹐事隔久远﹐若是催方一甲说﹐反倒会乱了套﹐不如由得他照自己的意思﹐快说慢 说都好。

方一甲先是长叹了一声﹕“虽然是一个马贼﹐可是要见到他﹐也真不容易﹐妈拉巴子﹐要见皇上﹐只怕也见得著了﹗”年轻人骇然失笑﹕“那时你们不是已经相识了吗﹖”

方一甲一翻眼﹕“当然是﹐要不﹐想见他﹐连门都没有﹐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甚么地方﹐要经过几道转折﹐才能使他知道我要见他﹐说是有上好的人参﹐要当面送给他。人参能延年益寿﹐用这个名堂去求见人﹐没有见不著的。然后﹐又是几重转折﹐消息传出来﹐他愿意 见我﹗”

军师是一帮势力极大的马匪的首脑人物﹐官府出的赏格极高﹐虽然他神通广大﹐可是也不得不行动极度小心﹐若是稍有差池﹐那就脑袋落地了──猜想起来﹐这种生活﹐难以快乐。方一甲所说的﹐见军师的过程﹐年轻人和公主听了﹐都有匪夷所思之感。方一甲被蒙上了眼﹐而且声明﹐七天之内﹐不论他做甚么﹐包括夜来找土娼来陪宿﹐都不能把蒙眼的眼罩除 去﹐不然﹐会见立时中止。

有专人服侍他﹐只要他一开口﹐甚么事都有人代劳。

七天之内﹐或骑马﹐或步行﹐或坐车﹐也有一段是水路﹐方一甲蒙住了眼﹐晕头转向﹐ 不辨日夜﹐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方一甲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这一切﹐很有可能是故意做作﹐说不定军师就在他出发处的三五里外﹐却叫人带了他团团乱转﹗而且﹐带他的人﹐也不是一带到底﹐而是一站一站把他交出去的。一共交了六次﹐到了第七站﹐想像之中﹐那些知道军师真正所在的﹐全是军师的亲信了﹗到最后﹐见到军师的时候﹐是在一所巨宅之中。

单有那所巨宅﹐已成钜富﹐而且他自己的方园规模也极大的方一甲﹐竟然连咽了三口口水﹐又哼了一声﹐才道﹕“那宅子的华丽﹐我毕生未见﹐皇宫也不过如此﹐军师做人﹐真不枉了此生。最绝的是﹐宅子之中﹐用的全是老毛子女人﹗”

他讲到这里﹐又吞了一口口水﹕“那些洋婆子个个牛高马大﹐穿的衣服极少﹐像是进了肉林一样﹐嘿﹐皇帝都想不到这种法子﹐皇帝只想到了用太监﹐嘿﹐乾脆全用女人﹐多好﹗ ”

方一甲在一被取掉了蒙眼的眼罩之后﹐看到一排金发碧眼﹐丰乳凫臀﹐肌肤赛雪﹐高头大马的俄国女人﹐在华丽至极的礼堂之中迎接他时﹐他呆住了出不得声时﹐就听到了军师的“呵呵”大笑﹐传了过来﹐军师自内走出来﹐样子倒十分随和﹐和他握了手﹐方一甲先将三支上好的人参送上﹐军师看了半天﹐十分欢喜﹐当晚就留方一甲在巨宅对饮。

这正是方一甲求之不得的场合﹐酒喝得有五六分了﹐军师娘子曾露了一次面﹐只剩下他们两个﹐和四个俄国女人在陪著。

方一甲忽然压低了声音﹕“这些洋女人﹐听得懂我们的话﹖”

军师立即说了一句粗话﹐并且解释﹕“只听懂这一句﹗”

方一甲呵呵笑著﹕“等一会少不得要劳烦她们﹐嗯﹐听说你打过黄金屯子的主意﹖”

尽管方一甲已经尽量装成是不经意地闲闲提起﹐可是军师一听﹐立时眯起了眼睛﹐因为 这个问题太敏感了﹗

凡是江湖上的狠角色﹐都在生理上有一个共通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目光﹐都十分凌厉﹐尤其当他们眯著眼睛盯人的时候﹐虽然武侠小说中常写的“精光四射”过于夸张﹐可是也 能瞧得人头皮发酥﹐心中发毛﹗

这时方一甲就有那种感觉﹐感到军师那神出鬼没的飞刀﹐随时可能电射而出﹐穿进自己的身子﹗但是他也知道﹐这是十分重要的时候﹐如果掌握不好﹐那么自己辛辛苦苦来见他﹐ 也就白费了﹗

所以他尽管心中很害怕﹐外表上却一点也不露怯意﹐反倒打了一个“哈哈”﹐提高了声音﹕“怎么﹖是江湖上误传﹖连军师这样的顶尖人物﹐也不敢沾惹黄金屯子﹖”

军师仍然眯著眼﹐发出了几下乾笑声﹕“方爷﹐你这趟来见我﹐究竟是为了甚么﹐请你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不耐烦吞吞吐吐。”

方一甲自然知道﹐当自己的话题﹐一转到黄金屯子的身上时﹐军师就知道自己此来目的﹐并不是为了要送人参给他了﹗他也正在等著军师这句话﹐可以把事情敞开来商量。

所以﹐方一甲立即道﹕“黄金屯子的金子太多了﹐我见过﹐太多了﹐所以想挪点来用用 ﹐一个人又怕搬不动﹗”

军师一听方一甲说他“见过”﹐就想起了自己和年叔叔夜探禁地的那一幕﹐心中怦然﹐可是表面上﹐却全然不动声色﹐声音听起来﹐反倒有点懒洋洋地不是很感兴趣──这是江湖人物打交道的时候﹐典型的尔虞我诈﹐方一甲自然也鉴貌辨色﹐可知梗概。军师反问的是﹕“你见过﹖人家怎么会让你见﹖”

方一甲直认不讳──他知道﹐要取得军师的助力﹐自己必须每一句话﹐都讲实话﹐不然﹐说不定甚么时候﹐在盘查之中﹐露了马脚﹐就是天大的麻烦。所以他一开口就道﹕“我是 偷偷去的──”

接著﹐他就把他在禁地的“顶”上﹐向下看去﹐看到的情形﹐详细地说了出来。

军师一直眯著眼﹐静静地听著﹐不时喝上一大口酒。方一甲所说的情形﹐军师可以上判真伪﹐因为他和年叔叔也曾去偷窥过。

等到方一甲说完﹐军师知道他说的全是实情﹐和自己见到过的完全一样。他才张大了眼睛﹐不置可否地道﹕“有这样的奇事﹖”

方一甲也是挑通眼眉的人﹐虽然军师一直在装模作样﹐可是也叫他看出苗头来了﹐他一声长笑﹕“军爷﹐你早就知道有这等事的了﹐是不是﹖”

军师被方一甲拆穿了把戏﹐也“哈哈”大笑了起来﹕“确然﹐我也是偷窥过﹐情形奇特之极﹐但是有甚么办法﹐把黄金据为己有。”

方一甲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从怀中﹐取出了一卷极薄的纸张来。

当方一甲叙述往事﹐说到这里的时候﹐很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抹了一下──因为这些事﹐在第一次说的时候﹐他都没有提及过﹐他还解释了一句﹕“我现在所 说的﹐全是实情。”

年轻人和公主﹐为了怕他过份难堪﹐所以都假装没有留意﹐只是作了一个请他继续说下 去的手势。

方一甲取出了那卷纸﹐摊开来﹐军师立时一挥手﹐就有一个俄国女郎﹐搬来了一张紫檀木几子﹐方一甲在几上摊开了纸﹐军师斟了四杯酒﹐压住了纸角。

那是一幅地图。

方一甲指著地图﹕“这是我请人画的﹐军爷请看﹐这里是乐家屯﹐正位在四个金矿的中 间﹗”

地图上画的是漠北四个金矿和乐家屯的位置。如果把四个金矿的所在点﹐用交叉的直线连起来﹐那么﹐乐家屯确然就在中心点上。

方一甲又说著自己的假设﹕“那四条金龙﹐不是腾云驾雾来的﹐一定是在地底穿行﹐自金矿到屯子﹐只有金矿才出金子﹗”

军师叹了一声﹕“方爷﹐那不是甚么金龙﹐是熔了的金汁﹐你别弄糊涂了﹗”

方一甲说得兴奋﹐满脸通红﹕“我才不糊涂﹐说那是四条金龙﹐也不为过﹐四条金龙﹐必然有在地下通行到屯子的通路﹐只要找到了通路﹐截断﹐滚滚的金龙﹐就不再流向乐家屯 了﹗”

方一甲说完了他的设想和计划﹐用力一掌拍在地图上﹐将压住地图四角的四杯酒﹐一起震得跌到了地上去﹐杯碎酒泻﹐自然立时有俄国女人过来收拾──在收拾的时候﹐俄国女人丰臀高耸﹐姿态诱人﹐可是这两个男人的心目之中﹐此际只有黄金﹐哪有女色﹗军师在迅速盘算方一甲提议的可行性﹐他也把手按在地图上﹐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怎么能把金龙的路子找出来呢﹖”

年轻人和公主听到这里﹐互望了一眼。在这一刹间﹐他们想到的事是一样的。方一甲假设有四条通道﹐把金子运回乐家屯﹐所以他计划在中途截劫﹐军师提出来的难题是如何可以把地下通道找出来这个难题﹐放在现代﹐自然再容易解决不过﹐各种形式的金属探测仪﹐可以找出地下通道﹐如果真有这种地下通道的话。

可是﹐年轻人和叔叔都曾讨论过﹐事实上﹐并不可能存在著地下运金的通道﹐尤其是把黄金熔成液体状态来运送的通道。

不要说是在那个时候﹐就算是现在﹐也没有人可以把金熔体状态运出过百公里去﹐没有 任何技术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

那“四条金龙”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种原因﹐绝不是如方一甲当时所想的那么简单。

可是当时方一甲却财迷心窍﹐他指著地图﹕“地下的通道﹐当然不会弯弯曲曲﹐一定是直线的﹐你看﹐这图上﹐我已经画上了直线﹐就在直线上﹐找人挖下去﹐就可以挖出金子来 。”

军师的喉结上下移动著。在黄金屯子的禁地之中看到的奇景﹐彷佛又重现在眼前﹐别说是四股﹐就算其中的一股﹐落到自己的手中﹐那也不得了﹗方一甲沉声道﹕“军爷﹐我人单势孤﹐只能出主意﹐你一呼百诺﹐要靠你出人手﹐有了收成﹐我只占一成﹐就心满意足﹗”军师吸了一口极长的气﹐伸手向地图上一指﹕“就从这 里开始﹗”

他指的是洛吉河金矿到乐家屯中间的一处。

反正从任何地方开始﹐都是一样的﹐方一甲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压低了声音﹕“事不宜 被太多人知道﹐你﹐我──”

方一甲在迟疑著﹐军师道﹕“年朋友也早知金龙的事﹐若是找得到他﹐也得有他的一份 ﹗”

方一甲笑﹕“我的意思是﹐军师的手下﹐不必告诉他们是在挖掘甚么﹗”

军师缓缓摇头﹐指著方一甲﹕“这个你就不懂了﹐要带兵﹐就得让兵知道一切﹐兵才会感到﹐上头当他是个人﹐他才会出力﹗我会告诉他们﹐我们要掘的﹐就是黄金屯子的金龙﹐ 那么﹐才能人人出力﹗”

方一甲搓著手﹕“好﹐这就动手﹖”

军师一听﹐又拍著方一甲﹐哈哈大笑﹕“你是酒喝多了﹐还是被金子蒙了眼﹐还是洋女人的骚味把你薰昏了﹖现在是甚么时候﹖”

方一甲“啊”地一声﹐伸手在自己的脑门上﹐重重一拍﹐也笑了起来。

他们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气温在摄氏零下三十度以下﹐滴水成冰﹐土地冻得比花岗石还硬﹐再大的本领﹐也无法挖得动﹐非等到明年四五月间﹐春暖花开﹐才能动手﹐方一甲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这一点﹐自然难免被军师嘲笑一番了。

当下他们有了决定﹐而且又觉得决定十分可行﹐所以兴高采烈﹐开怀畅饮﹐酒后﹐自然不免和俄国女人胡天胡地﹐不在话下。

方一甲在军师的巨宅之中﹐住了七天才告辞﹐当然是被蒙著眼﹐一站一站送出来的﹐自始至终﹐他不知道军师的这所巨宅﹐座落在甚么地方。

公主听到这里﹐叹了一声﹕“一个盗匪﹐也有天方夜谭式的神话﹗”

【第十章】

年轻人道﹕“像军师那样﹐可不是普通的盗匪了﹗”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问﹕“方翁﹐来春去挖掘﹐一定是徒劳无功了﹗”

方一甲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十分复杂﹐又有愤怒﹐又十分惘然﹐他说的话﹐也出乎年轻人和公主的意料之外﹐他竟然说﹕“我不知道﹗”

年轻人发出了一下闷哼声﹐方一甲道﹕“来年三月起﹐我就开始再和军师接触﹐可是一直没有法子找到接头人﹗连打头站的人都找不到了﹐怎么还能找到他﹖所以﹐我竟然不知道是有了行动而徒劳无功﹐还是根本未曾有过行动﹗我在江湖上的消息﹐虽然灵通﹐可是也只知道焦田和军师拆了伙﹐军师带著一帮亲信﹐不知去向﹐好像也不再当马匪了﹐甚至有人说﹐曾在唐努乌梁海一带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往西走﹐到波斯去了﹗”

年轻人大是惊讶﹕“你一直没找到他﹖也一直没有自己动手﹖”

方一甲道﹕“我想过自己动手﹐可是……又发生了一些事﹐就搁下了﹗”

年轻人没有催问﹐只是等他自己说。方一甲皱著眉﹐喝了好多口人参酒﹐才道﹕   “乐家派人找了我去。”

讲了这句话之后﹐他又好一会不出声﹐好像不愿意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的样子。年轻人耐著性子等著﹐公主在这时候问﹕“刚才你请到和军师见面的情形﹐好像没提到乐家大宅中 的那个神秘人﹖”

方一甲现出极其悻然的神色来﹐而且还用力一顿足﹕“怎么没有提﹖我那次去﹐是存心找他帮忙的﹐自然推心置腹﹐从那个大丫头说起﹐把一切全都告诉了他﹐就像……就像刚才 我告诉你们一样﹗”

公主“哦”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方一甲又道﹕“他听了之后﹐十分有兴趣﹐问长问短﹐问得十分详细﹐有关那神秘人的一切﹐他都想知道。末了﹐还埋怨说我怎么就肯离开﹐他说﹐这个神秘人物是大仙也好﹐不是大仙也好﹐一定是整件神秘事件的中心﹐是关键人物 ﹗”

年轻人和公主互望了一眼﹐对军师的分析能力﹐十分佩服﹐因为他们也这样想。

方一甲说到这里﹐神色突然一变﹐霍然起立﹐先是一片疑惑﹐但立即有恍然大悟的神色﹐又重重一顿足﹐失声道﹕“莫非……莫非……莫非……”

他连说了三声“莫非”﹐分明是刹那之间﹐想到了一个久久想不通的问题的答案﹐可是他却又没有说出这个答案是甚么来。

年轻人和公主都只是望著他﹐方一甲张大了口﹐又呆了半晌﹕“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家伙真的太不够意思﹐太不是朋友了﹗”

年轻人忍不住叹了一声﹕“你在说些甚么﹐我们一点也听不懂﹗”

方一甲的脸涨得通红﹐可见他的内心真是激动﹕“谈些陈年往事﹐有时也很有些好处﹐所谓温故而知新﹐几十年想不通的心中疙瘩﹐会忽然之间﹐有了答案。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向你们说﹐你们也帮著参详一下﹗”

年轻人作了一个“正应该如此”的手势﹐方一甲又想了一会﹐才道﹕“这是得先从乐家 派人找了我去说起﹗”

他说了之后﹐再停了好一会──像是想把往事更好地从尘封的记忆之中找出来。

乐家派人找到方一甲的时候﹐已经是夏末了﹐方一甲自三月初起﹐就试图和军师联络﹐没有结果﹐已经找了四个多月了。

乐家派出来的一个小老头﹐人很精灵﹐一见到了方一甲﹐就叫让﹕“可把你给我著了﹗ ”

方一甲只当他想买人参﹐可是还没有开口﹐那小老头又叫道﹕“十万火急﹐乐老爷子请你立刻去一趟﹐见个面﹐有极要紧的事﹗”

不等方一甲再说甚么﹐小老头子一迭声地道﹕“方爷﹐拜托你这就启程﹐要不是乐老爷子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他一定亲自来找你。一共派了二十个人关内关外找你老哥﹐让我找 著了﹐算是大功一桩﹗”

小老头的话﹐令得方一甲大是讶异﹕“老爷子找我﹐是为了嘛事﹗”

那时﹐方一甲人正在天津﹐所以讲话也带天津腔。

小老头摇头﹕“不知道﹐总之是要命的大事﹐屋子里很乱﹐像是出了大事﹐可是我们也不知道是甚么事。方爷﹐你要是给这个面子﹐这就请吧﹗”

方一甲好奇心大作﹕“我要是不给这个面子呢﹖”

小老头一听﹐神情大是惨然﹕“那我只有死在你老的面前﹐我还不能整个的死﹐得零碎 的死﹗”

方一甲骇然﹕“此话怎说﹖”

小老头长叹一声﹕“我一下子就在你老面前抹了脖子﹐你老硬心肠﹐说不去﹐就不去﹐我死了也是白死。所以要死﹐也不能一下子就死了﹐得今天剁自己一只手﹐明天割自己的鼻子﹐后天再砍一条腿﹐看甚么时候﹐方爷瞧著我﹐觉得我可怜﹐答应去了﹐我再死﹐也算把方爷请到了﹐死得不冤枉﹐方爷是不是先要我断一只手﹖”

那小老头和方一甲说话的地方﹐是在一家药材店的堂中﹐那小老头说著﹐一个箭步﹐就到了切药材的大锄刀旁﹐抬起锄刀﹐就要切自己的手。若不是方一甲眼明手快﹐只怕锄刀落下﹐小老头的手﹐决不能再留在手腕之上﹗方一甲骇然欲绝﹐他本来就打算答应的﹐这一来﹐自然不敢再开玩笑﹐连声道﹕   “好﹗好﹗去﹗去﹗”

小老头一个翻身﹐跪在地上﹐就向方一甲叩了三个响头﹐“咚咚咚”三下响﹐绝不含糊﹐站起来的时候﹐额头上又红又肿﹐他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方爷﹐你这就是我的救命恩 人了﹗”

方一甲此际﹐也可以肯定﹐事非寻常﹐所以真的说走就走﹐当晚就和小老头离开了天津 ﹐直奔关外。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乐老爷子派出来找方一甲的人﹐一见了方一甲﹐都像是捡回了自己性命一样的喜欢﹐一路上服侍奉承﹐方一甲一辈子也未曾这样给人重视过﹐也很感到不虚此 行。

他们已经尽快赶路了﹐可是在路上﹐也还是走了二十来天﹐等到一行人把方一甲拥进乐家的大宅时﹐乐老爷子扶著拐杖﹐颤巍巍迎出来。方一甲向老爷子一看﹐就吓了老大一跳﹕才一年不见﹐老爷子整个人都变了﹐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年﹗扶著老爷子出来的是他的儿子──倒仍是老样子﹐瘦瘦弱弱的﹐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

方一甲失声问﹕“老爷子没用人参﹖”

乐老爷又长叹一声﹐作了一个“一言难尽”的手势﹐讲话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进小 书房说话﹗”

一般的巨宅之中﹐“小书房”的地位﹐十分特殊﹐不是至亲好友进不去﹐凡是有甚么机密的事要商量﹐珍贵的物件要贮放﹐也大都在小书房中进行。上一次﹐方一甲在乐宅﹐就未 曾有邀进小书房的荣幸。

进了小书房﹐只有四个人﹕老爷子父子两人﹐乐老四和方一甲。

坐下之后﹐乐老四门前窗前﹐巡了一遍﹐以防有人走近﹐可知即时商议的事﹐秘密之极﹐方一甲这时﹐心中也不禁有点嘀咕﹐因为这等阵仗﹐可知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也不知 是祸是福。

坐定之后﹐乐家的人先不开口﹐方一甲自然也不知说甚么才好﹐气氛古怪之极﹐过了好一会﹐老爷子才喘著气﹐叫著他儿子的乳名﹕“铁柱﹐你说﹗”

铁柱这个名字﹐和乐家大少爷瘦弱苍白的外形﹐可以说不合衬之极了﹐但那是北方男孩子最普通的小名﹐也不足为奇。当下铁柱就摆了摆手﹕“爹﹐事情根本只是小事一件﹐不值得那么劳神﹐看你﹐几个月下来﹐你像是过了几十年﹗”

老爷子又长叹一声﹕“唉﹐当真是度日如年﹐怎么能不老﹐要靠方爷相救了﹗”

方一甲仍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听得老爷子的话说得如此之重﹐不禁大吃一惊﹐连声道﹕“有话请说﹐有话请说﹗”

乐家的三个人﹐互望了一眼﹐这像是十分难以启齿﹐看了一下之后﹐还是乐铁柱说了﹕“乐家……嗯﹐这宅子里﹐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方爷上次在的时候﹐曾偷偷去见过他一 次的那个﹗”

方一甲一听﹐就免不了脸红心跳﹐因为这毕竟是十分鬼祟的行为﹐绝不光明正大﹐难免羞于见人。可是他继而一想﹐乐家的宅子中养著那么一个神秘人物﹐也不见得如何磊落﹐只怕其中也有许多见不得人之事﹐所以他随即坦然﹐点了点头之后﹐反问﹕“是﹐那位……怎 么样了﹖”

老爷子忽然激动起来﹐站起来﹐指向方一甲的手﹐直在哆嗦﹐声音也发颤﹕“方爷﹐是 不是你把他请走了﹗”

方一甲一听﹐霍然起立﹐他这才知道是发生了甚么事﹐那神秘人不见了﹗他多少知道一点神秘人对乐家的重要性﹐所以也知道事情的严重﹐一个处理不当﹐他只怕离不开黄金屯子﹗所以他站了起来之后﹐伸手指天﹐罚了一个血淋淋的毒誓﹕“我方某人若是做过这等事﹐就叫我不得好死﹐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他在起誓的时候﹐三双眼睛盯著他看﹐都有怀疑的神色﹐方一甲又道﹕“我见他的时候﹐确有此意﹐我不当他是人﹐当他是大仙﹐曾请他由我来供奉﹐可是他 不肯答应﹐反倒赶我离开﹗”

乐家的三个人又互望了一眼﹐乐铁柱笑了一下﹕“反正我们不愁吃不愁穿﹐在也好﹐不在也好﹐都不值得为此事分神﹗”

方一甲心中一动﹐顺口道﹕“老兄真看得开﹐这人不在﹐四条金龙﹐自然也没有了﹗”

一句话说得乐老四和老爷子脸上变色。方一甲好奇心大作﹕“老爷子﹐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以竟然有这样的神通﹖”

乐老爷子长叹一声﹕“算了吧﹐他人都不在了﹐还提来作甚﹖唉﹐这……这……方爷请 便吧﹗”

他挥了挥手﹐站了起来﹐竟然不理会方一甲了﹐方一甲不禁大是愤然﹐抗声道﹕“千里迢迢﹐把我找了来﹐就这样叫我走﹖”

老爷子已叫他儿子扶了出去﹐乐老四冷冷地道﹕“方爷还想怎样﹖想我们把方爷的作为﹐在江湖上到处宣扬一番﹐代方爷扬名吗﹖”

方一甲吃了一记闷棍﹐只得忍气吞声﹐离开了乐宅﹐因为行走江湖﹐声名十分重要﹐犯不著为此背了一个坏名声──年轻人听到这里﹐知道方一甲真个是老奸巨猾﹐他在乐家大宅中的作为﹐被乐家的人知道﹐是早已拆穿了的事﹐可是当年叔叔向他提及乐老四骂他的时候﹐他还故作惊讶﹐像是才知道一样﹗这时﹐年轻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方一甲自然也觉察到了﹐他用两下笑声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大声道﹕“你们猜﹐我刚才忽然料到了甚么﹖”

年轻人和公主齐声道﹕“你料到是军师带走了那个神秘人﹖”

方一甲又重重顿足﹕“正是﹐他听我详细说起过那神秘人的事﹐一定是我一走﹐他就走 了﹗”

很有这个可能﹐方一甲到现在才想到﹐虽然是后知后觉之至。方一甲又恨恨地道﹕“军师比我们机伶得多﹐我把一切全告诉了他﹐他就瞒著我去行动﹐一定是他把那个神秘人带走的﹗带走了那神秘人﹐就等于带走了那四条金龙﹐难怪老爷子一下就落了形﹗”

年轻人看到方一甲这种懊丧之极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方爷﹐你钱已够多的了 ﹐还气恼甚么﹖”

方一甲一翻眼﹕“金子银子﹐还有嫌多的﹖乐老爷的金子还不够多吗﹖那人不见了﹐他 还不是几乎连老命都赔上了﹗”

公主低声道﹕“那多不值﹗”

方一甲犹自恨声不绝﹕“难怪军师躲了起来不见人﹐原来他办了这样的事﹗”公主在这时候﹐轻轻拉了年轻人的衣袖一下──这表示地想起了一些甚么﹐年轻人忙向她看去﹐她低 声说了一句﹕“瑞士﹗”

在这个时候﹐公主忽然说出了“瑞士”两字﹐听来没有来由之至﹐可是年轻人却一听﹐就知道是甚么意思﹐所以他立时点了点头。

方一甲确然不是一个反应很灵敏的人﹐他竟然直到这时﹐才想到自己把一切向军师说了之后﹐军师可能会重赴黄金屯子﹐更可能曾见到了那个神秘人﹗军师就比他机伶得多﹐一听到了他的叙述﹐就知道那个神秘人﹐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

方一甲自然也听到了公主所说的“瑞士”两字﹐可是他自然决计无法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

要明白公主何以在这时﹐忽然说了“瑞士”是甚么意思﹐是要费一番唇舌来解释﹐但是 也绝不复杂﹐一说就会明白的。

首先﹐在听了方一甲的往事叙述之后﹐毫无疑问﹐军师已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因为他不但可能见过乐家巨宅之中的那个神秘人﹐更有可能“带走”了那个神秘人。

如果能把军师找出﹐对了解整件事的真相﹐自然大有帮助。

可是事隔那么多年﹐当年叱吒风云的人物﹐都已到了风烛残年﹐当年方一甲想找军师﹐都无法找得到﹐何况是现在﹗于是﹐公主就想到了瑞士。

当然不是公主知道军师在瑞士﹐而是有一个人﹐和军师很有关系的人在瑞士﹐这个人﹐就是在上一个公主传奇故事“夜归”之中﹐曾多次出现的﹐寓居于瑞士的细菌学家冯夫人。

冯夫人和军师有甚么关系呢﹖看故事看得细心的朋友﹐一定已经“哦”地一声﹐明白究 竟了﹗

军师和年叔叔互相欣赏﹐变成好朋友的时候﹐曾告诉年叔叔﹐他也是好人家出身﹐只不过如今处身绿林﹐羞提家事﹐所以不说了﹐他告诉了年叔叔﹐他姓冯。而且﹐有一个妹妹﹐ 在法兰西留学。

冯夫人是军师的妹妹。

年叔叔当时听过就算﹐绝未想到他自己在几年之后﹐到了欧洲﹐竟然会和军师的妹妹相遇﹐非但相遇﹐而且相恋﹐而且同居。

可是不多久﹐两人又因为性格不合﹐大吵了一场﹐从此分手。分手之后﹐两人是不是都有悔意﹐不得而知﹐但是在两人的生命之中﹐却再也没有别的异性出现。

在分手的时候﹐冯夫人已经怀孕──年叔叔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而冯夫人的个性极硬﹐也没有向年叔叔提及──大家又明白了﹐是不是﹖至少﹐看过“夜归”这个故事的朋友都应该明白了﹐那个孩子﹐自然就是日后成了电脑专家的冯瑞。

冯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甚么人﹐冯夫人连问都不准他问。

在上一个故事中﹐年轻人和冯夫人在一起的时候﹐有许多古古怪怪的小动作﹐当时看来﹐十分悬疑﹐谜底一揭开﹐自然十分容易明白。算起来﹐冯夫人是年轻人的婶母﹐但是冯夫人一提起年叔叔﹐就咬牙切齿﹐所以年轻人绝不敢在她面前说甚么。

冯瑞原是年轻人的堂弟﹐可是他也不敢把这层秘密揭穿﹐他也不敢批评自己的叔叔﹐男女之间的事﹐有时连当事人自己也未必算得清楚﹐旁人自然无法置喙。所以﹐就有了许多大家意会﹐可是却又不能说穿的尴尬情形。

解释到了这里﹐就很容易明白了──冯夫人是军师在世上的唯一亲人﹐这世上如果还有人知道军师的下落的话﹐自然也只有身在瑞士的冯夫人了﹗在听了方一甲的叙述之后﹐年轻人和公主都想把昔日发生在黄金屯子中的神秘事件的真相找出来﹐而且﹐光是听人说﹐军师这个人物﹐已然十分精采﹐他们也真的想见一见这个当年在白山黑水之间﹐纵横无忌的绿林大盗﹗年轻人和公主心领神会对方的意思﹐方一甲却全然不知道﹐他还在感叹﹕“这上下﹐要是能把他找出来﹐我就可以知道故事的下半截了﹗”

方一甲口中的“他”﹐当然是指军师而言﹐他说了﹐又摇了摇头﹕“只怕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处了﹐我也曾在各处刊登过广告﹐希望故人能重聚﹐只有令叔﹐曾和我联络过﹐其他的人﹐都音讯全无﹐虽然只是几十年﹐可是经历的变化﹐实在太大 了﹗”

方一甲感慨系之﹐年轻人道﹕“多刊些广告﹐还是好的﹐不然﹐我们也不会相见﹗”

方一甲望著公主﹐神情极其羡慕﹕“原来世上真有凡人成仙的。”

公主忙道﹕“我可没有成仙﹐还是凡人﹗”

方一甲大摇其头﹐忽然又道﹕“当年军师不知得了甚么好处﹖那位……大仙要是传了他甚么仙方﹐他也可以成仙了﹗唉﹐我真该死﹐真该死﹗竟然错过了那么好的机缘﹐真该死﹗ ”

他不但痛悔﹐而且还不断伸手﹐打著自己的头﹐看得年轻人和公主不知如何才好﹐只好 匆忙告辞。

离开了“方园”之后﹐公主才吁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这位方老先生﹐虽然用人参得到了长寿﹐身体也很健康﹐难得之至﹐可是他根本一点也不快乐﹗”

年轻人十分同意公主的看法﹕“人只要欲望没有止境﹐必然痛苦不堪。知足常乐﹐虽然 是一句老话﹐可是也是真理﹗”

公主偎在年轻人的身边﹐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来﹕“要在冯夫人处得到军师的消息﹐只怕要亲自去见她。”

年轻人点头﹕“好啊﹐也好﹐顺便把发现‘光明女神’的经过告诉她。”

公主忽然现出佻皮的神情﹐扮了一个鬼脸﹕“我实在很怕去见她。这位老人家的脾气好古怪﹗在她面前说话﹐要打醒精神﹐忌讳又多﹐她明明很想知道叔叔的一切﹐可是人家一说 ﹐她又要不高兴﹗”

年轻人也叹了一声﹕“若不是她的脾气古怪﹐当年两人只怕也不致闹得这样僵﹗只怕提 起她哥哥来﹐她又要发脾气﹗”

公主吐了吐舌头﹐样子可爱之极。

年轻人料得一点不错﹐到了瑞士﹐冯夫人见到他们﹐十分高兴﹐可是当年轻人十分小心、装著是全然不经意地提起﹕“夫人﹐你那位哥哥﹐还有没有跟你联络﹖”

尽管年轻人问得一点也不著痕迹﹐可是冯夫人还是立刻沉下脸来﹐一脸的不高兴﹐冷笑一声﹕“又是他叫你们来问的﹖哼﹐我才在奇怪﹐你们怎么那么好﹐常来看我这孤独老太婆 ﹗”

冯夫人口中的“他”﹐自然是年叔叔。年叔叔和军师交好﹐冯夫人是知道的﹐虽然当年﹐年叔叔邂逅冯小姐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就是军师提起过的那个妹妹﹐年叔叔是一直到后来﹐和冯小姐已有相当亲密的关系之后才知道这一点的﹐当时曾令他感到世事的奇妙﹐至于极 点﹗

年轻人苦笑﹐举起了手﹕“天地良心﹐和他没有关系﹐是我们最近听到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故事﹐冯先生是主要人物﹐所以才来打探一下﹗”

冯夫人的神色更是难看﹐连声冷笑﹕“为甚么不去问他﹐他们不是生死之交﹐好朋友吗﹖哼﹐只有男人和男人之间﹐才会有真正的感情﹐典型的同性恋论调﹗”

冯夫人一顿排揎﹐年轻人不敢开口﹐公主则暗暗大作鬼脸。等冯夫人说完﹐又咳了一阵之后﹐年轻人才苦笑﹕“实在是不知道他在何处﹖”

年轻人确然不知道他叔叔身处何方﹐说来十分真挚﹐冯夫人自然可以听得出。

【第十一章】 大喜过望

冯夫人在听了之后﹐足足呆了十分钟﹐在那十分钟出神的时间中﹐她自然是在缅怀往事。然后﹐她才叹了一声﹕“我出国早﹐听说我哥哥后来﹐在江湖上变成一个十分传奇的人物﹐你们又听到他的甚么故事了﹖”

年轻人和公主见冯夫人没有一口回绝﹐说根本不知道军师的下落﹐可知他们兄妹﹐真的有联络﹐两人都大喜过望。可是又知道﹐冯夫人对军师的作为﹐并不是知道得很多﹐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哥哥﹐竟然是出了名的马匪﹐只怕她会受不住这个刺激而昏过去﹗所以﹐年轻人在说起黄金屯子的奇事之际﹐十分小心﹐避免了军师的身份﹐自然﹐也要更加小心﹐可以避免提及他叔叔﹐就根本不提﹐避无可避时﹐才用一个“他”字来替代──反正他们之间﹐早已习惯了这样方式﹐知道这个独特的“他”是甚么人。

冯夫人对这件奇事﹐也大感兴趣﹐不断地道﹕“只怕传说有讹吧。怎会有这样的奇事﹖ ”

公主打蛇随棍上﹕“所以﹐想找冯先生问一问﹐弄个明白。”

年轻人也道﹕“事情和大量的黄金有关﹐总是很引人入胜的﹗”

冯夫人笑斥﹕“财迷心窍﹗”

说著﹐她忽然脸色一沉﹕

“是他要你们来找我﹐你们怕我责骂﹐所以才编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来给我听﹗”

年轻人和公主一听﹐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年叔叔和她﹐从热恋到同居﹐在怀孕之后又分手的详细经过﹐年轻人也不甚了了﹐反正这种男女之间的情事﹐有时难分对错﹐缘份尽了﹐也自然而然﹐由合而分。

不过从种种迹象上看来﹐这一双情人的分手﹐可能极不愉快﹐所以不但孩子不知道父亲是谁﹐而且他们也再都没有任何来往。

冯夫人的性格绝不可爱﹐多疑﹐小器﹐公主就很怕和她相处﹐这时她忽然无中生有﹐作这样的猜测﹐就叫人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若说是﹐她必然大怒﹐再也别想在她那里得到军师的消息了。若说不是﹐又焉知她的心中正在想年叔叔这样做﹐毕竟事隔许多年﹐或许她又 怀念起老情人来了呢﹖

年轻人和公主互相望著﹐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给她来了个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 含含糊糊地笑著。

冯夫人望了他们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他曾对我说过﹐认识我的哥哥﹐可是用的形容词很古怪﹐说我哥哥好身手﹐充满了豪侠之气﹐等等﹐倒像我哥哥是甚么绿林好汉一样﹗ ”

年轻人和公主都只是“唔唔”地应著﹐心想﹐军师根本就是绿林好汉﹐说甚么“像”和 “不像”﹗

冯夫人又呆了一会﹐连叹了三四声﹐一副不胜感慨的神情﹐这才道﹕“我和哥哥也好久没有联络了﹐约莫七年之前﹐我收到过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给了我一个地址﹐说是如果有事情联络﹐可以照这个地址﹐我立时回了一封信﹐却犹如石沉大海﹗”

年轻人忙道﹕“那明信片──”

冯夫人站了起来﹐走向书房﹐很快就拿著一只木盒子走了回来﹐把木盒子放在膝上﹐打开﹐年轻人斜眼看去﹐见盒中全是些旧信件﹐最上面的一封﹐映入年轻人眼中的﹐赫然是他叔叔的字迹﹐他再也不会看错﹐信封都发黄了﹐显然是多年之前﹐叔叔写给她的情信﹗多年前的情信还保存著﹐这说明了甚么呢﹖而且﹐她故意在自己的面前打开那木盒﹐又是为了甚么呢﹗年轻人的心中怦然而动﹐心想真可惜确然不知道叔叔在哪里﹐不然﹐一定把他找来﹐让这对恋人相见﹐说不定﹐往日的火花会重燃﹗冯夫人在这时﹐已在信堆中找到了一张明信片﹐递给了年轻人。

年轻人接过来一看﹐就呆了一呆﹐从日子上来看﹐确然已有十年了。除了冯夫人在瑞士的地址之外﹐明信片上﹐写的是十分工整的蝇头小楷──真难想像一个驰骋千里﹐过著刀头上舐血﹐声名赫赫﹐飞刀称王的江湖劫匪﹐会写出那么秀气的小楷来﹗冯夫人也道﹕“字写得不错吧﹖从小﹐家里人就称赞他出色﹐人又长得斯文﹐是读书的 好材料﹗”

军师的长相一点也不像强盗﹐所以他才能冒充教师进出黄金屯子﹐这一点﹐年轻人和公主是早已知道了的。但这样一个“读书的好材料”﹐又显然出生于一个绝不普通﹐可以说是非富即贵的家庭﹐怎样会没有成为翩翩浊世佳公子﹐更会远走关外﹐隐名埋姓﹐练成了一身武功和飞刀绝技﹐成了马匪了呢﹖不问可知﹐这其间必然有一个曲折离奇﹐可能是匪夷所思的故事在。年轻人已经决定﹕如果见到了军师﹐非要详细问一问不可﹐好歹也得把这个传奇人物的故事﹐发掘出来﹐好明白一个人的际遇﹐可以奇特到甚么程度。

信﹐是从土耳其君士坦丁堡寄来的﹐那个地址﹐也在君士坦丁堡。年轻人和公主足迹遍天下﹐君士坦丁堡是他们十分喜欢的城市﹐所以一看这个地址﹐就知道那是一个相当高雅的商业区──所谓相当高雅﹐是这一区的商店﹐出售的商品﹐都十分高贵。而这一条街﹐又几 乎是古董店的集中地。

方一甲曾说有人讲过﹐军师到波斯去了。看来﹐到波斯去是假﹐到土耳其去才是真。他在土耳其干甚么﹖难道开古董店﹖年轻人把明信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一次﹐冯夫人倒十分慷慨﹕“你留著吧﹐他要是不肯见你﹐你取出来﹐他或许就肯了﹗”

年轻人连声道谢﹐冯夫人忽然大是感慨﹕“别那么客气﹐我们应该是自己人﹐有甚么好 客气的﹖”

年轻人一听﹐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一迭声地说“是”﹐把自己的窘态﹐掩饰 了过去。

冯夫人望著窗外──她望到的窗外是一个湖﹐湖水粼粼﹐风光绝美。可是她的话﹐不怎么动听﹕“好了﹐目的已达﹐你们就该告辞了﹗”

年轻人不是很善于应付女人的这种尖刻言语﹐所以他只好装听不懂﹐公主就甜甜地笑﹕“想赶我们走﹖客房在哪里﹖我们自己会收拾﹗”

冯夫人却又道﹕“去﹗去﹗去﹗别再想在我这个老太婆口中套出些甚么来﹐走吧﹗”年轻人和公主趁机站了起来﹐行礼告退﹐自冯夫人的屋子中出来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同时松了一口气﹐公主就问﹕“刚才木盒里──”

年轻人道﹕“有叔叔写给她的信﹖”

公主作了一个鬼脸﹕“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想把你叔叔请到这里来﹗”

年轻人笑﹕“正有此意﹗”

公主忽然说了一句上海话﹕“省省一家门吧﹗我看不必了﹗这位夫人脾气太怪﹐难伺候之极﹐叔叔豪爽大方的性子﹐和她合不来的﹐再见面也是枉然﹗”

年轻人也笑﹕“真是﹐她好像不喜欢任何高高兴兴的气氛﹐非要把一切都弄得尴尴尬尬 不可﹗”

公主撇了撇嘴﹕“而且﹐别说是我们﹐只怕连叔叔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出身于甚么家世﹐她根本半个字也未曾提起过﹐你说怪不﹖那么早﹐一个女孩子就能远渡重洋来留学﹐岂是普 通家庭的事﹖”

年轻人仰起头来﹐望著天际的晚霞﹐晚霞的色彩本就绚烂无比﹐再一倒映在湖水中﹐上下交织﹐更是瑰丽之极。年轻人缓缓地道﹕“或许家道中落﹐他们不愿意提起﹐也是人之常 情。”

公主来到了湖边﹐和年轻人靠在一起﹐站了好一会﹐直到暮色四合﹐这才离去。

他们的下一站﹐自然是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

由于是不是能见到军师﹐并无把握﹐所以他们依址而去时﹐心中相当紧张。而想到传奇故事中的人物﹐居然可以有机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听他说当年的往事﹐他们又感到十分兴 奋。

虽然他们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传奇人物﹐可是一想起几十年之前的关外平原﹐在落后黑暗、近乎古风的环境之中所产生的传奇故事﹐彷佛更加有乡野的浪漫刺激﹐和现在的大不相 同。

他们在街口下了车﹐这条街﹐年轻人和公主都曾经到过﹐都是世界各地的一流古董店。

由于君士坦丁堡本身是一个十分有历史的古老城市﹐所以古董店也就非同等闲﹐不是精品众 多﹐难以立足。

而且﹐在这条街上﹐似乎有著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一个国家的古董店﹐只出售这个国家的古文物。而且﹐街上只有一家﹐并无第二家。例如有一家是专售印度古物的﹐就不会再有 第二家。

所以﹐一踏上了这条街﹐公主就道﹕“我记得有一家中国人的店铺﹐叫著……甚么堂的 ﹐在街中央﹗”

年轻人看了一下门牌﹐伸手向前指了一指﹕“那正是我们要去的所在﹐我记得﹐那家古 董店叫二神堂﹗”

公主扬了扬眉﹕“好怪的名字﹐有甚么特别的含义﹖”

年轻人笑﹕“太深奥了﹐等有机会的时候﹐再详细告诉你……”说著﹐已经到了“二神堂”的门口﹐和街上其他的建筑一样﹐都是四层高的屋子﹐所不同的是﹐整幢屋子的外墙﹐都砌上了淡青色的糙面瓷砖片﹐看起来十分悦目﹐店门之上﹐有土耳其文、英文、法文、日 文、俄文的店名和说明﹕

“专门经营中国古代文物精品﹐买进或卖出都十分欢迎。”

至于中文的招牌﹐则是一块匾﹐写书堂名﹐书法是草书﹐署名是“天涯浪迹客”。

年轻人在门口站了一会﹐指著那匾﹕“这‘天涯浪迹客’﹐看来就是军师的夫子自道了 ﹗”

公主问﹕“见到了他﹐称呼他甚么﹖”

年轻人笑﹕“当然就是冯先生。”

公主挽住了年轻人的手﹐两人一起推门而入﹐一进去﹐两人就呆了一呆──他们曾到过这条街﹐可是没有进过这家店铺。这时一进门﹐看到的﹐哪里像是店铺﹐简直就是古代豪富之家的一个大厅﹗那一堂紫檀木的家私﹐本身就是价值非凡的古董﹐一看那简单明快的线条﹐就知道是明代家私中不可多得的珍品──难得的是十分齐全﹐十六张椅子十六张几﹐一张 也不缺。

在屋子的四角﹐都有屏风﹐有的镶五色宝石﹐有的是鎏金雕漆﹐左角的那一扇﹐全用珊瑚枝拼成﹐十分见心思﹐还有一扇﹐竟是湘妃竹编成的﹐清雅绝俗﹐也不知是何朝何代的产 物。

至于墙上的画﹐几上的陈饰﹐自然都是珍贵的古董﹐看起来绝不像是店铺的陈设﹐可是识货的人一进来﹐单是劈面而来的那一大幅吴道子白描人物图﹐已经可以看得气也喘不过来 了﹗

他们才走进去﹐那扇湘妃竹屏风后面﹐就转出了一个中国女子来。

她约莫二十五六岁﹐穿著一件宽身的旗袍﹐十分清秀淡雅﹐很有点眉目如画的味道﹐连她整个人﹐都散发著一阵古典的气息。

她一看到年轻人和公主﹐就怔了一怔﹐想来自然是为了两人的外型﹐俊朗美丽﹐十分罕见的原故﹐随即﹐她就扬了扬眉﹐用中国话问﹕“两位需要些甚么﹖”

年轻人开门见山﹕“想见一见二神堂主人……”

那女郎“啊”的一声﹕“真对不起﹐家父向来不见人﹐只怕两位要白走一次了﹗”

年轻人早就料到﹐军师隐居到这种地方来﹐自然不会随便见人﹐这也是他向冯夫人要了那张明信片来的原因。他听得那女郎称军师为“家父”﹐就笑道﹕“原来是冯小姐﹐我姓年﹐叫年轻人﹐公主是我的妻子﹐请把这个拿给令尊看﹐他或许肯见我﹗”

年轻人说著﹐便把那明信片取了出来﹐那女郎接了过去﹐神情还是有点犹豫。

公主忙道﹕“我们可以口酒店去等消息﹗”

那女郎徐徐吸了一口气﹕“这倒不必了﹐家父就在楼上﹐如果他肯见两位﹐这就可以决定﹗”年轻人道﹕“相信他肯的﹐家叔和他是好朋友﹗”

那女郎“啊”地一声﹐又看了看明信片﹐才道﹕“原来是年先生的侄子﹗家父一再提起令叔﹐说认识他﹐是生平第一快事﹗”

年轻人不敢肯定眼前这女郎是不是军师娘子的女儿﹐所以没有再说甚么﹗那女郎微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开去﹐公主望著她的背影﹐叹道﹕“这女孩子那么古典﹐真是罕见﹐唉── ”

年轻人笑著接了上去﹕“魔镜啊魔镜﹐世上女人﹐谁最美丽﹗”

公主笑著﹕“美丽哪有标准﹖美丽再加上气质﹐那才更动人。”年轻人望著公主﹐由衷 地道﹕

“别人再美﹐也还是人﹐你却已超越了人﹐到了仙的境界﹗”

公主并不反对年轻人的说法﹐现出了一个当仁不让﹐欣然接受的神情﹐可是又一点也不会令人觉得讨厌﹐反而可爱之极。年轻人忍不住把她向自己的怀中拉近﹐紧紧抱了一下。

那女郎离去没有多久﹐又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喜孜孜地道﹕“家父请两位上楼去﹗”

年轻人和公主大喜﹐跟著那女郎﹐转过了那扇屏风﹐穿过了一道帘子﹐上了一道楼梯。

两人这才发现﹐这幢房子的外观﹐和街上其他的没有甚么分别﹐可是内部经过十分精心典雅的设计﹐到处都有摆饰﹐自然全是古董﹐而墙上所挂的字画﹐也无一不是精品。虽然楼梯不过二十来级﹐而且他们又心急想见到这个传奇人物﹐可是还是一步一停﹐视线禁不住为 那些陈列品所吸引。

他们都不是没有见过中国古文物的人﹐正因为他们对中国古文物有一定的认识﹐所以就格外被吸引﹐而且﹐赞叹之声不绝。

那女郎对他们的欣赏﹐十分高兴﹐告诉他们﹕“我专攻中国古玩﹐选的一些﹐还经得法 眼﹖”

年轻人和公主齐声道﹕“太精美了﹐这里的一切全是精品──这一对薄胎白瓷﹐是定窑的吧﹐唉﹐竟不知世上还有一对﹗”

那女郎高兴﹕“本来有两对﹐一对在若干年之前﹐叫一只老猫打碎了﹐这是举世仅有的 一对了﹗”

年轻人和公主﹐在啧啧赞叹声中﹐上了二楼。二楼的装饰﹐更是雅致﹐使人完全如同置身于江南园林的楼阁之中。那女郎在一扇虚掩旧的门前站定﹐略提高了声音﹕“爹﹐客人来 了﹗”

她和客人说的﹐是十分标准的中国国语﹐可是这时所说的﹐却大有鲁腔﹐是山东话。

只听得门内传来一个十分响亮的声音──听来并不苍老﹐可是却另有一股沧桑感﹕“请 进﹗请进﹗”

那女郎先推开门﹐作了一个请进手势﹐年轻人和公主跨进门去﹐一个正在看书的老者﹐ 抬起头来。

那老者坐在一张书案之后﹐并没有站起来。身子十分挺直﹐可以看得出他身量甚高﹐他穿著一件府绸净色长衫﹐神态儒雅﹐脸色相当苍白﹐略见狭长﹐使看来格外清□﹐十分飘逸 。

这老者的一双眼睛﹐极之有神﹐一眼看去﹐就是一个饱学的老儒﹐他手中所持的一本线装书﹐一望而知﹐乃是周易﹐看纸张字样﹐只怕就是宋版的珍籍。

若不是年轻人和公主知道他的来历﹐绝想不到眼前这个人会是马匪出身。算起来﹐方一甲是正当商人﹐可是仍不免在发财之后﹐一身的江湖气﹐眼前这个军师﹐却是飘逸出尘﹐如 图画中的隐士﹗

那老者看了年轻人一眼﹐点了点头﹐目光却在公主的身上﹐停了好一会。

公主对于第一次见到她的人而有这样目光的﹐早已习惯了﹐所以她只是微笑著﹐和年轻人一起鞠躬为礼。同时叫著﹕“冯先生﹗”

军师缓缓摇头﹐叹道﹕“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美女﹗”他说到这里﹐抬头向站在门口的那女郎望去﹕“念慈﹐你可叫人比下去了﹗”

“念慈”自然是那女郎的名字﹐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用来记念慈亲﹐但是用在军师的女儿身上﹐却又有特殊的意义──所记念的﹐自然就是军师娘子﹐早年的卖唱小姑娘﹐后来的双枪齐发、百发百中的奇女子。

冯念慈笑得十分得体﹕“爹﹐你也是﹐人和人﹐怎有得比的﹖”

军师呵呵笑著﹕“真怪﹐你是年爷的侄子﹐却又如何认识舍妹的﹐我在这小楼之中﹐足不出户许多年了﹐竟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了甚么事……来﹐先请坐﹗”年轻人和公主坐了下来﹐冯念慈说了一声﹕“我去备茶。”就走了开去。

年轻人想了一想﹕“事情相当复杂﹐也很巧﹐叔叔有一年欧游﹐认识了冯女士。”

军师十分有兴趣的合上了书﹕“我曾不止一次向年爷提及舍妹﹐当时便有撮合之意﹐他们相见﹐一提起我来﹐自然一拍即合了﹖”

年轻人微笑﹕“不是﹐一直到他们已热恋之后﹐才知道冯爷是冯夫人的哥哥﹗”

军师笑得骇然﹕“这个可真是奇缘巧合之极了﹐嗳﹐不对啊﹐他们就算婚后不知我的所在﹐十年之后﹐收到了我的明信片﹐也该来见见我才是﹗”

冯念慈这时﹐托著茶盘走了进来﹐中国绿茶的清香扑鼻﹐公主先拿起一杯来﹐细细呷著。年轻人沉声道﹕“他们还没有结婚﹐在冯夫人怀孕的时候﹐两人就分开了﹐从此再也没有 见过。”

军师在那一刹间﹐大有恍然若失之感﹐可是也只是十分短暂的时间﹐随即释然﹕“人的悲欢离合﹐本就不由自己主宰﹐无可奈何之至﹐嗯﹐孩子呢﹖”年轻人道﹕“早已成人﹐是电脑专家﹐跟母性﹐除了不知父亲是谁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

军师笑了起来﹕“我们家的怪事也真多﹐像念慈﹐除了陪古玩和陪我这老头子﹐外面的交际应酬﹐一概拒绝﹐竟像这小楼就是宇宙天地一样﹗”

冯念慈淡淡地笑﹕“我觉得十分恬静快乐﹐又有甚么不好﹖外面闹哄哄地﹐多烦人﹖”

年轻人和公主绝想不到军师和女儿会过著如此彻底的隐居生活﹐和他们天南地北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他们也无可置评﹐只是道﹕“每人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自己觉得快乐就 好。”

军师伸手指著年轻人﹕“你们来找我﹐一定有事﹐不妨直言﹗”

年轻人道﹕“最近﹐我们在一个亚洲城市中﹐见到了一个叫作方一甲的人﹐他是贩卖人 参的﹗”

军师一听﹐立时“啊”地一声﹐半闭上眼睛。神情十分肃穆﹐过了好一会﹐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全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你见过方一甲之后﹐怎么不去找叔叔﹖”

年轻人苦笑﹕“我实在无法找得到我叔叔﹐找你﹐还有一线希望﹐也想不到会这样顺利 。”

军师又吸了一口气﹐笑得十分淡然﹕“真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一样了﹐好﹐你们想知道 甚么﹖”

年轻人和公主齐声道﹕“想知道有关黄金屯子的事﹗”

军师的身子﹐略为震动了一下﹐在一旁的冯念慈感到了极大的兴趣。

【第十二章】 恍若隔世

冯念慈竟然插口道﹕“黄金屯子﹖我小时候听妈说起过一次﹐是甚么地方﹖”

军师默然不语﹐神情阴晴不定﹐公主问﹕“令堂呢﹖”

冯念慈叹了一声﹕“二十年前就过世了﹗”

年轻人和公主互望了一眼﹐都不再言语﹐冯念慈也面有悲色﹐垂下头去。看起来﹐军师娘子之死﹐对他们父女两人如今的生活形式﹐有很大的影响。

过了一会﹐军师才道﹕“你们对黄金屯子的事﹐已知道了多少﹖”

年轻人和公主还没有回答﹐军师又对冯念慈道﹕“念慈﹐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起过我以前的事﹐是怕说了徒扰人意。不过你也大了﹐迟早总要知道的﹐趁此机会﹐听听也好﹐唉﹐古人说恍若隔世﹐就是这种情形。”

冯念慈声音轻柔﹕“爹﹐你若是一直不要我听﹐我就不听好了﹗”

军师道﹕“不﹐你应该听﹗”

他向年轻人和公主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开始说﹐已知道了多少。

年轻人想了一想﹕“我叔叔说﹐是在黄金屯子认识你的﹐那时﹐你替一个卖唱的小姑娘 出头──”

他说了那一段经过﹐军师听得完全沉缅在往事之中﹐凭念慈听得悠然神往。等年轻人讲完﹐军师才道﹕“那就是你母亲﹗”

年轻人在叙述的时候﹐尽单避免提及军师的身份。

军师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似乎想到要补充﹐可是当他望了冯念慈一眼之后﹐就变得同意了年轻人的做法──何必让一个那么文静的女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有那么骇人的过 去﹖

军师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文过饰非的人﹐所以他也有一番表白﹕“那是一个极度动荡不安的时代﹐又是一个闭塞落后的社会。人处在这样的时代漩涡之中﹐有很多事﹐根本身不由 己﹗”

连年轻人﹐对于那个时代的漩涡﹐也不是很了解﹐只是隐约可以感到几分江湖人物在那种环境中的无奈情绪。冯念慈自然更不知道她父亲这番充满了喟叹的话的真正含义。

年轻人又说了军师和叔叔去偷窥禁地的经过﹐军师在这时候﹐又把他当年看到的情形﹐再重复说了一遍。和方一甲一样﹐虽然事隔多年﹐但是由于当年所留下来的印象﹐实在太深刻﹐所以他的叙述﹐仍然十分生动﹐就像他目击那种景象﹐就在昨天一样。

年轻人又说了方一甲在乐家大宅中的遭遇﹐和方一甲去找军师﹐后来又没有了军师消息 的那段经过。

军师听得笑了起来﹕“方一甲一定恨我一直恨到现在了﹐是不是﹗”

方一甲确然怀恨至今﹐年轻人和公主都对这个问题﹐笑而不答。年轻人只是道﹕“我们就是想知道后来﹐又曾发生了一些甚么事。”

在一旁听著他们叙述的冯念慈﹐早已听得呆了﹐双眼睁得极大﹐显然她全然无法相信她听到的一切──对一个生活单纯的女孩子来说﹐这一切自然都不可思议之极﹗军师淡然一笑﹕“方一甲一走﹐我就动身到黄金屯子去﹐因为方一甲给了我新的资料。”

年轻人在听了方一甲的叙述之后﹐已经料到军师必然立即又有了行动﹐所以他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嗯”了一声﹕“新的资料是﹐你在方一甲的口中﹐知道乐家供奉著一个怪人﹗ ”

军师点头﹕“对﹐我一听﹐就知道这个怪人﹐是全部怪事的关键﹗”

年轻人和公主都觉得许多怪事﹐都应该可以有一个解释了﹐所以他们齐声问﹕“见到了 没有﹖”

军师深深吸了一口气﹐半眯著眼睛﹐好一会不出声。这一下﹐连看来气定神闲的冯念慈﹐也有点沉不住气﹐催促著﹕“爹﹗你倒是见到了那怪人没有﹖”军师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 气﹕“见著了﹗”

他在这时﹐说出“见著了”三个字时﹐说得十分轻描淡写﹐当然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其中﹐经过了多少惊险和生死一线的经历。

军师曾经在黄金屯子亮过相﹐而且曾答应了再不进入黄金屯子﹐江湖好汉﹐讲的是言而有信﹐不能出尔反尔。军师在出发之前﹐也曾一再考虑过﹐是不是要再去。考虑的结果是﹕ 去﹗

因为方一甲带来的新资料﹐实在太诱人了﹗军师立即想到﹐乐家大宅中的那个“怪人”

﹐才是真正的四条金龙的主人﹗

这个人掌握著四座金矿的黄金﹐而且可以随心所欲﹐把黄金化为滚滚的金龙﹐移储到百里之外﹗要是能见到这个怪人﹐不知可以得到甚么样的好处﹗当军师说到当年自己的心情时﹐冯念慈的俏脸上﹐略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公主也道﹕“冯爷﹐那时﹐据方一甲说﹐你已经富有之极﹐享受比王侯还好﹐也会向望得到更多的黄金﹖ ”

军师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来﹕“世人爱黄金﹐没有人会嫌多的﹐你放眼看去﹐多少人根本已不需要再取得更多金钱了﹐可是还不是一样为了取得更多的金钱﹐而轻视生命的 可贵﹗”

公主轻笑了一下﹕“令你再去冒险﹐总还有一点别的原因吧﹖”

军师点头﹕“是的﹐我觉得那个在乐家大宅中的怪人﹐被方一甲称为大仙﹐有一定的道理﹐他决不是一个普通人﹐就算不是神仙﹐也必然是一个异人﹗”

军师当时﹐确然是这样想的﹐如果能够有“仙遇”﹐那么﹐冒甚么险都值得﹐“仙遇”

的诱惑﹐对一个已经积累了相当财富的人来说﹐更是无比的诱惑。

所以﹐军师决定了去﹗

他是一个行事十分有计划的人﹐知道民团处处在留意他﹐所以﹐他在出发的时候﹐经过了精心的化装﹐扮成了一个草药郎中。这种游方郎中﹐通常是各屯子很欢迎的人物──人总有三病五痛的﹐总希望能有医术高明的郎中﹐来解除自己的痛苦。

军师的部署﹐十分周密﹐他先到了天津﹐再从天津出发﹐而离开天津的那一刻起﹐他一开口﹐就是一口标准的天津腔﹐和自小在天津街长大的人﹐一模一样。

出关之后﹐他就一路行医。他本来就精通医理﹐更精治理骨折﹐虽然背的是一个草药箱了﹐但实际上﹐装的全是上好的药材﹐自然、一出手就见功效﹐著手成春﹐一路北上﹐有那么一个妙手回春的游方郎中﹐早已传遍了北方的原野。

所以﹐当他大摇大摆﹐来到黄金屯子之际﹐受到了盛大的欢迎﹐绝没有人料得到他的真正身份﹐他仍然住进了他认识年叔叔的大客店﹐每日求医者甚多﹐他对个个病人﹐都悉心治 疗。

他很有耐心﹐一直到了第八天晚上﹐才偷进了乐家大宅﹐摸进了乐家老太爷小孙子的卧室﹐敲断了小孙子的手臂骨﹐小孙子在沉睡之中﹐被创痛惊醒﹐大哭大叫﹐人又在地上﹐孩子说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只当他是从床上滚跌下来﹐跌断了手臂﹗于是﹐军师就漏夜被请进了乐家大宅。军师本来可以偷进宅去见那“怪人”﹐可是哪有如今这样﹐堂而皇之住进巨宅﹐再见机行事的好﹖要驳接骨折﹐自然再容易也没有﹐而乐老爷父子﹐和军师一交谈﹐就立即被军师的学问所倾倒﹐乐老爷十分识货﹐竭力挽留﹕“大夫你就别走了﹐就留在屯子里﹐全屯子会建一个 大医局﹐由你主理﹗”

军师淡然道﹕“再说吧﹐等小少爷痊愈之后﹐再说吧﹗”

俗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孩子骨易愈﹐至少也要两三个月﹐何况乐家有意留下这个“神医”﹐自然希望他住愈久愈好。

这其间﹐军师所受到的贵宾式招待﹐自然比方一甲犹胜一筹﹐不到一个月﹐乐家大宅﹐军师都可以出入无禁﹐他看到时机成熟﹐就从方一甲口中获知的秘道﹐进入了那怪人所住的 地方。

情形和方一甲所说的一样﹐不必重复。推门进去﹐房间之中﹐十分昏暗﹐而且有一股相当难闻的气味。像军师这样的江湖人物﹐常需要在夜间展开行动﹐所以在昏暗中视物的本领﹐也比较常人为高。可是军师这时﹐也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有一个人﹐坐在屋子的一角﹐乍一看﹐这个人的头大如斗──但军师已从方一甲那里﹐知道这个怪人﹐戴著一顶大圆帽子。

接著﹐就是在黑暗之中﹐亮起了雨点绿黝黝的光芒﹐如果这是那个怪人本来闭著眼﹐见有人进来就睁大了眼的话﹐那么﹐这人的眼睛﹐能在黑暗之中﹐发出这样的光芒来﹐这人也 就怪异得很﹗

见到这个怪人了﹗军师这时﹐也十分紧张﹐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他在门口停了一停﹐反手关上了门﹐向前走出了一步。

军师这时打的主意是﹐等走到近一些﹐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之后﹐再开口说话。

可是﹐他才踏出了一步﹐那人徒然发出了一声刺耳难听已极的吼叫声﹐饶是军师见惯大阵仗﹐这一下吼叫声突如其来﹐还是把他吓了一大跳。

而那怪人在叫了一声之后﹐发出的声音﹐尖厉刺耳﹐在大声喝﹕“谁﹖你是谁﹖我这里变怎么了﹖甚么人都可以进来﹖”

他一面叫著﹐军师也没有看到他有甚么动作﹐出乎意料之外﹐竟然在他的身边﹐响起了 “堂堂堂”的铜锣声﹗

正当深夜﹐四周围静寂无比﹐这铜锣声怕能传出两里路﹐军师当机立断﹐一声不出﹐转身就奔了出去。他才一奔出门﹐就听到暗道那边﹐人声嘈杂﹐军师身子一耸﹐上了房顶﹐仗著天色十分黑暗﹐他伏在房顶﹐一动不动﹐只见火光闪耀﹐有七八个汉子﹐高举火把﹐疾奔了过来。那七八个人奔近屋子﹐却并不进屋﹐只是执著火把﹐守在门口。只听得那怪人在屋内﹐不住发出吼叫声﹐像是愤怒之极﹐而屋外的那些汉子﹐却只是挺立著﹐并没有任何动作。不一会﹐又是一阵杂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只见乐老爷子为首﹐一件狼皮大氅﹐扣子扣了一半﹐就已气急败坏﹐奔了过来。

在他的身边﹐又跟著五六个人。

看到了这种情形﹐军师的心中﹐奇怪之极﹐竟不知是发生了甚么事。

乐老爷子到了屋子门前﹐连声道﹕“甚么事﹖甚么事﹖”

屋中那怪人的声音尖厉﹕“刚才有人闯进来﹐那是甚么人﹖”

乐老爷一楞﹐才双手乱摇﹕“唉﹐请你别……乱疑心﹐这里看守严密﹐没有人会进来的 ﹗”

屋中怪人怒道﹕“明明有﹐进来之后﹐一声不出﹐我一喝问﹐就不见了﹗我事情已快成 功﹐可别节外生枝﹖”

那怪人竟然喝问得声色俱厉﹐一点不留情面。乐老爷等于是黄金屯子的土皇帝﹐平日一呼百应﹐何等威风神气﹐可是这时﹐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样﹐点头哈腰﹐就在门口﹐打躬作揖﹐连声道﹕“不会﹐不会﹗”

那怪人静了片刻﹐声音听来不再那么愤怒﹐甚至还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想留住我﹐可是我已经说得再明白也没有﹐我不能留。”

军师伏在房上偷看﹐只见那么冷的天﹐乐老爷的额上﹐甚至在冒著汗﹐他十分恭敬地道﹕“你老留不留﹐我们自然不敢相强﹐但只盼能把四座金矿中的……金子﹐运些来……实实在在地运些来﹐不瞒你说﹐这些年来﹐人人都只当乐家养了四条金龙﹐金子堆积如山﹐谁知道全是假的﹐你只消一抬手﹐乐家就世世代代﹐享用不尽了﹗”

军师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此行﹐竟然听到了那么机密的一番对话﹗这番对话的内容奇特之极﹐从那些执著火把的汉子的那种愤然和失望的神情来看﹐乐家并没有得到甚么好处﹐竟是真的──这些汉子能来到这个地方﹐自然都是乐家的心腹﹐知道乐家的秘密的人﹐可以从他们的反应上﹐判断事实的真相。

乐家没有积存金子﹗军师若不是身在险地﹐一定会大声叫出来﹕不可能﹗他亲眼在那个禁地之中﹐看到过“金龙”滚滚的情形﹐如果那不是黄金的溶液﹐怎会发 出如此璀璨夺目的黄金光芒﹖

而且﹐那种壮观之极﹐黄金滚滚的情景﹐不但是他一个人见过﹐年叔叔也见过﹐后来方一甲也见过﹐那就决不可能是虚假的幻象。

可是这时﹐乐老爷的情形﹐却一点也不像是在作伪﹗乐老爷讲完之后﹐他的胡子眉毛上﹐都已经结满了冰花﹐样子看来﹐又是怪异﹐又是可 怜﹐他是在向那个怪人求黄金﹗

军师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乐老爷父子的对话之中﹐曾提及那怪人自己用了不少黄金去﹐所余无几﹐如今看来﹐金子全给那怪人用光了﹗这就更加怪不可言了﹐那怪人看来终年在这屋子之中不出去﹐他要用那么多黄金干甚么 ﹖

只听得屋子中静了片刻﹐才又传出那怪人的声音﹕“你们也真怪﹐要金子来干甚么﹖”

乐老爷的面肉﹐抽搐了一下﹐显然他心中极度愤懑﹐因为那怪人说的﹐不是人话。要金子来有甚么用﹗谁都知道要金子有甚么用﹗这时﹐军师也看出﹐乐老爷和那怪人之间要说这番话﹐算这些帐﹐都是憋了很久的了﹐想不到由他的行动来引发。难怪乐老爷一到﹐并不热衷于找人﹐只是对那怪人发话──如果眼下这十几个人仔细寻找﹐他也就不能安然无事﹗一想到了这一点﹐军师不禁暗叫了一声“侥幸”﹗乐老爷一顿脚﹕“金子当然有用﹐连你都要用﹐我们凡人自然更要用﹐越多越好﹗”

军师越听越奇﹐乐老爷自称“凡人”﹐难道那怪人真是神仙﹖可是乐老爷对怪人的态度﹐又不是绝对的恭敬﹐而且很有点有恃无恐的样子。

屋中怪人又叹了一声﹕“我用金子﹐用途和你们不同﹐你们──”

说到这里﹐只见乐老爷的儿子﹐气咻咻走了过来﹐拉了拉乐老爷的衣袖﹐道﹕“爹﹐算了﹐何必强人所难﹐他不肯﹐就算了﹗”

军师知道这位大少爷的性格﹐十分恬淡﹐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可是他这一动﹐倒给了乐老爷一个发作的机会﹐乐老爷眼望著他的儿子﹐伸手指向屋子﹐扯大了嗓门﹐显然就是说 给屋子里的那怪人听的。他道﹕

“孩子你知道甚么﹐这位﹐当年﹐从一个大坑中爬出来﹐全身是伤﹐奄奄一息﹐要不是恰巧遇上了我﹐他能活到今天﹖他再能﹐那时也死了﹗这些年来﹐他行动不便﹐是得了谁的照顾﹐那时﹐他连话也不会说﹗好﹐现在他说走就走﹐留点金子给我们﹐对他来说﹐不过是 举手之劳﹗”

乐老爷一口气数说下来﹐伏在屋顶的军师﹐要张大了口﹐不住地吸著寒冷的空气﹐才能 使头脑保持清醒。

乐老爷的话﹐其实并不高深﹐也不复杂﹐可是他所说的一切﹐却又令人有匪夷所思之感 。

首先﹐今人感到意外的是﹐那怪人竟然“行动不方便”﹐那他又怎么有能力把金子炼成 熔液﹖

而且﹐他竟然还是乐老爷救活的﹐难怪乐老爷有恃无恐了。

乐老爷的儿子几次想阻止他父亲说下去﹐可是并不成功。

后来﹐他的动作也变得怪不可言﹐一面拉他父亲的衣袖﹐一面不住伸手指向天﹗他的这个怪动作是甚么意思﹐军师全然莫名其妙。

可是乐老爷显然明白之极﹐也伸手向上指了一指﹐大声道﹕“算他是天上下来的﹐那又怎么样﹖一定是犯了天条﹐被玉皇大帝贬下来的﹐如今他要回去﹐一点不念我们这些年来对 他的情意﹐说得过去吗﹖”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是对著那怪人所住的屋子﹐大声叫出来的﹗静了约莫一分钟左右﹐才听得怪人的声音﹐自屋子中传出来﹕“放心﹐我尽力就是﹗”

乐老爷一听﹐立时换了脸色﹐连连拱手﹕“谢谢﹐谢谢﹐拜托﹗拜托﹗”

他说著﹐一挥手﹐就和他儿子﹐带著一干人等﹐又由暗道﹐退了开去﹐刹那之间﹐四周围变得寂静无比﹐军师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在上面伏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是再去见那个怪人呢﹖还是就此离去──他当然不甘心就此离去﹐因为虽然他听到了乐老爷和怪人的对话﹐知道了不少﹐可是也更加迷 糊了﹗

他竟然完全无法设想到那怪人的身份是甚么﹗乐老爷说他是“天上下来的”﹐又说他奄奄一息﹐自一个大坑中爬出来﹐真不知道是怎 么一回事﹗

他伏了很久﹐思绪紊乱之极﹐才一侧身﹐自屋顶上翻了下来﹐轻轻落地。

像军师这样的身手﹐丈把高落下来﹐自然了无声息﹐可是他才一著地﹐就听得屋中那怪人道﹕“你一直没有走﹖你进来﹗”

军师怔了一怔﹐心想不管是吉是凶﹐来这里目的就是要见那怪人﹐没有道理在如此这样的情形下打退堂鼓的﹗所以他略定了定神﹐就推门走了进去。

在黑暗中﹐那人的目光灼灼﹐好一会没有出声。军师先开口﹕“刚才的一番对话﹐我全 听到了﹗”

那怪人发出了一下无可奈何的乾笑声来﹐仍然不说甚么。军师心思慎密﹐已经有了一定的设想﹐他十分小心地道﹕“阁下是天上被谪的仙人﹖现在沦落凡间﹐期满又要重归天上了 ﹖”

这是军师听了乐老爷的话之后﹐所得出来的设想──当时﹐军师虽然有学问﹐但是对于 鬼神之说﹐也是深信不疑的。

那怪人又叹了一声﹐问﹕“你是甚么人﹖”

军师把自己前来的目的﹐甚至和方一甲互相商量的计划﹐都一口气说了出来﹐当时他想的是﹐对方如果有仙人的身份﹐自己瞒也瞒不住的。

那怪人听得发出了几下惊诧的声音来﹐然后道﹕“用你的话﹐可以这样说﹐我是谪仙﹐ 现在要回天上去了﹗”

军师一时之间﹐不明白“用你话﹐可以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那自称“谪仙”的又道﹕“再用你的话﹐也可以这样说﹕这些年来﹐我已经积聚了足够的……云雾﹐可以腾云驾雾﹐ 回天上去﹗”

军师的脑筋动得快﹕“云雾是由黄金……炼成的﹖”

那怪人“哦”地一声﹕“你心思和别人不同﹐是的﹐用黄金炼成。”

军师向往之极﹕“真是仙人﹐不知道能不能渡我为仙﹖”

那怪人立即有了回答﹔“当然不能﹐反倒是你需为我做一件事﹐代我去告诉乐先生﹐我实在不能留金子给他们﹐一小块也不能﹗”

军师十分不以为然﹕“何其吝啬﹐岂是仙人所为﹖”

那怪人叹了一声﹕“我无法使你们明白﹐经我提炼过的黄金﹐都沾有极毒的毒性﹐人手一经碰触﹐便会全身溃烂﹐死得惨不可言﹐不然﹐我只是一举手之劳﹐有甚么好吝啬的﹖”

军师听得似懂非懂﹐他摇头道﹕“这样﹐我可无法代你做到﹐乐老爷怎肯信我﹖”

那怪人连叹三声﹕“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军师冷冷地道﹕“黄金会有毒﹐这话也叫人难以相信﹐你还是另外找个藉口吧﹗”

那怪人语调悲哀﹕“你们不懂﹐其实那也不是毒﹐叫作──”

军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年轻人和公主﹐并不出声﹐年轻人知道军师的叙述﹐已到了紧要关头﹐所以忙问﹕“不是毒﹐是甚么﹖”

军师没有回答﹐公主用清晰而缓慢的声音道﹕“不是毒﹐是辐射﹗”

公主这句话一出口﹐年轻人直跳了起来﹐望定了公主。冯念慈也轻轻地“啊”了一声﹐神色疑惑之极﹐军师也盯住了公主看。

公主虽然那样说了﹐但显然她并不是很有信心﹐所以她的神情﹐有一刹间的尴尬。而就在这时﹐军师开了口﹕“真了不起﹐对﹐是辐射。当时﹐他说了﹕不是毒﹐是辐射﹐当然﹐当时我根本听不懂﹐不知道甚么是幅射﹗”

公主一听得军师证实了她的设想﹐喜上眉梢﹐发出了一下欢呼声﹐身子向上一耸﹐竟然 冉冉向上升了起来。

这在公主来说﹐已然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可是对于军师和冯念慈来说﹐却是绝想不到的 奇景。

公主冉冉升高之后﹐身于在半空之中转了一个折﹐黑纱飘飘﹐姿态美妙之极﹐然后﹐又缓缓落了下来﹐眉开眼笑地望著军师﹐军师以手加额﹐发出“呵呵”的声响﹐他的神情古怪之极﹐最后吁出了一口气﹕“我以为我已经见过所有的一切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年轻人忙道﹕“会对你详细说当时﹐那……怪人说出了‘辐射’这个词﹖”军师点头﹕“是的﹐当时我听不懂﹐所以牢牢记得了这个词﹐后来﹐自然明白了﹐现在﹐谁都知道是甚 么了﹗”

年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还说了些甚么话﹖”

军师道﹕“没有﹐他见我连甚么辐射都不懂﹐就没有再对我说甚么﹐只是摇头﹐又叫我快走﹐说他离去之前﹐会劝乐家把整个黄金屯子拆平。所有的人﹐都要离开﹐不然﹐会有大祸临头﹐我见他说得十分认真﹐也认定了他是一个被谪的仙人﹐所以对他的话﹐十分听从﹐和他分开之后﹐第二天就离开了黄金屯子──我至少知道了黄金屯子中并没有黄金﹐自然也不会再去实行方一甲提供的计划﹐那时﹐我另外有些事﹐所以方一甲也没有再找到我。后来﹐后来天下大乱﹐谁也找不到谁了﹗”

(尾声)

军师说完了往事﹐有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冯念慈最先开口﹕“爹﹐你竟没有问清楚那……人究竟是甚么来历﹖”

军师苦笑﹕“问了也没有用﹐就算他肯告诉我﹐我当时也听不懂。”

冯念慈道﹕“可是日后﹐慢慢会懂的呀﹗”

军师笑了一下﹕“到后来﹐就算他没有说﹐我也可以懂了﹐不但我懂﹐他们也懂了﹐对不对﹐不然就不会猜到是辐射﹗”

年轻人和公主想了一下﹐才道﹕“只有一个梗概。”

军师兴致相当高﹕“来﹐我们三个臭皮匠﹐看能不能把事情弄圆满一些﹗”

年轻人首先道﹕“这个人来自天上﹐可是他遭到了意外﹐我假设他是一个宇宙航行员﹐不知道从哪一个天体﹐航行到了地球﹐可是在著落时﹐遭到了意外。这种情形并非独有﹐著名的西伯利亚通古斯大爆炸﹐就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是一艘宇宙航行船的失事﹗”

公主“嗯”地一声﹐支持年轻人的意见﹕“所以乐老爷发现那人的时候﹐那人是从一个大坑中爬出来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军师笑著点头﹕“和我的设想一样﹐而且有一点十分重要﹐那人驾来的飞船﹐一定还在那个大坑之中﹐虽然损坏﹐但是可以修复﹐不然﹐被谪向凡间的仙人﹐就无法再回到天上去 了﹗”

年轻人一挥手﹕“我明白了﹐这个外星人﹐就在他降落之处﹐建立了黄金屯子﹐大坑的所在地﹐就是乐家大宅中的禁地﹗”

公主有点迟疑﹕“那么多黄金……全是用来作修复飞船所用的﹖”

年轻人道﹕“或者是从黄金之中﹐提出有效的成份来使用。他不是说他要黄金﹐是另有用途吗﹖他又曾说﹐用黄金来提炼升天的云雾﹐这其间的情形﹐究竟怎样﹖我们也无法确知 。”

军师深深地收了一口气﹕“那时候﹐人人都是知道有神仙﹐绝不知道甚么外星人﹐后来﹐我回想起在禁地中看到的情形﹐那简直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地下熔炼工厂﹐还有那些幢幢的人影﹐看来像是机械人──这个外星人掌握了十分高深的科技﹐可以凭藉机械人﹐而达成人类至今未能实现的采金技术﹐采取四个金矿之中的存金﹗”年轻人和公主都抿著嘴﹐军师的设想﹐可以成立。公主低叹了一声﹕“那人的伤势﹐始终未曾痊愈﹐他……一直行动不便﹗”年轻人道﹕“宇宙航行员……就算有些伤残﹐只怕也不成问题﹐这个外星人﹐后来当然回去了﹖”军师道﹕“我想是回去了﹐因为整个黄金屯子都不见了。我猜想﹐他起飞的时候﹐一定会产生大量的辐射﹐所以他才先要所有人疏散﹗”

年轻人吃了一惊﹕“要是屯子中的人﹐不肯听话﹐不肯走呢﹖”

军师道﹕“关键在乐家﹐乐家肯走﹐别人自然也肯﹐乐家不肯﹐就难说得很了﹗”年轻人神情十分紧张﹕“难道那异星人会不顾一切﹐就起飞吗﹖”

又是好一会的沉默﹐军师才道﹕“一直没有再遇到过乐家的人﹐所以情形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嗯﹐从黄金屯子建立的年数来看﹐那外星人在地球上停留了──在乐家大宅中住了 超过六十年﹗”

公主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么﹐乐老爷在发现他的时候﹐还是一个少年了﹗”

军师点头﹕“不错﹐是一个少年﹐而且可以推测﹐是一个贫困的逃难少年﹐忽然在极北的荒野之中﹐有了这样的奇遇﹐遇到了一个飞船失事的外星人﹗”

年轻人道﹕“然后﹐就在那外星人的超特能力的帮助下建立了乐家屯子。”公主吸了一口气﹕“有这样的一个外星人在﹐当然是乐家最高的秘密﹐为了保持这个秘密﹐甚至不让两个女儿出嫁﹐可是﹐事情还是不免慢慢传了开去──我想﹐乐家上下﹐只知那人来自天上﹐只怕决未曾想到过那是一个异星人﹗”

军师神情悠然﹕“只不过是名称上的不同﹐现在想来﹐中国人屡有遇仙的﹐自然是遇上了外星人﹐乐老爷遇仙﹐是一个受了伤的外星人﹐这种事﹐前人笔记上多有记载的﹐后人疑信参半﹐都是因为智识未开之故。”年轻人耿耿于怀﹕“只是不知道离开时的情形如何﹗”

公主摊了摊手﹕“隔了那么多年了﹐甚么都是一样的了。黄金屯子中﹐确然曾有过许多黄金﹐但就算留了下来﹐也不能碰﹐全有强烈的辐射﹗”

年轻人、军师都没说甚么﹐冯念慈在这时说了她的意见﹕“古人早就有‘金山银山到头空’的说法﹐就算没有辐射﹐是真的拥有金山银山﹐也没有可以永远拥有的。”年轻人和公主“啊”地一声﹐对这位生性恬淡的姑娘﹐再由衷的敬佩。军师在这时候叫了起来﹐一拍桌子﹐指著公主﹕“告诉我﹐你是怎么会飞的﹖是不是也是从天上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