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天人
两件事,发生的时间相隔三十年,地点相距几万里,事情发生时所在的人,也全然不同,看来是全然没有关联的。唯一相同的是,两件事同样怪异,而且,深入了解之后,就可以发现两件事之间,有著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九四五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盟军和日军在缅甸北部和中国接壤处的战事,正进入炽热时期,战况极其激烈。每一次战役,双方都出动猛烈的炮火,死伤累累。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在战场上,人的生死,完全处于极端不稳定的状态之中。在这样的情形下,怪异的事也特别容易发生,但是却也很少有怪异得超过原林中尉的遭遇的。
原林中尉并不是正式的战斗人员,他是一个军医,从军之际,正是大学医科二年级的学生。由于爱国的热忱,弃学从军,已经经历了两年多的战士生活,早已习惯了尸体。每一次在清理战场,找寻自己部队牺牲者的尸体之际,他都能克制著感情,忍受著那种死亡直接向人袭来的感觉。
可是,这一次却有点例外。原林中尉有记日记的习惯,那一次特别的遭遇,他在事后,在日记中有极其详尽的记载。
四月十七日 阴雨(似乎根本没有晴天)
战场向北移,英军、美军和我军组成的联合部队一直在推进,日军一直顽强抵抗。
每天都有上百次的接触,天气似乎根本没有晴过,一直在下雨,不知已经有多久未曾踏到坚硬的土地了。每一脚踏下去,都是踏在泥浆上,泥浆渗进皮靴中,使人感到极度的不舒服。
今天,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简直不可能,完全超出人类的医学知识之外。
傍晚,进入一个才发生过剧烈战斗的地区。战斗在下午发生,歼灭了日军整整一个营,我军方面,也有不少人牺牲。照例要将我军牺牲者的尸体掩埋起来,但是进入战区一看,根本已没有这个必要。猛烈的炮火,令得所有战死者都肢体残破,同时看看是不是还有生还者的希望几乎断绝。
爬过一个深约两公尺的炮弹坑,坑底有不少钢盔、破碎的鎗械,怪事就在这时发生。当时天已十分黑暗,停下来将腰际的手电筒解下来,点亮,继续前进之际,才一抬脚,突然发现有东西绊住了脚踝,阻止前进。曲身用电筒一照,天,是一只人手!一只人手连著一截小臂,紧紧地抓住了足踝,手指的骨节,因为用力而突了出来!
想起当时的情景,极度的震骇一直延续到现在,在记述这件事的时候,全身都忍不住发抖。一只手,连著一截手臂,在一个炮弹坑的底部,抓住了脚踝!当时想叫,但张大了口,叫不出来。在手电筒的光芒之下,在勉力镇定下来之后,可以看到,手臂和手并不是断裂下来的残肢,因为小臂的延续是在泥土之中。
由于当时的震惊实在太甚,所以一时之间,很难叙述得明白,要等到镇定下来之后,才能发现情形原来并不是太值得骇异。情形很简单,有一个人,整个人全埋进了土里,只有一只手还露在土外,在我经过时,露在土外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一弄清了这样的情形,我立时大声呼叫了起来,军医队的队员纷纷奔进炮弹坑中,有的根本是从泥浆堆中直滚下来的。我高叫道:“快挖掘,泥土下有人还活著!”
第一个奔到我身边的,是一个新入伍不久的学生,为人有点傻头傻脑。他向我立正,大声道:“报告队长,没有人被埋在泥土之下,还可以活著的!”
我没有和他争辩,只是叫道:“快掘!你没看到他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他低头一看,整个人都傻了,一面连声答应著,一面立即就蹲下身,用双手挖掘著泥土。泥土很湿软,那是由于不断下雨之故。我也学著他,蹲下身去,用双手挖著泥。
接著,更多队员赶到,有了工具,挖掘的工作进行得更快。在开始挖掘之际,那只手──应该说那个被埋在泥土中的那个人的手──一直紧握著我的脚踝,隔著厚厚的皮靴,也可以感到他的手极强而有力,要一个十分强健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力量。
五分钟后,可以看到那人的头部,由于泥土的湿软,那人的五官,几乎全被泥土封著。一个队员从附近的沟渠中弄来了水,向那人的头部直淋了下去,那人头脸上的泥土,被水冲成泥浆,流了下来。也就在这时,他的手才松开了我的脚踝。
当那人的上半身完全显露在泥土之外时,我们都已经看出他穿著日军的军官服,是一个日本军官。我和一个队员抓住他的手臂,用尽了气力,才将他自泥土中拉了出来。
将那个人完全拉出来之后,所有在旁边的人,都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想的是同一个问题:这个人,怎么可能在绝对不能生存的环境中活了下来?
我之所以要将这件事,在我的日记中记述得特别详细,是因为这件事,实实在在是不可能的,但却又是确切不移的事实。
在绝对不可能和事实存在之间,是不是表示著人类的知识有一个缺口?或者说,人类所知的全错了?
当时的环境是一个炮弹坑。我确知这场战役在三小时之前结束,那人会被泥土掩埋,当然是战事还在发生之际的事,那就是说,至少超过三小时了。
泥土十分湿软,就算那人在炮火之中,侥幸地一点也没有受伤,从他被拖出来的情形来看,湿软的泥土已将他的五官完全封住,他根本无法呼吸。而人的脑部只要缺氧三分钟,就会导致死亡,这是人所尽知的事实。这个人有甚么可能,在缺氧三小时的情形下仍然活著呢?
那人是活著的,不但当他的身子还埋在泥土中之际,能用手抓住我的脚踝,而且,当他整个人被提出来之后,他还试图挣扎著自己站起来,同时,自他的喉际,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叫声。可能他是想讲些甚么,但由于他的口中也满是泥土,所以根本发不出正常的语声来。随即,他表现得十分虚弱,身子向下倒去,我立时在他的身后将他抱住,叫道:“快抬担架来!”
所有的队员都张大了口,说不出的骇异。我再叫了一声,才有人奔过去,抬了担架来,将那个日本军官抬上了担架。
那日本军官躺上了担架之后,用手揉著眼,像是想看清眼前的情形。我将他的手拉了下来,道:“你还活著,我不知道你是如何会还活著的。同时,你已经成为盟军的俘虏,希望你不要乱动!”
我的日语并不是十分流利,但那日本军官显然听懂了,躺著不再动。担架迅速被抬走,我带著其余的队员,继续执行任务,没有甚么再值得记的事。
这个在湿土中,至少被埋了三小时的日本军官,如何还能活著?真是不可思议。
一定有原因的,但究竟是甚么原因呢?当战争结束之后,我一定要将这件事,作为我今后一生研究的中心。研究如果有结果,可能使整个人类的医学改观!
原林中尉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七日的日记,就是这样。关于这个日本军官,原林中尉还有不少记载,也是用日记形式留下来的,但是可以暂时搁一下,先说一说第二件怪异的事。
轻见全科医院的规模相当大。轻见,是一个日本相当罕见的姓氏,轻见医院,是由于创办人轻见小剑博士之故而命名的,位于神户东郊。
医院的建筑物之前,是一幅相当大的空地,种植著不少树木。这时,正是深秋,一九七八年的深秋。
天气已经相当凉,落叶在空地上随风飘转。一辆大巴士驶到空地上,停下,自车厢中传出来欢乐的笑声,冲破了深秋的寂寥。在车身上,挂著一幅白布的横额:“轻见医学院学生实习团”。在车上的年轻人,全是轻见医学院的学生,其中之一,是中国留学生原振侠。
当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原振侠正和几个同学大声在唱歌,车子一停,已有几个同学迫不及待地要下车。井田副教授,一个样貌十分严肃的学者,大声宣布:“请等一等,有几句话要说!”
车厢中登时静了下来,井田副教授清了清喉咙,道:“各位同学,今天我们到医院中去作的实习,相当特别。各位已经受了三年正式的医学训练,如果不是要求太严格的话,对一般病例,已经可以治理──”
出名调皮的原振侠,低声讲了一句:“当然,可惜还要再受两年苦!”
同学都忍著笑,井田副教授瞪了原振侠一眼,想训斥他几句,但是又忍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原振侠这个中国留学生,能进入轻见医学院,当然入学考试成绩优异,但是听说,原振侠的父亲,和轻见博士是交情十分深的朋友。轻见博士去年因为一桩意外而死亡,可是双方的交情人所共知。原振侠虽然调皮,仍不失是一个好学生,所以井田副教授便忍了下来。
原振侠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甚么。井田副教授继续道:“大家到医院的档案室去,翻查病案的医疗档案。当然,这些档案上的病人,是早已逝世了的。每人找一份档案,将自己设想成为当时的主治医师,要作一份报告,报告自己作为主治医师,对这个病人的医疗过程。”
车厢中立时响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这是极有趣的事,在沉闷的医学课程之中,倒不失是一项调剂。井田副教授讲完之后,示意司机开车门,学生鱼贯下车。走在原振侠这边的,是他的一个同宿舍好朋友,羽仁五郎。
五郎悄声问:“原,有一些著名的人物死在医院,你准备拣哪一个人的档案?”
原振侠眨了眨眼,一副神秘的样子,道:“我拣轻见小剑博士!”
学生已经列好了队,由井田副教授带著队,向医院走去。羽仁五郎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将眼睛睁得老大,道:“甚么?轻见博士?”
原振侠道:“是啊!”
五郎用肘轻碰了原振侠一下,道:“那像话吗?谁都知道轻见博士是在一桩交通意外中丧生的,车祸发生得极猛烈,一列火车撞上了博士的座车,重伤之下,当场死亡,还有甚么医治方案可作报告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笑容中充满了狡猾,道:“那才好,我可以偷懒,报告上只要写上:送抵医院,已经死亡,八个字就够了!”
五郎不以为然地摇著头,这时候,队伍已经进入了医院的建筑物,带头的井田副教授,已经向一道楼梯下走去。原振侠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最主要的是,我不相信轻见博士已经死了。”
五郎陡然一震,失声道:“你说甚么?”
医院中是应该保持肃静的所在,五郎由于突然的吃惊,那一句话的声音相当大,引得每一个人都向他看来。五郎显得十分尴尬,忙低著头向前走下了几级楼梯,才对原振侠道:“你又来恶作剧了!”
原振侠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正经神态,道:“不是恶作剧,是真的!”
五郎发急,道:“可是,去年,你和我,全校学生,都参加过博士的丧礼!”
原振侠道:“是,我们也看到过博士躺在棺材里。可是,他可能没有死!”
五郎瞪著原振侠,他和他这个好朋友的性格截然相反,十分稳重踏实。所以当他瞪著原振侠的时候,不由自主,大摇其头。
原振侠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一个人可以被埋在泥土中,超过三小时而不死,在理论上来说,他也就有可能躺在棺材里一年,而仍然活著!”
五郎叫道:“疯──”他才叫了一个字,立时又压低了声音,连叫了七、八声“疯子”。
原振侠叹了一声,道:“那是真的,我父亲和轻见博士是好朋友,不知道多少年之前,在缅北战场上认识的!”
五郎双手掩著耳,不愿听,也加快了脚步。
队伍已来到了档案室的门口,档案室主任和几个工作人员,在门口表示欢迎。原振侠越队而出,举著手,高叫道:“请把轻见博士的档案给我!”
原振侠这样大声一叫,所有的人都向他望来。原振侠的花样多,在学院中是出名的,几个女学生充满兴趣地望著他,看他又要玩甚么花样。
井田副教授皱著眉:“原君,轻见博士是伤重致死的!”
原振侠大声回答:“我知道,我想找出重伤致死的原因,也想研究一个人在重伤之后,是不是还可以作最后的挽救努力!”
井田副教授闷哼了一声,心中已决定了,不论原振侠如何写报告,都不会给他及格的分数。
档案室主任看到副教授没有作甚么独特的表示,也就点了点头,向原振侠道:“请跟我来!”
原振侠跟在主任的后面,档案室中,全是一个一个的钢柜,其他的同学已经在档案室职员的带领之下,各自随便取了一份档案。原振侠跟著主任,来到一只钢柜之前,打开了锁,拉开一个抽屉来。
主任道:“院长被送到医院之际,已经证实死亡,所以只是循例拍了X光片,完全没有诊治的经过!”
原振侠开玩笑似地道:“可能这些X光片也没有人看过,是不是?谁也不会对死人的X光片发生兴趣的!”
主任自抽屉中取出了一只大大的牛皮纸袋来,纸袋上注明“轻见小剑,尸体X光片,共二十张”。主任将纸袋翻了过来,笑道:“看,真的没有人看过!”
原振侠也注意到了,纸袋的封口上,有著X光室所贴上的薄薄封条。根据医院的规则,如果主治医师或是会诊医师,看过那些X光片的话,要在纸袋后面加以注明,签字,而且封条也不会完整。如今签名栏中完全是空白的,那就证明没有人看过。
原振侠将纸袋挟在腋下,抬起头,找到了羽仁五郎。他来到五郎的身边,道:“刚才我告诉你的事是真的,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五郎悄声道:“你抽了大麻?”
原振侠轻轻打了五郎一下,道:“才不!我可以将详细情形告诉你,不过你要请我喝啤酒!”
五郎现出极度疑惑的神情来,看来,原不像是在开玩笑。
五郎想了想,虽然上过他无数次当,但是听他如何胡说八道也很有趣。何况,请他喝啤酒,也很有趣,没有甚么大的损失,所以他就点了点头。
井田副教授已经大声在宣布:“每个人都有档案了?先看一下,有问题,尽管提出来。”
原振侠并没有打开纸袋,仍然将纸袋挟在腋下,东走几步,西看两眼。副教授在半小时之后又宣布:“列队回学校,报告在明天就要交上来!”
学生闹哄哄地离开了档案室,离开了医院,回到宿舍,原振侠一直没打开那纸袋。
羽仁五郎很用功,一回宿舍,就在桌边仔细研究他带回来的那份档案。
晚上,五郎和原振侠一起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室。当侍者斟满了啤酒,原振侠喝了大大的一口之后,五郎才道:“你可以说说,甚么三小时被埋在泥土中不死的经过了?”
原振侠当然不能再推辞,他已经喝到啤酒,就开始他的叙述,说得很详细。但是他说得再详细,也详细不过原林中尉在当时事发时,所记下的日记。
原林中尉,就是原振侠的父亲。
还是来看看原林中尉接下来的日记吧。
四月十八日 阴雨(雨看来永远不会停止了)
一天的急行军,向北推进了一百二十公里之多,已经快可以和右翼攻过来的友军会合了。友军的炮火声,也已经可以听得到。
胜利在望,心情当然兴奋,但是,又见到了轻见小剑,更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奇诡的振奋。那是一种极度奇异的感觉,感到我一生的命运,会因此改变。
在激烈的战事中,猛烈无比的炮火之下,几乎没有生还者,也没有俘虏。俘虏只有一个,就是昨天在那样奇特的情形下,被救出来的那个日本军官,他的名字是轻见小剑。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他自己讲出来的。
昨晚,在担架抬走之后,例行任务进行之际,我一直不断地在想,怎么可能呢?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活著呢?
所以,当任务一完成,回到驻地之际,我就问:“那个日本军官呢?”
一个队员道:“在,已经将他身上的泥全洗乾净了。他完全没有受伤,不过不肯说话!”
队员一面说,一面指著一个帐幕,我立时向帐幕走去。这时,正下著密密的小雨,我掀开帐幕,先抹去了脸上的水,就看到了他。
他本来坐在一只木箱上,只穿著一条内裤,样子看来很可笑。一看到我,就霍地站了起来,道:“轻见小剑上尉,军医官,兵籍号码一三三四七。”
在他被抬走的时候,我曾经告诉过他,他已经是我军的一个俘虏。他一见到我就这样报告,那是一个俘虏应该做的事。我挥了挥手,令他坐下,道:“你的名字写成汉字──”
他立即俯下身,用手指在地上写出了“轻见小剑”四个字。即使是在帐幕之中,地上的泥土也是十分湿软的,要用手指在地上划出字来,是十分容易的事。
看到泥土的湿软,我自然而然,想起他被埋在泥土中的事情。一个队员将对他的初步检查交给我,任何稍有医学常识的人,都可以看得出这个人的健康十分正常。
我心中有很多疑问,不知如何开始才好,想了一想,才道:“你看来很健康!”
他挺直了身子,道:“是,一直很健康。”
我又问:“你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被埋进泥土里去的?”
他的神情很惘然,反问道:“我……被埋进泥土?”
我怔了一怔,将我发现他的经过,向他说了一遍。他摇著头,道:“我是全不记得了。当时,我正替一个伤兵在裹伤,突然间炮弹落下来,爆炸,我就变得甚么也不知道了!”
轻见小剑这样回答我的问题,听起来无懈可击。但是,他是在战争结束之后三小时,才被发现的,这又怎么解释呢?
我接过队员递过来的听诊筒,轻见顺从地凑过身来。我仔细听了好一会,他的健康完全正常,我只好带著疑问离去。
回来之后,想了很久,只想到了一个可能,决定明天好好去问一问轻见。
四月十九日 阴雨
由于战事的进展快,轻见小剑这个俘虏无法移送给上级,所以仍然留在队里。老实说,我也有点私心,想将他留在队里久一些。因为在这个人的身上,似乎有著说不出的怪异。
今天一见到他,他又立正,向我报告了一遍他的军阶、编号。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表示友好,同时递了一支烟给他。在战场上,香烟是极其奢侈的物品,他表示了极度的感谢,一点著,就贪婪地抽著。
我才一开始,就切入了正题,道:“轻见上尉,你在湿软的泥土中,被埋了至少超过三小时,只有一只手露在泥土外面,你知道不知道?”
轻见听得我这么说,开始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来,道:“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样情形之下还活著。”
我道:“这是绝对的事实。要不是我经过的时候,你露在土外的那只手,抓住了我的足踝,我根本不知道有人被埋在土下。”
轻见现出一个十分滑稽的神情来,摊开自己的手,看著,道:“这……好像不很对吧?就算我在土中埋了三小时而不死,我露在土外面的手,怎么会知道你从旁边经过?
中尉,这好像太古怪了吧?”
我苦笑,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轻见神色怪异,像是在怀疑我这样说法,是另有目的的。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我是一个俘虏,而对方的长官这样问我,我也会那样想。
我把昨天想到的一个可能,向他提出来,道:“请问,你是不是受过特殊的体能锻炼?我的意思是,譬如日本忍术中有一种功夫,是对呼吸的极度控制。印度的瑜珈术中,也有相类似的功夫──”
轻见的常识相当丰富,我还没有讲完,他已经道:“中国武术中内功的一项,也是类似的功夫,叫‘龟息’,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道:“是,你曾经──”
这是我昨天想到的唯一解释。忍者的压制呼吸也好、龟息也好、瑜珈术也好,都能够使人的体能得到极度的发挥。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称之为“超体能”。如果一个人曾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虽然被埋三小时而丝毫无损,仍然事属怪异,但绝不是全无可能的事。
轻见笑了起来,大声道:“没有,绝没有!而且我也不相信我被埋了那么久。中尉,你和我都是医生,我们应该相信现代医学!”
他反倒教训起我来了,这真令我有点啼笑皆非。接著我又和他谈了一点闲话,他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他个人的事。他出身在一个很富有的家庭,如果不是战争,他早已是一个很成功的医生了,可是战争──
提起战争,每一个在战场上的人,都有不同的牢骚,也不必细述。经过和他详谈之后,双方之间,像是建立了一种友谊。我是抱著目的的,这个人,一定有他极度与众不同之处,才会有这种不可能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对我感到亲切,可能是因为他是俘虏,希望得到较好的待遇?谁知道,反正我一定要继续不断地观察这个人!
四月二十日 晴
天居然放晴了,昨晚就在帐幕中,和轻见作了竟夜谈。这个人,如果不是敌军,真可以做好朋友。我们已经约好了,不论他被转移到何处,都要保持联络。他已经相信了自己曾被泥土掩埋了三小时,我们也决定如果环境许可,将进行共同的研究,研究的课题就是超体能。这个课题如果能深入研究,人的能力高度发挥,人类的进步会演变成怎样,真是难以想像!
原振侠喝下了最后一口啤酒,望著五郎,道:“现在你才明白,我为甚么要拣轻见博士来作研究了吧?”
五郎眨著眼,原振侠握著拳,用力挥了一下,道:“他是一个怪人,一个有著超体能的怪人!”
五郎神情骇异,道:“那么,令尊和博士之间的研究,后来有没有──”
原振侠道:“由于种种原因,战争结束之后十年,他们才又取得了联系。当时,轻见小剑已经是日本十分著名的医生,我父亲却潦倒不堪,住在香港的木屋区中。轻见曾请我父亲去过几次日本,也曾倾谈过,但是两人间的地位相差实在太远了,共同研究变成不可能的事。博士曾邀请父亲在医院服务,或许是为了自尊心,父亲也拒绝了,一直到父亲去世,他们都维持著相当深厚的友谊,但当年的理想,当然无法实现了!”
五郎叹了一声,转动著杯子,原振侠凑近他,道:“父亲常向我提起博士的事,我来日本之初,就一直想好好研究他。当参加完他的丧礼之后,当晚,我真想去把他的尸体偷出来详细地研究!”
五郎素来知道原振侠胆大妄为,可是也不知道他大胆到这种程度,当场吓得直跳了起来,摇著手,连话也讲不出来。
原振侠却若无其事,又道:“你怎么啦?当年在战场上的事,难道不值得研究?告诉你,你是我心目中,去偷盗尸体的助手!”
五郎的脸发白,仍然连连摇著手。原振侠高兴地大笑著,搭著五郎的肩,一起回到了宿舍。
回到宿舍之后,原振侠拿起了毛巾,就向浴室走。五郎在听了原振侠的叙述之后,心中自然也好奇万分,他顺手拿起那装有X光片的纸袋来,拆开,将一叠X光片抽了出来。才看了第一张,他的脸上就现出了古怪莫名的神情来,脸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搐著,终于,他发出了一下极可怕的叫声:“原!”
原振侠并没有听到五郎所发出的那一下可怕的叫声。首先听到的,是左右两间房间中的同学,和恰好在走廊中经过的第一个同学。
那个恰好自走廊尽头处浴室中浴罢的同学,突然之间,听到羽仁五郎发出的惊叫声,由于叫声听来是如此可怖,整个人都怔呆了。
在他们怔呆之际,好几间房间的门打开,有人探出头来问:“甚么事?甚么事?”
那同学指著五郎宿舍的房门,道:“谁知道五郎在搞甚么鬼!”
(请注意,以下所发生的事,至少有八个人以上,可以作证明,所以是绝对的事实。)
就在那同学讲了这一句话之后,房间中就传来了一下沉重的重物坠地声。一听到了这下声响,人人都可以知道,房间中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那同学──他的名字是井上──离房门最近,立时去推门,可是门却在里面上了锁。
一般来说,学校宿舍中的房间,是绝少上锁的,尤其当房间里有人的时候。而刚才五郎的叫声自房中传出来,证明他在房中。
井上一下子没推开门,就一面拍著门,一面叫:“五郎,发生了甚么事?五郎──”
他叫了两声,门内没有反应,就开始用力撞门,未能撞开。然后几个同学一起用力撞著,舍监也闻讯赶来了。
直到这时候,原振侠才赤著上身,搭著毛巾,从浴室中走了出来。在淋浴的过程中,水声掩盖了嘈杂的人声,所以他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一出浴室门,他看到那么多人聚集在他房间的门口,有三个同学正在用力撞门。他呆了一呆,忙奔过去,嚷道:“怎么啦?甚么事?”
各人七嘴八舌,原振侠只弄清楚,五郎忽然叫了一声,接著,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当井上要推门进去看的时候,门却在里面锁著。
原振侠一面听著各人杂乱无章的叙述,一面也参加了撞门。在四个小伙子用力顶撞之下,门终于“哗啦”一声,被撞了开来。
原振侠可能由于用的气力最大,门一撞开,他一时收不住势子,整个人向前跌了进去。他想站稳身子,可是却一脚踩在一样十分滑的东西上,以致整个人向前直扑了出去,跌倒在地。
原振侠根本没有机会弄清楚,令他滑跌的是甚么东西。他才一仆倒在地,就看到了羽仁五郎,五郎就在他的前面,也倒在地上,脸正对准了原振侠。
五郎的脸色煞白,神情充满了一种极度的诡异,口张得很大。作为一个医科三年级的学生,原振侠的视线一接触到五郎的脸,几乎就立即肯定,羽仁五郎已经死了!
原振侠还未曾定过神来,自他身后,已经响起了好几下惊呼声。显然是别人也看到了屋中的情形,因而惊呼了起来。
原振侠来不及起身,立时令侧卧著的五郎平卧,抓住他的双手,进行人工呼吸。另一个同学走过来,用力敲击五郎的胸部,他们全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对于急救有一定的常识。
原振侠一面进行人工呼吸,一面不断叫著五郎的名字。他实在不能相信,五分钟之前,还是鲜蹦活跳的一个人,会在突然之际丧生!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五郎的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瞳孔也开始扩散,他死了!
原振侠十分吃力地站了起来,耳际嗡嗡作响,盯著五郎诡异绝伦的脸,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点:生和死的界限,竟是如此脆弱,一下子就由生到死,生命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围在房门外的人越来越多,舍监不准人进房间来。原振侠一直木立著,身子轻微地发著抖,他有一种极度的窒息之感,以致呼吸显得十分急促。
一直到警方人员来到,原振侠才算是恢复了常态。也直到这时,他才弄清楚,他一撞开门,一脚踏进去,令他滑了一跤的原因,是因为他踩在一叠X光片上面。X光片因为他的一脚而散了开来,正散得房间满地都是,而由于已有许多人在房中进出,所以在所有的X光片上,都留下了清楚的脚印。
刑警一到,例行工作展开,原振侠也被请了出去。原振侠在走出去之前,想俯身去拾起地上的X光片来,一个瘦削高大,看来十分严峻的刑警陡然喝道:“别动,现场已经被你们弄得够乱的了!”
原振侠一怔,直起身子来,木然走了出去。走廊上全是同学,许多人立时围了上来,道:“怎么一回事,原?”
原振侠道:“我也不知道,我离开房间到浴室去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
这句话,他从第一遍出口之后,以后至少讲了二十遍。
那个身量高而瘦削,看来十分严峻的刑警,名字叫作铁男奇人。原振侠讲了二十遍“我离开房间到浴室去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至少有十遍,是对铁男讲的。
在铁男刑警简陋的办公室中,原振侠又说了一遍之后,十分不耐烦,站起来,又坐下,道:“请问,你不断问我,是甚么意思?”
铁男点著一支烟──每当铁男和原振侠在一起的时候,铁男每点著一支烟,原振侠就要替他按熄另一支。铁男不断地抽烟,而且总是忘了有一支烟搁在烟灰缸上,又去点另一支。
铁男一面吸著烟,一面冷冷地道:“五郎的验尸报告已经有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是第二天的晚上了,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和五郎在一起喝啤酒。他道:“那又怎么样?”
铁男再抽了一口烟:“死因,是由于心脏部分,受了致命的重击!”
原振侠直跳了起来,嚷道:“谋杀?”
铁男的目光直射向原振侠,神情更严峻。如果不是心中对五郎的死,有著极度的悲哀,原振侠真想大声笑起来。但这时,他却是觉得极度疲倦,叹了一声,道:“将我当凶手?这太可笑了!”
“一点也不,”铁男奇人仍然直视对方:“五郎临死之前,大叫了一声,叫的,正是你的姓氏。”
原振侠也盯著铁男,他真想在这个自以为是的警官脸上打一拳,但他只是镇定地道:“当时我在浴室,我进去的时候,井上同学正自浴室出来,在门口和我相遇!”
铁男移过了一张纸来,纸上是宿舍的平面图,一条走廊,两边是房间,尽头处是浴室。铁男的手指在移动,道:“井上在这里遇上你,如果你一进浴室,立时从窗口跳出去,从外面奔向房间的窗口,再跳进房间去,可以赶在井上的前面。因为井上是慢慢走过来的,那么──”
原振侠接上去道:“那么,如果我袭击五郎的话,井上就刚好来得及,在门口听到五郎叫出我的名字!”
铁男道:“正是这样,原振侠君,你承认了吧!”
原振侠再也无法忍受,陡地伸出拳来,重重一拳,击在铁男的脸上。那一拳,打得铁男的身子陡地向后一仰,连退了两步才站定。
原振侠并没有逃,殴打警官是有罪的,原振侠在铁男站定之后,双手伸向前,准备被扣上手铐。但是铁男抹著口边的血,反倒笑了起来,道:“谢谢你!原君,谢谢你!
”
原振侠眨著眼,这时,他真正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他重重打了对方一拳,对方反倒一再向他道谢,这是怎么一回事?
铁男已向前走来,示意原振侠坐下,原振侠顺从地坐了下来。铁男递给了他一支烟,原振侠拒绝了,铁男又道:“谢谢你!”
原振侠苦笑,道:“我不明白,谢我甚么?”
“你是唯一的疑凶,”铁男说:“可是刚才你的行动,已证明了你不是凶手。没有一个凶手会敢理直气壮,感到自己被冤屈而殴打警方的!”
原振侠苦笑道:“对不起,真……对不起……可是你刚才的推论,理论上是可以成立的。”
铁男摇头道:“不能成立,因为不但门是自内闩著的,连窗子也是自内闩著的。”
原振侠望著铁男微肿的脸,本来倒真的感到歉意,但这时心中反倒释然了。因为既然窗也是自内闩著的,警方就不应该怀疑任何人。
但是,如果五郎是死于心脏被严重撞击,那么,就绝不会是自杀!
原振侠感到了事情有极度神秘的成分,他心中的感觉,反映在他的神情上。铁男道:“你感到事情很不寻常,是不是?所以,你是唯一疑凶的根据虽然脆弱,我也要排除这唯一的可能。这样,才能和你合作,把五郎君的死因找出来!”
原振侠点了点头,道:“五郎是我的好朋友,他如果是被人杀死的,我也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铁男道:“对,你和他同房,对他了解最深,希望你能把他遇害之前的情形,详细告诉我。走,我请你喝啤酒去,慢慢说!”
原振侠又感到一阵难过,道:“昨天这时候,我正和五郎在喝啤酒!”
当原振侠讲述了五郎最近两天的活动之际,夜已经相当深了,原振侠讲得极详细。
铁男十分用心地听著,很少打岔。等到听完,他才道:“照你推测,在你离开房间之后,五郎可能做甚么?”
原振侠道:“那一袋X光片全散落在地上,五郎可能一时好奇,拆开了纸袋,看X光片。”
铁男道:“X光片不会杀人,即使是一叠十九张!”
原振侠道:“不,二十张!”
铁男陡地站了起来,又坐下,道:“那就是少了一张!”
少了一张X光片──是的,警方人员在尸体被抬走之后,整理现场,从地上拾起X光片来,一共是十九张。虽然铁男注意到纸袋上写的是二十张,但是也并不在意,直到这时,才感到了突兀。
原振侠道:“不会有人把X光片拿走的,那是绝对没有用的东西!”
铁男道:“照你所说,那是轻见小剑博士的X光片!”
原振侠道:“是的,在拍摄这些X光片的时候,博士已经死了!”
铁男又道:“会不会原来就只有十九张?”
“那可以问X光部,很容易弄明白。因为这些X光片,冲出来之后,没有人动过!
”这是原振侠的回答。
铁男站了起来,道:“走!再到我办公室去!”
“绝对是二十张,我记忆不会错。要翻查记录的话,明天可以到医院来查记录。”
轻见医院的X光师,在电话中,十分肯定地回答著。
电话是接驳在一具小型扩音器上的,所以在旁边的原振侠,也可以清楚地听到对方的话。这时,原振侠正在检查那十九张X光片,他已有足够的医学知识去辨认那些照片,而且很快地就发现,少了的一张是头部的照片。
原振侠自铁男的手中接过电话来:“请问,”原振侠对著电话:“你是不是记得,曾拍摄过轻见博士的头部?”
“当然有!”对方回答:“首先,拍摄头部,然后才是身体各部分,这是程序,而我是依照程序做的。”
铁男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原振侠道了谢,放下了电话。铁男的神情看来十分迷惘,来回踱了几步,用力挥了一下手。
“假设,”他望著原振侠,用一种听来十分强调的语气:“假设五郎当时,因为好奇,而去拆开封袋看X光片,他为甚么忽然会叫你的名字?”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道:“他知道我不在房间里,而他又叫得很大声。最大的可能,是他在X光片中发现了十分怪异的情形,所以想叫我来看。”
“可是接著他就死了,少了一张X光片。”铁男继续分析。
原振侠道:“所以,可以推测到,不见了的一张,一定就是令他感到怪异,而出声呼叫的那张!”
铁男苦笑:“有甚么怪异之处呢?”
如今不见了的那X光照片,是轻见博士的头部,或者精确一点说,是轻见博士遗体的头部。照说,这张X光照片,绝不应有甚么怪异之处。原振侠的眉心打著结,铁男苦笑了一下,道:“五郎是被杀的,毫无疑问,凶手是如何下手的?”
原振侠跟著苦笑,道:“你是警务人员,追查凶手,你有你的方法。但是我的方法和你不同,我要从事件的开始追查!”
铁男显然弄不明白,原振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眨著眼,点著了一支烟,放下,又去点燃另一支。原振侠在这时,按住了他的手,道:“我们刚才的推理,可以成立。
也就是说,事情是由那张失踪的X光片引起的!”
铁男点著头,表示同意。原振侠把声音压得十分低:“肯定了这是导致五郎死亡的主因,就必须追查这张X光照片,究竟有甚么值得五郎发出惊呼声之处?”
铁男又点著头。原振侠笑了一下,道:“这就像是解方程式的步骤一样,先要假设一个未知数,我们的未知数,就是那张头部照片的秘密。”
铁男有点不耐烦:“你说来说去,都没有用。房间已经经过彻底的搜查,照片又不是细小到难以寻找的东西,如果在,一定找得到,不在,就一定是被凶手带走了!”
原振侠道:“这就是我的论点,照片失踪了,也不会有另外一张照片存底,因为当时拍下那些照片,本来就是仅供参考用的,拍摄了之后,也没有人看过──”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声音听来变得很神秘:“可是,供拍照的原物还在!”
铁男陡然震动了一下,手指间的香烟,几乎也跌了下来。他盯著原振侠,想在对方那种近乎恶作剧的顽皮神情中,捉摸到他这句话的真正用意。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道:“原物,就是轻见博士的遗体!”
原振侠道:“是,要知道是甚么令得五郎突然高叫我的名字,要知道五郎在那X光片上发现了甚么,不必多费脑筋,只要将轻见博士的遗体掘起来──”
他的话没有讲完,铁男已叫了起来:“住口!”
铁男甚至不由自主喘著气,再一次重复:“住口!你可以回去了,警方自然会作进一步的调查!”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转身就走,到了门口,他才道:“如果你的调查,没有进展,不妨考虑我的提议!”
铁男挥著手,像是再也不愿意见到原振侠。原振侠道:“我的想法,听来很狂野,但却是最实际的!”
铁男转过身去,不再看原振侠一眼,原振侠只好耸了耸肩,离开了警局。他一个人在路边慢慢走著,心中不明白何以铁男不接受他的提议。这是最直接的方法,可以弄明白何以羽仁五郎会在看X光照片之际,突然发出怪叫声。
铁男其实何尝不明白那是最直接的方法。但只是凭著推理,而要将轻见博士这样有地位、受到普遍崇敬的学者的遗体掘出来,这种提议,若是向上级提出来,只怕明天他就会变成交通警察,站在红绿灯下,指挥行人怎么过马路了!
所以铁男最自然的反应,便是立即拒绝原振侠的提议。同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原振侠若是再说下去,他说不定就会接受,这是他立即将原振侠赶出去的原因。
原振侠走了之后,他坐了下来,思索著五郎的神秘死亡。这是超乎寻常的一种谋杀,从种种迹象来看,几乎不是人力所能完成的谋杀。
而且,谋杀的动机是甚么呢?铁男陷入苦苦的思索之中,得不出丝毫结论。
原振侠躺在宿舍的房间之中。自从命案发生之后,有不少胆小的同学,都不敢再在宿舍中住,原振侠的那间房间,也始终只有他一个人。他望著原来属于五郎的床铺,心中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他自己作过不少设想,想像五郎遇害的情形,结果也不得不同意铁男所下的结论,这几乎不是人力所能完成的谋杀。五郎的死,一定包含著极大的隐秘,而隐秘之始,就是那张始终下落不明的X光照片!
当晚被铁男赶走之后,接连好几天,每天一定的时候,原振侠总要打电话给铁男,问他调查的进展,最后,提出他的提议。在第十五天头上,他的提议打动了铁男的心。
作为一个警官,铁男知道向上司提出,要公开去挖掘轻见博士的尸体,是没有希望的,所以,他竟然同意了和原振侠去私掘轻见博士的尸体。
提议要挖掘轻见的尸体是一件事,真正实际去做,又是另一件事。原振侠得到了铁男的允许之后,心情说不出的紧张,整个下午,他都在图书馆中,查阅有关法律的书,看看私掘尸体,如果东窗事发,会犯甚么罪。他发现他自己还好,作为刑警的铁男,如果事情发作,却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原振侠几乎想要放弃了,或者他自己单独去进行,但是反倒是铁男拒绝了他。铁男道:“既然肯定了只有这样做,才能探明事实的真相,那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这样去做!
”
原振侠反倒变得无法放弃了,铁男答应准备一切应用工具,而他们就在今夜,就要出发去挖掘轻见博士的坟墓。
对于挖掘轻见遗体这一点,原振侠是早已怀著这个秘密愿望的了。他当时的目的是想研究一下,何以在多年之前,在缅甸北部的战场中,轻见小剑会被埋在湿软的泥土中几小时而不死?即使是鱼,能用鳃在水中获得氧气,也无法在湿土中得到氧气的。
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直有著这个秘密愿望,所以才怂恿铁男去掘墓的?原振侠自己问著。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出发点就很卑鄙。但是他的答案是否定的,真正是为了查明五郎的死因!
他看了看时间,约定的时间已快到了。他离开了床铺,来到五郎的铺前,喃喃说了几句话,希望死后的五郎,会有某种力量,使他能找到死亡的真相。去挖掘坟墓,毕竟是一件充满神秘和罪恶感的事,以致一直自认是科学家的原振侠,也要在心灵上,获取某种不可测的力量的支持。
然后,他离开了房间,穿过走廊,轻轻打开门,免得惊醒其他人。闪身出了门,奔过了一片空地,迅速地爬上围墙,跃下,在约定的地点等著。他等了不到五分钟,就看到一辆车子驶过来,他奔向前,车子停下,驾车的是铁男。
原振侠上了车,坐在铁男的旁边,两人互望著,都不说话。然后,两人一起开口,道:“如果你想退出的话──”
他们讲到一半,便住了口,两个人都劝对方考虑退缩,那就表示他们自己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
铁男驾著车,那是一辆相当旧的车子,行驶之际,发出残旧机器的声响。
坟地所在,原振侠是知道的,一年之前,当轻见博士落葬之际,原振侠是送殡的学生代表之一。一个月之前,他还曾去献过花。
经过将近三小时的车程,到达坟地时,是凌晨三时。他们原来的计画,是一小时的挖掘,就可以盗得尸体,将尸体载回去,拍摄X光,第二天晚上再送回来。只要一切顺利,就不会有人知道,而他们则可以知道,轻见头部的X光片,究竟有甚么地方,会令得五郎发出惊呼声。
凌晨三时,在野外的坟场中,寂静无声,气氛说不出地诡异。车子停在距离坟场约有两百公尺处,铁男打开了行李箱,取出了一些工具,自嘲似地说:“我并没有偷尸体的经验,你有吗?”
原振侠苦笑著:“我也没有,只是听说,早年的医科学生,由于没有足够的尸体供解剖用,他们倒是时时要偷取尸体的。不过……偷的对象,大多数是葬得十分草率的尸体。”
铁男闷哼了一声,道:“别告诉我博士的尸体,是埋在一座建筑坚固的金字塔中!
”
原振侠忙道:“不,不!我是看著他下葬的,只要撬起两块石板,再掘下去大约一公尺,就可以见到棺木──”
由于心中的紧张,原振侠在将一柄铁铲挟在腋下,和铁男一起向前走去之际,又道:“你知道不?博士不是第一次被埋在土中!”
铁男一时之间,不明白原振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他们一拿了工具就向前走,已经进入了坟场的范围之内,由于心情的紧张,铁男也没有再追问。他们带了电筒,可是不敢亮著。坟场并没有人看守,但是他们怕邻近的路上,有人走过,会来察看。
还好月色颇为明亮,不多久,他们已经来到了轻见博士的坟前。博士的生前,虽然十分烜赫,可是他的坟墓却很简单。即将挖掘尸体,而且是非法的挖掘,这一点,令得他们两人的心中都十分紧张,以致谁也不想讲话。一到了坟前,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铁男向坟墓看了一眼,再抬起头来,神情变得出奇地讶异。
原振侠一怔,也向坟墓看去,同样地感到怔呆。
轻见博士的墓,并没有拱起,而是西洋式的埋葬法──这个坟场中所有的坟,全是一样的。在坟地的范围内,是平铺著的石板,每一块石板的面积,大约是一平方公尺,略呈长方形,总共有九块这样大小的石板。在石板的范围后面,是花岗石砌成的半圆形“围墙”,中间部分突起,高约一百五十公分,上面刻著轻见博士的简略生平。在文字之上,是博士的遗像,照片是烧在瓷板上,又嵌进石中的。一切,都是一个普通的坟,并没有甚么特异之处。
而这时,令得他们两个准备来盗掘尸体的人,感到讶异震惊的是,他们看到中间一行,三块石板旁边的隙缝中,并没有野草生长,而且泥土十分松动。
下葬了一年之久,石板和石板之间的隙缝,应该是早已长满了野草的了。
除了中间那一行三块的石板之外,其余石板旁的隙缝,仍然长满了野草。这种情形,一望而知,在这期间有人撬动过这三块石板。
正中一行的三块石板下面,埋著棺木。撬动这三块石板的目的是甚么,实在再也明白不过!
原振侠和铁男互望著,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用沙哑的声音道:“看来,我们来迟了,已经有人──”
他讲到一半,便没有再讲下去,而喉际发出“咯”的一声,吞下了一口口水。他吞口水,倒并不是因为惊恐,而是由于一种极度的诡异之感──他们来,是为了盗取博士的遗体,别人来,目的是为甚么?博士的遗体,除了他们之外,不应该对任何人再有用处!
然而,就在他们想到这一点之际,他们也同时想到了另一点:那凶手!
这是他们假设凶手杀害羽仁五郎的许多项动机之一。如果因为五郎发现了博士头部的X光片中,包含著某种秘密,凶手为了不让秘密泄漏,就有杀人的动机。
然而这个推测,被许多不可能的因素所否定,而其中最简单的一个因素是,凶手必须当时在场,而当时,房中却只有死者一个人。
而如今,博士的坟显然在最近被人动过。是不是想保守秘密的人,也和他们一样,想到了X光片虽然不在了,但在尸体中一样可以找到答案,所以先一步下手了?
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想法,而原振侠自己还有更狂野的想法。他曾对五郎开玩笑似地说过,博士可以埋在湿土中几小时而仍然活著,可能在棺木中的他……那么,是不是他已顶开了石板,“走”出来了呢?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感到一股寒意。铁男搓著手,道:“开始吧!”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两人合力,很快就撬松了石板。将中间一行三块石板一起搬开之后,泥土湿软,他们小心地将泥土铲起来,堆成一堆,以待事完之后,再铲回去。约莫半小时后,铲向下挖,已经可以瞧到棺盖,十分钟,整个棺盖已暴露在月光之下。两人都跳了下去,拨开泥土,摸到了棺盖上螺丝的地方。
本来他们预期要动用一定的工具,才能弄松螺丝的,可是当他们摸到螺丝之后,发觉螺丝十分松动,全然不像是埋在土中一年的样子。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喃喃道:“看来像是最近才……开启过!”
铁男发出了一下近乎呻吟似的声音,算是回答。由于螺丝松动,所以两人很快就松开了所有的螺丝。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只要合力向上一抬,棺盖就可以掀起来了,可是他们两人,都像是丧失了勇气一样。
铁男忽然问道:“照你看,甚么人会来打开这个棺盖?”
原振侠苦笑一下,道:“现在……好像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适当时刻。”
铁男望著棺盖,口中喃喃地说了一些祝辞,是在祈求轻见博士原谅他来惊动遗体。
原振侠为了壮胆,大声道:“来吧!”可是他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连伸出了的双手,也有点不由自主在发抖。
铁男用力点了一下头,表示决心。本来就是,已经掘到了棺材,没有道理放弃的,两人摸到了棺盖的边缘,用力将棺盖移开一边。
棺盖移开之后,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并没有立时看到轻见博士的尸体,而看到一幅白色的绫子,盖在尸体之上。铁男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立时道:“没有这幅白绫,我是看著博士入殓的,真的没有这幅白绫!”
棺盖都已经打开了,要揭开这幅白绫,应是更容易的事。他们两人,也都抓住了白绫的一角,可是在他们的感觉上,那幅白绫像是有好几百斤重一样。气氛实在太诡异了,以致铁男首先提了出来,道:“我看……算了吧!”
这原振侠提议和竭力促成的事,但这时,他居然连想都不想,便立即同意了铁男的提议,也道:“算了吧!”
当两人同意放弃之后,像是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一样,动作也快了起来,一起又抬过棺盖来,准备盖上去。如果盖下棺盖,他们大约只需要二十分钟,就可以铲回泥土,铺上石板,令得一切恢复原状了。可是就在这时,原振侠的一只脚,本来是踏在棺木边上的,这时,可能是由于抬起了棺盖,手上承受了重量,令得他失去了重心,踏在棺木边上的脚向下一滑,滑进了棺木之中。
原振侠“啊”地一声,他脚踏下去的地方,应该是棺木中死者的头部。这样一脚踏下去,死者不会损失甚么,但对原振侠来说,总不是十分好。偏偏他又收不住势子,不但踏了下去,而且还十分重,而当他一脚踏下去之际,他整个都呆住了!白绫被踏得凹了下去,应该是人头的地方,根本没有头,原振侠的一脚,踏到了棺底。
不但原振侠呆住了,连在一旁的铁男,也看出了这一点。两个人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发著抖。
他们不知抖了多久,棺盖的份量相当重,他们也不觉手酸,事实上,他们两人的全身都僵硬了。还是原振侠先开口,道:“尸体……尸体的头部……好像……不在它应该在的……位置。”
他要十分艰难,才能讲出这句措词比较不那么恐怖的话来。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他直截地说“尸体的头不见了”,只怕他自己也受不了。
铁男道:“可能……可能尸体……收缩……以致缩短了,所以,你……”
铁男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说法靠不住。
在这一刹间,他们两人又有了共同的决定,所以他们的行动也是一致的,他们又将棺盖移过一边,原振侠慢慢地缩回脚来。
本来,他们已准备放弃了,不再对博士的遗体有兴趣,但这时,他们变得欲罢不能。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放弃的话,棺中的尸体是不是有头在,可能困扰他们一辈子,倒不如不论情形如何骇人,都弄个明白的好。
一放下了棺盖,他们再不犹豫,就揭开了那幅白绫。而白绫一被揭开,铁男和原振侠几乎昏了过去,他们的视线越是想移开去,但越是不能动,只是死盯著棺木之中,轻见博士的尸体。
那是一种令得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为之僵硬,每一滴血都为之凝结的恐惧。他们看到博士的尸体,仍然穿著入殓时的大礼服,躺在棺木之中,可是他的头部,齐口以上,却并不存在!
作为一个医科学院的三年级学生,和一个有经验的刑警,原振侠和铁男两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轻见博士遗体不见了的头部,是被人用一种并不算是十分锋利的工具,粗暴地切割下来。甚至可以说,是硬砍下来的!
躺在棺木之中的,是一具无头尸体!不,比无头尸体更可怕,自口部以下的还在,而大半个头部却不见了!
他们两个人不知道是谁,首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不论是谁发出的惊呼声,听来都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然后,他们两人身子倒向后,背靠在湿软的泥土上,手中握著的白绫落了下来,又自然而然地覆住了博士的遗体。
他们都喘著气,甚至互相之间,没有勇气互望。那情景太可怖了!而就在这时,突然之间,有两股强光自远处向他们疾射了过来。
月色虽然相当明亮,但比起那两股强光来逊色多了。两股强烈的光芒,射得他们一时之间,连眼睛也睁不开来。他们本能地用手遮向强光的来源,刚来得及弄清楚强光的来源,是来自一辆汽车的车头灯时,一个女子的呼喊声已传了过来,道:“你们,你们两个,都站住了别动!”
他们都看到,随著呼喊声,那辆车子的车门打开,有一个女子走出车外。由于强光一直照射著他们,所以他们只能看出那女子的身材很高、很苗条,像是留著直而长的头发,其他全看不清楚。
原振侠和铁男都不由自主苦笑起来,他们才看到了棺木之中那么可怕的情景,如今,看来又被人当作盗墓贼了。铁男的反应来得比较快,他仍然用手遮著光,道:“别误会,我是刑警!”
那女子像是呆了一呆,向前走来,一面仍然以听来相当威严的声音道:“你是刑警?将你的证件抛过来!”
铁男吸了一口气,放下手来,对方看来不像用武器在威胁,他实在没理由要听从对方的命令。他放下手之后,已经将证件取了出来,道:“这是我的证件,我们还在……执行任务,你先将车灯熄掉!”
他一面说著,一面已从挖掘出来的土坑之中跳了出来,向那女子走去。原振侠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不过当他离开土坑之际,先将棺盖合上。而当他跳出土坑时,已听见那女子在道:“对不起,原来你真是警方人员,我还以为是盗墓贼!”
他也听到铁男在反问:“小姐,请问在这时候,你到坟场来干甚么?”
原振侠离开了土坑,也离开了车灯直射的范围,他已经可以看清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的相貌。那是一个充满了现代感的年轻女性,约莫二十二、三岁,发长及腰,衣著十分时髦,身材很好,皮肤黝黑健康,眼睛很大。口看来阔了些,但嘴唇的线条透著她个性的倔强,鼻子很高,脸上的神情,是一种掩饰著哀伤的忧郁。
她这时正在回答铁男的问题,道:“我来先父的坟前,放一束花!”她的神情仍有著疑惑:“警方需要在半夜,执行开棺的任务?”
铁男多少有点尴尬,但他显然不想多和这位女子谈下去,他冷冷地道:“这是警方的事!”
讲完之后,他就转回身来,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原振侠明白他的意思,是希望事情快点结束,是以他立时拿起铁铲来。
铁男也拿起了铁铲,两人迅速而努力地将掘起的泥土,铲回坑中去。这时,他们两人心中所想的,全是一样的事:轻见博士遗体头部的X光照片,随著五郎的死亡而失踪,本以为可以在博士的遗体中,发现博士头部究竟有甚么秘密。可是,博士遗体的头部也不见了,而且如此恐怖地不见!
由此足可以证明,轻见小剑博士的头部,一定有著某种秘密。不但如此,也一定有某些人,不想这个秘密泄漏,所以才会有这种诡异莫名的事情发生!
原振侠这时,心绪极其苦涩,他在想:如果不是自己,将博士遗体的X光片,自医院的档案室中找出来,只怕不会有这些事发生了!但如今,这些事已经发生,他已深深地陷进去,只怕以后的一生都会受影响!
他一面用力铲著泥,同时也迅速用他现代科学的头脑,想判断已发生了的事,究竟是属于甚么性质?可是却一点结果也没有。
令得他们两人感到极不舒服,而且神情紧张的是,那女郎一直在旁边,看著他们铲土,像是在监视他们的行动一样。她只有在他们开始之后不久,走开了几步,看了看墓碑,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然后,就一直离他们极远。
铁男的身上在冒汗,一方面是由于体力的支出,一方面也由于心情的紧张──他的行动是非法的。这时,他已没有空暇去思考事情的诡异,而更多地在想:那女郎还不离开,要是她寻根问柢起来,那将会令自己遭到极度的麻烦!他后悔何以自己会跟著原振侠来做这样的事,以致他不由自主,狠狠地瞪了原振侠几眼。
他们都想快点离开这里,所以动作十分快。当他们踏平泥土,又将那三块石板铺上去之后,他们直起了身子,那女郎仍然站在一旁。
铁男由于心怯,反倒感到了愠怒,道:“深更半夜,坟场并不是一个单身女性适宜久留的地方!”
那女郎的神情,看来仍然倔强,极有主见的样子,道:“请问,警方近来是不是常有类似的行动?”
她说著,指了指才铺好的石板。原振侠正在将石板上的泥土踢到一旁去。
铁男闷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那女郎又向较远的黑暗处指了一指,道:“先父的坟,看起来,好像也在最近被弄开过的样子!”
铁男和原振侠都怔了一怔,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他们都只想快点离开,所以并没有搭腔。
原振侠将铁铲提了起来,向前走去,经过那女郎身边的时候,道:“快回家去吧!
”
当他大步走向前,那女郎在他背后之际,他彷彿还感到她锐利的眼光正盯著他,那令他感到极度地不自在,而加快了脚步。铁男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以致他们两个人,几乎像逃命一样上了车,将工具抛进行李箱中。铁男迫不及待地发动车子,原振侠上了车,车子一刻也不停留,向前疾驶而去。
当车子驶开去的时候,原振侠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那个女郎,挺立在轻见博士的坟前,一动也不动,在月色下看来,有一股怪异莫名之感。原振侠心中只想到一点:这个女郎真大胆!
车子一直驶出了好远,两个人都不讲话。还是铁男先打破难堪的沉寂,道:“有人将博士遗体的大半个头,砍了下来!”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道:“是的,看来,目的是为了使某种秘密不致泄漏!”
铁男苦笑:“博士的头部,会有甚么秘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道:“我想你不必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他顿了一顿:“你不觉得,像是有一个极其神秘的力量,在阻止某些事情的揭露?这种神秘力量,甚至是不择手段的,包括五郎的死、博士遗体的毁坏!”
原振侠在讲到这里时,连他自己也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铁男的脸也变得煞白,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道:“不追究下去了?”
原振侠并不是遇事轻易放弃的人,对于轻见博士早年的异事,他从小就听他父亲提起过,一直抱著极度的好奇,但是,如何追究下去呢?
原振侠并没有回答,这表示他心中极不愿放弃追究。铁男也没有再说甚么,将原振侠送到学校的墙边,看著原振侠攀著墙进去,才又离开。
原振侠回到房间之后,倒头便睡,虽然他无论如何睡不著,但是他只想睡。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有和铁男作任何联络。
一直到第五天。
原振侠在房间中发怔,刚在晚膳之后,门外传来几个同学的叫声:“原,有人来找你!”“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年轻女郎!”
接著是敲门声,门被打开,两个同学探进头来,笑嘻嘻地望著原振侠。
原振侠“呸”地一声,道:“少胡说,我不认识甚么漂亮的年轻女郎!”
两个同学想分辩,舍监瘦长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门口。舍监的脸色相当难看,声音也很乾涩,道:“原君,你有访客!一般来说,学校宿舍并不欢迎女性来访,你到会客室去见客人吧!”
原振侠站了起来,舍监是不会开玩笑的,是谁来探访自己?他一面向舍监道谢,一面向会客室走去。会客室在走廊的另一端,方向恰好和浴室相反,陈设简陋。
当原振侠推门进去之际,他首先看到一双修长均匀的大腿,裹在一条浅紫色的裙子之中,裙子由一条同色的、相当宽的腰带系著,腰肢细而婀娜,就在腰际,已经看到了长发的发梢。原振侠心中“啊”地一声,是她!
那时,女郎也放下了原来遮住她上半身的报纸,明亮的眼睛向原振侠望来。那种眼神,如果不是带著几分凌厉,倒是很明丽动人的。
原振侠感到极度的意外,几天前在坟场上见过的女郎,怎会找上门来了?他立即感到对方一定十分难以应付,所以他采取了十分谨慎的态度。而由于宿舍中,可能不常有这一类型访客之故,在门外,传来了同学们的阵阵嘻笑声,令原振侠感到更不自在。
那女郎先开口,道:“这里好像并不适合长谈,是不是要另外找一个地方?”
原振侠道:“有长谈的必要吗?”
“有!”那女郎的声音坚定而低沉:“我已经知道,你和那个刑警,那天晚上的行动是非法的!”
原振侠心陡然一跳,摊开了双手,道:“我是一个穷学生,没有甚么可以被敲诈的!”
女郎扬了扬眉,现出责难的神情,道:“为甚么要对我抱著敌对的态度?我只想知道,你们为甚么要去开棺?看看是不是对我心中的一个疑问有帮助!”
原振侠一时之间,弄不明白对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是他却知道,长谈是逃避不了的了。在他犹豫间,那女郎已伸出手来,道:“我的名字是黄绢,想不到吧,我们全是中国人!”
由于对方的日语如此流利,原振侠的确未曾想到她会是中国人。他道:“这里附近有一个小咖啡馆──”
黄绢的语气,始终带有几分命令的意味。她道:“那还等甚么?”
说著,她就向外走去。原振侠没有考虑的余地,只好跟了出去。
小咖啡馆中十分幽静,坐下来之后,刚才离开时,同学此起彼落的口哨,还在耳际响著。就著幽暗的灯光,原振侠打量了一下黄绢,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异性。
女侍送来了咖啡,退了下去。黄绢用匙缓缓地搅动著咖啡,道:“我从小就移民到法国去,先父的名字是黄应驹,我想你听说过?”
原振侠“啊”地一声,不由自主,带著肃然起敬的姿态站了起来,身子站得笔直。
然后又坐了下来,道:“当然,黄教授是世界上少数的脑科权威之一,他的著作是我们的教科书。难怪你的日语流利,黄教授在当东京帝大教授的那几年,你一定也在日本!
”
“是的,很快乐的童年和少年。先父很喜欢日本,所以他死了之后,不愿葬在法国,要葬在日本,这便是我为甚么会在坟场出现的原因。”黄绢喝了一口咖啡:“我本身在巴黎,负责一个小型的艺术品陈列馆。”
原振侠对艺术品所知不是太多,他也无意去讨论。他问道:“你说心中有一个疑问?”
黄绢皱起了眉,道:“轻见博士,是大约一年之前,撞车死的?”
原振侠点了点头,示意黄绢略停一停。他转身向女侍要了一包烟,点著,深深吸了一口。
关于轻见博士,他的好奇是有来由的,可是黄绢为甚么也对博士的死表示关切呢?
他用询问的目光望著对方,黄绢道:“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始说才好,或许,就从卡尔斯将军的头痛症开始。”
原振侠又呆了一呆,黄绢的话,实在来得太突兀了。卡尔斯将军,这名字倒很熟,但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是甚么人来。原振侠不表示赞成或反对,只是道:“那和我有关系吗?”
黄绢蹙著眉,道:“很难讲,我推测和你的行动有关系。我查过报纸,在你宿舍中,有一位叫羽仁五郎的学生离奇毙命,是不是?”
原振侠点了点头,黄绢道:“那么,你就得听我从头到尾地叙述。请维持耐心,因为说来话长!”
原振侠又点了点头。
卡尔斯将军的名字,原振侠乍听之下,只觉得熟悉,其实,那是由于话题转得太突兀之故。只要略作解释,稍具国际常识的人,一定知道他是甚么人。
卡尔斯将军,是北非洲一个小国的元首。这个小国家十分穷,但是有丰富的铀矿和钻石矿,所以对绝对军事独裁,使用一切恐怖手段来统治的卡尔斯将军而言,有足够的金钱供其挥霍。
卡尔斯将军最大的兴趣,是想将他那一套独裁方法,传播到全世界去,而他又惯于玩弄政治手法,取得东西两大阵营不同程度的支持。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认为自己是未来世界的领袖,这一点,可以从他办公室中,办公桌后面那幅巨大的肖像画上得到证明。
卡尔斯统治的国家,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卡尔斯将军的办公室,布置得比法国凡尔赛宫的全盛时期,还要奢华。在巨大的、每一个转角处都包上闪亮金片的办公桌后,那幅巨大的卡尔斯将军全副武装的肖像画,高达七公尺,神情威武。而肖像画的背景,是淡淡的世界地图,这表示将军有使自己成为世界巨人的野心。
那天早上,卡尔斯和往日一样,由一条秘密的通道,进入他的办公室,他的几个得力手下,已经在办公室外候见。将军一在办公桌后坐下来,就习惯地转动椅子,转向他自己的画像,然后,反手按动对讲机,召唤他的手下进来。所以,当那几个全有著部长头衔的手下,走进办公室之际,只能看到将军的背影。
将军并不转回身来,只是下达著命令,包括向苏联和美国要更多的军火、加紧训练恐怖行动的人员,去对付他所不喜欢的邻近国家。接到命令的有关人员都退了开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白种人──罗惠,他在这个国家的名义是高级顾问。
卡尔斯将军在这时,才转动椅子,面对著罗惠。他的左边脸颊,在不自主地抽动,口也有点歪,样子看来很令人产生一种恐惧感。
他用一种尖锐的声音道:“你安排得怎么样了?”他用手敲著自己右边的头:“该死的头痛,越来越厉害了!”
罗惠也看得出,那“该死的头痛”是如何在折磨著卡尔斯将军,令得他脾气暴躁,上个月曾经一次下令,处死了五十个他的反对者。
这时,罗惠必须小心回答。虽然他的实际身分,是将军麾下一支最强的雇佣兵团的组织者,但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个独裁者。他道:“一切全都安排好了,只等将军决定行期。最好的脑科医生会集中在巴黎,替你作详细的检查!”
“行期!”将军怒吼著:“叫他们来!叫全世界的脑科医生来!”
罗惠的心中,暗骂了一声“无知的蠢驴”。但是表面上,他却维持著对将军的尊敬,当然一大半,是看在每年高达五百万美元的“顾问费”面上。罗惠在二十年前,还只不过是一个国际间的亡命之徒,而两年前,他曾代表卡尔斯将军出席过联合国。
他道:“将军,请脑科医生来,问题不大,但是那些精密仪器,却没有可能从瑞士和巴黎的医院中拆卸下来。所以,医院方面的意见──”
将军再次怒吼:“别理会医院的意见,敌人正希望我离开自己的国家,好对我不利!”
罗惠摊了摊手,道:“我们国家的医疗仪器不够,单是医生来,作用不大!”
将军的手指直伸到罗惠的面前,叫道:“作用不大,比没有作用好!小心我将你这个高级顾问贬职,贬你替我驾车!”
这种威胁,罗惠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他只是耸了耸肩,然后,尽他的可能,去执行卡尔斯将军的命令。
“所以,我父亲就从巴黎,到了卡尔斯的那个国家!”黄绢的神情有点忧郁。
原振侠用一种不明白的神情望著她。黄绢不等原振侠开口,就道:“是的,我父亲可以完全不受那个将军的威胁,也不必贪图金钱,但是当罗惠来对他一提起时,他立即就答应了。当我知道了他的决定之后,当晚,我曾和他,在他的书房中,谈及这一个问题。”
黄绢略顿了一顿,望著原振侠。原振侠始终觉得这位美丽的少女,眼神中有著一股挑战的意味,这和他的性格很相合。黄绢道:“你想不想听我们交谈的经过?”
原振侠又点著了一支烟,其实他并不是想抽烟,只是他觉得下意识中,要在黄绢面前,装得更成熟点。他道:“当然想听黄教授为甚么肯去医治那个混蛋将军的原因,请说!”
黄绢笑了起来。“混蛋将军”,那正是那天晚上,她对卡尔斯将军的称呼!
“爸!”黄绢的声音相当高:“你为甚么要老远到非洲去,替那混蛋将军治病?你并不是一个出诊医生,而是举世推崇的脑科权威!”
黄应驹教授咬著烟斗,对于女儿的问题,他暂不回答,而现出了一种十分奇诡的神情来。
从任何角度来看,脑科权威黄应驹教授的地位是如此之高,对于罗惠转达卡尔斯将军的邀请,他一定会断然拒绝的。就算将军来到了巴黎,黄教授是否肯去参加会诊,也成疑问。
而罗惠一到巴黎,不去找别的脑科医生,先来找黄教授,也是有原因的。他和黄教授是旧识,若干年之前,当他们两人都还年轻的时候,就在巴黎认识。那时,黄教授是一个穷学生,而罗惠已经是一个亡命之徒。
他们认识的经过如何,可以不必查究,但两人之间的友谊,是毫无疑问的。其后,罗惠离开了法国,参加了雇佣兵团的工作,由于他的亡命徒性格,很快就爬升上去,成了雇佣兵团中出色的人物。
黄教授望著他女儿,缓缓地道:“罗惠来找我,我和他是老朋友了,不想他为难!
”
黄绢摇著头:“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绝不是你要到非洲去的理由!”
黄应驹又小心地望著女儿,心中在说:对的,她不再是小孩子了,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不是要告诉她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我不再用表面的理由敷衍你。真正的理由是,我对卡尔斯这个人,极有兴趣,早就想有一个机会,详细地检查他的身体。如今有这样的可能,我绝不会放过!”
这个理由一说出来,令得黄绢极其惊讶,令她也小心地打量她的父亲。
黄应驹教授的外表和他的权威十分相称,中年人的威严、学术上的成就,在他的身上表露无遗。虽然心理学家说,任何男人在潜意识中都会有顽童性格,但黄教授是绝不会有的,他应该和掌声如雷的演讲、厚厚的著作连在一起。可是这时他说的理由,却像是顽童可以得到心仪已久的玩具一样。
黄绢不禁笑了起来,道:“为甚么你会对这个人的身体有兴趣?他是超人?”
这分明是一个开玩笑式的问题,可是黄教授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是在认真地思考。
黄绢有点不耐烦,正想再问,黄教授已经道:“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他是一个十分奇特的人,在他的身上,有著现代医学所无法解答的问题!”
黄绢道:“是,他奇特,他是一个独裁者!”
“他的行为与我无关,”黄教授仍然很认真:“我说他奇特,纯粹是由于他身体的结构,一定有特异之处。”
黄绢呆了半晌,心忖:父亲一再如此强调,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她虽不明白父亲话中的意思,但是也多少可以听出一点因由来,尤其她是一个思路十分缜密的人。她立时问:“爸,你和这个将军,以前曾见过?”
黄应驹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气,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才道:“是的!”
黄绢更是奇怪:“爸,那怎么可能?你一直在法国和日本,所从事的工作,和一个独裁者相去十万八千里,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黄教授笑了起来:“孩子,将军不是生下来就是将军,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学者!
我过去有过一段经历,是你出世后才不久的事,我一直没和你提起过。”
“哦!”黄绢感到有点委屈,她一直以为,他们父女间的感情极好,是无话不谈的。
黄教授挺了挺身子,然后,又将他自己整个埋进了安乐椅中,道:“那时,你才出世不久,还没有满周岁,你母亲竟然离我而去──”
黄绢扬了扬眉。她从小就没有母亲,这一点她是知道的,每当她问起之际,父亲总是淡淡地回答:“你很小的时候,你母亲就离开了我。”
直到这时,黄绢才从父亲的神态和语调中,体会到了当年母亲的离去,对于父亲的打击是多么大!
黄教授将烟斗轻轻地在手心上叩著,续道:“那令我伤心极了,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受了这样的打击,一定早已自杀了!”
黄绢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父亲的手。黄教授的手在微微发著抖,过去的岁月虽已过去,但是心灵上的创伤,看来还随时可以渗出鲜血来。
他的声调变得迟缓而悲切:“我真正走投无路了,穷、失意、爱情上的挫折,还有一个我发誓要把她好好抚养成人的女儿。就在这时候,罗惠来了,他告诉我,他的雇佣兵团,正在阿尔及利亚作战,亟需要一个战地医生。”
黄绢将他父亲的手握得更紧。黄教授叹了一声:“虽然我还没有毕业,但是已有了足够的资格,我几乎连想也未曾想,我答应了他。取得了一笔钱,刚好可以将你,送到最贵族化的托儿院去寄养两年。我在安顿好了你之后,就和罗惠一起到北非去,雇佣兵团的生活、经历,简直就像是一场恶梦一样。在到了北非的第二年,我遇到了卡尔斯,我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极其异特的环境之下,是在北非的沙漠中。”
黄绢低叹了一声,道:“爸,如果过去的事情,令你觉得不愉快的话,你还是别说了!”
黄教授轻抚著女儿的长发,道:“不,我一定要你明白,为甚么我现在,在事隔那么多年之后,我还要去见卡尔斯!”
黄绢没有再说甚么,她知道父亲脾气中固执的一面。当他决定了要做一件事的时候,的确没有甚么人,可以劝阻他不做下去的。
黄教授又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说出了他在特异环境中,见到卡尔斯的经过。
那时的卡尔斯,当然不是甚么将军,而只是一个游击队中的低级军官。
法国雇佣兵团在北非的阿尔及利亚,主要的作战任务,是对抗一支由非洲,主要是北非洲各地野心家组成的游击队。这支游击队的主要成员,是阿尔及利亚的土著,但是所谓“联合势力”,也有来自其他非洲地区的人参加。武器的来源,是军火商和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集团的支持。
这是一场十分艰难,甚至丑恶的战争。战争的双方,根本都不按照战争的法则来进行战争,彷彿这场战争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戮。
黄应驹在一到北非之后,接到的第一道训令就是:绝对不能医治对方的伤兵,根本不要有伤兵,也不要有俘虏。
在开始的时候,一个医科大学的学生,看到成串的俘虏,被残酷处死的事实,都会忍不住呕吐。但是渐渐地,也变得麻木和习惯了。
当战争越来越激烈,有的雇佣兵被游击队捉了去,曾被残酷虐待过的尸体,被沙漠的烈日晒成乾瘪而发臭之际,雇佣兵方面的报复也更残酷丑恶。不知是哪一个提出的办法,将游击队的俘虏,用手铐、足镣连接起来,将他们送到沙漠中,任由他们在那里挣扎、饥饿和乾渴至死为止。
所选择的“处死沙漠”,大多数是东方欧格沙漠的中心,那地方真正是人间地狱,除了沙漠上的毒蜥蜴之外,几乎没有生物可以生存。而当白天的烈日之下,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八度之际,连毒蜥蜴也变成两只脚、两只脚替换著,才能在滚烫的沙粒上伫停。
被送到那里去的俘虏,当被赶下车之际,所发出的哀号声,据说连沙粒也会为之颤动。
黄应驹遇到卡尔斯,就是在这个沙漠的中心地带,当时是晚上。
由于白天的气温实在太高,即使是开车子赶路,也会令人禁受不住。所以,遇上有必要的事,必须经过东方欧格沙漠之际,都是在晚上出发。太阳才一隐没,气温就急速下降。
黄应驹那次的任务,是护送一批药物到雇佣兵的一个据点去,那据点中有两个人受了伤,需要送回总部去。和黄应驹同行的,是两个雇佣兵,他们全副武装,保护著黄应驹前往。
在月色下看来,整片死寂的沙漠,像是铺上了一层浅浅的银光一样。即使是如此丑陋的沙漠,一般都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有时也会有它美丽的一面。
车轮辗过柔软的沙,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路上,经过不知多少白骨,有的是兽骨,有的是人骨。有的人骨是整堆的,还有铁炼连在一起,那当然是不久以前,被放逐到沙漠里来的游击队战俘。
每当看到了这样的人骨,驾车的那个雇佣兵便会神经质地大叫:“想想这些杂种是怎样对付我们的!”
然后,他就加快速度,令车子在白骨上疾辗过去,辗得白骨四下飞溅。而在这时,他的脸上,也就现出了一种扭曲了的复仇的快意。
黄应驹心中极难过,他绝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是他既然签了两年合同,他就必须硬撑下去。想到两年之后,他还可以拿到一大笔钱,使他自己和女儿的生活有著落,他也只好忍受下去。很多次,他感到自己的卑鄙,竟然会在这样的环境中感到麻木,但是他只好忍受著,一直压制著自己。
当驾驶车子的雇佣兵又辗过了一堆白骨,而发出夜枭鸣叫一般的笑声之际,黄应驹转过头去,尽量不去看对方那张充满了人性泯灭的脸。也就在这时,他看到距离车子约两百公尺处,平整光洁的沙上,有许多黑影,躺在沙上不动。
他立即看出那大约是二十个人,每个人都距离得相当近。而且,他也立即知道,这些人,多半就是四天之前,才被加上手铐脚镣,放逐到沙漠中等死的那批游击队员。
这时,驾车的雇佣兵也发现了那些人。他发出了一下极其兴奋的呼叫声,立时扭转驾驶盘,车子向著那批人直冲过去。
黄应驹知道那雇佣兵想去干甚么,他实在忍不住了,陡然叫了起来,抓住了驾驶盘,想令车子照原来的方向驶出去,不驶向那批沙上的人。
那雇佣兵发怒了,像疯了一样,用力推开黄应驹。可是黄应驹这时,多少日子来压抑著的情绪也爆发了,他一拳打向那雇佣兵,两人争夺著驾驶盘。车子在两人的争夺之下,东歪西斜地向前直冲,另外一个雇佣兵又惊又怒地叫起来:“喂,你们在干甚么?
”
那雇佣兵才叫了一声,两个人的争夺已经有了结果,吉普车陡然翻倒,四轮向天,车轮还在急速地转动,车上的三个人都被抛了出去。黄应驹和他争执的对手,迅速跳了起来,那雇佣兵立时端起鎗来,看他满面怒容的样子,真会毫不犹豫地立时扳动扳机。
但也就在这时,另一个雇佣兵横过鎗托,将对准了黄应驹的鎗口抬高,喝道:“你疯了?”
那雇佣兵叫道:“他不让我去辗那些杂种!”
另一个向黄应驹苦笑了一下,道:“黄,你在干甚么?满足你知识份子的良知?那些人是四天之前被放逐出来的,早已死了,车子辗不辗过去,又有甚么关系?”
刚才还斗志高昂的黄应驹,在刹那之间,变得垂头丧气到了极点。是的,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沙漠中,过了四天而仍然活著,那些人早就死了。他为甚么要去阻止那雇佣兵?是为了良知?如果是为了良知的话,放逐那批人的时候,又为甚么不阻止?
他怔呆地站著,那两个雇佣兵已经合力去将翻转了的车子推好,将车上倒下来的东西,逐样搬起来。
黄应驹慢慢地向那一堆人走去。
当他接近那堆人之际,看到了那些人的身子,已经有一半埋在沙中,露出沙面的身子,看来像是坚硬的木头一样,那是肌肉在极度的缺水之后形成的一种现象。每一个人的口、眼,全都张得老大,缺水的肌肉收缩,令得他们的眼和口根本无法闭上。
黄应驹苦笑了一下,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开始抽搐。他正想转过身去,突然看到其中一个人,正面对著他,在向他眨著眼睛!
那个人眨眼睛的动作已然十分艰涩,但是黄应驹看得十分清楚,那个人在向他眨眼睛。不但在眨眼睛,而且,乾裂的口唇,还在颤动著!
黄应驹在陡然震动了一下之后,失声叫了起来:“天!有一个人还活著,他还活著!”
他一面叫,一面奔跑过去。当他跨过了几个死人,来到那人身边的时候,那人陡然伸出手来,抓住了黄应驹的脚踝。
黄应驹连忙解下身边的水壶来,旋开盖子,将水壶口对准了那人的口。水从那人的口中流进去,开始时,那人根本无法吞咽,水流满了那人的口后,溢了出来。但是渐渐地,看到那人喉结开始移动,水也顺著他的喉管,进入他的体内。
原振侠感到十分震惊,尤其当他听到“那人抓住了足踝”之际。坐在他对面的黄绢,感到了他的震惊,停止了说话,望著他道:“怎么?”
原振侠忙道:“从你的叙述中,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过,请你继续讲下去。我想起的事,我会告诉你,也是关于一个人,在绝无可能生存的情形下,没有死亡的事。
”
原振侠所想起的,是他父亲当年在战场上,从一个炮弹坑中,将轻见博士掘出来的事。
两件事之间,的确有著相同之处。两个人,一个缺氧,一个缺水,任何人都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不可能活著的,但是他们却没有死。这种情形,似乎不能用“生命力强”来解释了!
原振侠又道:“当时令尊怎么样?在那样残酷的战争中,那两个和他在一起的雇佣兵,一定不会允许他,将那个未死的俘虏救转过来!”
黄绢道:“是的,但是父亲说,那时,他已经到了忍受的极限了。他们之间爆发了剧烈的争论,结果是──”
当水自喉管流入了那人的体内之后,他眼珠的转动已渐渐灵活起来。这时,那两个雇佣兵也奔了过来,驾车的那个人一看到还有人活著,立时提起鎗来,另一个喃喃地道:“真是奇迹,上帝!怎么可能有人在四天之后仍然活著,真是奇迹!”
黄应驹立时转身,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鎗口。那持鎗的雇佣兵喝道:“滚开!”
黄应驹道:“你不觉得,这个人还活著,是上帝的意思么?”
那雇佣兵怒道:“去他妈的上帝,我不信上帝!”
黄应驹转过身来,盯著他,道:“你不信上帝,但是在你的心中,一定有某一个神,某一种超乎人类所能理解的力量的存在!你看看这个人,他在绝无可能的情形下不死,你为甚么不相信这种力量的存在,还要夺走他的生命?放过他吧!他一定是一个应该活下去的人!”
随著黄应驹的话,那雇佣兵手中的鎗渐渐向下垂下来。或许是由于他纵使不相信上帝,也相信某种冥冥中的力量之故,也或许是由于那人还活著这件事太奇特,也或许黄应驹的话,打动了他的心。
他放下了鎗,看著那个人。那人显然是北非的土著,肤色黝黑、结实,眼神之中,有一股近乎恐怖的反叛。
这时,他已停止了喝水。雇佣兵用鎗口指著他的脸,喝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人张大口,发出的声音嘶哑而乾涩,道:“卡……卡尔斯。”
“卡尔斯!”原振侠陡然站了起来,伸手向黄绢指了一指,又坐了下来。像是想说甚么,但却又没有说出来。
黄绢立时摇头,道:“如果你以为,我父亲因为当年救过卡尔斯,所以这次就肯替他去医治头痛,那你就错了。我父亲绝不想去依附权贵!”
原振侠忙道:“你误会了,黄小姐。我的意思是,你父亲不应该去!”
黄绢的嘴唇合拢,作了一个询问的口型。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位置越高的人,越是不喜欢人家知道他过去不光荣的事。历史上有许多这样的例证,令尊到卡尔斯的国度去──”
原振侠讲到这里,作了一个手势,没有再讲下去。刹那之间,黄绢的神色变得十分凝重,好一会不出声,然后,才缓缓地道:“父亲的确是死在那里的──”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他刚才这样讲,只不过是常情上的推论,他知道黄教授已死,可是不知道是在甚么地方、甚么情形下死的。直到这时,才知道死在非洲,他失声道:“那卡尔斯将军──”
黄绢摇头:“不,我不认为父亲是遭了卡尔斯的毒手。我父亲死得……十分……”
她像是在考虑应该如何措词,又想了片刻,才道:“死得可以说十分……离奇。”
原振侠“哦”地一声,道:“怎么离奇法?”
黄绢侧了侧头,想了一会,才道:“还是从头说起好,不然,不容易明白。刚才我们说到哪里?”
“说到你父亲在沙漠中遇到了卡尔斯!”原振侠答。
卡尔斯这个名字,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当时,绝不会引起听到这名字的人的震惊。黄应驹立时伸手去按他的腕,发现脉搏很快,但也不算是不正常。
黄应驹又翻了翻卡尔斯的眼睑,卡尔斯的情况,几乎完全正常。黄应驹望了望地上许多已经乾瘪了的尸体,问:“你是凭甚么活下来的?”
卡尔斯乾裂的口唇掀动著,当他的口唇开始有动作之际,浓稠的血自唇上的裂缝中迸出来,看来十分骇人。但是他的语音还是很清楚,他道:“我不知道,或许是真神要使我活著,有任务要交给我,去消灭真神的敌人!”
卡尔斯是一个狂热的游击份子,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从他死里逃生之后的那几句话中,已经可以听得出来。那两个雇佣兵互望一眼,其中一个闷哼一声,道:“好,如果我一鎗打不死你,连我也承认你是真神的使者!”
他一面说,一面已用鎗口抵住了卡尔斯的额角。卡尔斯脸色惨白,但是难得的是他却并无惧色,反倒现出一股十分倔强的神色来。
黄应驹在这时,推开了鎗口,道:“这个人,我要将他带回去!”
那两个雇佣兵同声反对,黄应驹坚决地道:“我是医事军官,有权这样做。”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手鎗来,射断了锁住卡尔斯的手铐和脚镣,卡尔斯昂然向前走著。
黄应驹继续执行他的任务,卡尔斯一直蜷缩在车中,一句话也不说。黄应驹给了他一些食物和水,他默默地喝著水。
回到了营地之后,黄应驹运用了简陋的设备,替卡尔斯作了详细的检查。黄应驹心中的疑问是,这个人能在绝无可能生存的环境下活下来,是不是有甚么特异之处呢?
检查的结果是没有,卡尔斯看来和普通人没有两样,当然他的健康状况十分好。黄应驹曾经设想过,将他单独囚禁,让他处在如同沙漠中缺水的那样恶劣环境之中,来观察他何以能够生存。如果黄应驹这样做了,可能问题会有答案。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一则,拿人来做实验,对黄应驹这样一个正直的科学家来说,觉得那是违背自己良心的事。二来,他根本失去了这个机会,到了第三天,卡尔斯越押逃走了。
黄应驹不住抽著烟斗,望著她女儿:“从此,我没有再见过他。一直到他冒出头来,成了军事领袖,又统治了一个国家,我看到了他的照片,肯定这个卡尔斯,就是当年沙漠中,大难不死的那个卡尔斯。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这是对他作进一步检查的大好机会!”
黄绢听她父亲讲完了往事,笑了一下,道:“爸,或许他当年不死,只是由于他暗中藏了一袋水!”
黄应驹摇著头,道:“我早就想到过这一点,但那是不可能的。在那四日夜之中,一个人维持生命的水分,至少要八公升,他身边哪能带那么多水?和他在一起的其余人,根本是在第二天就死了的!”
黄绢又道:“你不是曾对他作过检查?”
“是的,但那是十分简单的检查,当时连X光设备都没有。这次,他头痛,我至少可以替他拍摄很多X光片,进一步观察他这个人究竟有甚么特异之处,这是我多年来的心愿!”
黄绢想不出可以再有甚么理由去阻止她父亲,所以她只好摊了摊手,黄应驹教授的非洲之行遂成定局。
原振侠喝完了杯中的咖啡。和黄绢的谈话,令他感到异常的愉快,他道:“如果我是黄教授,我也不肯放弃这个机会,你知道轻见博士的事?”
“知道一点,对你们的怪诞行为──”黄绢说著。
原振侠笑道:“你是指挖掘博士的坟墓而言?”
“是的,这行为难道不怪诞?”黄绢反问,目光有点咄咄逼人。
原振侠略挺了挺身子,道:“我们有这种怪诞行为的目的,和令尊到非洲去是一样的。因为轻见博士,也是一个十分奇特的人──”
原振侠说出了轻见博士的故事。
黄绢听得很用心,等原振侠讲完,她又问道:“和你同宿舍的那位同学之死──”
原振侠又说了羽仁五郎死亡的经过。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们先可以达成第一个结论:轻见和卡尔斯,是同一类型的人,这一类型的人,能够在普通人绝对无法生存的环境之中生存下去!”
原振侠觉得黄绢这样的结论略为草率一点,但是又想不出反对的理由来。黄绢又道:“我还有第二个结论,但是先要你听听我父亲死亡的经过再说!”
原振侠在知道了黄教授是死在非洲之后,早就急于听死亡的经过了。
黄应驹教授在行前,已经了解到当地医院中的设备。他又带了一些可以移动的仪器,卡尔斯将军派了专机到巴黎来迎接他。
当专机降落时,黄应驹一下机,就看到一辆豪华的黑色大型房车疾驶而来。车门打开,罗惠下车来,迎接黄教授。
黄应驹和他带来的仪器上了车,罗惠下令开车,转头对黄应驹道:“将军的头痛,好像越来越剧烈,最好能医好他!”
黄应驹明白罗惠的意思。头痛极影响情绪,而一个独裁军事统治者情绪不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黄应驹道:“我会尽力!”
他是一个科学家,只能这样说,只有江湖医生,才会拍胸口,保证可以包医百病。
罗惠感叹地道:“真想不到,当年我们当雇佣兵,战争的目标就是如今这些新贵,我如今反倒要受雇于他们!”
黄应驹脱口道:“只怕你更想不到,卡尔斯当年,曾经是我们的俘虏!”
罗惠陡然一怔,当年发生在沙漠中的那件战争小插曲,知道的人并不多,罗惠并不知道。他在一怔之后,摇头道:“不会吧,当年……双方的俘虏,好像没有甚么人还能活著的!”
想起那场丑恶的战争,黄应驹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他不想和罗惠多说甚么,因为他这次来的真正目的,如果泄漏出去,总不是很好,所以他只有含糊地道:“可能只是传说。”
罗惠也没有再问下去。
车子驶过荒凉的沙漠,驶过贫陋到令人难以想像的村庄和小镇,驶进了毫无生机的城市,然后到了卡尔斯的“王宫”──所有的人,对卡尔斯居住办公之处,都这样称呼。
在一间宽大得异常,布置华丽得过分的会客室中,罗惠和黄应驹等了大约半小时。
然后,听到了门外卫兵持鎗致敬的声音,门打开,举世闻名的卡尔斯将军,挺著胸,昂著头,以他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标准姿势走了进来。
罗惠先站起来,也示意黄应驹站起来。卡尔斯向黄应驹望来,当他一看到黄应驹之际,陡然震动了一下,现出了极疑惑的神情来,这种神情将他身边的罗惠吓了一跳。卡尔斯盯著客人,道:“黄教授,我们以前见过?”
黄应驹连半秒钟也不考虑,道:“没有,我是第一次有幸晋见将军!”
卡尔斯挥手,令罗惠出去。当罗惠走出去之后,卡尔斯才压低了声音,道:“我记得你!一个人在死亡边缘时见过的人,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黄应驹教授感到卡尔斯的神态、目光都和鹰隼一样,他镇定地道:“将军,我不知道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看来你的健康很好!”
卡尔斯又盯了对方片刻,才道:“好,你不愿提,我也不必提了。你来了很好,我可以放心,当年你救过我,现在当然绝不会害我!”
黄应驹仍然装成绝听不懂卡尔斯的话,道:“我想尽快开始吧?”
卡尔斯将军道:“好!我可以消灭我所有的敌人,但是这要命的头痛──”他说著,用力敲打著自己的头部。
黄教授道:“我想先和你的医生联络一下──”
将军大声道:“不必了,那些医生,全是饭桶!他们要是有用的话,我头痛早就好了!”
黄教授有点啼笑皆非,道:“那么,我至少要看看他们的诊断记录,例如X光片──”
卡尔斯将军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地跳了起来,道:“X光片!我的身体,我伟大的脑袋,为甚么要让那种鬼光线透过去?”
黄应驹更加啼笑皆非,道:“我……那么我想你也没作过核磁共振扫瞄?”
卡尔斯悻然道:“甚么都没有,也别期望我会答应做这些事!”
黄应驹教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他见到将军不过五分钟,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辞了。他站了起来,道:“将军,真对不起,我在巴黎很忙,东京还有一个演讲会等著我──”
卡尔斯怒道:“你不准备替我医治头痛?”
黄应驹道:“你拒绝作任何检查,世上不会有人可以治好你的头痛!”
卡尔斯用一种十分凶狠的神情,望著黄教授,道:“你拒绝医治,我下令不准你离境……”
他陡地冲到门口,打开了门,大声叫著。
罗惠和七八个护卫、官员一起奔了过来。将军指著黄教授,道:“不准他离境,直到他肯答应替我医治为止!”
罗惠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惶恐地望著黄应驹。黄应驹叹了一声,道:“先替我安排住所,慢慢再对你说!”
然后他走向将军,压低声音,道:“当年在沙漠里渴你不死,X光也照不死你的!
”
将军仍然恼怒,他说不准离境,黄应驹也真的无法离开,只好住下来。
一个月之后,卡尔斯将军似乎仍未回心转意。黄绢知道了父亲的处境,特地从巴黎来看他。黄应驹教授倒并不苦闷,他不忘传授知识,对当地的医生每天讲学,一点也不寂寞。
罗惠替他准备的住所,就在当地一家规模最大的医院之中,生活环境倒也舒适。一直到了第三十七天晚上,突然有整辆卡车的士兵,冲了进来,把守住了医院各处的通道。然后,穿著军服的卡尔斯将军,在他贴身卫队的簇拥之下,大踏步走了进来,一进来就吼叫道:“好,就让那种甚么光线,透过我的头部好了!”
黄应驹闻讯赶到,带著将军来到X光室,将军坚持要黄教授操纵一切,将其他人等,一律赶得远远的,黄绢只好暂充他父亲的助手。对于美丽的黄绢,将军倒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当卡尔斯躺在X光机的下面,黄教授移动著机件,对准他的头部,卡尔斯显得极度紧张,面部肌肉在不由自主抽动著。黄绢在一旁,令他的身子转动,以便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拍摄他的头部。
卡尔斯恨恨地道:“甚么时候才能知道结果?”
黄教授回答:“几分钟就可以了!”
卡尔斯沉声吼叫著:“只准你一个人看!绝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伟大的头部!”
黄应驹笑著,道:“其实,每一个人的头部,全是一样。去了皮和肉之后,就是看来没有差别的骷髅骨!”
卡尔斯闷哼著,当黄绢扶他起来之际,他又特地叮咛了一句,道:“女人,更不能看!”
黄绢心里只觉得滑稽可笑,她和卡尔斯一起走出了X光室。当她离开的时候,她预料不必几分钟,她父亲就可以拿著X光片走出来了。
卡尔斯将军才一出来,他的贴身护卫就迎了上去,将他围住。将军在人丛中向黄绢问:“我可以离开,等你父亲拿药来了?”
黄绢道:“如果在X光照片中,可以看到简单易治的病源的话!”她多少也有点医学常识:“头痛的原因超过一百种,有许多是X光透视也找不出病因来的!”
卡尔斯将军的神情,在刹那之间表现得十分愤怒。他刚想开口大叫,在X光室中,突然传来了一下听起来很沉闷的爆炸声,和那爆炸声同时传出来的,是黄应驹教授一下听来充满惊讶的呼叫声。刹那之间,X光室外,乱成了一片!
将军的贴身护卫,表现了他们特别的忠勇。两个人扑向将军,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著将军,另外两个,立时冲到门前,大声呼喝著。而这时,已可以看到白烟自门缝下冒出来。
黄绢也吓呆了。其余的人来得极快,罗惠和几个官员一起奔了过来,黄绢尖叫了起来:“天,总得有人打开门来看看!”
贴身护卫已扶起了卡尔斯来,卡尔斯头也不回,在大队卫队簇拥之下,立时离去。
像是迟走半秒钟,整座医院就会爆炸一样。
两个士兵踢开了X光室的门,整个X光室内浓烟密布,而且有一阵极难闻的气味传了出来。这种气味,任何人一生之中,都可以有机会闻到,那是聚氯乙烯制品,在燃烧时所发出的气味。一般电影胶片、照相底片,全是这一类制品。
在X光室中究竟发生了甚么事,还没有人知道,所以门打开之后,一时之间,没有人敢冲进去。只有黄绢,关心父亲的安危,一面叫著,一面奔了进去。但是浓烟和焦味实在太惊人了,以致她虽然屏住了气息,眼睛也因为浓烟而立时流出了眼泪来。
不过她还是看到了她父亲,世界知名的脑科专家黄应驹博士,正伏在刚才卡尔斯将军躺过的平台上。黄绢扑了过去,抱住他,将他拖出来。
医院中其他的医生立即赶过来急救。医院的设备其实也不太差,氧气筒、电动震心器,全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应用。可是一切全都没有用,黄应驹教授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再也不会跳动了!
黄绢整个人都呆住了!
原振侠完全可以明白,黄绢说她整个人都呆住了是甚么意思。因为这时,她讲述到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之际,她那种震悸的情形,还令人感染到她心中的疑惑和悲伤。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死因……后来一定检查过了,是甚么?”
黄绢回答:“心脏病猝发,猝发的原因,可以是吸入过多浓烟,而浓烟是由于爆炸而产生。爆炸的原因不明,可能是电压负荷过量!
“那阵焦臭味,是X光片焚烧引起的。一共拍了将近二十张,我记得,一张也没有剩下。父亲被拖出来时,右手紧握著拳,只有一小角X光片,被他握住了,没有烧去。
”
黄绢打开了手袋,取出一只纸袋,又从纸袋之中,取出那一角烧剩了的X光片来。
那只有一包烟四分之一大小的一片,一点也看不出有甚么来。
原振侠望著黄绢,道:“你的第二个结论是──”
黄绢的神情变得很小心,缓慢地道:“我的第二个结论是:这一类型的人,头部一定有著甚么异乎寻常的构造。而这种异常的构造,是一个极度的秘密,谁接触到了这个秘密,就会死亡!”
原振侠立时道:“这太玄妙了吧?”
黄绢道:“我的结论,是根据事实归纳出来的!”
原振侠深深吸著气,道:“死亡不会自己来,一定有凶手,凶手从哪里来?”
黄绢道:“那是另一回事。从发生的事实而言,只能作出这样的结论,你能得出第二个结论吗?”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想起了棺木之中,轻见的尸体,头部半边消失了,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的确,这一类型的人,他们头部的秘密,由一种神秘力量保护著。”
黄绢的俏脸,看起来有一种异常的兴奋,但也由于紧张的缘故,脸色变得发白。她用一种有点发颤的声调道:“一定要将这种神秘力量的来源找出来!”
原振侠同意黄绢的话,可是当他想起,羽仁五郎和黄应驹的死亡经过,似乎只是有一种“力量”令他们死亡,而根本没有甚么具体的人或物发出这种“力量”来,一切全是那样不可捉摸,却令得他发出苦涩的笑容来,道:“照我看来,还不如去追究那力量要竭力维持的秘密,来得实际。”
黄绢侧著头,望了原振侠半晌,才极其认真地道:“你的意思是,弄明白卡尔斯将军的头部构造,究竟有甚么与众不同之处?”
原振侠点头,这次,轮到黄绢苦笑,道:“自从那次事件之后,谁只要在卡尔斯面前,再提起医院两个字,就会受军法审判!”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头痛医好了?”
黄绢道:“当然没有──”
她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瞪著原振侠,好一会,才道:“你不是准备……直接去见他吧?”
原振侠的声音反倒变得很平静:“正是,我准备直接去见他。你想想,除了这个办法之外,还有甚么别的办法,可以弄清楚他头部的构造?”
黄绢又望了原振侠片刻,在她的眼神之中,露出了一种极度欣赏对方的神采来,甚至轻轻鼓了几下掌,然后才道:“好主意,唯一的缺点是,稍不小心,我们就可能在卡尔斯统治的国家中消失无踪!”
原振侠用挑战的眼光望定了黄绢,道:“我们?”
黄绢神情泰然:“当然是我们,没有我,你一辈子也见不到卡尔斯!”
黄绢说得不错,没有她,原振侠只怕一辈子也见不到卡尔斯。但即使有了黄绢,要见到卡尔斯,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黄绢首先和罗惠联络,表示父亲虽然离奇身亡,但是她对卡尔斯的头痛症,仍然十分关切,已经找到了一个虽然年轻,但是对于顽固的头痛症极有心得,采取中国传统的医疗法来医治头痛的医生,完全不必采用甚么仪器就可以治病。黄绢详细介绍了中国传统的治病方法,是如何地“温柔”、“安全”。
本来,黄绢的信,也不会起甚么作用。但当罗惠在偶然的一次机会之中,和卡尔斯提起了这一点之际,这位独裁将军,突然发出了一种听来令人心底生寒的笑声,道:“我记得这位女郎,或许,可以医好我头痛的是她,而不是她推荐的医生!”
罗惠怔了一怔,他这个人的人格虽然不算得高尚,但是想起黄绢见到了卡尔斯之后,可能发生的后果,也不禁有点踌躇。正当他后悔自己向卡尔斯提出黄绢的来信之际,卡尔斯已经道:“请她来,黄小姐?是不是?请她立刻来!”
罗惠苦笑了一下,道:“黄小姐,和她推荐的医生?”
卡尔斯对医生的兴趣,显然不是很浓,只是随便“唔”了一声。
于是,黄绢接到了罗惠的长途电话。罗惠一开始就提出了警告,卡尔斯是大色狼,来,可能有危险,可以将事情推掉最好。但是黄绢坚决表示一定要去,罗惠无法可施,只好答应。
这一次,黄绢并没有再到学生宿舍去找原振侠。实际上,在第一次会面之后,黄绢每次和原振侠的约会,都是早约好了的。约会的地点,包括小河边、山野间、马路转角的大树下,情调优雅的咖啡室中。每次见面,他们都讨论著他们所不能了解的怪异事情,但都没有结论。约会已经有好多次了,原振侠心中有好几次,想讲一些话,可是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原振侠其实并不是没有开口的勇气,而是每当他想讲一些甚么之际,黄绢的感觉极其敏锐,竟像是立时觉察了一样,总会拿一些其他的话引开去,不让原振侠有开口的机会。经过了几次之后,原振侠的心中也不免有点负气:算了吧!你是高傲的公主,我也不见得是卑贱的下民!
有了这样的心理,原振侠每次和黄绢见面,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虽然,像这时,他才踩熄了烟头,看著黄绢修长的身形,长发飞扬,踏著深秋的落叶,向他走过来时,街上的行人再多,但是在原振侠看来,却像是只有她一个人一样,原振侠的心中,不免有些怅惘之感,但他还是神态自然潇洒地迎了上去。
他们沿著马路走著,黄绢告诉了原振侠交涉的结果,可以见到卡尔斯了。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道:“见到了以后又怎么?他不肯照X光,我也不能将他的头割开来看看!”
“运用你的医学知识去判断!”黄绢掠开了几丝拂在她脸上的头发:“判断他和常人有何不同之处!”
“你给了我一个世界上任何医生都通不过的试题,小姐!”原振侠停下了脚步:“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不凭任何仪器,而看穿一个人的头部结构。”
黄绢也停了下来,道:“那么,你是不是要改变自己的决定?”
“当然不!我会想办法的。第一步,当然是先向学校请假。”
原振侠低著头,向前缓缓地走去。当秋风拂起黄绢的长发,发梢来到原振侠眼前的时候,原振侠真想抓住它们。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默默地向前走著。
向学校请假并不难,整个行程也很顺利。罗惠将他们安排在一间豪华酒店之中──这是罗惠坚持的,理由是以防万一,那可以将卡尔斯将军对黄绢的干扰,减低至最低程度。甚至于,见到了这位西方第一流记者千方百计也难见一面的卡尔斯将军,也不是很困难。第二天,就在一幢建筑物中的一间房间之中,通过了严密的警卫,和保安检查之后不久,原振侠就煞有介事地替卡尔斯把著脉。
不论原振侠如何留神观察,他实在没有法子看得出,眼前这个人的头部有何异特之处。不过他倒是看出了一点,而且可以肯定,卡尔斯对黄绢极有兴趣,因为他黄色的眼珠,几乎一直盯在黄绢的身上。连一向有著异常高傲神态的黄绢,几乎也无法维持她的矜持。
第一次治疗的结果是,原振侠根据早已背熟了的药方,将带来的一些中药,配了一剂药。他当然知道,卡尔斯绝不会去喝那些中药煮出来的药。当他和黄绢离开那幢建筑物之后,原振侠在车中就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黄绢的语气很平淡:“为甚么?”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你看不出你自己在这里有极度的危险,而我们却甚么也观察不到?他不肯到医院去照X光,我们就无法发现,他头部的构造究竟有甚么地方与众不同,我看──”
“我看再见他几次,或许他肯接受进一步的检查!”黄绢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知道,黄绢想解开整个谜底的期望,比他更热切,因为那关系著她父亲离奇的死因。可是,原振侠的心中,不免有一个疑问: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肯拿她自己来作牺牲?
原振侠心中的这个疑问,倒是很快就有了答案──黄绢不会那样做!
豪华酒店的床铺太软,也太大,使得原振侠不习惯。同时,由于不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有甚么办法,可以弄清楚卡尔斯的头部有甚么与众不同之处,令得他内心中十分烦躁,根本一点睡意也没有。
也就在他躺著,一支接一支不断抽烟之际,他忽然听到阳台上传来了一下声响。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前有著拉上的窗帘,所以他看不出阳台上的那一下声响是如何发生的,他立时转过头去。
而紧接著,阳台的玻璃门上,已传来了敲拍的声音。这一下,再明白也没有了,有人跳进了阳台,正在拍门!原振侠立时跃起,在一秒钟之内,他已经拉开了窗子,看到了在玻璃门后面的黄绢。
黄绢的神情极其惊惶,自从原振侠认识她以来,从来也未曾见过她的神情那么惊惶过。在那一刹那间,他也不敢想像黄绢是怎么来的,他们住在酒店的二十五楼,黄绢在他的邻室,阳台和阳台之间相距至少有两公尺,那两公尺之间,有可供攀附之处?
原振侠立刻打开了玻璃门,黄绢并没有进来的意思,而是一伸手,将原振侠拉出了阳台,原振侠立时感觉到她的手是冰凉的。
一出阳台,原振侠也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了。
酒店的外墙,当然不是真用整块的大石砌成的,可是为了美观和气派,将之装饰成用整块大石砌成的样子。在一排一排大石之间,有著至多四公分的隙缝,仅仅可供脚趾塞进去,也勉强可供手指作借力之用。黄绢一定是在那种极度危险的情形之下,攀缘而来的。
这时,原振侠根本无暇去问黄绢,何以要采取这样危险的法子过来?为甚么事会这样惊惶?黄绢冰冷的手,一直紧握著他的手,她的声音发著颤:“他在我房间里,我将他打昏了过去!”
原振侠陡然一震,压低声音:“卡尔斯将军?”
黄绢咬著下唇,点了点头。原振侠转身待向房内走去,黄绢道:“门外走廊中,至少有二十个保安人员在!”
原振侠跨高一步,向下看去,要攀到下一层的阳台上去,似乎不难。一到了下一层的阳台,打破玻璃门,不管房间中有没有人,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去,似乎是逃走的唯一办法了!
当原振侠打量著下一层的阳台之际,黄绢已经在摇头。她的脸色煞白,鼻尖不断在冒著汗珠,但是神情却异常坚决,向左邻的阳台指了一指,道:“他昏了过去,这是检查他的最好机会!”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没有想到过,事后如何脱身?”
黄绢紧抿著嘴,原振侠不再说甚么,扬起了双手,不断地活动著手指。然后,他跨过了阳台的栏杆,先将右脚的脚趾,插进了墙上的隙缝之中,然后,将身子紧贴著墙,绝不向下望,再用手指插进隙缝之中。当他将自己的身子,只凭手指和脚趾那一些附著的力量而支持著,还要慢慢向旁移动之际,他真担心自己的心脏,无法作这样的负荷。
当他的右手,终于又抓到了阳台的栏杆之际,他整个人都被滑腻的冷汗所湿透了。
他向对面的黄绢作了一个手势,先奔进了房间,也无暇去看仰天躺著,一动不动的卡尔斯,就拉下了床单,用力扯著,撕著,又回到了阳台。
不到三分钟,黄绢已经靠著系在两个阳台之间的、扭紧著的床单,比较容易地过来,和原振侠一起走进了房间。
卡尔斯仍然昏迷不醒,眼睛未睁著,脸上现著一种不相信的神色。他的右手摊开著,在他右手的掌心,是十几颗每颗至少有三克拉以上的钻石,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生光。
原振侠向黄绢望去,黄绢道:“他是突然进来的,我惊醒,他已著亮了灯,将手中的钻石伸向我。”
原振侠没有发问,在卡尔斯的势力范围之内,手中又有那么多的钻石,而居然一出手,就将他打得昏过去的女人,天下纵使不止黄绢一个,也不会太多了吧?他只是迅速将卡尔斯的头部转侧,去看他受击的后脑部位,那地方有点肿。他喃喃地道:“想不到你是个技击高手!”
黄绢的回答是:“女子自卫术!”
她一面说,一面以极快的动作,提过一只手提箱来。那只手提箱,原振侠并不陌生,启程以后,一直看到黄绢提著。他也一直以为,那是一只较大型的化妆箱而已,所以,这时一看到黄绢提这只箱子,他不禁皱眉,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得他咋舌。
黄绢打开了箱子,取出了一个浅浅的、放著化妆品的夹层,移开了箱盖内的一面镜子,镜子后面是一幅萤光屏。而夹层下,是许多仪表,和一具像摄影机一样的仪器。黄绢已拉出了电线来,接通了电源。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说了一句话:“你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机会?”
黄绢忙碌地扭动了几个掣钮,道:“机会是可以制造的,我未曾料到会有这样好的机会!”
说著,她的手指在几个掣钮上,犹豫了一下。原振侠帮她解决了困难,道:“这种小型的X光仪,我会用,不过──”
黄绢向原振侠望来,道:“我知道你想说甚么,你的同学、我父亲,都是因为看到了X光片的结果而死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点头,神色郑重。他和黄绢,曾不止一次地讨论过那种可以致人于死的“神秘力量”,而不得要领。即使单是讨论,也足以令得他们心底深处,升起一股诡异莫名的感觉来,何况这时,是面对著这股神秘的力量!
他们这时的处境,本就极其凶险。只要一被门外的保安人员发现,他们的身上,至少可以有二十个以上的鎗弹孔。但是这时,他们一点也未曾想到那一点,只想到了那种神秘的力量。
沉默只维持了半分钟,原振侠将X光照射仪,递到黄绢的手中,道:“我来看,看他的头部究竟有甚么特异的地方!”
黄绢摇头道:“要就一起看,要就我来看!”
原振侠的声音有点异样,那是他刻意想使语调变轻松之故。他道:“是不是要抽签来决定?”
黄绢冷冷地道:“一点也不幽默!”
原振侠作最后的努力:“你可曾考虑到,如果我们两人,一起被那种神秘力量所杀害,那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黄绢沉声道:“当然考虑过,我们还不是偶然知道这个秘密的?就算一起死了,一样会有人,在偶然的情形下知道的。”
原振侠勉强笑了一下,道:“那就公平一点,两个人一起来看!”
他将卡尔斯拖近些,又令得卡尔斯坐了起来,趁机除下了卡尔斯腰际的巨大军用手鎗。然后,将卡尔斯的头,靠在一张椅子上,而将X光照射仪放在椅上,接近卡尔斯的头部。
他来到了箱盖后的萤光屏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甚么时候开始,他的手已和黄绢的手紧紧相握著。
这种小型X光仪需要的电压相当高,效果也不是十分好。但是无论如何,足可以使得他们看到卡尔斯头颅内部的情形!
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一起注视著萤光屏,原振侠伸手,扳下了一个鲜红的掣钮。
过量的X光照射是极度危险的,红色代表危险,这个最后的操作钮之所以是红色,就是为了提醒使用这具仪器的人,在扳下这个掣钮之前,再详细检查一遍。
原振侠一扳下了那个掣钮,萤光屏上,立时出现了极其杂乱的线条闪动著。一时之间,甚么都看不清楚,像是一具损坏了的电视机一样。
原振侠又迅速地调整著,酒店房间中的电压显然不够,原振侠已将输入电压调得最低,通过仪器中的变压器,来得到高压的电流。但萤光屏上,还是不断地闪著白色的条纹。
原振侠转向黄绢,刚想对黄绢说“你这副仪器,似乎并不能达到目的”之际,才一转过脸去,就看到黄绢的脸上,现出了一股古怪莫名的神情来,视线定在萤光屏上。
原振侠立时转回头去,他想知道黄绢看到了甚么。
萤光屏上仍然闪耀著许多白线,模糊不清,但是已经可以看到一副头骨,那当然是卡尔斯将军的头骨。卡尔斯靠椅子而坐,X光放射线自他的后脑透射过去,所以看到的模糊的头骨,角度上是自后脑看过去的。
但是,原振侠才转过头去,视线刚扫到了萤光屏,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眼前陡地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见了。
原振侠在眼前突然变得甚么也看不见之后,第一个本能的冲动便是想张口大叫。他张大了口,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因为在那一刹间,黄绢陡然用力拉了他一下。而原振侠第二个念头是,我要死了,那种神秘的力量,因为我企图窥看秘密,而要令我死亡了!
但原振侠随即知道他自己并没有死。那倒并不是由于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在萤光屏上看到甚么之故,而是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冒著汗,那种冰冷的感觉,令人极不愉快,甚至在死亡以上之故。
人的眼睛,要将视线所及的物体,在脑中保留下印象,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一般来说,是十五分之一秒左右。原振侠刚才才一转过头去,视线才扫向萤光屏,房间内就变成了一片漆黑,所以他看向萤光屏上,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头骨透视而已。
在黑暗中,原振侠只觉得黄绢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而且身子紧靠著他,在急速地喘著气。这对年轻的原振侠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如果不是处境如此险恶,他一定会回拥著那柔软而轻颤的胴体了。
静寂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原振侠就以极低的声音道:“发生了甚么事?”
黄绢微喘著,道:“恐怕是酒店房间的电源,不能负担过高的负荷……”
原振侠“啊”地一声:“烧断了保险丝?”
黄绢又低声答应了一下,原振侠问:“你刚才,好像看到了甚么?”
黄绢并没有立时回答,过了一会,才道:“如果我看到了甚么,你也应该看到的!
”
原振侠苦笑:“没有,我才转过头来,就断电了……不过,萤光屏上,好像已经可以看到卡尔斯的头壳了,是不是?有甚么特别之处?”
黄绢的身子震动了一下,由于她紧靠著原振侠,所以原振侠可以清楚地感到那一下震动。黄绢随即否认:“没有,我也只看到在X光照射下的一个模糊的头壳,一定是电压不够,所以看不清楚。”
原振侠没有再说甚么,这时,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黄绢在骗他!黄绢的回答,不是事实,她正在隐瞒著事实的真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无法再继续进行了,卡尔斯随时会醒来。我们得设法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国家!”
他的话才一说完,黑暗中,已传来了卡尔斯的呻吟声。
黄绢陡地推开了原振侠,原振侠听到了一下声响,他忙问:“他醒了?”
黄绢先将从卡尔斯腰际取下的巨大军用手鎗拿在手中,才道:“是的,他醒了,你先弄点光亮出来,我们的处境不是很好!”
原振侠摸索著,在床头一只小柜的抽屉中,找到了一支蜡烛,用打火机点著。光线虽然不是很明亮,但是已足够使他可以看到,卡尔斯仍然坐在地上,但是已挺直了身子,面肉抽搐著,神情异常愤怒,瞪著黄绢。在他的双眼之中,射出一股犹如豺狼夜行之际所发出的光芒。而黄绢的神情,十分坚定,双手握著鎗,鎗口正在缓缓离开卡尔斯的脸,而在距离五十公分处停住。
原振侠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在这时,他的心跳得极剧烈,要连吞下两口口水,才能发出声来。他道:“将军,你应该知道,扳机扳下,你的脸会成为一团肉浆!”
黄绢握住手鎗的手,十分坚定。她的神情也表示,如果卡尔斯一有妄动的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开鎗。
卡尔斯脸上的肌肉,简直是在跳动。原振侠将电话移到卡尔斯手可及处,道:“叫罗惠来!我们并不想将你怎么样,只不过想安全离开你的国家!”
卡尔斯用极怨毒的神情,骂了两句原振侠听不懂的话,伸手拿起电话。原振侠已来到了黄绢的身边,和黄绢并肩而立。
罗惠在二十分钟之后赶到,当他走进酒店的房间中时,他的脸色,比在水中浸了三天三夜还要可怕。卡尔斯狠狠地道:“好,这是你介绍来的人!”
原振侠冷笑道:“这里是黄小姐的房间,你进来干甚么?”他转向罗惠:“准备车子、飞机,我们要和将军一起离去!”
他说著,已经将罗惠的佩鎗也解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至少在目前,他和黄绢占著上风,事情算是相当顺利。
事情一直很顺利,卡尔斯尽管怒不可遏,但是却也怕他们会不顾一切地开鎗。
安排车子到机场,由机场起飞,卡尔斯和罗惠,一直在手鎗的威吓之下唯命是从。
两天之后,原振侠和黄绢已经来到了巴黎,才知道卡尔斯的国度中,发生了一桩小小的政治风波。白人国家高级顾问罗惠,由高级顾问,被贬为将军的司机,另有七位西方通讯社的新闻记者,被列为不受欢迎的人物,而驱逐出境。
原振侠和黄绢对这样的消息,并不是很感兴趣。在这两天中,黄绢像是千方百计地,故意避开一个话题,这个话题,正是他们冒险的目的。
当他们一起步出巴黎机场之际,原振侠望著黄绢美丽的侧面,道:“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去检查卡尔斯将军的头部了!”
黄绢的神态异乎寻常地冷淡,在这两天中,原振侠对她这种神态的解释是:那是她假装出来的。可是黄绢为甚么忽然之间,在共同经历了生死大难之后,会对他伪装出这样的冷淡来?原振侠却找不到原因。
黄绢道:“是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么,我们要追究的谜──”原振侠转到了黄绢的另一边,黄绢又避开了他的视线。
“谜?”她叹了一声:“可能根本没有甚么谜,只是我们的胡思乱想!”
原振侠在刹那之间,感到了被欺骗的震怒。他想发作,但也在这时,他看到了黄绢现出了一种莫名的、看来极度怅惘的悲哀来。原振侠并没有说甚么,只是道:“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黄绢陡地向原振侠望来,两人视线接触之际,黄绢的嘴唇掀动了一下,并没有发出甚么声音来。接著,她移开了视线,昂起头来,一副倔强而不在乎的样子,语气很冷地道:“女人是善变的,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原振侠负气道:“我不知道!”
黄绢的回答来得极快:“那你现在知道了!”
原振侠站起身子,道:“是,知道了──我想我不必出机场了,就在这里转机,回东京去!”
黄绢继续向前走著,随著她飞扬的长发而飘过来的话是:“我没有意见,再见!”
她甚至没有再转过头来看原振侠一眼,原振侠望著她苗条颀长的背影,真想快步奔上去,追上她,将她紧紧地抱住。可是他的自尊心,却制止了他这样做。一大群旅客涌过来,隔断他的视线,当那些旅客走过去之后,原振侠已经看不到黄绢了。
回到学校,继续上课,日子彷彿完全回复了平淡。原振侠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冒险经历。事实上,就算他向人说过,只怕人家也不会相信,因为经过太传奇性了。
他在等著,希望黄绢会再和他联络,等了十天之后,他自己忍不住了,在计算了一下时差后,打了个长途电话。
原振侠的法文并不是很好,电话打到黄绢的那个艺廊中,对方的回答重复了好几遍,他才听清楚:“黄小姐?她是以前的负责人,十天之前她辞职了。对不起,我们不知道她的住处。”
原振侠怔怔地放下了电话,“十天之前”,那正是她到达巴黎之后的第二天。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使黄绢如此匆忙地辞去了职务,下落不明?他发现自己对黄绢的了解实在太少,譬如说,这时,他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和黄绢联络了!
当天晚上,原振侠由于心情的抑郁,在一家小酒吧中,不断地喝著酒。小酒吧中的生意很冷清,尽管音乐噪耳,原振侠的心情落寞之极,他靠在一个角落中,毫无目的地看著前面。
他看到门打开,一个酒吧女拉著一个满面胡子、头发撩乱的人走进来。那个被拉进来的人,手中抱著一只软皮的公事包,公事包胀鼓鼓地,也不知里面放著甚么东西。看那人的神情,像是很不愿意进来,口中道:“我真的有事,真的!”
那个拖他进来的吧女却在发嗲,道:“好久不见了,你就一点也不想看我?进来坐一会,又有甚么关系?”
原振侠看到了这种情形,本来已不准备再看下去,因为在这类小酒吧中,那是很普通的情形。可是当那人终于被吧女拉了进来,就在原振侠的对面坐下来,原振侠可以看清楚那人的形容之际,原振侠心中想:原来是他!
大约是一个来月之前,原振侠曾在电视上见过这个人。原振侠已记不起他的名字,只记得这个人是一个考古学家。当晚在电视中,这个满面胡子的人,用极兴奋的语调宣布,他们的考古队,在北海道地区,发现了一座古墓,不但有大量的殉葬品,而且还有好几具完整的骸骨。并且有详细的碑文记载,证明墓中所葬的人,是公元九十七年,被日本当时的景行天皇,亲自率大军讨平的熊袭部族的一个大将。他在兵败之后,逃到北海道,又继续了一个时期的部落统治之后,才建立的古墓。
原振侠想起了这个大胡子的身分,仍然绝未想到这个考古学家,会与自己发生任何关系。他看著空杯子,正想叫酒保再添酒时,突然听到了一下惊呼声。当他立时循声看去之际,看到一个人,将考古学家的公事包挟在腋下,正在向外疾奔而出。发出惊呼声的,正是那个吧女,考古学家也站了起来,张大了口,惊呆得难以出声。
那个抢了皮包向外急奔的人,原振侠在一进酒吧时就看到他。那个人獐头鼠目,是一望可知不是甚么好东西的典型。当原振侠开始喝酒之后不久,曾注意到那人一直在看著他,可能本来是想打他的主意,但后来肯定了他只不过是一个穷学生之后,就不再下手了。考古学家双手抱著的公事包实在太耀眼,所以才成了这个人下手的目标。
原振侠最初,也没有对这个人多加注意,他一面喝酒,一面只是不断在想,黄绢究竟怎么了?一定有极度的意外发生在她的身上了!黄绢能干、有决断,是甚么意外令得她要这样刻意躲避自己?
原振侠一面为黄绢的安危担心,一面也为她对自己的不信任而生气,所以根本未再留意那贼头贼脑的人。
这时,那个人撞开了一个想拦住他的酒保,仍然以极高的速度向外冲去,在快到门口之际,又撞翻了一张椅子,已经快冲到门口了。原振侠的反应也极快,他大叫一声,顺手拿起啤酒瓶来,向前直抛了出去,就在那人快冲出门去之际,啤酒瓶击中了那人的背后。
那人一停也不停,立时撞开门,奔向外。原振侠一跃而起,也向门外奔去。
一冲出了门,原振侠看到那人,又撞倒了一个因为醉酒正在街中心摇晃走路的人,已经奔到了街口。原振侠喝道:“站住!喂!站住!”
他一面叫著,一面飞快地追上去。街上十分冷清,那人和原振侠都奔得极快,转眼之间,已奔到了横街外的马路上,原振侠离那人也更近了。
原振侠再度大叫,马路上有几个人站定了看。原振侠奔得更快,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衣服,那人用力一挣,挣了开去,转身,将手中的公事包,用力向原振侠砸了过来。原振侠立时双手抓住公事包,同时踢出一脚,踢得那人怪叫著,一溜烟地奔进了一条巷子去。原振侠喘著气,停了下来。
出乎他意料之外,那看来塞满了东西的公事包相当轻。由于公事包的质地很柔软,原振侠还可以感觉到,包中是一个硬而圆形的物体。
原振侠心中在想:那人一定不知道,这公事包是属于一个考古学家的,不然,他一定不会下手抢。考古学家的公事包中,不会有值钱的东西。原振侠这时,也发现公事包的拉炼,因为刚才的争执而裂了开来。他不经意地向公事包中望去,路灯相当明亮,他一看之下,就打了一个突──公事包中,是一只死人骷髅!
这时,那考古学家和酒吧中的几个职员,也一路嚷叫著追了出来。考古学家一看到公事包在发怔的原振侠手中,便叫道:“好了!好了!东西还在!”
原振侠抬起头来,道:“是……一个骷髅!”
考古学家一下子就将公事包抢了过来,双手紧紧抱著,对原振侠瞪著眼,道:“是勘八将军的遗骸!”
他一面说,一面又恭敬地将公事包高举过头,口中喃喃作声,像是在祷告著甚么。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转身走了开去。那考古学家忽然叫道:“小伙子,你叫甚么名字?你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几年级了?”
原振侠还穿著医学院的校服,他转过身来,回答了考古学家的问题。考古学家忙取出了名片来,道:“我有一件事,要向你请教,你能不能跟我回家去?”
原振侠的心情很烦闷,已经接连好几晚上失眠,深夜还在小酒吧中,就是为了不知如何才能度过漫漫长夜。一听得考古学家的邀请,几乎连考虑也未曾考虑,立时就答应了下来。
考古学家的名字是海老泽。当原振侠看到他的名片之后,再看看他那种弯著身子,像虾一样的形状,就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海老”在日语中的意思就是虾。)
海老教授的住所,凌乱得超乎任何人的想像之外。本来是一幢相当精致的房子,还有座园子,可是一进门,园子中就堆满了种种“不知名物体”。在跨过一连串的隆起物之后,原振侠才发现那是巨大的石椁,可能不知是属于甚么时代的古物。
建筑物看来久已没有修葺过,一拉开门,玄关中满是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东西,几乎无法插脚。但海老教授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凌乱,居然连看也不看,就走了进去,而不踩到地上的杂物。
原振侠就不行,他要小心翼翼地落脚,才可以避免踏在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上。
进了客厅,情形并没有好多少。海老教授开亮了灯,来到几前,将公事包放下,郑而重之将那只骷髅取了出来,放在几上,转头道:“来,未来的医生,请你来看一下,勘八将军致死的原因是甚么?”
原振侠呆了一呆,根据一个骷髅,来判别这骷髅的主人生前的死因,并不是做不到的事,但是他这时,却实在无法做得到。
首先,根据骸骨来判断死因,那是一门极其专门的学问,并不是普通的医学,而是法医学的范畴。其次,即使是法医,也不能一下子就讲得出死因来,还得依靠许多仪器的帮助才行。
所以,原振侠一听得对方这样讲,就摇了摇头,道:“对不起,教授,没有人可以一下子回答得出这个问题来,你还是──”
海老教授摇著头,道:“别教我该怎样做,这一个月来,我抱著将军的头骨,走了不知多少地方!唉,所有的人,彷彿全都没有了想像力。在他们看来认为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就肯定了那是不可能的,就没有一个人肯进一步去追究原因!”
看来,海老泽为了这具头骨,是受了不少委屈,所以一发起牢骚来就没有个完。原振侠耐著性子等他讲完,摊了摊手,道:“事实是──”
海老教授伸过头来,大声道:“事实是,一定有极其古怪的地方!照说,他一定死在头部中了刀,刀的一部分还牢牢嵌在他的头骨之中,但是他又显然在中了刀之后,又活了好多年!在根本不可能再生存的情形下活了下来……”
那句“在根本不可能再生存的情形下活了下来”,令得原振侠的心中陡然一动,他打断了海老教授的话头,道:“你说──”
海老作了一个手势,道:“你自己来看!”
原振侠走向前去,在茶几前坐下来,望向那骷髅,只看了一眼,他的视线就定住了,再也不能移开。海老教授在这时候,移过了一支灯来,照射著,好让他看得更加清楚。
骷髅和其他的并没有甚么两样,作为医科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早已看过了不知多少骷髅。而令得原振侠一看之下,就惊讶莫名的是,在那具骷髅上,有著极细的一条深黑色的痕。乍看,是一道黑痕,但是看仔细些,就可以发现那不是痕,而是凸出来的一些东西,凸出的部分极少,还不到半公釐。原振侠伸手去摸了一下,那东西极其锋利,几乎割破了他的手指,那是一片极薄的钢片,一片嵌在头骨之中的薄钢片,嵌进头骨中的有多深,外面自然看不出来。
原振侠本来可以立即回答:致死的原因,是这样的一片钢片进入了脑部,使脑部受了严重的伤害致死。可是,他的医学知识,却又使他不能这样回答,因为他又有别的发现。
原振侠看到,在那片钢片凸出部分之旁,头骨有著轻度的变形生长的情形。说得具体一点,当钢片才嵌进去时,凸出的部分可能有五公釐左右,而头骨在钢片的附近又向上生长,形成了一个拱起,约有四公釐高、七公釐宽。这变形的生长,使得钢片的凸出部分,变成只有半公釐。这种情形,真足以使得原振侠看得目瞪口呆!
原振侠是医科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他一看这种情形,就可以知道,这个人,在头骨之中,被嵌进了那片薄钢片之后,至少,还活了三年之久。因为骨骼的生长相当慢,尤其是头骨,要形成这样的一个拱起,至少需要三年或更长的时间。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原振侠还不知道钢片嵌入头骨的部分有多深,但不论怎样,这样的嵌入,一定形成脑部组织的损害,这个人应该在受伤之后立即死亡的!
原振侠怔呆了很久,才道:“教授,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在中了刀之后,又活了很久?”
海老神情愤怒,道:“我早已告诉过你,这是勘八将军的遗骸。我已确实考证过,他是在九十高龄,寿终正寝,并不是中了刀而死的……”
原振侠道:“那么多年前的事──”
海老教授不等他讲完,又以断然的语气道:“这一点,不必再讨论了。你看,断刀留在他的头骨上,断刀的附近,又长出了骨骼来,这不是证明他中了刀之后,又活了很久么?”
“是的,他又活了很久──”原振侠用手指指著那骷髅:“可是,你说那是一柄利刀的断裂部分?”
海老瞪著眼,道:“当然是!”
原振侠想了一想,道:“我对于历史的认识,不是太深,勘八将军是甚么时代的人?”
海老道:“公元一世纪!”
原振侠道:“那就是了,那时候,虽然已是铁器时代,但是我不相信日本的铸铁技术,已经可以铸造出这样薄而锋利的钢片来!”
海老教授陡地一呆,显然他以前未曾想到这个问题,他不断眨著眼,答不上来。原振侠又道:“那不是断裂的刀尖,要弄明白那是甚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它取出来,仔细研究!”
他一面说,一面已顺手拿起一把剪刀来,要去撬破那骷髅。海老立时像是原振侠拿著剪刀,要凿向他的头上一样,尖叫了起来,一伸手,将骷髅抢了过来。
海老教授将骷髅紧紧抱在胸前,现出极其愤怒的神色来,喝道:“你想作甚么?这是无价之宝,你想破坏它?”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道:“那只不过是一个死人的头骨──”
海老厉声道:“胡说!这是勘八将军的遗骸!”
原振侠看出自己无法在教授的手中,抢下那骷髅来,他只好放下了剪刀,道:“那么,至少要去拍几张X光片,看看这钢片陷入他的脑部有多深!”
海老教授闷哼了一声,道:“这还用你来教我?我早已拍过照了!”
原振侠陡然紧张起来,头部的X光片,这令他想起轻见博士和卡尔斯来。当然,那只是一种概念还十分模糊的联想,他没有任何根据,可以将卡尔斯、轻见和这位勘八将军联系在一起。但是,同是头部的X光片,这令得他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
他道:“你……已经看过这……照片?”
海老不耐烦道:“当然看过了!拍了就是要看的!”
原振侠脑中,闪过五郎和黄应驹两人,看了X光片之后的结果,但眼前的海老教授显然未受影响。他吞了一口口水,声音之中,有一点连他自己也觉得讨厌的怯意,道:“我可以看看?”
海老翻著公事包,取出了一个大纸袋来,抽出了两张X光片。原振侠移过了桌上的灯来,将照片对著灯光,定睛看去。
普通医学上使用的X光摄影,可以使肌肉部分在照片中消失,现出骨骼和它的内部组织来。那两张照片,拍得十分清楚,原振侠看了一眼,眨著眼睛──与其说他是在眨眼睛,还不如说他因为面部肌肉的抽搐,而不由自主地牵动了眼角来得恰当些。因为他看到的情景,实在太奇特了!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钢片嵌入头骨的部分,足有十公分深,部位是在大脑。看起来,钢片的插入部分,刚好是在大脑左右半球之间,紧贴著左右半球的前头叶。
原振侠深深地吸著气,这样的钢片嵌入,一定是立时死亡,这是任何人可以肯定的事。但是这位将军,却分明在受了这样的致命伤之后,又活了下来!
他的思绪极乱,但是,他却已然有了决定。当他的视线终于离开了照片之际,他甚至听到了自己颈骨转动时,发出的“格格”声。
海老教授又问:“未来的医生,你的意见怎么样?”
原振侠苦笑道:“看来,这位古代的将军,有一种超人的力量,能够在脑部受了致命伤之后,仍然活下去!”
他停了一停,用充满了希望的哀求语气,道:“教授,是不是可以将头骨弄破,将这片钢片,取出来仔细研究一下?”
海老教授勃然变色,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原振侠叹了一声,海老不肯,他只好照他的计画来行事了。他道:“既然如此,我也无法提供进一步的意见。世上如谜般不可解的事太多了,就算多一件,也没有甚么了不得!”
海老教授瞪著原振侠,现出一种轻视的神情来。原振侠装成一副全然不在乎的神情,耸了耸肩,告辞离去。
原振侠并没有将他的计画立时付诸实行,而是等了三天。这三天,他心神不定,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骷髅和X光照片。
第四天,他向学校请了假。由于他连连请假,教务长的脸色极其难看,原振侠几乎是抱头鼠窜地离开了教务长室。
他离开了学校,来到海老教授的住所附近,拣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注视著前面。一直等了近两小时,才看到海老教授挟了一大堆书,从住所之中走了出来。一等他走远,原振侠就潜进了海老的住宅。
他的计画,就是要去偷那个骷髅,这计画实行起来,一点也不困难,海老的住所,几乎是不设防的。原振侠在潜进去之后,没有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目的物,安然离去,回到了宿舍。
他的房间,自五郎神秘死亡之后,一直只有他一个人住。他关上了门,拿起了一个铁锤,用力向那个被海老教授认为是无价之宝的骷髅上敲了下去。三下两下,已经将骷髅敲成了碎片。
那片钢片的两边,还沾了一些骨骼,这又进一步证明这钢片插入之际,人不是立时死去。骨骼附著钢片生长,几乎已和钢片连成了一体。他小心将附在钢片上的骨骼剔除,钢片闪耀著一种殷蓝色的光芒,极薄,两边表面都不是光滑的,而是有无数极细的刻痕,那种刻痕,看来毫无规则。在已经是比头发还细的刻痕之中,还有著许多更小的小孔排列著。
原振侠实在无法知道那钢片是甚么东西,但不会是一柄刀的刀尖,却可以肯定。
第二天,原振侠在报纸上看到了“著名考古学家住宅遇窃,据说是古代一位将军的头骨被窃”的消息。原振侠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自己做得很乾净俐落,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身上。
他全副精神,都用在观察那片钢片上。利用了高倍数的显微镜,他发现钢片上的刻痕虽细,但是极其精致,那些小孔,是可以穿过钢片的,只不过才一取出来之际,被骨骼的石灰组织填满了。在六十倍放大之下,原振侠更发现那极小小孔的周遭,还有著另一种更细的刻痕。
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说得出,这片钢片究竟是甚么东西,如果只凭直觉的话,他会认为,那是来自某一种精密仪器中的一个零件,如积体电路版之类。可是,那钢片却是他自一个骷髅之中取出来的!
接连两天,他都在观察那钢片,可是仍然没有结果。他开始怀疑海老教授的考古能力,公元一世纪?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这钢片上的刻痕、小孔,那种精致程度,只怕连现代的工业技术,也不容易铸造得出来。
第三天晚上,原振侠想到他认识一个人,是在一家精密仪器制造所工作的,不妨去问问他的意见。他小心地将钢片包起来,离开学校,谁知道才一出校门,就看到铁男将车子停在路边,正在锁上车门。
铁男一看到了他,便扬了扬手,转动著车匙,向他迳自走了过来,直视著他,道:“海老教授住所的失窃案,是你做的吧?”
铁男的问题来得如此之直接,令得原振侠全然没有招架之力,只好张大了口,又不想承认,但是又想不出否认的词句来。而他这样的神情,别说是在一个精明的警务人员眼中,就算是在一个普通人的眼中,也就等于是承认了。
铁男皱著眉,叹了一声,道:“为甚么?快将那死人头送回去吧!教授每天在警局吵闹,全局几百个人,几乎都快发疯了!”
原振侠苦笑,道:“真抱歉,我已经将它弄碎了!”
铁男盯著原振侠,道:“为甚么?你也太会胡闹了,我必须拘捕你──”
原振侠忙道:“等一等,我当然是有原因的。你还记得轻见博士?我在那死人头骨中,发现了一样极其奇特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铁男冷冷地望著原振侠,原振侠一副哀求对方瞭解的神情。铁男叹了一声,道:“那是甚么?”
“看来是个电子组件。”原振侠的朋友陈山说。
陈山是高级精密仪器制造所的高级技师,有一半日本人血统,父亲是中国人。他手中翻转著原振侠给他的钢片,这样说。
原振侠摇头,道:“不对,这是一件古物,将近一千九百年了!”
陈山大笑了起来,道:“一千九百年之前,地球上哪个角落,要是有人可以造出这样的东西来,人类的历史就不是现在这样了。你看这些小孔,它们的直径不会超过百分之一公釐,在我们的制造所中,也要特殊的技术,才能钻出这样的小孔来。而且这钢片,看来是属于锇和钢的合金,或是铱和钢的合金。你知道锇、铱的熔点是多少?前者是三千零四十五度,后者是两千四百一十度!一千九百年之前?一百九十年前,人类也造不出这样的合金来!”
陈山一口气说著,原振侠和铁男怔怔地听著,铁男已经在来的时候,简略地听原振侠讲起他的遭遇。这时,陈山的话,令得他们两人心头同样震惊。
铁男喃喃地道:“一定是考古学家弄错了,那并不是甚么古人的骸骨!”
原振侠指著那钢片,道:“这样的东西,如果放在人脑里面,有甚么作用?”
陈山显然未曾听明白,以极其疑惑的神情望著原振侠。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算了!”
陈山伸指弹著那钢片,道:“如果你想进一步弄清这是甚么东西,我可以利用制造所的设备,作进一步的研究。可是别催我,我只能用下班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原振侠考虑了一下,答应了陈山,然后和铁男一起离开。他问铁男:“你还要拘捕我?”
铁男望著漆黑的天空,神情沉思,道:“整件事情实在太怪了,不论那头骨是古代人或是近代人,一片钢片嵌在脑中而能活下去,真是不可思议!”
铁男并没有直接回答原振侠的问题,但原振侠已经放了心。他却低著头,道:“是啊,和轻见能埋在泥中不死,卡尔斯在沙漠里不死,同样神秘!”
铁男仍然抬头看天,声音低沉:“是不是世上另外有一种人,他们的生命力特别强,属于一种超体能?”
原振侠也曾想到过这一点,但是却全然无法建立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他只好叹了一声。寒风吹来,有点冷,他竖高了外套的领子,和铁男在叉路上分了手,独自一个人向前走去。不多久,他就感到有人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著他,原振侠陡地站定,转过身来。
夜已经很深,街道上很寂静,原振侠一转过身,就看到有一个人影,闪了一闪,闪进了一条横巷之中。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是有人跟著自己,那当然不会是铁男,是甚么人?他并没有停留多久,就继续向前走去,在他身后的轻微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原振侠并不转身,只是向前走著,几分钟之后,他认为时机已经来到,陡地转过身,向前直冲过去。
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还来不及躲起来,原振侠已一下子冲到了他的面前,伸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那人也陡地惊叫了起来。
原振侠抓住了那个人之后,才陡地怔了一怔。被他抓住的是一个年轻人,金发、棕眼,现出十分惊惶的神色,是一个西方青年!
原振侠仍然抓住了他:“你在跟我,为甚么?”
那青年急急道:“真对不起,我是一直在跟你,想弄清楚,你是不是哈拉?”
“原”是一个中国姓,这个汉字在日语中的发音是“哈拉”,在日本,人家都这样称呼原振侠的。原振侠又呆了一呆,道:“是,是又怎么样?”
那青年咧嘴笑了一下,道:“如果你是,我有一个口讯要带给你!”
原振侠扬了扬眉,道:“来自甚么人?”
那青年道:“一位小姐,黄绢!”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松开了那青年的衣服。黄绢!和黄绢在巴黎分手之后,一直没有她的信息,这时,原振侠隐隐感到有点不祥之兆,不由自主喘著气,道:“她说甚么,请你快讲!”
那青年像是背书一样,显然,他要讲的话,是他早就背熟了的。他道:“不要再追究下去了,绝对不要。也不要等我的信息,我不会再和你联络。你有你的生活,可以很满足快乐,何必自寻烦恼?”
青年一口气讲完,吁了一口气,道:“我是在机场中遇到她,她知道我有事要到日本来,所以才托我传达这句口讯的!”
原振侠的思绪一片紊乱,黄绢的话,他还不是全部明白,只知道黄绢是要他别再去追查轻见、卡尔斯的事。但是,为了甚么?
原振侠的呼吸急促:“哪一个机场?”
青年道:“你的脸色不很好──是在新加坡机场!”他立时又补充了一句:“当时她要飞到香港去。”
原振侠仍是一片紊乱。黄绢已经离开欧洲了,她曾在新加坡出现,到香港去,那么,现在她在甚么地方?她为甚么要躲避自己?又为甚么要自己放弃追查这件事?她曾如此坚决,不畏危险地去和卡尔斯这样危险的人见面,为甚么忽然又放弃了?
他心中有千百个问题,但没有一个问题是有答案的。那青年又道:“她给了我相当丰厚的酬劳,而且要我一定当面肯定是你之后,才将她的话转达给你!”
原振侠神思恍惚,道:“你肯定她到香港去了?”
青年道:“是,至少,她持著去香港的机票──”
他又自以为是地道:“其实,你们是很好的一对。要是有甚么误会,为了这样的女郎,追到天边去,也是值得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和黄绢之间的关系,绝无法向一个陌生人解释明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谢谢你!”
青年一副轻松的样子,道:“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可以真正享受我的假期了!”
他说著,大叫了一声,蹦跳著,向前走了出去,一面奔向前,一面还在向原振侠不断地挥手。原振侠呆呆地伫立著,心中正在想:黄绢在哪里?还会在香港?大阪到香港,不过三小时的航程,但即使到了香港,这个他自小长大的城市有好几百万人,他又有甚么办法可以找得到黄绢?
而所有谜团之中,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何以黄绢要逃避他?
他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著,当他爬过学校的围墙之际,他已经确切地知道,他已不可能再安静地继续学业了,他一定要去找黄绢。为了甚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他和黄绢之间,有著共同所知的秘密?但不论为了甚么,他都要找到黄绢。黄绢越是叫人带口讯来,叫他别去找她,他越是要找!
在决定退学之后,原振侠不知道受了师长、同学多少谴责。但他已经决定了,除了几个好同学之外,人人都当他是个不求上进的青年,他也懒得辩驳。在离开日本之前,他在向铁男道别之后,只有一件事要做的了,那就是向陈山取回那片自骷髅中取出的钢片来。
下午,他到了陈山工作的那个精密仪器所的门口,在传达室中,表示了他的来意。
传达室中的一个职员,以极其讶异的眼光望著他,像是望著一个甚么怪物一样。
那个职员的目光如此之怪异,使得原振侠心中也不禁紧张起来。那职员忙道:“对不起,你要见的,是……高级技师陈山先生?”
原振侠忙道:“是,他……怎么了?”
任何人都可以觉察到,一定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在陈山的身上,所以那职员的神情才会这样古怪。
那职员勉强笑了一下,道:“先生,你是陈先生的──”
原振侠陡地叫了起来:“告诉我,他怎么了?”
那职员忙道:“是,是!陈山先生在……大约一星期,对,八天前,因为实验室中的一宗意外而丧生了。那是午夜时分,并不是我当值……”
那职员又唠叨了一些甚么,但是原振侠却全然未曾再听进去,他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地怔呆。
陈山死了!八天前──原振侠迅速算了一下,那是他将钢片交给陈山之后的第二天晚上。这几天,他由于有了决定,忙著办退学手续,又要托在香港的朋友,尽可能去找寻黄绢,忙得没有空和陈山联络。再也想不到,陈山由于“意外”而死亡了!
原振侠感到了真正的震动和惘然,他只看到那职员拿起电话来又放下,对他道:“我们公司的几个负责人,想见一见你……”
原振侠“哦”地一声,那职员又道:“陈先生完全没有亲人,你是他的朋友?”
原振侠又答应了一声,当他在那个职员带领之下,走进去之际,他脚步虚浮得犹如踩在棉花上一样。当他进了会客室的时候,他看到有三个中年人在等著他,其中一个半秃顶的一看到他,就站了起来,道:“原先生?你是陈山君的朋友?”
原振侠勉力定了定神,点著头。半秃中年人自我介绍,他是这间公司的董事长,还有两个是主任级的高级职员。原振侠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在这时,他感到了极度的疲倦,这种疲倦的感觉十分难以形容,或许只有长期在一团谜雾之中摸索,看不到任何事实真相的人,才能体会得到。他问道:“陈山……”
一个身形瘦削的主任神情很气愤,道:“陈君违反了公司的规章,未经许可,擅自在夜间启用公司的精密实验室,结果发生了爆炸,使得公司损失──”
秃顶的董事长打断了他的话头,道:“算了,陈君已死,不必再追究他的过失了……陈君有点遗物,不知原先生是不是可以接收?”
原振侠皱了皱眉,董事长解释道:“陈君一个亲人也没有,这些东西,我们不好处置。”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不要紧,我知道他有一个亲戚在香港,反正我就要到香港去,可以转交给他的亲戚。不过,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形怎样?”
那个较胖的主任道:“我是陈君的上司,陈君在出事的那天,行动就很古怪。在中午休息时,他忽然像是很神秘地,给我看一样东西,那是一片钢片,不知是甚么用途,看来他对之十分重视──”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那钢片,他立时想到,如果陈山的死和那片钢片有关,那么,他岂不是间接害了陈山?
主任对原振侠惊讶的态度表示很疑惑,但是他却没有进一步去深究,又道:“他徵求我的意见,但是我实在说不出那是甚么来,只是随便看了一下,就还了给他。我听得他在转过身去的时候,自言自语地道:‘我一定要弄清楚那是甚么,我已经有点眉目了。’我真不明白,那钢片有甚么值得研究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主任继续道:“当天晚上他下了班之后,告诉我还有点工作要做,并没有离开公司。猜想起来,他一定是想趁机利用实验室中的设备,去研究那块钢片!”
原振侠感到有极度的虚脱之感,他问道:“当时,出事的情形如何?”
那胖主任道:“出事的情形如何,没有人知道,因为第三实验室中,只有陈山君一个人在──”
他讲到这里,指了指那个瘦削的主任,道:“田上主任和两个助手,却正在第一号实验室工作,他们──”
田上主任和两个助手,工作到凌晨,已经很疲倦了,但是他们的一项实验,刚有了一点头绪。任何实验工作刚有了一点头绪的时候,也是最吸引科学家的时刻,三个人没有一个提议要休息,专注著电子仪器显示著实验反应的数据。
就在这时候,陈山陡地冲了进来。
照规章,实验室中如果有人在工作,门口会挂著“请勿擅进”的牌子,与实验无关的人员,是不准进入的。但这时已是深夜,他们也料不到另外有人在,所以房门都没有锁。陈山突然闯进来,田上等三人都感觉愕然,只见陈山的神情兴奋莫名。
田上主任的追忆是:“陈君兴奋至极,像是体内吸收了过量的酒精一样,可是他的脸色却是煞白的。当他站定之后,才在发白的双颊上,出现了红晕,这证明他的情绪,是在极度的激动之中!”
陈山一进来,只是瞪著三个人喘气,口唇颤动著,却没有讲出甚么话来。他的这种情形,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知道,在他身上,有甚么极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田上主任是个很严肃的人,他和陈山虽然没有直属的统属关系,但是他在公司中的地位比陈山高,所以他当时就板起脸来,道:“陈君,甚么事?”
陈山的反应更是奇特,他陡然间,“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极其欢畅,分明是他的心中,真有极值得高兴的事情。他一面笑著,一面道:“你们再也想不到,世界上只怕没有人想得到!”
他不断重复著这两句话,田上主任和他的两个助手,给陈山怪异的神态弄得莫名其妙。田上主任忍不住叱道:“陈君,请出去!”
陈山伸手指向田上,道:“好,看看甚么时候,你求我回来!”
他说著,一个转身,就向外直冲出去,一面口中叫道:“我有了世上最伟大的发现!”
他在冲出去的时候,甚至没有将门关上。所以田上主任等三人,可以看到他冲进了第三号实验室。田上主任在陈山离开之后,问他的一个助手道:“去看看他究竟在搞甚么鬼!”
田上主任这样吩咐的时候,其实心中有著一股妒嫉之意在。从刚才陈山的神态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陈山是有了极其重大的发现。是不是他因此而可以在公司的业绩上,大大提高一步呢?所以他才要助手去看看。
那个助手应声走出去,来到第三实验室的门口。田上主任看著他将门推开了些,向内张望。
那助手看了没有多久,就退了回来,向田上主任回报:“陈君正在振笔疾书,看来,他对于某项实验,有了显著的成果,所以正在埋头记录著。”
田上主任沉思了一下,成年人的世故,开始在他意念中形成。他想,如果这时,去向陈山祝贺,或者陈山的研究未趋完善,他可以参加一些意见,那么,日后如果有巨大的成就,他也可以有份了。
他想著,已经向外走去,来到了第三实验室的门口。刚准备伸手去敲门,就听到实验室中,传来了陈山的一下怪叫声!
那一下怪叫声听来十分骇人,田上主任当时就呆了一呆,而陈山的第二下怪叫声也在这时传出来。这次,田上主任已经可以清楚地听出来,陈山是在叫一个人的姓氏:“原!”
田上主任向原振侠看了一眼,神情很冷漠,道:“原君,他叫的,正是你的姓氏!
”
原振侠的神情很苦涩。陈山在当晚上的神态,旁人看来,觉得有异,但是在原振侠看来,却一点也不觉得有甚么奇怪。原振侠知道他为甚么兴奋,那一定是他对那块小钢片,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说不定已经知道了,何以小钢片会嵌在死人头骨中的秘密!
他已经知道陈山接著就发生了意外,陈山在发生意外之前,高叫他的姓氏:“原!
”而羽仁五郎也是如此。原振侠的心情苦涩莫名,是不是由于他,才给他的两个好朋友带来了灾祸呢?
对于田上主任的话,原振侠除了苦涩的笑容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时,田上主任陡地怔呆之后,立即叫道:“陈山君!”
可是,回答他的,并不是陈山的声音,而是一下爆炸声,接著又是另一下爆炸声。
两下爆炸声都不是很强烈,在爆炸之后,门缝中,立时有浓烟涌出来。田上主任叫了起来,两个助手也赶了过来,门并没有锁,他们推开门,整个实验室中全是浓烟,还有火舌。三个人勉力镇定,找到了灭火筒,扑熄了火,发现陈山伏在桌上,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两个助手扶起陈山来,进行人工呼吸。一直到消防局的人来到,陈山都没有醒过来,他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他死了!
第三实验室中的精密仪器,几乎损毁了一大半,爆炸的原因,是由于一台主要的仪器,电源短路而引起的。在极短的时间内,使得附近的一些化学药物燃烧,发出了有毒的浓烟,陈山就是因为吸入过多的有毒浓烟致死的。
董事长和胖主任闻讯赶到时,天已亮了,陈山的遗体已被抬走。乱了一个上午之后,开始整理,将陈山的私人物件,理在一边。其中,有大半张烧剩的纸,因为当时陈山伏在书桌上,压住了纸的一半,其余的纸都已成了灰,只有这大半张纸留了下来。纸上有些字,但写的是中文,没有人看得懂。
整个出事的经过,就是这样,警方也曾派人来调查过。有一个刑警叫铁男的,问题特别多,也问得十分详细云云。
原振侠听完了陈山出事的经过,心头不禁怦怦乱跳起来。他吞了一口口水,道:“在陈君的遗物之中,那片钢片,是不是还在?”
胖主任摊了摊手,道:“谁注意?当时实验室中,到处全是碎金属片,在清理的时候,谁也不会去留意一片钢片的。”
原振侠心跳的原因,是他在叙述中,得知陈山曾对他的发现,作了笔记。剩下来的那大半张纸上还有字,可能正是他发现的记录。而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铁男曾来调查陈山的死因,为甚么不来找他?铁男曾和他一起到过陈山的住所,知道陈山和他的关系,昨天他还和铁男道别,铁男也没有提起,这是为了甚么?
原振侠并没有在这一点上再想下去,因为那可以去问铁男。他只是道:“真不幸,这……是一宗意外,陈君的遗物在哪里?”
董事长拿起了内线电话,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就有一个女职员,拿著一只纸袋进来。董事长将纸袋接了过来,交给原振侠,客气地道:“拜托你了!”
原振侠道:“谢谢你,我代陈君向贵公司道歉!”
他接过了纸袋,真想立即就打开,找出那半张烧剩的纸来,看看上面写著些甚么。
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向二位负责人告辞,离开了这家公司。
他一离开,就在路边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打开纸袋。纸袋中有不少零星的东西,全是陈山身边的物件,有一张摺叠著的纸,原振侠忙将这张纸抽了出来,打开。
纸打开后,是一个狭长条,本来一定是正常打字纸大小,烧去的一半是纸的左半边,还有著焦痕。纸上写著十分瞭草的字迹,字忽大忽小,显示出写字的人,当时的心情十分不平静。
原振侠紧张地去看纸上所写的字,一看之下,他不禁叫了一声“糟糕”!
纸上的字,是横写的,由于是横写的缘故,纸又被烧去了左半边,所以每一行字,都失去了一半,变得文句完全不连贯了。原振侠用心地看著,在已剩的字迹中,也有几个他认不出来的。看了一遍之后,他不禁怔呆,那看来不像是甚么实验的记录,而像是一封信。
原振侠再看了一遍,更可以肯定那是一封信。这封信,还没有写完,所以陈山没有署名。而这封信是写给甚么人的,也不知道,因为横写的信,习惯上将收信人的称呼,写在左上角上,而信纸的左半边,却已经被火焰吞噬了。
原振侠连看了三遍,然后,再在破碎的句子之中,去揣摩这封信完整的意思。信并没有写完,一共只有七行,原振侠所能看到的,是七个半行。
那封信,剩下来的文字如下:
“……的不可思议之极,分析不出其中的主要成分……光谱中显示的色彩,表示那种元素……可以肯定,我的发现是世人所从未知悉的……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你是从哪里……看亘古以来的一个极大秘密,天,这秘密……到会有不幸,很奇妙的一种预感,可能是……我的。这时,我觉得有人在向我讲话,我”
在写到最后一个“我”字处,“我”字的最后一笔,有著相当程度的拖长,可能是陈山在那时,受到了极度的震惊所致。会不会就在那时,是他发出第一声呼叫声的时候呢?
陈山的第二下呼叫声,叫出了一个“原”字。那么,原振侠想,极有可能,陈山的这封信,是写给他的。这样的假定,十分合情理。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陈山在第三实验室中,漏夜所作的研究,研究的目的,是想弄清楚,原振侠交给他的那块小钢片是甚么东西。假定他已有了发现,要向原振侠作报告。
第一和第二行的断句,表示他在金属光谱分析仪中,看到金属的反应光,那小钢片中,有极其奇特的金属元素在。第四行断句:“你是从哪里……”是不是可以作为他在问,自己是从哪里得到那小钢片的?
当日,原振侠只告诉陈山,那小钢片来自一个死人头骨的内部。这个死人头骨,据考古学家说,是属于公元一世纪的一个大将军的。
信中接下来的,是说他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但究竟是甚么秘密,陈山可能写下来了,也可能没有写下来,纸的一半已被烧去,变成了全然无可追究。
再接下来,陈山的心情很紧张,有了不幸的预感,又写下了甚么有人在和他讲话,这真是不可解到了极点。
原振侠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甚么头绪来。他心中作了一个决定:找铁男去!
原振侠急急向前走著,又跑步赶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转了车,在警局门口下来。当他走进警局,向值日警员表示要找铁男刑警时,值日警员道:“啊,你来得不巧,铁男到东京去了,今天一早走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道:“到东京去?干甚么?”
值日警员道:“我不清楚──”
他看到原振侠的精神十分焦急,又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倒可以告诉你一些大概!”
他的样子有点神秘,吸了一口气,道:“他到东京去,他说他要找的一个嫌疑犯,正在东京,他一定要去找那嫌犯。”
值日警员解释著,又补充了一句,道:“真好笑,他要找的那个人,也不是犯了甚么大事,不知道他为甚么紧张──”
原振侠对值日警员接下去的话,已没有甚么兴趣再听了。可是那警员却是一个十分健谈的人,仍然自顾自地在说著:“那个人,铁男说是一个偷掘坟墓的人。真不可想像,到如今,还会有这样的人!”
原振侠听了这句话,心中陡地一动。他迅速地想,铁男和自己,曾做过偷掘坟墓的事,而铁男又在追查一个偷掘坟墓的人,这事情不是很怪异么?
他直视著那警员,道:“偷掘坟墓?那个铁男要找的人──”
值日警员压低了声音,道:“上司认为他简直在胡闹,你知道他要追踪的那个人,是甚么人?”
原振侠感到对方的态度十分暧昧,他没有说甚么,只是等著对方说下去。这警员四面看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来。
原振侠一听到这个名字,也不禁陡地呆了一呆,道:“甚么意思?铁男君并不是这样胡闹的人!”
那警员笑道:“本来就是,任何人一听,都说他胡闹,但是他却十分认真。这次他到东京去,是利用他私人假期去的,上司根本不会相信他的话!”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铁男从来也没有对他说起过这些。铁男怀疑一个人曾偷掘坟墓,作为一个警务人员来说,本来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可是他心目中的那个嫌疑者,刚才在警员的口中听到她的名字……原振侠向那警员靠近了一些,道:“你说,铁男是去找泉吟香小姐去了?”
那警员道:“可不是!这真是胡闹了,上司要是知道,会把他革职!”
原振侠完全同意,因为泉吟香绝不是普通人!
泉吟香是艺名,她的真姓名,公众并不知道,为的是保持她的神秘感,这是泉吟香的经理人和宣传人员弄出来的花样。
泉吟香,自两年前的“吟香旋风”开始,就已经征服了成千上万年轻人的心。“吟香旋风”,是新闻界加在泉吟香身上的名词。
“旋风”开始的时候,泉吟香是歌星,三张唱片,在全国同时推出。一反歌星竭力宣传自己的传统,三张唱片的封套上,只有“泉吟香”的名字,没有她的照片。泉吟香的样子是甚么样的,完全没有人知道,只可以听到她那种美妙绝伦、极其动听的歌声。
“神秘女郎”继续出了超过二十张唱片,已经风靡了全国。至少有上百个第一流的报纸、杂志记者,用尽方法,也无法探出她的真面目来。
有不少专家,根据泉吟香的声音,想像她的容貌,绘出了她的形容来。即使那不是真实的泉吟香面貌的海报,行销的数量,也极其惊人。
要求泉吟香露面的呼声越来越高,这个神秘的,只以歌声征服了人心的女郎,令得人人都渴望看到她的真面目。时机已完全成熟,那天,市郊的一个广场上,一早就聚集了上万的群众。闻风而来的人,有的来自北海道偏僻的渔村之中。
空地的中心,搭著一座高台,各电视公司的工作人员,早已纷纷占据了有利的地位。三家大电视台,甚至利用了消防车的云梯,以便泉吟香小姐一出现,就可以摄得近镜头。
更多的人,守在电视机前,令得街道上的行人也为之减少。
泉吟香小姐露面的那刹那经过,几年之后,仍为人津津乐道──将近正午时分,五架直升机,突然自天际出现,向广场的中心飞来,排列成四架在四角,一架在中心。到了广场的上空,五色缤纷的鲜花,自直升机上向下洒来,数量之多,简直就是一阵花雨。
接著,长曳的五色丝带,自直升机上飘下,在空中,艳阳之下,闪耀著夺目的光采。到正午,中间那架直升机的底舱门打开,一个缀满了鲜花的吊篮,徐徐落下,泉吟香就是在那花篮之中,落到了台上。
当泉吟香盈盈步出花篮之后,用她那动听之极的声音,加上娇艳媚丽得令人目眩的微笑,向几万个注视她的人道:“我就是泉吟香,请大家多多指教!”
台下的掌声和呼叫声,持续了三十分钟以上。
自从那次露面之后,泉吟香更为大家所认识,她的美丽,在任何画家的想像之上!
她一面唱歌,一面又进军影坛。当她第一部电影推出上映之际,观众之中,有人有连看八十遍的纪录。
泉吟香是真正的天王巨星,在整个日本,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的名气,可以和她比拟。当然,随名而来的是利,连续几年,个人首位收入的名字都是:泉吟香。
经过了这样简略的介绍之后,说“泉吟香不是普通人”,应该没有人会否认了吧!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杰出不凡的人,铁男却怀疑她会去偷掘坟墓!当铁男向他上司提出这一点的时候,他曾受到上司甚么样的责骂,不得而知。但他的上司没有立即调他去学校门口,带小学生过马路,那已经算是宽容之极的了。然而,铁男却坚信自己的判断,追到东京去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是的,当他和铁男,夤夜去挖掘轻见博士的坟墓之际,泉吟香正在大阪,好像是为了拍一部电影。报上和电视上,也曾连续地报导过她来到的新闻。
铁男何以会怀疑,泉吟香是一个偷掘坟墓的人呢?
自五郎死亡时开始认识铁男,原振侠就把他当自己的好朋友。他想到自己有责任去劝阻一下,免得铁男再固执下去,闹出大笑话来。
他考虑成熟之后,向那值日警员,问了铁男可能在东京住宿的地点。然后他向航空公司改了行程,先到东京去,再由东京转飞香港。
铁男的脸色非常憔悴,可知他一定有好几天未曾好好地睡过了。事实上,在新宿区的那种小旅馆中,整天晚上进进出出的,全是来辟室约会的情侣,根本无法令人安睡。
更何况铁男想进行的事,一点也不顺利。
原振侠就是在一条横巷的一家小旅馆中,找到铁男的。当他和铁男走出旅店门口之际,对面的一家电动游乐器店铺,正发出喧闹之极的声音。他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小吃店,铁男一口气喝了好几杯酒,才放下了酒杯,道:“你以为我是胡乱猜测的?不,我有充分的证据,可是没有人肯相信我!”
铁男说的,当然是他怀疑泉吟香偷掘坟墓的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道:“你是说,掘开轻见的墓,将尸体的头颅,砍下了一大半的人,是这个娇滴滴、人见人爱的大明星?”
铁男咬牙切齿,极肯定地道:“是!”
原振侠叹了一口气,道:“本来我准备从大阪直接走的,就是为了想来劝劝你──”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铁男陡地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用冷峻的目光望定了他,道:“至少,你得先听我说!”
原振侠有点无可奈何,道:“好,你说!”
铁男道:“在我们挖掘轻见博士的墓之前,墓地曾被人掘开来过。这一点可以肯定,是不是?”
“当然是,”原振侠同意:“不然,尸体的头部不会不见,可是──”
“先听我说!”铁男的神情极严肃,半分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你以为那天晚上我们分手之后,我就没有再注意这件事?事实上,我们可以说是在分头进行,你和那位黄小姐在进行,我也在进行!”
铁男提起了黄绢,令得原振侠又起了一股怅惘之感,他点了点头,没有插口。
铁男又喝了一杯酒,道:“当晚分手之后,我一晚没睡,想从种种不可解的谜团中,理出一个头绪来,可是没有结果。第二天一早,我就自然而然,又来到了墓地──”
原振侠用心听著,也回忆著当时的情形。是的,那天晚上,他们联手掘开了墓,黄绢突然出现,他们发现尸体少了头部。分手之后,一连好几天,也都没有和铁男联络过。看来,铁男怀疑泉吟香弄走了轻见的头部,就是在那几天中调查出来的。
铁男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到了墓地──”
清晨,朝阳才升起不久,墓地的草上,还有著晶莹的露珠。
铁男整晚上,在整理不出整件怪事的许多谜团之后,将思绪集中在其中的一点上。
他知道,只要突破这一点,其余的疑团,就可以迎刃而解。
他要攻破的一点,就是:谁在他和原振侠之前,掘开了轻见博士的墓,将尸体的头部弄走了?
他记得昨天晚上来掘墓的情形,正中三块石板的隙缝中,没有野草,由此可知,那个先他们一步掘坟的人,就是在这两天行事的。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警务人员,铁男对于在现场找到点线索,倒充满了信心。他到了墓地之后,先来到了黄应驹教授的墓前。本来,他有点怀疑突然出现的黄绢,但是他仔细观察了一下,不错,黄应驹的墓,也像是在近期被挖掘过。黄绢没理由动自己父亲的坟,可以不必怀疑她了。
铁男接著,又观察了一下整个坟场的情形,发现黄应驹的坟地,离轻见的墓,不是太远。他也看到了一道明显的汽车轮胎痕迹,肯定是昨天留下来的,那应该是黄绢的那辆车。
他也看到,自己车子的车胎痕迹也清晰地留著。这里绝少人来,就算是几天之前留下的车痕,也不容易消失,除非最近曾下过大雨。但是接连几天,全是晴天,这令得铁男更充满了信心。
十分钟后,他已经发现了另一道车痕。车痕证明这辆车子曾驶过一片草地,将一大丛已经结了籽的狗尾草,压得东倒西歪,还未复原。
铁男随手采下了一根狗尾草来,转动著,再向前走去。
他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他的运气太好了!在经过了草地之后,清晰的轮胎痕迹出现了。看来,大约是两天到三天前留下来的,痕迹一直向前伸延,有时因为地面坚硬,或者是草地,显得模糊,但是至少有六、七处,清晰得一眼就可以看出轮胎的花纹,痕迹直伸到轻见博士的墓前。
令得铁男想到自己运气太好的是,轮胎的花纹十分奇特,很多凸纹。这种花纹,铁男一看就可以认出,那是属于一种性能极其优越的德国制跑车所特有的。
这种德国出品的跑车,售价极其高昂,收入绝不丰厚的警务人员如铁男,只好在梦中想想而已。所以,这种车辆并不多,像大阪这样工商业都已十分发达,而且居民也以舍得花钱而著称的大都市,只怕这种车辆,也不会超过三十辆。
这使得调查工作的范围,大大缩小,也难怪铁男兴奋。铁男在离去之前,又将轻见博士的墓地,整理了一下。昨晚,因为黄绢的突然出现,他们走得仓促了些。然后,他在坟前一鞠躬,道:“博士,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失去的头部找回来!”
铁男回警局之后,不到半小时,已经得到了全部这类跑车车主的记录,车主自然全是富有的人。他又花了两天的时间去调查,却完全找不到任何一辆车子,有曾在当晚到过坟场的可能。其中有七辆这样的车子,车主甚至不在大阪,驾著车到外地去了。
调查触了礁,铁男的心情十分烦闷。他回到警局,在警局门口,看到一队警员,正在整装出发,他顺口问了一句:“有甚么事?”
一个警官道:“泉吟香拍外景,我们奉命去维持秩序,想一睹风采的群众太多!”
铁男当时只是“哦”了一声,随即举步。他脚还未著地,就闪电也似地想起了一点:天王巨星泉吟香小姐用的车子,正是那种德国制跑车!在大阪的车子,可以离开大阪到别的城市去,东京的车子,当然也可以到大阪来!
铁男清楚地记得,曾经看过一篇报导,说泉吟香嗜爱跑车,曾驾著这部跑车,在一小时之内,于公路上超越过一千辆其他的车辆。
铁男停了下来,一面想著,一面摇著头,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太荒谬了。一个像泉吟香这样的大明星,又是女性,将她和午夜盗掘坟墓,砍去尸体的头部联想在一起,要有超凡入圣的想像力才行。铁男自度没有这样的想像力,所以他一面摇著头,一面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可是,当他来到了办公室之后,却感到坐立不安,那念头老在他脑际打著转。他自言自语:“当然是万万不可能,但是,即使只有亿分之一的可能,作为一个优秀的警务人员,是不是应该放弃呢?”
他立即有了答案,不应该放弃!
所以,他立时提起外套,一面穿,一面向外冲去,同时大声问他的同事:“泉吟香拍外景的地点在哪里?”
外景地点,是在大阪一家新落成的酒店。男女主角在酒店的商场,一间花店前邂逅,男主角从花店中出来,手中捧著一扎黄玫瑰,本来不知道是准备送给甚么人的,但一看到了泉吟香扮演的女主角,目瞪口呆,手中的花落到了地上……
铁男来到的时候,商场暂时封锁著,铁男由于是警务人员,所以他可以进入。他看了片刻,看到有一位高级警官,也忍不住在要求泉吟香小姐签名。他找到了一个工作人员,问了几句,知道泉小姐是自己驾车来的,就立即到了停车场。
铁男看到了那辆德国制的跑车,浅紫色,而有著嫩黄的波纹。由于影迷实在太热情,希望得到任何和泉吟香有关的东西作为纪念,所以她的车子附近,也有四个警员守著,不让闲杂人等接近。不然,只怕这辆车子,会在半小时之内,被影迷和崇拜者,拆成数千碎片了。
铁男走过去,和看守的警员打了一个招呼,来到车子的近处,手按著车子。一个警员笑道:“怎么?想找点纪念品?”
铁男笑著,向车子的前轮看去。突然之间,他脸上的笑容僵凝,双眼突出,连呼吸也为之急促起来。
铁男来看这辆车子,只是抱著“亿分之一”的希望。可是这时,他却看到,车子的前轮胎凹纹中,有著褐黄色的乾泥,这种颜色的泥土,和坟场附近的泥土颜色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