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令得铁男心头狂跳的还不止此,他还看到了凹痕之中,有断裂的狗尾草!

铁男当时的神情,极其异样,引起了那四个警员的注意。一个警员道:“咦,你怎么啦?影迷很少看到泉小姐的车子就昏过去的!”

铁男清了一下喉咙,才能说话。他先取出了一张纸来,然后,用随身带著的小钳子,将车轮上的泥和狗尾草,尽量撷取了下来,向那四个警员道:“如果有必要,要请你们证明,这些草和泥土,是我从这辆车子的轮胎上取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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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个警员更加讶异,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但铁男一个问题也不答,只是专心一致,透过车窗,观察著车子内部的情形。

车内的装饰很豪华,看不出和一个盗掘坟墓的人有任何关系。铁男来到了车尾,注视著行李箱,他道:“我要打开行李箱来检查一下!”

四个警员面面相觑,一个道:“有上头的命令吗?”

铁男道:“没有,你们只当看不见好了!”

四个警员发急道:“那怎么可以?我们……你……都会受到纪律处分!你究竟怀疑泉小姐做了甚么事?”

铁男心想,若是将自己的怀疑讲出来,四个警员一定会合力将自己制服,送到疯人院去。所以,他叹了一声,道:“老实说,我女朋友,她要我找一样泉小姐的纪念品。

声言说我若找不到,她就不会再和我这个不中用的警员来往,各位想想──”

四个警员的神情仍然十分为难,铁男一面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来,一面却已开始行动。他开锁的技术算是相当高明,但也费了好几分钟,才将行李箱打了开来。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柄铲子,连柄全是不锈钢的铲子,看来十分精致,铲尖,也有著褐黄色的泥土残留著。

在铲子下面,压著一幅白绫,看到了那幅白绫,铁男的心几乎要从喉咙中跳了出来。那白绫,和覆住轻见的尸体,原振侠说原来没有的那幅,一模一样!

铁男的神情疑惑之极。泉吟香为甚么要去掘墓呢?那是绝无可能的事,但是如今这些证据,已足可以证明泉吟香掘过轻见的坟墓了!

铁男站著发怔,心中乱成一片。

在他身边的四个警员,也忍不住向行李箱中张望了一眼,因为他们看到铁男的神情,像是在行李箱中,看到了一个有十二个头的怪人一样。可是他们看了之后,却莫名其妙,虽然在大明星的车子行李箱中,有一柄铲子比较古怪,但也没有不可以有的道理。

铁男后退了一步,然后又走向前,伸手去取那柄铲子和白绫。这时,一个警员阻止了他,道:“铁男君,这是私人物件,没有通过法律程序,是不能擅动的。”

铁男只说了一句:“这是一项犯罪行动的证据!”

四个警员一起以充满怒意的目光望著铁男,其中两个,甚至粗暴地伸手来推他。铁男举起了双手来,道:“不要紧,你们这样尽责地守著这行李箱中的东西,很好,很好!”

他说著,就转身离开,直奔酒店的商场,挤过了一些人,一直来到正在由化妆师梳头的泉吟香面前,将自己的警员证件给她看,然后俯下身,低声道:“小姐,只要你告诉我,轻见博士的头颅在哪里,我可以将一切证据,全都消灭。”

泉吟香望著铁男,长睫毛闪动著,美丽的脸庞上,充满了一种近乎天真无邪的笑靥。泉小姐当然不会真的是天真无邪的人,没有一个天真无邪的人,可能达到这种巅峰的成功地位。但是,铁男也决计想不到,当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望向他时,同样美丽的小嘴张了开来,却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

泉吟香小姐发出的尖叫声,令得铁男立时汗流满面。她甚至于不必进一步再讲甚么,只是一面尖叫,一面用手指指著铁男,立时便有四条大汉上来,一边两个,挟住了铁男,将他横拖倒曳拉开了去。

铁男的行动,惊动了警局的高层负责人,好几个高级警官,一起向泉吟香小姐鞠躬致歉,看来彬彬有礼,十足君子。可是当他们回到警局,对著汗流浃背的铁男发出怒吼声之际,看来又十足是找不到水源的澳洲原齿兽!

铁男连分辩的机会都没有,他只是嗫嚅著说了一句:“我……有证据证明泉小姐,曾偷过一座坟墓,非法损坏了其中的尸体……”

这一句话,还是分三、四次才讲完的,在间断的时候,是高级警官不断的“马鹿”

之声。铁男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从那一刻起,他就决定利用自己的时间,来调查这件事。

铁男好几次想接近泉吟香,但是他发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在她的周围,永远有著那么多人,除非铁男再冒一次险,让泉吟香尖叫地指著他。然而铁男实在不敢想像,他如果再次这样做的话,他那几位上司会怎样对待他?

铁男不是肯轻易放弃的人,他一直在等机会。泉吟香在大阪没有几天,外景队工作结束,回到了东京。要知道她的行踪,倒不是一件难事,任何举动都可以成为瞩目新闻的大人物,是几乎没有私生活的。

铁男一直在留意泉吟香的生活,知道她在东京,一等到他自己也可以请假时,他就来到了东京。到了东京之后,一连几天,他都在跟踪泉吟香,但是情形和在大阪时没有多大的差别,他无法接近泉吟香。一直到他找到了一个机会,准备行动时,原振侠找来了。

原振侠用一种极其异样的眼光,望定了铁男。铁男在讲述他行动的经过之际,原振侠并没有插嘴,这时,他忍不住道:“铁男君──”

铁男不等他讲完,就恼怒地道:“别说我是疯子,这种指责,我听得太多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我绝不怀疑你搜集到的证据。但是那些证据,至多说明泉小姐的那辆车子,曾经到过坟场,不能直接证明驾车的是她!”

铁男翻著眼,道:“你以为我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事实是,她的车子,日夜都有人看守,除了她自己以外,谁也不能动用!”

原振侠再苦笑了一下,道:“事情好像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这样一个红透半边天的大明星,为甚么要去盗墓,砍下半边死人头来?而且,这种工作,也不适合一个如此美艳娇弱的女人去做!”

铁男闷哼了一声,道:“在没有听到她指著我,发出尖叫声之前,我也是这样想──闲话少说,今天我有机会,可以单独和她讲话。本来我准备独自行动的,你来了,正好,我要你参加!”

原振侠一点也不知道,铁男所指的“机会”是甚么,听铁男说来,也像是没有甚么特别。铁男既然曾陪过他去午夜掘墓,他自然也不妨答应铁男的要求。虽然事后,他后悔得几乎想把自己的脖子扭断,但这时,他真的不知铁男的计画,荒唐大胆到了这一地步!

铁男很高兴,道:“好,这就走!”

铁男说著,抛下了一张钞票,向外就走。原振侠忙跟在他的后面,道:“等一等,你要到哪里去见泉吟香?不要再像上次一样!”

铁男回头,向原振侠神秘地笑了一下,道:“不会,这次一定不会!”

铁男高瘦的身子,令得他的步子十分大,当他急速地向前走著之际,原振侠要很吃力才能跟上他。他们走进了地下铁车站,原振侠根本不知道要到甚么地方去,就只好跟著铁男。

四十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机场。目的地竟然是机场,这令得原振侠大大出乎意料之外。铁男在到了机场之后,直闯进一间小型飞机出租公司,里面的一个女职员站了起来,道:“先生,你要的飞机准备好了,请你在这些文件上签字。”

铁男看也不看,就在文件上签了字。直到这时为止,原振侠仍然不知道铁男要干甚么,他好几次要问,都被铁男狡狯地眨著眼,阻止他说下去。

接下来,一个公司职员带著他们,到了停机坪的一角,那里停著不少小型飞机。当可以看到停机坪的时候,原振侠就看到了那一大堆人。

那一大堆人,聚集在另一架小型飞机之前,虽然是白天,可是闪光灯的光芒,还在连续地闪动。原振侠一面向前走,一面回头看著,突然,他看到一团鲜黄,踏上了小型飞机通向机舱的梯子。

那是一个隔得相当远,看过去仍然令人为她的美丽屏住了气息的美女。一身鲜黄色的飞行衣,一条长长的,同样是鲜黄色的丝巾,在迎风飘荡。这个美女在梯阶上略站了一站,又转过身来让人拍照。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向铁男道:“泉吟香?”

铁男并没有回答,只是道:“快,我们要迟了!”

他向前奔去,奔向一架小型飞机,原振侠只得跟在后面。两人一进了机舱,铁男的动作,迅速得令人难以相信,显然他是一个极其熟练的飞行员。不到三分钟,由铁男驾驶的小型飞机,已经冲上了天空。原振侠向下看去,看到泉吟香也进了飞机,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了。

原振侠令自己坐得略微舒服一点,因为铁男正令飞机在上空盘旋,他道:“原来你是想利用飞机上的无线电和她通话!”

铁男点头道:“是,这种情形下,她想躲也躲不过去。她尖叫,也不会有人来抓我!”

原振侠又欠了欠身子,这时,可以看到泉吟香的飞机已经起飞了。

“她会向富士山的方向飞,”铁男紧盯著泉吟香驾驶的飞机:“这是她的癖好之一,一个月至少有两三次这样单独的飞行。路线是越过有‘日本屋根’之称的,以富士山为中心的山峰群。这些山峰,也被称为‘日本的阿尔卑斯山’,有些高峰,终年积雪,山势雄伟,人迹不到。据说,我们的大明星,很享受在空中俯视雄峻的山峰,认为在其中可以体会出人生的真谛!”

铁男的话中,有著明显的不屑的意味。原振侠看著她的飞机渐渐飞远,铁男操纵著飞机追上去,同时调整著无线电通讯的频率,低声道:“但愿我查到的频率是对的!”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叫著那架飞机的机号,道:“泉小姐,请你答话,请你用以下的频率答话,指挥塔有重要的事情通知!”

原振侠在这时候,也多少有点紧张。他是一个极大胆又顽皮的人,然而像这样空中追逐问答,即使对他,也是一件极刺激的事。

铁男呼叫了两遍,就有了回答,传来的,正是人人听了都可以认得出的那种甜柔动听的声音──泉吟香的声音:“指挥塔,有甚么重要的报告?”

铁男吸了一口气,用十分急速,但是十分清晰的声音道:“泉小姐,我可以肯定,你曾经去偷掘轻见博士的墓,将他的头颅砍下了一半来,为甚么?”

通讯仪中,传来了一下听来像是打嗝一样的声音。同时,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前面的飞机,突然摆动了一下。那自然是驾驶人在刹那之间,受了震动,以致飞机在极短时期内,失去了控制之故。

铁男的话没有得到回答,泉吟香的飞机仍然在向前飞。铁男的声音,恢复了他职业上的冷峻,在那时,原振侠还是感到,对这样的一位美女,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并不是一件很应该的事。铁男冷笑著,道:“你感到震惊了,是不是?老实说,这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罪行,但是发生在你的身上,倒有点不妙,你只要向我说出原因,我就不会再追究下去!”

铁男得到的回答是,由泉吟香驾驶的飞机,陡然升高,而且加速向前飞去。铁男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而且,离对方更近,用越来越严峻的语气威吓著。双方的速度越来越快,在仪表上,已经接近了危险的红色警号。原振侠的手心在冒汗,大声道:“铁男,算了!”

铁男的额上绽著青筋,厉声道:“不行,我一定要知道她为甚么要这样做!泉小姐,你一定可以听到我的话,快回答我,不然,就算追到天边,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原振侠看到仪表上的指针,越来越向危险的红色移动,他感到了一股恐惧,叫了起来:“这样的空中追逐,会发生危险!”

会发生危险,这一点,实在是毫无疑问的。飞机已经到了山峰连绵的山区上空,由于一个高峰接一个高峰,气流显得相当不稳定。小型飞机在这种不稳定的气流之中,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块木板一样,机械的作用和大自然的作用相比较,显得极度的微不足道。当泉吟香的飞机,在两个高峰之间的狭窄地带,以高速穿过去之际,飞机被气流陡然抬高。

铁男驾驶的飞机,本来高度在对方之上,由于对方的飞机突如其来地升高,两机的机翼几乎碰在一起,飞机在极近的距离下擦过。原振侠咬著下唇,忍住了尖叫,当两架飞机在极近距离内擦过之际,他可以看到泉吟香。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甚至忘记了这种空中追逐的危险,只是感到极度的疑惑。

在山峰和山峰之间的追逐,连他也感到惊恐。铁男虽然怀著一定要达到目的的决心,但握著操纵杆的手,手指节也泛著白,可知他的心中,也感到极度的紧张。

可是,当原振侠在那一刹间,看到泉吟香的时候,这位万千人心目中的偶像,给人的印象是如此娇羞柔弱的泉吟香,却一点也没有惊恐的神情。原振侠看到的,只是一片漠然和平淡,像是完全没有发生甚么事一样!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她怎么可能这样镇定?如果她真能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还保持这样的镇定,那么,她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原振侠只感到,必须对这位美女重新估计了!

这只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原振侠心念电转所想到的事。飞机在继续向前飞,看来,泉吟香正在竭力想摆脱追逐,可是铁男却咬紧牙关追著,一面不断叫著:“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回答我的问题,回答我的问题!”

原振侠想阻止铁男,可是他只觉得口中发乾,想叫也叫不出声来。而当他终于可以挣扎著叫出声来之际,已经迟了!

前面是一座极高的山峰,两架飞机,正以超过危险的速度在接近这座高峰,而泉吟香的飞机在前面!

原振侠曾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尖叫,但是这次,他实在无法忍得住了。陡峭的山峰,在他看来,已经是如此之近,岩石近乎残忍的陡直线条,像是利刃一样,向他直砍了过来。他叫了起来,并不是为他自己的危险而叫,而是为了泉吟香,他叫道:“老天,快拉高,你要撞到山峰上了!”

泉吟香的飞机,在他们之前大约三百公尺。原振侠才一叫完这句话,就看到泉吟香的飞机,陡然之间侧了一侧。看起来,是她想逃开一道陡直的山脊,向侧避过那个高峰。

但是,却没有成功。

机翼的翼尖,大约只差一公尺,擦到了岩石。山脊上的岩石碎块,连著积雪,和像是纸扎一样断裂下来的机翼,一起向下落来。

断了翼的飞机,立时像是榆树叶的荚子,自高空落下的情形那样,打著转,向下跌下去。

原振侠呆住了,在这时候,他所能做的,只是向身边的铁男看去。铁男的脸色变成了青白色,原振侠从来也没有在一个活人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颜色。这时,铁男的脸色,倒像是在甲醛之中浸了太久,供医科学生解剖用的尸体一样!

然后,原振侠觉得自己的心,陡然从口腔中跃了出来,在机舱中乱撞。眼前甚至一阵发黑,耳际也“嗡”地一声,然后就甚么都听不到了。

等他的感觉又恢复了正常之际,飞机已越过了那个高峰。向外看去,所有的山峰,全在机下。铁男一定是在那一刹间,将飞行的高度提高,使得飞机不至于撞在那个山峰之上。

然而,泉吟香的飞机呢?泉吟香的飞机已经看不到了,向下看去,只是连绵的山峰、积雪,和暴露在积雪中嵯峨嶙峋的岩石。黑色和白色,组成了冷漠而没有生气的图案,看来令人怵目惊心。

原振侠喘著气,声音嘶哑,道:“泉吟香的飞机呢?”

铁男的口唇颤动著,可是只自他的喉际,发出一阵咯咯声来。原振侠冲动地用力撼动著他的身子,以致令得飞机也摇摆起来。

原振侠再问同样的问题,这次,铁男总算有了回答,他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毫无意义的狂叫声,又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铁男对原振侠的大叫声,全然无动于衷,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又自己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他倒可以知道,何以铁男连自己该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实实在在,他根本没有地方可去了!

他的追逐逼问,令得泉吟香坠了机!这事,不到几小时,全世界都会知道,铁男还能上哪里去?不论他躲到那一个角落,悲伤和愤怒的影迷,都会把他撕成碎片!原振侠望著铁男,又想到了自己,自己的处境,何尝不是一样?他苦笑著,双手抱著自己的头。这时,如果能够的话,他真想将自己的头拧下来算了。

过了一会,才听到铁男又道:“这……是意外!”

原振侠勉力定了定神,道:“看老天份上,找个地方停下来!飞机跌下去了,她可能还没有死,我们还可以去救她!”

铁男的神情苦涩之极,道:“在山峰上降落?”

原振侠又叫了起来:“想想办法,总有办法可以想的,想想办法!”

铁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的,我们可以在水上降落,你看到没有?前面是一个湖!”

原振侠向下看去,前面不远处,是一个狭长形的湖,从当中看去,湖水黝黑而闪光,充满了神秘。

铁男操纵著飞机,向那个湖飞去,一面喃喃地在道:“这……是黑部湖吧?真想不到,黑部湖在空中看来,更加美丽!”

原振侠真要用尽力量忍著,才能不给他一拳。而飞机在湖的上空,略一盘旋之后,就迅速降低,在湖面上擦过一下,又飞高,然后再降低。铁男叫著:“准备,剧烈的震荡过后,立时开始行动,湖水一定极冷,真对不起了!”

原振侠骂道:“你妈的对不起──”

他未能再骂下去,铁男已经运用他非凡的驾驶技术,在作水面的紧急降落了。在剧烈的震荡中,原振侠看到湖水冲击著机舱前的玻璃,发出耀目的闪光。

全世界的报纸,都在一接到消息之后,立时刊载──日本最出名的歌星、演员,坠机之后,情况不明,凶多吉少。

日本的新闻传播界效率一向惊人,在报导泉吟香飞机失事这件事上,更表现了非凡的效率。中午,电台和电视已中断了一切节目,报导了这个新闻。而报纸的号外,在下午一时,已在全国范围内发行。

那可能是日本天皇在一九四五年,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之后,最震动人心的新闻。

群众无缘无故地离开了房子,聚集在街头,报馆门口挤满了人。谁有一架收音机,在他的身边就有上百人,人人都希望得到进一步的消息。警方已开始作紧急呼叫,呼叫群众不要自己驾车,或使用任何交通工具到出事地点去。公路上已出现了异乎寻常的拥塞,阻碍了搜索工作的进行。

直升机一架又一架自基地起飞,目的地是出事的地点,奥穗高岳。

到了第二天和第三天,新闻的内容更充实了。铁男和另一名“不知名男子”,曾驾机追逐泉吟香驾驶的飞机一事,也被揭发了出来。铁男的照片,被登在报纸的第一版上,附加的说明是:“疯狂的影迷,原大阪市警局刑警。”

记者根据事实的推测是,铁男和另一个“不知名男子”,是疯狂的影迷。他们探知了泉吟香有单独飞行,自高空中欣赏山岳的嗜好,就同时租了一架飞机,去追逐泉吟香的飞机,导致泉吟香飞机失事。而这两个“疯狂影迷”的飞机,也坠毁在黑部湖之中。

飞机是由铁男出面去租借的,所以他的身分,一查就明。而另一个男子──据出租飞机公司的职员称,铁男是和一个年轻男子一起上机的。这个年轻男子是甚么人,警方却查不出来,只有根据职员描述的绘图。

日本警方不知道和铁男一起登机的是甚么人,黄绢却不必看报上的绘图,也可以知道。

黄绢在香港,她为了不让原振侠找到她,本来可以躲到任何地方去,可是,她却在一种不由自主的情形下,选择了香港。或许,由于原振侠是从香港去的?黄绢曾自己这样问过自己,可是她心里十分矛盾,明知答案而又不想回答。

她也曾问过自己,为甚么要逃避原振侠?是为了保护他──这是她的想法。为甚么要那样关心他?这又是她明知答案,而不愿去想的问题。

黄绢对于香港的拥挤、繁华和喧闹,并不是太欣赏,她到了之后,一直住在郊外,她父亲一个朋友的别墅之中。别墅的面积很大,主人在冬天并不使用,只有她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看守人住著。那种环境,可以使得心境凌乱的黄绢,能够静思。

决定离开原振侠,远远地离开他,是黄绢感到自己可能在每一个下一秒钟就死亡时,决定下来的。

令得黄绢感到,自己每分每秒都可能“意外”死亡的原因,要推溯到那天晚上,在豪华酒店的房间中,趁卡尔斯将军昏过去的时候,她和原振侠用手提X光仪,对准了卡尔斯头部照射的那一刹那间。

在酒店房间的电源不堪负荷,突然电流中断的那一瞬间,原振侠甚么也没有看到。

可是黄绢自始至终,全神贯注地注视著手提X光仪的萤光屏,就在电流中断之前的一刹那,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她看到了令她震惊莫名,全然不能相信的现象。

她只看到了极短的时间,但是那短短的十分之一秒,给她的震撼,令得她的心脏都几乎停止跳动!

她看到,在萤光屏上,卡尔斯将军的头部,在经过了X光透视之后,有一大片阴影──就在包围著脑部的正中,有著一大片阴影。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没有任何人的脑中,可以有这么大的一片阴影的!

黄绢不是医生,她只是一个艺术家,但是她的父亲是著名的脑科专家,人头部的X光片,她看过很多。有时候,她父亲兴致好,也会向她约略解释一番人脑的结构。黄绢知道,人的脑部,只要有针尖大小的一个小瘤,就会使这个患有小瘤的人,不知在甚么时候,走完了他生命的历程。而她却在卡尔斯将军的脑中,看到了那么大的一片阴影!

这片阴影,不是X光所能透过的,看起来像是一大片金属片,嵌在卡尔斯将军的脑中!

黄绢在震骇之余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X光仪出了甚么毛病,或许是负荷过重所造成的一种现象!

但是她立时推翻了自己这种想法,她冒险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弄明白,卡尔斯将军的头部有甚么特殊之处。如今既然有了发现,怎么可以委诸于仪器的失灵?

黄绢从来也不能想像,卡尔斯将军的头部构造有甚么特殊之处。他和原振侠两人,曾经详细研究推理过,所得出的结论,也只是“一定有特殊之处”而已。而这种特殊之处,据他们推测,又可能和一种神秘的力量有关,这种神秘的力量,是可以致人于死的。羽仁五郎、黄应驹教授,就有可能是死在这股神秘力量之下的。

而这股神秘力量杀人的目的,看来又是全力保持著一个甚么秘密,一个和某些人脑部有关的秘密。她如今看到这个秘密了,黄绢接下来想到的是:我要死了!

当黄绢心念电转,一刹那间,紊乱的思绪,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之际,原振侠也想到“我要死了”,但是他并没有看到甚么。黄绢一直紧握著他的手,身子紧紧靠著原振侠,那只是极短的时间,可是对黄绢来说,就像是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样。

可是,直到原振侠开口,问她发生了甚么事,死亡并没有来。黄绢虽然不知道死亡的感觉是怎样的,但是她还没有死,这一点总是可以知道的。原振侠接下来,问她是不是看到了甚么,黄绢在震动了一下之后,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不告诉他!

一直到过了很久,黄绢回想起来,还是不明白,自己为甚么当时会立即有了这样的决定。她并不是后悔自己这样做,绝不是!

可是究竟为甚么要这样做呢?来探索卡尔斯的秘密,从一开始起,就是她和原振侠合作的,知道有一个极玄奇的秘密存在的,也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原振侠之外,黄绢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可是,为甚么在有了这样重要发现的时候,她要隐瞒了事实的真相呢?

黄绢轻轻地叹著气,还是那种带著几分怅惘的情怀。她不承认自己会爱上这个跳跳蹦蹦、胡闹成性的医科大学生,可是,为甚么会对他这样关怀?当然,隐瞒了事实,是对原振侠的关怀!

知道了秘密的人,可能离奇死亡!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她已经知道了,她可能死亡,何必再让原振侠知道?

原振侠不知道,黄绢何以会对他忽然冷淡起来,他更不知道,黄绢为了要使自己看来对原振侠冷淡,是多么困难。在巴黎机场分手之际,迎著扑面而来的风,不但拂起了她的长发,也拂动了她心中的愁思。她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可是当她快步走出机场之际,泪水不由自主涌了出来,惹得几个路人,用同情而又好奇的眼光望向她。

黄绢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几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话。她只是想著一件事:我要逃避,别让原振侠找到我,我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卡尔斯将军的脑中,居然嵌著一块钢片!人绝不能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活著的,那么,卡尔斯不是人?如果他不是人,他又是甚么?是不是轻见博士也一样?甚至在他死了之后,脑中的秘密,也绝不能为别人所知道?那么,自己知道了这个秘密,何以还不死?还是死亡之神,已在头顶盘旋,随时可能降临?

几百几千个问题,盘萦在她的脑际,没有一个问题是有答案的。黄绢在离开了巴黎之后,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游荡著,到了东方之后,好几次,她想到日本去,但是硬著心肠,忍了下来。

不过,究竟忍不住,当她在新加坡机场,遇到了一个西方青年,知道对方要到日本去之后,还是忍不住要他去看看原振侠。她知道原振侠的脾气,不肯就此罢休,她要原振侠别再追究下去,因为她已隐隐觉得,这玄奇的事,不是他们的力量所能控制的。

然而,黄绢也知道,那劝告一定没有用。因为她自己是和原振侠一样脾气的人,在死亡的阴影盘旋之下,她也一样不肯放弃。

在到了香港之后,黄绢并没有闲著,一直在忙。她拜会了几个著名的脑科专家,由于她父亲是举世著名的脑科权威,所以那些专家,都很乐于和她见面。

可是专家在听了她的描述之后,反应是大同小异的。且举其中一位姓徐的专家作为代表,这位徐博士年纪很轻,才三十岁出头,个子高,故意戴著一副黑边眼镜,来使他自己看来老成一点。

当黄绢推门,走进他的办公室之际,徐博士陡地怔呆了一下。这是男人看到黄绢之后的正常反应,脑科专家和清道夫,全是一样的。

他非常有耐心地听黄绢发问,黄绢首先和他提及那种手提X光仪,徐博士说他在实习时用过,效果很好。

黄绢于是取出带来的画稿。她是艺术家,而那天在萤光屏中显示出来的形象,给她的印象又是如此深刻,她凭记忆将看到的情形画了出来。用的是炭笔,明暗对照得体,线条明朗清晰,使得看来和一张X光透视照片,不会相去多远。

然后,她问:“徐博士,一个人的头部,经X光照射之后,看起来像这样子,那说明了甚么?”

徐博士的神态,本来十分认真,可是当他的视线,一接触到了黄绢摊在桌上的那幅画之后,他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道:“黄小姐,这是你的想像?没有一个人的脑部透视,会是这样子的!”

黄绢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了,她道:“你就当有一个人的脑部是这样的,请问,那说明甚么?”

徐博士止住了笑声,神情也变得认真,盯著那幅画,道:“看来,这人的脑中,有一片……金属片?”

他抬起头来,望了黄绢一眼。黄绢没有表示,她只是等著,听专家的意见。

徐博士看到,眼前这位动人的女郎的双眼之中,有著挑战的意味,他倒也不敢乱说,指著画,道:“这片金属片,看来正好在大脑的左右两半球之间,是原来纵沟的位置──”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下,向黄绢望来,用眼色询问黄绢,是不是听得懂脑部的专门名词。黄绢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金属片的大部分,接近交头叶和颅顶叶……如果有这样一个头颅的话,这是甚么人的杰作?金属片一定又硬又锋利,不然无法插进坚硬的头骨之中。这……算是甚么,最新的一种艺术形式?”

黄绢苦笑了一下,道:“你想,如果是和艺术有关的事,我会来请教一个脑科专家?”

“那倒不一定,别以为脑科专家是很沉闷的人。我本身就是一个艺术爱好者,我──”

黄绢没有给对方机会“推销”他自己,就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如果将这样的金属片,嵌进一个人的脑部,这个人会很痛苦?”

徐博士陡地一怔,然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道:“不,一点也不痛苦。”

黄绢呆了一下,徐博士接著道:“一开始,这个人就死了,死人还会有甚么痛苦?

黄绢并不感到有甚么幽默,她也没有解释甚么,只是心中叹了一口气,拿起了那幅画,告别离去。

所有的答案全是一样的,人的脑部,如果有这样的金属片,绝不可能再活下去。

然而黄绢清清楚楚地知道,卡尔斯将军的脑中,有著这样的金属片!

当然,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一点,就算提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她也根本无法将卡尔斯将军抓了来,放在X光机前面,让大家看看他脑中的金属片。

她相信,在轻见博士的脑中,一定也有著古怪,说不定也是一片金属片。而那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力图保住这个秘密,她是世界上,唯一知道某些人的脑部,藏有金属片的人。已知的两个人,一个是医学博士,一个是军事独裁者,这两个人似乎没有共同之处,然而他们早年的遭遇,却有共同的一点,一个长期失去空气,一个长期失去水分,他们都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依然活著!

当黄绢想到这一点之际,她更感到了一股寒意──在地球上,有另外一种人在,这种人,和普通人不同。识别他们的方法是,他们的脑部,有金属片嵌著!

在会见了所有够格的脑科专家,和听了他们几乎相同的答案,同时,推掉了其中几个专家的约会之后,黄绢又想了几天,才又通过几个人的介绍,和一个一向以想像力著称的人见了面。

那位先生,颇有不少怪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但不必涉及了。那位先生听了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直跳了起来,道:“如果有这种情形,那一定是机械人!”

黄绢也呆住了,她作过种种解释,但是绝未想起过“机械人”这一点。然而,她在呆了一呆之后,紧跟著摇了摇头,因为她立时想起了卡尔斯将军那对昏黄的、充满兽性的眼睛。她摇了摇头,道:“不,不是机械人,为甚么你有这样的想法?”

那位先生皱著眉,道:“金属片在脑中,可以起指挥脑部活动的作用。如果整个人是机械人,那么,这金属片,就是指挥机械人活动的电脑组件!”

黄绢吸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道:“很有道理,不过不对!”

那位先生压低了声音,道:“真有这样的人?弄一个来看看!”

黄绢摊开双手,道:“哪里会有,不过是我自己的想像……谢谢你的意见!”

当她告辞之际,那位先生送到门口,忽然笑了起来,道:“黄小姐,如果玩中国文字游戏,你的名字和我太太的名字,倒是绝妙的对联。”

黄绢“哦”地一声,道:“尊夫人的名字是──”

那位先生笑了笑,刚想说出他妻子的名字来,忽然又像是想起了甚么事,急急忙忙转身走了进去。黄绢等了一会,未见他再出来,也就没有再等下去。

多日来的推测,一点结果也没有,黄绢又几次想和原振侠联络。就在这时,她在报上,看到了泉吟香飞机撞山的大新闻。

在第一天的新闻之中,黄绢就料到,和刑警铁男在一起的那个“不知名年轻男子”

,是原振侠。第二天,黄绢搜集了所有她能搜集到的空运来的日本报纸,用心看著。报纸上的报导极其详细,黄绢看得呆住了。

她全然无法设想,何以铁男和原振侠要去追踪泉吟香?泉吟香的飞机残骸,散落在上下两百公尺的山峰上,那是海拔达三千一百九十公尺的奥穗高岳,山顶几乎终年积雪,这时更是白雪皑皑。断折的机翼、破碎的机身,散落在积雪中,可是却没有发现尸体。

救援队虽然立即出发,但是还未能到达坠机的地点,只有两个勇敢的登山队员──他们有著丰富的登山经验,曾经登上过阿尔卑斯山和喜马拉雅山几个主要山峰,他们为了争取第一时间,在几个传播机构的重金聘用下,由直升机送他们到出事地点的附近──出事地点的天气不稳定,有关方面严禁直升机接近,以免造成更大的不幸。当然,有关方面在作出这个决定之际,是以为泉吟香在这样的情形下坠机,是一定罹难的了。

可是,没有发现泉吟香的尸体!

那两位登山队员,降落在奥穗高岳和前穗高岳之间,一个山坳的山坡上,立即开始行动,登上奥穗高岳的侧峰,运用无线电通讯仪,和救援总部联络。救援总部设立在通向这一带山区的公路的尽头,那是一处叫河童桥的地方。

河童桥是相当著名的温泉区,有几家小旅舍,这几家小旅舍,有的已开设了很多年,但是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一间小旅馆的老板娘,实在经不起恳求,只好允许那几个恳求她的人,在引进温泉水的池上,搁上木板,作为休息之所。

更多的传播工作人员,是自己准备了睡袋来的,因为所有可以遮住人的地方,都早已挤满了人。

那两个登山员,在降落之后七小时,就发现了第一片飞机残骸。消息一传到,不到两小时,就已经全国皆知了。

直升机奉命在原地盘旋,燃料将尽时,就由别的直升机来接替。那是希望奇迹出现,希望发现泉吟香小姐时,她还没有死,那就可以用最短时间,将她送到医院去救治。

在这段时间中,在日本的泉吟香拥戴者,各自根据自己的宗教信仰,求自己信仰的神,保佑泉吟香。

在所有的飞机残骸几乎全被发现之后,就是没有泉吟香小姐的尸体。专家根据登山员叙述的残片的模样,已经可以拼出整架小型飞机来了,可是,就是没有人。

人是不可能消失的,并没有强烈的爆炸。飞机跌碎了,当然,人也可能跌碎了,但跌碎了,不等于甚么都不见了。希望之火在每一个人心中燃起,找不到泉吟香的尸体,有两个可能──被狼吃掉了;或者她根本没有死!

没有人愿意相信,泉吟香那么美丽可爱的人儿,会被狼吃掉!于是,大家都相信她没有死,大规模的搜索队,由最有经验的人组成,已经找到失事地点了。

至于降落在黑部湖中的那架飞机,报上提及的并不是很详细。

那架降落在黑部湖上的飞机,迅即沉进了冰冷的湖水之中。没有人正面提出来,但从上到下,人人的想法全是一样的:那两个祸首淹死在飞机中了,就让他们罪有应得,在湖水中多浸几天,作为惩罚吧!如今的首要之务是搜索。所以,尽管通向黑部湖的交通不是十分困难,甚至直升机也可以在湖边觅地降落,但是连急速打捞沉机这一点,也没有人提出来。

黄绢没有再等第三天的报纸,她看完了报纸之后,立时乘搭最早的一班飞机到了东京。然后,租了一架直升机到黑部湖去。

直升机出租公司一听到她要求在湖边降落,立即拒绝。黄绢只好答应他们,一放下她之后,立时回航,直升机出租公司才算是勉强答应了。

当黄绢独自一个人,站在黑部湖边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她怔怔地望著黑沉沉的湖水,夕阳的余晖映在湖水上,闪起一片金红色。在金红色中,附近山峰的积雪,看来更是夺目。

黄绢全然没有心情去欣赏眼前雄丽的景色,她看到有两人向她走了过来。

那两个人来到她面前,用疑惑的眼光看著她,道:“小姐,你搭直升机来,独自露营?”

黄绢摇了摇头,道:“不,我来找人!”

她看到那两个人的御寒衣上,有著他们身分的证明,是一个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

那两人更疑惑,道:“找人?”

黄绢有实在按捺不住的感觉,提高了声音,道:“你们甚么时候,开始打捞沉下去的飞机?有两个人在那架飞机上,你们知道不知道?全世界都忘记了这两个人,只记得那个电影明星!”

那两个人一副不起劲的样子,一个道:“是,有两个人在机中。可是你知道湖水有多深?先得潜水下去,看看飞机在哪里。我们有目击者的描述,可是湖水接近冰点,没有潜水人员肯下去!”

另一个道:“那两个人的尸体,浸在湖水里,反正湖水冷,恐怕明年融雪,湖水上涨之前,也不会腐烂──”

黄绢实在没有法子再听下去,她紧握著双拳,一字一顿,道:“只要你们有潜水设备,我下去!”

那两个人怔住了,望著黄绢。也不知道是由于寒风,还是由于愤怒,黄绢的脸色,呈现著一种异样的红色。那两个人的态度改变了,道:“小姐,请到我们的地方,慢慢商量这件事好不好?”

黄绢要竭力忍著,才能不使自己愤怒的眼泪夺眶而出。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黄绢完全没有过夜的准备,她来的时候,心中只想著一件事:到黑部湖去,一定要最快赶到黑部湖去!

可是等到到达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这样赶来,一点作用也没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

那两个人在黄绢的神色上,看出她刚才的提议,并不是说笑,是以心中也不禁肃然起敬,带著她沿湖走著,逗著她讲话,黄绢却抿著唇不出声。

进了一间相当简陋的屋子之后,里面还有几个人在,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在看电视。电视正在播映搜索队到达坠机现场的情形,讲述的声音,急促而焦急:“仍然没有泉吟香小姐的踪迹,最乐观的估计,是她完全没有受伤,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最安全的办法,应该是留在原地,等待救援。泉小姐并没有登山的经验,也没有必要的工具,大家请看她登机前的照片,她穿的衣服,也不足以抵御山中的严寒。气象局方面说,今晚的气温会下降到摄氏零下十二度,更有暴风雪在酝酿中──”

电视在这时候,映出泉吟香登机前的照片来。她身上的衣服,美丽是美丽,但是要御寒,真是不能。

而摄氏零下十二度,是足以使人冷死的低温,尤其对一个没有充分食物的人来说,更容易在低温中死亡。

萤光幕上,一面映出泉吟香的各种照片,一面仍然是报告员焦急的声音:“昨晚的气温也同样低,专家估计,泉小姐即使能在第一晚支持得住,今晚也──”

报告员的声音有点哽咽,讲不下去了。房子中有两个年轻人大声咒骂了起来,一个道:“愿害死泉小姐的那两个人的灵魂,永远浸在冰冷的湖水中!”

黄绢苦笑了一下,道:“那至少也得将他们的身体打捞上来!”

黄绢进来时,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直到她说了话,屋子里的人才向她望来。带她来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递了一杯热茶给她,另一个向其余人介绍了黄绢的来意。屋中的人立时向黄绢提出了很多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和铁男以及另一个不知名男子,为甚么要驾机追踪泉吟香有关。

黄绢并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她只是用极严肃的眼光,望著各人,然后缓缓地道:“如果这里没有人敢潜水的话,明天,我下水去!”

黄绢的模样虽然很惹人喜爱,但是她这句话,实在太具挑战性了。屋子中的几个人,年纪比较大的还沉得住气,两三个年轻人就稳不住,一个“唰”地站了起来,涨红了脸,大声道:“谁不敢下水?我们是不愿意!这两个人,害死了泉小姐──”

黄绢立时道:“泉小姐不一定已经死了!”

那年轻人的神情更激动,道:“你认为在这样的情形下,还有人可以生存么?”

黄绢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曾有人在湿土中,埋了三小时而生存,也有人在沙漠的烈日下,曝晒了四天而仍然生存!”

黄绢的反应极快,她几乎连想也没有多想,就立即回答了那年轻人的问题。可是等到话一讲出口,她自己心中也不禁为之一怔:为甚么会举出了轻见小剑和卡尔斯的例子来?泉吟香难道也可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难道她也是头部有著秘密的那种特殊的人?

黄绢的思绪本来已经够乱的了,这时更是紊乱。那年轻人显然没有听懂黄绢的话,怔了一怔之后,道:“请问你刚才说了甚么?”

“算了,甚么也没说过!”黄绢挥了挥手,无意再说下去,她只是盯著那年轻人:“明天一定要有人潜水,我再重复一次,没有人,我一个人下水!”

那年轻人坐了起来,向黄绢伸出手,道:“小姐,至少是我们两个人,我叫孟雄。

接著,屋子里的各人,回复了日本人应有的礼貌,每一个人都报了自己的名字,向黄绢作自我介绍。黄绢向各人鞠了一躬,也介绍了自己。

当天晚上,她分配到了一个睡袋,睡在屋子的一角,整晚上,她根本没有睡好。一来是由于屋子中的电视机没有关上过,每半小时,当报告搜索泉吟香的情形时,就有人坐起来看。二来,黄绢想到,原振侠死了!他的尸体和铁男在一起,如今正浸在冰冷的湖水里。

原振侠的死,是不是也是“意外”?和羽仁五郎、陈山、黄应驹他们的死亡一样,是由于某种不可测的神秘力量,发生作用的结果?

黄绢后悔在巴黎和原振侠分了手。本来,至少有两个人,了解到地球上有那样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如今,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能独力和这种诡异莫测,几乎无所不在的力量对抗下去?

夜虽然漫长,但终于还是过去了。

当黄绢看到天色开始曚亮之际,她就钻出了睡袋,穿上外衣,打开门,出了屋子,俯身捧起一捧雪来,在脸上用力擦著。冰冷的雪刺激著她的皮肤,令她的头脑清醒了些。

迎著寒风,她走向湖边,立即觉察到有人跟在她的后面,但是她并没有回头。到了湖边,湖面并没有整个结冰,但是在近岸处却全结了冰。朝阳的光芒,在冰块上反映著眩目的光采来。

在她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经过整晚的搜索,仍然没有结果。”

那是孟雄的声音。黄绢仍然不转过身来,语调似乎比山中清晨的空气还要冷,道:“我们甚么时候开始,是不是等到中午,好让阳光把湖水晒得暖和一点?”

话中明显的讽刺,令得孟雄半晌讲不出话来。黄绢正想转过身去看他时,忽然听到孟雄提高了声音,在问:“你们是甚么人?”

黄绢转过身来,看到四个装束打扮十分异特的人,正站在离自己不远处。那四个人穿著厚厚的御寒衣服,头上套著将整个脸罩住的头罩,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头罩是鲜红色的,看来异常诡异可怖。

黄绢陡然一怔间,那四个人中的两个,已经接近孟雄。其中一个道:“如果我说,我们是来看热闹的,你是不是相信?”

当这个人在用毫无诚意的语调讲话之际,另一个人已经陡然挥拳,向孟雄的肚子打去。当他挥拳之际,黄绢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的拳头上,套著金光闪闪的一个钢环,用来加强他打击出去的力量。

一拳打在孟雄的肚子上,孟雄立时弯下腰来。这时,另外两个人已经来到了黄绢身边,一个冷冷地道:“黄绢小姐,要找你,真不容易,几乎比暗杀以色列总统还要难。

走吧,有一个老朋友要见你!”

黄绢学过自卫术,可是那两个人来到她的身边之后,立时挟住了她的手臂,拖著她向前走。黄绢一面竭力挣扎,一面尖叫起来。

在她的尖叫声中,孟雄也开始反抗。接著,屋中的人也全奔了出来。

可是所有的动作,都在一刹那之间停止下来。因为这时,出现了完全同一装束的第五个人,这个人的手中,持著一柄闪著蓝光,看来十分新型的手提机鎗。他用流利的日语道:“有一个老朋友请黄小姐去见面,我们不想另外有人牵涉在内!”

黄绢厉声道:“甚么人?”

那人转过头来,露在头罩之外的眼睛,闪出十分阴森的光芒来,道:“小姐,是一位将军,一位伟大的将军。虽然他曾经受过你的羞辱,可是他还记得你,他不是想报仇,只是想见你!”

卡尔斯将军!黄绢不禁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这时,她看到孟雄和两个年轻人在互使眼色,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她忙道:“各位不要妄动,他们是受过训练的恐怖份子,不在乎杀人,让我去好了!”

孟雄现出十分焦急的神情来,黄绢又道:“放心,他们邀请的方式虽然特别,但如果他们要对我不利的话,我早已死了一千次了!”

那人对黄绢的话,像是十分欣赏,发出了几下“嘿嘿”的乾笑声。孟雄愤然道:“难怪我们这里,前两天失窃了一批衣物,原来是他们──”

那人不等孟雄讲完,就怒吼一声,道:“住口!赤军不干偷鸡摸狗的事!”

一刹那间,所有的人脸上都变了色,不是由于寒风──虽然寒风正在逐渐加强,而是由于那人道出了他们的身分。只有黄绢,倒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卡尔斯将军是全世界恐怖活动组织的最大支持者,这早已不是甚么秘密。眼前这五个人,是日本恐怖活动组织“赤军”的标准装束,黄绢也早已认了出来。

看来,卡尔斯为了要找到她,还真花了不少工夫,连在亚洲的恐怖组织都联络上了。黄绢在这时候,沉下了脸,向她身边的那两个人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要是惹得我生气,只怕你们会拿不到酬劳!”

那两个人向持鎗的看了一眼,那个人看来像是五人中的首领,他又阴森地笑了起来,道:“放心,小姐,我们不会和一百万美金作对的!”

自屋子出来的那些人,都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他们实在没有法子猜得透黄绢的身分,她何以会和一个将军、一百万美金、赤军,甚至沉在湖底的那两个闯祸的人发生关系?

那首领又警告道:“只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如果你们报了警,黄小姐就活不成了!走!”

四个人围著黄绢,那首领带著路,向前走去。他们走的路线,并不是沿著湖岸,而是迅速进入山区。黄绢冷笑著,道:“看来赤军的经济情形不很好,你们连直升机都弄不到一架?这样走,甚么时候才能走到北非洲?”

那首领冷然道:“到了针木谷,就有车子!”

黄绢在来的时候,曾经研究过一下当地的地形。她抬头望了一下天色,早晨的天气,应该是清朗的,可是这时,乌云密布,天色阴霾,风越来越大,将积雪卷得向人的脸上直扑。她道:“到针木谷,至少得三小时的行程吧!”

那首领道:“昨天我们知道了你的行程之后,走了五小时,连夜!”

黄绢冷冷地道:“辛苦各位了!”

那首领不再说甚么,只是加快了脚步。黄绢深深吸著气,以她女性的敏感,她自然可以知道,卡尔斯这个军事独裁者,为甚么要通过全世界的恐怖组织来找她。她在香港藏匿得很好,没有人找得到她,但是她一在国际性的机场出现,立时就被跟踪上了。

黄绢并不特别感到害怕,相反地,她还感到自己有必要再去见卡尔斯一下。因为卡尔斯的脑部,竟有著那么大的一块金属片,他究竟是甚么样的人?那和他当年在沙漠中得以不死,和他如今的胡作非为,令得全世界政府都感到头痛,是不是有关系?

能够再见卡尔斯,和上次去见他,又有不同的意义。上次,他们只不过怀疑卡尔斯的脑部有特异之处,而这一次,黄绢已经可以肯定,卡尔斯的脑部,的确有不可解释的特异处。

黄绢一面向前走著,一面不住地在想著这些问题,并没有留意到风势正在迅速加强。当她觉察到这一点时,她怔住了,风势已强得人无法面对著风站立,他们都停住了不再向前走,转过身来,背对著风。其中一个大声道:“还是回到湖边去吧,大约一小时可以到了,这样的天气,只怕很难走到针木谷!”

那首领却固执地道:“不行!向前走!”

“向前走”,在平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在这时,却要半侧著身子,顶著刺骨的寒风,吃力地将右脚自积雪中提出来,踏下去,然后靠著右脚力量的支撑,才能再将左脚提起来。山中本来有条狭窄的小路,可是在强风下,积雪因风势而移动,早已将山道全淹没了,每走出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体力。

黄绢好几次想要停下来,但她不想在那几个恐怖份子面前示弱,所以咬紧牙关支持著。

然而,她终于无法再支持下去了。因为大块大块的雪团,夹在强风之中,已经漫天遍山地洒了下来,气象局预测的暴风雪来临了!

虽然强风一早就持续著,但是暴风雪的来临实在太突然了。几秒钟之前,视线还可以触及附近的山峰,但突然之间,只见到白漫漫的一片。在强风的带动下,诗人和文学冢笔下轻柔美丽洁白的雪花,像是无数白色的魔鬼一样,上下飞舞,从衣服的每一个隙缝中钻进去,然后像蛇一样咬啮著人的肌肤。

那首领也惊慌了起来,大声叫道:“快找一处可以避风的地方!”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著,他顺著风势向前奔,奔出了不几步,就仆跌在地,像是千军万马一样自天而降的雪团,几乎立时盖住了他。另外四个人也呆住了,佝偻著身子,双手抱著头,不知道怎么才好。

黄绢同样也感到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可是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她反而比那些赤军份子来得镇定。她一看到那首领仆跌在地上,立时也向前奔去,先一脚将手提机鎗踢开去,然后,她也仆跌在雪上,她在雪上滚了几滚,已经握住了手提机鎗。

在暴风雪中,气温正在迅速下降,黄绢握住了手提机鎗,手指已僵硬得完全不听使唤。她几次想挣扎著站起来,但每一次,当她快成功之际,风和雪就将她再推得跌倒。

而且,每一次跌倒,她都身不由主,在强风的吹袭下,顺著风势滚动著。

很快地,她已经完全看不到那五个人了。她曾张口大叫,但是她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呼啸狂吼的寒风之中。

她再试图站起身来,可是在跌倒的时候,却被暴风吹得滚出去更远。黄绢已经完全没有法子再和暴风雪对抗了,她所能做的,只是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顺著风势,在雪中不断向前滚去。

在这种情形下,她全然无法去想任何事,只是为自己的生命挣扎著,她觉出自己好像在滚下一个山坡,滚动的速度加快。在这时,她可以有机会,抓住一些擦过她身边的灌木,可是当她伸出手来之际,她僵硬的手指,完全无法抓住树枝。她只好一直向下滚著,直到突然之间,她的身子碰到了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在碰上去的时候,溅起大堆雪花来,将她的身子埋没了一半。

她急速地喘著气,勉力睁开眼来,看清楚阻止她下滚之势的,是一块凸出的大石。

大石前积著许多雪,她身子的一半,陷进了雪中。

雪团仍然在狂舞,那块大石挡住了一些风,但是她的处境并没有好了多少。

黄绢从来也没有在如此严寒之下,在暴风雪之中求生存的经验,这时她所做的,全然是凭藉她的本能。她想弄清楚自己周围的环境,可是她却无法看得清一公尺以外的情形。

喘了好几口气,她勉力使自己镇定,才伏下身子,勉力向前爬行了几公尺,到了另一块更大的石块下面。风势不再那么大,雪打在她身上的也没有那么多。

到这时候,黄绢才想到了死亡。

暴风雪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即使只是一天,入山的道路就会全被封住,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自然也不会有救援队来找她。而她自己,也绝没有法子可以走得出山去,甚至回到湖边去,也在所不能!

只怕,要等到来年夏天,雪化了之后,才会有登山者来发现尸体吧,黄绢想著。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之外,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心境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顺手抓了一团雪,放在掌心中,用力搓著,直到皮肤发红,手指才恢复了活动能力。那柄手提机鎗,早在刚才滚动之际失去了,她没有食物,甚至连御寒的衣服也不足够!

黄绢叹了一口气,她并不是一个求生意志薄弱的人,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看来绝对无法和暴风雪带来的严寒作斗争,那还不如放弃了吧!

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看著自身边开始似乎直到无限远的飞舞雪团,她倒有点感到,在这种情形之下死亡,是很浪漫的。

黄绢再吸了一口气,准备闭上眼睛,静待死亡的来临。但也就在这时候,她忽然看到,前面好像有一点不是属于白色的东西。

本来,眼前的一切,全是白色的,不论是动的还是静止的,全是闪亮的白色,这种耀目的白色,令得人的眼珠,产生一种刺痛感。黄绢知道,不必多久,眼睛就会因为过度的刺激而发生“雪盲”。所以,那一点不是白色的东西,看来格外夺目,那是黄绿色的一团,而且,正在移动著。黄绢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

她立时叫起来,虽然连她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声,但她还是叫著,一面叫,一面挣扎著站起来。她刚站起,就被风吹倒,向前滚动著。

这一来,离那个在暴风雪中出现的人,倒更接近了,那人显然也在挣扎向前。当黄绢终于和那人面对面的时候,黄绢整个人都呆住了,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那个在暴风雪中,和黄绢接近,终于面对面的人,并不是甚么恐怖之极的科学怪人,而是一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头上、肩上全是冰雪,但看来仍然带著倔强而顽皮的神情。

那是原振侠!

黄绢可以期望在暴风雪中遇到任何人,甚至遇到那个赤军首领,她也不会更惊愕。

但是当她看清楚,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人是原振侠的时候,她却陡然昏了过去。

不单是黄绢昏了过去,当原振侠看到黄绢的时候,他也几乎昏了过去。他张大口,大团的雪立时涌进了他的口中,令得他几乎窒息。他连忙闭上口,抱著黄绢,一起向下坡滚去。

原振侠绝对没有料到会见到黄绢,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最初的一刹间,他还以为,那是自己被绝望的环境影响了心理,以致发生了幻觉。

一直到他伸手紧紧地握住了黄绢的手臂,他才知道,那不是幻觉,是实实在在的事,黄绢突然在这里出现!原振侠还想再坚持一下,看看铁男是不是在附近,可是暴风雪越来越猛烈,那使得他只好拖著黄绢,慢慢挣扎移动著,一起进了一个山洞之中。

那个山洞,是原振侠和铁男失散之后找到的,那时暴风雪才开始。

山洞相当深,山洞的洞壁上结满了冰,绝不是甚么好地方,可是一进了山洞,比起外面来,却像是天堂一样。洞口处,暴风卷进来的雪团飞舞著,强风袭进山洞,带起凄厉的轰轰声,但总比在外面好多了!

原振侠双手捧著黄绢的脸颊,他的手是冰冷的,黄绢的脸颊也是冰冷的。可是两样冰冷加在一起,却渐渐地产生出热力来。

黄绢的长睫毛开始缓慢地闪动,她终于睁开眼来,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以不相信的眼神,盯著距离她极近的原振侠。原振侠甚么也没有说,只是喃喃地道:“是真的……真的……我们又在一起了!”

他们立时紧紧相拥,他们拥抱得那么紧,以致他们两人之间的厚衣服,发出了如同叹息一般的声音来。

当铁男驾驶著小型飞机,在湖面上降落之际,他的技术并不够好。机首比他预料中俯得更低,所以并不是机腹部分先落水,而是机首先碰到了水面。

飞机下冲的速度,造成极大的冲力,机首玻璃碎裂了。

机首玻璃一破裂,冰冷的湖水立刻涌了进来。他们两个人能否生存,就决定在最初的三秒钟之内,如果他们不能在三秒钟之内出机舱,他们就必然会连同整架飞机沉入湖底。

铁男和原振侠两人是早有准备的,湖水涌进来之后,他们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同时从破碎的窗中穿了出去。尽管湖水是那么冷,他们还是拚命在水中游著,去避开飞机下沉时带起的漩涡。那种漩涡,一样会将他们卷进水底去。

当他们终于能够回头看一看的时候,只看到飞机的机尾部分,在阳光下发出闪光。

那只是极短时间的事,接著,在几乎深绿色的湖水之中,冒起了几个气泡,飞机已经看不见了。

他们用尽生命中每一分力量,向岸边游著。当他们挣扎上岸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身上的湿衣服,全部剥了下来,然后,抓起地上的积雪,在自己的身上用力地擦著,一面不住地跳跃,直到麻木的皮肤,又有了刺痛的感觉。

然后,他们将生命中仅余的气力榨了出来,向前奔跑著。寒风吹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像是有几百柄利刃在割刺著,要将他们割成碎片一样。

当他们终于来到了那间木头房子之际,他们撞开了门,滚跌进去。木屋中生著的火才熄灭,一股暖流,迅即包围了他们的全身,屋子中没有人。

这间屋子,本来是湖边的两个观察员的栖身之所,孟雄他们,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赶来的。这时,两个观察员都出去工作了,铁男和原振侠,将伸手可以拿到的遮蔽身体的东西,遮住了身子。

然后,铁男才喘著气,道:“原──”

原振侠大吼了一声,一拳挥出,打在铁男的脸上,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上。原振侠喘著气,道:“你害死了她!你害死了她!”

铁男显然没有替自己辩护的意思,他的行动,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也是全然出乎意料之外的。他面肉抽搐著,抹著口角被原振侠打击之后流出来的血,慢慢站了起来,道:“这里,离坠机处不是太远,我们……我们可以……去找她!”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实在不忍心再去责备铁男。而且他也想到,自己可以一走了之,但是铁男却不能,他要面对整个社会对他的指责。今后的日子,对铁男来讲,简直就像是炼狱一样!

原振侠伸手,在铁男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一下,道:“走吧,希望可以有奇迹!”

他们在屋子中,拣了一些御寒的衣服和食物,就离开了木屋,向泉吟香坠机的奥穗高岳进发。

从黑部湖到奥穗高岳,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并不是太远,但全是高山峻岳,行走起来有极大的困难。他们挣扎著走到天黑,还没有走出黑部湖的范围。当他们又接近几间简陋的木屋,在窗外向内窥视之际,看到屋中的人在看电视,才知道救援工作,已经不劳他们费心,早已全国轰动了。

他们也在电视上,看到了铁男的照片。铁男当然不能再在任何人的面前露面,因为任何人一看到他,就可以认出他就是驾机追逐泉吟香,而使泉吟香坠机的人。所以,由原振侠去敲门,装作是迷了路途的旅行者。木屋中的人很热情,一面咒骂害死泉吟香的人,一面给了原振侠足够的食物和衣服。

原振侠退出来之后,铁男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只是默默地向前走著。原振侠跟在他的后面,两人完全没有目的。他们的心意倒是一样的:走得离人间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再有人发现他们。

当他们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们正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温泉之旁。铁男是陡然间倒下来的,躺在温泉边上,让温泉中冒起来的蒸气,将他的身子罩住,看来像是他全身都裹著厚厚的稀薄棉絮一样。

原振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望著他。过了好一会,铁男才道:“我……仍然可以肯定,掘开轻见博士坟墓,取走了尸体头颅的是她!”

原振侠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摇头,并不是不同意铁男的推测,而是对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

“一定是她!”铁男陡然坐了起来,挥手拨开眼前的蒸气,重复著:“一定是她!

原振侠道:“现在,全都无关紧要了!”

铁男盯著原振侠,道:“你的意思是她死了?”

“她还能生还么?”原振侠伸手去拨弄温泉水,深深吸著气,温泉中冒起一股难闻的硫磺味来。

铁男道:“她不会死!她想用这个方法来逃开我的追踪,但是我一定还要追踪下去!她……不会死,像你告诉我的,轻见博士的事一样,她不会死!”

原振侠心头怦怦乱跳,轻见和泉吟香!

在听到铁男这样说以前,原振侠的心中,即使将泉吟香和轻见小剑两人,联在一起想过,但也是很勉强的一种联系。

而这时,铁男的话提醒了他,使他感到,这两个人之间,的确可能有著某种联系。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泉蒸气令他呛咳起来。他道:“你说得对,他们……可能是同一类人,还有这样的人,是卡尔斯将军!”

铁男现出疑惑的神情来,原振侠就将卡尔斯的事,原原本本讲给铁男听。自然,也向铁男提及了研究员陈山死亡的真正原因。

铁男在听的时候,瘦削的脸在不住抽动著,显示出他心中的激动。等到原振侠讲完,他才低呼了一声,道:“天!他们究竟是甚么样的人?”

原振侠道:“我不知道,只是可以肯定,他们和我们不同──”他略顿了一顿,才又道:“如果,卡尔斯头部的秘密、轻见头部的秘密,和那个勘八将军头颅中的秘密一样,是有著一片金属片的话,那么,这一种人生活在地球上,已有很久了!”

铁男的神情变得十分苦涩,道:“不可能的,没有人头部可以容下一片金属片!”

原振侠道:“可能的,我就从一个骷髅中,取出过一片金属片来,而且,研究这片金属片的陈山,还因此死亡。我认为他的死亡,和五郎的死、黄教授的死是一样的。铁男君,你曾负责调查羽仁五郎的死,除了是神秘力量致他于死之外,你还有别的解释吗?”

铁男的神情更苦涩,道:“这已经超乎我的职业训练之外,我不是幻想家,不能想像甚么叫作神秘力量。”

原振侠拾起一块石子来,抛进了温泉之中,道:“这种神秘力量,已经不是想像的问题,而是一种实际的存在。你刚才提到了泉吟香不会死,我就立即想到──”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铁男陡然一跃而起,无意义地挥著手,然后道:“你是不是觉察到,被我们怀疑是……这一种人……的,全是站在成功巅峰上的人物?”

原振侠皱了皱眉,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肯定泉吟香的头部也有著秘密,她头痛吗?”

铁男睁大了眼,答不上来。泉吟香虽然出名,但铁男是一个十分冷静的人,没有足够的热情去充当影迷。

他们的讨论,自然没有结论。他们两人都有著同样的心理,都不想见人,所以他们一直往深山走,一直到那场暴风雪来临。

暴风雪突如其来,强风吹著人体,像是千钧大力在撼著弱草一样。铁男和原振侠曾紧紧地手握著手,一起抵抗强风,但是还是分了开来,各自在雪地中打著滚,很快地,互相看不到对方了。

原振侠挣扎著,尽自己一切可能,使自己不被暴风所左右。但他还是滚下了一个峭壁,跌落在积雪堆上,不过,他也幸运地发现了一个山洞。

他在山洞休息了片刻,再出山洞去,准备去找铁男。他依稀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人,他以为那是铁男,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他找到了黄绢。

紧紧相拥著的黄绢和原振侠略微分开了些,方才可以看到对方的脸。黄绢的口唇不由自主地发著抖,她美丽的口唇,一直带著一种倔强的线条,但这时已完全消失了,只令人感到她心中洋溢著的万分温柔。

原振侠急速喘著气,道:“你……怎么会是你?”

黄绢也挣扎出了声:“你,怎么不在湖底?”

他们陡地又抱在一起,唇紧贴著唇。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个吻,来得那么自然,正在双方都极度需要对方的吻时发生。

然后,他们不断争著讲话,不断地接吻,完全沉浸在一种梦幻的境地之中,暴风雪对他们已经不再存在。但是,暴风雪毕竟是存在的,至少在一小时之后,他们静了下来,望著洞口。

洞口仍然被抖动飞舞的团团雪花封著,原振侠耸了耸肩,道:“我们没有法子出去,出不去了!”

黄绢看来一点也不焦虑,道:“或许,我们会死在这里,也是这种神秘力量的安排,谁叫我们知道了卡尔斯头部的秘密。”

黄绢在过去一小时的谈话中,已将她看到的一切全说了,和原振侠互相交换了各自所知道的一切。

原振侠将脸埋在黄绢的身上,所以他的声音听来,有点含糊不清。他道:“如果那是神秘力量的安排,我要感谢它,感谢它令我们又在一起了!”

黄绢紧抱著原振侠,不住地道:“对,要感谢它!”

原振侠抬起头,双手捧著黄绢的脸,直视著她。黄绢像是知道会发生甚么事一样,开始在逃避对方的眼光,但立即勇敢地迎了上去。

梦幻又开始,比刚才更热烈。暴风雪仍然在肆虐,但对他们来说,甚么都不存在,几乎连自己都不再存在。

铁男和原振侠在暴风雪中分散之后,他的处境比原振侠恶劣。他身不由主,自一个至少有十公尺高的悬崖上,直跌了下去。若不是下面厚厚的积雪,他一定跌成重伤了。

当他把自己的身子,困难地从积雪中挣扎出来之后,他继续滚动著。一直到他在经过一个树丛之际,用力勾住了其中的一株树,他才能推开脸上的雪,喘著气,开始打量四周围的环境。

其实,他根本看不清甚么,除了雪花之外,天地间的一切像是全消失了。他尽量找挡风的地方,紧贴著一个山壁,低著头,向前走著。在风雪越来越大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狭窄的山缝。

那山缝的顶上,岩石是连结著的,他闪身进去,大口大口吸著气。说是山缝,其实也可以算是一个极窄的山洞,铁男尽量向内挤,一直到了他无法再挤进去的程度,才停了下来。

铁男是侧著身子挤进去的,当他无法再前进的时候,他身子挤在岩石之中,几乎连头都无法转动。他身子的左边是山缝口,寒风从洞口卷进来,令得他感到一阵阵麻木,而右半边身子靠著里面,受不到寒风的直接吹袭。可是,他立时感到情形有点不对,即使没有寒风的吹袭,也不应该有暖气吹过来。

但是,他的确感到有一丝丝的暖意,吹向他的颈际,那种暖意,如果不是处身在极度的寒冷之中,是觉察不到的。铁男想转过头去看,可是山缝狭窄,他的头部无法转动。渐渐地,他可以感得出,那是有甚么生物,在他极近的距离内呼吸。那种轻微之极的暖意,是那个生物在呼吸!

铁男已经冻得几乎僵硬,身子本来就在发抖,当他明白了那是甚么生物在呼吸之际,他不禁抖得更厉害。那是甚么生物?是獾熊?是猴子?

他的头不能转动,右手还勉强可以活动一下。他慢慢扬起手臂来,立即碰到了甚么,触手很柔软,那是……那是……铁男在不到一秒钟之内,就知道那是甚么,那是衣服!

生物之中,懂得穿衣服的好像只有人,那也就是说,在他的身边,离他极近,可能只有十公分,有一个人在。铁男立时道:“原,是你么?”

他要大声叫著,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他叫了一声之后,他依稀像是听到了一下呻吟声。

铁男肯定了自己身边有著一个人,而他不能转过头去,手背又没有法子再进一步活动。他一面大声叫著问:“原,是你?”一面身子向外移动一下,移出了大约一公尺左右,那地方比较不是那么狭窄,可以使他的头部勉强转过去。当他转动头部之际,他的前额和后脑,都擦在岩石上,十分疼痛。

他挤进那山缝内有十多公尺,外面十分光亮,雪的反光令得眼睛刺痛。但在十多公尺深的狭窄山缝之中,光线就十分阴暗。

铁男勉力转过头去,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和他刚才一样,紧紧地嵌在两面山壁之间,由于那个人的个子比他小,所以可挤得比他更深。铁男看到了鲜黄色,而在鲜黄色的衣服之上,是黑色的头发。

铁男还看不清这个人的脸,这个人的头向上仰著,看来倒还勉强可以转动,但是却一动也不动。不过,铁男不必看清脸,就可以知道这个人是谁。

鲜黄色的衣服,黑色的长发,娇小的身形,那是泉吟香!

泉吟香!铁男感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振奋,他陡地叫了起来:“泉小姐!泉吟香小姐!”

他的叫喊有了反应,那人慢慢低下头来,面对著铁男。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之下,看来异常地惨白,一点也不错,正是泉吟香。

泉吟香望著铁男,口唇颤动著,发出极其轻微的呻吟声来。看来,她虚弱到了极点。

虽然铁男曾武断地说过,泉吟香一定还活著,但是那只不过是他的一种想法而已。

这时,他真的看到泉吟香还活著,他所受的震撼之剧烈,真是难以形容!

从坠机起到现在,已经有三天三夜了。三日三夜的饥饿或者还可以捱过去,可是以泉吟香身上那种衣服,她实在无法逃得过死在寒冷中的命运。可是泉吟香还活著,铁男可以绝对肯定这一点!

铁男不由自主喘著气,他好几次做梦也想著和泉吟香单独相对,但是再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了泉吟香。

他又向外移动了一下,然后,自衣服里,摸出了一小瓶酒来。这种被称为“旨酒”

的米酒,最好是滚烫地来喝。铁男自从在山中,那个屋子中得到了它之后,一直不舍得喝。这时,他咬开了盖子,勉力伸出手臂,将瓶口对准了泉吟香的口,再将酒瓶放斜。

从瓶中流出来的酒,开始并未能流进泉吟香的口中,但泉吟香立时张大了口,酒慢慢流进去。在喝了半瓶之后,泉吟香拧转头去。铁男缩回手来,一口就喝完了剩下的半瓶酒。

他看到泉吟香的口唇在颤动,有微弱的声音发出来。他握住了泉吟香的手臂,将她拉近自己,才听到了她在讲的话:“我……冷……好冷……”

铁男用力摇撼著她的身子,叫著:“泉小姐,振作些!你要振作些!”

为了能将泉吟香更拉近他,铁男又向山缝口移动了一下。泉吟香根本无法自己站得直,她整个人都靠向铁男,铁男将她抱著。山缝很窄,铁男一抱住了泉吟香,寒风吹到她身上的程度,就大为减少。泉吟香的视线,看来也不再那么散漫,她看著铁男,过了好一会,才道:“原来……是你!”

铁男见她认出了自己,不禁苦笑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泉吟香看来已振作了不少,她身子不再紧靠著铁男,眨著眼,道:“你不会再问我,关于盗掘坟墓的事了吧?”

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实在是绝对不适宜讨论这个问题的。但是泉吟香的话,却勾起了铁男的心事,他叹了一声道:“是你干的,是不是?”

泉吟香垂下了眼睑,长睫毛闪动著。她停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

铁男的呼吸,立时急促了起来。虽然他已搜集了许多证据,可以证明这事是泉吟香干的,但是在他的下意识之中,他还是在表示怀疑,因为这实在是太没有可能的事。他之所以不惜一切代价,要在泉吟香的口中,证实自己的怀疑,一大半是为了他职业上的自尊。他要证明自己并没有猜测错误,要证明自己是一个第一流的警务人员,而不是他上司责骂他的“混蛋”。

这时,当他看到泉吟香缓缓点了头,承认了事情是她做的,他心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脱口问道:“为甚么,泉小姐?”

泉吟香抬头,向他望来,带著一种调皮的,但是又有几分乞怜意味的微笑。她是第一流的演员,这时,她根本不必讲话,单从她的眼神和浅笑之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她在要求,别再问下去。

而她那种动人的神情,也足以使任何人难以拒绝她的要求。

铁男叹了一声,道:“好,现在我不问。”他顿了一顿,道:“现在我们的处境十分恶劣,泉小姐,至少有三百人在找寻你,我们要设法脱离险境才好。”

泉吟香点了点头,铁男转头,向山缝外看了一眼,不禁苦笑。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之中,他们是不是能脱离险境,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事。

他盯著泉吟香,又道:“在过去三天,你……是怎么捱过严寒的?”

泉吟香现出一片迷惘的神色来,道:“我不知道。坠机之后,我没有受伤,我从机舱中跌了出来,落在积雪中。当我发现自己没有受伤之后,我就尽我一切力量向前走,一直来到这里。”

铁男摇著头,道:“你应该留在原地,好让找你的人容易发现你!”

泉吟香苦笑了一下,道:“我怕被你发现,再来追问我这件事!”

铁男心中苦涩,道:“我成了魔鬼了!幸好你还活著,不然,我会被你的拥护者撕成碎片!”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这三天内,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泉吟香道:“没有……我……”

铁男用力在身边摸索著,摸出了一块面饼来交给了泉吟香。泉吟香接过了面饼之后,身子在发著抖,将那块粗糙的面饼,一下子就吞了下去。

铁男退到山缝口,向外面看看,他终于下了决定:“泉小姐,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在这里,不会有人发现我们,我们要到外面去,移动,好让搜索者发现我们!”

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心中暗自祈祝了一句:“老天,搜索队别因为暴风雪而停止搜索才好!”

然后,他抱著泉吟香,向外走去。暴风雪立时将他们包围,他们艰难地向前移动著。

铁男心中的祝告,并没有发生作用。在暴风雪发生之后的两小时,搜索行动的指挥总部,就下令停止搜索。因为太危险了,再有经验的登山者,也可能在这样的暴风雪中迷失路途,不是饿死,就是冻死的。

事实上,就算搜索的指挥总部不下令停止搜索的话,对铁男和泉吟香来说,也不会好多少。因为搜索的范围,是以坠机的奥穗高岳为中心,渐渐扩大开去的。这时,也不过到达了前穗高岳、西穗高岳和涸泽岳一带。距离泉吟香所在的黑部湖东岸,还相当远。

再退一步说,就算搜索队已到了黑部湖的附近,要在这样的暴风雪中发现两个人,也是极其困难的事。

暴风雪,在气象局的记录上,是从开始下雪算起,到雪停为止,一共是六十二小时。

在这又是三天的时间中,面对著电视机的数以千万计的人,对于泉吟香小姐还能生存一事,早已绝望了。当暴风雪终于过去之后,搜索工作再度展开,但是目标已是尸体,而不是救援。

因为在这三天之中,气象局建立在山区的观察站,所记录的最低气温,是摄氏零下十九点四度。所有人都知道,就算在暴风雪开始之际,泉吟香的健康状况绝对良好,在暴风雪结束之际,她也必死无疑了。

搜索工作还在进行,只是默默地进行,每一个人都心情沉重,谁也不想多说话。

铁男和泉吟香终于被发现了,那是在暴风雪结束后第八天的事。而且发现的过程,还相当曲折。

搜索队始终未曾到达黑部湖左近。在暴风雪结束之后,黑部湖畔观察站中的那些人,也开始活动。在暴风雪肆虐的六十多小时之中,那些人之间,曾经有过极其激烈的争辩。

孟雄和最早遇到黄绢的那两个,以及另外一个年轻人,坚决主张将黄绢和赤军份子的事情,报告给警方。但另外几个人,认为黄绢和赤军份子之间的纠缠,一定有内幕,看来黄绢的生命并不发生危险,如果报了警,赤军份子是绝不会害怕杀人的!

争辩事实上是在暴风雪未发生前已经开始了的,也就是黄绢一被赤军份子押走之后发生的事,等到风雪骤然而来,还没有结果。孟雄不顾一切,利用无线电话,和最近的警务人员联络,可是那时候已经迟了,暴风雪阻止了一切行动的展开。

一听到有赤军份子出现,接到报告的警员立时紧张了起来,立刻又向上级报告,一层一层报告上去。三小时之后,报告和详尽的资料,已经送到了全国警察总监的办公桌上,一个小型的高级人员会议立时召开。

一位高级官员的话,是这次会议的结论:“据报告,黑部湖附近的天气,极端恶劣,任何活动都无法进行。根据描述,那五个赤军份子,是多次犯案,正在通缉的危险份子。现在能做的是,立刻派人前往该地,等待坏天气过去,开始行动。估计在这样的坏天气之中,赤军份子也必然被风雪困在山区之内。”

那个高级官员的结论是正确的。立即从东京出发,由七位经验丰富的警官组成的一个特别小队,以最短的时间,到达了针木谷,天气就坏得无法再向山区前进。针木谷,就是赤军预定要将黄绢带到那里去上车的地方。在针木谷,特别小组和驻守当地的警员一展开工作,就发现了一辆客货两用车停在路边。据目击者称,曾经有四个人,自这辆车中下来,向黑部湖方向进发。

为了有万一的可能,特别小组二十四小时不停监视著这辆车子。如果赤军份子回来,一在车子附近出现,就会就逮。

但是一直等到暴风雪过去,没有人出现。天气一转好,特别小组就请当地的警员再密切注意这辆车子,他们七个人,带备了足够的设备,向黑部湖区进发。

特别小组的搜索结果,后来,经过记者的大力发掘,经过情形,公众尽皆了然。其中,一个队员的叙述,最是详细。这篇叙述,刊载在一本极畅销的月刊上。

这个队员的报告称:“暴风雪虽然停止了,可是向黑部湖进发,仍然十分困难。一开始之际,我们曾经考虑过,既然天气好转了,我们可以利用直升机直达湖边,再展开搜索。但这样子,有可能反而错过了急于赶到针木谷来的赤军份子。所以,由队长决定,我们采取了步行。而我们步行的路线,是一般旅行者所采用的,自针木谷至湖边的那条小径。因为在大量的积雪掩盖之下,其他的道路,根本无法通行之故。

“将出发之前,队长命令检查武器,队长的训词是:‘赤军份子是极端危险的,我们向前去,他们要回针木谷,极有可能我们会相遇。到时我们一表露身分之后,就有鎗战的可能,要避免牺牲!’天气已经够冷的了,想到可能和赤军份子作遭遇战,似乎觉得更冷。

“开始行程之后,我们根本不是在路上行走,只是在积雪之中,不断将右脚提起来,好让左脚再向前跨。积雪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深及腰际,在这样的环境下向前走,真是困难之极。

“队员都没有怨言,有的大声唱著歌,以保持士气。一个队员忽然道:‘据报告,五个赤军份子押了一个年轻女子离去,这年轻女子,究竟是甚么身分?’这个队员的问题,立即引起了热烈的讨论。

“一个队员说:‘事情似乎还牵涉到了一位甚么伟大的将军?’

“队长的神态很严肃,道:‘别再讨论下去了。上头研究过报告,认为事情可能和重大的国际事件有关,我们多作讨论,没有好处!’所以大家就不再谈论那个女子的事。

“行进得十分慢,一小时怕还没有两公里。在登上了一个不是十分高的山头之后,虽然我们都没有滑雪的装备,但是我们都实实在在,是利用了积雪的斜度而滑下去的。

事后,才有一位专家告诉我,这样做极其危险。因为看来松软的积雪,事实上,互相之间,有著一种奇妙的附著力量,会附在一起。我们这样滑下去的结果,有可能会被包在一个大雪团之中死亡!

“三小时之后,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队员叫了起来,道:‘看前面!’每一个人都向他指著的地方看去,看到了黑色的一点,突出在积雪之上。即使戴著高度的深色眼镜,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一点。我们向前脚高脚低地奔过去,有几个队员仆跌在雪中又爬起来,结果我最早到达。老天,那是一只人手,戴著黑色的手套,手正紧紧地握著拳。我抓住了那只拳头,用力一拉,由于向后用力的缘故,我的下半身全陷进了积雪之中。

“那个人给我拉了出来,黑色的衣服、鲜红色的头罩,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眼珠子已成了可怕的灰白色,这是赤军份子在进行恐怖活动时的标准打扮。队长赶过来,一把拉下了他的头罩,我们都不禁惊呼了一声。因为这个赤军犯的案太多了,多到了任何警务人员一看到他,就可以认出来的地步。虽然这时候,他的口角向上翘,脸上带著一股极其诡异的笑容。

“当时,我心中在想,他为甚么要笑呢?冻死在山中,还有甚么可笑的?事后,我才知道,冻死的人,脸上都会呈现这种诡异的笑容。那并不是笑,只不过是因为脸上的肌肉,因为寒冷而收缩,令得嘴角向上翘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在笑而已。

“这个人死了已有很久了,身子都已经僵硬。我们不能带著他前进,只好将他的身子扶起来,将他的双腿插进雪中,再将他双腿附近的雪踏得结实,好使他的身子直立著不倒下来。

“这样的情形,若是被不明情由的人路过看到,可能会吓个半死。但我们料定了这时绝不会有人经过的,所以才这样做。队长立时指挥一个队员,对这个人拍了照片,以后,继续又发现了三个,全是冻死在雪地中的,也都照同样的办法处理了。

“在发现了四个赤军份子的尸体之后,我们又找到了一枝手提轻机鎗,正是报告中提及,赤军份子使用的那一枝。

“还有一个赤军,和那个女子,他们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那时,我们每一个人都相信,我们将不会发现任何生还者,一定全已死在大风雪之中了。

“果然,半小时之后,我们又发现了最后一个赤军的尸体。这个人更令我们吃惊,他是一个头领,是国际通缉的危险份子。由此可知,在日本方面的赤军,对于强行带走那女子的事,十分重视,不然不会派出这样重要的人物来执行。

“那女子究竟是甚么人呢?我们各人之间,虽然由于曾受队长的警告,而没有再谈论下去,但是心中都在怀疑。不过我想,其他人心中的想法,一定和我一样,都感到那女子不管是甚么人,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她一定已经死了。再重大的事,对一个已死的人,都不会发生任何影响了,是不是?

“正当我在胡思乱想之际,一个队员忽然叫道:‘看,前面有烟冒出来!’

“向前看去,果然,前面有烟冒出来。数量并不多,但的确是在冒烟。

“另一个队员道:‘只怕是温泉冒出来的热气吧,怎么会有烟?’这个队员,是甚么事情都要怀疑一番的人。

“队长有点恼怒,道:‘快过去看,有人,烟可能是他们的求救信号!’我们立时一面向前去,一面大声叫著,不多久,我们就看到了两个人,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内。

这两个人居然生还,真是奇迹!”

特别小组的一个队员,在才见到有两个人生还之际,认为那是奇迹。其实,那不算是奇迹,只是这两个人在恶劣的环境之中,运气比较好,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山洞,躲在山洞之中。

这两个人,是原振侠和黄绢。

山洞中当然一样严寒,可以使人致死,但原振侠和黄绢,在心灵之间毫无隔阂的情形下,令得他们求生的意志,提高到不可信的程度。原振侠在洞口找到了灌木丛,折了下来,黄绢身边有打火机,于是他们就有了一个火堆。原振侠将身边的乾粮取出来,那是两只面饼和一小瓶旨酒。

他们两人一下子就将所有的食物都吞进了肚中,一面吞,一面还高兴地笑著,就像他们是在夏威夷海滩上野餐一样。然后,他们再热吻,黄绢趁机将口中含著的一口酒,哺进了原振侠的口中。

然后,他们的运气更好,有四只雷鸟,可能为了躲避暴风雨,而扑进山洞来。

雷鸟是一种生长在雪地中的禽鸟,有著美丽的银灰羽毛。这种禽鸟十分美味,但由于它的罕有,受著法律的保护。不过在这种的情形下,当他们合力将四只雷鸟一起捉住之后,却毫不客气,就将它们放在火堆上烤熟了,作为维持生命之用。

在那四只雷鸟之后,又有好多只闯进来,甚至还有一只在风雪中迷失了的小獐子。

他们两人又一起冲出洞去收集树枝,所以,六十多小时的暴风雨,对他们来讲,是嫌时间太短。

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暴风雪已经停止,特别小组所看到的烟,并不是他们的求救信号,而是他们的火堆所冒出来的。等到他们听到了有人的叫喊声,他们才走了出来,遇上了特别小组的成员。

原振侠和黄绢站在洞口,特别小组七位有经验的警官,迅速来到他们前面。队长用极度疑惑的神情打量著他们,道:“你们是靠甚么生存下来的?”

原振侠的回答是:“我们运气好,找到了一个山洞。”他立即反问:“我还有一个同伴,你们是不是发现了他?他的名字是铁男!”

七位有经验的警官,一听到铁男的名字,也不由自主失去了控制,立即一起骂了起来。队长指著原振侠,道:“你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个男子?”

原振侠叹了一声,道:“是的,不过现在,我想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大风雪一起,我和他失散,希望他就在附近,我们可以找到他!”

队长用无线电话,和搜索泉吟香的指挥部取得了联络。由指挥部调了一批人过来,参加搜索。

黄绢和原振侠一直没有分开过,他们也参加了搜索的工作。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七天之后,世界上已再也没有人,认为铁男还可以有生还的希望的了,由于原振侠的苦苦哀求,才又展延一天。

就在第八天的中午,搜索队的两个队员,找到了铁男和泉吟香,立时通知所有的人。原振侠和黄绢,是最早赶到的一批人中的两个。

大约在不到一小时之间,至少已经有二十个人赶到了现场。最早发现铁男和泉吟香两人的队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采取行动,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铁男的身子,有一大半埋在雪中,只有头部和上半胸,以及一只手臂露在雪外。他青白色的脸上、头上、眉上、颚上,都结满了白色的冰花。即使是白痴,也可以看得出,这已经是一个死人。

而泉吟香──才发现铁男的时候,大家都认得出铁男来,但认出泉吟香,还要经过一个曲折。泉吟香的身子侧卧著,有一半脸和一半身子在雪外,那情形,也是人人都看得出,已经死了。

黄绢和原振侠赶到的时候,原振侠一看到铁男这样的情形,大叫了一声,一时之间,也没有认出铁男身边的女子是谁,向前跨了过去,大叫道:“铁男君!”

他一面叫,一面抱住了铁男的头,铁男的头是冰冷的。黄绢也奔了过来,拨开积雪,令得泉吟香整个脸都露出来,她立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泉吟香小姐!”

黄绢的那一下呼叫声,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可是她接下来的那一下呼叫声,更令人吃惊,她叫:“天!她还活著!”

所有听到黄绢呼叫的人,在一刹那间,全都呆住了。一时之间,人人脑筋都转不过来,不知道黄绢这一下呼叫声是甚么意思。

抱著铁男僵硬的尸体,心中正百感交集的原振侠,就在黄绢的身边。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黄绢这样叫,是甚么意思。当他听得叫声之后,他只是转过头去,向黄绢和泉吟香看过去。

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明白黄绢那一下叫唤是甚么意思了。因为他看到,泉吟香的脸部,自积雪中翻过来之后,看起来她虽然十足是一个死人,但是在她的鼻孔附近,有一些积雪,却已经在开始融化!

这证明泉吟香还在呼吸!呼出来的气虽然微弱,但是温度比较高,高得足以令鼻孔附近沾著的雪花融化!

原振侠也陡地高叫了起来:“她还活著。”

从黄绢的一声呼叫,到原振侠的一下呼叫,其间相隔,不会超过二十秒钟。其余人的怔愕已经成为过去,有几个行动快捷的人,已经跌跌撞撞,向前奔来,有几个奔得太急,仆跌在雪地上。黄绢又已叫道:“谁有急救的经验,快来!快来!”

两个首先奔到的人站定了脚步,显然他们并没有急救的经验。本来,在人人肯定了泉吟香还活著之际,在附近的人虽然不多,但是各种各样没有意义的叫声、惊叹声,已经造成了一片混乱,黄绢一叫之后,陡然静了下来。

一个看来已有五十岁左右的人叫道:“用雪团搓她的手心和脚心!”

另一个人奔了过来,一面奔,一面叫道:“人工呼吸!人工呼吸!”

不等那个人叫唤,原振侠已经早想到了人工呼吸。泉吟香看来是那样弱,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口对著泉吟香的口,泉吟香的口唇冻得几乎像冰块一样,原振侠慢慢地将气呼进去。

已经有几个人七手八脚,将雪团用力搓著泉吟香的手心,也有人将泉吟香的鞋袜脱了下来,用雪团搓著她的脚心。原振侠感到泉吟香已渐渐有了较强的气息,他抬起头来,就著不知是谁伸到他口际的一瓶酒,喝了一口,再对准了泉吟香的口,将酒慢慢哺进泉吟香的口中去。

泉吟香的情形显然在好转,她脸上的雪花在渐渐融化。旁边的人又恢复了喧闹,简直没有人可以听清任何一个人所说的话,但是说话的人,还是自顾自地在说著,拚命表达著自己的意见。

反倒是最早发现泉吟香还活著的黄绢,当她一看到原振侠和泉吟香的唇相接之际,她就站了起来,退开了两步。

没有人注意她,连原振侠也在专心一致地救人。黄绢的呼吸变得急促,她心中告诉自己千百次,原振侠是在救人,不是在作甚么,他是在救人。可是当她看到原振侠将满满的一口酒,哺进泉吟香口中的时候,她感到视线开始模糊。那个使她和原振侠逃过了暴风雪的山洞中的篝火,似乎又在眼前出现,闪耀的火舌,会使视线变模糊,就像现在一样。

那个山洞之中发生的事,黄绢一点也不后悔,那是梦幻一样的时刻。但这时,她想揉眼,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但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终于叫了起来:“振侠!”

然而,她的叫声,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之中,连原振侠也没有听到。

原振侠这时和泉吟香的脸相隔极近,他看到长睫毛在闪动。然后,奇迹来临,泉吟香的眼睛,慢慢地睁了开来,像是王子吻了睡公主一样,泉吟香的眼睛睁了开来。开始时,眼神十分迷惘,然后,在极短的时间中,泉吟香的眼睛,恢复了它既有的光采。那么明澈深邃,几乎比黑部湖的湖水还要幽秘。

当原振侠接触到这样明澈而深邃的眼光之际,他陡地震动了一下,抬起了头来。他听到了一阵阵的欢呼声,那是其他所有人,看到泉吟香睁开眼来之后发出来的。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原振侠并没有听到黄绢的叫声,事实上,面对著这样动人的眼睛,连就在身边的欢呼声,听来也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

但是,泉吟香口唇颤动,所发出来的极其低微的声音,原振侠却每一个字都听得非常清楚。泉吟香在问:“我……死了么?我……死了么?”

原振侠陡然之间激动了起来,他抓住了泉吟香的肩头,用力摇著,叫道:“你没有死,你应该死的,可是,你没有死!”

他摇得那么用力,以致泉吟香头上、肩上的雪花,全都因为剧烈的摇晃而散了开。

原振侠叫的那两句话,成为日本报纸的大字标题:“她应该死的 可是没有死”

其他的标题,包括了“生命的奇迹”、“雪地十四日夜,奇迹生还”等等。人类的词汇,似乎十分贫乏,除了“奇迹”之外,想不出别的词来了。但是,那的确是一项奇迹!

泉吟香生还的消息传开了之后,群众的欢欣无可言喻,几个素以工作时间严密到一秒钟也不差的大工业组合,也自动放假一天,让所有的人去发泄这种欢乐的情绪。在泉吟香的病房之外,自全国各地送到的鲜花,堆积如山,一直要摆到医院门口的空地上。

和鲜花挤在一起的,是等著听泉吟香康复消息的群众,医院方面特地架设了扩音器,每隔半小时一次,广播泉吟香的复原状况。

群众对于医院方面所作的泉吟香在迅速康复的报告,还不十分相信。一直等到扩音器中,传出了泉吟香的声音:“谢谢各位的关怀,我很好,精神在迅速恢复中,我现在就能唱歌,大家请听──”

泉吟香接下来,在绝无音乐伴奏的情形下,用她那曼妙的声音,低低地唱了一首歌。听到这首歌的人,都感动得忍不住饮泣。

泉吟香一被送进医院之后,表面上的情形是那样。但内在的情形,却还有颇不简单之处,那是大众所不知道的。

当时,在原振侠摇撼著泉吟香的身子之际,有更多的人赶到。救护直升机是甚么时候赶到的,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当时的情景,实在太令人兴奋,兴奋得简直要令人发狂。

总之,当救护直升机来到的时候,人已经越聚越多,连记者也赶来了。泉吟香立时被抬上担架,送进直升机。在担架上,泉吟香伸出手来向著原振侠,原振侠也伸出手去,两人紧握著手,泉吟香一直不肯松手,坚持要原振侠陪她一起登机。而原振侠又坚持要将铁男的尸体,也以第一时间运到医院去。

所以铁男的尸体,是和泉吟香同一架直升机到达医院的。而当原振侠登机之际,他想在人丛中找寻黄绢,却没有法子找得到,因为人实在太多了。他大声叫了两声,没有听到黄绢回答,救护直升机上的医生,已经涨红了脸,不肯再给他多一秒钟的时间了。

所以,当直升机起飞之际,原振侠和黄绢分开了。机中,只有他、泉吟香、机上人员和铁男的尸体。

医生在照料了泉吟香之后,才去看视铁男的尸体。他吃力地将铁男僵硬的眼皮翻了开来,只看了一下,就摇了摇头,用一块白布,将铁男的脸盖住。

泉吟香看来很平静,闭著眼,呼吸也很平稳。原振侠掀开覆在铁男脸上的白布,用力抚著铁男的脸。由于寒冻而死的人,因为寒冷令得脸部收缩,所以在死者的脸上,会现出一种十分诡异可怖的“笑容”来。原振侠就是想令铁男脸上的这种“笑容”消失,可是他的努力并没有成功。

原振侠望著铁男,喃喃地道:“铁男君,值得吗?”

直升机上的救护医生也望著泉吟香,在喃喃地道:“我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活下来!”

医生虽然是在喃喃自语,原振侠却感到了震动,他沉声道:“不必再研究这个问题了,她没有死,这是事实!”

医生苦笑了一下,显然由于眼前的事实,和他经年累月所受的专业知识训练,起了无可调和的冲突,是以他的神情,看来十分苦涩。

这时候,黄绢的处境很不好,她看著泉吟香和原振侠双手握著,登上直升机。原振侠为了迁就躺在担架上的泉吟香,身子以一种十分可笑的姿势弯曲著。黄绢只是站著发怔,她依稀想到,原振侠好像在人群中找过她,但那有甚么不同?他没有再找下去,抛下她,走了!

黄绢并没有能怔立多久,七个有经验的警官,那个搜索队的成员,已经包围了她,人人神情严肃。队长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小姐,你是怎么和赤军份子扯上关系的?”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进入了她的肺部,使得她的头脑,也略微清醒了些。她眼望著已成了一个小黑点的直升机,道:“我不知道!”

黄绢这样的回答,当然不能满足对方。队长又道:“小姐,请你跟我们走!”

黄绢怔了一怔:“我被捕了?”

队长很客气,但是也很坚决:“不是,可是你必须协助我们,我们有许多问题要问你!”

黄绢还想说甚么,另一个队员,扬了一下他们搜索队在雪地中,找到的那柄赤军份子曾经用过的手提机鎗,道:“小姐,你看,这是AK四十七机鎗,恐怖份子用这种类型的机鎗,杀害过不知多少无辜的人,所以你必须和我们合作!”

黄绢又抬头向天上看了一下,直升机已经不见了,暴风雪过后的天空,是一片耀目的明蓝色。她心中叹了一声,像是所有的事,完全和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她只是淡然地答应了一声:“好!”

黄绢在那七个警官的保护下,先回到了针木谷,然后立即前往东京,她到东京的时间,自然比原振侠来得迟。等到原振侠到了东京的医院,看到泉吟香受到其实太多的医生和护士照料,已经完全没有他的事之际,他立即想到要找黄绢。

可是黄绢在甚么地方,他却完全不知道,他只好逢人就问,他自己倒成了记者采访的对象。可是一直到第二天,他才有了黄绢的下落,他接到了警方的通知,黄绢在东京,接受警方的保护。原振侠赶去看黄绢的时候,黄绢是在一家大酒店的房间中,两个警官带著他进去,他看到黄绢背对著他,在窗前注视著窗外。

原振侠走近她,在她的身后,轻轻将她搂住。可是黄绢却挣开了他的拥抱,转过身来,右手抵在原振侠的胸前,道:“她已经完全复原了!甚至还唱了一首歌!”

原振侠立时感到了她的冷淡,他要先想一想如何来应付这种冷淡,所以并没有立时回答。黄绢又道:“铁男的怀疑,是有理由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一切事情,全是从铁男的怀疑开始的。

当然,也可以说,全是由他开始的。如果他当日,不怂恿铁男去掘轻见博士的墓,那么,就不会有任何事发生了。

但是,他却不明白何以黄绢这时会这样肯定。他直视著她,黄绢侧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道:“她也是那种人!”

原振侠自然一听就知道,黄绢那样说是甚么意思。他再吸了一口气,道:“和……卡尔斯……轻见博士一样?”

黄绢道:“一样!我敢说,她的脑部,一定也有著一片神秘的钢片在。天知道她脑部的这个秘密,要是被人发现了,知道秘密的人会有甚么恶果!”

原振侠感到了震悸。泉吟香在医院中,为了对她作进一步的观察,运用X光来观察她的身体各部分,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他的声音有点发颤,道:“不见得吧……她是那么……那么……”

他不知道如何措词才好,黄绢冷冷地接了下去,道:“她是那么可爱,是不是?”

原振侠心中叹了一声,他绝不想否认。可是他也没有蠢到在听出黄绢的语音冰冷的时候,承认这一点的程度,所以他只是沉默著不出声。

黄绢的语锋却有点咄咄逼人:“你为甚么不愿意承认她是那一类人?是为了和她不是同类而难过?”

原振侠有点狼狈,道:“这是甚么意思?她绝不会是异星人!”

黄绢走开了一步:“为甚么不会是?在这样的寒冷和饥饿的情形下,她都能生存,她绝对和我们有不同之处。卡尔斯渴不死,轻见不因缺氧而死,泉吟香冻不死,他们全是同类的人,和普通人不同!”

原振侠无法否认这一点,因为他也感到,轻见、卡尔斯和泉吟香,一定和普通人有不同之处。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头部,都有著那片神秘莫测的钢片?

黄绢转过身来,道:“铁男的健康状况,应该比泉吟香好多了。他们两个人同样处在恶劣的环境之中,一个生存,一个死亡,生存的那个,一定是那一类人!”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挥著手,道:“如果有那一类人的话,那么那一类人,真是‘天人’了。”

黄绢低下头,将手抵在额上,看她的样子,不想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过了一会,才用低微疲倦的声音道:“日本警方要将我递解出境。”

原振侠“啊”地一声,道:“是为了──”

黄绢仍然低著头:“我向他们讲了我……我和卡尔斯之间的──”

原振侠纠正道:“我们和卡尔斯之间的事!”

黄绢抬起头来,望著原振侠,眼神高傲而倔强。她并没有对原振侠的话表示甚么异议,只是继续道:“他们怕恐怖组织因为我,而继续在日本闹事,所以将我列为不受欢迎的人物!”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你一离开日本,卡尔斯派来的人,就会向你下手!”

黄绢笑了一下,她的笑容,看得出是强装出来的一种潇洒,道:“就算是,那也没有甚么,卡尔斯的目的,不过是要我去见他!”

原振侠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黄绢挣扎了一下,可是原振侠把她抓得十分紧,而且将她拉了过来,直盯著她,道:“你知道那个混蛋要见你是干甚么?”

黄绢没有再挣扎,她看来出奇地镇定,道:“是的,我知道。你知道不?我也想去见他,因为他是那一类人!”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明白黄绢的冷淡,他不想解释,他只是道:“这是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黄绢又笑了起来,道:“我去研究卡尔斯,你去观察泉吟香,这不是很好么?”

原振侠叹了一声,道:“巴黎机场的那一幕,又要重演了?在经过了山洞中──”

黄绢陡然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别再提山洞中的事,我已经忘了!”

原振侠疾声道:“忘了?为了我陪一个垂死的人,上了直升机?”

黄绢再度笑起来:“别自己骗自己,天人,是不会死的,你早就知道这一点!”

黄绢的神态是这样冷漠和不关心,那使原振侠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正当他还想说甚么时,两个警官已走了进来,道:“黄小姐,你该启程到机场去了!”

黄绢立时向外走去,原振侠忙追了出去,另外两个警官拦住了他的去路。原振侠叫了两声,黄绢昂著头,即使在背影上,也可以看出她的高傲和倔强,她连头都没有回过来。原振侠紧握著拳,一拳打在墙上,打得极重,连指节骨都出了血。

如果原振侠不理会黄绢是不是回头,只是追上去,以后的事情会怎样呢?谁也不能回答,因为他没有追上去。

原振侠将拳头抵在墙上,冲动得想大声呼叫。暴风雪山洞中的那一段梦幻一样的时光,在他来说,是毕生难忘的,可是,黄绢却“忘了”!

黄绢当然不是真的忘了,可是她为甚么一定要这样说?为甚么一定要伤害他又伤害自己?

原振侠难过地抬起头来时,又有两个警官向他走过来,其中一个道:“原君,你是和铁男一起去追逐泉小姐飞机的,我们有些话要问你!”

原振侠叹了一声,只是道:“黄小姐会被解到甚么地方去?”

两个警官互望了一眼,一个道:“她是从香港来的,会送她回香港去。”

只是这一句,以后,原振侠再问关于黄绢的事,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反倒是他,不断接受著盘问:“铁男是为了甚么,才去追逐泉吟香的?”

原振侠的回答是:“不知道!”

大阪警局方面,也送来了铁男的资料。铁男曾怀疑泉吟香掘墓一事,也曾被提出来问过,原振侠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

盘问连续进行了三天,警方相信在他口中真的问不出甚么了,才准他离去。

那时,铁男的尸体已经下葬了。

站在好友的坟前,寒风似乎加倍地刺骨。坟地在大阪的郊外,新坟给人十分凄凉的印象,坟前有一些已经凋谢了的鲜花,可能是下葬的时候亲友送来的。原振侠知道铁男没有甚么亲戚,而警队也因为他的行为而不再理会他,这或许就是他坟前这样凄清的原因。

原振侠默默地将一大束鲜花放在坟前,后退几步,想对著冰冷的泥土说几句话,但是又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当他呆立著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过来,一直来到了他的身后。

原振侠从脚步声中,听出来是一个女子,是铁男生前的女友?原振侠在想著。接著,他看到了一件纯白的大衣,裹著一个苗条的身形,一个女郎,用白色的围巾包著头,手上捧著一大束白色的洋菊,由他身边走过,弯下腰,将花放在墓前。

那女郎用围巾包著头,原振侠一时之间,没有看清她的脸面。直到她放下花,直起身子,转过身来,原振侠才“啊”地一声。

那女郎是泉吟香!

泉吟香的任何行动,几乎都伴随著大群记者的,尤其当她雪岭生还,成为全国瞩目的人物之后,她再要单独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可是当原振侠一看到了她,再打量四周围时,却发现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的人!

泉吟香也注意到了原振侠的讶异,她低声道:“我是逃出来的,从医院中溜出来的!”

原振侠耸了耸肩,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泉吟香笑了一下,笑容之中有著莫名的落寞,但还是甜美得令人回肠荡气。她道:“两个护士全是我的影迷,她们帮我溜出来的。铁男君是一个好人,虽然他固执一点,但是他是个好人,我必须……送一束花到他坟前来!”

原振侠低下头,将双手插在裤袋中,他觉得自己的双手冰冷。有一句话,他不想说,但是又非说不可,他缓缓地道:“铁男君可以说是因你而死的!”

当他这样讲了之后,他抬起头来,看泉吟香的反应。泉吟香微昂著头,看著灰暗的天空,一副惘然的神色。原振侠又将刚才的话,重覆了一遍,泉吟香才以十分苦涩的声音道:“或许是!”

原振侠进一步道:“如果他第一次追问你关于掘坟的事,你就承认了,就不会有以后的事!”

泉吟香转过身,慢慢走开去,原振侠跟在她的后面。泉吟香的声音,听来极其伤感:“以后的事,谁都无法预料。原先生,如果你是我,在那时,你会承认自己做过这种事么?”

泉吟香说著,转过身来,用她明澈澄清的眼睛,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感到了震动,震动并不是来自对方那种表示完全可以对自己推心置腹的眼光,而是泉吟香所说的那几句话。这几句话,等于她已经承认了,她的确曾掘开过轻见博士的墓,将轻见博士的头颅,砍下了一半来!

原振侠已经在铁男处,知道了铁男调查的详细结果,知道根据调查的结果,泉吟香真可能做过这件事,但是原振侠却一直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因为不论他怎么设想,都想不出以泉吟香这样身分的美丽女郎,全世界的荣誉和美好,几乎都集中在她身上的人,为甚么要去做这种事?

为甚么?

看起来一点理由都没有,但这时,她却自己承认了!别说原振侠这时感到震动,就是铁男,在暴风雪中,当泉吟香承认曾经掘墓时,他也感到震动!

原振侠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他要问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但是他却几经挣扎,才问了出来:“为甚么?”

泉吟香转身,向著铁男的坟,道:“我不会告诉你为甚么──”

原振侠刚想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让她转过身来再问她,已经听得泉吟香又道:“可是,我会告诉你,铁男君,我答应过,我会告诉你!”

原振侠将已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看著泉吟香慢慢向前走著,来到了墓碑之前。原振侠正好站在她的下风处,所以接下来,泉吟香所说的那些话,虽然声音很低,原振侠还是每一个字,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泉吟香到了墓碑之前,先是深深地一鞠躬,然后才开口,道:“铁男君,是的,是我在你们之前一夜,去掘开了轻见小剑博士的墓,将他的头……砍了一大半来,那是我做的。”

她的气息有点急促,那种惘然惊恐的神情,使得在一旁看著她的原振侠感到心碎。

他几乎起了一阵冲动,想大声对泉吟香叫:“别说了,已经过去的事,又那么可怕,别说了!”

可是,他只是张大了口,让寒风吹进他的口中,甚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因为他实在想知道,泉吟香为甚么要那样做。

泉吟香喘著气,用更低的声音道:“可怕……真是可怕极了。我绝未想到,自己会去做这么可怕的事,也想不到我做了之后,会有人怀疑到我的身上!”

她抿了一会嘴,才又道:“我为甚么要去做这样可怕的事?我的回答,或许会令你失望──”

她顿了一顿:“可能一定会令你失望。真的,我不说自己没有骗过人,但是我绝不会欺骗一个死去的人。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做这样的事!”

一直在用心听著的原振侠,本来是极不愿打断泉吟香的话头的。可是,这时候,他却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这像话吗?”

原振侠叫得声音虽然够响亮,但是泉吟香却像是完全未曾听到他的呼叫。她现出惘然更甚的神情,继续道:“我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当时的情形才好。一切,对我来说,像是一场梦一样,真的是一场梦。但是,那是太清醒的梦,我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可是却绝不知道为甚么要这样做!”

原振侠大踏步向前走去,来到了泉吟香的面前,想令泉吟香正视著他。但是泉吟香只是看著灰白色的墓碑,一直在说著:“那天晚上,我已经睡著了,梦境就在那时候开始,我突然醒过来,感到我要去做这件事。在那以前,我从来也不知道,有一个人名字叫轻见小剑,更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也不知道他的墓在甚么地方。我到大阪来,是拍外景,可是我却感到我一定要做这件事,一切真的全像梦一样!”

原振侠怔怔地听著,泉吟香讲得那么真挚,听起来,没有人可以怀疑她所讲的是事实。

但是,那是可以接受的解释吗?她做了那么可怕的事,但是她却全然不知道为甚么要去做!

泉吟香在继续著:“当晚,我就睡不著,一直在想,我必须去做这件事。但是怎么做呢?我至少应该有工具才行,我有那么大的气力,可以将一个坟掘开来吗?我一直在想,直到天亮。白天,我吩咐工作人员,去买了一些必要的工具,放在我的车子行李箱中。”

原振侠没有打断泉吟香的叙述,他感到迷惑。泉吟香的话,将他带到了一个迷幻的、不可测的境界之中,令得他冰冷的手心在冒汗。

当他才一听泉吟香讲述经过之际,他感到那是不可能的事。但这时,他想到了一点,想到了他和黄绢两人共同的发现──那股神秘的主宰力量!

那股神秘的主宰力量,已经令得几个人死亡。泉吟香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要那样做,而只是强烈地感到非那样做不可,是不是由于受这股神秘力量的影响?

原振侠知道当自己想到这一点之际,脸上的神情一定十分怪异,所以他偏过头去,用冰冷的手,在僵硬的脸上抚摸著。

泉吟香却根本没有注意原振侠的动作,她的语调听来平板,好像她在讲述的,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她道:“工具有了,我又作了晚上可以单独行动的准备。于是,行动开始,一切异乎寻常地顺利。我掘开了轻见的坟,撬开了棺木,将他的头用利斧砍了下来。当我完成了这一切之后,我离开之际,忽然又感到,附近还有一个坟,我也应该去掘开它,做同样的事──”

泉吟香讲到这里,急速地喘起气来。原振侠真正感到吃惊,他记得第一次遇见黄绢的情形,黄绢曾说了一句:“先父的坟,看起来,好像也在最近被弄开过的样子!”

那……也是泉吟香做的事?

假设泉吟香去弄开轻见的坟,是因为轻见博士的头部有著秘密,那股神秘力量不想秘密泄漏。但是,掘黄应驹教授的坟,又是为了甚么?

原振侠盯著泉吟香,只见她那种惘然的神情,越来越甚,显而易见,她真的不知道当时为甚么要那样做。她的话变得有点断续,道:“我走过去……又去掘开了那个坟。

那个坟,好像是属于一个姓黄的人,我甚至没有仔细去看墓碑。然后,我又将棺木中的尸体的头,砍了下来……”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一颗心,像是悬在半空中一样,跳荡得厉害。原来黄教授的尸体,也变成了无头尸体,那又是为了甚么?难道黄教授的头部,也有著秘密?难道黄教授也是“那一种人”?

所谓“那一种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人?这种人的头里面,都有一片神秘的金属片?这种人一直在地球上生活?远自景行天皇时代的大将军勘八,一直到现代的卡尔斯,和眼前的泉吟香?

泉吟香也是这一种人?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的“天人”?

原振侠的心中,越来越迷惑,他甚至需要吸入额外的、更多的空气,以解除他由于思绪上的迷惑,而产生的那种压迫感。

泉吟香双手掩住了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太可怕了!

尽管一切好像是在做梦一样。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那样做,好像是有人在命令我这样做,不是在我身边命令我,那种命令,像是发自我身体的深处,而我必须服从!”

她讲到这里,抬起头,用一种极茫然无助的神情,向原振侠望过来。原振侠思绪虽然紊乱,但是他还是用心在听泉吟香说著。他咽下了一口口水,发乾的口唇,几乎不能发出声音来,道:“那情形……就像是你受了催眠,被人命令著去做事?”

泉吟香变得略为镇定了些,她想了一想,缓缓摇著头,道:“我没有被催眠的经验,说不上来。我……在做了这些可怕的事之后,驾著车回酒店,在半途,将……砍下来的头颅抛了出去──”

原振侠陡然一怔:“你还能记得抛出头颅的正确所在?请用心想想,好好想想!”

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要是能找回轻见博士和黄应驹教授的头颅来,疑问纵使不能立即解开,也至少可以离答案更接近一步吧!

泉吟香在一再追问之下,蹙著眉,道:“或许,再经过同样的途径,我可以记得起来!”

原振侠道:“那还等甚么?”

泉吟香现出了迷惑的神情来,道:“那……被砍下来的头颅,有甚么重要?”

原振侠道:“有可能──”

他只讲了三个字,就没有法子再讲下去。因为要讲清楚黄应驹和轻见的头部,究竟有甚么重要,实在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得明的。而更重要的是──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向泉吟香的头部望了一眼,心中在想:难道在她这样美丽的头部,也有著秘密?在大脑的两个半球之间,有著一片金属片?难道……

原振侠望著泉吟香头部的眼光,在刹那之间,变得十分古怪。以致泉吟香不由自主,伸手按住了包在头上的白色围巾。

原振侠连忙收回眼光来,道:“说起来……相当复杂,希望可以找得回来。”

他说得有点心不在焉,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所有人的头颅,其实全是一样的,哪有甚么美丽不美丽的分别?再美丽,像泉吟香,在只剩下头骨之后,还不是一样?

原振侠不愿再想下去,泉吟香向著墓碑,喃喃地道:“铁男君,我要对你说的,全都说了,或许我早就应该对你说的。但那时我就算对你说了,你也一定不相信,现在,你如果听得到我的话,一定会相信我!”

她说著,又深深地鞠著躬,后退了两步。这时,她的神情看来已完全恢复正常了,她道:“沿那条路再走一次,尽可能记起抛掉……的地方来。然后,我要赶回东京去,回医院去!”

原振侠陡然道:“泉小姐,回到医院之后,千万别让医院方面,对你作X光检查。

尤其是头部,千万别照X光!”

泉吟香十分疑惑,又用手按著自己的头部。原振侠道:“这是一个学医的人的劝告,没有别的意思……”他违著心撒谎:“你知道,X光照射,对人体多少是有一点害处的!”

泉吟香道:“多谢你关心,我已经完全康复了,我想,医生不会这样检查我。”

泉吟香这样想,那只是她的想法,医院中的医生,却不是这样想。

自从泉吟香一进医院,初步检查,她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地方有冻伤的迹象,而且迅速康复之际,医院方面就召集了几个专家,和医院中的医生,举行了一个公众所不知道的秘密会谈。

主治医师将泉吟香的情形,作了一个报告之后,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下,仍然生存,绝对不可能!可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发生了,我想听取各位的意见!”

意见很多,都说“这是不可能”的。当然,发言的全是专业人员,他们的专业知识告诉他们,人体的抵抗力有一定的限度,超过这个限度,就无法生存,泉吟香是他们所知的唯一例外。

主治医师又道:“泉小姐的例子,值得作专题的研究,要对她进行彻底的检查,来弄明白,她为甚么可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

院长皱著眉,道:“这……必须泉小姐本身同意。”

主治医师显得很激动,道:“为了科学上的理由──”

院长摇头道:“为了任何理由,都不能将一个人当作试验的对象,请你记得这一点。尤其泉小姐是一个万众瞩目的人物,绝不能乱来!”

主治医师没有再说甚么,讨论会自然也没有结果。所有人都一致同意的是,连这次会谈,都应该绝对保守秘密。

在这个会议之后的两天,护士长面青唇白冲进院长办公室,用低哑的声音,向院长报告了泉吟香已不在病房,只留下一张条子,保证在三十小时之内回来的消息之后,院长的脸也变得青绿。这消息要是传了出去,泉吟香的拥护者,冲动起来,可能将医院拆成平地!

院长的命令是:“保守绝对秘密,连警方也别通知,希望她会如期回来。”

秘密是可以暂时保守的,但是主治医师却一定知道,泉吟香已经不在医院中。主治医师来到院长室,道:“院长,我还是想对泉小姐作详细的检查。我们可以使用轻度麻醉剂,检查可以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情形下进行……”

院长摇著头,主治医师抓住了院长的手,几乎跪了下来,道:“院长,你难道能忍受得了这种科学上的引诱?有科学上的重大奥秘,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可以发掘这个奥秘!”

院长叹了一口气,他真的无法忍受这样的引诱,他道:“等泉小姐回来了再说吧!

主治医师兴奋莫名,道:“我去准备,去准备一切,我──”

院长盯著他,道:“不要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主治医师连声道:“是,是!一定,一定!”

主治医师和院长的决定,泉吟香当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奇迹生还,会给任何医生极大的诱惑,想探索其中的原因。

泉吟香并没有驾她那辆著名的跑车,而使用了一辆相当残旧的车子。她和原振侠离开了铁男的墓地,到了那个坟场,泉吟香不愿意接近,只是在附近的公路上,停了停车,就转向到酒店的道路。

她把车子开得相当慢,原振侠也不去打扰她的思索,好让她想起当晚抛弃两个头颅的地点。在车上,原振侠一直看著泉吟香,从侧面看来,她脸庞的线条,美丽得令人心折。

泉吟香显然也觉察有人在盯著她,她表现了女性的矜持,一直望著前面的路面。

原振侠在猝然之间,又想起了黄绢。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何以到这时候才想起黄绢来?黄绢怎么样了?离开了日本之后,她的处境怎样?大风雪中,山洞里火堆的火光似乎又在眼前闪耀。为甚么黄绢一定要离去,而他也没有坚持要陪伴她?

原振侠的心头,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苦涩。自从和黄绢认识以来,他一直感到黄绢不是容易接近的人,太高傲的女性,自然而然有一种把异性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力量。只有在暴风雪之中,生死边缘之际,才打破了这层藩篱,而一到正常的情形之下,就回复了原状。

泉吟香又是怎么样的一个女性呢?她太神秘了,神秘不单表现在她的事业、她的美丽,也表现在她异乎寻常的生命力。她是那种头颅之中,有著一块金属片的人?

这样的人,究竟是甚么样的人?原振侠记得,自己在和黄绢讨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曾将这一种人称为“天人”。天人,倒是一个很好的名词,他们和普通人不同,他们是怎么产生的?

原振侠的思绪越来越紊乱,在杂乱无章的思索中,他恍惚感到,美丽的泉吟香开始变形,变成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可怖怪物!但是那自然只是恐怖电影中的镜头,当他定了定神之后,泉吟香还是那么美丽,长睫毛在轻轻闪动。原振侠刚想低声叫她一下,泉吟香突然停下了车,望向右侧,眼中现出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神色来。然后,用极低的声音道:“应该就在这里。”

原振侠立时循著泉吟香的目光向右看去,路旁是一幅杂草丛生的空地,空地再过去是一家酒厂,在空地上,堆著一些弃而不用的酒坛。原振侠望著泉吟香,问:“是这里?”

泉吟香咬著下唇,点了点头,她的声音有点发颤:“我……不想再见到……它们。

原振侠倒完全可以了解这种心情,将两个死人的头砍了下来,抛弃,这是极可怕的事,谁都会不想再见到那两个被砍下来的头颅的!

他点了点头,打开车门,向那幅空地走去。当他走出了几步之后,转过头来,看到泉吟香将头伏在驾驶盘上,身子还像是在微微发抖。

空地上的草早已枯黄,枯草纠成了一团,最近又下过雪,脚踩在积雪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来。原振侠估计,当时泉吟香是驾著车经过,将头颅扔出去的,不可能落在离路边太远的地方。所以他走了几步,就不再向前走,而只是沿著路向前走著,一直来到了一道铁丝网前才停止,并没有发现甚么。

他又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在积雪太厚处,用脚去拨开积雪。当他又回到车边的时候,泉吟香抬起头来,眼神仍然那样惘然,问:“没有?”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继续向前走去,仍然用脚拨著积雪。这一次,他只走出了十来步,就陡然停了下来。

在一丛枯草之旁,他看到了一个骷髅骨,半埋在积雪之中。那骷髅不算是很完整,下颚部分并不存在。原振侠心怦怦跳了起来:这是轻见博士的遗骸,还是黄应驹教授的?人在世的时候,有各种各样的不同,但是死了之后,看起来,完全一样。皇帝的骷髅和乞儿的骷髅,不会有显著的分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又跨前一步,去捡拾那个骷髅之际,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发僵。那当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心理上的极度紧张。

不管那是轻见的,或是黄教授的遗骸,久藏在心中的一个谜团,就可以揭开了!他再吸了一口气,手已经碰到那骷髅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泉吟香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他还弯著身,回头看去,车子已经发出了一阵声响,向前驶去,速度之高,原振侠在震愕之余,定过神来时,车子已经只剩下一个小黑点了!

泉吟香突然驾著车走了,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由于事情实在发生得太突然,原振侠连叫住她的机会都没有。而由于极度的错愕,原振侠目送著疾驶而去的车子,直到车子看不见了,他还未曾直起身子来。

原振侠首先想到的问题是,泉吟香为甚么要突然离去?她一直伏在驾驶盘上,看来像是在等著他,为甚么突然走了呢?

当然,那是因为她发现他已经找到了被抛弃的骷髅之故。但是,为甚么呢?单单是为了她不愿意再见到被她砍下来的骷髅?

原振侠感到原因绝不止此,可是他依然无法想像那是为了甚么。他的腰已弯得有点僵硬,再向下弯一些,他拾起了那只骷髅来。

骷髅上有著相当明显的被咬啮过的痕迹,那可能是附近野狗的作为。原振侠才一拿起那只骷髅,便不禁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太明显了,一下就可以看得出来!就像从考古学家海老泽那里偷来的,那个据称是勘八大将军的头颅一样,在头骨上,可以看到有金属光泽的一线。如果没有打碎勘八大将军的头颅来研究过,原振侠可能还不知道那一线是甚么东西,但这时,他立即可以肯定,那是金属片的边缘。

一片嵌在人脑中的金属片!

原振侠甚至可以立即指出,那片金属片在脑中的正确位置,那是在大脑的左右半球之间,恰好分隔著大脑的左、右半球。

空地上的积雪本来就十分眩目,这时,原振侠更感到一阵头晕,身子不由自主,向侧跌出了一步,几乎站立不稳。而当他勉力站定身子时,他又看到了另一个骷髅,就在他的脚边。

泉吟香说得不错,她的确是连续砍下了两个死人的头颅来,一个是轻见博士的,另一个是黄教授的。原振侠在看到了另一个之后,立时想到:啊!那一个,一定是黄教授的了!

因为他早已肯定,轻见博士是他设想中的“天人”,现在已经证实了,在骷髅之中,的确是有著一片极薄的金属片在。在手里的那个是轻见的,那么,在地上的那个,自然是黄应驹的了。可是,当他又俯下身去,手还未曾碰到那另一个骷髅之际,他整个人都呆住了,感到了极度的迷惑!

这时,阳光正从西边射过来,那个在枯草上的骷髅,头顶部分向著西面。在阳光的照射之下,原振侠可以清楚看到,骷髅的头顶部分,有著一线金属的闪光,虽然不强烈,可是却令得人心弦震动。

那个骷髅之中,也有著一片金属片!

原振侠心中的迷惑和震撼,是可想而知的。至少,他不明白哪一个骷髅,才是轻见博士的。两个骷髅之中,都有金属片,那就说明了一个事实:轻见、黄应驹,他们全是“天人”!

原振侠的思绪真是紊乱至极,在这以前,他只知道轻见博士是、卡尔斯将军是,还有就是泉吟香也可能是,可是如今,又多了一个,黄应驹博士也是!

他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怀疑是不是在自己的大脑之中,也有著这样的一片金属片在!

他望著那个骷髅,分不出哪一个是黄教授的,哪一个是轻见博士的。但那已经全然不重要了,他们是同一类的人,那种大脑之中,有著一片不可思议的金属片的“天人”

原振侠走出了几步,在一只酒坛上坐了下来,他这时除了发怔之外,实在没有甚么别的事可做。一个接一个的疑团,把他的思路变成了一条死路,完全没有法子作进一步的思考。

这时候,他甚至无法找人去讨论这些疑团──铁男已经死了,而黄绢又不知道在甚么地方。

原振侠又想起陈山,陈山是在研究嵌在勘八大将军头颅中的钢片时,猝然死亡的。

陈山的死亡,又一次证明了一件事: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致力于保持生活在地球上的某一些人,是“天人”的这个秘密!

然而,原振侠立时又想到:何以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却还活著?黄绢显然也早已知道了这个秘密,她甚至在小型的X光仪中,看见卡尔斯的脑中的那片“阴影”,何以她也仍然活著?

这又是为了甚么?

原振侠一直坐著发怔,他不知坐了多久。幸而这一带没有甚么人来往,而在路上驶过的车子,速度也很快,不会有甚么人去特地注意他。不然,要是有人发现有一个人,怔怔地坐在一只酒坛上,两手各捧著一个骷髅的话,那真要把他当成鬼怪了。

等到原振侠从极度的迷惑之中醒过来之际,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原振侠先将两个骷髅包好,用的是他穿著的外衣。脱下外衣之后,他感到很冷,将包著两个骷髅的包裹挟在腋下,他开始在公路上向前跑步。一路上,企图截停驶过的车辆来载他一程,可是他向前奔出了将近两公里,还没有成功。

他在路边停了下来,喘著气,望著驶过的车子,已经失去了截停它们的勇气。可是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大房车,却突然在离他不远处停了下来,然后倒退,就停在他的身边。

车子停定,车门打开,一个看来神色很严肃的中年人走了出来,手里拿著一张放大了的相片。原振侠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的相片,他还未曾来得及惊讶,那中年人已经道:“原先生!”

原振侠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相片,想要发问。那中年人已经开了车门,请他进去。

奔跑了将近两公里之后,出了一身汗,再停下来,寒风吹袭到身上,更觉得寒冷。

原振侠也不理会中年人是甚么来路,一下就进了车子。

他进了车子,才发现车中另外还有两个人在,装束神情都和那个中年人差不多。那中年人也上了车,坐在原振侠的身边,道:“我们在东京找你,知道你到大阪来了,所以找了来。真巧,在这里见到了你。”

原振侠欠了欠身子,车子中的暖气,令他感到十分舒服,他问:“你找我有甚么事?”

那中年人向坐在前面的一个人,作了一下手势。那人取出了一卷录音带来,放进了录音机中,原振侠立时听到了黄绢的声音。

黄绢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很有点高不可攀的感觉,就像是原振侠初识她的时候一样。而如今,原振侠又听到了这种近乎冷漠的声音,心里不免有点不自在。

黄绢的声音在响著:“振侠,我们共同探索的异象,有了一定的突破,为了这件事,请你来一次。持有这卷录音带的人,会带你到该来的地方。不是我要见你,而是这异象,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共同研究,相信你也会有同感,是不是?”

黄绢的声音停止了,那中年人问:“是不是要再听一次?”

原振侠点了点头,心中感触万千。黄绢提到了他们共同在探索的事,而用“异象”

这个词,倒很具心思。她究竟在这方面,有了甚么突破呢?

讲到突破,原振侠也觉得自己有了突破,可是那只是突破了一个谜团,进入了一个更大的谜团之中。在录音带中,黄绢并没有讲她有了甚么进展,但原振侠可以肯定,那一定是十分重大的发现。

原振侠几乎可以肯定,黄绢在和他离别之际,是不想再见他的。看起来好像没有甚么道理,那只有极其了解的男女之间,才会有这种微妙的直觉。要一个人去见另一个人,本来是一件十分普遍的事,可是黄绢这样性格的人,却会感到委曲。所以她特别声明,不是她想见他,而是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事,有了特别的进展。那也就是说,这种进展,是真正的进展。

这对原振侠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整件事太神秘了,神秘到了接触到这件事的人,非探索到最后一步不可。何况,原振侠也不是不想见黄绢,黄绢或许可以强装著,把暴风雪山洞中发生的事当作是一场梦,但是原振侠却不能!

在反覆听了三遍录音带之后,原振侠问:“我要到甚么地方去见黄小姐?”

那中年人道:“你不必问,这全听我们的安排好了。”

原振侠皱了皱眉。任人摆布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也无法可施。

自从原振侠一上车,车子就以相当高的速度在向前行驶。原振侠向外再留意了一下,就立即可以知道,车子是在向东京方面行驶。

他“嗯”地一声,道:“黄小姐在东京?”

那中年人只是笑了一下,并不回答。原振侠指著车子中的无线电话,道:“我是不是可以和黄小姐通话?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那中年人仍然维持著十分客气的笑容,道:“只怕不能,如果有话,我相信二十小时之后,你见到了黄小姐,就可以当面对她说。”

原振侠怔了一怔,二十小时,黄绢不在东京,她在甚么地方?还没有离开日本?

这时候,他当然不知道黄绢在甚么地方,一直当他到了羽田机场,他才知道自己还要上机──黄绢不在日本。也直到这时,他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阿拉伯一个酋长国的外交人员,因为车子停下,交出了一份证件之后,就一直驶到了一架有著阿拉伯国家新月标志的小型喷射机旁,才停了下来。中年人和原振侠一起登机,登机时,原振侠的腋下还挟著那两个骷髅。不必通过任何检查,就登上了专机,专机又是属于阿拉伯某一个酋长国的,这令原振侠感到不妙。

原振侠在机舱中坐定之后,飞机立即起飞。原振侠问那中年人道:“我们是去见黄小姐,还是去见卡尔斯将军?”

那中年人一听得原振侠这样问,震动了一下,才道:“见黄小姐,不过,没有分别。你真聪明,难怪将军说你是一个杰出的年轻人!”

原振侠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黄绢果然和卡尔斯在一起了!是她自愿的?还是卡尔斯又派出了更多的恐怖份子,将她带走的?

想起上一次和卡尔斯打交道的情形,原振侠再天不怕地不怕,也不免感到了一股寒意。这时,要不是飞机早已升空,他或许会考虑逃走,但如今无论如何,是逃不出去的了。飞机一定直接降落在卡尔斯的国度之中,一切只好听其自然了。

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也就镇定了下来。他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没有甚么人可以强迫黄绢做她不愿意做的事,黄绢也不会故意布下一个陷阱来害他。只要他可以肯定这两点,实在也没有甚么可怕的了。

所以,当他把椅背推向后,准备躺得舒服一点之际,他把外衣包裹移到膝上。那中年人问:“是不是把东西放开,可以舒服一点!”

原振侠回答:“不必了,这包东西很重要!”

那中年人道:“是么?那是甚么?”

原振侠道:“是两个骷髅!”

他一面说,一面将外衣解开了些,让那中年人看了一看包著的两个骷髅。然后,不理会那中年人脸上的神情,像是忽然之间吞进了一条大毛虫一样,就闭上了眼睛,舒服地躺了下来。

泉吟香驾的车子,在天色将黑之前,进入东京市区。她遵守著对那两个帮她离开医院的护士的诺言,直驶向医院。当然,她绝不知道,医院的主治医师已经和院长有了协议,要在未经她的同意之下,对她进行一次彻底的检查。

主治医师已经等得很焦急了,是谁帮助泉吟香离开医院的,也已经查了出来。两个才从护士学校毕业的小姑娘,神情可怜地挨了一顿痛骂。可是从她们的神情看来,她们绝不后悔,感到能为自己的偶像做点事,不论怎么挨骂都是值得的。

一个小姑娘眼中含著泪,语意坚决地道:“泉小姐一定会回来!她答应过我们,一定会回来,那就一定会回来的!”

主治医师仍凶狠地在骂:“泉小姐的情形还未完全恢复,要作进一步的观察。如果因为你们的任性胡为,而导致事情恶化,你们要负全责!”

两个小姑娘脸色煞白,也就在这时候,病房的门推开,泉吟香已出现在门口,冷静地道:“我回来了!我觉得自己完全复原了,我要出院!”

两个护士看到了泉吟香出现,刹那之间,感动得泪流满面。主治医师陡然吃了一惊,道:“泉小姐,你……不能出院!”

泉吟香不理会主治医师,过去和两位护士握著手,两个小姑娘更高兴得哭出声音来。

主治医师用极严肃的声音道:“泉小姐,至少要到明天!”

泉吟香转过身来,道:“现在!如果你一定不准,我想请你对记者解释原因,我立刻可以请超过一百位记者到这里来!”

主治医师搓著手,手心在冒著汗,道:“如果你……一定要坚持出院,至少,你还要接受一次……最后的检查,确定你的健康状况,完全没有问题才行。”

他一面说,一面又向那两个护士打著手势,道:“请院长来,快点!如果院长同意泉小姐现在就出院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泉吟香皱著眉,道:“我的经理人呢?”

主治医师唉声叹气,道:“那位先生,在医院盼了很久,说一定要见你。唉,你又私自离开了医院,你不知道医院方面的责任有多么大。只好推说你要静养,谁也不能见,他才肯离去!”

主治医师不断说著,病房门打开,院长也走了进来。院长一进来,主治医师就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两个人之间是早已经有了约定的。院长也已经知道泉吟香要立即出院,所以他神情肃穆,道:“泉小姐,你要出院,至少还要接受二十四小时的观察!”

主治医师的态度还很软,可是院长一上来,就摆出了一副权威的姿态来。泉吟香的思绪十分乱,当她突然驾车离开了原振侠之际,她的思绪就极乱,她并不知道主治医师和院长已经商量勾结好了,要对她进行未经她同意的彻底检查。她坚持要出院,目的是为了要好好静下来想一想,一些她从来也未曾想到过,这时却突如其来产生的一些意念。在院长的权威姿态下,泉吟香只好答应,道:“好,可是不要任何人来打扰我!”

主治医师和院长,一听泉吟香提出这样一个条件来,心中都大是高兴。他们的决定,正是要在秘密的情形下检查泉吟香。如果泉吟香答应暂不出院,却又要在医院中会见一大批人的话,那对他们的计画是大有妨碍的。

所以,泉吟香的话才出口,主治医师立时道:“一定,一定!”他又立时向那两个护士道:“听到没有,泉小姐需要绝对的静养,你们先通知所有人,不准来打扰她!”

两个护士大声答应著,走了出去。主治医师又和院长使了一个眼色,取出了一只药瓶来,里面有三颗药丸,又走过去倒了一杯水,从瓶中倾出了一颗药来,道:“泉小姐,这药,可以帮助你静静地休息。”

泉吟香接过药和水,将药吞了下去后,作了一个客气的手势,请主治医师和院长出去,她在床上躺了下来。

主治医师和院长,一起来到了院长的办公室。院长在下达了一连串方便他们行动的命令之后,才望向主治医师。主治医师低声道:“她刚才服下了那颗镇定剂,估计在半小时之内,就会沉睡。到时,再替她注射麻醉剂,就可以保证我们在对她进行彻底检查时,她不会有知觉!”

院长的神情显得很古怪,那是一个人明知自己在做不应该做的事时的一种神情。

主治医师唯恐院长反悔,忙道:“我再去准备一下,先把她推进X光室──”

他一面说,一面就急步走了出去。院长叹了一声,坐下来,用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抚摸著,喃喃地道:“希望我知道自己在作甚么!”

这时候,躺在床上,望著白色天花板的泉吟香,心中也在说几乎同样的语句。她心中在说:希望我知道我做了甚么,希望我知道自己想做甚么!

医院房间的色调十分单纯,只是一片白色。在一片白而单纯的色调之中,紊乱迷惘的思绪,似乎更像是裹在一片迷雾之中一样。

泉吟香的思绪,也正如同迷失在浓雾之中一样。从那天晚上,她驾著车,掘开了两座她根本不知道那是甚么人的坟,做出了那么可怕的事开始,她就有了这种感觉。她在铁男的坟前所说的那番话,全是真正的她内心的感受,没有半分虚假。

她为甚么要那样做,她一点也不知道!这时,她勉力使自己静下来,想好好追忆一下当时的情景,为甚么忽然要去做这种对她来说全然是莫名其妙的事?

当时,她做那些事的一切细节,她都记得十分清楚,但偏偏就不知道为甚么要这样做。就像她停车在路边,看著原振侠在空地上寻找,突然之间驾车离开一样,她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这样做!

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这样做。是有人在命令她?绝不,她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她要那样做,全然是她自己想那样做。

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这样做!

这真正使泉吟香感到了极度的迷惑,她能够静静地想,但是她却找不出答案。她想到自己可能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会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下,突然产生一些极其古怪的念头,去做一些平时自己想也想不到的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太可怕了?她不由自主双手抱著头,用力摇著,像是想把自己脑中古怪的念头摇出来一样。

也就在这时,她陡然停止,那种感觉又来了,她可以强烈地感到这种感觉。当她下定决心要去掘坟之际,当她突然驾车离开原振侠之际,当她不顾极度的危险,驾著飞机逃离铁男的追逐之际,她都曾经有过这种强烈的感觉。

那种感觉是,她突如其来地想到了要去做一件事。这件事,甚至是违反她本身意愿的,可又确确实实是她自己想到要去做的!

这时,她又想到了要去做一件事。那件事,她在半秒钟之前,还绝对未曾想到过,但这时候,她却感到无论如何非做不可!

她放下了双手,坐起身子来。

那时候,她已经感到了疲倦,主治医师给她服食的镇静剂,已开始在她的体内发生了作用。她实在想躺下来,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可是,那个想去做一件事的意愿,又是如此之强烈,她还是身子摇晃著,站了起来。

在这时候,她又想到了在铁男的坟前,原振侠问她的话:“你是说,当时的感觉,有一点像被人催眠了之后,接受命令去做事?”

她当时的回答是:“我没有被催眠的经验,说不上来。”

这时,她倒可以清楚地知道,她绝不是接受了催眠,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她,也没有任何人对她下过甚么命令。她要做的事,全是她自己想做的,全是她的身体各部分,接受了来自她自己大脑中枢的命令的结果!她站了起来之后,身子摇晃著,来到了病房的门口。

泉吟香在病房的门口,略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开门,向外面看去。

走廊中很静,没有人。也许是由于院长下达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泉吟香的缘故,所以当泉吟香走出病房,在走廊中直向外走去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受到甚么阻碍。直到她推开了医院建筑物的大门,迎面而来的寒风,令得她精神为之一振之际,她才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医生。那医生用诧异之极的目光望著她,泉吟香向那年轻的医生微微地一笑。

那是足以令得任何年轻男性沉醉的美丽笑容,那年轻的医生也不例外。所以,当那年轻医生定过神来时,泉吟香已经走到接近医院的大门口了。

那年轻医生,还在回味著刚才泉吟香对他的嫣然一笑,并没有追上去,只是目送著泉吟香的背影出了医院。

当主治医师将麻醉剂注射器,放在白袍的袋中,鬼头鬼脑经过走廊,推开泉吟香的病房之际,所看到的只是一间没有人的空病房。

主治医师吓得半天出不了声,泉吟香服食了镇静剂,这时又不在病房中,她到甚么地方去了?会发生甚么意外?那令得主治医师根本不敢往下想去,只是站在那里发怔和冒冷汗。

五分钟之后,站在那里发怔和冒冷汗的人,增加为两个人。院长也参加了极度恐惧的行列,两人面面相觑,半句话也讲不出来。

而这时候,泉吟香正和她的经理人,在进行著十分激烈的争辩。

泉吟香不知道自己在主治医师手中接过来,吞服下去的那颗药丸是镇静剂,她只是在开始离开医院之际,觉得极度的困倦。一出了医院之后,由于她要做那件事的意愿是如此之强烈,所以困倦的感觉早已消失了!

她一离开了医院,走出不多远,就截到了一辆计程车,说出了她经理人的地址。那计程车的司机,在后望镜中不断打量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是泉吟香小姐?”

泉吟香十分镇定地回答:“不是,我长得有点像她,被人误认已经不止一次了!”

计程车司机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著有关泉吟香的各种传说,其中有大部分是泉吟香自己所完全不知道的。

经理人从睡梦中被泉吟香吵醒,一听得泉吟香要做的事,双眼睁得极大,不由自主地呼叫了起来。

泉吟香的经理人是一个极能干的人,泉吟香能够在电影、歌唱界有今天这样的地位,经理人功不可没。泉吟香也很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对她的经理人,一向十分尊重,有如兄长。如果在平时,经理人这样呼叫起来,她一定会放弃自己的意见,听凭经理人的安排了。

可是这时,她仍然神情坚决,望著神情充满了惊讶、不满的经理人,道:“请你替我去办!”

经理人叫了又叫,才喘著气,道:“天,你是甚么时候,起了这样的念头的?”

泉吟香自己也在不断地想:我是甚么时候起了这个念头的?我为甚么觉得一定要这样做?我这样做了,日后,如果有人问我为甚么要这样做,我怎么回答?我也只好回答不知道!

对于她为甚么会突然产生这样念头,泉吟香倒还可以记得当时的思路。当时她在病床上,思路十分紊乱,也觉得十分疲倦,想著很多事。先是想到了原振侠和她在一起的情形,接著,想到了原振侠对她讲的一句十分奇特的话,原振侠曾说:“不要让他们替你作X光检查,尤其是头部!”

她想到:原振侠为甚么会向自己提出这样奇特的警告呢?难道自己的头部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当她想到这一点之际,她自然而然,伸手在头上,用力按了一下。对了,就是在那时候,她突然起了这个念头,觉得非如此做不可!

泉吟香并没有向经理人说明这一切过程,她只是道:“请你替我去办,你不肯,我去找别人!”

经理人哀求地看著泉吟香,道:“小姐,你有三部戏在身,又有两张唱片等你灌录。而你……却要我替你立即去办到中东的旅行?”

泉吟香道:“是的,立即要去,越快越好!”

这时候,泉吟香感觉更强烈,感到她自己一定要到中东的某一个地方去。那地方是在中东,她可以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山区,从以色列可以到达那个地方,所以她的第一站,应该是台拉维夫。

到了之后又应该怎么走?泉吟香这时一点也不知道,可是她并不担心,她知道到那时候,自然会懂得该怎么走。因为这种情形并不是第一次了,当她突然有了要去挖掘坟墓的念头之际,她也只知道要到那坟场去,等到到了坟场之后,她自然就知道该去挖哪一个坟。

经理人哭丧著脸,道:“你要去旅行,是不是要趁机宣传一下?”

泉吟香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尖锐:“绝不能给任何人知道,绝不能!”

经理人叹了一声,刹那之间他所想到的,是大量的金钱损失,可是他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了。所以他只好点著头,接受了这个在他看来残酷无比的事实。

他用近乎呻吟的声音道:“第一站是以色列的首都台拉维夫?”

泉吟香道:“是!”

在刹那间,她突然又感到了极度的疲倦,走开几步,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不到半分钟,已经睡著了。经理人把一张电毯移过来,盖在她的身上,怔怔地看著她。

泉吟香睡得很沉,经理人如果有经验,就应该看得出,那是服食了镇静剂的结果。

而镇静剂的作用,应该是半小时之前就发作的,是甚么力量,使镇静剂的作用延迟了半小时之久呢?

经过了漫长的飞行之后,原振侠一点也不觉得疲倦。因为专机上的设备豪华,应有尽有。

等到飞机开始作降落的准备之际,原振侠看到了他熟悉的机场,那果然是卡尔斯将军的国度!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向那中年人望了一眼,那中年人作了一个“你早该知道”的神情。原振侠感到自己的心随著飞机在下沉──黄绢和卡尔斯在一起,是不是有一些事已经发生了?

飞机在跑道上滑过,速度减低,原振侠可以看到,一辆吉普车迎著跑道疾驶过来。

驾车的人一头长发,迎著风向上飞扬,原振侠陡然站了起来,那是黄绢!

吉普车停下,飞机也停下。黄绢从车子上站了起来,原振侠可以看到她有著相当激动的神情。可是等到原振侠下了机,黄绢站在车边,伸手和他相握之际,看起来,却又是那种带著高傲的冷漠。

“你好!”黄绢的手是冰冷的,冷得异乎寻常,她所说的话,语气几乎同样冷。

原振侠在她快要缩回手来时,紧握住她的手。黄绢用力挣了一下,原振侠叹了一声,松开了手,他也用几乎陌生的口气道:“你好!”

当原振侠说出了这两个字之后,陡然激动了起来,张开双臂,将黄绢拥在怀里。黄绢的身子在微微发抖,看来她的心情十分激动,可是她还是推开了原振侠,道:“请上车,有太多的话要说!”

原振侠上了车,黄绢也上了车。吉普车在她的驾驶下,像是一头野牛一样,横冲直撞地向机场外驶去。在经过有武装士兵守卫的关卡之际,武装士兵全举鎗向车子致敬。

原振侠先开口,他的语调之中,带著点讥嘲的意味,道:“你好像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一样!”

黄绢向车子的前面指了一指,道:“如果你留意的话,早就应该注意到,车子前面有一块金牌,说明这辆车子,是卡尔斯将军所有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道:“你来了并没有多久,可是看起来已经……已经……”

原振侠正在考虑该如何措词才好,黄绢已经接了上去,道:“已经取得了他的信任!”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道:“甚么程度的信任?”

黄绢的回答极简单:“绝对的信任!”

她在讲了这一句之后,略停了一停,才又道:“我使他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还记得,你曾经给那样的人,取了个名字。”

原振侠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道:“是的,天人。我这里,就有两个这样的人的头颅,一个人是轻见博士,还有一个是你的父亲!”

黄绢本来驾著车子,在公路上急速地行驶。这时,她感到极度的震动,以致车子忽然在公路上打起转来,尘土飞扬,几乎将整辆车子都遮住了。

车子在转动的时候,黄绢和原振侠两人,互相碰撞了几次。等到静下来之后,原振侠发现黄绢紧盯著他。原振侠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看来我们要先单独谈一谈!”

她将车子驶到路边,背靠向椅背,微仰起头来。原振侠解开了外衣,向她讲述著那两个“天人”头颅的由来。黄绢静静地听著,神情一时激动,一时平静。

一小时之后,两个“天人”的头颅,已经放在卡尔斯将军那豪华的雕花桃花心木的办公桌之上。坐在办公桌后的卡尔斯将军,盯著那两个骷髅,好几次伸手想去碰,可是发著抖的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神情像是一个小孩子在面对著一条鳄鱼一样。

黄绢吸了一口气,道:“将军,你就是这一类人,你看到这金属片的边缘没有?”

卡尔斯将军陡然震动了一下,双手紧抱著头。

原振侠在黄绢的身边低声道:“你这样说,会不会太刺激了他?”

黄绢也压低了声音,道:“你以为我凭甚么,才能在他派出恐怖份子抓了我来之后,还能这样自由自在?”

原振侠有点不明白,黄绢缓缓地道:“那是因为我一见到他,就告诉他,他的脑子里有著一片金属片!”

事实上,黄绢是在离开原振侠之后,就立即决定了这样做的。

当时,原振侠和泉吟香一起上了救护直升机,黄绢在人丛中呆立著的时候,她已经决定了。

黄绢在两天后就被日本移民机构押上了飞机,她在香港一下机,就已经有人在“恭候”著她。黄绢并没有表示任何反对的意见,就登上了为她准备的专机。在机上,她已经要求一到就能见到卡尔斯将军,这正是卡尔斯的愿望,当然一说即合。

她和卡尔斯将军见面的地点,是在一间极其豪华的别墅之中,那别墅守卫之森严,只怕可以算得上世界第一。当卡尔斯呵呵笑著,全副武装,看来确然十分神气,张开双臂,想一看到黄绢,就将她拥在怀中之际,黄绢已经直指著他的头部,道:“将军,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在你的脑部,有著一片金属片。寻常人在这种情形下,早就死了,可是你不同,你是‘天人’!”

卡尔斯一时之间,全然不明白黄绢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张开了的手臂,僵在半空。黄绢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卡尔斯仍然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黄绢又将她和原振侠两个人的发现,用最简单的言词解释著,看卡尔斯的神情,开始有点明白了。

当他终于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情时,他的反应,全然出乎黄绢的意料之外。他先是张大了口,又是吃惊,又是怪异,但随即,他狂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手舞足蹈,道:“我和常人不同?我是‘天人’!是上天派下来统治全世界的?”

黄绢呆了一呆,道:“只是不同,并不见得你就可以统治世界,据我所知,至少也有另外两个人和你一样,一个是古代的大将军……”

卡尔斯陡然挺直了身子,道:“和我一样?”

黄绢苦笑了一下,道:“还有一个,只不过是医院的院长,一位医学博士!”

卡尔斯吼叫道:“我不同,我要向全世界宣布这件事!证明我与众不同!”

黄绢真的未曾想到卡尔斯的反应,会是如此之狂烈。她摇著头,道:“据我所知,这个秘密绝不能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会被一种神秘力量所杀,我父亲就是这样死的!

卡尔斯瞪著黄绢,道:“你知道了,为甚么不死?”

这个问题是黄绢无法回答的,因为连她自己都莫名其妙,何以她可以不死?当她才从小型X光仪上,看到卡尔斯头部的情形之际,她自以为快死的了。

卡尔斯变得暴躁起来,厉声道:“你别耍甚么花样!我已经受够你的花样了,这次你一定走不掉!”

黄绢直视著他,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你是愿意在报复的心理下占有我,还是让我做点工作,来确定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卡尔斯眨著眼,黄绢的话,打中了他的心坎。他是那样一个狂妄而具有野心的人,要是能确实证明他是一个“天人”,这可以使他在心理上感到极度的满足,使他认为他的野心,是一种上天交给他的任务!

与这一点相比较,黄绢虽然有她独特出色的美丽,但似乎也不算得甚么了!

在考虑了一分钟之后,卡尔斯挥了挥手,道:“如何才能证明?”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为了说服卡尔斯将军再走进X光室,黄绢又花了至少半小时的时间。并且,她使卡尔斯相信,她那样做是冒著生命的危险,而令得卡尔斯可以确实知道,他自己是一个非凡的天人。

一切操作过程,全由黄绢一个人进行,而那就是她父亲上次“发生意外”的地点!

当原振侠在疾驶的吉普车中,听黄绢讲到这里时,他也不禁紧张得手心冒汗,对黄绢的这股勇气,心中佩服不已。当然,他可以知道黄绢并没有“发生意外”,因为她就在身边,长发飘扬,神采飞逸。然而,羽仁五郎、黄应驹、陈山,有那么多死于神秘力量的例子在,她敢这样做,真需要勇气。

原振侠有点情不自禁地,伸手在黄绢的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黄绢立时敏感地缩了缩手。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问:“结果怎样?”

黄绢打开了车中的一个箱子,道:“结果在里面,如果你想看,可以看,如果你不想看,那就算了。”

原振侠看到箱子里,有一个大牛皮纸袋。

这种大牛皮纸袋,原振侠作为一个医科大学的学生,自然再熟悉也没有,那是用来放X光片的。他盯著那牛皮纸袋,心头怦怦乱跳,一时之间,决定不下是不是伸出手去。

他注意到黄绢的语气之中,含有相当程度的挑战,她不说“你敢看”、“如果你敢看”,而故意只说“想看”。原振侠和黄绢两人,都知道有一个人,看了这类特殊的“天人”头部的X光片后的结果,这个人就是原振侠的同学羽仁五郎。

车子在疾驶,迎面而来的劲风相当强,不时有一点细小的沙粒,夹在风中,打在人的脸上,隐隐生痛。在原振侠略一迟疑之间,黄绢转过头来,向他望了一眼,眼神之中更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原振侠笑了起来,他不再迟疑,拿起了大信封。黄绢将车速减慢了一些,原振侠自牛皮纸袋中,抽出了X光片来。那是头部的照片,拍得极好,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大脑的左右半球之间有著一大片阴影,一片在脑中的金属片的阴影。

原振侠在看了一眼之后,立时闭上了眼睛,等待著灾难的降临。从羽仁五郎的离奇死亡上,他可以知道,那种神秘力量,几乎是立刻来到的。

可是他闭了眼睛,约有十秒钟,车子仍在向前驶,并没有甚么意外发生。原振侠又睁开眼来,黄绢冷冷地道:“不相信我的驾驶技术,认为我的车子会出事?”

原振侠对于这种不断的挑战,实在也有点厌倦,他只是问:“为甚么?”

黄绢摇著头,道:“不知道,或许我们两个人与众不同,也是天人,天人看了天人的X光片,不会有意外发生!”

原振侠立时道:“不对,黄教授是天人,已经有他的骸骨作证明。黄教授就是在看X光片时,发生意外的!”

对于原振侠的话,黄绢的反应是紧抿著嘴,因为她无法反驳。当她在看了卡尔斯头部的X光片,而甚么事都没有发生之际,她的设想是自己也可能是“天人”。

这一点,本来是很容易证实的,只要她也给X光照射一下就可以了,可是她却提不起这个勇气来。如今原振侠提出的反证,是无可反驳的,那么,何以他们两个人会没有意外呢?是那种神秘力量已经消失了,还是那种神秘力量单单放过了他们?黄绢想不出原因来,只好不声不响。原振侠问:“有多少人看到过X光片?”

黄绢道:“我、你和卡尔斯,一共三个。”她略顿了一顿,又道:“卡尔斯在确知自己果然与众不同之后,狂妄得认为自己是真神的儿子。认为他在做的事,全是在完成真神的使命!”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道:“他本来就是一个狂妄之极的野心家。”

黄绢侧了侧头,让她的长发像瀑布一般地泻向原振侠的那一边,也使原振侠闻到了自她发际散发出来的那股幽香。她神情带著疑惑,道:“有一件事,相当怪诞。”

趁她停了一停之际,原振侠苦笑,道:“我想不出还有比人的脑中,有一片金属片更怪诞的事了。”

黄绢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微蹙著眉,陷入沉思之中,然后缓缓地道:“卡尔斯在知道自己是天人之后,就说要和真神作沟通,开始静坐、冥想──”

原振侠几乎没有笑出来,像卡尔斯这样的野心家,使用一切恐怖手段来巩固他的权力的人,忽然之间和静坐、冥想这种行为联系在一起,真有点不可思议。

黄绢继续道:“我以为这只不过是他的异想天开,谁知道他静坐了一天之后──”

原振侠忍不住道:“怎么样,他得到了甚么指令?”

黄绢的口角向上牵了一下,有点不屑的神情,道:“他说,他有极强烈的感觉,要到一个地方去。在那里,他可以找到他这类人的根源。”

黄绢说得十分认真,原振侠不禁呆了半晌。黄绢又道:“我要他形容那种感觉,是不是有人在命令他?他非常生气,说全然是他自己的感觉,一种突如其来的意念,非常强烈,但完全是自己产生的!”

原振侠在一时之间,实在有点无法接受这样的“感觉”,只是“嗯”了一声。黄绢道:“我认为,如果他所说的是可以实现的话,那么,他,他们这一类人是由何而来的,就可以有答案了。”

黄绢吸了一口气,声音变得略为低沉:“所以我才请你来,因为这种神秘现象,毕竟是我们共同发现的。”

原振侠望著黄绢,口中嗫嚅了一句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他实在想说些甚么,可是又不知应该说甚么才好。车子已驶进了市区,在街道上简直是横冲直撞,交通警察特别拦住了别的车子。

等到车子驶进了一幢华丽的别墅,门口的警卫,纷纷举鎗致敬。车子驶过电控制的大门,直来到建筑物前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卡尔斯的喊叫声:“那小子怎么还没有来?

随著卡尔斯的怒吼声,两个军官像是兔子一样奔出来,两个人一个左颊通红,一个右颊通红。那两个军官奔出来,看到黄绢已驾车来到,神情比死囚遇赦还要高兴,其中一个忍不住,低头在车子上吻了一下。

黄绢跳下车,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两人一起走了进去,进入了一个布置华丽得过分的客厅,看到卡尔斯。这个在心理上,认定了自己是真神派他来统治全球的人,正铁青著脸,像猴子一样地跳跃著。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停在原振侠的面前,道:“小子,你来了!”

原振侠很沉著,道:“将军,我来了!”

卡尔斯立时转向黄绢:“你说,为甚么要等他来了,我才能出发?”

黄绢道:“我已经说过了,整件事件,从开始起,都有他参与的。他还带来了两个骷髅,其中有一个,是我父亲的遗骸,我想你可以看一看!”

卡尔斯一时之间,倒不知说甚么才好。他一生之中的古怪经历再多,有人邀请他看两个死人骷髅,只怕这是破题儿第一遭!

黄绢又道:“这两个人生前,和你一样,脑中都有著金属片!”

卡尔斯先是一怔,接著,就愤怒起来,道:“胡说,真神派来的人不会死,他们不是,我才是!我已经和真神联络好了,不是你阻挠,我早就出发去见祂了!”

黄绢扬了扬眉,道:“你已经知道了确切的地点?”

卡尔斯现出了极短暂的迷惘来,接著道:“还不知道,但是到了那里,真神一定会指引我去到祂的面前。”

原振侠问:“那你至少要知道向何处去!”

卡尔斯道:“当然我知道!”他指著黄绢和原振侠:“你,你,跟我一起去,你们将成为我最忠实的仆人,在我的丰功伟业之中,占一席的地位。”

原振侠本来,还怕卡尔斯不让他们一起去,如今,虽然卡尔斯的话很不中听,但是也不必去追究了。卡尔斯转过身来,大喝一声,一个军官立时推著一只巨大的地球仪,来到了他的面前。

卡尔斯先是将手按在地球仪上,用力转了一下,令得地球仪在它的支架上,急速地旋转起来。

原振侠竭力忍著笑,这种情形,他在〈大独裁者〉这部电影中看到过。看来,野心家的心态,全是一样的。

然后,卡尔斯按停了急速旋转的地球仪,指著一处地方,道:“这里!”

黄绢和原振侠看到他所指的地方,两人互望了一眼。卡尔斯所指的地方是中东──死海,他指著死海。

原振侠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卡尔斯怒道:“笑甚么?”

原振侠道:“将军,请你指详细一点,因为你所指的地方是死海,死海的西岸,有一大半是以色列的边界。如果你要去的是那里,只怕你没有毁灭以色列之前,还做不到!”

卡尔斯紧握著拳,道:“那就先将以色列毁灭!”

原振侠毫不留情地道:“用你的拳头?”

卡尔斯极怒,但是紧握著的拳头,还是渐渐地松了开来,因为他再狂妄,也知道用拳头毁灭不了以色列。他盯著地球仪,道:“是在那里,详细的地点我不知道。”

黄绢道:“那我们可以取道约旦,到死海边上去。”

卡尔斯有点不高兴,摇著头,道:“约旦,我和他们国王不算是好朋友。”

黄绢道:“总比以色列好多了!”

卡尔斯的嘴抽动了几下,不出声,已经答应了。黄绢向身边的一个军官,作了一个手势,道:“立即和约旦大使馆联络,将军的专机要在安曼降落。将军的行程,要绝对保守秘密,消息若有丝毫泄露,将严重影响两国的关系!听清楚了没有?”

黄绢说一句,那军官答应一句,黄绢话才说完,那军官就飞步奔了出去。原振侠怔怔地看著,这种情形,是他绝对想不到的。黄绢和卡尔斯在一起有多久?只不过几天,她已经可以代卡尔斯发号施令了,而且发出的命令还那么简短有力,条理分明,只怕卡尔斯自己都做不到。如果这种情形持续下去,只怕黄绢可以成为卡尔斯将军最得力的助手,进一步成为这个国家最高权力的掌握者!

原振侠的心中感到了苦涩,不管开始时,黄绢为甚么要忘了暴风雪山洞中的那几天,但可以肯定,最后令她再也不想起那几天的原因,一定是刚才那种情形的持续和扩展。

黄绢在那军官走出去之后,才转向卡尔斯,道:“只是我们三个人去,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行踪。到了约旦首都安曼之后,全以普通人的身分行动!”

卡尔斯看来对黄绢的话,已没有表示异议的能力。他只是连连点头,一面盯著地球仪,一面喃喃地道:“死海,只要让我看到死海,我就知道该到甚么地方去!”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现出十分迷惘的神情来,像是在追思十分遥远的记忆一样。

泉吟香也一样。

当她坐在大型客机头等舱的舒适宽大的座椅中,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彷彿看到了无边无际起伏的山峰。而最后,是一片在阳光下闪耀著异样光芒的海洋。

泉吟香知道自己从来未曾到过那样的地方,她甚至于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去。她只是知道,自己一定要去,而且一定能找到自己要去的目的地。

如果推开一张世界全图,泉吟香的行程路线,和卡尔斯他们三人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从日本东京出发,一直向西飞,而卡尔斯的专机,自非洲出发,一直向东飞。当泉吟香到了台拉维夫,驾著旅行社替她准备好了的一辆性能极佳的汽车,继续她的行程之际,卡尔斯、黄绢和原振侠三人,也已经驾著车,驶过起伏的山岗,一直向南驶。双方的目的地相同──死海。

泉吟香在越过了以色列边境,进入约旦境内之后,就沿著约旦河的河岸向前驶。约旦河的河水看来极混浊,越向前驶,泉吟香越觉得自己快要到目的地了。这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她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彷彿有著极度的了解,甚至在轮下扬起的尘土,也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还不知道继续向前去,会发生甚么事,她只是固执地,像是奉了甚么召唤一样,或者说是被她自己的意念所召唤,向前驶著。

傍晚,夕阳西斜时分,泉吟香看到了死海的海水,她已经来到了海边上。血一样红的晚霞,映在海面上,闪烁著异样的光采。死海这个名称,带给人一种联想,认为整个海是死寂的,可是海终归是海,即使有著死海这样特殊的名字,仍然是活跃多变的。

泉吟香一直将车子驶到海边,当她停下车,盯著色彩变幻的海面时,她听到了车子马达的轰叫声,也看到另一辆车子,疾驶而来,几乎就在她车子旁停下。

泉吟香打开车门,才跨下车,就看到一个身形相当高大的人,也从那辆车上下来。

泉吟香有点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那身形高大的人也向她走来。

泉吟香甚至没有注意到跟著下车的原振侠和黄绢,原振侠和黄绢极疑惑地互望著──泉吟香和卡尔斯两人,没有可能是认识的,可是他们却在迅速接近!

卡尔斯来到了泉吟香的身前,道:“应该很近了!”

泉吟香回答道:“是,应该很近了!”

原振侠和黄绢,都无法明白他们在说甚么。

卡尔斯伸手向前面指了一指,道:“是在那里!”

这时他的语气已变得十分肯定,泉吟香也跟著点了点头。

原振侠和黄绢,循卡尔斯所指处看去,看到他指的,是海边一个相当高的土岗所形成的峭壁,一面向著海,耸起的有两百公尺高,距离他们并不远。

在他们还未明白,卡尔斯和泉吟香究竟为甚么说目的地是那峭壁之际,一个狂妄而充满野心的将军,和一个娇柔美丽的女明星,已经一起向前走了过去。那一段路虽然不远,可是并不好走,海边有不少凌乱的石块,但是他们却一直观看前面,向前走著。

原振侠和黄绢忙跟在后面,急急追著。没有多久,已经来到了那峭壁前,卡尔斯和泉吟香甚至争先恐后地贴著峭壁向前走。他们的神情,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看得黄绢和原振侠两人,心头生出了一股极度的诡异之感。

突然之间,前面的两个人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喘著气。原振侠走前几步,看到他们两人停留之处,有一道极窄的山缝,只能供一个人侧身挤进去。

卡尔斯和泉吟香两人并没有停了多久,卡尔斯首先就从那山缝中挤了进去,接著,泉吟香也挤了进去。原振侠犹豫了一下,黄绢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神情骇然,道:“看情形,这里面,就是神秘力量的来源!”

原振侠也有同感:“他们自以为是自己感到要来这里,实际上是那种神秘力量将他们召来的!”

黄绢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是天人,我们不是,我们能不能进去?”

原振侠犹豫了一下。他们一直在探索事情的真相,现在已经找到了整个神秘事件的源头,不论进去之后会发生甚么事,当然绝没有放弃的道理。

他作了一个手势,并没有说甚么,已经侧著身挤了进去,黄绢跟著也挤了进来。在那狭窄的山缝中前进,并不是容易的事,原振侠想伸手去握黄绢,但黄绢却推开了原振侠的手。

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那次暴风雪,我们在──”

黄绢不等他讲完,就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算了!”

原振侠还想说甚么,在里面,突然传出了一阵极其奇异的声响来,那种声音听来尖锐而短促,一下接一下响著。原振侠忙加快速度向前挤去,通道倒是越来越宽,可以容人向前奔跑了。

原振侠向前奔著,他发现那是一个山洞,越向前去,越是宽阔。山洞中本来应该是极度黑暗的,可是洞壁的石块上,却都有著柔和的光芒,使人可以看得清眼前的景象。

他奔出了约莫一百公尺,就陡然站定,一时之间,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面前的是一扇门,发出灰白色的金属光辉,那种急促而尖锐的声音,就从这扇门中传出来。

原振侠再也没有想到,在荒芜的死海之滨的一个山洞中,会看到这样的一扇门!这样的门,通常来说,都只有在设备最先进的建筑物中才看得到。

他站著不动,立时听到黄绢的喘息声,在他的身后传来,他回头看了黄绢一下,两人一起走向前。他们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推门,手还没有碰到那扇门,门就自动向著一边移了开去。

当门移开之后,原振侠和黄绢两人真正呆住了!看到了那扇门,已足以令人发呆,可是门内的情景……原振侠在心中自己问自己:那是甚么地方,那是些甚么东西?

那是甚么地方,实在是很容易回答的。门内,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或者说,是一个极大的空间,估计有一百公尺见方。在那个空间之中,四壁全是密密麻麻的柜子。说是柜子,或者并不怎么适合,那是一组一组的架子,架子上全是在缓缓闪动的光亮,和看不出是甚么用途的小转盘。那些转盘,乍一看来,倒有点像是大型电脑的资料储存带。

然后,空间的中间,是一排一排竖立著的同样的架子,同样的闪光和同样的小转盘。一看过去,给人的印象是数不清的那么多。整个空间之中,唯一和那些架子不同的东西,是一个圆柱形的物体,那物体上有一个椭圆形的旋转球状物,尖锐短促的声音,就是从那个球状物中所发出来的。而泉吟香和卡尔斯两个人,就站在那个和人一样高的圆柱体之前,神情庄严得如同在朝圣一样。

原振侠和黄绢迟疑了一下,向里面走进去。他们还没有来到那圆柱体前,就听得卡尔斯陡地叫了起来:“不是,不是!我是真神派来的,我负有伟大的使命,我是全世界的统治者!”

他一再叫著,一面现出极激愤的神色来,用力敲打著那个圆柱体。

他继续大声叫著:“不,我和所有的人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卡尔斯叫得那么大声,以致他脸上的肌肉完全扭曲了。在他狂叫的时候,泉吟香转过头来,用一种不明白的神情望著他,道:“我倒觉得很高兴,和普通人一样,有甚么不好?”

卡尔斯陡地转过身来,向黄绢道:“走,我们走!”

黄绢问道:“你在这里,知道了一些甚么?”

卡尔斯并不回答黄绢的问题,向外直走了出去。黄绢犹豫了一下,立时跟了出去。

原振侠向泉吟香望去,看到她的神情平静。他实在不明白,何以两个人来到了同一地方,所产生的反应会如此截然不同?

正当他想问泉吟香之际,那旋转的椭圆体中所发出来的尖锐声响,突然停止。接下来,所发出来的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杂声,然后,传出了一个清晰的语声来,道:“你不是我们选定的研究对象。”

原振侠陡然呆了一呆,那声音是在对他说话?他心中充满了疑惑。那声音又响了起来,道:“泉吟香是,你不是。”

原振侠“啊”地一声,道:“对,她脑中可能有一片金属片,卡尔斯也有,我没有。你是谁?”

那声音听起来清晰而平稳,一点也没有感情,道:“我是谁,对你解释起来,实在太困难了。或者简单地对你说,我们在这里设立了一个研究站,是专门研究你们这种生物的。”

原振侠陡地吸了一口气,把人称为“你们这种生物”,这是甚么样的语气?他已经有点明白了,虽然那几乎是不可接受的,但是这个空间中的一切,又岂是可以接受的?

他不由自主,抬头向上看了一下。

这时他在山洞之中,自然无法看到天空,无法看到无穷无尽的天空。但是他已可以明白,这里的一切和神秘的力量,正是来自无穷无尽的天空。

他只是呻吟也似地道:“研究,脑中的金属片──”

那声音道:“那帮助我们,将你们这种生物的一切思想活动,全记录下来。你们这种生物,是这里唯一有思想电波的生物。”

原振侠感到双腿有点发软,但是他还是勉力支撑著,站著不动,四面看著。他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道:“这里的一切,全是储存下来的资料?”

那声音道:“是,资料已经足够了。你们这种生物的思想活动,其实相当简单,突不破几种模式。我们甚至可以掌握到活动的规律,研究工作也可以结束了。”

原振侠怔呆著,讲不出话来,那声音却在继续著:“你们这种生物的思想活动,全绕著一个中心打转,那中心就是一切全为了自己的利益。有很多情形之下,这种利益,甚至不是生活所必需的。当然,也有少数的例外,不过太少了。”

原振侠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他用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道:“你们搜集思想电波,那金属片……是怎么嵌进脑中去的?”

那声音停了一停,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原振侠这样问是甚么意思。接著,就发出了“嘿”的一声,道:“嵌进去?当然不是,那是我们利用了一种能量的刺激,聚集了你们体内所有的金属元素,逐渐生长而成的。大约……需要三年时间,就可以完成了。

原振侠吞下了一口口水,道:“你的意思是,你们选择了一个婴儿,再用一种能量去刺激他,三年之后,这个人的脑际,就会长出一片金属片来?”

那声音道:“是,你们体内,本来就会生长异形物体。各种结石,就有著各种不同的化学成分,也是在各种不同的刺激下,在体内自然形成的。”

体内结石的形成情形,原振侠当然了解。他苦笑了一下,道:“经你们选中的人,就有非凡的能力?”

那声音道:“怎么会?我们只不过是想得到选定对象的思想活动资料,并不给他任何力量。”

原振侠道:“可是据我所知,那些人有非凡的生存力量,有的可以在没有氧气的情形下活下来,有的可以在没有水分的情形下活下来,也有的可以耐过非人所能抵受的严寒!”

那声音道:“嗯,那些对象,我们既然选定了,当然不希望他们过早消失。那金属片的作用之一,是使这个对象的身体机能,可以接受我们这里的指挥,令得他身体的一切机能暂时停顿,像是某些低等生物的冬眠一样。那样,就可以帮助他们,在恶劣的环境之中继续生存。”

那声音略停了一停,又道:“这种情形,其实已不是甚么秘密,我们的一个对象,曾经在极恶劣的情形下,在一个木架子上挂了三天,结果没有死,你们称之为‘复活’?其实,他根本没死。这个对象的思想活动,资料十分宝贵,因为他是我刚才提及的少数例外之一。”

原振侠的心跳得极其激烈。这个在“木架子”上挂了三天,后来被认为“复活”了的人是谁?这种选定对象来作研究的事,在地球上已发生多久了?

原振侠没有再想下去,因为他知道,对方如果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话,地球上的时间对他们是没有意义的,三天和三千年,完全是一样的。

那声音继续道:“我们完全没有恶意,只不过想通过这个方法,搜集资料而已。”

原振侠陡地激动了起来:“没有恶意?至少我就知道,有三个人是因此死亡的。你们致力保守这个秘密,不为世人所知,甚至看到了脑中有金属片的X光片,也会被你们不知用甚么力量,而变成‘意外死亡’!”

那声音仍然是如此平静而不动感情,道:“这真是很抱歉了,那是意外,机会应该极微。”

原振侠问道:“甚么意思?”

那声音道:“只有被选的对象,在知道了这个秘密后,由于脑部的特殊反应,使我们这里有了感应,就有一种特殊的能量去毁灭他。我们实在不愿见到有这种情形发生,但是为了保守秘密,所以也只好这样做。同样,我们也可以通过这里,去指挥对象做一些事。”

原振侠呆了半晌,原来是这样,和他本来所设想的恰好相反。只有被选定的对象──“天人”,在知道了秘密之后,才会导致神秘力量令他死亡。黄应驹是,羽仁五郎是,陈山也是!他和黄绢不是,所以知道了秘密之后,反倒安然无事。而泉吟香为甚么会去掘坟,也有了答案。

原振侠苦笑道:“你们选定的对象,一共有多少?”

那声音道:“维持十万这个数字。”

原振侠张大了口,十万,有那么多!等于是地球人口的四万分之一。每四万个人之中,就有一个被他们选中,自小就被他们用特殊的方法,令得他们的脑中,长出一片金属片来。而“他们”就通过这金属片的功能,把这个人的思想活动全记录下来。

原振侠再吸了一口气,道:“你为甚么让我知道?为甚么召泉小姐和卡尔斯来?”

那声音道:“事情快结束了,他们两个是杰出的人物,感应特别强烈,是他们自己要来的。至于你,是为了要使你明白我们并无恶意。刚才那男性的对象,在知道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抽样调查的对象之后,曾感到极度的失望,这是为了甚么,我们倒真不明白。”

原振侠苦笑,卡尔斯为甚么失望,他倒是明白的。“他们”不明白,这证明“他们”的研究工作,实在并不算是成功。原振侠看看那些不断闪亮的光,了解到可能每一点光,就代表著一个人。

一个人,不论他生活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他的思想活动,都会在这里被记录下来,这真是令人一想到,就不免有昏眩之感的事!

那声音还在继续,道:“你快离开吧,记录我们会带走,这里一切会毁灭。调查对象脑中的金属片,我们会令它还原为金属,为身体各部分吸收或者排出体外。”

原振侠仍然处在一种极度惘然迷惑的境地之中,他感到被人轻轻推了一下,推他的是泉吟香。泉吟香低声道:“走吧!”

原振侠还有些话要问,可是他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而泉吟香在不断地拉他,他便和泉吟香一起离开。

到了山缝,看到卡尔斯在振臂高呼:“我是真神派来的伟大使者!”

黄绢像哄小孩一样在哄他:“对,你是!”

原振侠忍不住道:“自欺欺人,是最不可恕的!”

黄绢摇头道:“不是自欺,我觉得我可以适应他的这种生活!”

黄绢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是这样高傲,几乎有点接近卡尔斯将军了。原振侠叹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当他们来到车辆旁边的时候,原振侠自然而然,登上了泉吟香的车子。他甚至没有和黄绢说“再见”,他只是在想著: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算了!

报上有两则小新闻,不是很为人注意。

第一则是,死海的东岸,发生了一次轻度地震。那次地震,将海边的一座山头,震成了平地。

第二则,报上登得比较详细。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七日,香港东方日报刊登的这则消息是:“印度南部一名六十四岁男子……被送到特里多德鲁姆的医疗科技研究所,接受X光检查,结果发现他的脑内,藏有一块十三釐米长的金属片……医生不能解释该块金属片,如何放进该男子的脑内。”

世上能知道该男子脑中何以会有金属片的,只有原振侠一个人。他知道,那是“他们”在消灭调查对象脑中金属片的时候,一个意外的遗漏。黄绢不知道,因为当时黄绢已经离开;泉吟香和卡尔斯也不知道,因为所有的“选定对象”,在脑中金属片消失的同时,也失去了和那个中心的联系,在记忆中没有了这一段。

至于“他们”将那许多资料作何种用途,原振侠不知道,也根本不敢去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