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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
楔子
迷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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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地走著路,要从一处地方到另一处地方去。忽然在中途迷失了,找不到正确的路,不能到达目的地,那是多么彷徨,会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极度的恐惧感。
普通人的一生之中,恐怕都有过迷路的经验。在城市里迷路还好,因为到处有人,可以向别人询问正确的路途。如果在荒山野岭中迷路,根本没有可以找个正确路途的方法,那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如果是在晚上,或者在浓雾中,又没有交通工具可以使用,只是步行,迷路就更加可怕。有可能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生命就此结束在迷失的路途之中。
有几则关于迷路的小故事,有的很惊心动魄,有的很扑朔迷离,可以简略地说一说。
在我国东北,兴安岭山区的原始森林中,最容易迷路。大抵是由于森林之中,都是一株一株矗立著松树,周遭的环境看来刻板而一致的缘故。但是,十分有经验的森林勘察队员,有时也会在森林中迷路。
这些队员不但有经验,可以从林木生长的形态之中,辨别方向,例如树干横剖之后,圆形的“年轮”,总是向南方有少许的突出之类。而且,森林勘察队员还都带有指南针,甚至现代化的无线电讯设备。照说,这样的情形下,绝无迷路的可能了。
然而不,迷失在原始森林中的事,常有发生。作者在那一边生活的一段日子里,就有亲身经历:
一队有丰富经验的森林作业队员,进入森林工作,预定二十天可以回营,但是等到预定的日期过了,还没有消息。营地里的人只好等,一等等过了十天,天气开始变坏,大风雪降临,觉得这队作业队员可能有问题了,开始组织搜索队去寻找。搜索队进入森林不到一公里,就发现了这队作业队的队员,已全都死在森林中了,他们是在迷路之后,走不出森林而冷死的。
离森林的边缘只不过一公里,不到半小时的路程,但他们转了十天,就是转不出来,看来是不可能的事,偏偏又是事实,真有点不可思议。
有的解释说,在那样的情形下,心里发慌,以为走的是直线,但实际上,由于人体左右下肢发育不同的缘故,走的是曲线,不断打圈,所以再走得时间长点,也走不出来。这种情形,乡下阴暗天气,夜晚,常有发生,俗称“鬼打墙”者是。
国际知名的中国作家三毛,也讲过一件诡异的迷路故事。
三毛的迷路故事真是诡异莫名:有一对夫妇,在西班牙某地公路上,驾车要到不是很远的一个目的地。天气良好,视野清晰,但是在驾驶途中,前面忽然起了一阵浓雾。
驾车人不以为意,继续沿路向前驶,驶进了浓雾之中。虽在白天,点亮了车头灯,但是看出去,仍然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驾车人并没有停车的意思,因为一来,他们是在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之中,二来,这条路他们经过不止一次了,即使是在浓雾之中,也不会迷失。在那时候,驾车人根本没有想到“迷失”这两个字。
大约经过了几分钟,车子冲出了浓雾,仍然在公路上行驶。可是,立即地,驾车人夫妇觉得不对了,甚么都不对了!路面不同,路两旁的风物不同,他们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路两旁有人,连人的服饰,都大不相同。他们开始感到,自己是迷路了。
于是,他们在路边有人的地方停车,下车向路人去问路。令他们骇异的是,他们讲的话,人家都听不懂,而人家讲甚么,他们也听不懂!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那一对夫妇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和一般迷路者的心情是类似的恐惧而彷徨。而他们的恐惧彷徨,一定比一般的迷途者更甚,因为在忽然之间,他们竟然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在路边问不出所以来,他们只好继续驾车前进。一直到驶进了一个镇市,仍然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风物。
他们完全迷失了,只好到处乱问,总算遇到了一个会讲西班牙语的人。一问之下,他们是在巴西境内,已经从南欧洲到了南美洲!
那一对夫妇当然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一下子,几分钟的时间,就从南欧洲到了南美洲!但是接下来他们所遇到的一切,都无法令他们不信自己在忽然之间,超越了几千公里的空间。
他们买了地图,照著地图,向前驶,驶到了一个较大的城市。在那个城市中,有西班牙领事馆,他们到了领事馆,请求帮助。
这一对夫妇在走进领事馆之际,心中还十分犹豫。因为他们的遭遇实在太荒谬了,不会有人相信的,所以他们心中,十分惴惴不安。谁知道,他们找到了领事馆人员一说,领事馆人员的回答,更令他们目瞪口呆。
领事馆人员在听他们讲述了经过之后,不等他们作进一步的解释,就道:“我们明白了,会立刻安排手续,让你们回西班牙去。”
那一对夫妇极其讶然,问:“像这种不可想像的事,你们竟然一听就相信了!”
领事馆人员道:“第一次,自然不相信,但是到了第四次,就很容易相信。”
那一对夫妇一时之间,还不明白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领事馆人员又道:“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们是第四次。请放心,以前几个和你们有同样遭遇的人,在回去之后,一切都很正常,并没有再有异样的事发生在他们的身上。”
这对夫妇在骇异之余,接受了领事馆的安排,转由正常的交通途径回家。回家之后,也没有甚么怪事发生,他们后来又曾几次驾车驶过那条路,也没有再遇上浓雾。
他们的遭遇传出来之后,有的人想到南美洲去旅行,故意驾车在那条公路上往返行驶,但是也没有达到一下就到了巴西的目的。
整件事神秘而诡异,那是一宗超级的“迷路”故事,是空间在突然之间的一个大转移。原因如何,人类如今的科学知识,不足以解释。
说了许多关于迷路的话,那只好算是“前言”,和本篇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当然,本篇讲的也是一桩“迷路”的故事,但比起前面所说的一些迷路的事,更加诡异和不可思议,更加离奇古怪。
故事从两个截然无关的人开始,先说第一个人。
按下了办公桌旁,一系列按钮中的一个,落地长窗前的窗帘,就自动向两旁分了开来。窗玻璃抹得一尘不染,窗帘一拉开,就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的景色。
王一恒的办公室,在这幢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大厦的顶楼,七十八层高。他的办公桌,就面对著那一幅高达四公尺,宽十二公尺的大窗。
王一恒很喜欢坐在办公桌后,透过这个窗子,欣赏这个亚洲大城市的景色,同时心中对自己对这个大城市有极大的影响力而自傲。
王一恒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又落在面前那张奇怪的请柬上。他习惯地玩弄著金质的拆信刀,用刀尖轻敲著那份奇怪的请柬。
请柬能使王一恒感到奇怪,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这的确是一份奇怪的请柬,王一恒也不是第一次收到它了。
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王一恒收到这份请柬,也是在十二月三十日,一年结束的前一天。那是两年前的事情,当时的情景,王一恒还记得非常清楚。
王一恒是一个庞大的企业集团的首脑。这个企业集团的业务极广,包括了两家在亚洲金融事务上有巨大影响力的银行,一家远洋轮船公司,世界各地的无数地产、大酒店和各种各样的工厂。连王一恒自己,也数不清他属下的机构究竟有多少。
像这样的一个人物,每天所收到请柬之多,可想而知。专门有一个秘书,处理每天收到的请柬。大多数的请柬,都根本不必王一恒过目,而直接由秘书答覆:“抱歉,本人事务繁忙,无法参加。”只有一些重要的请柬,才由秘书和王一恒商量,决定是不是参加。
这位秘书十分能干,对王一恒很有帮助。有一次,收到的一张请柬,是由一个署名“亚尼达”的人发出来的,请王一恒去参加一个私人宴会。王一恒根本没考虑,就表示拒绝,可是秘书却查出了这位亚尼达先生,是中东一个小酋长国的重要人物。王一恒参加了那个私人宴会的结果是,他获得了一份长期低价石油供应的合同,替他的企业带来了钜额的利润。
秘书是一位已经超过了四十岁的老处女,整个企业上下对她都很尊敬──许小姐是大老板重视的人物,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两年前的十二月三十日,许小姐照例在上午十时,捧著一叠请柬,进了王一恒的办公室。每天,固定有半小时时间,他们处理有关请柬的事务。
当他们花了二十分钟,决定接受了印尼商务部长的邀请,出席一个世界性的商业会议,和参加他一个老朋友的婚礼之后,许小姐取出了一张纯银色的请柬来,道:“这不知道是甚么人在开玩笑!”
当天,王一恒的事情极忙。像他这样身分地位的人,对于“开玩笑”这样的事,真是陌生得如同乞丐对皇宫一样,他挥手,本来根本不想接下口去。
可是,那份请柬的精致,却吸引了他的眼光,他顺眼看了一看,许小姐已经将请柬放在他的面前。而当他仔细看去的时候,他心中也兴起了一股极度的好奇。
请柬是纯银色的,乍一看来,像是一片纯银的薄片,但事实上,质料是很好的塑胶片,涂上了银色。在银色上,是深黑色的字,文字并不很长,但是分成六段,用六种不同的文字来表达。王一恒只认得其中的中文、英文、日文和法文,葡萄牙和阿拉伯文他不认得。从他认得的四种文字所表达的意义完全相同这一点上,他可以肯定,葡萄牙文和阿拉伯文表达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其中,中文文字如下:
“敬请台端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十一时五十九分,独自准时到达夏威夷群岛中之毛夷岛,著名风景区针尖峰下。届时,台端将会见到意想不到,又乐于与之见面的人物,和发生意料不到而必然极乐于发生的事。请柬送达的时间并非故意延迟,而是假设接到请柬的朋友,都拥有私人喷射机,可以在三十小时之内,到达世界上任何角落之故。乐意见到台端出现,敬祝新年快乐。”
请柬的下面,并没有具名。
王一恒看著请柬,心中十分好奇。他当然有私人喷射机,就算明天下午出发,他也可以准时到达请柬所邀请去的地方。
许小姐看到王一恒全神贯注地望著那张请柬,她用十分讶异的语气问道:“王先生,你不是……想要去吧!”
王一恒已经快六十岁了,从三十多年前,他开始为他的事业奋斗起,一直到现在,已经攀上了事业的顶峰。在旁人的眼中看来,他是一个极度成功的人物,在他自己而言,究竟事业的成功,是苦还是乐,连他自己也答不上来,只知道一旦开始,就没有休止。
这张看来充满了神秘的请柬,不但打动了他的好奇心,而且,也令他感到或许应邀前往,真会有甚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可能是一些极其有趣的事情。他真的想去赴约,可是他随即叹了一口气,他的生活离冒险和追寻乐趣,毕竟相去太远了。
他拿起那张请柬,拉开了抽屉,顺手放了进去,道:“当然我不去,还有甚么重要的邀请?”
他只不过想了一想,就恢复了正常,再也没有理会那张请柬的事。
那张请柬,就在他的抽屉中放了一年,繁忙的事务,使他也根本忘记了这么一回事。一直到了一年前,又是十二月三十日,上午十时,许小姐又带著同样的请柬,来到他的办公室中,王一恒才感到事情多少有点不寻常。
许小姐的话和神态,或许有点夸张。她把同样的请柬放在办公桌上之后,逼尖了声音道:“看,又来了,这个开玩笑的人,他究竟想达到甚么目的?”
王一恒拉开抽屉,将去年的那张请柬,取了出来,两张请柬,是一模一样的。王一恒皱了皱眉,道:“信封呢?是从哪里寄出来的?”
许小姐取出了信封来。信封也是漂亮的银色,印著黑色的字,没有邮票,是专人送来的。
这一次,王一恒沉吟思索了三分钟,结果还是把两张请柬,一起放进了抽屉中。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在这一年之中,王一恒曾经好几次想起过这个怪异的邀请。
在这一年的秋天,王一恒曾到过一次夏威夷,参加一个国际性的经济会议。他还特地抽出了大半天的时间,到毛夷岛去了一次。
毛夷岛是组成夏威夷群岛的七个主要岛屿之一,面积仅次于主岛夏威夷岛,从高空看下来,形状像是一个俯首的人头。针尖峰在岛的西北端,是一个游客常去的风景区。
王一恒本来准备到针尖峰去走一走的,可是由于他实在太忙,所以他只是在毛夷岛的机场上,搭乘直升机,飞到针尖峰的上空,盘旋了一回。
当他决定要这样做的时候,已经令别人很讶异,连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为甚么要这样做,是为了好奇?连续两年收到了这么怪异的请柬,令他实在想去看一看那个约会地点的情形。
从直升机上看下来,那针尖峰实在没有甚么特别之处。山峰并不尖,只不过和四周围其它的山峰相比,显得相当特出,山峦连绵,看起来形势很是峻伟。
看起来并没有甚么特异,这样的山区,白天虽然多游客,到了晚上,一定寂静无人。王一恒心想,除了自己之外,不知道还有谁收到同样的请柬?看来,不论是谁,都一笑置之,不会应邀前来的。自己竟然为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张请柬,浪费了几小时时间,真是傻得可以!
所以,从夏威夷回来之后,王一恒再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一年很快过去,同样的请柬,第三次出现了!
这一次,许小姐没有说甚么,只是在处理了事情之后,将这张请柬放在桌上,就走了出去。王一恒在许小姐走了之后,按钮将窗帘打开,注视著请柬,心中的疑惑,已到了顶点。
王一恒先吩咐了秘书,暂时不接听任何电话,连约定了的电话,也延迟十分钟。他需要十分钟时间,来考虑这件事。
当然,他还不打算去接受邀请,但是他却告诉自己,必须认真考虑一下。
如果是开玩笑的话,接连三年开这样的玩笑,开玩笑的人,有甚么目的?他实在不愿自己去想,但是又忍不住去想请柬上那充满了诱惑的字眼:“意料不到,而必然极乐于发生的事。”
那会是甚么事?王一恒将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像他那样的人,如果说还有甚么能够吸引他的话,就是完全不可测的意外的快乐。物质上的一切,他已经全都有了,他缺少甚么呢?可以说甚么也不缺少,他等于已拥有了一切。然而,是真正拥有一切吗?
王一恒突然觉得烦躁起来。一共是三张请柬,每年一次,一次比一次诱惑力强,他甚至真的想去赴邀,看到时会遇到甚么人,发生甚么事!
然而他又叹了一口气,这种事对他来说,真是太奢侈了,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做这种胡闹的事。
他又打开了抽屉,将三张请柬,一起放了进去。在他合上抽屉那一刹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立时按下了对讲机,把他的一个主要助手之一叫了进来,那是一个极能干的年轻人。
当这个年轻人走进办公室之后,王一恒就吩咐:“你去问一下,用我的名义去问。
询问的对象是国际上有地位的人,至少要像我那样,问他们是不是曾经收到过请柬,请他们在除夕夜到夏威夷的毛夷岛去?我给你三小时的时间去办这件事!”
能干的人有能干的人的好处,那年轻人听了之后,连问也没有问是为甚么,就答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王一恒吁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这件事,开始接见预先约好了的人,主持一个重要的会议。
中午,当他在他自己特别的房间中,和一位美丽的女郎,共进了一餐丰富的午餐之后,回到了休息室中,享受著浓香扑鼻的台维道夫牌的雪茄之际,安乐椅边上的电话机响了起来。
他拿起了电话,是那个年轻人打来的,那年轻人道:“董事长,你吩咐的事,已经有结果,我问到有四个人,有这样的邀请。”
王一恒直了直身子,道:“你到我办公室去等我,我立刻就来。”
午餐之后,王一恒本来有半小时的固定休息时间,但是他缩短了十五分钟,提前到了他的办公室。那年轻人已等在那里,一见到王一恒,就道:“我一共问了二十个人,四个人的答覆是肯定的,他们的名单在这里。”
他把一张纸递给王一恒,王一恒看著,皱著眉。
四个人的名字,他都很熟悉。一个是美国的大油商,德克萨斯州的豪富;一个是日本重工业的巨擘;一个是西欧著名的工业家,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是军火输出的主要工业世家的唯一传人;一个是在南美州,拥有比世界上许多国王还要多土地的富豪。
王一恒心中想:不错,这四个人的地位,可以说和自己差不多。请柬上说的不错,假设被邀请的人,都拥有私人喷射机。
这四个人,是不是曾经赴约?王一恒的心中,起了一股不可抑制的好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替我安排和这四个人的电话会议,一小时之后,我要和他们商谈一些事!”
那年轻人略为犹豫了一下,可是他的犹豫不会超过半秒钟,立即又答应著,走了出去。
在世界上各个不同地点的人,通过电话传讯系统,经由人造卫星,举行会议,已经是一件相当寻常的事情了。
但是困难是在于那四个人,本身全是超级大亨。要他们接听电话,已经需要好几天时间的预约,一小时的时间,去安排要他们参加电话会议,听起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但是,旁人做不到的事,用王一恒的名义去做,都可以做得到,因为王一恒本身也是超级大亨!
王一恒超过十位以上的秘书,忙著替王一恒推掉原来的约会。一小时之后,王一恒走进了电话会议室,坐了下来,有四具经过特别仪器处理的电话,在他的面前。连他在内,五个人处在世界不同的角落,但是他们相互之间,都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
时间一到,首先是美国德州石油大王的声音。美国南部的口音,浓重得像是化不开的原油一样,他叫道:“王,不是想告诉我,你的企业已找到了石油的代用品了吧?”
接著,是其余三个人的声音。南美富豪一面在讲话,一面打著呵欠。
王一恒道:“对不起,今天的会议,我是想讨论一下那份请柬的事!”
那四个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了片刻。
德州油王“哼”地一声,道:“那请柬,谁会真的去理会它?”
王一恒道:“另外还有多少人收到过这份请柬,我还不清楚,我们五个人是全有这份请柬的。”
欧洲工业家笑道:“王,你不是准备去赴约吧!”
日本人的英语相当生硬,道:“这是一种恶作剧,可以不必理睬。王先生,你去赴过约?”
王一恒道:“我没有,你们之中,谁赴过约?”
王一恒的询问,惹来一阵笑声,笑声最大的是德州油王。南美富豪不耐烦地道:“王,别浪费时间了,有七个美女正等著我……”
王一恒有点愤怒,大声道:“你们没有想到过要去赴约?从来也没有想到过?”
欧洲工业家道:“为甚么要去想这种无聊的事?”
王一恒叹了一声,道:“或许,真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其余四个人静了一会,日本人首先道:“也许,但是一切在我们的掌握和意料之中,这不是更好?何必还要去追求意料不到的事?”
德州油王立时响应:“对,何必?这样的邀请,是绝不会有人参加的!”
王一恒沉默了一会,道:“对不起,耽搁了各位宝贵的时间──”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欧洲工业家突然叫了起来:“等一等,我们收到的请柬上,有六种不同的文字,其中五种文字,正和我们每个人的国籍一样!”
又是一个短暂的沉默,显然是每一个人都在想:对,正好五个不同国籍的人习惯使用的文字,都在请柬上。
日本人最先发言,道:“阿拉伯文──如果说接到请柬的一共应该是六个人的话,还有一个是阿拉伯人?”
德州油王笑著,道:“那该是谁?不见得会是沙乌地的雅曼尼王子吧!”
王一恒向一直在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作了一下手势,南美富豪道:“我们不妨来比赛一下,谁先查到那个有请柬的阿拉伯人是甚么人!”
欧洲工业家的声音传过来:“我赢了,我的助手已经开始和道吉酋长国的尼格酋长联络了。”
王一恒“哼”地一声,道:“是他!”
接下来,便是一个女性的流利的英语:“尼格酋长的秘书室。”
另一个纯正英语的男性声音也传了过来,那当然是欧洲工业家的助手的声音:“这里是欧洲国际工业集团董事长室,请尼格酋长参加一项国际性的会议。”
那女性的声音道:“真抱歉,酋长才在半小时之前,离开了国境。”
王一恒震动了一下,忙问:“请问,酋长是不是到夏威夷去了?”
那女性的声音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王一恒清楚地听到了每一个人的吸气声。同样也有这种怪请柬的尼格酋长──中东一个盛产石油的小酋长国,国土几乎是全部浮在石油上的,有著数不尽财富的尼格酋长,到夏威夷去了。
一个阿拉伯豪富到夏威夷去,本来不是甚么新闻,但是所有的人立即想到的是:尼格酋长一定是到毛夷岛去赴约了。
又是日本人先开口:“我们是不是也要接受这个邀请?尼格酋长已经──”
南美富豪叫了起来,道:“我才不会去!各位,我没有兴趣再讨论下去了!”
德州油王、欧洲工业家和日本人也先后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并且还调侃王一恒道:“王,要是你也去的话,请将结果告诉我们!”
电话会议结束了,王一恒皱著眉,向他的助手吩咐:“去追查尼格酋长的行踪。我们在夏威夷的机构中的人员,随便你调动,我要有十分详尽的报告!”
那年轻人答应著。
王一恒离开了会议室,并没有回到办公室,而是直接到了他私人的休息室中,一个美丽的女郎替他进行按摩。他半躺著,看来像是享受著宁静,但是他的思绪却十分紊乱。
对于那份怪请柬,他已经多少有了一点概念──请柬上的六种文字,是特地为收到请柬的六个人而设的。六个人,都是足以左右世界上一个地区经济局势的超级大亨,六个人都一连三年,接到了这样的请柬。这样的请柬,无可避免地会引发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
王一恒知道自己的好奇心,几乎已到了忍受的极限,而其余四个人,一经接洽,就肯参加电话会议,虽然他们口头上表示了冷淡,但是他们的心中,同样表示好奇。
六个人之中,尼格酋长已经受不住好奇心的引诱,出发到夏威夷去了。
王一恒是一个极其成功的企业家,作为一个如此成功的人物,自然有他性格上的优点。不怕冒风险,敢大胆地接受挑战,正是这类成功人物性格上的优点。王一恒可以感到,这份神秘的请柬,有著极其浓厚的挑战意味,他是不是应该去接受这种挑战呢?
尼格酋长的行动,表明了他已经接受了挑战。他是应该看看尼格酋长接受挑战的结果如何再行决定,还是现在就下决定呢?
看看人家的行动如何,再下决定,这绝不是王一恒这种成功人物的性格,要是甚么事都跟在人家的后面,他也绝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功。那么,是不是他应该出发到夏威夷去呢?
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使他在约定的除夕夜十一时五十九分,到达约会的地点!
王一恒沉浸在紊乱的思绪之中,足有半小时之久,才霍地站了起来,自己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拍了一下,为他自己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请柬而不知所措,感到生气。
他离开了休息室,决定根本不再去想这件事。他以一种看来精神十分饱满的状态,走进了办公室,开始处理被延误的公务,一直到晚上九点才离开。
第二天,当他又回到办公室之际,他那位年轻的助手已拿著报告书在等著他。王一恒摆了摆手,示意年轻人将报告书放下,然后,日常繁忙的工作已开始。
到了中午,年轻人第二次拿著报告书进来。
王一恒叹了一口气,他本来已经决定,不论尼格酋长在夏威夷干甚么,他都不加理会。可是报告书一次又一次送来,等到下午,他工作告一段落之际,忍不住打开了报告书。
报告书把尼格酋长的行踪,列得十分详细。
尼格酋长并没有带任何随从,他的私人座机,在夏威夷时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四时二十七分,降落在檀香山机场。檀香山市政府的一个高级官员,在机场和他见面,尼格酋长只是在檀香山略为逗留了一会,就直接飞向毛夷岛的机场。
他抵达毛夷岛的时间,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七时零六分。
毛夷岛机场相当小,候机室更小得可怜,整个建筑物,实际上只是一个有著柱子和顶盖的“棚”。
尼格酋长在檀香山的时候,已经通知毛夷岛方面,替他准备了一架性能超卓的跑车。
尼格酋长到达檀香山,他在檀香山的行踪,是王一恒属下机构在檀香山的几个人员报告的。当他们知道了尼格酋长的下一站是毛夷岛的时候,就通过电话联络,将追踪尼格酋长行踪的任务,交给了机构在毛夷岛的另一个工作人员。
王一恒的机构,最近正在夏威夷发展一系列的地产事业。驻在毛夷岛的那个代表,是一个日裔美国人,相当精明能干,他的名字叫三桥武也。王一恒这时已收到三份报告书,其中两份,是三桥用无线电传真设备传来的。这两份报告的内容,都很详尽。
第一份报告的内容如下:
“接到檀香山方面的电话之后,我立即赶赴机场,在我到达的时候,看到为尼格酋长准备的那辆跑车。通过关系,和机场控制室方面联络,知道了尼格酋长座机正确的降落时间,我在机场跑道尽头等,带去的两个助手在车子中等。
“尼格酋长的座机,在比预定时间早两分钟降落,有专人驱车在跑道上接他。他和一个看来是座机驾驶员的人一起下机,上了车,直驶向机场的建筑物,才又下了车。在机场的建筑物中,尼格酋长和那个驾驶员,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那时,我也跟著到了机场的建筑物中,尼格酋长和驾驶员,在一棵榕树旁开始争执。必须解释一下的是,毛夷岛机场建筑,相当简陋,保持著一种接近原始的风格。在建筑的时候,由于当地有一棵树,建筑师将这棵树保留了下来,在建筑物的顶部,开了一个大圆洞,让那棵树可以继续生长。所以,这棵树的树干部分,是在建筑物之内的。
“尼格酋长和驾驶员,就在那桩树的树干之旁开始争执。我故意靠近他们,听到驾驶在说:‘酋长,你绝不能单独行动,我有责任,不论你到哪里,我都应该跟在你的身边!’
“酋长十分生气,道:‘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留在机场等我!’
“那驾驶员的神情十分为难,道:‘酋长──’他才叫了一声,酋长已经大怒,一脚踢在那株榕树上──将榕树的树皮也踢破了一块。
“驾驶员不敢再说甚么,一个前来迎接的当地官员问酋长道:‘阁下是准备到哪里去?’酋长道:‘到针尖峰。’
“那官员听了,连忙向酋长解释到针尖峰去的路途,该怎么行走。”
王一恒看报告看到这里,“飕”地吸了一口凉气──千真万确,尼格酋长是要到针尖峰去,去赴那个神秘的约会了。
王一恒又看了看时间,算了一下──夏威夷时间是下午六时三刻,离那个约会的时间还有几小时。他在考虑,如果自己立即出发,直飞毛夷岛,时间上也来不及了,只好看看尼格酋长赴约的结果如何了。
王一恒继续看报告书:
“到针尖峰的路途我十分熟悉,既然知道尼格酋长是要去针尖峰,跟踪的工作自然容易得多。我离开,和两个助手先在车上等,不久,我看到尼格酋长登上了那辆跑车,等他离开之后,我就开始跟踪。
“尼格酋长的行踪如何,在跟踪途中,会继续不断地报告。
“报告人:三桥武也。”
王一恒合上了报告书,想:现在,尼格酋长是在赴针尖峰的途中,三桥和他的两个助手在跟踪他。午夜时分,尼格会到针尖峰下,三桥就可以知道尼格会和甚么人见面了。
王一恒感到很满意,这样,比他自己去赴约好得多了。人心难测,谁知道发那种怪请柬的人,安的是甚么心!
在王一恒又耽搁了一会,准备离开的时候,另一份三桥的报告书又来了:
“尼格酋长在赴针尖峰途中,在一家酒店休息,租了一间豪华的套房,到如今为止,他进了房间之后,未曾出来。既然他的目的地是针尖峰,跟踪应该不会有任何困难。
我的一个助手就守在他的房门口,一个守在电梯口,我本人在酒店门口,只要尼格酋长一出现,就可以继续跟踪。
“酒店离针尖峰,大约有两小时的车程。
“报告人:三桥武也。”
王一恒向他的助手道:“晚上我有一个宴会,那个三桥有报告来,立即送到宴会场所来!”
王一恒离开了办公室,直接去赴那个宴会。两小时后,助手又送来了三桥的报告:“尼格酋长离开了酒店,驾车直赴针尖峰,正在顺利跟踪中。”
王一恒离开了宴会场所之后,回到了他的豪华住宅之中。自从中年丧偶之后,他一直未曾再娶,也没有子女,每次回到家里,屋子中的陈设再豪华,他也会有一种寂寞之感。
当他换上了睡袍,在床上半躺下来之际,电话铃响了起来。王一恒伸手按下了一个掣钮,电话中就传来了他的助手,那个年轻人的声音:“王先生,三桥的报告又来了。
”
王一恒“嗯”地一声,陡然震动了一下。夏威夷时间该是几点钟了,已快接近午夜了吧!那年轻人的声音听来有点急促,道:“是不是要我将报告立即送来?”
王一恒感到相当疲倦,打了一个呵欠,道:“不必了,你念给我听好了!”
那年轻人道:“是!是!”他的声音显得很惊惶:“三桥报告说:尼格酋长在赴针尖峰途中,本来跟踪一直非常顺利,到针尖峰去,也只有一条路可供汽车行驶。可是在十一时零三分,突然失去了尼格酋长的踪迹,报告发出的时间是十一时十二分,仍然没有发现尼格酋长的车子!”
王一恒听到这里,已经坐直了身子。
那年轻人继续在念三桥的报告:“由于知道他的目的地是针尖峰,所以虽然中途不见了他的行踪,照估计仍然不成问题,可以在到达目的地之后发现他,除非尼格酋长忽然改变了主意。”
王一恒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了相当程度的不满,道:“三桥做事太不负责了!”
他的助手忙道:“是,是!我想三桥进一步的报告立即会来。”
王一恒道:“报告一到,立刻通知我!”
王一恒的心中十分疑惑,他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何以在跟踪途中,会突然失去了尼格酋长的踪影?虽然是旅游胜地,但是在接近午夜时分,不应该有太多的车辆,跟踪应该是十分容易进行的!
时间慢慢过去,王一恒心中越来越感到事情的神秘。半小时之后,电话又响了起来,他的助手的声音更急促:“王先生,三桥的报告说,他已经到了针尖峰,一个人也没有看到。他报告说:针尖峰下,一个人也没有,正在设法绕著山峰行驶,看是不是能发现尼格酋长的下落,稍后再报告。”
王一恒站了起来,来回踱著步。接下来,每半小时,收到一次报告,报告的内容是一样的:“针尖峰下,一个人也没有,并没有尼格酋长的下落。”
几次这样的报告之后,算来已是夏威夷时间凌晨六时了,那个神秘的约会如果存在,早已进行了。王一恒十分恼怒地道:“不必再向我报告了,取消再跟踪尼格酋长的行动。”
王一恒很不快乐,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尼格酋长究竟怎么了?这个事情为甚么那么神秘?看来三桥武也并不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何以在跟踪的中途不见了尼格酋长?是酋长发现了有人跟踪?
当时,王一恒所想到的,只是这些,还未曾想到事情可能有别的发展。但事实上,事情却有了出乎意料的发展。
在尼格酋长离开了机场的八小时之后,他还没有回到机场。他的私人驾驶员,一个体格极其健壮的澳洲人,就开始著急。
那澳洲人的名字叫强生。在尼格酋长不听他的劝告,而独自驾车离去之后,他一直在候机室的酒吧中喝酒,消磨时间。
他知道酋长要到针尖峰去,也打听清楚,来回约莫五小时。他不知道他的老板到针尖峰去干甚么,但是他却素知尼格酋长的性情,绝不会去游山玩水。那么,预算他到了目的地之后,花费一小时时间,六个小时之后,酋长应该回来了。
强生算准了时间,离开了酒吧去等。又等了几小时,他感到极度的不安,开始和当地的官员联络。当地的一个官员,就是到机场来迎接的那个,是夏威夷土生土长的,毛夷岛就是他的故乡。
他在听到了强生焦急的声音之后,哈哈大笑了起来,道:“请放心,到针尖峰去,只有一条公路,绝对不会迷路的。”
强生有点恼怒,道:“我不是说会迷路,是恐怕有了意外!”
那官员也吓了一跳,笑声也变得勉强起来──尼格酋长地位的重要,虽然是地方上的小官员,他也是知道的。要是酋长在夏威夷有了甚么意外,就会使得整个阿拉伯世界对美国政府大起反感,造成严重的国际纠纷,这是非同小可的事。
那官员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强生道:“我立即出发,去找他。照你说只有一条路,就算他已经开始回来,我也可以看到他!”
那官员道:“是……除非是他继续向前驶,那需要绕一个大弯,多花几小时,才能绕回来。”
强生闷哼了一声,道:“不会,酋长不会那么做,他的时间很宝贵。请你准备,万一我找不到他,还要请你帮助!”
那官员连声答应,强生一放下电话,就在机场外的租车处租了一辆车,沿著向针尖峰去的公路,驶向前去。
当时强生虽然十分焦急,但是还未曾想到会怎么样。尤其,当他经过那家酒店,一打听,知道酋长曾在那里休息了几小时之后,他更感到自己的著急是多余了。
可是,当他来到了针尖峰,发现一个人也没有,而在路上也没有见到酋长的车子之后,他开始感到不妙了。
强生驾车来到针尖峰下面那幅平地之际,他看过时间,是凌晨四时。附近静到了极点,月色也黑,在黑暗中看来,那个锥形的山峰,看来幽暗而神秘,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人。那幅平地面临著一道山溪,四周围全是黑黝黝的山峰。
强生将车子继续向前驶,他握著驾驶盘的手,已开始冒出冷汗来了。忽然看到前面有一辆车子驶了过来,车头灯著得极亮。
强生在那一刹间,高兴得不由自主,大叫起来,他以为他已经找到尼格酋长了!
可是,他却又失望了。
事后,他在接受盘问时,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一看到有车子驶过来,高兴得大叫,一面驾驶,一面将头探出车窗去,叫著酋长。对方的车子来得很快,我也加快速度迎上去。两辆车在相隔极近的距离下停了车,我已经看出,那并不是酋长驾走的跑车,而是一辆中型的房车。
“车子一停,那中型房车中就走出了一个人,是亚洲人,他对我说,他的名字是三桥武也。”
强生去找尼格酋长,却没有找到,而遇上了同样也正在寻找尼格酋长的三桥武也,和他的两个助手,那是必然的事。因为三桥武也正驾著车,在绕著针尖峰打转,一定会遇上强生的。
三桥武也不是一见强生,就自己报上姓名的。当车子停下,三桥下车,看到强生之际,还十分疑惧,不知道强生是何方神圣。事实上,还是强生先开口,问三桥有没有看到这样的一辆跑车,三桥一听就知道他问的是酋长的那辆跑车,这才自己道了姓名。
当时,三桥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目的,只是知道强生也在找寻酋长,他们交谈了几句,再分头去找。三桥行动的目的,还是以后,在中央情报局人员的追问之下,才讲了出来的,那是事情已经闹大了以后的事了。
事情真的闹大了,因为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还没有尼格酋长的踪影。
白天,是游客来到针尖峰游览的时间。众多的游客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因为他们看到好几架直升机,在上空盘旋,也看到几辆警车,在穿梭来去,彷彿是在搜寻甚么。有一个消息比较灵通的向导,从警员那里听来了一点消息,告诉游客,有一个重要人物,来自外国,昨夜在这一带失踪了,可能是迷路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游客,当时还只是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但是当他们来到毛夷岛的市区,或者回到酒店之后,就知道这消息是正确的。收音机、报纸和电视,都报导了阿拉伯一个酋长国的酋长失踪的消息。
消息的传播极快,在夏威夷方面发布了这个消息之后的一小时,全世界每一个角落全知道了。几个阿拉伯大国,立时向美国国务院致送照会,要美国政府负起尼格酋长失踪的责任。
美国国务院也慌了手脚,先赶紧发表了一个声明,说尼格酋长到夏威夷,只是纯私人的访问,事先只是照会了一声,美国政府不能对他的安全负责,但必定尽一切力量,搜寻酋长的下落。
美国国务院说尽一切可能的力量,找寻尼格酋长的下落,倒并不是外交上的空话,而是真的尽了一切可能在做。
搜寻行动包括了空中和陆上──二十架直升机不断在上空低飞盘旋,和五百名国民军的陆上搜寻,再加上当地的警务人员和闻风而来的当地居民。从机场到针尖峰的那一段路程,又不是甚么蛮荒之地,可是不但没有尼格酋长的踪迹,连那辆跑车也不知所踪。
第三天,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员,组成了一个特别小组,来到了毛夷岛,先向强生询问他出发找寻的经过。在强生的口中,得知当时,曾遇到过另一辆车子几次之多,那辆车子上的人,看来也像是在寻找甚么,那辆车,由一个叫三桥武也的人驾驶。
要找三桥武也,实在太容易了。那天一直到天亮,三桥还是找不到酋长,就放弃了再寻找,利用车上的无线电话,发出了对王一恒的最后一次报告,就回去了。以后,他也得知了酋长失踪的消息,不过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一直到中央情报局的人员找到他。
三桥最后的报告,王一恒在看到的时候,全世界都已知道尼格酋长在毛夷岛离奇失踪的事情了。
王一恒是从他机构新闻秘书处知道这个消息的。他是一个大企业家,在他经营的业务中,也涉及投机性的金融事业,保持消息的极度灵通,是从事这一行业不可或缺的条件。所以,王一恒的机构下,有一个新闻秘书处,雇用的人员之多,设备之齐全,可以和一家世界性的大报馆相媲美。每当有甚么大事发生,王一恒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
当尼格酋长在毛夷岛失踪的消息,送到王一恒手上之际,王一恒在刹那之间,只觉得全身发凉。
尼格酋长竟然失踪了!那份神秘的请柬,会造成这样可怕的结果,那是王一恒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当他在发怔之际,秘书接进了一个来自南美的长途电话,就是那个南美富豪打来的,劈头就问:“王,知道那消息了?”
王一恒回答:“是,才知道,酋长可能……是迷路了?”
南美富豪闷哼一声,道:“当然不会,只有白痴才会真的去赴约,我看可能是甚么恐怖组织,将他绑架了!”
王一恒苦笑了一下,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南美富豪又道:“我再去和别的人连络,我想再安排一次电话会议,你有意见吗?”
王一恒道:“没有,我也想,我们五个人,应该谈一下,比较好点。”
五个人就算谈一下,又能谈出甚么来呢?王一恒其实也不知道。可是尼格酋长在毛夷岛失踪,的确给他极度的震撼,他相信,其余五个,同样也有这种连续三年怪请柬的人,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
王一恒一方面吩咐新闻秘书处,密切注意尼格酋长失踪的进一步的新闻,一方面又看了三桥最后的报告。他再将三桥的报告全部重新看一遍之后,发现尼格酋长失踪的最主要关键,是在于三桥跟踪他的途中,他突然不见了这一点上。
王一恒又下达了命令,要三桥将当时的经过,详详细细报上来。
所以,王一恒事实上,比美国中央情报局人员,更早知道三桥跟踪尼格酋长途中发生的事。
当美国中央情报局人员,找到了三桥武也,和他谈话之际,三桥坚决不肯吐露为甚么当晚凌晨四时,会在针尖峰附近出现。根据美国宪法,他完全有权可以不说甚么的。
但是那个特别小组的组长,有著一头红发,在西方人来说,算是小个子的温谷上校,却十分有办法。
温谷上校并没有威吓三桥甚么,他只是十分温和地拍著三桥的肩头,在三桥甚么也不肯说之后,道:“三桥先生,你不妨自己想一想,尼格酋长不是一个普通人。谁都知道,你绝不会在凌晨四时到针尖峰去观赏风景,而且,在酋长到达机场的时候,就有人看到你也在机场上,你可以被控绑架或伤害外国元首的罪名!”
三桥当时的态度,还是非常倔强,道:“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控告我任何罪名!”
温谷上校的声音,听来仍然是那么柔和。虽然人人都以为,红头发的人大都性烈如火,可是温谷却是一个例外,他笑著道:“或许是,但是你和事情有关,这一点,随便你怎么否认都不会有用。你想,阿拉伯人会放过你吗?你可曾听说过卡尔斯将军这个人?”
一提到卡尔斯将军,三桥的神情就有点不自在,但是他还是十分倔强,道:“当然听说过,这位将军统治著一个非洲国家,又是全世界恐怖行动的支持者。像我这种小人物,他会注意?”
温谷愉快地笑著,道:“三桥先生,当你牵涉在尼格酋长的失踪事件中的时候,你就不算是小人物了。”
他的样子甚至很悠闲,取出了一支香烟,点燃,慢慢喷出一口烟来,道:“我们有很确切的证据,证明卡尔斯将军有好几种特殊的逼供方法。其中的一种,是用腐蚀性极强的‘王水’,涂在人身体上,由被害人自己看著自己的肌肉,在‘王水’的腐蚀下消融。三桥先生,你知道‘王水’的成分吗?那是一份硝酸和三份──”
温谷上校的话还没有说完,三桥已尖声叫了起来,道:“住口!”
温谷上校立时不再往下说,只是又拍了拍三桥的肩头,道:“好,没有你的事,你可以走了。再见,三桥先生,祝你好运!”
三桥急速地喘著气,温谷上校叫他走,他却坐在椅子上,或者说,看来简直像瘫在椅子上一样。一分钟之后,他道:“好,我愿意把一切经过说出来。”
温谷仍然微笑,按下了一个录音机的键,开始了他和三桥的问答。
以下,就是温谷上校和三桥武也两个人全部问答的记录:
三桥:“我是奉命跟踪尼格酋长的。命令是只要尼格酋长一到毛夷岛,我就要跟踪他,把他的行踪每隔半小时报告上去。”
温谷:“命令来自甚么人?”
三桥:“是我在檀香山的上司,但是我知道,命令真正是来自王氏机构的董事会主席王一恒先生,因为我要直接向他作报告。”
虽然镇定能力极强的温谷上校,在听到了王一恒的名字之后,也不免震动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个亚洲豪富的名字。
刹那之间,在温谷上校心中,从王一恒和尼格酋长这两个人身上,所联想到的是国际间的大阴谋、世界性的金融大动荡、又一次全球性的能源大危机,以及世界局势、东西方之间的均衡等等大问题。就算将温谷的脑袋剖成八块,他也决计想不到,王一恒和尼格酋长之间的唯一联系,是那份神秘的请柬。
温谷是一个极精明的人,他知道了三桥是接受了王一恒的命令而有所行动的,他并没有浪费时间去问三桥,为甚么王一恒会要他那样做。因为他知道,王一恒和三桥的地位相差太远了,王一恒绝不会将这样一桩怪异行动的真正目的,告诉三桥这样的小职员的。
他们的对话继续著:
温谷:“你跟踪的经过怎么样?”
三桥:“从尼格酋长一到毛夷岛开始,我就跟踪他,我和我的两个助手──我所讲的全是事实,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们!”
温谷:“你先管讲你的,我会去查问。”
三桥:“尼格酋长使用的那辆跑车,性能十分好,本来要跟踪他十分困难。但由于在机场上,我已知道他的目的地是针尖峰,而且,看来尼格酋长并不急于赶时间,所以我一直跟在他的后面,他也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他。尼格酋长在一家酒店中休息了几小时,再启程,跟踪仍然很顺利,我也依时发出报告。可是到了十一时零三分,却……却发生了一些事……”
温谷:“甚么事,你要说详细一点。”
三桥:“是,那时,公路上只有我们两辆车子。我和前面尼格酋长的车子,保持著两百公尺左右的距离,每当前面车子转弯,我就加快速度追上去。那一段路上,弯角特别多……”
温谷:“哪一段路上?”
温谷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地图来。地图上,通向针尖峰的公路,只有一条。那条公路在通向针尖峰之后,继续向山上伸延,一直到毛夷岛上的最高的山峰。
三桥一下子就在地图上指出了那一段连续的弯路,又补充说:“这一段弯路上,有一处地方是游客很喜欢逗留的所在。路边的峭壁上,有一块大石,从某个角度看来,恰好是已故总统甘乃迪的头像。”
温谷:“别扯开去,那段连续的弯路上,发生了甚么事情?”
三桥:“在弯路的开始时,每当我转弯之后,就可以看到尼格酋长的车子在前面。
可是,到了这里,一连有三个急转弯,我看著尼格酋长的车子转过了第一个弯,我也跟著转过去,但是当我转过去之际,尼格酋长的车子已经转了第二个弯──”
温谷:“等一等,如果那时,尼格酋长的车子已经转了第二个弯,那你事实上是看不到他车子的了?”
三桥:“是,可是由于那时候,公路上极其寂静,而尼格酋长的车子,废气管可能有一点毛病,发出的声音相当大。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车子,但实际上距离极近,可以听到他车子废气管发出的声响。”
温谷:“然后呢?”
三桥:“我并不性急,因为根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放缓了一点速度,转了第二个弯。就在那一刹间,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对,突然之间静了下来,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事实上,当时我还不知道不对在甚么地方,继续在行驶。还未曾转过第三个弯,我就想到,何以前面没有了声音?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一定是尼格酋长发现有人跟踪他,将车子停下来了!”
温谷:“嗯,这推测很合理,你怎么应付呢?”
三桥:“我感到吃惊,因为尼格酋长不是普通人,他要是发起脾气来,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所以,我也停下了车,我还在想,要是酋长下车来向我质问,我应该怎样应付。”
温谷:“嗯,结果他没有来?”
三桥:“没有,我等了大约两分钟,或者三分钟,前面仍然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就慢慢将车子驶过去,转了弯,没看到有车子,再转了一个弯,前面已经是直路了,看过去,仍然没有车。我暗叫糟糕,加快速度驶去,一直驶了十分钟,仍然没有看到尼格酋长的车子。我心中急到了极点,又向前驶了十分钟之后,我就报告说,失去了尼格酋长的踪迹。”
温谷:“照你的叙述,尼格酋长的失踪,应该是在那连续几个弯路上发生的事?”
三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不知道尼格酋长为甚么连人带车不见了。”
温谷:“当时你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响?”
三桥:“绝对没有,公路上极静。我相信,如果尼格酋长在车中咳嗽一声,我都应该听得见的。”
温谷本来想问,是不是听到车子跌下山去之类的声音,但是三桥的回答,如此肯定,令得他无法再问下去。
当日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三桥最后,惴惴不安地又问:“我和酋长失踪有关的事,会不会传出去?”
温谷的回答很肯定:“不会从我这里传出去,从你老板那边传出去,我可没有法子负责!”
三桥垂头丧气,无可奈何地离去。
温谷和他的特别调查小组,接下来又做了两项工作,一是调查了三桥的两个助手,结果和三桥所讲的完全一样。另一件工作,是到了那连续三个转弯的公路上,去察看了一下。
那连续三个转弯,一个接一个。公路的一边,全是崇山峻岭,另一边,是陡峭的斜坡,如果驾驶不小心,倒是很容易跌下去的。
尽管三桥和他的两个助手,都未曾听到车子跌下山崖的声响,温谷还是下令,在这一带的附近进行搜索。
当然,甚么也没有找到。
另一方面,早已知道了三桥跟踪尼格酋长经过的王一恒,在南美富豪建议的电话会议中,也向其他四个人,提及了这个经过。
这一次电话会议的气氛,相当沉重。
当然,参加电话会议的人,相互之间,并不能看到他人沉重的脸色。但是,每一个人的语声都很沉重,这是可以听得出来的。
德州油王的结论最令人吃惊,他道:“尼格酋长一定是被恐怖组织绑架了,而我们,曾收到这种请柬的人,都是恐怖组织绑架的目标,各位千万小心!”
王一恒当然不同意德州油王的看法,他道:“尼格酋长是阿拉伯人,没有一个恐怖组织,会去惹阿拉伯人的!”
德州油王很固执,道:“那就是以色列特务干的好事!”
王一恒仍然反对:“以色列特务为甚么要绑架我们?而且,只要我们不到毛夷岛去,也不会无缘无故失踪!”
欧洲工业家闷哼著,道:“希望今年不会再有这样的请柬送来!”
那欧洲工业家的话,好像是这五个大亨的共同愿望,所以人人都说:“是啊,那的确给我们很大困扰。”
王一恒稍微有点不同,他倒并不觉得太大的困扰,只是觉得好奇──是谁在玩这个把戏?可以肯定应邀前往的尼格酋长,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何以失踪了等等。
所以,王一恒一直在注意著尼格酋长失踪的事。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报上喧腾的新闻,也开始渐渐冷了下来。尼格酋长始终未曾再出现,连人带车,就像是消失在空气之中一样。
尼格酋长的失踪,成了悬案。负责调查小组的温谷上校,虽然是一个锲而不舍的人,但是到了一个月之后,他也不得不放弃了。
在他离开了毛夷岛,回到华盛顿之后,他的调查报告书,送到了他上司的办公桌上。报告书上记述了全部调查的经过,有关人物的证供,十分详尽。而结束时,温谷上校表示了他自己的意见:“世上有许多不可思议,无可解释的事,尼格酋长的失踪,不幸正是这种事件之一。”
当然,温谷的工作告一段落,并不表示尼格酋长的失踪,就此不了了之。尼格酋长是一个重要人物,一个这样重要人物的神秘失踪,会引起一连串连锁反应。
尼格酋长的失踪事件,以后还有十分诡异的发展,但既然调查没有结果,暂时把这件事放下,来说另一件事。另一件事看来,和酋长失踪全然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发展下去,却有著莫大的关系。
原振侠已经是一个正式的医生了。
他曾经一度退学,但是又重新申请入学。由于他成绩一向优良,申请很快得到批准,使他能继续最后一年的医学课程。
他在医学院毕业之后,留在日本充当了一年的实习医生。然后,离开了日本,选择了亚洲的一个大城市定居,进了当地的一所规模宏大的医院工作。
过去发生在原振侠身上的事,他尽量不使自己去多想(那些事,在《天人》这个故事中,已有详细的叙述),他只把那些事,当成是一场梦。然而,不可避免地,有时,他会想起黄绢。
这个长发及腰,有著充满野性的美丽和过分倔强眼神的女郎,的确很令人怀念。
原振侠很可以克制自己的这种怀念。因为他知道,他自己虽然已经不再是一个跳跳蹦蹦的大学生,是一个正式的医生,然而,如今和黄绢在一起的,是一个国家的首领,卡尔斯将军!
卡尔斯将军在国际上的声誉极坏,大多数政治评论家,都称他是一个“狂人”,他也是全世界恐怖活动的主要支持者。
或许,黄绢体内所流的充满野性的血液,和卡尔斯将军有相同之处。所以他们两个人,才会结合在一起,臭味相投,继续著他们的“事业”。
原振侠尽量不去想这些,他只是坚守自己的岗位,要做一个好医生。
医院医生的工作,是相当刻板的。固定的工作时间,偶然有一两天,需要参加会议,也偶然有一两天,会有急症需要治疗。更多的时间,花在继续进修上。
这种刻板的生活,对于个性活泼好动的原振侠来说,实在是不很适合的。他勉力要求自己去适应,以致他选择了住在医院的单身医生的宿舍中。
医院的单身医生宿舍,设备相当好,提供了现代化生活的一切便利,唯一的缺点是太冷清。年轻的、住在宿舍中的单身医生,在非工作的时间中,很少留在宿舍中,而总是在外面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
原振侠却是例外,他把大多数时间,投在宿舍中,看书、听音乐,正由于这个原因,他和一些喜欢音乐的医生,成了好朋友。原振侠把他的收入,花了一半在他的音响设备上。爱好音乐的人,经常在他的宿舍,一听音乐,就是一两小时,大家都陶醉在迷人的旋律之中。
其中有一个经常在原振侠宿舍中留恋不去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他的名字是陈维如。
陈维如是原振侠最欢迎的客人,他沉默寡言,热爱音乐,音乐一起,他整个人就像是不存在一样,不必主人花气力去照顾。
陈维如的音乐修养很高,喜爱马勒的交响乐,认为马勒的交响乐,有著和神秘世界沟通的力量。
那一天晚上,原振侠照例在休息之前,要听一段音乐。他正在选择唱片,决不定是欣赏柴可夫斯基的A小调钢琴三重奏,还是舒伯特的〈鳟鱼〉钢琴五重奏时,门铃响了。
原振侠走过去,打开门,看到陈维如,他道:“你来得正好,是听〈鳟鱼〉,还是〈纪念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原振侠在这样说了之后,才注意到陈维如的神情,显得十分异样。
陈维如是一个相当沉默的人,样子也很老实,脸上的表情,平时不是很多。可是这时,他紧蹙著眉,像是满怀心事一样,口唇在微微颤动著。在原振侠开了门之后,他已经走了进来,可是双眼的眼神,极度茫然,给人的感觉,像是他正在梦游一样。
原振侠和陈维如,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相当熟稔的朋友了。看到了他这种情形,原振侠怔了一怔,将手中拣好了的两张唱片,在他的面前,煽动著,开玩笑地道:“喂,你是睡著,还是醒著?”
陈维如陡然一震,看他的神情,倒像是真的是从睡梦中被惊醒了一样,“啊”地一声,显得有点失魂落魄。
原振侠在这时,可以肯定,事情真的有些不对头了,陈维如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极有前途的外科医生。外科医生,必须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十分专心一致的人,这种专心一致,甚至需要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动作之中,养成习惯,这才不致于在外科手术的进行之中,因为精神不集中而发生错误。
一个外科医生,在对人体进行外科手术的过程之中,要面对著千百条血管,千百条神经,稍有差错,就会造成极严重的可怕结果。
而陈维如现在的情形,可以看出他心神恍惚,已达到了严重的程度。原振侠皱了皱眉,道:“甚么事?”
陈维如仍然神情茫然,走前了几步,向著一张沙发,坐了下来。沙发上,由于刚才原振侠正在拣唱片的缘故,有两张唱片在。陈维如竟然没有看到,一屁股就要坐了下去。
原振侠又是一呆──对一个音乐爱好者来说,沙发上有唱片而看不见,仍然要坐下去,这种事,也是近乎不可思议的。
他忙一伸手,抓住了陈维如的手臂,不让他坐下去。陈维如看来,也不明白人家是为甚么拉住了他,他仍然维持著向下坐的姿势,用一种近乎哭丧的声音,道:“玉音,玉音她……她……”
他只是断断续续地说著,一句话也没有说完,说得也并不完整。原振侠一听到他这样说,心中反倒释然了。因为他知道,徐玉音是陈维如的妻子,他们结婚已将近三年,徐玉音是一个标准的时代女性,在一个大企业机构中,担任著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陈维如这样讲,那当然是他们夫妻之间有了点误会,吵架了。
年轻夫妻吵架,那自然是十分寻常的事情。
原振侠当时就笑了起来,一面伸手将沙发上的两张唱片拿起来,让陈维如坐了下去,然后道:“怎么?两夫妻吵架了?”
陈维如一听,反应十分奇特。先是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望著原振侠,像是根本不知道原振侠在说些甚么似的。
原振侠拍了拍他的肩,道:“别放在心上,少年夫妻,吵嘴是难免的!”
陈维如现出了十分讶异的神情来,道:“吵架?哦……吵架,玉音她……她……”
原振侠对于人家夫妻间的事,不是很有兴趣。他打断了对方的话头,道:“别说了,我们来听音乐!”
陈维如却站了起来,道:“我不听了,今晚上不想听。”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振侠,如果我告诉你,玉音──你是认识她的,如果我告诉你,在我的感觉上,她忽然成了一个陌生人,你有甚么意见?”
原振侠皱起了眉,心中感到这不是一个很愉快的话题。夫妻间起了误会,两个人就会以为互相间不了解,看来陈维如目前的情形就是这样,他竟感到了自己的妻子是一个陌生人……
原振侠叹了一声,道:“严重到了这一地步?”
陈维如看来是在自言自语,道:“真的陌生,她……玉音她……自己好像也同样陌生!”
原振侠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心中自顾自在想:这一段婚姻,只怕已面临结束了。虽然如今社会中,婚姻发生变化的例子太多,但原振侠总算是这一对夫妻的朋友,心中也不免有点感慨。
但是关于这样的事,劝也无从劝起,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笑著。陈维如又向他望著,像是想讲些甚么,但终于未曾讲出口,就挥著手,走向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原振侠有点不放心,在陈维如走了之后,来到窗口,向下看看。他看到陈维如走出了宿舍的大门,上了停在门口的车子,车子驶走,他才算放了心。
原振侠并没有多想陈维如的事,他独自听完了四十五分钟动人的钢琴三重奏,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他照常到医院工作。大约是在上午十一时左右,他正在医院的走廊上走著,忽然,紧急的钟声,急骤地响了起来。这种紧急的信号,是表示手术室中,有了意外,极严重的意外,需要在手术室附近的医生,立即赶到手术室去。
钟声才一响起,原振侠就立即向手术室所在的方向奔去,当他奔进了那条两旁全是手术室的走廊中的时候,另外还有三个医生也奔了过来。原振侠也看到,第七号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一闪一闪地亮著,那表示发生了严重事件的手术室,是第七号手术室。
这时,钟声已经停止。扩音器开始传出召唤,指名要两位医生,立即到第七号手术室去。
原振侠和另外三位医生才到了第七号手术室门口,就看到手术室门打开,两个实习医生,几乎是拖著一个医生,走了出来。三个人还都穿著手术进行时的医生袍,戴著帽子和口罩,所以一时之间,也看不见他们的脸孔。
三个人出来,一个实习医生一看到原振侠他们几个人,就叫道:“快,快!陈医生错切了病人的一条主血管,病人──”
原振侠和那三个医生不等听完,就冲进了手术室!原振侠在冲进去之际,听得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听来凄厉和充满了悲哀,原振侠也没有留意。
一个外科医生,如果在手术的进行中,错误地切断了病人的主要血管,那是极其严重的手术错误。原振侠在那一刹间,也没有想到,实习医生口中的“陈医生”是甚么人。
陈医生是陈维如!
手术,是十分简单的阑尾切除手术。错误几乎是不可原谅的,在手术才开始不久,他竟然切断了一条通向大腿的主要血管。
而更不可原谅的是,当血管被切断之后,陈维如竟然手足无措,不立即将血管的断口钳住止血,以致病人大量失血。当原振侠冲进手术室之际,手术床上的鲜血,令得身为医生的原振侠,也感到了一阵震栗!
病人幸而没有生命意外,但是陈维如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当天下午,就有一个会议,检讨这件事,院长主持了这个会议。陈维如依例,坐在长会议桌的一端,需要对他的错误行为,进行解释。
原振侠也参加了这个会,他一直用十分同情的目光望著陈维如。但是陈维如却一直在避免看任何人的目光,他只是道:“我不想为自己辩护,我……认为我自己……不再适宜当一个外科医生!”
陈维如的话,令在场所有人震动。一个外科医生的诞生,需要经过很多年的严格训练,而他竟放弃了!
原振侠的性格冲动,当时就大声问道:“为甚么?你的专业训练,证明你是一个好外科医生,为甚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为甚么要放弃你多年来所受的训练?”
陈维如神情茫然,道:“我不适宜再做外科医生,因为我不能保证,我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我……”
他没有再讲下去,会议进行到这里,也无法进行下去了。院长只好宣布:“陈维如医生,由于不可原谅的疏忽,造成错误。医院方面,决定暂时停止他的职务,等待进一步的调查。”
陈维如在院长一宣布之后,就冲出了会议室,原振侠想叫住他,而没有成功。原振侠在这时,也想起了一点──当他冲进手术室之际,曾听到有人叫他,声音凄厉,那一定是被两个实习医生拉出来的陈维如,当时在叫他的。所以,他决定要找陈维如谈一谈。
陈维如的家,是一幢高级大厦中的一层。原振侠是在医院下班之后才去的,当他到达那幢大厦的门口之际,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大厦矗立在一个山坡上,高而丑陋,看起来像是一个硕大无朋,有著无数怪眼的怪物一样。原振侠每当看到同类型的大厦之际,心中总会想到:在这样的大厦的每一个窗子里面,都有著一个不同的故事。
发生在陈维如身上的,又是甚么故事呢?为甚么一个一向负责的年轻医生,忽然会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在这对他人眼中看来,恩爱逾恒的年轻夫妇之间,又发生了甚么事?
当他走进大厦的电梯之际,原振侠由于心中的感慨,不禁连叹了几口气。人的一生之中,充满了不可测的各种变幻,看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电梯到达了陈维如所住的那一层,原振侠跨出电梯。在川堂中,种著一大盆室内绿叶植物,在柔和的灯光下,绿叶闪著光芒,可见得种植者曾悉心照顾过。
原振侠知道,陈维如的妻子徐玉音是一个十分能干的女性,不但在事业上有成就,而且把家庭也整理得井井有条。门口的那盆热带蕉叶藤,就给人以一种十分光洁明亮的感觉。
原振侠按了门铃,不一会,门就打开,他看到了女主人徐玉音。女主人可能是才从大公司的繁杂业务问题中走出来,看来带著几分倦容,但依然明丽可人。当她看到来客时,神情感到十分意外。
原振侠对女主人的那种意外神情,感到有点讶异,因为看起来,女主人的神情,像是面对著一个陌生的访客一样。但是事实上,他们曾见过好几次面,双方应该相当熟悉的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道:“维如在么?”
女主人“啊”地一声,道:“维如还没回来,你是维如的朋友吧,请进来坐!”
原振侠又怔了一怔。刚才,他还只不过感到了一点讶异,但这时候,他却有点不知所措了──女主人的话,表示她完全不认识他!这怎么可能呢?
原振侠不由自主,向对方多看了一下,一点也不错,那是陈维如的妻子,徐玉音。
原振侠对她所知并不很多,只知道她出身于一个大家庭,受过高等教育,和陈维如是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等等。
徐玉音明丽可人,少妇的风韵,看来极动人。这时她穿著颜色淡雅的便服,脸上的化妆很淡,在她那一双发出柔和眼光的大眼睛中,似乎也有著一种疑惑的神采──那毫无疑问,就是徐玉音。
原振侠只好自嘲似地笑了一下,道:“陈太太不记得我了?我叫原振侠,是维如医院中的同事。”
徐玉音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容虽然是突如其来的,但一样十分自然。她一面笑,一面道:“你在跟我开玩笑?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上次聚会,你拚命喝酒,我就曾经问你,是不是想忘记心中记挂著的甚么事。”
原振侠笑著,道:“真的,叫你见笑了!”
他一面说著,一面已跟著徐玉音,进了那布置得极其高雅的客厅,踏在象牙色的长毛地毯上,在白色的天鹅绒沙发上坐了下来。
陈维如还没有回家,这使原振侠有点担心,因为手术失误,会议上不作解释,陈维如的情绪看来十分不稳定。所以他一坐下来之后,便说:“维如应该回家了,他会在甚么地方?”
徐玉音正在调理咖啡,她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道:“不知道,我们互相之间,很少过问对方的行动。”
原振侠不安地换了一个位置。徐玉音的一切,看来是极正常的,但是却使得原振侠感到,在正常之下,却又有著极度可疑惑之处。然而,又是那么不可捉摸,难以捕捉到可疑的中心点。
他吸了一口气,道:“维如今天进行一项手术时,出了一点意外──”
他话还未讲完,徐玉音就陡地震动了一下。
徐玉音的震动,相当剧烈,以致她手中已斟好了的咖啡,由于她的震动而溅了出来,刹那之间,她看来有点手忙脚乱。
原振侠忙走了过去,在她的手中接过咖啡杯来。徐玉音抓起了一块布,抹著溅出来的咖啡,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在她面前,有著溅出来的咖啡,她并不去抹,而在根本是十分光洁的地方,不断地抹著。
原振侠叹了一声,放下了杯子,道:“陈太太,或许我不该问,但是维如是我的朋友,嗯……是不是你们夫妻之间,有了甚么争执?”
徐玉音睁大了眼睛,道:“谁说的?我们之间──”
她讲到这里,陡然顿了一顿,声调变得相当忧郁,道:“是不是他对你说了甚么?
”
原振侠忙道:“没有,他没有说甚么!”
陈维如其实是对原振侠说过些甚么的,但是原振侠却不想说出来。在那一刹间,他只感到十分无聊,就算他们夫妻之间有了甚么事,那也是很普通的事,外人是加不进任何主意的,他也不想再理下去了。
当然,在这时候,原振侠绝想不到,陈维如和徐玉音之间的事,会是一件诡异莫名事情的开端。
当下,他站了起来,道:“维如不在,我也不等他了。请你转告他,如果他想找人谈谈的话,我会在宿舍里等他!”
徐玉音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只是陪著原振侠来到了门口,替他打开了门。
当原振侠在电梯中的时候,他仍然十分疑惑,而且,捕捉到了两个疑点。一个是当时玉音打开门,看到他的时候,像是完全不认识他。另一个是他提到陈维如出了意外,徐玉音虽然震动了一下,但竟然不曾问一问那是甚么意外。
原振侠跨出电梯,经过寂静的大堂,走出了大厦。他才一出来,就看到有一个人,倚在一根路灯柱的旁边,木然而立,抬头向上望著。淡黄色的路灯光芒,映在那个人的脸上,正是陈维如!
原振侠忙向他走了过去,陈维如只是呆若木鸡地向上望著。原振侠看到他这样出神,循他所看的方向,也抬头向上望,发现陈维如所望的,正是他自己所住的那个单位的阳台。
原振侠不禁苦笑,望著自己的家,这是甚么毛病?他忍不住大声叫了一声,陈维如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道:“你才下来?看到她了!”
原振侠点点头,陈维如又道:“她,是不是她?”
原振侠皱了皱眉,陈维如的话,他实在没有法子听得懂,甚么叫“她,是不是她?
”
可是陈维如在问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之后,却紧盯著原振侠,神情十分严肃地,等著原振侠的回答。
原振侠只好反问道:“我不懂你的话──”
他才说了半句,陈维如陡然之间,激动了起来,双手用力抓住了原振侠胸前的衣服。甚至,还用力摇著他的身子,声音发哑,道:“你怎么不懂?我问你,她是不是她?
她是不是她?”
原振侠也不禁有点冒火──这算是甚么混蛋问题,只怕把这个问题去问爱因斯坦,也一样会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原振侠也提高了声音,道:“我不懂,不懂就是不懂,甚么叫她是不是她?”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用力挣脱了陈维如的手,陈维如忽然又沮丧了起来,喘著气。
原振侠叹了一声,道:“你镇定一下。”
陈维如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神态镇定了不少,指著上面,他自己家的阳台,道:“你见到玉音了?”
原振侠道:“是的,你为甚么不回去?”
陈维如道:“别打岔──”他停了片刻,又问道:“她是不是她?”
这一次,原振侠总算有点明白陈维如是在问甚么了。“她是不是她”的意思,应该是在问:原振侠看到的徐玉音,是不是徐玉音本人?
虽然原振侠已经明白了陈维如的意思,但是,“她是不是她”这个问题,仍然是怪诞到了极点的。
原振侠心中在想,应该如何回答才好?这时,他又陡然想起,陈维如曾向他诉说,说他的妻子“看起来是那么陌生”,这使得原振侠感到事情一定相当严重。他先不出声,只是伸手按住了陈维如的肩头,陈维如望向他,眼神是一片极度的迷惘和求助。
原振侠一字一顿,缓缓地道:“我想我还不致于认错人,她,当然是她!”
陈维如叹了一声,显然对原振侠的回答,十分不满。他想说甚么,但是口唇颤动著,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接著,又惘然而痛苦地摇著头,道:“不,她已经不是她了!”
原振侠皱著眉。陈维如的精神状况不正常,有著极大的负担,这是已经可以肯定的事。不然,他不会在一项简单的外科手术中出错。
任何人,都可能有因为情绪上的变化而精神不稳定的时刻,这是绝对值得原谅的。
但是,陈维如的精神困扰,却来自他一再认为自己的妻子,已不再是她本人,这一点,原振侠却无法接受。他想责备陈维如,可是看到陈维如的神情之中,实实在在带著极度深切的痛苦,他又不忍开口。
他只好把气氛弄得轻松一点,道:“我还是不明白,要是她已经不是她了,那么,她是甚么人?”
这本来是一个开玩笑的问题,可是陈维如听了之后,却陡然震动了一下,盯著原振侠,一本正经地道:“她是一个陌生人!”
原振侠盯著陈维如,叹了一下,道:“我看你应该好好去检查一下,看一看是不是──”
原振侠话没有讲完,陈维如就愤怒起来。在路灯昏黄的光芒之下,可以看到他双颊红了起来,额上也绽出了青筋,声音也粗了,道:“你以为我的精神不正常?”
原振侠也同样生气,他老实不客气地道:“是,我看你不正常到了极点,多半你在幻想自己是国家元首!”
陈维如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原振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原振侠立时又道:“所以,你才会感到自己的妻子是一个陌生人。那一定是敌对国家的特务机构,训练了一个和你妻子一样的女人,把你的妻子换走了。这是一篇奇情小说的情节!”
陈维如陡然转过身去,从他的背影看来,他的心情一定十分激动。过了一会,他才直了直身子,直视著路灯,道:“你可以尽情取笑我,但是,你真的不明白,真正不明白!”
他这几句话,又讲得十分沉痛。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道:“好了,你该回家去了。
”
陈维如没有再说甚么,慢慢转过身,向大厦的门口走去。当他来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转过身,向原振侠望著,像是有甚么话要说,但是在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没有说出任何话来,就走了进去。
原振侠一直看到他走进了电梯,才走向自己的车子。这时候,原振侠绝未曾想到,会有甚么可怕的事会发生。
虽然后来,原振侠曾极度后悔,当时没再进一步再听陈维如讲述他心中的困惑,但以后所发生的事,是不会有人可以预知的。
原振侠在当时,感到自己已经尽了朋友的责任,而且他也根本不了解,陈维如在“胡说八道”些甚么,当然只好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分手了。
原振侠上了车,一路驾车回宿舍,一路也把陈维如的情形,想了一遍。以他作为一个医生的立场而言,他觉得陈维如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不知道是受了甚么刺激。看来不但需要长期的休息,还需要进行药物的治疗,他准备明天向医院当局提出这一点来。
至于到了明天,事情已经发生,陈维如的命运,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当然不是原振侠所能料得到的了。
原振侠在宿舍附近停了车,当他下车的时候,他已经觉得有点异样。夜已经相当深,宿舍旁边的空地上,往常,只是几辆熟悉的车子,全是住在宿舍里的单身医生。可是这时,原振侠一下车,就看到有两辆大房车,停在空地上。
多了两辆车子,本来也不是甚么特别的事。可是引起原振侠注意的是,那两辆车子中,全有人坐著,但是车子却又完全没有著灯。
漆黑的夜,完全没有著灯的车子,在车中却又坐著不少人,那些人大都穿著黑色的衣服。这就使得看到这种情景的人,产生一种阴森诡异之感。
原振侠呆了一呆,就著星月微光,注意了一下那两辆车子的牌照。那更令他讶异,因为两辆车子的车牌,都是外交使节专用的车牌。
原振侠尽管心中疑惑,但是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和自己有关。他也没有采取甚么行动,关上了自己车子的车门之后,用手指绕著车匙的匙圈,打著转,向宿舍走去。当他经过那两辆黑色的车子之前,他故意不特别去注意,可是却在暗中留意。
他看到车中的人,本来是坐著一动不动的,但是在他经过的时候,一辆车子里,有两个人伸了伸手,像是向他指点了一下。又有一个人,拿了一个方形的小物体,凑近了脸部。
原振侠并没有停留,而且他也不是正面在注视著车子,所以,他虽然在一瞥之间,看到了车子中的人有所动作,但是那些人究竟在干甚么,他也无法知道。
他继续向前走,心中总觉得事情有点怪。在走近宿舍的大门之际,他又回头看了一下,黑暗中,看到车里的人都端坐著没有动。
原振侠下意识地摆了摆手,进了电梯,在他住的那一层,走出电梯。才一出电梯,他又不禁呆了一呆,就在他住的那个单位的门口,有两个黑衣人站著。
那两个黑衣人,原振侠几乎在一眼之间可以看出,他们和那两辆车子里的黑衣人是一伙的。他们的身形都相当高大,深黑色的西装,衬得他们的面目,看来格外有一股阴森之气。这种冷漠和阴森的神情,像是在告诉每一个人,我们不是好惹的。
原振侠在电梯口迟疑了不到一秒钟,他在迅速地转念著:这个城市的治安并不是太好,这两个黑衣人,会不会是企图抢劫的歹徒?他同时也想到,这一层,并没有住满人,但是自己如果高声呼叫的话,至少也可以叫出四个人来,和自己共同抵抗。
不过,看来那两个黑衣人虽然两目阴森,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但也不太像企图抢劫的匪徒。
原振侠一面迅速地转念著,一面仍若无其事地向前走著,直来到了门口。那两个黑衣人一直站著不动,原振侠来到了自己住的门口之前,他等于已经站在那两个黑衣人的中间了。
原振侠的钥匙在手中,他本来可以打开门进去,只要那两个黑衣人没有进一步行动的话,他可以完全不去理会他们。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如果还当那两个黑衣人不存在的话,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所以,原振侠在将钥匙插进匙孔之前,尽量保持著镇静,道:“两位找人?”
那两个黑衣人中的一个,向著门,作了一个手势,用一种听来极平板而没有感情的声音道:“黄部长在里面等你很久了!”
原振侠陡然一呆──黑衣人讲的是带有沉重欧洲口音的英语,听起来就像是法国人在讲英文一样,可是他们的皮肤黝黑,显然不是欧洲人。一直到这时,原振侠才留意到,在他的住所中,有音乐声传出来。
有人在他的家中!门口的那两个黑衣人,加上那两辆车子中的人,看来会和如今在他家中的那个人有关。而在他家中的那个人,又显然是一个大人物,黄部长!
原振侠绝不记得,自己在甚么时候曾认识过这样的一个人过。他这时,心中的惊讶,盖过了气愤,他只是闷哼了一声,道:“甚么黄部长,我认识他?”
另一个黑衣人陡然伸了伸手,原振侠不禁紧张了一下,连忙摆出了一个自卫的姿态来。不过那黑衣人伸出手来之后,只是握住了门柄,旋转著,推开了门,又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这种情形,真使得原振侠感到了愤怒!原振侠记得很清楚,他在离开的时候,是锁上门的,而这时候,门一推就开,可见来人是擅自进入的。
那个“黄部长”是甚么人?怎么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原振侠尽管愤怒,可是他当然知道,和那两个黑衣人理论,是没有用处的,主要的人物是那个“黄部长”。
他又闷哼了一声,用力将门推开,气冲冲走了进去。才进门,他又呆了一呆,他看到的,是一个颀长苗条的背影,一头长发垂在背上,那是一个女郎。女郎的手中,正拿著一张唱片,在看著唱片的封套。
那女郎显然知道有人进来了,可是她却并不转过身来,只是道:“贺洛维兹这个钢琴怪杰,真有他独特的演奏方法,是不是?”
原振侠并没有回答,只是吸了一口气,反手关上了门。
当他才一看到那个颀长的背影之际,他心就跳得十分剧烈。那样的苗条,那样的长发,这不可能是第二个人,除了黄绢以外,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黄绢,这个曾和他在一起,有过那么奇异经历的女郎!在分手之后,原振侠只知道自己所过的生活,和她截然不同,几乎是在两个世界中一样。
他,由一个医科学生,变成了一个医生,日子和普通人并没有多大的分别。可是黄绢,在独裁者卡尔斯将军统治的国度中,权势越来越高。
原振侠曾经断续地在一些报章杂志上,看到过有关黄绢的报导。有一份国际性的杂志,还曾发表过一篇专题报导,题目是:〈谁统治著这个非洲国家?卡尔斯将军,还是那个神秘的东方女郎?〉
有关这篇报导文章的花边新闻是,卡尔斯将军运用了他的影响力,禁止这份杂志在所有的阿拉伯国家中销售。只有埃及政府没有这样做,卡尔斯将军甚至想因此而策动一场政变,来对付埃及政府!
黄绢已经成了卡尔斯将军统治的这个国度中,极其重要的人物,原振侠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他再也想不到,黄绢竟然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这实在是太突兀了,突兀到了原振侠一时之间,几乎无法适应的程度。他在陡然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定下神来,又向前走出了一步,道:“你好,好久不见了!”
黄绢转过身来,原振侠有点无礼地盯著她。还是那么美丽,那样充满了野性的骄傲,比以前,更多了几分近于霸道的气势。她扬著眉,道:“对不起,我不习惯在外面等人,所以自己开门进来了。”
原振侠摊了摊手,道:“作为老朋友,完全可以这样,请坐!”
黄绢笑了一下,在她笑的时候,眼光闪烁著,还隐现著几分少女的俏皮。她顺手挪开手里的唱片,坐了下来。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用迟疑的声调道:“黄部长?”
黄绢也感到了原振侠问话中的那股讽刺的意味,所以当她在回答的时候,她的神态格外矜持和自负。她道:“这是我正式的官衔之一,新成立的一个部,军事情报部。”
原振侠并没有肃然起敬之感,卡尔斯将军统治下的那个国家,包括卡尔斯将军本人在内,都只给人以滑稽、恐怖之感,而不值得令人尊敬。
但是原振侠并没有用言语去表示这一点,因为他早已感觉到,如今更可以肯定,黄绢对于如今的权位十分满意,人各有志,不值得为这个去争论。
他只是“哦”地一声,道:“你不见得是为了和我讨论贺洛维兹的钢琴艺术,而到这里来的吧?”
黄绢的笑容仍然高傲:“当然不,我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在身。到了这里,想起你在,顺便来看看……老朋友。”
原振侠道:“谢谢你记得我,不过,你探视老朋友的方式,太特别了些。”
黄绢对于原振侠讲的话,好像只注意第一句。她轻轻地咬了一下下唇,在刹那之间,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可是那只是极短暂时间内的事,立即地,她又回复了常态,道:“在外面的那些人,全是我的手下。”
原振侠本来还想说几句讽刺她的话,可是却忍住了没有说。黄绢又道:“我这次来的身分,是阿拉伯联盟组织的特别代表团团长!”
原振侠吹了一下口哨,对于黄绢这样,不断炫耀她特殊的身分,反感越来越甚。他道:“任务是甚么?不是对我们这个城市实施特别石油禁运,来制造混乱的吧!”
黄绢闷哼了一声,道:“不是,我是来调查尼格酋长的失踪案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
尼格酋长,这个名字,和“失踪”连在一起,他绝不陌生。那是两三个月前,轰动一时的新闻──阿拉伯一个酋长国的酋长,在搭乘私人喷射机,到达了夏威夷群岛中的毛夷岛之后,神秘失踪。这件事,全世界各地的传播媒介,都有绘声绘影的报导。
听得黄绢这样说,原振侠自然而然地道:“原来你是路过这里!”
尼格酋长是在夏威夷失踪的,要调查他的失踪,当然得到夏威夷去,所以原振侠才会这样说。
可是,黄绢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黄绢道:“不,要在这里展开调查。”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明白黄绢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一个人在毛夷岛失踪,为甚么要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展开调查?
随著时间的过去,原振侠毕竟也成熟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著过分强烈的好奇心。所以,尽管他心中疑惑,他都没有发问,只是道:“你的调查工作还顺利么?”
他并不是存心过问黄绢的调查工作,只不过随口问一问。黄绢却闷哼了一声,现出了十分愤懑的神情来,道:“可恶得很,王一恒竟然向我摆架子,明天才肯见我!”
原振侠又呆了一呆,王一恒这个名字,他也绝不陌生,那是闻名国际的大富豪。原振侠自度不是没有想像力的人,可是尼格酋长失踪,黄绢为甚么要去见王一恒,原振侠却想不出任何原因来。
他只好睁大了眼睛望著黄绢,黄绢挪动了一下身子,道:“整件事情,极其神秘而不可思议。我来看你,也是为了想把事情的经过向你说一说,听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我?我现在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并不是具有特殊才能的调查人员!”
黄绢皱了皱眉,道:“可是,你对于一件不明不白的事,有一种锲而不舍的追根究柢的精神。我们曾经共同对一件神秘的事,进行过探索,难道你现在,已经没有了这样的精神?”
黄绢的话中,有著太强烈的挑战意味,那使得原振侠的精神一振。他淡然地笑了一下,道:“好,我听著,不过当时我也很注意这段新闻,其中大部分经过,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重复!”
黄绢道:“至少有两点,你是不知道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并没有说甚么,黄绢又道:“第一,尼格酋长,当日一到夏威夷,他的行踪,就受到严密的监视。我们已经调查得非常清楚,监视、跟踪尼格酋长的命令,来自亚洲大豪富王一恒!”
这真是原振侠所不知道的事,事情真可以说极端离奇,引起了原振侠的兴趣。他沉吟了一下,道:“王一恒为甚么要这样做?”
黄绢道:“还不知道,我准备一见到他,就向他直接提出这个问题!”
原振侠站了起来,将那张已转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又重新播放。在钢琴声中,他道:“如果王一恒有甚么特殊的目的,你猜他会说?”
黄绢又“哼”地一声,道:“你不知道尼格酋长的失踪,使得阿拉伯世界多么震怒?王一恒的财富再多,也无法和整个阿拉伯世界对抗!”
原振侠挥著手,道:“可是,你们的势力,伸延不到这里,王一恒可以全然不和你合作!”
黄绢自负地道:“你错了,王一恒是一个极其精明的商人,如果不是有太隐秘不可告人的原因,他会衡量得失情势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道:“好,这不必争论下去,明天你见到了王一恒,就可以知道结果!”
黄绢加强语气,道:“明天,我们见到了王一恒,就可以知道结果了!”
原振侠陡地跳了起来,道:“甚么?这算是邀请,还是命令?”
黄绢有点调皮地笑著,道:“当然是邀请,刚才是你说的,我们的势力,伸延不到这里!”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如果是邀请,那我就拒绝。我现在是医生,每天有极繁忙的责任,和以前学生时代,大不相同了。”
黄绢摇著头,道:“可以向医院请假!”
原振侠一口拒绝,道:“不行,医院今天,已经因为一件意外,而少了一个医生,我不能再请假!”
黄绢沉默了半晌,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她竟然没有再坚持下去,只是轻描淡写地道:“那就算了!”
她略顿了一顿,才又道:“第二点你不知道的是,尼格酋长出发到毛夷岛去之前,发生的一些事!”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询问黄绢可要喝些甚么,黄绢摇著头,继续她的话:“尼格失踪之后,引起混乱最大的,当然是他所统治的那个酋长国。他的几个兄弟,如今正在争权夺利,要不是沙乌地阿拉伯的王室,一直对尼格家族有著影响力的话,早就开始内乱了。我被委任为调查团团长之后,曾经先去了解过酋长出发之前的情形。”
原振侠点了点头,黄绢向酒柜指了一指。原振侠过去,斟了两杯酒,递给了黄绢一杯。
黄绢开始了她的叙述。
尼格酋长的心情极烦,没有人知道他为甚么烦。
尼格酋长居住的地方,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豪华的住宅之一,完全建立在沙漠上。在这所豪华住宅的附近,还有著游牧民族的帐幕。
没有人知道尼格酋长为甚么心情烦躁,他的几个亲信更想不出原因来。昨天,在几个酋长的猎鹰比赛中,尼格酋长蓄养的几只猎鹰,成绩极好,压倒了其他所有参加比赛的猎鹰,替尼格酋长带来了高度的荣誉,酋长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酋长一点也不高兴。一早,他登上了他那辆特制的镀金车子,当他平时最喜爱的一个侄子,提醒他还有一天,就是新的一年开始之际,他陡然之间,大发雷霆,骂道:“我们有自己的新年,你是不是伊斯兰教徒,怎么忘了这一点?”
那少年被骂得脸色发青,一句话也不敢说。
酋长侄子的话其实没有错,那一天,是公历的十二月三十日。
酋长心情烦躁的消息,迅速传了开来,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唯恐得罪了酋长。因为在这块几乎是浮在厚达一公里的石油层上的土地上,酋长拥有至高无上的统治权,他的命令,就是法律,谁也不敢得罪他,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酋长上了车,命令将车子驶到沙漠中去兜风。当车子在沙漠中疾驶之际,遇上了几个牧民,酋长给了他们每人一枚金币,作为赏赐。这是尼格酋长的惯例,表示他对属下人民的爱护。
然后,车子停在一个看来十分残旧的帐幕之前──这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那天和酋长在一起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司机,另一个是保镳,还有一个,是能言善道,擅于即席讲笑话,专使酋长开怀大笑的随员。
三个人事后,在黄绢代表了阿拉伯国家联盟,来到酋长国,调查酋长在失踪前有甚么奇怪的行动之际,这三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酋长曾命令在达尔智者的帐幕前停车,都使我们感到奇怪。”
达尔智者,是部落中的一位智者。整个酋长国,其实就是一个游牧部落,要不是在土地下埋藏著石油,尼格酋长别说坐不了汽车,连住所也不过是帐幕。石油业带来了财富,却并不能改变落后,智者在部落中,还受著部落人民的尊敬。
也由于这一点,所以酋长有自己的权威被削弱了的感觉,平时对达尔智者,根本不理不睬。可是这天,他在停车之后,却下了车,走进达尔智者的帐幕中去。
当天,他在达尔智者的帐幕中,耽搁了大约半小时。三个人在外面等著,寒风吹得他们几乎昏过去,但是没有酋长的命令,他们既不敢进帐幕去,也不敢在车上等──酋长下了车,他们安坐在车中,这是大大的不敬,何况今天酋长的脾气不好,他们可不敢冒这个险。
酋长在帐幕之中,和达尔智者谈了些甚么呢?那三个人的印象是,尼格酋长出帐幕的时候,满怀著心事。
去调查的黄绢,当然要去见一见达尔智者,去问一问,尼格酋长当天和他谈了些甚么。
黄绢去的时候,也带著那三个人,仍然由酋长的司机驾车。那个擅讲笑话的随员,自从酋长失踪之后,没有说过任何笑话,只是愁眉苦脸。当车子在帐幕前停下之后,黄绢下了车,冒著强烈的风,走进了帐幕之中。
达尔智者盘腿坐在帐幕中心看书,黄绢进来,他连头都不抬起来。
帐幕之中十分寂静,除了达尔智者偶然翻动残旧的羊皮书,发出一两下声响之外,就是强风吹打著帐幕时发出的“啪啪”声。
黄绢知道阿拉伯部落中“智者”的地位,虽然她在卡尔斯将军的国家中,发号施令已惯,但是在这个残旧的帐幕之中,她却也不敢胡来。
她找了一个有著刺绣,但是颜色早已淡褪了的垫子,坐了下来,打量著达尔智者。
她无法猜测达尔智者的年龄,看来应该超过七十岁了。雪白的长胡子,将他满是皱纹的脸,几乎遮去了一大半,可是在旧羊皮书上移动的眼光,看起来还是十分有神。
沉默维持了相当久,黄绢好几次忍不住要开口,但是都忍了下来。直到她听到达尔智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知道,事情快开始了。
达尔智者在吁了一口气之后,托了托他那副老花镜,视线仍然停留在旧羊皮书上,用一种十分沉缓的声音问:“有甚么问题?”
黄绢听到了这样的发问,一时冲动,几乎想问达尔智者:“尼格酋长到哪里去了?
”
但是黄绢毕竟不是阿拉伯人,不会把智者当作是无所不能的先知。她来看达尔智者的目的,只不过是想了解尼格酋长在失踪前,究竟和达尔智者讲了些甚么。
因为尼格酋长在见了达尔智者之后,据和他在一起的那三个人说,酋长显得十分忧郁,而且过了没有多久,就突然作出了到夏威夷去的决定。
黄绢也知道,不管尼格酋长私下对达尔智者有甚么不满,他总是阿拉伯人。阿拉伯人对部落中的智者,有著一种天主教徒对神父的崇敬,当他们心中有难以解答的疑难之际,会去向智者倾诉,寻求解答。所以,尼格酋长究竟说了一些甚么,就是一项十分重要的线索。
黄绢吸了一口气,道:“我想知道,若干时日之前,尼格酋长曾经来见你,他和你讲了些甚么?”
达尔智者一听,抬起了头来,托高了眼镜,向黄绢望了过来。他的声音仍然是这样沉缓,道:“任何人和我之间的谈话,除了真神之外,我不会转述给任何人听!”
黄绢的心里有点恼怒,但是在表面上,她仍然维持著对智者应有的恭敬。她道:“你必须告诉我,因为在和你会面之后,尼格酋长有一项非常奇异的行动。他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然后失踪了,几个月来,找不到他的踪影。我是受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委托,调查他的下落的人,所以请你告诉我!”
黄绢不能肯定,达尔智者是才知道尼格酋长失踪的消息,还是早已知道了的。总之,他听了之后,一点震惊的神态也没有,只是缓缓抬起了头,看著帐幕的顶部,一副沉思的神情。
黄绢等了一会,未见他开口,有点不耐烦,又道:“请你──”
可是她才讲了两个字,达尔智者就作了一个手势,令她别再讲下去。然后,他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尼格并没有失踪!”
黄绢实在忍不住,她要切切实实地找出尼格酋长的下落来,而并没有兴趣和任何人来打原始哲学上的哑谜。她加强语气,道:“酋长是失踪了,在一种很神秘的情形下失踪的,可能有敌人──”
达尔智者陡然低下头,直视向黄绢。他的眼光是那么有神,以致当他向黄绢逼视过来之际,黄绢不由自主住了口。智者缓慢地扬起手来,道:“敌人?只要心里没有敌人的话,敌人就不存在!”
黄绢苦笑了一下,她不想争辩。这种问题争论下去,是永远没有结论的,这似乎只是信仰上的问题。
智者接著说:“尼格没有失踪,他在见他乐于见到的人,在做他乐于做的事!”
黄绢皱著眉,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她正想再问,智者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黄绢感到了震动。
达尔智者接著道:“由于你是代表著整个阿拉伯世界来的,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尼格来见我,是因为他的心中有疑难,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接受一项邀请。”
黄绢听到这里,心中已经陡然一凛──“一项邀请”,这是甚么意思?
达尔智者接著道:“尼格有了一切,他自以为已经有了一切,可是他为甚么还要受不住一项邀请的诱惑呢?那只证明他实在是甚么也没有,有了一切,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情形而已。我告诉他,如果一个人要追求自己很想得到的,那他应该去追求。”
黄绢仔细思索著这几句话,那几句话,听来还是十分空泛的,但是却又像是有所指而言。黄绢觉得自己已经掌握到了一点线索,是以她又道:“请问,谁邀请尼格酋长?
”
智者摇头道:“不知道!”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但我不知道,连尼格自己也不知道!”
黄绢忍住了不满,再道:“他到甚么地方去?他去了之后,会得到甚么?”
这一次,黄绢得到的回答,更加空泛:“他会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他并不是应该得到甚么,而是应该放弃些甚么。近年来的生活,使每一个人的心灵蒙垢,能将这种污垢清洗掉,这就是他所求的!”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技巧地试图在智者的口中,问出尼格酋长还说了一些甚么,可是却没有结果。达尔智者最后的一句话是:“我对你说的话,当时也曾对尼格说过!”
然后,他又专心一致地去看那些旧羊皮书,盯著写在旧羊皮书上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再也不理睬黄绢的任何问题。
黄绢会见达尔智者,可以说毫无结果,也可以说有了一定的线索。
那时候,黄绢已经通过了外交途径,取得了美国中央情报局方面的全部资料。对尼格酋长的失踪,也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可是,尼格酋长可能是接受了“一项邀请”这一点,却是连中央情报局的调查小组都不知道的。
黄绢的推断是:有人,制造了一个极动人的理由(还有甚么理由,可以打动像尼格酋长这样的人,黄绢想不出来),使尼格酋长到了毛夷岛。然后,在尼格趋向针尖峰之际,令他失踪。这个人是甚么人呢?黄绢立即想到的一个人,就是亚洲豪富王一恒。
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报告书中,黄绢知道王一恒曾派人密切注意尼格酋长的行踪,并且派了人跟踪他。
一个亚洲豪富,虽然他的商业活动是国际性的,营业范围遍及全世界,但是这样“关切”一位阿拉伯酋长国的首脑人物的行动,自然极其可疑!
所以,黄绢就决定来见王一恒,直接向王一恒询问,他为甚么要这样做?
以黄绢如今的身分而言,她要做任何事,都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便利。譬如说,别人要见王一恒,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但如果有人挂上了“阿拉伯大联盟贸易代表团团长”的名衔,要去见王一恒的话,那自然容易多了。
黄绢要见王一恒的信件,是由此间的一个阿拉伯国家领事馆代发的。
当这封信,由王一恒的秘书之一许小姐,照经常一样,在上午十时左右,送到王一恒的办公室之际,许小姐尽了她做秘书的最佳服务,她解释道:“这个阿拉伯大联盟贸易代表团,好像是新成立的,以前,从来也未曾听说过。而且,团长还是一位女性,这真是一件打破阿拉伯传统的事。”
王一恒本来已经决定要接见这位访客的了,听得许小姐这样说,他迟疑了一下,道:“是不是有问题?”
许小姐道:“不会是假冒的,我已经向领事馆方面覆查过。这个团长,黄绢女士,是卡尔斯将军面前的红人,身兼数职,权倾朝野,在整个阿拉伯世界中,和卡尔斯将军有相等的影响力。”
王一恒点头道:“好,安排时间见她。”
许小姐离开之后,王一恒又拿起了那封信来看了一下。
“有重要事项与阁下商议”──王一恒凭他敏锐的感觉,感到这个名字看来像是中国人的“团长”,有点来意不善。不过,他也无法想到,黄绢要见他,会和尼格酋长的失踪有关。
黄绢望著原振侠,原振侠把酒杯放在眼前,慢慢地转动著,灯光透过琥珀色的酒,产生一种奇异的光采。黄绢道:“怎么样,明天是不是和我一起去见王一恒?”
原振侠有点自嘲地回答:“算是你的随员?”
黄绢道:“可以说是顾问。整件事,可能是一项巨大的国际阴谋!”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道:“你还是不明白,事情越大,对我来说,越没有兴趣。我再说一次,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并不像你,是一个有资格可以在国际事务中,叱吒风云的大人物!”
黄绢的声音很沉著,道:“你曾经对我讲过你的理想,你告诉过我,你学医,只不过是为了追求知识,目的并不是作一个医生。”
原振侠摊了摊手,道:“正如你所说,那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多少有几分伤感,也使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以往和黄绢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场大风雪,他和黄绢在山洞里的那几天,两个人融成一个人的那种狂热。
黄绢停了半晌,道:“想不到你对那么诡秘的事,也失去了任何兴趣!”
她一面讲,一面站了起来,指著早已在茶几上的一个文件夹,道:“这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调查尼格酋长失踪的报告书全文,调查小组的负责人,是一个叫温谷的上校。
你不妨看看,经过十分曲折离奇,像奇情小说一样。”
原振侠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黄绢又道:“明天我会和你联络,要是那份报告书能引起你的好奇心,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见王一恒。”
原振侠喝下了一口酒,点了点头。
黄绢向门口走去,一面道:“事情实在很怪异,老实说,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助手!”
她已来到了门前,原振侠跟在她的后面,当黄绢在门前停下来,准备打开门之际,原振侠刚好在她的身后,两个人靠得极近。黄绢的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腰。
黄绢的呼吸有点急促,向后微仰著头,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他在那一刹间,在黄绢明澈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异样的幽怨。
黄绢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的,至少原振侠绝没有期望著这样的眼神。可是如今,她看来是那么幽怨,再也不像是一个有著权威的女强人,只像是一个有著无数心事要倾诉的年轻女孩。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完全陶醉在她那种比酒还醇的眼神之中,他低下头去,黄绢缓慢地闭上眼睛,长睫毛在颤动。然而,就在嘴唇快要相接,气息已可互闻之际,黄绢陡然低下头,打开门,挣脱了原振侠的拥抱,走了出去。
砰然的关门声,使得原振侠又从昔日的梦中,惊醒了过来,他又怔怔地站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对于黄绢留下来的那份东西,他实在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任由它放在茶几上,走进了卧室,在床上倒了下来。可是躺在床上之后,思潮起伏,翻来覆去了好久,仍然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走到客厅,把那份报告书拿起来,翻阅著。正像黄绢所说的那样,尼格酋长失踪的经过,是这样神秘,立即就吸引了原振侠全部的注意力。
等到他详详细细看完那份报告书之后,曙光已经透进了窗帘。原振侠只考虑了一分钟,就已经有了决定──不单是为了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和黄绢在一起,也为了尼格酋长的失踪,实在太神秘了,他要向医院请假!
向医院请假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和院长激烈争议的过程,历时一小时。最后,愤怒的院长吼叫道:“请假,我绝对不准,除非你辞职!”
原振侠叹了一声,道:“好,我辞职,我会在最短时间搬出医院的宿舍!”
院长听得这样的回答,不禁呆了片刻。原振侠是一个十分尽职的医生,医院失去了他,是一件可惜的事,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地步,看来是无可挽回的了。院长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走吧!”
原振侠在走出院长的办公室之际,心中也不觉带著一丝歉意。
离开了医院之后,他通过一个阿拉伯国家的领事馆,和黄绢取得了联系。他一开始就说:“我决定和你一起去看王一恒。”
黄绢发出了一下高兴的呼叫声,道:“请你先到我住的酒店来。”
黄绢住在全市最豪华的酒店的一间大套房中。原振侠在见到黄绢之前,见到了至少八个以上,穿著黑衣装,面目阴森的护卫人员。
原振侠对于黄绢目前的这种生活、地位,一点也不欣赏。虽然这样豪富权贵的生活,几乎是人人欣羡的,但是原振侠有他的一种知识份子的高傲。而黄绢权势的由来,卡尔斯将军,又是那样不堪的一个“小丑”型的人物,这更使原振侠感到厌恶。
原振侠竭力抑制著自己的这种厌恶,而事实上,在看到了神采飞扬的黄绢之后,这种厌恶感,也大大减低。
黄绢今天穿著一套极其得体大方的衣服,看来不但美丽,而且高贵,但是又绝不掩盖她全身洋溢著的,那股逼人而来的青春气息。
原振侠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黄绢道:“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时,我们之间,可以先交换一下对整件事的意见?”
原振侠摊开了双手,道:“全然是无可解释的!”
黄绢坐了下来,将她一双优雅的腿,美妙地斜侧向一边,道:“一定有解释的,一个人,一辆车,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分钟时间内,消溶在空气之中!”
原振侠转过头去,望著壁上的一幅油画,道:“可是已知的事实,就是这样。”
黄绢挥著手,道:“我却感到,这其间有一个重大的阴谋在,一切全是精心策划的结果,目的是绑架尼格酋长。”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道:“绑架的目的,无非是勒索,何以还未曾有人开条件出来?”
黄绢冷冷地道:“勒索金钱,只不过是小规模匪徒的目的,更大的阴谋,是制造混乱,从中取利。譬如说,阴谋者在道吉酋长国制造了混乱,将早已收买好了的人捧上台去当酋长,那么所得的益处,比任何勒索得来的金钱,不知要多多少?”
黄绢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虽然要执行这样的阴谋,过程如何,还全然不可思议,但黄绢的这种假设,却是可以接纳的。
原振侠想了一想,道:“你的意思是,世界上能主持这样大阴谋的人,并不是太多?”
黄绢道:“是,王一恒可以够条件了!”
原振侠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王一恒这样的大豪富,如果真是阴谋的主持人,那么,这是甚么样的一件大事!不知道要牵涉到国际上多少事和人!
黄绢和原振侠两人,这时当然想不到,引诱尼格酋长到毛夷岛去的,只不过是那份请柬,那份神秘的请柬。
和其余五个人一样,尼格酋长也连续三年,收到这份神秘的请柬。开始的第一年,他连注意都未曾注意,第二年,他也一笑置之,第三年,当他又收到这样的请柬之际,他仍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可是,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即使是事后来调查的黄绢,当时也不知道,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尼格酋长和他的众多兄弟中的一个。
这可以说是这个酋长国的“宫廷”秘密──尼格酋长的这个兄弟,暗中勾结,收买了一批武装部队中的军官,已经向尼格酋长作出了最后通牒,逼他放弃酋长的头衔,而由这位阴谋的策动者来继任酋长。
尼格酋长花了三天时间,去了解他自己的处境,发现他的处境,比他敌人告诉他的还要糟。看来除了照敌人所说的,到瑞士去避难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当然,就算到瑞士去,尼格酋长的日子还是可以过得很好,但是,那是变相的放逐,尼格酋长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当他向几个邻国的元首作了试探,而反应冷淡之后,他想到了那份请柬。
对一个没有甚么要求的人而言,这样的一份请柬,除了引起强烈的好奇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后果,但是对一个有某种强烈要求的人而言,那就大不相同了。
尼格酋长先去请教达尔智者,在达尔智者那里,他其实并没有得到甚么,他就下了决定,应邀到毛夷岛去。当他驾著车,在驶向针尖峰去之际,他只想到一件事,要见到阴谋策动者的失败!
尼格酋长到毛夷岛的原因,就是那么简单,黄绢当然想不到。因为酋长喜欢自己处理信件,三年来连续收到请柬的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黄绢和原振侠又作了一些猜测,都不得要领。和王一恒约会的时间快到了,黄绢先站了起来,道:“委曲你一下,算是我的顾问!”
原振侠倒不在乎甚么,反正他已经决定和黄绢在一起调查这件事了。他只是道:“王一恒绝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人!”
黄绢自负地笑了一下,道:“我也不是,你也不是!”
原振侠笑了起来,和黄绢以及她的随员,一起离开了酒店。
在装饰豪华的会客室中,等了不到三分钟,一个看来很有礼貌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道:“我是王先生的会谈秘书,请问你们要选择甚么语言来商谈?”
黄绢哼了一声。这种气派,作为一个国家元首也未必有,原振侠道:“英语或者法语,中国话也可以!”
那年轻人道:“王先生会宁愿选择英语。请问,是不是有甚么文件,要先给王先生看?”
黄绢有点沉不住气,道:“没有,约定的时间已经快到了吧。我想,王先生一定会准时!”
那年轻人道:“是!”
那年轻人转身走了出去,又过了几分钟,他又走回来,道:“请到王先生的办公室去!”
黄绢扬了扬眉,站了起来,挺著身,向前走去。原振侠跟在她的后面,不免有点紧张。
这时,王一恒的心中,也有点紧张。他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活动,和整个阿拉伯世界,也有著密切的联系。有很多事业的利益,是随著阿拉伯集团的意向而转移的,尤其阿拉伯集团,控制著工业生产上所不可缺的能源!
王一恒不知道这个突兀的代表团,会给他甚么麻烦,他已经告诉自己,一定要小心、客气地应付。
约定的时间到了,王一恒移动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和文具。桌边的一盏红灯亮起,这表示办公室的门,会在两秒钟之后打开,而来人就会出现在眼前。
王一恒一向很注意礼貌,所以在他的办公桌上,才会有这样的装置,可以使他及时地从他那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来,欢迎来客。
王一恒将椅子向后略推了推,站起身来。也就在这时,门无声地滑开,黄绢走了进来。
王一恒已经准备好了笑容,和表示欢迎的手势,可是当他一看到黄绢时,他陡地呆住了!
他礼貌的笑容,变成僵凝在他的脸上。他的身子甚至未曾完全站直,就凝住了不动,视线直留在黄绢的脸上。
他那种神态,使得才进来的黄绢,也不禁陡地呆了一呆。不知道是应该继续走进来好,还是停留不动,等待这位亚洲豪富,改变了他这种奇怪的神态再说。
黄绢也望向王一恒,看起来比照片年轻些。六十岁左右,而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为轻,正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时刻。
王一恒的身形相当高,而且坚实,看起来简直是一个运动家,发型成熟而不古怪。
除了这时,他的笑容和姿态看来十分古怪之外,他可以说是一个充满了男性魅力的人。
尤其想想他在事业上,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时,他就更具有一种令人心折的丰仪。
而这时候,王一恒体内的血液流转,至少比平时快了一倍,以致他可以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黄绢的出现,真正令他怔呆了。一个阿拉伯贸易代表团的团长,就算是一个女性,又怎么可能是这样年轻,这样美丽的一个女郎!王一恒男性的本能,这时像是火山爆发一样,不可遏止──这样的美女,他想,应该是我的妻子!
这是一种很突兀的想法,似乎是绝对无稽的,但也是最直接的想法。王一恒从来也没有对任何女性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这时,这种念头,却像是焦雷一样,一下接一下袭向他。
黄绢静了几秒钟,看到王一恒仍然维持著那种古怪的神态,她只好继续向前走来。
王一恒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随著黄绢的移动,向他鼻端飘过来。这时,他只感到向自己移过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团云,一个幻梦,这使得他的心跳更加剧烈。
在那一刹间,他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成功的豪富,而只像是一个用发颤的手,想将费了一夜工夫写好的情书,交给心爱女友的一个少年!
跟在黄绢后面进来的原振侠,也立即注意到了王一恒的神态有点不正常,他故意发出了一点声响。王一恒的秘书也走了进来,大声道:“王先生,这位就是──”
秘书介绍黄绢的头衔,把王一恒从难以形容的兴奋、迷惘和联想中惊醒过来。他在刹那之间,恢复了常态,道:“欢迎光临,请坐!”
黄绢松了一口气,刚才那几秒钟,她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作为一个如此美丽出众的女郎,她当然经历过不少男人一看见她就失态的场面。但是她却也绝想不到,王一恒一见到她,心中所想的是甚么。
她也客气地道:“幸会!幸会!”
她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王一恒握住了她的手。虽然只是轻轻的一握,已足以使得他手心冒汗。当他缩回手来之后,他自然不好意思在自己的衣服上把手心的汗抹掉,只好让它继续冒汗。
当黄绢和原振侠坐下之后,他也坐了下来,眼皮略向下垂,看起来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是在恣意欣赏黄绢那双优美的小腿。
他感到口中发乾,所以在开口之前,先舔了一下嘴唇,才道:“黄团长有甚么贸易上的问题,只管提出来好了,我一定尽力使双方都有利。”
黄绢直视王一恒,声音极其镇定,道:“其实,我来,只是想向王先生问一个问题!”
王一恒睁大眼,他感到事情有点不寻常了。
黄绢不给对方以更多考虑的机会,霍然站起来,以加强她所讲的话的压力。她提高了声音道:“请问,阁下为甚么要派人,去跟踪尼格酋长在夏威夷的行动?”
王一恒陡然震动了一下,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这时,办公室中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秘书在一旁,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原振侠沉著脸,王一恒和黄绢对望著。
刚才,王一恒一看到走进来的黄绢,心中所涌起的那股念头,使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猎豹,看到了最佳的猎物。
这时,他心中的感觉是:自己还是猎豹,但是猎物却不是普通的猎物。看来不知道要经过多么艰辛的追逐,才能将猎物追到手。
他派人去跟踪尼格酋长的事,一直是一个秘密。在酋长失踪之后,王一恒倒也曾担心过一阵子,怕事情会牵涉到他的身上,但是一直只是阿拉伯集团和美国政府之间的反覆交涉。
他也已经知道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温谷上校,曾经盘问过三桥武也,他也准备接受中央情报局的访问。可是中央情报局的人,一直没有来,如今却来了一个阿拉伯世界的代表。
这个代表,王一恒已经知道──这个代表虽然是这样出色的一个美人儿,自己也下了决心,要把她当作猎物一样猎到手,但是现在,至少在目前的情形下,这个美丽的女郎,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王一恒若是害怕挑战,决计不会这样成功,而猎物如果太容易到手,他也不会有太大的兴趣。他挺了挺身子,维持著礼貌的微笑,两个人仍然站著,互相盯著对方。
王一恒沉著声,道:“我非回答这个问题不可?”
黄绢冷冷地道:“我看最好是回答。”
王一恒的神情变得很轻松,先作了一个手势,请黄绢坐下来,可是黄绢却只是盯著王一恒。王一恒自己坐了下来,仰著头,望著黄绢。这样的姿势,可以使得他心中感到自己占著优势,虽然黄绢的目光咄咄逼人!
王一恒用一种十分悠然的语气道:“好,只不过是为了私人的理由!”
黄绢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怒意。当怒意在她俏丽的脸庞上闪过之际,原振侠也不免感到了一阵心寒,他感到了黄绢性格上残忍、专权的一面。也许正是由于黄绢性格中有这样的一面,才会使她和那个横暴的独裁者卡尔斯将军处在一起。
美丽的脸庞上带著寒霜,甚至声音也是冰冷的:“王先生,这不成理由!”
王一恒针锋相对:“除此之外,无可奉告!”
黄绢陡然扬起手来,看她的样子,她像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意,想要出手去掌掴对方。可是当她扬起手来之际,她却接触到了王一恒盯著她的那种嘲弄似的眼光。这种眼光,使黄绢陡然感到,这个对手,不是普通的对手!自己如果不是小心应付,不但可能一无所获,而且可能有极大的损失!
当黄绢一想到这一点之后,她扬起的手,在半空中只停顿了极短的时间,就改变了动作,变成了十分优雅地掠了一下她的长发。然后,在她的脸上,也浮起微笑,同时,坐了下来。
在一旁的原振侠,看到了这种情形,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
黄绢和王一恒都不是普通人,原振侠心中这样想。他们,全是属于人类中的精英,天生有一种本领,可以使得他们自己与众不同,高高在上!
而自己呢?原振侠心中继续想。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人,和黄绢之间,有著绝对无法接近的距离!
原振侠的心中又低叹了一声,在这时候,他听得黄绢用十分美妙的声音道:“王先生,你可曾想到过,一个重要的阿拉伯领袖失踪了,而在失踪之前,这个人又曾受过你的监视,这样的事,会引起甚么后果?”
黄绢开始在出言威胁了,可是王一恒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看来神态更是悠然,道:“后果?我已经看到了后果之一,是黄小姐你大驾光临。”
黄绢立时道:“是的,那只是后果之一。如果我来访,而没结果的话,那就只好认定,尼格酋长的失踪,是阁下精心策划的行动。”
王一恒心中暗叫了一声“厉害”,可是表面上却全然不动声色。
黄绢接著道:“这样,王先生,阁下就会成为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敌人!”
王一恒放下双手来,笑著,道:“那我只好尽量和以色列结盟了,哈哈!”
黄绢扬了扬眉,道:“一点也不好笑,王先生。卡尔斯将军在全世界各地的影响力,你是应该知道的!”
王一恒无法维持悠然了。卡尔斯将军是世界各地恐怖份子的组织者和训练者,这一点,稍有国际常识的人都知道。黄绢的威胁,来得太直接了,不但使他震动,也使他恼怒!
王一恒盯著黄绢,如果不是他在第一眼看到黄绢时,心中就有了那个秘密意愿的话,他早已叱责著,将黄绢赶出去了。
这时,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哦,看来我该和你合作才是?”
黄绢道:“最好是那样!”
王一恒欠了欠身子,道:“还是我刚才的回答,纯粹是为了私人的理由──”
王一恒才讲到这里,黄绢又站了起来。王一恒作了一个手势,道:“其中有一点曲折,十分有趣。但是我绝不习惯接受人家的盘问,如果作为朋友间的闲谈,我倒可以毫不保留地说出来──黄小姐,今晚你有空吗?”
在剑拔弩张的谈话中,王一恒竟然话锋一转,问黄绢今天晚上是不是有空来,这也使得黄绢怔了一怔。但是她却立时倔强地接受了挑战,道:“有,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王一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请等一等,我请秘书安排时间和地点!”
他一面说,一面按下了通向秘书室的对讲机按钮。原振侠心中想:这两个人,一个是著名的豪富,一个代表著一股庞大的势力,这真是棋逢敌手了。黄绢邀自己来帮忙,可是看起来,自己完全插不进手去。至少,在他们两人一见面之后的交谈之中,自己就完全没有加上一句话的机会!
王一恒按下了按钮,刚要对著对讲机说话,就听得对讲机中,突然传出急促的声音:“王先生,有一位陈先生,一定要来见你!”
王一恒感到十分狼狈,这种情形,出现在他这样身分地位的人的办公室之中,太不正常了,这证明他的组织,十分散漫。尤其黄绢立时现出一种不屑的神情来,那更使得他尴尬、生气。
他向著对讲机,表示出他这样身分的人应有的愤怒,斥道:“我已经吩咐过,不见任何人──”
秘书的声音竟然打断了王一恒的话:“可是,王先生,那位陈先生──”
秘书的话也未能说完,又听得另一个声音,带著哭音,在叫:“舅舅,是我,我一定要见一见你!”
原振侠一听得那哭叫声,就不禁呆了一呆:这声音好熟!那一定是一个和自己十分熟稔的人。可是原振侠在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那是甚么人来。
在王一恒更感到狼狈,还来不及说话时,黄绢已咯咯笑了起来,道:“看起来,今天晚上,我倒有空,是你没有空!”
王一恒一时之间,无法应付黄绢的讽刺。而这时候,对讲机中传来了秘书的急叫声:“喂!喂!你不能进去!”
同时,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和好几个人的惊叫声,还夹杂著那个人带著哭音的叫声:“舅舅!我有要紧的事,要见你!”
原振侠也站了起来,和黄绢交换了一下眼色。办公室的门上,已经传来了撞击声。
王一恒十分气愤地重重按下了一个按钮,办公室的门打开,一个人几乎是直仆跌了进来的。
那个人一进来,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办公室中还有别的人在,直冲到了办公桌之前。如果不是有一张办公桌隔著,他一定直扑到王一恒的身上了!
他的双手撑在桌上,大口喘著气,额上青筋暴绽,满脸都是汗珠。一看到他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他正遭逢著极大的困难。
而当这个人站定了身子之后,原振侠也呆住了!
刚才他一听得那哭声,就肯定那是一个熟人所发出来的声音,但是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是这个人──冲进王一恒办公室来的人是陈维如!
原振侠从来不知道,陈维如是这个大富豪的外甥。陈维如刚才叫王一恒舅舅,舅舅和外甥,那是极其亲密的亲属关系!
原振侠张大了口,还未曾叫出陈维如的名字来,陈维如已经叫了起来:“舅舅,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王一恒怒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陈维如继续喘著气,道:“我杀了她!”
原振侠心中更是吃惊。陈维如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正常,这一点,自他在医院中出了错开始,原振侠已经知道了。如今,他又说自己杀了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一面想,一面向前走出了一步,可是黄绢却一伸手,拉住了他,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原振侠发急,指著陈维如,道:“他是──”
原振侠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王一恒的怒吼声压了下去:“住口!你没看到我有重要的客人?”
陈维如全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这时,他才转头,向一旁看了一下。当他看到原振侠时,他整个人都震动得弹跳了一下。
陈维如显然也绝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原振侠,所以才会这样震动。
他在震动之后,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出不了声。虽然那只是极短的时间,只不过几秒钟,但是也已使得王一恒在混乱之中,有了喘一口气的机会。
也就在这时,两个秘书,神色慌张地冲到办公室门口,不敢进来。王一恒向他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后退,同时,他再运用按钮,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他的办公室,有著完善的隔音设备。刚才,陈维如在外面,可能已经吵了很久了,要不是王一恒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外面的声音,也传不进来。
门关上之后,王一恒心念电转:陈维如究竟干了些甚么事?他说他杀了人,那怎么可能?陈维如是他的外甥,他自然知道他的为人,杀人?那实在是不能想像的!
陈维如是王一恒的外甥,而且,是王一恒唯一的亲人。王一恒有一个妹妹,就是陈维如的母亲,在陈维如十二岁那一年,他的父母在一宗车祸中丧生。那时,他们在英国居住,王一恒在接到了噩耗之后,到了英国,安排了丧事,曾和少年的陈维如作了一番谈话。
王一恒当时的意思,是要陈维如从英国搬到他身边来,但陈维如却拒绝了。陈维如的父亲有不少遗产,足可以使陈维如受高等教育,王一恒也只好由陈维如自己决定。
陈维如是一个十分有志气的人。在医学院毕业之后,虽然他来到了这个亚洲城市,可是他自己从来也未曾提及过王一恒是他的舅舅。而事实上,作为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他有独立生活的条件,也不必在任何地方,去依靠他这个声势烜赫的舅舅。
所以,原振侠和陈维如虽然是好朋友,也不知道他和王一恒有这样的亲戚关系。
这时,王一恒心中所想到的:陈维如若不是遭到了极度的困难,绝不会来找他。然而,说他杀了人,王一恒却也不相信!
从陈维如突然闯进来,到这时,实际上的时间,只怕还不到一分钟,但是各人心念电转,却已想了不知道多少事。黄绢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她想到的只是:王一恒有麻烦了,这可能对自己有利!
原振侠的心中也乱极。陈维如会杀人,这对他来说,也是不可想像的事!然而,在这时,陈维如又一面哭著,一面叫道:“振侠,我杀了她!”
黄绢已经从原振侠的行动上,看出原振侠是认识冲进来的那个人的,可是王一恒却未曾想到。原振侠是用阿拉伯代表团团员的名义,走进他的办公室的,这叫王一恒如何想得到,他的外甥会和他是好朋友!
情形是如此之混乱,王一恒这样能干的人,一时之间,也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原振侠走向前去,抓住了神态失常的陈维如的双臂,用力摇著他的身子,道:“你杀了甚么人?”
陈维如大口喘著气,道:“她!她!”
原振侠道:“她是甚么人?”
陈维如突然哭了起来,身子激烈地发著抖,看来真是不正常到了极点。一面哭,一面叫道:“其实,我不是杀了她,她不是她,她不是她!”
在任何人听来,这都是一个精神失常者的胡言乱语──陈维如一面说“杀了她”,一面又说“不是杀了她”,还有“她不是她”,更是莫名其妙之至!
可是,原振侠却心头狂跳了起来,刹那之间,他想到昨天,在陈维如的住所之外,电灯柱下,陈维如问过他的话。当时,陈维如曾问:“她是不是她?”
在这个问题中,原振侠只知道其中的“她”,是陈维如指自己的妻子徐玉音而言。
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可是在当时,陈维如还有一句听来更没有意义的话:“她已经不是她了!”那时候,原振侠只好把陈维如当作精神恍惚,在胡言乱语。
然而,此际,陈维如说他“杀了她”,又说“杀的不是她”,那问题就严重得多了!
刹那之间,原振侠只感到全身泛起了一阵寒意,甚至一开口,有点口吃。他问道:“你……杀了人?杀了……玉音?”
陈维如的泪下得更急,抽噎著道:“是,我杀了她!我实在无法忍受,她……她是一个陌生人,我实在无法忍受!”
“她是一个陌生人”这句话,原振侠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就在昨天晚上,陈维如也曾讲过。原振侠还未曾进一步问,已听得王一恒发出一下呻吟声来。
王一恒已经感到,陈维如真的杀了人。尽管在波谲云诡的商场上,他有著各种各样的经历,但是杀人──一个杀了人的人,是他的外甥,这时在他的办公室中,要他援手,这样的经历,他却从来未曾遇到过!
黄绢在一旁,也感到莫名其妙,她忍不住道:“这个人是疯子?”
原振侠道:“不是,他一定是受了甚么重大的刺激,维如,你杀了──”
陈维如的声音听来嘶哑而凄厉,简直令人毛发直竖,他道:“玉音!我杀了玉音──”
王一恒再度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他自然知道“玉音”是甚么人,那是陈维如的妻子。本来,王一恒已经有点动摇,感到陈维如真有可能杀了人,可是这时,一听说他杀了自己的妻子,王一恒实在忍不住怒意,大声喝道:“你胡说些甚么?”
他一面说,一面走过来,一扬手,就重重打了陈维如一个耳光。当他缩回手来之际,他不由自主,向黄绢望了一下。黄绢那种半嘲弄半幸灾乐祸的眼光,使得他恨不得自己突然消失!
陈维如挨了一个耳光,一点也没有反抗的表示,双手捂住了脸,发出了一阵呜咽抽噎的声音来。
王一恒一直感到黄绢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他身上盘旋,令他不敢正视黄绢,而心中的怒意,又无法发泄,他转向原振侠,厉声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原振侠镇静地道:“我和他是医院的同事,我们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王一恒呆了一呆,他绝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回答。那使得王一恒更加狼狈,而黄绢却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出了夸张的笑声来。
原振侠在回答了王一恒的问题之后,又用力摇著陈维如,把他捂住脸的双手,拉了下来,道:“你慢慢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陈维如双手发著抖,他把发著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前,颤声道:“我……扼死了她……就是用这双手……扼死了……她……”
原振侠抬起头来,望向王一恒,王一恒道:“他……好像有点不正常!”
原振侠还没有回答,桌上对讲机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声音。王一恒用力按下一个按钮,秘书惶急的声音传了过来:“王先生,有两位警官,一定要来见你!”
王一恒怔了一怔,道:“叫他们等一等,我有重要的事?”
他放松了按钮,不由自主喘起气来。
黄绢冷冷地道:“看来,真有人杀了人!精神不正常的凶手,在这里会判甚么罪?
”
王一恒狠狠瞪了黄绢一眼,黄绢笑得更是起劲。原振侠将陈维如推得倒退了一步,令他坐了下来,道:“王先生,维如若真的杀了人,事情就很麻烦──”
原振侠的话没有说完,陈维如陡然跳了起来,尖声叫道:“舅舅,你一定要救我!
我杀的实在不是她,她已不是她……她……我实在忍不住,我……虽然扼死了她……可是……”
王一恒道:“你先别胡说八道,我替你找律师!”
陈维如喘息著,眼神之中,充满了求助的企望,道:“我不是胡言乱语,我说的全是真的!”
原振侠又要他坐下去,道:“已经有两个警官来了,是不是为你的事来的?”
黄绢道:“当然是!哈,看来大富豪的麻烦,真还不少!”
她坐在椅子上,搁著腿,修长的腿在微微晃著,看来姿态极其撩人。
王一恒勉力令自己镇定下来,手放在对讲机上,像是不知道在按下了按钮之后,该如何吩咐他的手下才好。原振侠沉声道:“要不要我先去看一下,两个警官是为甚么事而来的?”
王一恒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原振侠向黄绢望去,黄绢皱著眉,也不知道她在想些甚么。原振侠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办公室外的空间,几个秘书正在交头接耳,原振侠一出来,他们立时停止了交谈。
原振侠道:“那两位警官呢?王先生叫我先去应付他们一下!”
一个秘书忙道:“在会客室!”
原振侠道:“你们没有说些甚么?”
几个秘书连声道:“没有!没有!”
原振侠在一个秘书的指引下,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布置豪华得令人吃惊,两个便衣警官,看来都十分精明能干的样子,正在等著。
原振侠一进来,就道:“真对不起,王先生和一个阿拉伯代表团,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会议,两位有甚么事,请告诉我!”
那两个警官互望了一眼,其中年纪较长的一个道:“有人看到一个杀人疑凶,进入了这幢大厦,而这个疑凶的身分,是王一恒先生的外甥!”
原振侠的心头,像受了一下重击一样。本来,他还存著万一的希望,所谓杀了人,是陈维如的胡言乱语。但如今,看来是千真万确的了!
原振侠竭力使自己镇定,道:“有这样的事?那个疑凶,他杀了甚么人?”
年轻的那个道:“杀了他的妻子!疑凶可能是一个极严重的心理变态者,极其危险,他在杀了人之后,还和被害者的尸体,共处了一夜,据目击者说,情形极其可怕,所以,要请王先生合作!”
原振侠的脸,不由自主,变得煞白──杀了人之后,还和被害者的尸体,共处了一夜!那也就是说,陈维如杀人,是昨天晚上的事!
而昨天晚上,他曾先到陈维如家里,和陈维如的妻子讲过话。告辞之后,又在大厦门口见到了陈维如,也谈了相当久!
陈维如杀了他的妻子徐玉音,难道就是陈维如和他分手之后,回到家里的事?
事情本来就怪异,如果是在那时候发生的事,更加怪异莫名。他为甚么要杀了自己的妻子,是不是和他那种怪异的话有关?
原振侠的思绪极乱,一面思索著,一面道:“是,这样的话,我想王先生会议一结束,就可以和两位见面。不过,照两位所说,疑凶的行为如此可怕,他又进入了这幢建筑物,警方为甚么不采取行动?”
那年轻的警官道:“我们已经采取了行动,有上百名警方人员,正在逐层搜查。”
原振侠的心头怦怦跳了起来,那警官接著道:“本来,我们可以直接进入王先生的办公室执行任务,可是由于王先生是一个很有地位的人,所以──”
原振侠勉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来,道:“两位不见得以为,疑凶是在王先生办公室里吧?”
年长的那个警官看来很深沉,道:“不是那么说,疑凶是王先生的外甥,恐怕他会向王先生求助!”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道:“警方是今早才发现凶案的吧?怎么调查工作进行得那么快,一下子甚么都知道了?”
他这样试探著,是在想:是不是可以有机会,让陈维如逃走?原振侠绝不是一个不守法的人,在警方的行动之下,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要让陈维如逃走,是因为他深知陈维如的为人,知道他绝不会杀人的,而他竟然真的杀了人,其中一定有极其曲折离奇的原因在。而一般来说,警方调查起谋杀案来,是不会去注意原因的。
那年轻的警官道:“是,目击的人太多了。”
原振侠又吃了一惊,道:“甚么?有人目击行凶?”
年轻的警官摇著头。
原振侠咳嗽了一下,坐了下来,又看了看手表,道:“经过的情形怎样,是不是可以先简略说说?我可以一有机会,就向王先生报告一下,大家节省点时间。”
那两个警官互望了一眼,就在这时,又有一个警官,走进会客室来,向那两个警官作了一个手势,道:“搜索还在进行,但未曾找到疑凶!”
年长的警官道:“继续搜索!”
那警官走了出去,年长的那个道:“王先生也真沉得住气,整幢大厦全是和他的事业有关的机构吧?我们在一层一层搜索,他居然还在开会!”
原振侠正色道:“阿拉伯联盟代表团的来头很大,商谈的业务,牵涉到上亿美金和国际上微妙的局势。他是做大事的人,不能为了小事,而在国际上丧失信誉。”
对原振侠的回答,对方像是感到满意,那年长的警官道:“经过十分复杂,我们已有相当足够的证据,证明疑凶是十分危险的变态者,你还是快去催王先生出来吧!对了,我看到有几个穿黑西装的人,他们是──”
原振侠道:“他们是阿拉伯代表团团长的护卫人员!”
两个警官“哦”地一声,原振侠看看已问不出甚么来,就转身走出了会客室。在经过那几个秘书身旁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道:“各位,我提议各位,甚么也不要说,王先生一定不会忘记各位曾保持沉默!”
那几个秘书连声答应。
原振侠回到了王一恒的办公室,看到陈维如还摇著头,身子在剧烈地发著抖。王一恒在来回踱步,黄绢则好整以暇地摇著腿。
原振侠进来之后,心中苦笑了一下──在这间房间中,总共只有四个人,可是这四个人之间关系之复杂玄妙,真是到了极点!
他自己和黄绢,在偶然相识之后,曾经在一场暴风雪中,在一个山洞中度过了他毕生难忘的三天。可是黄绢却像是完全忘了那三天,现在她是卡尔斯将军眼前的红人,权势薰天,又身负调查尼格酋长失踪的重任,要和王一恒这样的大人物作针锋相对的斗争。
而王一恒,这个闻名全球的豪富,不知为甚么要派人去跟踪尼格酋长。在黄绢的责问之下,他本来已经够麻烦的了,偏偏又遇上了他的外甥,冲进来说自己杀了人!陈维如杀了人,要王一恒帮忙,王一恒财势再大,又有甚么法子?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复杂到了这一地步,只怕真是天下少有的了!
原振侠才一进来,王一恒立时向他望了过来。原振侠指了陈维如一下,道:“警方知道他进了这幢大厦,也知道了你和他之间的亲戚关系。如今有上百名警方人员在逐层搜索,因为顾及你的地位,和你正在开重要的国际性会议,所以才没有进来!”
王一恒闷哼了一声,道:“我要把全市最好的刑事律师,全部都叫来!”
黄绢冷冷地道:“全世界最好的刑事律师加在一起,也无法使一个自己承认杀了妻子的人,变得无罪!”
王一恒提高了声音,道:“我根本不相信他杀了人!”
黄绢又笑了起来,道:“陈先生,你是不是杀了你的妻子徐玉音?”
陈维如陡然抬起头来,道:“是,我杀了她!”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突然又全身发起抖来,道:“不,不,我杀的不是她!”
陈维如这种反常的话,已不止说了一次,也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黄绢瞪了他一眼,道:“说实话,你是不是杀了人?用手扼死的?”
王一恒冷笑了一声,道:“黄小姐,你好像对他杀了人,感到十分高兴!”
黄绢笑著,她笑得十分欢畅。在那一刹间,她看来十足是一个调皮的少女,可是天知道,这个少女心中在想些甚么?这时,不但原振侠心中有这样的感觉,王一恒也深切地感到了这一点。
可是尽管这时在形势上,王一恒和黄绢处在敌对的地位上,王一恒也越来越觉得,把她当作自己的猎物的话,可能是世界上最难猎获的猎物了,但是王一恒绝没有意思,去改变一见到她时就打定的主意。
黄绢一面笑著,一面道:“当然感到高兴!你,给我们制造了麻烦,现在,他正帮你制造麻烦。你想想,你的一个至亲,成了杀人犯,这是多么轰动的新闻!”
她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向原振侠望了过来,道:“这样的新闻,会不会影响他的商业活动?”
原振侠没有回答,王一恒发出了一下愤怒的闷哼声。他当然知道,虽然凶杀案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他是一位名人,所有的报导,一定会将他推进去。暂时,和他的商业活动,当然不会有影响,但是他的敌人,都会藉此对他进行攻击!
王一恒自然也知道,陈维如被拘捕之后,他也无法不出面替他找律师辩护,也一定要尽他自己所能,去证明陈维如的为人。这将使他陷得更深,这的确令他感到极度的烦躁。
王一恒双手紧握著拳,身子转动著,他看到了黄绢还充满笑容的脸。他心中陡然一动──黄绢的高兴,一定还另外有原因的!
他毕竟是一个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这时镇静了下来,甚至也现出了笑容来,道:“黄小姐,看来你有办法,解决我的烦恼!”
黄绢笑道:“是,但必须你先解决我的烦恼!”
王一恒感到极度的兴奋──这样的人,才是自己的对手!这样能干的一个人,而又这样年轻美貌,这是绝不能放过的一个女人!
他摊了摊手,道:“一项交易?我要将为甚么派人去跟踪尼格酋长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你?”
黄绢道:“是的!”
王一恒道:“那么,我得到甚么?”
黄绢指著陈维如,道:“我可以使他不落入警方的手中,可以使他离开这个城市。
”
原振侠心中“哼”地叫了一下。黄绢的确是有这个能力的,以她的身分而论,她要做这件事,不会有甚么特别的困难!
王一恒只考虑了不到三秒钟,就道:“好,成交了!”
黄绢道:“我相信你,我先把他弄到一个领事馆去,你再告诉我,为甚么要跟踪尼格酋长!”
王一恒伸出手来,黄绢也伸出手来,他们握著手,表示一项“交易”已经达成了协议。可是黄绢凭她女性特有的敏感,却立时感到,王一恒把她的手握得太紧了,远远超过了为了表示达成协议的热忱。黄绢也立时想到,这个大富豪为甚么要这样?
她当然猜得到这个大富豪为甚么要这样。那使她的脸上,浮起了高傲的矜持,也使她略为用了一些力,把她柔软的手,从王一恒宽大厚重的手掌之中,抽了开来。
原振侠看到了这种情形,他看得很清楚,心中也很不是滋味。黄绢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包括掌握了一个国家的卡尔斯将军,和掌握了一个庞大经济王国的王一恒,而不是他,一个普通的小医生。
黄绢转过身,在转身之际,长发扬了起来,拂向王一恒的脸上,使得王一恒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
黄绢走出了王一恒的办公室,原振侠立时来到陈维如的身前,道:“维如,黄小姐要帮你逃走!”
陈维如惘然抬起头来,道:“逃?我逃到哪里去?我杀了人,为甚么要逃?”
原振侠沉声道:“你一定要先避开一下,我们都相信你……即使杀了人,一定有原因!”
陈维如又抽噎了起来,道:“你相信?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她已根本不是她,我非杀她不可!”
原振侠道:“这可以慢慢再说,你先跟黄小姐走,不要胡来,好不好?”
陈维如又呆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这时候,黄绢已经和四个穿著黑西装的人,一起走了进来。
黄绢的行动十分简单,她带进来了四个她的护卫人员,这些人,全是有外交人员身分的。然后,她叫其中一个身形和陈维如相仿的,和陈维如交换了衣服,又堂而皇之,将之带了出去。
在这幢建筑物中的警务人员虽多,也没有人来盘问一个阿拉伯代表团团长和她的随员。
黄绢带走了陈维如之后,王一恒接见那两个警官。原振侠和王一恒在一起,还有那个留下来的黄绢的保镳,也暂充公司职员。
王一恒一副不耐烦的神情,道:“这是甚么意思?警方行动太过分了!陈维如的确是我外甥,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付我?”
两个警官不停地道歉,年长的那个道:“我们可以肯定疑凶进了这里,所以才采取行动的。”
王一恒闷哼了一声,坐了下来,年长的那个警官道:“王先生,警方掌握的资料已经相当充分,你是不是要听一下经过?”
王一恒一挥手,道:“我很忙,没有兴趣,你对我的秘书说好了!”
他说著,指了指原振侠。那正是原振侠求之不得的事,他正想知道陈维如是如何杀人的。
两个警官又用锐利的眼光,四面看了一下,直到肯定办公室中没有人,才和原振侠一起离开。
在一间精致的会客室中,原振侠听他们详细地叙述著,陈维如怎样被人发现他行凶杀人的经过,经过十分复杂曲折。
首先发觉事情不对劲的,是大厦的夜班管理员。一般高级住宅大厦的所谓管理员,所负的责任是司阍、保安等等,通常都有一个小小的空间作“办公室”。而值夜班的,就会在夜深人静之际,睡在这个办公室中。
陈维如所住的那幢大厦,保安设备十分好,电梯中设有闭路电视,在办公室的一具电视萤光幕上,可以看到电梯中的情形。有了这样的设备,如果有歹徒要在电梯之中进行不法行为,那就无所遁形。
管理员的责任之一,就是要时刻注意闭路电视,所以他看到陈维如进电梯。
“陈医生进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管理员的叙述很详细:“那时,我正准备出去巡逻,这是我的责任。在午夜之前,我要从上到下,每一层都去看一遍,通常需要一小时的时间。所以,那时,大概是十一点左右,我已经拿起了电筒。陈医生经常一个人回家,时间也不算太晚,所以我也没有太注意。”
晚上十一时──原振侠心中想:自己和陈维如分手时,最多不过九时,这两个小时,陈维如到甚么地方去了?一直在大厦附近徘徊?
这两小时,应该十分重要,原振侠心中这样想。
管理员接下来的叙述是:“可是,陈医生这时,神情不是很对。电梯中的闭路电视摄像管,是装在电梯顶上的,所以从萤光幕中看到的画面,是自上而下的,角度相当怪,看不惯的人,会看得很吃力。看到的,是电梯中搭客的头顶部分,看不到脸上的神情,我看到陈医生在不断地抓自己的头发。
“他不但不断抓自己的头发,看起来抓得很用力,而且,还不断紧握著拳,敲打著电梯的壁。这种情形,实在很不正常。
“在管理室,是有对讲机可以和在电梯中的人通话的,这种设备,本来是为了电梯有故障时使用的。我已经按下了按钮,想问问陈医生发生了甚么事。可是我又想到,一个人在电梯里,如果突然之间,听到了有人讲话的声音,可能会吓一大跳,所以我又关上了通话的按钮,并没有讲甚么。
“我继续注意著陈医生,看到电梯停了下来,门打开,可是陈医生却并不立即向外走去,只是站在电梯中,伸手向著打开的电梯门,不知道在干甚么。”
管理员不知道陈维如在干甚么,那是因为在电视上看来,完全是俯瞰的角度,无法看到陈维如脸上表情的缘故。
可是,有一个年轻人,正好送他的女朋友回家,女朋友就住在陈维如住的那一层,这时,正好要搭电梯下楼。当电梯门打开之际,这年轻人和陈维如相隔,不过一公尺的距离,陈维如伸出来的手,几乎碰到他的脸上。
那年轻人的说法是:“我真的吓了一跳,电梯门一打开,我以为没有人,就一步跨了过去,可是电梯中却有一个人在。这人,我因为经常送女朋友回家,曾见过一两次,知道他是陈医生。我差点撞在他的身上,连忙站定身子,陈医生像是根本没看到我,他的样子可怕极了,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面上的肌肉扭曲者。我才站定,就发现他眼睛之中,射出一股凶狠的光芒来,双手伸向前,看来像是要捏我的脖子!
“我在吓了一跳之后,不知怎么才好。陈医生忽然用极可怕的声音道:‘你是谁?
’我忙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似乎根本未曾听到我的回答,继续大声道:‘你别骗我,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是!你究竟是甚么人?你再不说,我就杀了你!’”
那年轻人要不是以前曾见过陈维如几次,这时一定以为他是一个疯子了。年轻人又后退了两步,道:“陈医生,你喝醉了?”
陈维如的声音变得更可怕,据这年轻人的形容是,简直如同夜枭的鸣叫一样。听了之后,令人毛发直竖,全身不由自主发颤。陈维如在尖叫著:“我没有喝醉,我很清醒,我知道得很清楚!”
那年轻人当时所想到的,只有一点:喝醉了酒的人,是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他一定是喝醉了!
年轻人是在事情发生之后,向调查的警官叙述当时的经过的。当他讲到自己的想法之际,警官曾问:“他真的喝醉了?有很大的酒气?”
年轻人想了一想,摇头道:“我倒没有闻到酒味,或许他喝的是伏特加酒。这种俄国酒,就算是喝醉了,也闻不到酒味!”
警官没有再说甚么,年轻人就继续说下去。
当时,陈维如的尖叫声,使得年轻人不知所措。他心中想,和一个喝醉酒的人,何必计较,不如快点下楼去算了吧!就在他打算跨进电梯去的时候,陈维如居住的那个单位的门打开,有人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人,我也认识,”那年轻人说道:“那是陈医生的太太,她叫甚么名字?就是案中的死者,徐玉音?真太可怕了!”
年轻人在讲到这里的时候,声音禁不住有点发颤,他继续讲述当时的情形。
徐玉音打开门出来,皱著眉,道:“维如,你叫嚷些甚么?”
徐玉音才一出现,陈维如的神情,就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连走出了几步。他是打横走出去的,一下子来到了电梯旁边挂著的灭火筒附近,发出可怕的声音,继续在叫著:“你是谁?你是谁?老实说,你是谁?”
徐玉音只是一直皱著眉,并没有回答。那年轻人看到这样的情形,道:“陈太太,要不要我帮忙扶他进去?他大概是喝醉了!”
这时候,才被那年轻人送回家的,年轻人的女朋友,也因为外面的吵声,而打开门走了出来。同时,管理员因为不放心,也乘搭另一架电梯,上来看看究竟。
所以,在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有三个目击证人。这三个目击人是:大厦管理员、那年轻人和他的女朋友。
三个人的说法全是一样的,而且这三个人,也绝没有再串通好了,来捏造当时经过的可能。
管理员的叙述,最是生动,他道:“我想来想去,总觉得陈医生的行动十分古怪,所以不放心,上来看看。大厦一共有两架电梯,一架叫陈医生乘了上去,一直没有落下来,所以我就乘搭另一架上去。
“电梯停下,门才一打开,我就听到陈医生在大声叫著,样子很可怕。同时,也看到了陈太太,站在她家门口,门打开著。还有林小姐,林小姐是陈医生的邻居,和林小姐的男朋友,我曾见过好几次,每次林小姐回来得晚,总是他送回来的,他好像姓……黄?”
管理员说的,就是那年轻人和他的女朋友。
“我看到有那么多人,又听到陈医生在不断地叫著,就知道一定有甚么事发生了。
我忙走出电梯,才一跨出去,又听得陈医生大叫了起来──”
陈维如大叫著,叫的仍然是那句话:“你是谁?我看你已经不是你,你……你……”
他叫到这里,突然急速地喘起气,接著又道:“你是从阿拉伯来的?”
陈维如忽然之间,叫出这样一句话来,令人莫名其妙。
那年轻人只好同情地望向徐玉音,事后他对陈维如的评语是:“陈医生那时候的情形,完全像是一个疯子一样!”
原振侠听两个警官详细叙述著事情发生的经过,当讲到这一段时,一个警官有点歉意地道:“原先生,陈维如在那时候讲的话,其实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他说他的妻子,也就是案中的被害人,是从阿拉伯来的,这可以证明他有点精神错乱了。但是三个目击证人都这样说,我们只好照样转述给你听。”
原振侠的心中十分乱,陈维如为甚么这样精神失常?这是不可能的事,陈维如这样子,一定有极其神秘的原因,但是原因何在呢?
这时,原振侠也未曾特别注意,陈维如指徐玉音是“从阿拉伯来的”这句话,有甚么特殊的意义。他只是随口应道:“是啊,听来,一点意义也没有。”
另一个警官道:“可是奇怪的是,根据三个证人的供述,陈维如不断地说他的妻子是阿拉伯人,还说他的妻子,是阿拉伯的一个酋长!”
原振侠一听,整个人几乎直跳了起来!由于他的反应是如此之强烈,以致那两个警官,也为之愕然半晌,道:“原先生,你怎么啦?”
原振侠忙道:“没甚么,没甚么,我只不过──真的没有甚么!”
原振侠本来想说“我只不过想到了一些事”,但是他随即想到,自己想到的事,要向这两位警官解释起来,实在太复杂了,还是不要提的好,所以他才突然改了口。
那两个警官虽然神情有些疑惑,但是也没有再问甚么。而原振侠所想到的是:阿拉伯的一个酋长!事情怎么那么巧?
他刚因为一个在夏威夷群岛上失踪的阿拉伯酋长,而和黄绢、王一恒扯在一起,那宗失踪案如此之神秘,如今忽然又在陈维如的口中,冒出了“阿拉伯酋长”来,这不是太怪了吗?
原振侠不由自主,用力摇了摇头,想使自己清醒一些。他绝对无法把尼格酋长的失踪,和陈维如指责他妻子的话,联在一起,可是又不能不放在一起想。
原振侠在思绪一片紊乱之中,只好苦笑著问:“陈维如怎么会认为他的妻子,是阿拉伯的一个酋长?这不是太怪诞了吗?”
那两个警官都同意原振侠的话,道:“是的,真是太怪诞了!”
陈维如在责问徐玉音,问她是不是“从阿拉伯来”之后,徐玉音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奇怪的是,三个证人都一致认为,徐玉音的反驳,十分软弱,她只是靠著门边,像是站不稳一样,道:“你在胡说甚么?你在胡说甚么?”
陈维如却反而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大声喝道:“你敢否认?你敢说不是?我要你现出原形来,我不管你是甚么妖精,我要你现出原形来!”
在一旁的三个人,听得陈维如越说越不像话,那姓黄的年轻人忍不住道:“陈医生,你在胡说些甚么?”
陈维如陡然大喝道:“你不信,我叫她现出原形来给你们看!”
陈维如在这样大叫了一声之后,接下来的动作,真是出人意料至于极点──他陡然一伸手,摘下了挂在墙上的灭火筒来。
由于他的动作是如此突然,事前他又是胡言乱语,说甚么要徐玉音“现出原形来”
,一点要有所行动的迹象也没有,而且,平时陈维如给人的印象,又是极度的文质彬彬,谁也想不到他忽然会有这样的大动作。所以,三个人虽然眼看著他把挂在墙上的灭火筒取了下来,一时之间,也猜不到他想干甚么,也没有来得及阻止他。
而陈维如一将灭火筒取在手中之后,又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音,在一刹那之间,将灭火筒倒转了过来!
谁都知道,灭火筒如果一倒转了过来的话,灭火筒中的两种化学剂,就会混合,因此而产生可以灭火的泡沫,自灭火筒的嘴中,疾喷出来。
这时的情形就是这样,泡沫自灭火筒中,放射而出,射向徐玉音。徐玉音发出了一下尖叫声,立时后退,她退得虽然快,身上已经被灭火筒中射出来的泡沫,射得一身都是。
徐玉音本来就是站在门口的,她一退,就退进了屋子内,而且立刻要将门关上。可是陈维如却像是凶神恶煞一样,直冲了过去,仍然抱著灭火器,连人带筒,重重撞在门上,将门撞了开来。
他可能是太用力了,以致他撞开了门之后,收不住势子,整个人都跌了进去。他跌倒在地上,仍然抱著灭火筒,泡沫也不断地喷出来。三个在一旁的人,看到这种情形,全都吓呆了!
管理员和那年轻人,首先向内直冲了进去,林小姐跟在后面。
他们三人冲进去之后,并没有看到徐玉音,只听到了一下关门声,看到卧室的门,正重重地被关上。显然是徐玉音一逃了进来之后,就进了卧室,并且把门关上。
而倒在地上的陈维如,正挣扎著站了起来,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双手已不再抱住灭火筒。灭火筒在地上,由于泡沫在激射,产生了一股力道,使得灭火筒在地上不断地旋转著,泡沫也随著转动而四下飞溅,射得几个人的身上全是,家具陈设,也弄得一团糟。
不过这时候,三个人却无暇去理会这些,因为陈维如的态度越来越怪异,他哈哈大笑著,道:“原来有用,原来真有用!”
他一面叫著,一面还要去拾起灭火筒来,又叫道:“她怕了,她会现出原形来!”
管理员和年轻人一起冲上去,把陈维如紧紧抱住,不让他有进一步的行动。陈维如用力挣扎著,三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
林小姐在一旁,骇然叫道:“陈医生疯了!”
陈维如那时的情形,除了使人觉得他“疯了”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形容词。
原振侠陡然站了起来,大声抗议:“不,陈维如不会那样的!”
两个警官中的一个道:“三个证人,都可以在法庭上发誓供述当时的情形,他们绝无串通之理。而且,现场上还留著那灭火筒,和自灭火筒中喷出来的泡沫。”
原振侠又坐了下来,心头一阵苦涩──一直是温文儒雅的陈维如,有著那么良好的教育背景,有那么高尚的职业,为甚么突然之间会变成这样子?他受了甚么刺激?是婚姻的不如意?婚姻的不如意,会使一个人变成疯子?
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再想下去,他只好喃喃地道:“看来,陈维如……已经不是自己了!”
原振侠连他自己也是无意之中,讲出这一句话来的,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怔呆了一下。一个警官冷笑著讽刺道:“陈维如说他的妻子不是她,你说陈维如不是陈维如,真是无独有偶!陈维如不是他,是甚么人?难道也是一个来自阿拉伯的酋长?”
原振侠苦笑著,讲不出任何的话来,那警官道:“事情还有待发展下去!”
原振侠当然知道事情还有待发展下去,事情发展下去的结果是陈维如杀了人,杀了徐玉音!
管理员和那年轻人,终于将陈维如按在沙发上。陈维如挣扎得满头大汗,一面喘著气,一面叫道:“出来,出来!你为甚么不敢出来?阿拉伯酋长不是最神气的人吗?为甚么不敢出来!”
林小姐在一旁,勉力定了定神,道:“陈医生疯了,要不要报警?”
管理员和那年轻人决定不下,照当时的情形来看,除了报警之外,似乎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但是他们都顾虑到,陈维如是一个有著高尚职业的人,如果一报警,事情闹了开来,对他将来的事业,有极大的影响。
陈维如却叫了起来:“报警有甚么用处?不如去请一些和尚道士来作法拿妖!对了,白蛇精是吃了甚么才现出原形来的?雄黄酒?你们去拿雄黄酒来,我倒要看看这个阿拉伯酋长是甚么样子的!”
陈维如的话,简直是语无伦次到了极点,可以说完全没有人可以听得懂他在说些甚么。他一面说,一面又冲著卧室的门,大叫道:“出来!”
林小姐看著情形越来越不对,她已经拿起了电话。可是就在这时,卧室的门打开来,徐玉音走了出来,神态很镇定,道:“不必报警了,陈医生他……他最近事业上有点小挫折,心境不是很好,喝醉了,没有事情的!”
徐玉音这样说,倒使得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陈维如一看到徐玉音出来,神情又变得极度紧张。徐玉音说著,来到了陈维如的身前,陈维如像盯著甚么怪物一样地,看著他那位美丽又能干的太太。
徐玉音叹了一声,柔声道:“好,维如,我甚么都告诉你好了!”
陈维如震动了一下,低下了头。
管理员和那年轻人看到气氛已经缓和了许多,也就松开了抓住陈维如的手。陈维如站起来,又坐下去,道:“你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徐玉音苦笑了一下,道:“我尽我所知告诉你!”
陈维如像是同意了,半晌不出声。在一旁的三个人一看到这种情形,分明是他们夫妻间的争执,已经告一个段落。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自然是由他们夫妻自己去解决问题了!
所以,三个人互望了一眼,管理员首先道:“陈医生,你也该休息了!”
他说著,已向外走去,年轻人和他的女朋友,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三个人一起离开。
管理员在事后,十分后悔,道:“我们离开的时候,真的看不出还会有甚么事发生。虽然刚才发生的事,那么奇特可怕,但我们走的时候,陈医生甚至还送我们到门口。
我俯身,要去拾起那只泡沫已喷完了的灭火筒来,陈医生还说:‘不用了,明天再说吧!’
“我们三个人离开之后,在陈医生的门口,又站了一会,总是有点不放心。可是里面甚么声音也没有传出来,看来一切都恢复了平静。黄先生送林小姐回去,我和黄先生一起下楼。
“黄先生离去之后,我回到房间里,没多久,也就睡著了。一直到我再被惊醒,那时,已经是凌晨四时了。”
在管理员的叙述中,负责调查的警官曾问:“你们离开的时候,是几点钟?”
管理员的回答是:“陈先生闹了大约一个钟头,我回到房间时,是十二点到一点。
”
管理员回到他的小房间,是午夜十二点,直到他又被吵醒,是凌晨四点。这期间,一共约四个小时。
管理员是被一下砰然巨响所惊醒的。由于职业上的习惯,一被惊醒,他立时跳了起来,顺手拿起一根大棍子,就冲了出去。
当他冲出去之际,他又接连听到了几下声响,当他奔到了声响的来源处时,看到了陈维如。
一看见又是陈维如,管理员心中也不禁暗骂了一声。但是大厦的管理员,通常是不敢得罪大厦住客的,管理员按住了气,道:“陈医生,又怎么了?”
陈维如像是站立不稳一样,又向前冲出了一步,再撞在一列信箱上,发出了一下巨响。然后,他扶住了墙,转过身来,望著管理员,只是喘气。
管理员这时,不但注意到了陈维如的神情十分骇人,而且还注意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那就是,陈维如的手中,提著一只箱子。
陈维如是一个医生,他提著医生常用的那种箱子走出去的情形,管理员看到过许多次,不会觉得有甚么特别奇怪。而这时,令管理员有怪异之感的是,陈维如手中所提的那只箱子,是一只嫩黄色的女用化妆箱。
陈维如看了管理员一眼,又抬头向上看了一眼。陈维如在抬头向上看的时候,据管理员说,神情更是可怖。这种神情,即使那管理员是一个知识程度不高的人,也一下就可以意识到,在楼上,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管理员也算是十分机智的人,他一想到了这一点,又看到陈维如想向外奔去,他就问:“陈医生,你要到甚么地方去?”
陈维如并没有回答,只是向外奔过去,奔到了大厦的大门。
大厦的大门,是两扇相当大的玻璃门。陈维如奔得很快,一下子撞到了玻璃上,又发出了一下巨响,还好玻璃很厚,没有撞破。
陈维如撞了一下,就伸手去推门,可是大厦的门,在午夜之后,是上了锁的。本来,住客都有钥匙,可是陈维如这时,显然没有带钥匙,他转过身来,声音乾涩,叫道:“开门,快开门!”
管理员连忙答应著,转身奔进他住的小房间中,抓了钥匙在手。
一般的门,都可以在里面不用钥匙打开,但大厦的那扇大门,却为了治安上的理由,在里面,也一样需要用钥匙来开。那是为了万一有歹徒被困在大厦范围内的时候,也不易逃脱。
管理员在抓了钥匙在手之后,陡然想到陈维如的情形,极度可疑。他拿起了电话来,报了警,这就是警方为甚么那么快就会来到的原因。
管理员在电话中只简单地讲了几句,就走了出来,他看到陈维如把脸贴在玻璃上,不断在喘著气。管理员打开了门,陈维如几乎是跌出去的,管理员去扶他,他把管理员推开,就一直向外奔了出去。
管理员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打电话报了警,会不会大惊小怪,心中很惴惴不安。他关上了门之后,决定上楼去看看。
管理员才一出电梯,就感到事情不对,因为他看到陈维如居住的那个单位,大门半开著,并没有关上。在凌晨四时而大门半开,这自然是绝不正常的。他在门口叫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就走了进去。
管理员一进屋子,所看到的情形,和二十分钟之后,大批警方人员赶到之后,所看到的情形是一样的。
向原振侠叙述事情被发现经过的两个警官,正是当时第一批赶到的警方人员。
警方人员赶到的时候,看到管理员在大门口,不住地发抖,指著楼上,结结巴巴,讲不出话来。他们乘搭电梯上楼,看到徐玉音,陈维如的妻子,倒在客厅中,屋子十分凌乱。接著来到的法医,立时在徐玉音的颈子上,发现了明显的扼痕,而且,断定了徐玉音是因为颈部受扼而死亡的。
在徐玉音的尸体,从大厦门口抬出去之际,警方的通缉工作已经展开了。根据管理员的供述,根据邻居林小姐的供述,再根据那年轻人的供述,陈维如毫无疑问,是杀人的凶手!
警方办事迅速,在屋子中找到了陈维如的照片,立时复印了分发出去。
在陈维如进入王一恒所属的那幢巨厦之际,恰好被两个巡逻警员看到,立刻报告了上去。警方人员在进一步的调查,发现了陈维如和王一恒有著近亲关系之后,当然更加紧张,立时派大队人马,进入大厦搜索。
这种搜索行动,照说是万无一失的。但是恰好黄绢带了她的安全人员,也在大厦中,她把陈维如扮成了她的安全人员,带了出去。
当两个警官,讲述完了一切经过之后,原振侠只是苦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那两个警官,在提到陈维如之际,还只是称之为“疑凶”。但是原振侠却十分清楚,因为陈维如在冲进王一恒的办公室之际,早已直截地承认自己杀了人,而且,正是用手扼死的!
原振侠知道,陈维如这样性格的人,本来是绝不会做出这样事情来的,而他居然做了,一定有极其重大的原因──陈维如也说了原因,可是根本没有人听得懂。他只说“她不是她”,所以才“非杀她不可”,这是精神错乱者的呓语,而原振侠绝不相信陈维如会精神错乱,他只是相信其中另有诡秘的原因!
那两个警官相当客气,他们临走的时候,道:“原先生,请你转告王先生,如果有疑凶下落的消息,请立即和警方联络!”
原振侠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
他送两个警官出去,再回转来时,王一恒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见他。
原振侠把经过情形,大略向这位大富豪讲了一下,王一恒自始至终只是皱著眉。等到原振侠讲完,他才挥了挥手,道:“原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相当私人的问题?
”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早已看出,在自己向王一恒说著陈维如的事情之际,王一恒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显然他正在想别的问题,而不是在关切陈维如。
这时,王一恒这样问,虽然很突兀,倒也不是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吸了一口气,道:“请问!”
王一恒在宽大的椅子中,略为挪动了一下身子,并不立即开口,像是在考虑应该如何开口问才好。过了半晌,他才道:“请问,你和陈维如是同事,是本市医院中的一个医生,为何会成为一个阿拉伯代表团的成员?”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问,心中“啊”地一声。他知道,在他和那两个警官谈话的那段时间内,王一恒已经利用了他整个机构,那种无可比拟的工作效率,对他作了一个调查。
原振侠也几乎立即可以肯定,王一恒调查他,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黄绢。原振侠是和黄绢同时走进王一恒的办公室的,当王一恒看到黄绢的那一刹那时,他的神情动作,即使是一个全然不相干的人,也可以看出他的心意来。何况原振侠对黄绢,还有著一份念念不忘的恋情,自然更加容易敏锐地感觉得到!
原振侠的神态看来很镇定,语气也很平淡,道:“因为我认识黄团长,黄绢!”
王一恒的身子向前俯了俯,神情比原振侠提起陈维如时,不知专注了多少,他问:“是同学?”
“不,”原振侠摇头:“我在日本学医的时候,曾和她在一起,研究过一件相当离奇的事。她知道我对事物有一定的分析能力,所以,她要调查尼格酋长失踪一事,在未曾见你之前,先来和我商量一下。”
王一恒十分用心地听著。原振侠已经知道,他会一直追问下去的,所以已经回答得十分详细。
可是王一恒还不满足,原振侠的话才一说完,王一恒就已经道:“她和那个独裁者,卡尔斯将军的关系,究竟怎样?”
原振侠对这个问题,感到十分厌恶,他的神情和语调,也变得冷淡了起来,道:“我不知道。我想,如果你要知道这一点的话,留意一下专门报导各国政治内幕的杂志,还来得好些!”
王一恒的身子向后仰了仰,道:“不瞒你说,我知道黄小姐极得卡尔斯将军的信任,在那个国家中,她几乎可以替代卡尔斯发言!”
原振侠耸了耸肩,明显地表示了他不感兴趣。可是王一恒却显得兴趣盎然,道:“原先生,由于我和阿拉伯世界有相当大的贸易,我属下的钻石公司,也和卡尔斯的国家有钜额交易。而卡尔斯的行为,又是这样的怪诞和嚣张,支持全世界的恐怖活动,所以我的机构,对他也早有了详细的资料!”
原振侠耐著性子听完,已经站了起来两次又坐下,用行动表示了他极度的不耐烦。
然后,他道:“王先生,你想说明甚么?”
王一恒用一种十分诡秘的神情,笑了一笑,道:“根据极可靠的情报,卡尔斯将军,是一个绝无希望治愈的性无能患者!”
原振侠陡地一怔,一时之间,他倒绝不是怀疑王一恒所得情报的正确性,而是因这项情报,而联想到了许多别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