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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绢和卡尔斯将军之间的关系是甚么呢?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许多次了。尽管他不愿意有答案,但是答案却明显地放在那里──黄绢是这样出色的一个美女,又有著超卓的能力,卡尔斯将军这样的野心家,几乎把治理国家的权力,交到了她的手上。那么,他们是甚么关系?
在原振侠和任何人看起来,卡尔斯将军和黄绢之间,所缺少的,只不过是形式上一个排场极豪华的婚礼而已!
但是,如今王一恒却说,他有可靠的情报,证明卡尔斯是一个性无能患者!那么,他和黄绢之间……原振侠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再也想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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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恒吸了一口气,道:“我的情报来源,是苏联国家安全局,和美国中央情报局,绝对可靠的!”
原振侠只是茫然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王一恒深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直视著原振侠,道:“那就是说,总会有一天,卡尔斯将军给黄绢的权力再大,她也会感到不满足!”
原振侠闭上眼睛一想,王一恒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王一恒是在向他表示,他可以有希望,把黄绢从卡尔斯将军的身边,抢到他的身边来。
原振侠没有在表面上有任何表示,他早已自己告诉过自己,黄绢,绝不属于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普通人或者可以给黄绢以深切的爱,但黄绢所需要的是权力、金钱、地位,那只有卡尔斯将军,或王一恒这样的大亨才能给她。原振侠更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卡尔斯是不是性无能,究竟是否重要?
原振侠在思索著,王一恒也在思索著,两人所想的当然不一样。王一恒陶醉在他自己的想像之中,现出充满自信的微笑来,道:“原先生,以后,我或许还有借重你之处。”
这样的话,出自这样一个超级大亨之口,在其他人听来,一定会受宠若惊,但原振侠只是淡淡地道:“以后的事不急,倒是维如──”
王一恒皱著眉,道:“我想请黄小姐把他弄到南美洲去,我在那边有一个朋友,他可以生活得很好。”
原振侠感到十分气愤,提高了声音,道:“维如他杀了人!杀了他的妻子!”
王一恒用一种极度不了解的神情望著原振侠,道:“甚么意思?你要他上法庭去受审?由黄绢掩护他逃走,你也是同意的!”
原振侠挥著手,道:“我的意思是,一定要查出维如为甚么会杀人,而不是让他一辈子作一个逃亡的杀人凶手!”
王一恒又凝视了原振侠半晌,才道:“好,那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了,需要任何费用,都不成问题。”
原振侠没有法子推辞,事实上,就算没有王一恒的这种“委托”,他自己也要去进行的。
他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王一恒拿起了电话,略怔了一怔之后,声调就变得听来极其活泼,道:“当然,黄小姐,我一定实现我的诺言。我们需要作长谈,今晚,在舍下,怎么样?”
他略顿了一顿,接著又有点放肆地,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如果你感到,和我单独相处不够安全的话,大可以把你的安全人员带来!”
原振侠忙道:“问她,维如在哪里?”
王一恒照著问了一句,又答应了一声,神情愉快地放下了电话,道:“维如在一个阿拉伯国家的领事馆中,她已经吩咐人特别照顾。她说维如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你可以随时去见他!”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当他走出大厦,回头向高耸的、在近处要一直把头仰得极高才能看到顶部的大厦,看了一下,感到头昏目眩。大厦在市区的中心,来往行人极多,原振侠心不在焉地向前走著,撞到了好几个路人之后,才上了车。
见到了陈维如,应该直接问他,为甚么要杀人,原振侠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黄绢口中的“一个阿拉伯国家的领事馆”,就是卡尔斯将军统治的那个国家。
卡尔斯将军在全世界各地支持恐怖活动,大概是心虚的关系,那领事馆的安全措施,十分惊人。原振侠道明了来意,虽然早已有过黄绢的吩咐,但是他还是经过了三道门。每进一道门,就经过一次彻底的检查,检查的彻底程度,几乎连他的左手无名指指甲之中,有著一点污垢也查了出来。
领事馆是一幢相当古老的大花园洋房,房子的四周有很大的花园,当然也有了高得异乎寻常的围墙。在经过了三次彻底的检查之后,原振侠被带到地下室,由那里,通过了一道暗门,进入了一间灯光柔弱,布置豪华,看来舒服之极的大房间。
陈维如的身子,紧紧缩成一团,缩在一张大沙发的一角。他将他的身子缩得如此之紧,看来像是想把他自己挤成一个蛋一样。
原振侠进来之后,向带他进来的领事馆人员,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要单独对著陈维如。领事馆人员恭敬地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
原振侠叫道:“维如!”
他一面叫,一面向陈维如走过去,一直来到了陈维如面前。陈维如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动也不动。
原振侠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道:“维如,你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一定要!”
原振侠的话,讲得十分坚决,有一股真的令人不能不回答的力量。陈维如抬起头来,面肉抽搐著,神情很茫然。原振侠一字一顿,道:“你为甚么要杀了自己的妻子?”
陈维如的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但是他的声音,却十分平静。他道:“我是杀了一个人──”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著,喃喃地道:“本来是一双……学了来救人的手……可是我却扼死了……一个人……”
原振侠紧盯著:“为甚么?”
陈维如道:“可是,我却并没有杀死自己的妻子,我杀的,是……是……”
他讲到这里,现出极度犹豫疑惑的神情来,完全像是在徵询原振侠的意见一样,接下去道:“是……是一个阿拉伯酋长?”
原振侠叹了一口气,道:“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陈维如苦笑了一下,道:“振侠,我要把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陈维如的神情,看来十分正常,原振侠心中想。
陈维如的神情,也十分严肃。原振侠并不是精神病的专科医生,但是他也可以凭他的专业知识,判断陈维如并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道:“你不断说阿拉伯酋长,是甚么意思?”
陈维如双手抱住了头,身子剧烈地发了一阵抖,才又抬起头来,道:“你一定要听我说,不要反驳我,听我告诉你!”
原振侠道:“这正是我来看你的目的!”
陈维如有点神经质地挥挥手,道:“事情是那天……晚上开始的,你可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在你那里听音乐?”
原振侠道:“你在我那里听过许多晚音乐,你指的是哪一晚?”
陈维如道:“新年,一月一日那晚,我们听的是新世纪交响乐。”
一月一日是新的一年开始,是各行各业的假期,医院也不例外。那天,当原振侠准备独自听音乐的时候,门铃响了,原振侠打开门,看到陈维如在门外,他觉得相当讶异:“怎么?今天也不陪太太?”
陈维如的神情很无可奈何:“她工作的机构有联欢晚会,我不想去参加!”
原振侠表示了他的欢迎:“那就来听音乐!”
陈维如回家,已经将近午夜了。当他走出电梯之际,看见灯光从大门的缝中透出来,他知道徐玉音已经回家了。想起两个人的工作都这样繁忙,工作的性质又截然不同,陈维如有点伤感。
他在门口停了片刻,心中在盘算著,是不是可以有办法,说服徐玉音放弃现在的工作。但是他想了一想之后,只好叹了一声──徐玉音对事业十分重视,要她放弃,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陈维如打开门,进去,客厅中灯火通明,并没有人,他走进卧室,也没有人,但是却有声响自浴室中传出来。陈维如一面叫著他妻子的名字,一面推开浴室的门,用一种听来十分亲匿的声音,又叫了一声。
但是当他叫了一声之后,他却呆住了。
徐玉音在浴室中,全身赤裸。在浴室之中甚么衣服都不穿,这本来也是极正常的事,作为夫妻,陈维如自然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徐玉音美好的胴体,那都不足以令陈维如怔呆。
令得陈维如怔呆的,是那时徐玉音的神态。
陈维如和徐玉音的收入都很好,他们的居所,也曾经过刻意的装饰。浴室相当大,有一个角落,在墙上,全部镶嵌著镜子。
当陈维如推开浴室的门时,他看到刚好是这一个角落,他也看到徐玉音站在镜前,注视著镜子中的自己,脸上的神情,怪异莫名。陈维如自从认识她以来,从来也未曾看她有过这种奇特的神情。
这是一种极难形容的神情,有惊疑、有恐惧、有悲哀,交杂在一起。当陈维如推门进来时,徐玉音虽然背对著他,可是她却面对著镜子,照说是一定可以看到陈维如的。
可是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只是看著镜子中的自己。
陈维如也从来未曾见过一个人,这样子注视自己的。这时,徐玉音不但看著自己,而且,一只手还在用力抚摸自己的脸──不,不是简单的抚摸,简直就是在用力拉著,扯著自己的脸。从她的动作看来,像是她的脸上,戴著一个面具,她要将之扯下来一样!
陈维如看到了这种情形,陡然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明白他的妻子在干甚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才好。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得徐玉音一连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陈维如是可以肯定,徐玉音是在重复著同一句相当简单的话,可是他却没有法子听得懂。
陈维如向前走出了一步,道:“玉音,你说甚么?”
看徐玉音的样子,像是直到陈维如开了口,她才知道身后有人一样,陡然之间,转过身来。当她转过身来之际,她的神情仍然是这样怪异莫名,她像是想笑,但是又十分愤怒。一看到陈维如,又讲了两句话,仍然是陈维如完全听不懂的话。
这时候,陈维如只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突然侵袭全身。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诡异了,诡异到了他全然无法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在他面前的,明明是他的妻子,可是,为甚么她望著自己的眼光,全然是一个陌生人的,讲的又是自己听不懂的语言?
陈维如张大了口,不知道怎么才好。徐玉音反手指了一下镜子,继续讲了几句陈维如听不懂的话,陈维如尖声叫了起来,道:“别讲我听不懂的话!”
徐玉音怔了一怔,忽改了口,道:“你……是日本人?”
徐玉音的这句话,却是用纯正的英语说出来的。陈维如在那一刹间,真是骇然到了极点!
陈维如从小在英国长大,徐玉音是在英国读大学的,他们两人,平时也常用英语交谈。两人的英语都十分流利,徐玉音的英语,还带有相当浓的利物浦口音。可是这时,出自徐玉音口中的英语,却极其纯正,但多少有点生硬,而且,她还完全将自己的丈夫当成了陌生人,问他是不是日本人!
陈维如吓得目瞪口呆,盯著徐玉音看著,像是在看甚么妖魔鬼怪一样。
而徐玉音还在不断用她那种听来极不自然的声音问道:“这是甚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发生了甚么事,究竟怎么了?”
她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每个问题,都使得陈维如的寒意增加。陈维如是一个医生,他对眼前这种诡异的情景,首先想到的就是医学上的问题。他想到的是,玉音一定因为精神上的过度压力,而使得她精神错乱了!
他大声叫了起来:“玉音,你在说甚么?你为甚么变成这个样子?”
这两句话,他也是用英语叫出来的。刚才他说中国话的时候,他的妻子,竟然问他是不是日本人,这时,他一说英语,玉音怔了一怔之后,道:“你叫我甚么?”
虽然陈维如是一个医生,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也不禁手足无措。他采用了最原始的办法,不等徐玉音再有任何动作,就一步跨向前,扬起手来,重重一掌,掴在徐玉音的脸上!
那一掌,掴得十分重,使得徐玉音的身子,陡然一侧,跌倒在地上。陈维如看看跌在地上的妻子,又看看自己的手,身子禁不住在发抖。
他和徐玉音认识以来,连吵架都未曾有过,更不要说动手打架了,而这时,他却出手打了徐玉音!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一面发抖,一面过去扶徐玉音。徐玉音的脸,又红又肿,这一掌下的力道,著实不轻。
当陈维如去扶她的时候,她推开了陈维如,低著头,像在想甚么,陈维如又不知道怎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大约有三、四分钟,徐玉音才抬起头来,掠了掠头发,望著陈维如,发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来。
一看到这种情形,陈维如大大松了一口气。刹那之间,他的感觉也十分奇特,他感到的是:啊,玉音又回来了!
玉音一直在浴室中,在他的面前,可是他却真正有这样的感觉。
陈维如的口唇发著抖,道:“你……你……”
徐玉音慢慢站了起来,由于陈维如一直在注意她,所以也留心到了她的一些小动作。她在站了起来之后,向镜子看了一眼,又向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却全然不在意半边脸上的红肿。
她的声音,听来像是十分疲倦,道:“真……是的,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梦游症!”
陈维如呆了一呆:“梦游?”
徐玉音转过了头去,道:“我回来,等你,你还没有回来,我就睡著了。等你把我……弄醒,我一定有十分怪异的行动?”
陈维如苦笑了一下,道:“还好,我……打痛你了?”
徐玉音这才抚摸著被打红了的脸,突然之间,她扑向陈维如。在陈维如把她轻轻搂住之后,她紧靠著他,伏在他的肩头。陈维如立即感到,她的泪水已弄湿了他肩头的衣服。
陈维如在那一刹间,完全忘记了徐玉音刚才的怪异,只是不停地安慰道:“别哭,别哭,梦游,就算真是梦游,也不要紧,很容易医治的。”
陈维如当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在劝慰徐玉音时,要加上一句“就算真是梦游”。
陈维如怔怔地望著原振侠,仍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道:“我……为甚么在一开始,就要说这样的话?我记得很清楚,我说了:‘就算真是梦游,也不要紧!’这样的话。”
原振侠一直在用心听著陈维如从头说起,虽然他在听的时候,疑惑重重,但是他并没有打断陈维如的叙述。中断叙述的是陈维如自己,他向原振侠提出了这个问题。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道:“那是你心中,并不以为她真的是在梦游!”
陈维如喃喃地道:“是的,我心中这样的认为。因为她当时的情形,很明显地是在掩饰著甚么,是在向我撒谎,我根本不相信她!”
原振侠感到十分痛心,事态演变的结果,他是知道了的。他真不能肯定,究竟是陈维如不正常,还是徐玉音不正常,他沉声道:“你和我都不是心理和精神方面的专家,但是我知道,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患者,会有一种幻觉,觉得他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陈维如陡地尖叫起来,道:“幻觉?”
原振侠被陈维如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了一大跳,道:“当然是幻觉,这种病例很多!”
陈维如盯著原振侠,道:“你以为,我为了她有自己是另一个人的幻觉,就把她……我自己的妻子杀了?”
陈维如说到后来,语音尖利而带著哭音,显出他心中极度的哀伤。原振侠在这时候,实在无法作出评论,他只好道:“你再说下去,我才可以表示我的意见!”
陈维如不断安慰著,徐玉音也不断流著泪。好一会,徐玉音才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望著陈维如,道:“维如,我们是相爱的,是不是?”
陈维如忙道:“当然,玉音,当然!”
他一面说,一面去吻玉音脸上的泪痕。玉音又陡然抱住了陈维如,抱得极紧,在陈维如的耳际喘著气,一面抽噎著,一面断断续续地道:“你爱我,不论发生甚么事,你都爱我?”
陈维如一面答应著,一面问:“会有甚么事发生?”
徐玉音却并没有回答,只是将陈维如抱得更紧。陈维如心中虽然疑惑,可是也看出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不适宜再问下去。
陈维如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把徐玉音半抱半扶,弄回了卧室去。等到他和徐玉音一起躺在床上之后,熄了灯,两个人都不说话,陈维如已经朦胧地快要睡著了,突然之间,他被徐玉音的叫声惊得直坐了起来。
他们的卧室,设计得几乎一点光也透不进来,窗帘是两层的,有一层是全然不透光的塑胶布。所以,当陈维如直坐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面漆黑,他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身边的妻子。
他的手才伸过去,就被玉音紧紧抓住,玉音在喘气。陈维如记得是被徐玉音的叫声弄醒的,由于刚才他快睡著了,所以未能听清楚她叫了些甚么。这时,徐玉音一抓住了他的手,就喘著气,急速地又说了几句话,那又是陈维如听不懂的话。
陈维如惊骇莫名,道:“我听不懂你说些甚么!”
在他这样说了之后,徐玉音改了口,又是那种纯粹而生硬的英语。她在急速地道:“我……一定是迷路了,怎么一回事……快送我回去!”
陈维如忙一欠身,著亮了灯,灯光一亮,徐玉音用手遮住眼,可是却静了下来。陈维如拉开了她的手,徐玉音的神情,一片茫然,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徐玉音在那一刹间讲的那句话,陈维如倒勉强可以听得懂,他听得出徐玉音是在叫著:“真神阿拉!”
陈维如陡然一震,他想起了徐玉音所说的,其他的他未能听懂的话。那些话,他仍然不懂,但这时,他倒可以肯定,那是属于阿拉伯语发音体系的语言!
陈维如一想到了这一点,忙问道:“玉音,你是甚么时候学会阿拉伯语的?”
徐玉音陡然转过头去,用力抚著脸,道:“你在说甚么?阿拉伯语,谁说阿拉伯语了?”
陈维如心中的疑惑,到了极点,没有再问下去。当他熄了灯,再度躺下去之际,他再也没有法子睡得著。他把当晚见到的,发生在徐玉音身上怪异的事情,归纳了一下,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他归纳得到的结果是:徐玉音突然之间,行动像是另一个人,而且在讲阿拉伯语,和她平时不说的那种英语。其中主要部分,是用阿拉伯语来说的,他听不懂。
第二天早上,陈维如由于没有睡好,显得相当疲倦。但是徐玉音看来完全正常,她和陈维如一起出门,各自驾著车离去。
陈维如到了医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医院的精神科主治医生,把徐玉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假托是发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请教对方的意见。
精神科主治医生,在听了陈维如的叙述之后,轻拍著陈维如的肩头,笑道:“陈医生,你说的情形,不应该请教医生,应该去请教一个灵媒!”
陈维如愕然──精神科的主治医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似乎不应该在这样的情形下,和他开玩笑。
在他瞠目不知所对之际,对方又道:“严重的精神分裂,可以使人的人格也分裂,造成幻觉。譬如说,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幻想自己是拿破仑,他会学拿破仑说话、行动,甚至会积极去寻求约瑟芬来作为他的情妇。可是,不论他觉得自己多么像拿破仑,他作为‘拿破仑’的一切行动,还是由他的意识和知识所产生的,是根据他对拿破仑的所知来言行的。也就是说,如果他本来不会法文的话,在他自觉他是拿破仑之际,他也绝不会讲法语!”
陈维如道:“我明白,可是刚才你说灵媒──”
主治医生道:“开玩笑的──你说的那个人,绝不会说阿拉伯语,忽然在自觉自己是阿拉伯人之际,说起阿拉伯语来,说不定是甚么阿拉伯鬼上身了,哈哈!”
精神科主任医生有点放肆地笑著。他是把陈维如当成晚辈的,而且陈维如又没有说明,事情是发生在徐玉音的身上,所以他可以毫无忌惮地取笑著。
但是陈维如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只觉得有一股寒意,在背脊上直泻而下。
“阿拉伯鬼上了身”这种话,听在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高级知识份子耳中,自然会觉得荒谬。如果不是有昨晚的经历,陈维如一样会说荒谬。然而,昨晚的情景,历历在目,陈维如除了遍体生凉之外,没有别的反应。
主治医生又道:“鬼上身,是不是应该找灵媒,或者找驱魔人──”
他说著,突然停了下来。那是由于突然之际,他发现陈维如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之故!
主治医师有点骇然,止住了笑声,道:“如果你那位朋友……我看,还是约一个时间,让我来替他检查一下……”
陈维如不但脸色难看,连声音也很难听,道:“不必了,我会去找驱魔人的!”
他负气讲完了这句话之后,掉头就走,令得那位主治医师僵了半天。陈维如离开之后,心不在焉地去上班,中午休息时间,他驾车出去,去买了一套〈阿拉伯语自学〉,和一具专为学习语言用的小录音机。
他肯定徐玉音还会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来说些甚么话,他既然估计那是阿拉伯语,那么,他就必须学会几句简单的阿拉伯语才好。
当天下午,他在读了阿拉伯文的字母,听了它的发音之后,更肯定徐玉音讲的是阿拉伯语了!
接下来的三天,都相当平静。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已快就寝了,陈维如在衣橱旁,准备著明天要穿的衣服,徐玉音在浴室中,一切看来也很正常,但就在这时,陈维如陡然听到了徐玉音在浴室中讲了一句话。这次,他听懂了这句话,徐玉音用阿拉伯语在说:“怎么一回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维如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想推开浴室的门,去看徐玉音在干甚么,可是他却没有勇气。他只是来到了浴室门口,又听得徐玉音讲了一句,这一句,由于他只学了三天阿拉伯语,只听懂了半句,那是“我为甚么──”
这一次,是原振侠打断了陈维如的叙述。原振侠道:“等一等,你的叙述之中,有一处极不合情理的地方,我要问清楚!”
陈维如吞了一口口水,只是怔怔地望著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问的手势。原振侠道:“维如,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内,就学会听懂一句半句阿拉伯语,那么,玉音可能也暗中在学,她会讲阿拉伯语,也就不算是甚么了!”
陈维如苦笑了一下,道:“当时,我的反应,和你完全一样,我也是这样想。当然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精神松弛了不少,我想,玉音一定是由于在业务上的需要,所以学了阿拉伯语,又为了要记熟它,所以有时在精神恍惚中,也讲了出来。”
原振侠点头道:“是,这很合理!”
陈维如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所以,我不再去推开浴室的门,转回身去。当时,我是打开了衣橱的门在整理衣服的,你记得不记得?”
原振侠点了点头。
陈维如感到心情轻松了许多,转回身去,继续整理衣服。同时也决定了,等玉音自浴室出来之后,他要突如其来,向她讲两句才学会的阿拉伯语,好让她惊奇一下。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看到,衣橱的一个角落处,有一只花布的手提袋放在那里。
那是一只十分精致的花布手提袋,法国名家设计,是陈维如送给徐玉音的,徐玉音十分喜欢,几乎每天都要用。而陈维如也知道,徐玉音从来也没有把东西藏得如此隐秘的习惯,更何况是每天要用的东西。
花布袋在衣橱的后角落。他们卧室中的衣橱十分长,超过三公尺,一人使用一半,花布袋就在徐玉音使用的那一半的后角落。
陈维如立时想到,如果不是有甚么秘密要隐藏,玉音不会做这样的事。他先向浴室的门看了一眼,估计玉音不会那么快出来,他迅速地奔到衣橱的一端,打开门,取出手提袋来打开。手提袋中的东西,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是几本杂志,和一些剪报。
杂志的封面,全是一个人,那是一个看来,和其他阿拉伯人并无不同的阿拉伯人,作相当高贵的酋长打扮。说明全是一样的,道吉酋长国的尼格酋长。这本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在其中一本封面之上,有紫色的颜色写著三个大字:“这是我”──写的是阿拉伯文,陈维如刚好看得懂!
用紫色颜色的笔来写东西,是徐玉音在学生时期就有的习惯,而且一直坚持到现在。这三个字,当然是徐玉音写上去的。
那是甚么意思?陈维如又骇异、又莫名其妙。他再去看剪报,报上登的是尼格酋长,在夏威夷群岛中毛夷岛上失踪的消息。
陈维如还想再看,听到浴室中的水声停止了,他忙把所有的东西放回去,心头怦怦乱跳,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浴室的水声停了之后,又过了一会,门才打开,徐玉音的神情,看来极其疲倦,披著浴袍走了出来。
陈维如本来打算突然说两句阿拉伯语,可是这时,却说甚么也提不起这个勇气来了。
他们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各自睡了下去,这是他们结婚之后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事。陈维如有强烈的感觉,感到睡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陌生人,不再是他的妻子,非但不是他的妻子,而且,还可能是一个陌生的阿拉伯男人!
一想到这一点,他实在无法睡得著,这种感觉之怪异和令人之不舒服,真是到了极点!徐玉音的胴体,本来是那样美丽动人,可是这时陈维如却有一种恶心之感,只想离得她越远越好。甚至不小心,偶然碰到了一下,他都禁不住会起鸡皮疙瘩。
这样的情形,又维持了好几天,陈维如真的快到了忍受的极限了!
在那几天之中,他发现了他妻子更多的秘密。徐玉音不断地在一本本子上写著,陈维如趁她不注意时,打开那本本子来看过,上面写的,全是他不认得的,极其潦草的阿拉伯文字。
徐玉音不正常的行动更多,每一个行动,都使陈维如感到她像是另一个人。在开始的时候,陈维如还只觉得徐玉音的行动,像一个陌生人,但是一天接一天,这个“陌生人”却渐渐定了型,使陈维如可以强烈地感觉,那是一个阿拉伯人,阿拉伯男人,一个阿拉伯的酋长,那个失踪了的尼格酋长,因为陈维如发现越来越多徐玉音搜集的、有关尼格酋长的资料。
到了下一个月的月初,陈维如又在无意之中,看到了长途电话的收费单,上面的数字,把他吓了一大跳,作为一张电话收费单来说,那是天文数字了。仔细一看,电话全是打到道吉酋长国去的,那个酋长国的酋长,就是失了踪的尼格酋长。
而真正令陈维如忍无可忍的,还是那天晚上,徐玉音的那个动作。
那天晚上,徐玉音坐在化妆台前,陈维如已经精神恍惚,到了不是怎么敢正眼看他妻子的程度了。这时,他偶然向徐玉音看了一眼,看到对著镜子的徐玉音,神情极其怪异,动作更是莫名其妙,她不断地用手在自己的下颚、腮边抚摸著。
陈维如开始时,不知道她是在干甚么,先是呆了一呆。但是紧接著,他却想到了,徐玉音的手放在颚下,是在抚摸著胡子──那纯粹是一个多胡子的男人,在抚摸自己胡子时的动作!
可是徐玉音却是一个女人,根本没有胡子,也正由于如此,是以她有时的动作,看来就格外诡异,格外令人毛发直竖!
陈维如心中的震惊是如此之甚,以致他张大了口想叫,可是却并没有发出呼叫声,只是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徐玉音根本没有注意他。
陈维如在这些日子来,精神上所受的压力之大,绝不是旁人所能想像的。他每分每秒,都感到他的妻子不再是他的妻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莫名其妙的阿拉伯男人。
而且,他还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这一点,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忍受著这种痛苦的折磨。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在呻吟了一声之后,他忍住了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向外直冲了出去。一直在马路上奔跑了一个多小时,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时,他才软瘫在地上。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他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这些日子来,他也曾好几次想和徐玉音好好谈一谈,但是徐玉音却甚么也不肯说。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这时,他只想到了一点──找一个会捉鬼的人去!
这种念头,在陈维如的心中,也不是第一次想到了,他也曾有意地,打听过很多有这方面本领的人的消息,他们的能力和住址等等。不过他一直不相信甚么鬼魂,所以也没有行动。
这时,他实在无法忍受了!他除了去找那种人之外,还能作甚么?
定了定神,仍然喘著气,他伸手截停了一辆计程车,向司机说了一个地址。他要去找的人,是一个灵魂学专家,他是听一些人说起过这个人的。
灵魂学家的名字是吕特生。和陈维如想像中完全不同,灵魂学家并不是一个面目阴森,有著可以看到鬼的阴阳眼,令人望而生寒,穿著一身黑衣的那一种典型,而是一个十分和蔼可亲、头发半秃的中年人。
更令陈维如感到意外的是,灵魂学家是人家给他的头衔,他本身是一家大学的教授,有著心理学博士的头衔,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学者。
陈维如到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这样冒昧地找一个人,对陈维如来说,还是首次。所以,当一个仆人,把他带到客厅中,在那个陈设古旧典雅的客厅中,他看到吕教授出来时,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他只好先嗫嚅地介绍了自己,然后,神情苦涩地道:“我有一件……十分荒谬的事……真是冒昧,我实在没有人可以……听说你很有一些特异的才能……”
吕教授的神态很安祥,道:“请坐,慢慢说!”
陈维如的神情更苦涩,道:“我……恐怕……不必说了,对不起,打扰了!”
陈维如觉得对方实在不像是一个驱魔人,他也不想随便把发生在自己妻子身上的事对人说,所以他准备退缩了。就在这时,客厅旁的书房门打开,另外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这个人年纪大约在三、四十岁之间,一副充满自信心的样子。吕教授并没有介绍这个人,这个人不客气地,直指著准备离去的陈维如,道:“你心中的困扰,已经人人都可以看得出,对吕教授说说吧!”
陈维如苦笑道:“这……太荒诞了!”
吕教授笑了起来,指著那个人,道:“再荒诞的事,这位先生也经历过。我想你一定听过他的名字,他是──”
当吕教授想介绍那个人之际,那个人摇著手,道:“不必提我的名字了,我正有很麻烦的事,不能再管其他的事情了!”
那个人说著,就匆匆地向外走去。
陈维如向原振侠望来,道:“那位在吕教授家里遇到的先生,听说他遇到过很多怪诞的事。我当时如果留他下来,一起听我的事,结果或者会不同?”
原振侠听了陈维如的叙述,思绪也乱成了一团,他摇头道:“也不一定,那位先生,我知道他。”
原振侠知道,陈维如在吕教授家里遇到的那个人,就是黄绢当日去找过他,问及他关于人脑中有一片金属片意见的那个人。当日他并没有说出甚么具体的意见来,所以原振侠并不重视他,只是问:“吕教授怎么说?他是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家,应该会给你正确的意见!”
陈维如叹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原振侠并不催促他,只是自己迅速地转著念。这时,他当然还不是全部接受陈维如的叙述──陈维如说他的妻子,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是极度不可思议的一种说法。
可是原振侠却想起了,昨天,因为陈维如在医院中出了差错,他在晚上,曾去找陈维如,徐玉音打开门来,看到他的情形──徐玉音在看到他的时候,像是完全不认得他一样,原振侠绝对可以肯定这一点。
当时他就曾十分疑惑,不知道是为甚么。这时,他想到,如果徐玉音变成了另一个人,像陈维如所说,一个阿拉伯人,那么,不认得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为甚么徐玉音会自己以为,是那个失了踪的尼格酋长?
尼格酋长神秘失踪的事,已经是如此诡异,徐玉音是不是看到了有关的报导,受了这种神秘诡异气氛的影响,才导致精神分裂的呢?
疑问实在太多,原振侠找不到任何答案,他只好叹了一口气。而在他叹气之际,陈维如也叹了一声,才继续开始他的叙述。
那个人走了之后,吕教授只是用十分诚恳的眼光望著陈维如,陈维如踟蹰著坐了下来,开始向吕教授诉说他遭到的困扰。
由于这时,他精神的痛苦,已到了人可以忍受的极限。所以他的话,说来十分凌乱,一时说徐玉音的怪异行为,一时又说及自己在这种情形下的痛苦。
吕教授十分用心地听著,等到陈维如讲完,吕教授仍然不出声,可是神情却十分严肃。
陈维如语带哭音,道:“吕教授,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实在快崩溃了,所以……只好来找你……听听你的意见。”
吕教授仍然不说话,紧蹙著眉。在等了大约三分钟之后,吕教授忽然向陈维如作了一个手势,道:“请你等一等,我去打一个电话!”
陈维如有点啼笑皆非。吕教授在这个时候,忽然要去打一个电话,那岂不是表示他对于自己的叙述,一点也不重视!
陈维如已经尽可能把事实说了出来,可是对方的态度却是这样不重视,那使得陈维如感到了极度的沮丧。
陈维如很后悔来找吕教授,当吕教授走进书房去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不告而别了。
吕教授在走进书房去之际,顺手关了关门。可能是他感到陈维如还在外面,如果他就这样把门关上,那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所以,他只是将书房的门虚掩著。
陈维如已经站了起来,可是就在这时候,吕教授的声音,从书房传了出来。他的声音听来十分认真,道:“陈先生,对不起,请你等一下!”
陈维如怔了一怔,决不定是走好,还是等著好。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书房中传出了电话键盘拨动的声音,一下接一下。
这时已经夜深了,拨动电话键盘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响,但是也可以听得很清楚。陈维如这时的心情极乱,可是他还是注意到了,吕教授拨了很多号码,那当然不是在打本地的电话,而是在拨直通的国际电话。
陈维如想到了这一点,相当重要。吕教授忽然之间要去打电话,陈维如有一种严重的被侮辱的感觉,但一知道了对方是在打国际长途电话,陈维如心想,那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早就约好了的,不是他对自己的话不重视。陈维如一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打消了要不辞而别的念头,所以他可以听到吕教授对著电话所讲的话。
在拨了电话号码之后,静了片刻,然后,便听到吕教授的声音:“我要找温谷上校,对,这是长途电话,请他快来听。”
陈维如怔了一怔,温谷上校,这个名字,他十分熟悉。本来,在他的生活中,是不可能知道甚么有著“上校”头衔的人的。可是这个名字,他的确十分熟悉,而且,在一怔之后,他立时想了起来,他是在哪里知道这个上校的名字的。
由于徐玉音的异常行动,使得陈维如也一直在留意尼格酋长失踪的事件。当尼格酋长失踪之后,美国方面派去调查的特别调查小组的负责人,就是温谷上校!
这时,陈维如的心中,大是疑惑──吕教授忽然打电话给温谷上校,那是为了甚么?他一面想著,一面不由自主,走得离书房的门近了些。
他并不是有意去偷听人的电话,而是心中的疑惑,实在太甚。而且,吕教授似乎也没有不让他听的意思,因为他讲话的声音相当大──这是一般人通长途电话时的习惯,以为隔远,非讲大声一点不可,其实,是完全没有这种必要的。
陈维如走近了几步之后,又听吕教授道:“是温谷上校?我是吕特生,对,上校,我这发生了一件事,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尼格酋长!”
陈维如听到这里,陡然吓了一大跳──吕教授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陈维如还未能进一步去想,吕教授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道:“不是,情形极其奇特,我无法在电话里向你讲得明白。不,不,你错了,完全出乎常理之外,绝对不是,你一定要立刻来,才会知道事情的经过……对,一定要立刻来,可以说是怪诞,但是……你一定要来,半分钟也不要延误,我等你!”
陈维如的脑中,乱成了一片,只是呆呆地站著。等到书房门打开,他立时道:“你刚才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甚么叫已找到尼格酋长了?”
吕教授的态度十分严肃,他作了一个手势,道:“你听我解释,我有我的设想──”
陈维如叫了起来,道:“甚么设想?你叫温谷上校来有甚么用?玉音是我的妻子,不是甚么尼格酋长,你找温谷上校来干甚么?”
吕教授皱著眉,道:“如果你这样想,你来找我,是为了甚么?”
他一面说著,一面伸手,要去拍陈维如的肩膀。可是陈维如陡然后退,尖声道:“别碰我!告诉我,你在打甚么主意!”
吕教授又作了一个手势,但是他可能立时感到他要说的话,绝不是用手势所能表达的,所以手势作了一半,他就停了下来,道:“陈先生,发生在尊夫人身上的事,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现象,必须要深入地研究──”
陈维如不等对方讲完,就叫了起来,道:“不要把我的妻子,当作是实验室中的白老鼠!不要把她当实验品!”
吕教授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尼格酋长──”
陈维如怒不可遏,道:“别提那个鬼酋长,我的妻子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刚才说找到了尼格酋长,是甚么意思?”
吕教授沉声道:“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我认为尊夫人就是尼格酋长,那个神秘失踪的──”
吕教授的话还没有讲完,陈维如实在忍不住了,一拳挥出,打向吕教授,打得吕教授身子转了一转,跌倒在地!陈维如发出没有意义的呼叫声,冲了出去。
离开了吕教授的住所之后,陈维如脑中一片混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荡。他并不是一个粗鲁的人,自从少年时代之后,只怕也没有挥拳打过任何人。他也知道刚才为甚么要打人,那并不是因为对方的胡说八道,相反地,是因为吕教授的话,说中了他心中最害怕发生,明知已经在发生,可是又绝不想承认的事!
他的妻子,徐玉音,已经不是徐玉音了,变了!照吕教授的说法是:“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她就是神秘失踪了的尼格酋长!”
在寂静的街道上,陈维如一想到了这一点,感到一股异样的妖气,包围在他的四周。他明知这些日子来,徐玉音的怪异行为,很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他却又绝不愿承认这一点。
当晚,他在街上,闲荡到了天亮。他甚至不敢打一个电话回家,因为他怕电话一打通,徐玉音发出的声音,是阿拉伯语,或者是那种标准而生硬的英语!
原振侠也感到了那种妖异的气氛,当陈维如略停了一停之际,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道:“你……太冲动了,应该进一步听听吕教授的意见!”
陈维如的声音,在刹那之间,又变得十分尖锐,道:“冲动?换了你,你会怎样?
同意他们把玉音当白老鼠那样去研究?”
原振侠并没有说甚么,有一句话,他在喉咙打了一个转,却没有说出口来。那句话是:“总比杀了她好吧!”
原振侠只是呆了片刻之后,问道:“那么,温谷上校来了没有?”
原振侠在黄绢那里,知道了尼格酋长失踪的经过,所以他也知道温谷上校这个人。
陈维如苦笑了一下,道:“谁知道,当天晚上,我闲荡了一晚,直接到医院去,就出了事!”
原振侠“啊”地一声,道:“原来你去看吕教授,是……是……最近的事?”
陈维如道:“是前天晚上。昨天我在医院出了事,你来找我,我们在大厦门口讲了几句,你还取笑我,说我幻想自己是一个国家元首!”
原振侠神情苦涩,没说甚么。陈维如又道:“再接著,事情……事情就发生了!”
他说到这,身子又剧烈发起抖来。原振侠道:“最后应该还有一些事,你还未曾说。”
陈维如双手抱著头,原振侠道:“经过情形,你用灭火筒……等经过,我已全知道了!”
陈维如带著哭声,道:“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你知道,我是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人──”
原振侠纠正道:“你应该说,自己是受过人类现阶段科学训练的人!有很多现象,人类现阶段的科学还未曾触及,别把科学这个词的范畴弄得太窄!”
陈维如闷哼了一声,也不和原振侠争辩,只是自顾自说下去:“可是,我也不得不作了种种绝无可能的揣测。我和你分开之后,我忍不住去喝了一点酒──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喝醉,可是当我再见到玉音的时候,我实在无法再假装,自己不知道她已经变了这件事,所以……我……我才──”
原振侠道:“所以你才要她现原形?”
陈维如现出极痛苦的神情来,道:“经过你已知道了?当管理员和邻居走了之后,玉音答应把一切告诉我。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肯告诉我,自然是……再好不过,所以我也平静了下来。当屋子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几乎是在哀求她,我问道:‘玉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维如问。双手紧紧地互握著,彷彿这样,就可以使心中的紧张减轻一些。
徐玉音半转过身去,好一会,才道:“我也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为甚么会在这里。有很多事,我想不起来了,可是我至少记得,我绝不应该属于这里的!”
徐玉音这时,用的是那种不属于她平时所讲的英语,听在陈维如的耳中,每一个字,就像是一柄利锯在锯他的神经一样。
陈维如不由自主喘著气,道:“这是甚么话?你是我的妻子!”
徐玉音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后,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陈维如不知她有甚么好笑,徐玉音却一面笑,一面道:“你的妻子?看来你比我更糟糕,那……是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倒真是一个美人儿!”
陈维如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大声喝道:“你自己以为是甚么人?你说,你以为你是甚么人?”
徐玉音来回走了几步,她那种走动的姿势,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女人。陈维如只觉得遍体生凉,希望这一切,全是一场恶梦,而恶梦快点醒来。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使得陈维如堕入更深的恶梦深渊之中!
徐玉音道:“我知道我自己是甚么人,只是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一定是一件奇妙之极的事。我开始的时候,十分焦急,但现在,我相信这是真主的安排,我能有这样奇妙的经历──”
徐玉音还在说著,可是陈维如却已忍无可忍了,他尖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你……自以为是道吉酋长国的甚么尼格酋长!”
徐玉音怔了一怔,没有立时回答。但是她沉默了并没有多久,便立时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道:“是么?自以为是?我总没有办法,自以为是你的妻子!哈哈,你妻子的身材倒真不错,皮肤也够细滑的──”
她说的话,已然令得陈维如目瞪口呆,可是接下来,她的动作,更看得陈维如整个人,像是要炸了开来一样!
徐玉音一面说,一面竟然抚摸著自己的身子。当她在抚摸自己的身子之际,她双手的动作,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的手一样!她的双手,甚至在她自己饱满的胸脯上,用力地搓揉著。
陈维如只感到血向自己的头上冲,他大口喘著气,道:“住手,住手!停止!”
徐玉音笑得更邪恶,双手的动作没有停止,而且更加不堪,她一面还在道:“真不错!你知道,我经常照镜子,欣赏你妻子的胴体,我感到我和她比你更亲近。你已经多久没亲近她了?可是我──”
陈维如陡然跳了起来,叫道:“住手!”
他一面叫,一面已经伸出了双手。这时,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在他眼中看出来,在他面前的已不是徐玉音,而是一个极其邪恶的阿拉伯男人。这个阿拉伯男人,正在用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方法,在侮辱他的妻子!
他双手向前伸著,扑过去,一下子就扼住了徐玉音的脖子。
当他的手指,深深地陷进徐玉音颈际之时,他听到徐玉音的喉际,发出了咯咯声。
这时,如果不是徐玉音还睁大双眼看著他,而且,眼神仍然是那么邪恶的话,他或许会松开双手来。但是,徐玉音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神情,只是望著他,像是在嘲弄他。那更使得陈维如怒发如狂,不断在双手上加劲!
陈维如一面用力掐著徐玉音的颈,一面一直盯著徐玉音。直到他看到徐玉音的脸转了色,双眼之中现出的眼神,也变得一片茫然之际,他才松了手。当他松开双手之际,他只感到自己全身脱力,身子向侧一歪,“咕咚”一声,跌倒在地。
他用手撑著地,大口喘著气,大滴大滴的汗,自他的额上,向下滴著。他完全无法思想,整个人,像是被禁闭在一块大石之中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维持了这个姿势有多久,在这样的情形下,谁还会去注意究竟过了多少时间?当他又可以开始想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他转动著僵硬的颈部,向在一旁,睁大著失神的双眼的徐玉音望去。他一看徐玉音,整个人就像是受到雷击一样地震动起来!
“杀了人,扼死了玉音!杀死了玉音!”陈维如在片刻之间,只能想到这一点。他撑起身子来,坐在地上,好几次,想站起来,可是在剧烈发抖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他的身子!
他杀了人,被杀的是他自己的妻子!可是,他又强烈地知道,当他下手的时候,那绝对不是他的妻子,那是另一个人!
在经过了极度的混乱之后,陈维如开始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知道,不论自己怎么说,人家都不会相信的,他要人家相信,就必须寻找徐玉音不再是徐玉音的证据。
在这时候,他想起了徐玉音不断在写著字的那个本子。他冲进了卧室,翻找著,终于在一只化妆箱中,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不单有那本本子,还有许多图片、剪报。
陈维如匆匆看了一下,就合上了箱子,提著箱子,又来到了客厅。
他没有勇气再向徐玉音多看一眼,这时他所想到的只是一点──我要逃走!我杀了人!没有人相信我的话,我一定要逃走!
他提著化妆箱,冲出了住所,甚至性急得来不及等电梯,他是从楼梯上直冲下去的,一口气冲到了大堂。由于他冲得这样急,所以才会碰撞到了东西,把大厦管理员吵醒,起来看他。
当他离开了大厦之后,他想到要把那只化妆箱藏起来。箱子中的东西,就算不能证明他没有罪,至少也可以证明他杀的不是徐玉音。他拦截了一辆车,来到机场,把那只箱子,存在行李寄存处。
陈维如在机场并没有耽搁多久,他感到每一个警员,都像是在瞪著他,看穿他刚杀了一个人一样。他匆匆离开,在街上徘徊了一会,感到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能帮忙他的,只有他并不是常来往的舅舅王一恒一个人了。所以,他就来到了王一恒的办公室。
而这时,警员早已发现了凶杀案,开始在搜寻他了。一有警员发现了他的行踪,搜捕的行动就展开了。
陈维如怔怔地望著原振侠,原振侠神情苦涩。陈维如的口唇发著抖,道:“你……你信不信我讲的……全部过程……你一定要相信我……”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好。陈维如的整个叙述,都是怪诞得不可思议的,不可相信的。但是,除非他先肯定了陈维如的精神有毛病,不然,陈维如为甚么要编出这种没有人相信的谎话来?
他想了一想,道:“我相信你,维如。暂时,你很安全,黄绢可以设法把你弄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陈维如苦笑,道:“振侠,我不想落在警方的手中,并不是不敢对我的行为负责,而是我要保留自由活动的权利,去弄清楚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苦笑道:“那怎么可能?全市的警员,都在找你,只要你一离开这里──”
陈维如摇头道:“我不用自己去,你代我去!”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陈维如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陈维如接著道:“那化妆箱,箱子中的一切文字记载,我看不懂。但是阿拉伯国家的领事馆,一定有人看得懂的!”
原振侠“哦”地一声,道:“那简单,你存放行李的收据呢?我可以帮你去取来。
”
陈维如道:“我相信那些记载,一定极其重要,不然,她不会不断地写著──”他用力敲打著自己的头,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原振侠没有再说甚么,只是安慰了陈维如几句,取过了存放行李的收据,离开了那间房间。他才一走出房间,就有一个职员走上来,道:“原先生,黄部长在等你的电话,她要你和她联络!”
原振侠跟著那职员,到了另一间房间中,由那职员拨通了电话,把电话交给了原振侠。黄绢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和王一恒约会的时间快到了,我要你来参加!”
原振侠感到一阵迷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黄绢和王一恒的约会──是的,那是黄绢救陈维如的交换条件。王一恒答应黄绢,告诉她为甚么要派人去追踪尼格酋长。
可是,尼格酋长的失踪,如今看来,似乎和陈维如的妻子徐玉音的怪异行为有关连!原振侠实在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宁愿相信徐玉音是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彻头彻尾地幻想自己是另一个人。可是,看来事情却又绝不是那么简单!
还有一点原因,是原振侠无法立即作出决定的,那就是他自己在问自己:黄绢和王一恒的约会,自己夹在里面,算是甚么呢?
黄绢和王一恒,是同一类的人,叱吒风云的大人物。王一恒还曾经明显地,向原振侠表示过他对黄绢的野心。他,一个普通的小医生,算是甚么呢?
黄绢可能完全不了解原振侠那种复杂的心情,她听不到原振侠的回答,催道:“怎么啦?”
原振侠道:“我还有一点事,陈维如告诉了我一个十分怪异的故事──”
黄绢不等原振侠讲完,就放肆地笑了起来,道:“别理会陈维如的故事,一个人杀了他的妻子,总会编一些故事出来的!”
原振侠忙道:“不,陈维如所讲的,还和失踪的尼格酋长有关!”
黄绢呆了一呆,随便她怎么想,也无法把一个在夏威夷神秘失踪的阿拉伯酋长,和这里的一个医生的妻子连在一起。所以,她并不在意,道:“还是先听听王一恒解释的好!”
原振侠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你要注意,王一恒绝不会欢迎我也在场!”
黄绢又呆了一呆道:“你是说──”
原振侠没有进一步说明,只是道:“你应该知道的,我不信你感觉不出来!”
在电话那边传来的,是黄绢充满了自信的笑声,十分动听。她道:“好,那我再和你联络!”
原振侠放下了电话,叹了一声,离开了领事馆。这时,天已经快黑下来了。
他离开了领事馆之后,直赴机场,在行李寄存处,拿到了那只化妆箱,化妆箱上著锁,原振侠也没有法子打得开它。他小心地提著箱子,在走出机场大厦之际,有两个人,向他迎面走了过来,一个是头发半秃的中年人,一个是一头红发,个子矮小的西方人。
这两个人来到原振侠的面前,那半秃的中年人问:“是原医生?”
原振侠十分讶异,只是点了点头,但是在刹那之间,他“啊”地一声,指著面前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他虽然从来也没有见过,可是却不止一次听人讲起过他们──那半秃的中年人,是吕特生教授,而那一头红发的西方人,是温谷上校!
原振侠所不明白的是,这两个人何以知道他会在机场?但这个疑问,也立时有了答案,吕特生立即道:“陈维如打电话给我,说在机场可以见到你!”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陈维如是甚么时候打电话给他的?陈维如现在的处境十分不妙,为甚么他还要和吕教授联络?他是为了甚么?
原振侠迟疑的神情十分明显,吕特生和温谷两人互望了一眼,吕特生道:“原医生,陈维如做了甚么事,我们全知道了,所以,接到了他的电话,我也觉得很突兀。我们是不是可以先找一个地方谈谈?”
原振侠心中暗自嘀咕著,因为他知道陈维如的下落而不通知警方,其实他也有罪的。他只好谨慎地道:“陈维如……告诉过你他在甚么地方?”
吕特生摇头道:“没有,他只是说,他觉得我的话……我曾对他说过一些话──”
原振侠道:“是,我知道,他告诉过我!”
吕特生继续道:“他认为我的意见,值得参考,而他又有进一步的资料可以提供。
所以,他才打电话告诉我,要我赶快到机场来找你!”
原振侠又想了一想,才道:“好,我们可以详细谈谈,我们到──”
吕特生道:“到我的住所去怎么样?”
原振侠并没有异议,点了点头。他只是注意到,满面精明的温谷上校,自始至终,未曾发言,只是用他锐利的目光在观察著自己。
原振侠他们三人,一起出了机场,先上了吕教授的车子,由吕教授驾著车。一路上,三个人都保持著沉默,并不出声。
到了吕特生的住所,由于陈维如向原振侠形容过这地方,所以原振侠有并不陌生的感觉。吕教授将原振侠直请进了书房,坐定之后,吕教授才道:“原医生,我,我和温谷上校,都假定你可以接受一些非现代科学所能解释的现象。”
原振侠勉强笑了一下,道:“多谢你们看得起我,但是我不以为二位──以二位的身分而言,会有甚么离奇的设想!”
吕教授笑了一下,道:“我是学心理学的,可是近十年来,我专研灵学。我在灵学上的研究,只有同是研究灵学的人才知道。因为直到如今为止,灵学的研究,还在摸索的阶段,而且,并未曾在科学界被肯定。”
原振侠道:“我明白。”
吕特生又指了指温谷上校,道:“温谷上校和我一样,也是一个灵学研究者!”
温谷上校扬了扬眉,用手拨了一下他那头火红的头发,道:“和我的职业不是十分相称,嗯?”
原振侠摊了摊手,道:“简直不可想像!”
温谷上校道:“其实,那和我的职业,有很大的关系。我的职业,需要对许多谜一样的事,展开彻底的调查。在许多事件中,我发现有许多事,是完全无法解释的,逼得我要向另一方面去寻求答案。像尼格酋长失踪的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原振侠知道温谷已经说到了正题上,所以他只是点著头,并不打断温谷的话头。
“尼格酋长神秘失踪的经过,真是不可思议。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无可解释的!
”温谷上校扬著手,语调之中,仍然充满了疑惑。
原振侠道:“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已经知道了全部详细的经过,也知道你是负责调查工作的。”
温谷上校笑了笑,重复了原振侠的一句话,道:“偶然的机会?”
原振侠略怔了一怔,温谷上校已经道:“黄绢一出发到东南亚来,我们已经有了情报,知道了她的真正任务,是负责调查尼格酋长的下落。也知道她到了之后,和王一恒取得了联络,和你取得了联络!”
原振侠“嗯”地一声,道:“你们的情报工作做得很不错,甚么都知道。”
温谷上校的神情,像是有点歉意,道:“你已经知道的事,我们不说了,只说你不知道的。尼格酋长失踪,我尽我所能去调查,结果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那就使我想到,我用的调查方法错了,我不能用常规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原振侠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温谷吸了一口气,道:“我作了一种大胆的假设。”
原振侠扬了扬眉,仍然不明白,温谷挥了一下手,加强他说话的语气,道:“我的假设是,尼格酋长连人带车,在刹那之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或者说,在那一刹间,空间和时间,发生了我们全然不知道的变化。所以,使得尼格酋长连人带车,彻底在我们习惯的空间之中消失了!”
原振侠皱著眉──四度空间,甚至五度空间的理论,他多少也知道一些。但那些,全只不过是一些人提出来的假设,是不是真的另外还有空间,谁也没有法子确切证明。
温谷上校的推理倒是最省事的,因为完全找不出尼格酋长失踪的原因来,所以,就委诸于另一个空间!
原振侠并没有说甚么,但是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他自然而然,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来。
吕特生和温谷互望了一眼,吕特生挥了挥手,道:“另一个空间,这本来是很奇妙的事情。但是像尼格酋长这样的失踪案,历史上有纪录的,超过二十宗。只不过发生在夏威夷,还是首次而已。”
原振侠道:“我知道,所谓大西洋百慕达神秘三角或魔鬼三角,就有不少船只和飞机无缘无故失踪的纪录。”
温谷接著道:“对,在印度,有整队士兵出去步操,结果消失了的纪录,在马来亚的金马伦高原,著名的泰丝大王,晚饭后出去散步,就永远没回来。这些神秘的失踪案,除了他们在突然之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之外,简直就没有别的解释!”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强调了一句:“不管我们对另一空间知道多少──实质上,还只好说是一无所知,但是我们必须在观念上接受这一点!”
原振侠有点讥讽似地道:“在没有出路的情形下,假设一条出路?”
温谷上校立时道:“是,如果你能假设出另一条路来的话,请讲给我听!”
原振侠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想不出──”他向温谷作了一个手势,不让他插言:“好了,就算尼格酋长连人带车,骤然之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那么,他和万里之外的一个医生的妻子,又有甚么关系?何以徐玉音会以为她自己是尼格酋长?”
温谷和吕特生又互望了一眼,像是在商议如何措词,方能使原振侠接受。他们静了一会,吕特生道:“是的,这个现象,比较奇特一些,是两种奇特现象的一种复式的组合。”
原振侠一时之间,听不懂对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道:“复式组合?听你这样说,倒有点像是甚么彩票的赌博方式!”
吕特生苦笑了一下,道:“别开玩笑,我所说的两个特异现象,一个是空间的转移,另一个,是灵魂和肉体之间的转移!”
原振侠一听吕特生这样说,不由自主,“咯”地吞下了一大口口水。他瞪著眼,道:“所谓……灵魂和肉体的转移,意思是──”
这时候,他只感到一个极度的迷惑。实际上,吕教授的话,他是明白的,但是他必须再听对方解释一次,因为这种事,实在太奇妙了。
吕特生沉声道:“我们从事灵学研究的人,有一个根本的大前提,这是近年来才形成的。那就是,我们不是去研究灵魂的是否存在,我们都绝对肯定了灵魂的存在,然后,再去研究灵魂存在的形态、活动的方式,和肉体的关系,等等。”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甚么。
吕教授又道:“可以证明确然有灵魂存在的实例太多了,这方面的纪录,出成专书的,在普通的书店之中,就可以买得到。其中牵涉到人的前生、托生、灵魂脱离肉体后单独存在的情形,灵魂转移肉体的情形,等等。灵魂转移肉体,中国有一个俗称,叫作‘鬼上身’,想必你也听说过!”
原振侠不禁苦笑,想起陈维如告诉他,第一次发现妻子的异行之后,去找精神病科医生的事。当时那位老医生向陈维如开玩笑,想不到吕特生真的这样解释!
原振侠缓缓地道:“这类事,也有很多实录,我也听说过。例如一个英国的农夫,忽然会用希腊文来写诗之类,也有很多!”
吕特生道:“是的,这种情形的实录非常多,在灵学研究之中,也被普遍接纳成为事实,而不当作是甚么神秘不可思议的怪事!”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伸手在脸上用力抚摸著,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动作是甚么意思,像是想让自己从极度的迷惑中清醒过来。他道:“两位知道,我是一个医生──”
他的话还未曾讲完,温谷上校接口道:“对,你学过解剖学,把人体的每一部分都割开来看过,找不到有甚么灵魂,对不对?”
原振侠想说的,也是这两句话,既然已让温谷抢先说了,他只好点了点头。
温谷转向吕特生,道:“教授,我的意思是,我们有必要向原医生介绍一下,如今世界各地灵学家研究的初步结论!”
吕特生道:“是!”
他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的心中,仍是一片茫然,他只好等对方说下去。吕教授侧著头,想了一想,道:“现在的假定是,灵魂是一组电波,这组电波,由人体发生的生物电积聚而成。人体的活动,会发出生物电,这一点,是已经由实验证明的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吕教授又道:“假定,人脑在活动之中,不断放出生物电,这种生物电,组合形成思想和记忆。那一组虚无飘渺的电波,甚至根本不是电波,实际上,就是人的灵魂。”
原振侠“嗯”地一声,仍然没有表示甚么意见。他不是灵学家,也根本没有意见可以表示。
吕教授继续道:“这一个组合,根本一直是在人的身体以外活动的。原医生,你学过解剖学,可曾有人在人体中找到过人的记忆、思想?而人有记忆、有思想,这又是不容否认的事!”
原振侠只好挥著手。吕特生的话是合乎逻辑的,问题是他的逻辑,全建立在“假定”上。
吕教授又道:“这种组合,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下,都只跟随特定的一个肉体,或者说,只限特定的一副人脑,发生作用。举个浅显的实例来说,等于一个电台,发生一种特殊调变的无线电波,只有一具收音机可以接收得到,而且这具收音机,是无法仿制的!”
吕教授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又点了点头。他在想:这种说法,黄绢一定十分有兴趣。黄绢和王一恒已经会面了吧,他们会面的情形不知道怎样?
当原振侠一想到黄绢的时候,他就有点心不在焉,以致没有听到吕教授的几句话,他又请吕教授重说一遍。
吕教授道:“可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形下,另外有一副人脑,也可以和这组组合发生联系,那么,这组组合,就可以在这个人的身上,发生作用。”
原振侠“啊”地一声,张大了口,道:“灵魂的转移或鬼上身?”
温谷高兴地道:“你明白了!关于这方面,还有一个浅显的比喻。”温谷上校忽然向原振侠指了一指,道:“听说你对音响,相当有兴趣!”
原振侠愕然:“你们的调查工作真是无所不包!”
温谷耸了耸肩,道:“那你一定有录音座。录音座,像是人的身体,而录音带,就是那种组合。放甚么录音带进去,就播出甚么声音来,录音座并不决定一切,决定的是录音带!人活动的情形,也是一样,决定的,是和人脑组织发生感应的那种组合!”
原振侠来回走了几步,道:“这一点,我明白了。”
吕特生道:“好,你明白了,我就可以解释复式组合这回事了。尼格酋长,忽然之间,基于不明的原因,进入了另一空间,在那个空间中,他的思想记忆组合,又和他的肉体分离。灵魂离开了身体之后,又再回到我们的空间来,那可以说是迷了路。而那组迷路的组合,和徐玉音的脑部,发生了感应!”
吕特生在讲了这番话之后,顿了一顿,又强调地道:“整个事件,就是这样。所以当日,陈维如对我一讲,我就通知温谷上校,说我已找到尼格酋长了!”
原振侠的脑中,紊乱得可以。吕特生的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但是,他却实在无法一下子就接受下来。
他举起手来,道:“等一等,等一等!”
他怕吕特生再一口气说下去,他更消化不了。然后,他把吕特生的话想了一遍,整理了一下,道:“我有三个问题!”
吕特生和温谷,一起作了一个“请问”的手势。原振侠一口气地道:“一、是不是尼格酋长已经死了?二、徐玉音原来的灵魂呢?三、如今,尼格酋长的灵魂──那种组合,又到哪里去了?”
吕教授苦笑了几下,道:“你这三个问题,我真的无法全部回答。尼格酋长的灵魂分离,是发生在另一个空间中的事,我们对于那另一个空间,一无所知,自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原振侠道:“如果是发生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空间呢?情形怎么样?”
吕特生十分小心地回答道:“首先,是次序的问题。绝大多数的情形下,都是人死了,灵魂离体,而不是灵魂离体之后人死。当然也有例外,中国古代的小说笔记之中,就有很多关于‘离魂’的记载,离魂之后,人也可以不会死亡的。”
原振侠想不到吕教授会引用古代的传说,吸了一口气,道:“对,古代的笔记,有关离魂的,大都是美丽凄幻的爱情故事──主角之一,太思念他的爱人,以致魂魄离开了躯体,去到他爱人的身边。”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黄绢,也自然而然长叹了一声。
温谷和吕特生,显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为甚么在烦恼。吕特生继续道:“你第二个问题,我的解释是,在开始的时候,尼格酋长的灵魂,还只不过是对徐玉音的脑部,进行干扰。在干扰的过程中,徐玉音的那种组合弱,尼格酋长的强烈,结果,就由尼格酋长的灵魂,全部占据了徐玉音的脑部!”
原振侠失声道:“照这样说,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徐玉音早已死了!”
温谷这时向原振侠望过来,缓缓地道:“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法庭会接纳这种辩护的。何况就算这种说法成立,杀了尼格酋长,一样是杀人。”
原振侠的神情极其苦涩,道:“作为一个不幸的丈夫,陈维如是早已知道的。他一直说:‘她已不是她!’陈维如是早已知道的!”
这时候,原振侠是无论如何不应该先笑的,可是他却有了强烈的想笑的感觉,虽然他发出来的笑声,结果是如此的乾涩。他又道:“想想看,陈维如的妻子,是一个阿拉伯酋长!而那个阿拉伯人,却可以随便欣赏抚摸他妻子的胴体,换了任何人,也会杀人的!”
吕特生把他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一会,才又睁了开,他显然不愿讨论陈维如那种可怕的处境。他道:“第三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不知道。尼格酋长的灵魂,可能又遇上了第二个会对他发生感应的身体,可能回到那另一个空间去了,也可能仍然在我们这个空间之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原振侠半晌不语,温谷上校道:“原医生,这样的剖析,你满意了吧?”
原振侠道:“我们的假设,只不过是假设。陈维如说,徐玉音每天都用阿拉伯文字在写一些甚么,他已取得了全部她写的东西。照你们的假设,这应该全是尼格酋长写出来的东西?”
温谷道:“可以这样说!”
原振侠道:“那我们就来看看他写些甚么,岂不是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证明?”
吕教授道:“当然,我们来机场找你的目的,正是为此。但是我们必须先使你对发生的事,有一个概念,才能作进一步的了解!”
原振侠提起那只化妆箱来。温谷上校的职业,使他必须是一个开锁专家,弄开一只普通化妆箱的锁,对他来说,实在容易不过。化妆箱打开,先取出了一大叠报纸和杂志,全是有关尼格酋长的报导。然后,便是用各种各样纸张写成的记录。
记录全是用阿拉伯文写的,三个人苦笑,他们都不懂阿拉伯文字。原振侠道:“这件事,必须让黄绢知道,她一定看得懂。而且,她是代表阿拉伯国家,来寻找尼格酋长的!”
温谷上校并没有表示异议,只是喃喃地道:“我怀疑她如何向那些只知道石油可以换美金的阿拉伯国家领袖,去解释尼格酋长的失踪!”
原振侠道:“那是她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去找她?两位也可以和陈维如,作进一步的详谈。”
吕特生和温谷都没有意见。原振侠将一切仍旧放进化妆箱,仍然由他提著,一起离开了吕特生的住所,直趋那个领事馆。
他们到了领事馆,试图和黄绢联络时,得到的答案是意料之中的:“黄部长正和王一恒先生在会谈。”
王一恒的豪华住宅之中,从肯定了黄绢会来赴约起,就开始刻意布置。他的资料搜集人员告诉他,黄绢最喜爱的颜色是浅黄色。
尽管有很多的《嘉言录》或是文学作品,一直在酸葡萄地说金钱并不是万能的,但是财富充足到了像王一恒这样的地步,办起事来,毕竟容易得多。在几小时之内,豪华住宅之中,可以换上浅黄色陈设之处,全部变成了娇嫩的浅黄色。
不但本市的罗马尼亚黄玫瑰被搜购一空,凡是计算到专机可以赶在约会之前到达的,各邻近城市之中的黄玫瑰,也在最短时间内,被搜购一空,而用专机一分钟也不耽搁地运到。
所以,当黄绢到达,由她的专车中跨出来之际,看到在浅黄色的地毯之前,放满了娇艳欲滴的黄玫瑰时,尽管是见惯大场面的她,也不禁扬了扬眉,现出惊讶的神色来。
王一恒在大门口迎接她,他倒没穿淡黄色的衣服,穿的是看来相当随便的丝质便装。
黄绢的装束看来也十分随便,但实际上是经过精心搭配的。她把她的长发,梳向一边,挽成一个看来蓬松而俏皮的发髻。在另一边,配著一只大到夸张程度的耳环,是德国著名首饰设计家的精心杰作,原料只不过是普通的银──黄绢知道,在王一恒这种超级大富豪之前,炫耀代表财富的珠宝,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事。
黄绢走上了四级石阶,而王一恒恰好走下四阶,黄绢是算好了的,他们在石阶的中间见面。王一恒看来很自然地笑著,这是多年来,在波谲云诡的商场上训练出来的本领,尽管他的心,紧张激动得快要从口腔之中蹦了出来,但是他脸上的微笑,还是可以保持那样的悠闲。
这时候,事实上黄绢从车子上一跨出来,他的心就开始剧烈跳动。黄绢的这种装束,简直可以使得看到她的人,受到她那种青春韵律的影响而弹跳。王一恒缓缓吸了一口气,他已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在那一刹间,他像是回复到了二十岁,全身的肌肉,都充满了一种急欲发泄的力量。黄绢那种青春野性的美丽,简直是可以令人窒息的。
但是,王一恒的一切行动,都不显示他内心的情欲。他轻轻和黄绢握了握手,道:“欢迎!”
黄绢矜持地微笑:“看得出,你是真的很欢迎我!”
她一面说,一面大方地让王一恒挽著她的手臂,一起向石阶上走去。
和黄绢隔得这样近,香水的味道相当淡,但是另有一股使得王一恒心跳得更剧烈的香味,那是自黄绢浅古铜色的皮肤中直透出来的。王一恒心中不禁在想:是北非洲的阳光所形成的香味,还是她天生的?
要遏制在黄绢颈际深深吻下去的冲动,并不是容易做到的事,王一恒总算做到了。
他们一起,走进了建筑物,客厅之外,是一个宽大的餐厅。一只大花盆中,插满了黄玫瑰,王一恒顺手摘下了一朵来,望著黄绢道:“可以吗?”
黄绢仍然微笑著,略为侧了侧头,让王一恒把他手中的黄玫瑰,簪在她的发髻上。
然后,他们一起走进客厅,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时有仆役送上饮料,那是极品的中国龙井茶,和几乎令人以为早已不再存在于世上的八式苏州鹹甜点心。黄绢道:“我以为只不过来听你说一下理由就走了!”
王一恒道:“我绝不会食言,理由其实极简单,我可以先告诉你!”
王一恒知道,对付黄绢这样能干的人,拖泥带水是最没有用处的事。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她愿意留下来谈别的,当然最好,不愿意,只好另外想办法,强迫也不会有用处。
果然,王一恒这样说,使得黄绢略感意外,唇角向上略翘,作了个诧异的神情。
王一恒先请黄绢一起喝了一口茶,然后道:“一连三年,我都接到一份神秘的请柬──”
他讲到这里,伸手在沙发边的几上,将一只文件夹取了过来,打开,送到黄绢的面前。那每年除夕之前送到的请柬,精致而又特别,黄绢用心看著。她并不抬起头来,坐在她对面的王一恒,看著她低垂著的脸,在这个角度看来,她闪动著的长睫毛特别动人。
黄绢缓缓吸了一口气,令她丰满的胸脯抬起了一点,道:“你是说,同样的请柬,尼格酋长也有一份?”
王一恒道:“请注意请柬上的文字,我相信一共是六份,发给六个不同的人。除了我和尼格酋长之外,另外还有四个人,就是──”
王一恒把另外那四个人的名字说了出来。尽管黄绢这时,本身的地位已经是如此特殊,可是她每听到了一个名字,还是不自觉地扬一次眉──六个收到请柬的人,全是世界上顶尖的大亨。
黄绢缓缓抬起头来,这时,她的神态,显得十分优雅高贵,发髻上的那朵黄玫瑰,颜色又是如此鲜艳,在柔和适当的灯光下,看来简直令人心醉。她道:“请柬是甚么人发出来的?”
王一恒摊了摊手,道:“很奇怪,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以我们六个人的力量,居然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查不出请柬是甚么人发出来的!”
黄绢微微一笑,道:“看起来,发请柬的,倒有点像是希望之神,可以给人三个愿望的那种。”
王一恒跟著笑了一下,道:“我和其余四个人都联络过,都认为那是无聊的玩笑,不加理会。可是,我们发现尼格酋长真的去赴约了,倒也忍不住好奇心,想知道他如果依约到达毛夷岛针尖峰下,会遇到甚么事,所以──”
黄绢“嗯”地一声,道:“所以,你就派人去跟踪尼格酋长!”
王一恒一摊手,道:“看,就是那么简单!”
黄绢将身子朝后仰,把头靠向沙发的背。
黄绢这样的姿势,把她全身玲珑的曲线,略为夸张地表现了出来。王一恒心跳得更剧烈,他迅速地在想:要是得不到这个女人,自己的一切成功,还有甚么意义?
黄绢也在想: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但是看来,王一恒并不是在欺骗自己。尼格酋长失踪一事,是如此怪异,这份请柬,看来更是怪异!
她想了片刻,又回复了原来的坐姿,道:“这份请柬,是一个极度的引诱。对普通人来说,引诱的程度,只怕还不大!”
王一恒摇头道:“未必,‘意想不到,又乐于与之见面的人物,意料不到而必然极乐于发生的事’,这是每一个人都向往的。这等于说,到那里去,自己极希望发生的事,就会发生,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黄绢道:“普通人的愿望太多了。一定要像你们这种人物,普通的愿望,十分容易实现,真有难实现的愿望,自然就只好应邀前去了!”
王一恒作了一个略为夸张的神情,道:“哦,尼格酋长有甚么不能实现的愿望?”
黄绢略为思索了一下,就道:“他的统治权遭到了困难,他的兄弟已经使得他众叛亲离,不得不让出酋长的宝座!”
王一恒笑了一下,道:“所以,前两年收到请柬,全然不受引诱,而这一次,他独自去赴约。可是,他失踪了,难道这就是他自己心中想发生的事?”
黄绢的心中,也感到十分迷惑,整件事,从头到尾,是不可解的谜团。她殷红的口唇,作了一个看来相当古怪,但是极有趣的神情,道:“谁知道?”
王一恒突然之间,有点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自从黄绢下车开始,王一恒和黄绢之间,一直在表现著极其优雅的超级人物的风度。言谈、动作,都是那么彬彬有礼,带著三分做作和矜持,以维持他们这种身分的人应有的礼貌。
可是这时,王一恒却突然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这很令黄绢感到愕然,也使她立时戒备起来。因为她知道王一恒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他忽然改变了态度,一定有他的目的。
王一恒笑了片刻,将身子向前欠了欠,离黄绢近一些,道:“可惜!卡尔斯将军没有收到这样的请柬,不然,我敢打赌,他一定会立刻前去赴约!”
黄绢将王一恒的话,迅速想了一想,已经明白了王一恒的意思。王一恒是说卡尔斯将军心中,有希望达到而不能实现的愿望!
她愕然道:“我想是,将军会乐于见到,整个阿拉伯世界由他来领导,变得坚强而统一,可以抵抗一切邪恶的力量!”
作为一个国家的代表人,黄绢必须这样说,她说得也非常得体。而且,卡尔斯将军有这样的雄心,那是举世皆知的事,也用不著隐瞒。
可是,黄绢的话,虽然极其严肃,王一恒听了之后,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他的笑声,简直是爆发出来的。
他肆无忌惮地笑著,那使得黄绢有点嗔怒,脸颊上也益增红艳。她淡古铜色的皮肤,本来,配上浅抹上去的印第安天然胭脂土粉,浓浅相宜,这时,变得更红了些,看来更增风韵。
王一恒止住了笑声,用力挥了一下手,道:“他才不会有这种愿望!”
黄绢用挑战的眼光望向王一恒,王一恒故意避开她的眼光,装成完全是因为忍不住笑,所以下面的话是冲口而出,根本未曾经过考虑一样。他道:“将军会乐于见到,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黄绢突然震动了一下,以致她手中的那杯茶,也由于她剧烈的震动,而洒出了几滴来。她的神情,变得愠怒但是又无法发作,看起来,有点像一头被激怒的美洲豹!
王一恒很善于做作,他立时装出了自己失言的神态来,连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样说的!”
黄绢在不到一秒钟之内,就恢复了常态。她先呷了一口茶,然后淡淡地道:“不必道歉了,你为了要自然而然说出这句话来,只怕已练习了好几小时?成绩很不错,我是不是应该鼓掌?”
这一下,轮到王一恒尴尬了,他心中想:好厉害的女人!他打了一个哈哈,道:“我看餐桌准备好了,是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呢?还是进餐之后再说?”
黄绢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道:“一般来说,这种问题,都是在饭后讨论的!”
王一恒站了起来,道:“请!”
黄绢也站了起来。
餐厅中,三名小提琴手,一看到他们进来,立即开始了演奏。甚至音乐,也是黄绢最喜欢的一首幽默曲。
整个进餐过程之中,王一恒和黄绢,都说著漠不相干的话。从开胃菜一直端上来,全是黄绢最喜爱的食品。不必等到甜品出现,黄绢已经可以肯定,王一恒为了这餐饭,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这样的精心安排,当然不是单为了要请她帮助陈维如那么简单。黄绢的心中,十分明白王一恒是为了甚么。作为一个出色的美女,从少女时代开始,就不断接受著各种各样异性的赞美和追求,女性的虚荣心,使她十分乐意有眼前这种情形出现。
当她的手中,转动著酒杯,陈年白兰地琥珀色的光芒隐隐闪动之际,她还在想:王一恒提到了卡尔斯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是那么露骨地在暗示!
黄绢把酒杯举高些,透过酒杯,去看坐在她对面的王一恒。王一恒有多大年纪了?
从他的外表来看,实在很难估计,可以从四十岁到六十岁。
一大半是由于他的地位和财富的衬托,他自然而然,散发著成熟男性的魅力,而且,他还得保持著体育家的体格。他暗示知道卡尔斯的弱点,那言外之意是甚么呢?是说他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黄绢一想到这一点,心跳得剧烈起来,她连忙呷了一口酒,来掩饰一下。可是,芳香柔滑的酒,顺喉而下之后,却使得她的心跳得更剧烈。
是的,卡尔斯离真正的男人,很有一段距离。黄绢自然不会忘记,在死海边上,她跟著卡尔斯回他的国家去,开始一个月,卡尔斯还对她维持著礼貌,一个月之后的某一个晚上,卡尔斯闯进了她的卧室。
黄绢并不感到意外,她早已知道,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卡尔斯将军在言词中,已经不知暗示过多少次,她想获得全部的信任,至高的权力,就必须使她属于他。
对于这一点,黄绢也不感到意外。财富和权力,是地球上的最高级生物──人类,一直在追求的东西,不论男女,毫无例外。
男人获得财富和权力的方式,和女人多少有点不同。大多数的男人,在获得财富和权力的过程之中,都需要经过极其痛苦的挣扎过程──如今成为一国元首的卡尔斯将军,就曾成为俘虏,几乎死在大沙漠中。但是女人却可以有一条捷径,只要有一个已经拥有财富和权力的男人,愿意将财富权力和她分享的话,她就可以得到她所要的一切。
当然,代价还是要的。代价,就是拿她自己去交换她所要的东西!
卡尔斯将军曾经侵袭过黄绢,当时,他的手中握著一把钻石,可是被黄绢坚决拒绝,反而把他击昏了过去。这并不代表黄绢和卡尔斯之间的“交易”已经就此中止了,只不过表示她不喜欢这种方式──任何女人都是一样的,在各种不同的方式之下,可以得到各种不同的女人。
黄绢不愿意被当作娼妓一样让卡尔斯得手,可是在相处一个月之后,她可以自己告诉自己,卡尔斯人不讨厌,甚至样貌也算得上英俊,尤其他那么想得到自己,可以说是爱情了吧。
这是一个最好的自欺欺人的幌子,对女人来说,“爱情”两字,真是恩物,可以掩饰事实上是为了轻易获得权力和财富的目的。
卡尔斯将军那一晚闯进黄绢的卧室之际,事实上,已是黄绢等待他的第七个晚上了。黄绢经过刻意的打扮,使得任何男人一看到她,绝没有千分之一秒的闲暇,去想及旁的事。
卡尔斯将军一下子就将黄绢拉了过来,紧紧拥在怀中。这位充满了征服世界野心的将军,在那一天晚上,居然在自己的身上洒满了香水!
在卡尔斯将军近乎粗野的抚摸之下,黄绢的情欲,也被触动了起来。她那种热切期待著外表看来如此粗犷的卡尔斯进犯她的神情,令得卡尔斯兴奋得发出如狼嗥一般的叫声。
可是一切,却全在绝对意想不到的短时间中结束了。黄绢在那一刹间,感到一种接近爆炸的愤怒,她陡然睁开眼来,已经准备要将卡尔斯推开去。可是当她一睁开眼来之际,她看到卡尔斯满脸全是汗,充满了内疚、懊丧和愤恨的神情。
在那一刹间,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以后,每一次她都做著同样的事。尽管每一次,她都同时在心中,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在呼叫: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酣畅淋漓,应该是极度的快感,应该是……就像和原振侠在那暴风雪中的山洞一样。
可是不管她心中怎么呐喊,她表面上的做作,却可以使得卡尔斯感到满足。于是,她得到了她要得到的东西。
当黄绢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不由自主轻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虽然她立时觉察,自己在王一恒的面前,绝不应该现出这样的神态来,但是,一直在目不转睛观看她的王一恒,却已经看到了。王一恒也立刻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黄绢的要害。
王一恒也缓缓地转动著手中的酒杯,道:“由我所统领的,其实也可以算是一个王国,一个庞大的经济王国。”
黄绢缓缓地吸著气,一双妙目,望定了王一恒。那种眼神,使得王一恒不由自主,喝了一口酒,那口酒使得他的胆气也壮了些,他也回望著黄绢,道:“苏联国家安全局和美国中央情报局,都拥有卡尔斯的资料,黄小姐,这不是甚么秘密!”
黄绢有点倔强地昂起头来:“那又怎么样?”
王一恒说得十分露骨,道:“所以,我不认为你是一个快乐的女人!”
黄绢像是听到了一句十分普通的话一样,一点异特的反应也没有。王一恒会开始对她挑逗,她是早已预料得到的,她笑著道:“请问,你是一个快乐的男人?”
王一恒低叹了一声,道:“你的问题如果是:你是一个快乐的人?那就十分难回答,现在你问的是,我是不是一个快乐的男人?”
黄绢自鼻子中发出“嗯”的一声,那么简单的一声响,可以使王一恒的手不由自主,发起抖来。王一恒道:“这比较容易回答,只要我有一个能使我快乐的女人,那么,我就是一个快乐的男人了!”
黄绢“咯咯”地笑了起来,道:“太简单了,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是不是?”
王一恒跟著笑了起来,谈话进入到这种程度,他也比较大胆了。他知道,黄绢不是普通的女人,拥有极高的权力,一个国家的财政可以任她调度,她几乎和世上所有的女人不同,超乎她们之上。要去擒猎这样的一个女人,绝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在进行。然而这时黄绢的神情,却给他极度的鼓励。
黄绢像是不经意地微伸出舌来,在唇上缓慢而又轻柔地舔了一下。王一恒立时想:那是饥渴的表示么?
黄绢的心中也在想:王一恒自然是男人中顶尖出色的人物,他对自己这样子,算是迷恋么?是不是就在今晚,就和他……
两个人都不讲话,突然静了下来。那一分钟的寂静,简直使他两人,互相之间,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他们非但保持静默,而且几乎一动都不动,只是互相注视著对方。
等到黄绢又再一次用那种诱人的动作,去舔她的唇之际,王一恒认为时机成熟了!
王一恒想到的是,黄绢是那样成熟的一个女人,而卡尔斯将军绝不能满足她,以她的地位,也不能太随便,自己这样身分的男人,应该是她理想的对象。她接连两次那样的动作,岂不是正表示她某种需要上的饥渴?
当王一恒想到这一点时,他轻轻按下了沙发扶手上的一个按钮。本来,他和黄绢是相对地各自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的,当他按下了那个按钮之后,沙发下面,看来铺著象牙色的西藏纯羊毛地毯的地面,突然缓缓转动起来,将两张单人沙发,转得巧妙地靠在一起。
王一恒的书房中,有著这样的设备,倒也颇令黄绢感到意外。就在她睁著眼睛,现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时,王一恒已缓慢,但是坚决地,向她的唇际凑来。
开始时,黄绢并没有任何动作。但是,当王一恒和她距离变近时,她扬起手来,挡在两人中间,并且轻轻把王一恒推了开去。
王一恒在商场上勇猛非凡,但是在这时,他却敏感无比,立时坐直了身子,只是以询问的眼光望定了黄绢。
黄绢像是刚才根本甚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微笑著道:“谢谢你告诉我派人跟踪尼格酋长的原因,这三张请柬,如果可以给我带回去的话,我会设法找出是谁发出这种请柬的。尼格酋长的失踪,一定和发这请柬的人有极大的关连!”
王一恒缓缓吸了一口气──黄绢拒绝了他!
虽然黄绢拒绝的方式,是这样不著痕迹,但是对于在几乎任何事上,都无往而不利的王一恒而言,却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度的伤害。那种强烈的羞辱感,使得他的脸色一阵发红,一阵发青。他竟然无法保持镇定,这真是他近三十年来未曾有过的事。
黄绢装成完全看不见的样子,半侧著身,站了起来,道:“我应该告辞了!”
她已经测验到了王一恒对她的迷恋程度,这使她很高兴,在这样情形下,她当然不必再有任何行动。她了解王一恒这种成功典型的男人的性格,越是得不到的,他们越是要尽一切力量追求!
黄绢站起来之后,跨出了一步,估计王一恒已经恢复正常了,她才转过身来。果然,王一恒的神态已经完全回复了正常,也跟著站了起来。
他们一起离开书房。在走廊上,黄绢的保安人员已迎了上来,其中一个低声向黄绢讲了一句话,黄绢转头道:“真要走了,有几个很特别的人在领事馆等我。”
王一恒作了一个无所谓的神情,心里却恨不得抓住黄绢的头发,把她拉回来。他一直送黄绢到车边,才道:“希望我们能再见面!”
黄绢给了王一恒一个令他充满了希望的微笑,道:“当然,一定会!”
王一恒深深吸了一口气,看著黄绢上了车,车子缓缓驶过花园,向外驶去。
王一恒怔怔地看著遥远的车子,其实,他已经根本看不到车子了,可是他还是怔怔地站著。令得他的仆人,一个个也站著不敢动,心中诧异到了极点。
过了好久,王一恒才转过身,慢慢地回到书房,喝了一大口酒,坐了下来,不由自主,苦笑起来,摇著头。争著向他投怀送抱的美女,不知有多少,而他,却像是一个普通人在追求公主一样,在黄绢面前,一筹莫展!
在这时候,连王一恒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他突然想起了那请柬上的话:“届时,台端将会见到意想不到,又乐于与之见面的人物,和发生意料不到而必然极乐于发生的事。”
当他突然想到这一点时,他整个人都为之震动,惊讶于自己会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然而,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继续向下想去。他先想到:如果我在约定的时间,到了毛夷岛的针尖峰,我会见到甚么人?甚么人是我最乐于见到的?
他的心底深处,立时自然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黄绢!
然后,甚么又是他“极乐于发生的事”呢?是黄绢带著动人的微笑,投进了他的怀抱?
王一恒想到这里,不禁剧烈地心跳起来。近年来,他几乎已没有甚么愿望,或者说,他的一切愿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他倒一直不感到,这样的生活其实十分乏味。
如今,他又迎接了一个新的挑战:要把黄绢猎到手!黄绢临走时的话,是这样挑逗,意味著只要自己进攻,就可能有收获。但是,王一恒也不禁想:自己想猎获黄绢,黄绢是不是看穿了这一点,而在玩弄自己呢?
王一恒的心中七上八下,只是呆呆地坐著不动……
吕特生、温谷上校和原振侠三人,在到了领事馆之后,没有立即见到黄绢。他们略为商量了一下,原振侠的提议获得了通过:先去看一看陈维如。
陈维如和上次原振侠来看他的时候一样,身子蜷缩著,缩在沙发的一角。当原振侠等三人进来的时候,他才缓慢地抬起头来,用失神的眼光,望著三人,身子仍然一动不动。
原振侠来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按在他的肩头上,道:“维如,这位就是温谷上校,吕教授你是见过的了。我们三个人,已经讨论了一下,认为你是一种极其特异的现象的牺牲者。你一点也没有任何过错,这种特异的现象之所以和你有关,完全是偶然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顿,才又道:“至于玉音,她比你更无辜!”
一提到了他的妻子,陈维如的身子,又剧烈地发起抖来,他仍然望著原振侠,一声不出。原振侠就开始简单扼要地把他们三个人的设想,从吕教授提出的“复式组合”开始讲起。
等到原振侠讲到了一大半之际,陈维如尖声叫了起来:“我早已说过,她……她已经不是她!”
原振侠对陈维如的遭遇,寄以极大的同情,他道:“是的,从某方面来说,你扼死她的时候,她早已死了,是由于尼格酋长侵占了她的身体而死的。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你是替她报了仇,你应该尽量减轻你心中的内疚。”
原振侠用这样的话来劝慰陈维如,这样的话,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绝难接受的。可这时在场的几个人,却都觉得这样的话,十分自然。
陈维如呆了半晌,神情仍然茫然,他怔怔地道:“你的意思是,人的生命存在与否,并不是由……由身体决定,而是由……由……”
吕特生接口道:“由灵魂来决定。”
温谷上校补充道:“我们通常说一个人死了,并不是指这个人的身体消失了。这个人的身体还在,甚至于用化学分析法来分析,他的身体也没有少了甚么,可是他的生命却已消失了!”
陈维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身子挺直了些,道:“请再说下去。”
原振侠继续说著,等到讲完,陈维如才苦笑道:“那么,玉音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呢?”
原振侠望向温谷和吕特生,两位灵学专家的神情都很苦涩,显然,这不是他们可回答出来的问题。陈维如又道:“会不会在另一个空间?就在你们所说的另一个空间之中?”
吕特生沉吟著,没有回答,温谷上校道:“有可能,谁知道?甚么可能都存在!”
他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有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随著房门的推开而接了上来:“这算是甚么?一个哲学教授的话?”
随著声音飘进来的,是长发飞扬的黄绢。她已经拆下了挽起来的发髻,可是那朵黄玫瑰,还插在她的鬓边,原振侠又一次感到有点窒息。
温谷上校只是向黄绢冷冷地望了一眼,道:“不,不是哲学教授的话,是一个竭力在探索灵魂的秘奥,可是所知还极少的灵学家的话!”
黄绢显然不准备接受任何和灵魂有关的论说,她挥了挥手,道:“温谷上校?吕教授?”
然后,她又转向原振侠,蹙了蹙眉,道:“我好像没有说过,你可以带任何人来见陈先生!”
原振侠道:“他们两位不是任何人,是对整件事,能提得出解释来的人!”
黄绢有点肆无忌惮地笑起来,道:“灵魂学家?”
原振侠道:“是,我们也要你出点力,请你看看这些东西。”
一面说著,一面原振侠已将化妆箱打开,递到了黄绢的面前。
黄绢满不在意地,顺手抓起了一叠化妆箱中的纸张来,可是她才看了一眼,就怔住了!
她显然不愿意在各人面前,过度地表露她的震惊,所以她略低著头,维持著视线才接触到纸张时的姿态。过了一会,等她内心的震惊,已渐渐平复下来了,她才缓缓抬起头来,道:“上校,你真有本事,从哪弄来这些尼格酋长写的东西?”
温谷上校叹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吕特生的声音有点紧张,道:“你肯定这是尼格酋长写的?”
黄绢扬眉道:“当然,我负责调查他的失踪,你以为我没有做过准备工作?我绝对可以肯定!”
陈维如仍坐在沙发的一角,这时,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原振侠勉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道:“可是,写下这些字的人,是徐玉音,就是陈维如的妻子!”
黄绢怔了一怔,然后用力拍打著手中的纸张,道:“这种鬼话,我不会相信!”
吕教授道:“是的,可以称之为鬼话,但是你必须把鬼话从头到尾听一遍。”
黄绢现出一副倔强而不服气的神情来,望向各人。可是她所接触到的眼光,连陈维如在内,都是那样坚定不移。
她坐了下来,道:“好,鬼话由谁来开始说!”
原振侠道:“我来说!”
黄绢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忽然有点情怯似地,低下头去,道:“好,请说!”
她在说了那句话之后,就一直低著头,一面听原振侠说著,一面迅速地翻阅著那些写满了阿拉伯字的纸张。她的神情,看来倒还不是十分紧张,但是在她的鼻尖和上唇上,却渐渐有细小的汗珠在渗出来。
当一个人静坐不动的时候,而会有这种现象,那说明她正感到极度的恐惧、惊诧和迷离。
就在她对面的原振侠看得很清楚,他也想到,黄绢的震惊,当然是由于纸上所写的一切。然而,娇俏如黄绢的脸上,有细小的汗珠沁出来,那是极其动人的一种景象,使得原振侠在不知不觉之中,停止了叙述,而由吕特生和温谷两人接了下去。
原振侠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半转过头去。黄绢也停止了翻阅,静静地听著。
等到温谷和吕特生两人讲完,黄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点燃了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吸著。房间没有人说话,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使人在精神上感到极度重压的沉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黄绢,她道:“这些文件,是不是可以交给我处理?”
黄绢这样问,其实是一种客套。这时,是在她国家的领事馆中,在这里,她可以行使至高无上的权力,若是她要得到这一批文件,谁也没有力量阻止她。所以,原振侠等人互望了一眼,原振侠道:“那要问陈维如──”
陈维如立时道:“可以,但是我需要知道,上面写的是甚么!”
黄绢的神情,看来若无其事,道:“上面写的,全是道吉酋长国上层人物之间,互相斗争的来龙去脉,和他们之间各自培植的政治势力的恩怨。”
陈维如又不由自主喘著气,道:“不止这些吧,他难道没有提及他……灵魂的遭遇?”
黄绢并不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她停了片刻,才道:“提到了一些。他只提到说他迷路了,不知怎么,他从镜子中看出来,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他觉得这件事十分滑稽。”
在房间中所有的人,连讲述这几句话的黄绢在内,显然都并不觉得这件事有甚么滑稽,反而都感到了极度的阴森。
陈维如喃喃地道:“一定……一定还说了些其他甚么的,一定有……”
黄绢冷冷地道:“没有。”
温谷上校接著道:“他也没有说及他失踪……迷路的经过过程?”
黄绢摇头道:“也没有。我也有一个问题,这些文件,已经可以基本上证明你们的推测是对的,那么,现在,尼格酋长到哪去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这等于是你刚才推门进来时,维如在问的问题。”
黄绢把文件放回化妆箱中,道:“这件事,我应该宣告结束了。我回去之后,当然不能据实报告,我只好说,我的寻找失败了,就像温谷上校的报告一样!”
温谷上校苦笑,用手指抓著他那头火红的头发。黄绢又道:“我们在这讨论到的事,绝不是世界上普遍存在的观念所能接受的,所以,我主张它成为我们几个人之间的秘密。”
吕特生缓缓摇著头,道:“那不行,在灵学专家的集会上,我要报告这桩典型的灵魂离开一个躯体,又进入另一个躯体的例子。”
黄绢现出了一丝愠意,显然她对吕特生的话表示不满意。可是她已料到,自己的力量无法阻止对方这样做,所以她只是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望向温谷上校,道:“上校,有一件事,以贵国的情报局设备之齐全,倒是可以做一下调查工作的!”
温谷上校挺了挺身子,黄绢已将王一恒给她的那三份请柬取了出来,道:“调查一下,这请柬是谁发出来的!”
温谷上校接过了请柬来,看著。在旁边的其他人自然也看了这三份请柬,黄绢又解释了有关请柬的一切。
吕特生“啊”地一声,道:“尼格酋长是应邀前去的,他到了那里,才发生了意外!”
黄绢沉声道:“你们的假设,我其实还只是接受下半部。我不相信甚么迷失到了另一个空间之中这种说法,你们都看到了请柬,尼格酋长的失踪,毫无疑问,是一桩经过极度精密安排的阴谋!”
温谷上校虽然是灵学家,但是他由于工作的关系,想法倒和黄绢比较接近。所以,温谷上校在听得黄绢这样说之后,道:“对,不应该排除这个可能,但是你又如何解释他以后的事呢?”
黄绢相当沉著,道:“我认为在那件阴谋之中,尼格酋长已经死了!就像你们刚才所说的那样。在通常的情形下,灵魂和躯体分开,都是在一个人死了之后的事情──”
吕特生举起手来,道:“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其中情形相当复杂,不可一概而论。
灵魂和躯体,我们认为本来就是分开存在的,不过其间有著联系而已!”
黄绢毫不客气地道:“不必咬文嚼字了,总之,我认为是尼格酋长在阴谋之中丧生,才会有以后的事情发生。”
她忽然低叹了一声,又道:“至于尼格酋长的灵魂,和徐玉音的脑部发生了联系这点,倒是不用怀疑的。”
温谷上校闷哼了一声,道:“黄小姐,尼格酋长在他的记载中,应该说明了那是甚么阴谋,以及他是如何遇害的?”
黄绢冷冷地道:“你不相信我?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没有提到!”
这时候,原振侠、吕特生和温谷三人,都不禁有点后悔──化妆箱中的那批文件,不应该带到这里来给黄绢看的。懂阿拉伯文的人很多,为甚么要给她看?如果是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看了,他们就可以知道全部内容。但是这时,黄绢却明显地不肯将全部内容告诉他们,只是约略而含糊地提了一下!
原振侠缓缓地道:“难道尼格酋长连自己是怎么死的,也未曾提及?”
黄绢道:“没有,他只是说突然之间,当他再看到自己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
几个人对黄绢这样的答覆,显然都不满意,是以他们都保持沉默,一声不出。黄绢感到了各人态度的不友善,她恼怒道:“我相信意外是突如其来的,譬如说,他正在驾车前驶,忽然之间死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死的!”
这个解释,虽然比较合理一些,但是也无法解释何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会连人带车,一起失去了踪影这种怪现象。黄绢像是不准备再讨论下去,道:“陈先生,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你会乘搭外交飞机到巴西去。你舅父说,在巴西,他已经托人照顾你。”
陈维如的神情,一直十分沮丧惘然,像是失魂落魄一样。可是这时,他陡然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道:“我不到巴西去!”
各人都怔了一怔,黄绢道:“陈先生,除了巴西之外,我想不出你还有甚么地方可去!”
陈维如的神态更镇定,显见得他的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一字一顿,道:“我有我去的地方,玉音到哪里去了,我就到哪里去找她!”
这本来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出自一个对妻子感情深厚的丈夫之口,更不足为怪。可是这种话,出自陈维如之口,却人人为之一震!
谁都知道,徐玉音已经死了,那么,陈维如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呢?
原振侠首先叫道:“维如──”
可是他还未曾来得及讲下去,陈维如已经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他像是在演讲一样地站著,道:“各位,本来,我对于灵魂,一无认识,也根本不认为人有灵魂,是一种甚么另外存在的组合。可是发生在玉音身上的事,除了确定灵魂确然存在之外,似乎无法作别的解释!”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他的神情是那样认真,以致使得人人心中,都不由自主,感到一股寒意。自然,也由于各人都料到了他已经打定了甚么主意之故。
陈维如继续道:“你们又推测尼格死了,灵魂害了玉音。这说明,如果我要找玉音的话,我的身体是找不到她的了,唯有──”
他讲到这里,陡然住了口,而且“飕”地一声,吸进了一口气。然后,他陡地哈哈大笑了起来,道:“所以,我不要到巴西去,玉音在巴西么?当然不会,我要到她在的地方去!”
这时,人人都屏住了气息,说不出话来。陈维如却越说越是坚决,道:“玉音被尼格切断了……那种联系,我要自己切断那种联系。只有这样,才能使我再找到玉音!黄小姐,你说是不是?”
他说著,忽然问了黄绢一句。黄绢正因为陈维如的话,而感到震撼,陈维如忽然向她发问,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陡地怔了一怔。
就在黄绢一呆之间,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陈维如站起来讲话,大家都在注意他的话,没有注意到他站立的位置在移动,更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移到了黄绢的身边。
黄绢这时,穿的是一套军服,腰际挂著手鎗。这样的打扮,正是卡尔斯将军最喜欢的装束,黄绢在这种装束下,看来倒也英姿勃发。而陈维如在这时,就在黄绢一呆之间,突然极用力地一下子撞向她!
陈维如的那一撞,使得黄绢的身子,一下子向身旁的沙发跌去,而陈维如的动作,快疾无比,在其他几个人,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之际,他已经扑过去,扑在黄绢的身上!
平时看来文质彬彬的陈维如,这时的动作,却又快又有力!他才一扑向黄绢,手一伸,已将黄绢腰际所佩的那柄手鎗,拔在手中。
那是一柄威力十分强大的军用手鎗,对于鎗械稍有常识的人,都可以知道,这种手鎗如果在近距离发射,子弹射进人体的后果是如何可怕。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陈维如握鎗的手势,极其笨拙,那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握了这样的武器在手。但是这并不能使得紧张的气氛减轻,因为他至少懂得把手指扣在鎗的扳机上,那大约只要二十克的力量,就可以使子弹呼啸而出!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当他站起来之际,他有点决不定鎗口应该向甚么地方,所以手鎗在他的手中摇晃著。当鎗口无意中指向原振侠时,原振侠不由自主,“飕”地吸了一口凉气。
陈维如终于站直了身子,他喘著气,道:“你们不要阻止我!”
黄绢神情惊怒,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陡地挥了一下手,想说甚么,但是却又没有发出甚么声音来。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谁都看得出,还是不要激怒陈维如的好。
陈维如的手发著抖,他握著手鎗的手,指节在泛白。可知他是如何出力,心情是如何紧张!
除了喘息声之外,房间中几乎没有任何声响。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原振侠,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不发颤,道:“维如,没有用的!”
陈维如陡然转头,向他望来,道:“怎么没有用?你不是已经肯定……有灵魂么?
为甚么会没有用?”
原振侠在说了一句话之后,已经镇定了许多,他道:“可是,你根本不知道灵魂是存在于一个甚么样的空间之中,你怎么能找到玉音?”
陈维如怔了一怔,但是随即有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道:“那总比到巴西去好!”
他说著,陡地一停,然后,目光射向吕特生和温谷。陈维如这时的这种目光,使得他们两人,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陈维如的声音,听来很尖锐刺耳,道:“你们是灵学家,我舍弃了身体,我会尽量和你们接触!”
吕特生和温谷两人,这时的心理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从事灵魂学研究多年,从来也没有遇上过一个人,为了切断自己肉体和灵魂之间的联系而采取过行动。这种行动,对灵学家来说,实在是极大的诱惑,可是他们又实在没有理由,去鼓励这种行动。
一时之间,他们两人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而陈维如的主意,看来更坚定了,他已经回过手鎗来,使鎗口对准了他自己的太阳穴。
黄绢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倏地转过头去,原振侠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向陈维如扑了过去。可是原振侠的动作再快,也及不上陈维如手指的略略一扳!
陈维如先是现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容来,他那种笑容才一现出,鎗声就响了!鎗声是这样震耳,使得在向前扑去的原振侠,眼前一阵发黑。
他在感觉上,感到自己已经扑中了陈维如。由于他向前扑出的势子十分急骤,所以他一扑中了陈维如,就和陈维如一起跌倒在地。
他立时恢复了视觉,眼前所看到的情形,即使原振侠久经医学上解剖人体的锻炼,也忍不住心胃一起翻滚,起了一阵强烈的要呕吐之感。
陈维如的半边头颅,几乎全不见了,血和脑浆、碎骨,迸射了开来,形成一个可怕无比的深洞。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想站起来,可是只觉得双腿发软,身子才挺了一下,又“碰”地一声,摔倒在地上。
在鎗声还在各人耳际发出回响之际,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房门打开,几个穿军装和便装的人出现在门口,叫道:“部长──”
黄绢立时道:“没有事!”
她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又道:“各位,我们换一个地方,这里──”她向那在门口的几个人:“你们要用最快、最乾净的方法,处理这个尸体!”
在门口的几个人,大声答应著,黄绢已大踏步地向外走了出去。温谷上校和吕特生,望著倒在地上的陈维如,喃喃地说了一句连他们自己都听不到的话,也跟著走了出去。
原振侠实在也没有勇气再多看陈维如一眼。一个好朋友死了,活著的人能做的事,或许是抚下死者的眼皮。可是陈维如的眼睛也根本不见了,原振侠还有甚么事情可做的呢?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心中只是极度的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向陈维如述及那么多关于灵魂的事,使陈维如相信他的行动,可以和他的妻子相会合。
可是,陈维如如果不采取这个行动,逃到巴西去,他有甚么办法如常人一般地生活?那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离奇的事,根本使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他亲手扼死了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却早已不是他的妻子了!这是足以使得神经最坚强的人疯狂的事。
这样看来,陈维如的行动,倒又是唯一的解脱之道了。原振侠心中十分茫然,他也跟著走了出去。
他们全跟著黄绢,进入了另一间房间,黄绢先斟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原振侠走过去,在她的手中取过了酒瓶来,对著瓶口就喝,然后又将酒瓶,递给了温谷和吕特生,四个人都不说话。
黄绢来回踱了几步,脸色仍然十分苍白,道:“对了,整件事,已经全结束了!”
她为了加强语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力挥著双手,作了一个“一切全结束了”
的手势。
吕特生喃喃地道:“对我来说,事情只不过才开始!”
黄绢一扬眉,道:“教授,请你进一步说明这句话的意思!”
吕特生吸了一口气,道:“陈维如临死之前说,他会尽力和我联络、接触,这对于一个灵学家来说,是头等大事!”
一听到吕特生这样说,黄绢的神色,这时和缓了下来。刚才,她显然误解了吕特生的意思,以为他还要追究这件事。如果吕特生只是研究和灵魂的接触,那对黄绢来说,是全然没有关系的。
她有点嘲讽似地道:“希望你能成功!”
当她这样讲的时候,她神情冰冷,眼望著门口,又加了一句:“会有人领你们出去的。”
吕特生和温谷互望了一眼,温谷随即望向被黄绢带出来的那只化妆箱。黄绢立时把手按在箱上,道:“上校,你的调查任务早已结束了!”
温谷一脸不服气的神色,但是他却也想不出法子,把化妆箱中的文件自黄绢的手中弄过来。所以他只好叹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出。
吕特生和温谷离去之后,原振侠也慢慢站了起来,道:“看来,也没有我的事了!
”
黄绢突然叫道:“等一等!”
黄绢在叫了一声之后,原振侠向她望过去,看到她蹙著眉,像是还在想甚么。原振侠等著,过了好一会,黄绢才道:“王一恒那边,由你去告诉他吧,我暂时不想和他再见面!”
原振侠感到十分失望,黄绢要对他讲的,就是这些?他仍然不出声,黄绢转过头去,故意不和他的目光相对,道:“我要立即赶回去──”
她指著化妆箱,道:“这里面的记载,可以使我们的势力,轻而易举地进入道吉酋长国!”
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反感,道:“我们?”
黄绢“哦”地一声,道:“我是指我和将军。”
原振侠还想说甚么,可是却实在没有甚么好说。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黄绢的侧影,看来是这样的俏丽。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心中想:她为甚么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而要那么突出?
他不愿意让黄绢听到他的叹息声,所以他急急向外走了出去。直到走出了门口,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在门外,可是黄绢还是听到了那一下叹息声。黄绢闭上了眼睛,眼前浮起了暴风雪中,和原振侠在山洞中相处的日子。她真不知道,是那几天的日子令她快乐,还是迅速增加了权力更令她满足。她所知道的是,如今,她已经无法退缩了。人一旦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就像幼狮尝到了血腥一样,再也不能放弃,终其一生,会连续不断地吞噬著权力!
她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著,然后喷出烟来,让烟雾在她的面前,迅速消散。
王一恒喷出雪茄的烟雾。他那口烟吸得那样深,以致他整个脸,全被喷出来的烟遮没了,令得他对面的原振侠,一刹那间,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等到烟散开来之后,王一恒看来像是甚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嗯”地一声,道:“这样,本地警方也不会再来麻烦我了!”
原振侠想不到,王一恒在听到了陈维如的死讯之后,反应竟如此冷淡。他感到了一股凉意,也对眼前这个到处受人崇敬的人,产生了极度的鄙夷之感。他冷冷地道:“我想是──我告辞了!”
王一恒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留下来。可是原振侠由于心头的鄙夷实在太甚,假装看不见,转身走向门口。
王一恒不得不站了起来,道:“请等一等。”
原振侠站定,并不转过身来。王一恒不知有多久没有受过这种不礼貌的待遇了,那使他感到自己的财力,还不是可以使自己每一件事都如心愿。他忍著心头的怒意,道:“黄小姐,她──”
原振侠这时道:“黄绢只怕已在她的专机上,她有重要的事务要处理,回去了!”
原振侠讲完这几句话之后,拉开了门,向外就走。王一恒不由自主之间,手指太用力,把他指中的雪茄,捏得变了形。
黄绢看来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他的暗示已经再明显也没有,黄绢绝无可能不明白的,但是黄绢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王一恒甚至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他感到羞辱,也感到愤怒。多少年来,他一直在成功的坦途上迈步前进,他所要得到的东西,终于可以加倍得到,再骄傲的女人,他都有办法一个眼色,就使得那女人跟著他走。可是黄绢,根本没将他放在心上!
他用力转过身来,把雪茄重重地按熄在烟灰盅上。他感到自己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动著,他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我一定要得到你!看著,我一定要得到你,一定要!”
当大富豪王一恒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得到甚么的时候,通常真是可以得到。可是在一定要得到黄绢的这一点上,王一恒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王一恒已经尽他所能了。他先是用钜款──惊人的天文数字,贿赂卡尔斯将军的两个亲信,那是通过一个法国的大军火商去进行的。这两个亲信收了钜款之后,所要做的工作,只是向王一恒提供黄绢在当地的活动,包括她和卡尔斯将军的一切日常生活。
当然,这两个收受了钜款的官员,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在“适当的时机”,那当然是卡尔斯将军不和黄绢在一起的时候,向卡尔斯将军暗示,黄绢对她的权位表示满意,但是对卡尔斯将军作为一个男人,表示不满。而且,更暗示黄绢另有所恋,对方是某亚洲豪富。
王一恒的目标是,只要引起了卡尔斯将军的妒意,黄绢就会失势。
可是结果却使王一恒目瞪口呆。那两个亲信之一,果然在适当时机,提到了这点,卡尔斯将军在一声不响听完之后,所采取的行动,真令王一恒伤心。
卡尔斯将军的行动是,先是阴森森地一笑,道:“是吗?”然后,在那个亲信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卡尔斯将军已经掣鎗在手,一鎗轰去了那亲信的半边脑袋。
这件事发生之后,另一个侥幸未死的受贿者告诉王一恒:“把你的财产全部给我,也不会替你再做任何事了!”
王一恒倒并不痛惜他花出去的冤枉钱,只是那种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使他难以忍受。当然,即使受到这样的挫败,王一恒还是有别的方法,可以知道黄绢的消息的。
当卡尔斯将军的势力,突然伸进了道吉酋长国,使得道吉酋长国的领导人,甘愿把酋长国置于卡尔斯将军的保护之下的时候,全世界都为之愕然,大批政治分析家几乎都要跳楼自杀,因为这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事!这样一来,卡尔斯将军的手中,不但有钻石,而且有了石油,这可以使他疯狂的野心,又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
在这件大事变为事实之后的一个月,在一次盛大的阅兵典礼上,卡尔斯将军令全副武装的黄绢,站在检阅台上,和她并立。并且当场宣布黄绢的军衔是将军,职位是全国武装部队的副总司令,而总司令是卡尔斯自己。
这一个宣布,使黄绢成为这个国家,名正言顺地除了卡尔斯之外的最重要人物。
当王一恒接到这个消息,并且看到经由人造卫星传达过来的图片之际,他难过得闭上了眼睛。卡尔斯能给黄绢的,他绝对无法做得到──他能给黄绢的,只不过是他是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而生理正常的男人,全世界大约有二十亿之多!
王一恒,这个多少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富豪,终于感到了他事业上的成功,实在不算是甚么,一点也不能给他带来成功的乐趣。难怪黄绢会根本不将他的追求放在眼里!
那一天,王一恒没有接见任何客人,只是独处一室,双手紧紧地抱著头,思索著可以有甚么力量,使黄绢离开卡尔斯将军而投向他。然而他是白费时间,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
在卡尔斯将军统治的国家之中,黄绢担任了这样重要的职位,倒并没有甚么异议。
一则,是由于卡尔斯的决定,根本不允许别人有异议,二则,使道吉酋长国变成了卡尔斯的保护国,完全是黄绢的功劳,黄绢几乎是独力办成这件奇迹一样的大事的。
当黄绢向卡尔斯将军提及,她有办法可以使道吉酋长国几个当权的酋长,完全听命于她之际,即使野心大得如卡尔斯将军这样的人,也以为她是在说梦话。可是黄绢却真的做到了这一点!以致卡尔斯将军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黄绢是凭甚么创造了这个奇迹的呢?就是凭著从陈维如那里取到手的,那只化妆箱中的文件。那一大叠纸上,徐玉音的手,写下了道吉酋长国中,所有当权人物的一切隐私,这些隐私如果揭发出来,根据阿拉伯国家的传统法律,每一个人都会被砍头。而黄绢又巧妙地利用了那些人之间的矛盾,使得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隐私一被拆穿,别人都不会放过他!
所以,黄绢的计画一提出来,谁也没有反对,使得卡尔斯将军和她,实际上掌握了道吉酋长国的统治权。反正那些酋长,只要本身的收入不起变化,旁的甚么也不在乎。
黄绢的成功,使她攀上了另一个高峰。
原振侠自然也知道黄绢的成功,他隐约估计到,那是化妆箱中,那些写满了阿拉伯文字的纸张所起的作用。黄绢所能给他的,既然只是惆怅的回忆,他倒也并不羡慕黄绢在权力的高峰上又进了一步,他只是定期和吕特生教授保持联络。
保持联络的目的,是想知道,陈维如(或者应该说陈维如的灵魂)是不是曾和吕教授接触?
可是每一次,原振侠都失望。吕教授的声音,都是那么苦涩,他的回答也总是:“没有,甚么信息也没有。”
大约是三十多次之后,原振侠忍不住问道:“教授,会不会根本没有灵魂?”
吕教授一面仍然苦笑著,一面道:“如果根本没有,发生在徐玉音身上的事,又怎么解释?”
原振侠只好长长地叹著气。有时候,在听音乐之际,他也会凝坐著,一动也不动,希望在熟悉的音乐声中,在他自己思想集中的情形下,可以感应到陈维如和他接触。不过,他一直没有成功。
比起吕特生教授的努力来,原振侠所做的,简直是微不足道。吕教授在离开了领事馆之后的第二天,就已经致电英国的灵学研究会,声言有重大的灵学上的发现要报告。
英国灵学研究会是一个世界性的组织,会员都是极具资格的灵学家──专业的或业余的。
两个月之后,一次出席人数达到空前的灵学会议,在伦敦举行,参加者共有两百三十三人。
两百三十一个来自世界各地的灵学研究家,听取了吕特生和温谷上校共同的报告。
使得吕特生和温谷遗憾的是,当他们在作报告的时候,已经拿不出任何的证据来──徐玉音死了,陈维如死了,那一批写满了阿拉伯文的纸张本来是最好的证物,但是也全落入了黄绢的手中。
不过,由于他们的报告,是如此之详细,使得参加会议的灵学家都相信,没有人可能凭空虚构出这样丰富的情节来。
更令得灵学家们感到兴趣的,是陈维如临死之前的那一句话。于是在报告之后,所有的灵学家,都开始使用自己的独特方法,希望能藉此和陈维如的灵魂取得联络。
那简直是世界上有史以来,历时最久,规模最大,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召灵聚会。
各个灵学家,每人用自己的办法,全神贯注,希望能和陈维如的灵魂接触,突破人类在灵学上的探索。
这次聚会的整个经过情形,每一个灵学家所用的方法等等,在英国灵学会的特别年报中,有著极详细的具体记载。这份特别年报有两寸厚,自然无法作详细的介绍。
使得所有对灵学有兴趣的人感到沮丧的是,陈维如并没有实现他临死之前的诺言。
没有一个灵学家,可以和他的灵魂接触,不论多么努力,结果都是令人失望。
这令得吕特生和温谷两人,更是垂头丧气之至。吕教授自英国回来之后,又和原振侠联络了一下,连讲话的声调也是无精打采的。他说:“我们失败了!唉,集中了那么多灵学专家,结果还是失败,这真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有灵魂这种现象存在?可是如果没有,又怎么解释尼格酋长、徐玉音他们之间的事?”
原振侠摇头道:“这本来是人类最难探索的一件事,人类的科学,只怕没有法子突破这一环了!”
吕特生只是唉声叹气,不停喃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不应该这样的!”
原振侠看到这位热衷于灵学研究的人如此沮丧,只好安慰他道:“或许,其中还有甚么人类无法了解的情形在内!”
吕特生苦笑道:“当然是,唉!”
吕特生在离去的时候,还不断在叹息著,原振侠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了。
徐玉音的死,陈维如的自杀,成为本地颇为轰动的一件大新闻。
不论是多么大的新闻,随著时间的逝去,总会给人渐渐淡忘的。而且,陈维如和徐玉音之间发生的事,新闻界并没有获知真相,都以为陈维如忽然之间精神错乱而已。
再加上王一恒究竟有他的影响,陈维如是他的至亲,传播媒介在报导这件事的时候,多少给王一恒一点面子,不会太过分渲染。
日子在过去,王一恒的日子并不好过,在他成功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感到这样苦恼过。他从青年开始奋斗,就算不是一个成功接著一个成功,每一次挫败,反倒更能激起他性格中坚强的一面,使他有能力克服困难,迈向新的成功。
他是一个站在成功巅峰的人,可是这些日子之中,他却与快乐绝了缘。
他有大量的金钱,他曾几百次告诉自己,黄绢不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他可以得到比黄绢更动人的美女!而事实上他也得到了,不只一个,都是出色之极,任何男人看了都会心跳加剧的美女。
可是,当那些美女,裸裎在他的面前,媚态横生,绝无保留地给他之际,王一恒却兴趣索然。每一次,他都抛下了钜额的支票在美女的胴体之上,然后,像是逃亡一样地离开。
他能得到比黄绢更美丽的美女,但这并不能抹去他在黄绢面前的失败。
他要得到黄绢!对一个事业已经成功的人来说,这种心理所形成的强烈欲望,已经不单是男女之间的情欲,而是一定要得到的,一种考验自己能力的关口。王一恒知道,自己如果不能通过这一关的话,一切都将变得没有意义!
对一个长期以来,处于顺境的成功人物来说,得不到实现的愿望,简直会令他发疯!那种焦躁,那种强烈的想要得到的煎熬,那种不能畅所欲为,受了限制而急欲冲破的期待,都令得王一恒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当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双手紧握著拳,一拳一拳打在墙上,大声喊叫,来发泄心中积压著的苦闷。而这种苦闷,除非愿望达到,否则是全然无法用其他途径来宣泄的。
王一恒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受著痛苦的折磨,又到了一年快结束的日子了。
每年快结束的时候,王一恒的集团,照例有高层人士的聚会,讨论一年的业绩。
以往,在一年一度的这种聚会上,王一恒至少发表一小时以上的报告,兴高采烈地叙述过去一年的成绩,同时发表下一年的新计画。
可是这一次,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明显地感到气氛大大不对。王一恒不是神采飞扬地作报告,而只是怔怔地望著他面前的两枝黄玫瑰。
黄色的玫瑰花,插在一只银质的小花瓶中,那本来只是会议桌上的小装饰。桃花心木的巨大会议桌,抹得铮亮,几乎像镜子一样。所以,银质的小花瓶和玫瑰花,都在桌面上映出倒影来。
王一恒望著花,手指在桌面上,慢慢抚摸著。
来自世界各地的王氏机构的高层人员,都屏住了气息,等王一恒说话,可是王一恒只是望著花出神。以致巨大的会议桌旁的人,都互相望著,有的显得不安地挪动著身子,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难堪的沉默一直持续著,有几个人开始轻轻地咳嗽,以提醒王一恒,应该发言了。
可是王一恒却全然不觉,又过了好一会,他才喃喃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即使是坐在离他最近的几个人,也没有听清楚。在王一恒左边的那个,是王一恒事业上最得力的助手,大著胆子问:“对不起,王先生,你说甚么,我们没听清楚!”
王一恒连眼都不抬,手指仍在桌面上抚摸著,声音略为提高了些:“你们看到没有?花明明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只能抚摸花的虚影。”
由于会议室中极静,所以王一恒的声音虽然不是太高,还是人人听到了。一时之间,人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表示才好。
最得力的助手乾咳了一下,道:“王先生──”
王一恒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虚影就在眼前,可是那根本是触摸不到的,只是一个虚影!”
他说到这里,陡然站了起来,把面前的文件夹,向左一推,叫著他得力助手的名字,道:“你来作报告吧!”
在众人极度的错愕之中,他已经转过身,走出了会议室去。
王一恒甚至可以听到,在他走出会议室之际,会议室中惊讶莫名的交头接耳声。可是他自己,却有一丝快意──这样的会议,以前认为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但是现在看来,却一点意思也没有。
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今年,纯利润是十七亿美元,明年,估计本集团的利润,可以突破二十亿美元……就算是二百亿美元,那又怎么样?能使得自己的心愿达成吗?
进入了自己的办公室,王一恒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见,任何电话都不听之后,按上按钮,使得窗帘合拢,光线变得暗了许多。他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双手抱住头,一动也不动地坐著。
刚才离开会议室时那一丝快意,已经迅速消失。他不再对任何事感到兴趣,这并不等于他有兴趣的事,就可以得到实现。
他陡然之间,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恼恨!这种恼恨感是如此之强烈,使得他重重一拳,打在办公桌的桌面。他的手感到一阵疼痛,那是一种对自己感到失望的痛苦自虐。他不由自主喘著气,双眼失神地,毫无目的地向前瞪视著。
他刚才那一拳,是打得如此用力,桌面震动,在桌面上的东西,都跳动了一下,本来有一叠叠起来的信件,因为震动而散跌了下来。
王一恒注视著那叠散跌下来的信件,他的身子突然发颤,他看到了那份纯银色的请柬。
那份请柬,他已经是第四次收到了!他吞下一口口水,缓缓地伸手过去,像是那美丽悦目的纯银色请柬,会像毒蛇一样噬咬他一样地小心,他伸出去的手甚至在发抖。
他的手指终于碰到了那份请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视线向旁略移,看到了案头日历上的日子──十二月卅日。
以前三次,请柬也总是在十二月卅日送到。以前几次,王一恒总是一笑置之,虽然有时,略为会引起一点好奇,但是绝未曾想过,真的会接受这个邀请。
而这时候,他之所以紧张得发抖,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接受邀请。
王一恒紧紧地按住了请柬,然后又将它慢慢地移到了面前,再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请柬扬了开来。
和以前的三份,几乎完全一样──乍一看之下,完全是一样的。但是王一恒立时发觉,请柬和以前不同了,本来有六种文字,这次,只有五种文字,其中没有了阿拉伯文部分。
王一恒也立时想到,尼格酋长已经赴过约,所以不必再有阿拉伯文的邀请了。
王一恒感到口中极度地乾涩,他不自觉地一再舔著唇,一个字一个字,仔细读著请柬上的文字:
“敬请台端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十一时五十九分,独自准时到达夏威夷群岛……届时,台端将会见到意想不到,又乐于与之见面的人物……乐意见到台端出现……”
王一恒闭上了眼睛,一再吸著气。“意想不到”,这几个字,用得多么好!王一恒以前,无法体会到这简单的四个字所代表的意义,但这时,他却可以深刻地体会到,那是说,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事!是不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事,一到那里,一接受了这神秘的邀请,就可以变成事实呢?
王一恒一想到这一点,不禁心跳加剧──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犹豫甚么?应该出发了!
他想实现自己意想不到的事,这愿望是如此强烈,那实在没有多考虑的余地。可是,他不能不考虑的,是尼格酋长在赴约之后,所发生的事。
尼格酋长赴约之后,突然消失了,那表示甚么呢?是不是在消失了之后,尼格酋长已经达成了愿望?尼格酋长是有所求而去的,他会去赴约,一定是由于他的情形,和自己如今相仿,所以才去的!
一种强烈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可以驱使人去作任何程度的冒险。因为这个愿望如果不能达到的话,整个生命,都将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
王一恒对于后来发生在徐玉音身上的事,只是约略知道一些,而且他也根本不相信这种事,所以那倒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他只是在想:尼格酋长到哪里去了?自己去了,是不是也一样会消失?
他考虑得如此激烈,以致鼻尖之上,渗出了汗珠来。他一直盯著那请柬,直到一滴汗珠滴了下来,发出轻微的一下声响,落在请柬上,他已经有了决定──得不到黄绢,生命全无意义,那么,去冒一次险,又有甚么关系!
当他一有了决定之后,他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他按下了对讲机,通知秘书:“替我接机师!”
像王一恒这种大人物,当然拥有私人的喷射机,一流的机师,是二十四小时候命的。不到三分钟,电话铃响起,王一恒按下了通话钮,传来了机师活泼的声音:“老板,想到哪里去?”
王一恒沉声回答:“夏威夷,立时出发。”
半小时之后,王一恒跨出豪华大房车,机师已经在车旁恭候了。机师是一个相当热情的西方人,有著丰富的飞行经验,出身空军,所以他站直了身子,向王一恒行了一个军礼,道:“四十分钟之后,可以起飞,十小时之后可以到达。”
王一恒沉声道:“我要直飞毛夷岛。”
机师并没有表示任何惊讶。作为大亨的私人机师,他早已习惯了超级大亨的行动,一向是不可思议的。
王一恒向停著的飞机走去,机师跟在他的身边。王一恒来的时候,没有通知任何人,这时候,知道他登上飞机的,也只有机师一个人。
登上了飞机之后,王一恒在宽大柔软的椅上坐了下来,把椅背推向后,伸长了腿。
一口喝乾了一杯马丁尼,就闭上了眼睛。
他在计算著,到了毛夷岛之后,时间还相当充裕。在毛夷岛的时间,他到达之际,应该是十二月三十日的中午时分,离约会的时间,还有三十六小时。
在这三十六小时之中,他可以做一点准备工作,以防备这一份请柬,根本是一个陷阱。
他感到很满意,感到自己比尼格酋长有计画。尼格酋长看来,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去赴约的!
如果到了目的地,他就能实现意想不到的愿望……王一恒想到这,禁不住全身发热。
机师在起飞之前三分钟,自驾驶舱中探头出来看王一恒时,王一恒看来好像睡著了。他没有惊动王一恒,就使得飞机平稳地起飞。
王一恒当然没有睡著,怀著热切的愿望,他心情无比的兴奋。他以前从来也未曾想到过,去赴这种荒唐的约会,但这时,他全然不理会发请柬的是甚么人,也不理会可能会有多大的代价。他只希望,请柬上的话,能够实现,他能够在毛夷岛的针尖峰下,得到他所要得到的一切!
飞机一直很平稳地飞著,王一恒又给自己斟了酒,慢慢喝著。冰箱中的食物很充分,全是根据他喜爱的口味烹调的精美食物,可是王一恒却一点也不想吃,反倒享受著空著的胃,接受酒精的那种愉快。
在机师报告三小时后可以到达目的地之后,王一恒令机师和地面联络,通知三桥武也──他机构中的一个职员,他曾在一年前要他去跟踪尼格酋长──到机场来等候他的差遣。
然后,王一恒又闭上眼睛。他告诉自己,到了之后,还有三十六小时,有足够的时间,不能太心急。自从和黄绢分手之后,已经大半年了,大半年都过去了,三十六小时,一定不能心急!
飞机在毛夷岛的上空略一盘旋之后,就在机场上降落。王一恒一下机,就有当地的海关人员请他去办手续,王一恒这样的超级大亨,在办手续时,也比常人享受到更多的方便。
这时,王一恒的心情,显得十分轻松,是以当官员问他:“王先生,请问你来的目的是──”
王一恒的回答是:“我来寻找可以使我感到生命有意义,和使我快乐的愿望。”
官员呵呵笑了起来,认为王一恒的回答,幽默而充满了诗意。
机师陪著王一恒离开了官员的办公室,走了一小段路,就进入了机场。三桥武也挥著手,一看到王一恒,就奔了过来。
像三桥武也这样的小职员,他从来也没有梦想过,有朝一日,会面对一个这样庞大机构的最高负责人。在他这样身分的人心目中,王一恒简直有著高不可攀的神圣地位。
所以,那使得他手足无措,在到了王一恒的面前之后,不知该如何行礼才好。
王一恒和善地在他肩头拍著,道:“我要你在针尖锋附近,替我找一个安静的休息地方,找到了没有?”
三桥武也抹著汗,道:“找到了,一幢十分精致的小洋房,设备很齐全。”
王一恒向机师道:“你另外找地方去休息,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机师大声答应著,王一恒和三桥向外走去,三桥急急奔向一辆车子,打开了车门,恭候王一恒上车。王一恒坐定之后,道:“你上次的报告很不错。”
三桥满面惭色,道:“上次我跟踪任务失败,真是对不起。”
王一恒道:“你先带我,沿你上次跟踪的路走一遍!”
三桥大声答应著,驾著车,向前驶去,不一会,就已驶上了上山的路。三桥一面驾车,一面解释著当日跟踪尼格酋长时的情形。
然后,到了那个转过山头的弯路上,三桥把车子的速度减慢。
王一恒虽然第一次到这条路,但是他曾详细研究过三桥的报告。王一恒知道,尼格酋长就是在转了这个弯之后,神秘失踪的,是以他也不禁有点紧张。
三桥的气息也有点急促,道:“就到这里为止,当时,酋长的车在前面,先转过弯去,我跟著转过弯──”
车子在三桥的语声中,转过了那个弯角,仍然是山壁,苍翠的树木,甚么异样也没有。王一恒缓缓吸了一口气,三桥在继续著:“前面的车子就突然不见了!”
王一恒沉声道:“停车!”
三桥把车子驶近路边,停了下来,王一恒下了车,有几辆车子在路上驶过。这个太平洋的小岛,虽然已是著名的旅游区,但还是十分宁静。王一恒四面看著,远处山峰隐约,风光怡人。
王一恒看了一会,转过头来,问:“这离针尖峰有多远?”
三桥恭敬地答:“不远,五分钟就可以到了!”
王一恒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尼格酋长连人带车失踪的原因。他默然上了车,吩咐三桥:“到针尖峰去!”
三桥继续驾车,已经可以看到针尖峰。针尖峰海拔不过八百公尺,并不算高,可是形状十分奇特。
车子在峰下的空地停了下来。空地上停著几辆旅游车,不少旅客,正在用这个形状奇特的山峰作背景拍照。
这一次,王一恒并没有下车。他看了看表,离约会的时间还有三十多小时,这三十多小时,只怕是他一生中最忧急的等候了。到了约会时间,来到这里,究竟是不是可以见到自己乐于见到的人?究竟是不是会有自己乐于发生的事发生?
还是结果是像尼格酋长一样,莫名其妙失了踪,而且,忽然变成了一个本来与之毫不相干的女人?
王一恒心情的焦迫,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在三十多小时之后,就要有不可测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在峰下并没有逗留多久,就上了车,车子又行驶了三分钟左右,就到了一幢十分精致的小洋房前,停了下来。三桥下车,替王一恒打开门,带著王一恒进了小洋房,里面的布置也十分精致。
在王一恒表示满意之后,三桥看来有点贼头贼脑地道:“王先生,如果你要人作陪的话,我可以安排,一小时之内,就会有世界上最动人的女郎来──”
王一恒瞪了三桥一眼,吓得三桥不敢再讲下去,只是一面鞠躬,一面后退。
王一恒叹了一声,他并没有责怪三桥的意思,只是心中道:世界上最动人的女郎──我就是为了她而来的!明知希望是如此微渺,可是我有甚么办法?除了把希望寄托在不可测的怪异之外,还有甚么办法?
他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以他的地位,超过三十年的成功,结果还会怀著如此彷徨的心情,来赴这样的约会!人生的意义究竟是甚么呢?
他在挥手令三桥离去,并且吩咐他,如果未曾接到通知,绝不可以来打扰他之后,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开始思索。
究竟怎样才能使一个人满足?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看来,他,王一恒,商业巨擘,拥有数不尽的财产,应该是世上最满足的人了。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不满足!
他的不满足,甚至不是在见到了黄绢,和得不到黄绢之后才开始的。
这时候,他有机会一个人静下来,好好回想一下,自己那种不满足的心情,是甚么时候开始的?是从财富已累积到了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用不完的时候开始的?在那时候,金钱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多赚了一亿英镑,在任何人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对他来说,却仍然是麻木的,引不起兴奋的反应。
作为一个男人,他自然希望以自己的身体去征服他想征服的女人。然而,到了任何女人,只要他略为招一下手,就会投怀送抱的时候,还有甚么乐趣?
而且他更知道,吸引那些女人的,并不是他这个人的本身,而只不过是他的金钱。
这种感觉,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得到。当那些女人紧缠著他,表演著她们的欢愉之际,王一恒有好多次忍不住高声大叫:“假的!你们是为了我的钱在喘息!为了我的钱在欢愉!”
乐趣本来已逐渐在减少,那种不满足的情绪,像是积郁著的岩浆一样,平时不知如何宣泄。黄绢是一个引子,引得岩浆喷射而出,使他知道,他实实在在,找不到欢乐,找不到爱情,得不到满足!凭他自己的力量既然无法做得到,他除了来赴约之外,还有甚么办法?
王一恒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一面镜子之前,看著镜中反映的自己。他吃惊于自己的愁苦,那是发自内心的愁苦──他想得到一个女人,可是却无法得到!在这样的时候,一个出色成功的大富豪,和一个贫穷潦倒的普通人,实在没有甚么分别,他们一样得不到自己要的东西!
王一恒陡地转过头去,不去看他镜中的自己。他的双手紧紧握著拳,不由自主,自喉际深处,发出了痛苦的呼叫声,而且,身子慢慢蹲下来,像是野兽一样,蜷伏著,心中在尽他一切的气力在叫:让我得到!让我得到!
这时,王一恒的那种痛苦,只怕即使给他最亲近的人看到了,也未必认得出来是他!
他不知自己蹲了多久,当他慢慢又舒直身子之际,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躺在地毯上,胸脯起伏著。他早已料到这三十多小时不好过,可是也未曾料到,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缓慢,他甚至是一秒一秒在数著时间。要是他可以肯定,自己在数了十万多秒之后,肯定可以看到黄绢,肯定黄绢会投入他的怀抱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开始,一二三四数下去,可是,谁知道三十小时之后,会发生甚么事?
然而,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等下去。
就在王一恒在针尖峰下,等著约会时间的来临,受著痛苦的煎熬之际,有一个长途电话,打到了王一恒的办公室:“有重要的事找王一恒先生,找他的人是黄绢将军。”
王一恒秘书回答:“真对不起,王先生突然离开,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有极重要的事,不论他到甚么地方去了,我们都有法子可以联络到他,告诉我们他的行踪。”对方语气坚决地强硬要求。
秘书的回答是:“我们真的不知道王先生的行踪,只知道在十多小时之前,他曾吩咐准备私人飞机,立时出发,可是目的地不明。”
电话是黄绢的秘书处打来的。当黄绢在她巨大得有点过分的办公室中,接到了她秘书的报告之后,她不由自主,陡然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令得秘书吓了一跳,黄绢已疾声下令:“运用外交关系,要他出发的那个城市的航空管理局和机场,去查询王一恒的飞机飞经何处。不论他是甚么样的大人物,他的私人飞机必须向管理当局提供飞行资料的!”
秘书大声答应著,退了出去,黄绢手按在办公桌上,紧抿著嘴。她的这种神态,十分诱人,不过这时并没有男人欣赏她。
黄绢在想:王一恒在这个日子,他到甚么地方去了?
已经是一年要结束的时候,黄绢要找王一恒的目的,是想问他是不是又收到了那份怪请柬。同样的电话,打给王一恒时,已经是第五个了,其余四个电话,打到法国、日本、巴西和美国的德克萨斯州。这四个人的名字是王一恒给她的,黄绢向他们询问的,也是同样的问题。
黄绢得到的答覆是:“是的,又收到了这份请柬,当然,那只是一种玩笑。对的,开玩笑的人耐性真好!已经继续了四年了。对不起,查过,但是很奇怪,居然查不出请柬是谁发出来的。甚么?去赴约,哈哈,当然不会!”
黄绢以为王一恒的电话接通之后,也会得到同样的回答。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王一恒却突然离开了!
在一年结束的时候突然远行,他是不是去赴约了?他如果去赴约,目的是甚么?黄绢立时想起她和王一恒见面的时候,王一恒表现的神态。那不禁令得她的脸颊有点发热,她不自觉地把手掌按向自己的脸颊。
卡尔斯将军的办公室就在对面,这个男人,给了她权力和财富,但是却使她感到极度的空虚。那种空虚,是抓不住,摸不著的,可是一旦感到了这种空虚,那就是可怕的经历。
这种空虚感袭来最多之际,就是卡尔斯在她的身边,鼾声大作之时。黄绢会忍不住用力紧抱著卡尔斯的身子──卡尔斯有著十分坚实的肌肉,黄绢真难以想像,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会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时候,她会冒汗,会打颤,会恨不得将卡尔斯的肩头上,咬出一个深洞来。
然而,这对于那种可怕的感觉,一点帮助也没有。更糟糕的是,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的地位,她的自尊,她的品味,都不容许她随便找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
她只考虑过两个人,一个是原振侠,曾和她有过那么不平凡的几天的年轻人,另一个就是王一恒。
王一恒以为黄绢完全没有想过他,其实不是,黄绢每当想起王一恒那么露骨的暗示之际,就禁不住会轻咬著下唇,想像著这个充满自信的男人,虽然已经将近六十岁,但是看起来还像是盛年,会在性的方面,带给自己甚么样的欢乐?男人是不是像酒一样,到了王一恒这个年龄,更加香醇呢?
黄绢也知道王一恒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知道王一恒收买了卡尔斯将军的两个亲信。她知道王一恒绝不会放过她,一定会尽一切方法得到她。
黄绢始终没有和王一恒联络的原因,一来是为了自尊──连王一恒都自尊倔强得不再和她联络,她为甚么要采取主动?二来,她在等待,等王一恒到了实在太思念她,而又无法可施的时候,黄绢估计他会走尼格酋长的老路,去赴那个神秘的约会。
如今,王一恒是不是真的已经去了呢?
黄绢在秘书又叩门时,勉强令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当她听到了秘书的报告之后,她还是立时转过身去,背对著秘书,挥手令之离去。她神情激动,有点控制不住,不想被秘书看到。
已经证实,王一恒的私人飞机,是直飞夏威夷群岛之中的毛夷岛!黄绢可以肯定,王一恒是去赴约了。而王一恒赴约的目的,黄绢也肯定:为了她!
黄绢坐了下来,思绪十分乱。如果这时候,不是卡尔斯将军推门走了进来的话,黄绢可能还决不定该怎样做,但就在这时,卡尔斯却推门走了进来。
黄绢抬起头,看著这个穿著军服,看来雄赳赳的男人,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之感──权力固然使人迷醉,但是她实在厌倦了面对卡尔斯的无能,心中受著痛苦的煎熬,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感到不著边际的空虚之际,还要装出极度的满足!
卡尔斯一进来,怔怔地望著黄绢,黄绢由于心情的异样,而令得她的双颊泛著一阵迷人的酡红。卡尔斯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走过去,双手紧搂住黄绢的细腰,把黄绢移向他,在黄绢的耳际,含混不清地道:“宝贝,亲爱的,让我们现在就──”
黄绢并没有抗拒,她只是想笑,她实在想大笑,而她却竭力忍著。卡尔斯的抚摸,已令她全身发热,她知道接下来的,又是那种堕入无底深渊一样的痛苦。可是卡尔斯却还起劲得像是他完全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
黄绢始终没有笑出声来,由于她忍住笑,忍得那么辛苦,以致她的喘息和紧咬著的下唇,全然没有假的成分。卡尔斯在喘息著吻她的时候,感到十分满意。
黄绢的心中,却已经有了决定,道:“我要到夏威夷去,那边,有一个地位重要的美国参议员在等我。和他会面,对我们有重大的帮助。”
卡尔斯听了呆了一呆,才道:“可是,我舍不得你不在我的身边。”
黄绢掠著凌乱的头发,现出坚决的神情来。卡尔斯将军早已知道,当黄绢有这样神情时,她所说的话,就一定要实现,所以只好叹了一声,道:“去多久?”
黄绢绽出动人的笑容:“两天,或者三天,通知准备飞机!”
黄绢决定到毛夷岛去,去见王一恒,她想给王一恒一份意外的惊喜。这样,如果以后她和王一恒在一起,王一恒就会更对她珍若拱璧,这是女人控制男人心理的妙著。
黄绢在飞机上,想起王一恒见到了她,一定会认为那是那份神秘请柬的力量时,不由自主“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也想到,如果王一恒只是自信心太强,实际上也根本不能填补她那种要命的空虚时,她怎么办呢?
她深深吸著气:原振侠!她利用飞机的通讯设备,通知了当地的领事馆,要他们用最快的方法,通知原振侠。并且安排最快的旅程,让原振侠也赶到毛夷岛来。
然后,她舒服地伸长腿,紧抱住了两个枕头,令那两个枕头紧压在她的身上,闭目养神。
原振侠望著额上在冒汗的领事,有点发怔。领事喘著气,道:“黄将军的紧急……命令,请原医生你立刻到毛夷岛去!”
原振侠扬著眉:“我并不是贵国公民,似乎贵国将军,不能向我下达任何命令!”
领事连连抹汗,道:“是,是,是请求,请求!”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不是不想见黄绢,可是他也知道黄绢追求的目标是甚么,他实在没有必要,再应黄绢的“请求”而去见她。
正当他想表示拒绝之际,领事又已道:“黄将军说,事情和一份请柬有关,或许在那里可以找到正确的答案。这是她说的,我也不知那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啊,又是一年快结束的时间了。尼格酋长的神秘失踪,徐玉音的离奇遭遇,陈维如的悲惨死亡,这些怪异的事,原振侠也经常在思索著,企图有一个答案。但是即使是一种设想,他也无法可以提得出来。
这时,他也不禁怦然心动,神情也犹豫起来。领事趁机道:“医生,如果要去的话,要争取每一分钟的时间。黄将军说,必须在当地时间,除夕午夜之前赶到。”
原振侠喃喃地道:“是的,那请柬上是那么说,可是我们根本没有请柬!”
原振侠在自言自语,领事看到他的神情又犹豫了起来,不禁大是著急。因为他接到黄绢的命令是:如果他不能令得原振侠,在除夕午夜前到达毛夷岛,那么,领事就会被调回国,去充当沙漠巡逻队的队员。那比起当高级外交官来,实在相去太远了,所以原振侠神情的变化,实在可以令得他心脏病发!
他不由自主喘起气来,道:“黄将军说,有一位王一恒先生,已经去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王一恒终于去应邀了!在这段日子之中,他和王一恒见过几次面,都是王一恒主动来找他的。有一次,甚至是在凌晨时分,王一恒看来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却来到原振侠的住所之外按铃,冲进来,向原振侠诉说,他其实是世界上最无法满足自己的人。
原振侠很明白王一恒这种人的心理。一个人,若是连达到普通愿望的条件都没有,失望对他来说,是不足令他痛苦的。但是一个人,平时甚么愿望都可以达到,偶然有一个愿望达不到时,他的痛苦程度,就会千倍、万倍!
原振侠自然也知道王一恒的愿望是甚么。那晚,他也没有劝王一恒,只是由得他自己去诉说,等到王一恒酒力不胜时,才把他送了回去。
当时,原振侠就曾想过,王一恒是不是会接受那个神秘的邀请呢?如今,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肯定了!
为了这份神秘的请柬,也应该去看看,究竟在王一恒的身上会发生甚么事。可是原振侠不明白的是,黄绢为甚么要去呢?难道那个发出请柬的人,真有一种力量,可以使黄绢投向王一恒?
原振侠想到这里,才道:“好,我去!”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领事先生的汗水,已经透过了他的衬衣,到达他的外衣了。领事高兴得直跳起来,拉著原振侠的手就向外奔,道:“你甚么也不用准备,一切让我们来准备!”
原振侠道:“至少我得熄了灯!”
领事已把原振侠拉到了门口,怎么还肯让他回去,大声道:“不必了,我们会替你付十年电费!”
王一恒一夜没睡,他眼看著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的太阳升起,有点薄雾,晨曦也因此有点朦胧。他心中在数著:“还有十八小时。”
在一架外交专机上,陪著原振侠的领事鼾声大作,原振侠一上飞机,他就知道自己可以完成任务。黄将军把两个职位随便他选择,一个是升作大使,随便他选择哪一个国家,一个是升他当国内的部长。在酣梦之中,他正在作选择。
原振侠只是闭目养神,把过去一年中所发生的种种怪事,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分析著吕教授和温谷上校,两个灵学家的意见。他一再问自己:过去所发生的事,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设想的那样,是另一空间被突破和灵魂的突然转移呢?
两件事的任何一件,都是不可思议的,都是超越人类知识范畴以外的事。原振侠知道了事实的经过,可是他却无法在原因上作任何探索,只好依靠假设,然而假设也脱不了吕特生和温谷上校的范围。
最令原振侠迷惑的是,几乎集中了世界上所有灵学家的召灵大会,陈维如的灵魂,并没有出现。在一切玄妙而不可思议的现象之中,彷彿中间突然断了一环,又令得一切假设,无法连贯起来了。
飞机一直在平稳地飞著。原振侠在知道自己无法作出任何结论之后,也就索性不再去想,渐渐地,在那个领事的鼾声之中,他也睡著了。
这时候,黄绢已经到达了毛夷岛,在机上的时候,她已经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作好了准备。所以,当她的飞机降落之际,并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这个阿拉伯世界之中,地位十分重要的女强人,已经来到了毛夷岛上。
因为黄绢已通过外交途径,告诉美国政府,她这次来,纯粹是私人度假性质,不想受任何骚扰。如果受到骚扰,将会严重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
美国政府有关方面,接到了这样的通知,自然一口答应,可是也觉得事情有点古怪。所以就将有关的资料,送到了中央情报局,声明只给情报局作参考之用。
这份资料,如果落到了旁人手中,看了之后,自然顺手归档,不会引起注意。可是由于这种杂七杂八的事,一直是由温谷上校在处理的,所以,资料送到了温谷上校的办公桌上。
温谷上校一看,满头红头发,几乎全部直竖了起来──黄绢到毛夷岛去了!她去干甚么?温谷上校发挥了现代通讯设备的最佳效能,半小时之后,他知道亚洲豪富王一恒,也到毛夷岛去了。
温谷上校作了决定:自己也去,看看在毛夷岛上,究竟会有甚么事发生。
在接近除夕的宁静的晚上,这个恬静的岛上,和尼格酋长去年神秘失踪一事有关连的人,几乎全到了。
王一恒最先到,在那幢美丽的小洋房之中,等待著午夜的来临。对他来说,时间是过得如此缓慢,每一秒钟,他都在空虚的、甚么也捉摸不到的苦痛心情下度过。
对黄绢来说,时间也过得相当慢,但是她却并不像王一恒那样闲著,她有很多事要做。一下机,一辆汽车屋已经准备好,停在飞机场外。黄绢吩咐了几句,就独自驾著车,直驶向针尖峰。
黄绢手下替她准备的汽车屋,自然是设备最好的一种,虽然小,可是现代豪华设备,应有尽有。当黄绢来到针尖峰下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所有的游客都已经离去,附近一带幽静得惊人。
黄绢停了车,她拣了一个相当有利的地方停车。而她也配备了红外线望远镜,这时,天色虽然黑了下来,可是当她调好了望远镜时,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大约三百公尺外的一株松树上,有两只松鼠正在追逐嬉戏。
然后,她在汽车屋的一张随意可以变换角度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她自己的身子,舒适地投进柔软的椅子之中。
四周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当她听到一阵汽车声传近来时,她知道,那是原振侠到了。几分钟之后,驶近来的车子,车头灯的光芒,射透了汽车屋的窗子,在车厢内造成一种奇异的图案。
黄绢仍然坐著不动,她看到车灯熄灭,然后,车厢的门上,传来了敲门声。黄绢的心跳有点加剧,在那一刹间,她想到的是原振侠强有力的手臂。那双手臂,曾经那么有力地拥抱过她,几乎令她窒息,也几乎令她快乐得昏过去。
她勉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进来,门没有锁!”
门推开,原振侠出现在门口,他们两人对望著,谁也不开口。然后,原振侠慢慢走了进来,自己斟了一杯酒,坐下,两人之间,仍然保持著沉默。
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汽车驶近来的声音,黄绢和原振侠都震动了一下。原振侠翻腕看了看手表,才八点钟过一点,他望著黄绢:“那么早,王一恒就来了?”
黄绢立时直了直身子,双眼凑向望远镜,转动著。这时,车声已经停止了,黄绢看了一会,冷冷地道:“我们的红头发朋友来了!”
“温谷上校?”原振侠感到诧异:“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甚么?”
黄绢的语声听来相当伤感:“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旁人怎么能深究?”
原振侠也来到了望远镜的旁边。当他凑向前去看的时候,黄绢就在他的身边,长发有几丝拂在他的脸上,而他的鼻端,又被黄绢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迷人的香味冲击著。如果不是他极有自尊心的话,他一定不再理会温谷上校,而转身将黄绢紧搂在怀中了!
原振侠暗中咬了咬牙,他一动也没有动,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黄绢心目中的男人。就算黄绢基于生理上的需要,会很乐意他去抱她,但是,这是多么无趣的一种情形!任何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肯做这种事的!
原振侠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从望远镜中看出去。他看到温谷从一辆小车子中走出来,四面看著,显然并未注意到汽车屋和他驶来的车子。
然后,温谷又上了车,把车子缓慢地倒退著,退到了一株大树之后停下。然后,他就坐在车中,点燃了一支烟,抽著。烟头冒出的亮光,在黑暗之中一闪一闪,看来十分异特。
原振侠喃喃地道:“大家都来了,至少有一个目的,是每个人都一样的──都希望看到,邀请王一恒来的是甚么人,和尼格酋长的神秘失踪,有甚么关连。”
黄绢的反应,看来不是很热烈,过了好久,她才道:“也许──”然后,停了一会,才又道:“王一恒现在在甚么地方?”
原振侠摇著头,他望向黄绢,恰好看到黄绢的侧面,他看到黄绢长长的睫毛,在不住地闪动。就在这时,原振侠的心中,像是被甚么硬物,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一样,他明白黄绢为甚么要来了──黄绢是想要王一恒在这里看到她!
他同时也明白自己为甚么在这里了!黄绢是在利用他,作为一种填补,这就是原振侠何以忽然像是挨了重击一样的原因。这实在是超过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了!
原振侠知道,自己在那一刹间,脸色一定变得极其难看。所以当黄绢向他望来的时候,才会现出一种讶异的神情来。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道:“我并不后悔这次前来,但是我可以肯定,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形,我一定不会再来!”
这时,原振侠的情绪,已然极其激动。黄绢听了之后,并没有出声,只是自然而然,现出了一个十分轻视的微笑来。
那种微笑之中所包含的鄙视,只有身受者才能了解。原振侠在刹那之间,感到了心口一阵绞痛,他不自觉地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根本不及再去考虑其他,一个转身,冲向门口,拉开门,就跳了下去。
这时候,他心中的愤懑、哀痛、激动,真是到了极点!落地之后,他又大叫了一声,然后,不顾一切,向前疾奔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何处,他只是用尽自己每一分力气,向前奔跑著,希望摆脱黄绢那种充满了鄙夷的微笑。
突然之间,他在黑暗之中,一脚踏了空,整个人向前,直倾跌了出去。
当他感到自己向前跌出去之际,他仍然不及去想自己会跌成甚么样,他在想的只是:黄绢为甚么要这样对待自己?自己纵使不是她心目中的男人,但也不应该这样没有地位!
在如此激动的情绪之下,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分辨自己究竟会跌成甚么样子。他只是在一瞬之间,觉得自己忽然撞中了甚么,跌坐在硬地上。
当他喘息著,还不想睁开眼来之际,他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那股寒意,令得他不由自主,全身发起抖来。
然后,突然有一个柔软丰满的胴体,紧紧抱住了他。
原振侠的喉际,发出了“咯”的一声响。他的神智十分清醒,他已经觉出事情极不对劲,一定有甚么极其古怪的事,在他的身上发生了!
他还未曾来得及睁开眼来,两片湿热的唇,已经吮住了他的唇。原振侠心中叫了起来:黄绢!只有黄绢的吻才会这样热烈!
是黄绢追了出来,看见他跌倒了,把他扶了起来,又亲吻他?他可不要这种施舍!
原振侠一想到这,陡地感到一阵愤怒,睁开眼来。当他一睁开眼来之际,他整个人如同遭到雷击一样地呆住了!
原振侠一睁开眼来之后,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黄绢俏丽的脸,离得他极近,可以看到她脸上细小的汗毛。然后,原振侠看到了一堆火,火光在闪耀著,那使他立时看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之中!
而且,他对那个山洞再熟悉也没有──那个山洞,就是他曾和黄绢度过三天的那个!这三天,已成为原振侠一生之中,最最难忘,而又一想起就有心头阵阵绞痛的回忆!
怎么又回到这个山洞中来了?黄绢怎么又在他的怀中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几秒钟之前,他还在夏威夷,绝不可能在几秒钟之中,就到了日本!不是的,那一定是梦境,他记得很清楚,他在急速的奔跑之中,曾跌了一跤,那一定是他跌昏了过去之后的幻觉!一定是──
原振侠一面心念电转,一面伸手去,想去推开黄绢。可是黄绢却抱得他极紧,神情有点惊讶地微睁开眼来。原振侠可以完全感到,她因为喘息而喷在他脸上的热气。
原振侠忍不住叫了起来:“黄绢,是你?”
黄绢的声音令人心醉:“不是我,会是谁?”
原振侠双手用力抓住黄绢的手背,他的手指,甚至陷进了黄绢丰满的手臂之中。同时,他不住地摇著黄绢,摇得黄绢的身子,前后摆动,长发也随之凌乱地披拂在脸上。
这种真实的感觉,原振侠可以知道绝不是梦境,但是他还是一面摇著黄绢,一面叫道:“不是的,我在做梦!我在做梦!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陡地一用力,推开了黄绢,向外面奔去,可是才一奔到山洞口,一阵刺骨的寒风,把他逼了进来。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缩紧,陡然之间,眼前一黑,那堆火的火光不见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只觉得寒意在渐渐减退。
他拚命睁大眼,想看清楚自己到了甚么地方,可是四周围的黑暗,是如此浓稠,他完全看不到。他伸手四面摸索著,想摸到一点东西,他也不断移动著他的身子。然而,他就像是处身在一个甚么也没有的虚无境界之中一样,不论他如何努力,他甚么也碰不到!
而且,他也开始感到,自己的双脚,也根本没有踏在任何实物上。他的整个人,是飘荡在空中的,可是又不是在飘荡!
原振侠心中真是骇异之极,他刚想大声叫,就听到了有人在讲话:“怎么一回事,这个人怎么不受控制?”
另一个人道:“或许是能量还未完全集中,就给他破坏了。”
原振侠清楚地听到了对话,但是却完全听不明白。他喘著气,大声叫了起来:“甚么人?甚么人在我的身边?”
原振侠没有得到回答,可是他又听到了声音:“咦,他到哪里去了?怎么他忽然不见了?”
另一个声音道:“我找到他了,他在──他在超越空间的过程中。奇怪,他怎么停顿在两个不同的空间之中了?这种情形,你能理解么?”
另一个声音道:“是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实在无法理解!”
这时,原振侠的心情,已经从极度的惶惑之中,慢慢镇定了下来,他也有点了解那两个人的对话。他尽量使自己保持沉著,道:“请,请回答我的话,你们能听到我的话么?请回答我的话!”
在原振侠这样说了之后,是一片死寂。那是真正的静寂,原振侠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流动的声音,而他的心跳声,听来就像是鼓声一样。死寂维持了并不多久,他还是没有得到回答,听到的仍然是两个人的对话。
一个道:“看来又是意外,和去年的一样!”
另一个道:“去年的不能算是意外,我们的空间转移是成功的!”
第一个道:“不算是成功,那人在空间的转移过程之中,产生了极度的恐惧,以致不能克服,而用佩鎗自杀了!”
第二个道:“可是他的记忆系统,却继续了转移的过程。不过那种转移过程,不是我们所能控制,逸出了范围,连我们也找不到了!”
原振侠心中怦怦乱跳,叫道:“你们在说尼格酋长!”
这时,原振侠对于自己的处境,多少也有点了解了。他明白,自己曾经在刹那之间,经历了“空间的转移”,从夏威夷忽然到了日本。可是他只明白这一点,何以如今自己又会在“两个空间之间”,他就不明白,黄绢何以会出现在山洞中,他也不明白。
从那两个人的对话听来,吕特生和温谷上校的假设,倒是事实。在空间转移的过程之中,尼格酋长由于极度的惊惧而自杀,可是转移在继续著,他的身体和他的车子,不知道被转移到甚么地方去了,他的“记忆系统”却在转移过程中“逸出了范围”。
“记忆系统”,那就是一个人的灵魂。原振侠倒是知道它去了何处,它和徐玉音的脑部,发生了作用,使徐玉音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是由谁在促成的呢?
原振侠由于不断在大声叫著,以致他的声音听来有点嘶哑。可是他还是叫著:“你们究竟是谁?”
可是在交谈的两个人,显然听不到原振侠的呼叫,两个人继续在自顾自交谈。一个道:“真不懂,他刚才不是已经在他一直想要处身的环境之中么?为甚么他又要放弃?
说自己是在做梦?说那不是真的?”
另一个叹了一声,道:“我也不明白,当他们脑子的活动感应到了之后,对他们来说,就是真的,还有甚么真假之分?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全在于他们脑神经细胞的活动。这个人好像有点特别,或许他的脑细胞活动,比较难受控制?”
第一个道:“不是很清楚。事实上,真、假、虚、实,根本全是他们脑细胞活动的结果。这一点,在他们之中,几千年前已经有人知道了,且还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解释,不明白何以那么多人还不明白!”
另一个人又叹了一声,道:“如果这个人不去深究,他不是已经找到了他想找的?
我们还是成功的,只不过他突破了我们的控制!”
两个人的对话,一个字一个字传入原振侠的耳中,直听得原振侠遍体生凉!那两个人对话中解释真假虚实的道理,更令得原振侠战栗不已。他刚才在山洞中,空间的转移是确实的,但是黄绢的出现,却是虚幻的,只不过是他脑细胞活动的结果。然而,虚幻的和实在的又有甚么不同?许许多多以为是实在的事,又何尝不是虚幻的?
“几千年前已经有人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解释”,那倒是事实,自从释迦牟尼悟道以来,所有他的学说,全是环绕著这一点建立起来的。可是一直到如今,又有多少人明白这一点道理呢?
原振侠不再出声,那两个人的对话却在继续:“转移空间的能量全被这个人用去了,积聚这种能量,又要一年的时间。王一恒今年要失望了,明年他是不是会再来?”
另一个道:“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有那么多愿望,又有那么多失望。我们选择的对象,已经算是不能达到的愿望最少的了,可是他们一样要追求虚幻的境界。”
第一个笑了一下,道:“要是他们不是这样不知足地追求,我们的工作也无法进行了。嗯,明年,请柬还要多发一份,发给谁好呢?”
另一个道:“这倒可以慢慢商量。”
原振侠听到这,又忍不住叫了起来:“喂,你们究竟是甚么人?”
他仍然得不到回答,听到的,依然是对话。一个在说:“他们的脑构造,倒十分奇妙。当他们看到一样东西,摸到这样东西的时候,只不过是他们的感觉器官传给脑细胞一种作用,至于这样东西实际上是不是存在,他们是不可能真正知道的。只要他们在感觉上觉得有这东西存在,就以为是真的存在了!”
另一个道:“是啊,所以我才说这个人有点奇特。在经过空间转移之后,他嚷说那是假的!”
第一个道:“唉,还是那句话,真的就是假的,假的也就是真的!”
原振侠是一个医生,他自然确切知道,人体各感觉器官都是与脑部活动相联系的。
手指碰到了一样东西之后,要由感觉神经将讯号传到脑子去,由脑细胞的活动,来决定这是甚么东西。如果脑细胞的活动有错误,那就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了。
如果脑部的活动,将不存在的当作存在,那么,真和假,还有甚么分别呢?刚才在那个山洞之中,活色生香的黄绢,明明是在自己的怀抱之中,那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呢?
原振侠只觉得自己的思绪,乱成了一片。在这时候,那两个人的对话还在持续著,一个道:“不但是实际的东西,就算是抽象的意念,对他们来说,情形也相同。”
另一个道:“是啊,当一个人的脑部活动,决定他是一个快乐的人时,这个人就是快乐的人了。只可惜他们之中,好像很少人能达到这样的结论!”
第一个道:“如果他们都快乐满足了,我们也不能邀他们前来了。现在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转移空间的实验,已经成功。而且,在转移空间的过程之中,我们可以使一个人,脑部活动最想实现的事,对他来说,变成事实。”
另一个道:“对,这一点成绩是肯定的,而去年的那个,虽然有了意外,我们倒也有意外的收获。我们知道他们的记忆系统,可以独立存在,形成一组微弱的电波,在偶然的机会中,还可以和活动的人体,发生关系!”
第一个沉吟了片刻,道:“是,这一点十分重要。他们在若干年之后,可能发展到这组微弱的电波单独存在,那么,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生命,就是永恒的了!”
另一个打了一个“哈哈”,道:“那不知道是多少亿年以后的事,他们这个星球,可能已不存在了!”
第一个的声音,听来很严肃,道:“星球存在与否,无足轻重,看他们的进化,是不是能到这一地步了。可能,在空间的转移过程中,才会使他们的记忆系统脱离身体,这个秘密,可不能让他们知道。”
另一个道:“我估计,他们要掌握可以转移空间的能量,至少还要五千万年!”
原振侠越听越是吃惊,这两个人口中所称的“他们”,正是地球上的人类。那么,这对话的两个人是──原振侠已经在他们的对话之中,明白了一切,也感到了极度的震惊,他又叫了起来。
在他的叫喊声中,忽然又听到了一个人在叫著:“看,又发生转移作用了──”
原振侠只听到了这一句,就感到了一下震动,紧接著,强光耀目,令得他甚么也看不到,可是他们仍然在叫著。他随即又感到,有人在摇他的身子,他勉力睁开眼来,看到自己正跌在一幅草地上,在摇他身子的是温谷上校。
温谷上校一看到他睁开眼来,就道:“新年快乐!”
原振侠慢慢站了起来,一脸疑惑的神色,针尖峰就在眼前,他又回来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谷上校逼视著他:“在你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是不是?”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点著头,接著,他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
☆尾声
在原振侠讲完之后,温谷上校默然半晌,才道:“又多了一个例子,证明了有外星来的高级生物,在地球上进行活动。”
原振侠问:“已经有很多?”
温谷显得很忧戚:“很多,而且活动是各种各样的,有机会,我会向你说几桩比较典型的。不过,在地球上聚集能量,作空间转移的试验,并且在空间的转移过程之中,控制人脑的活动,使人产生幻觉,这种情形,以前未曾有过。”
原振侠喃喃地道:“不是幻觉,不是幻觉!”
他又想起了自己被转移空间,去到那山洞中的情形。当时,那种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如果不是他理智太坚强,肯定那是不可能的话,发展下去,又会怎样?
温谷上校又道:“我听到你大叫著在向前奔,立时向你追过来,可是突然之间,你就不见了!”
原振侠问:“王一恒呢?他没有再来?黄……黄绢呢?”
温谷摇头道:“天一亮,黄绢就驾车走了,没见王一恒出现。”
温谷确然不知道,因为在他目击原振侠突然消失之后,一直留著没有走。直到突然一转身,又看到原振侠出现为止。
温谷自然也不知道,王一恒在考虑到了将近午夜,快要出发之际,忽然感到尼格酋长的神秘失踪,实在太可怕,所以犹豫了起来,并没有应邀到针尖峰下来。
当然,他来的话,也是白来,因为转移空间所需的能量,已经由于原振侠的行动,导致了他在空间的转移而耗去了──这是原振侠在那两个人对话中了解到的。
原振侠和温谷两人自然也不知道,当黄绢等不到王一恒出现而离去之后,在毛夷岛的机场上,和王一恒相遇。两人在互道了新年快乐之后,王一恒邀请黄绢到他的住所去盘桓两天,黄绢爽快地答应了,而且,登上了王一恒的飞机。
温谷和原振侠在针尖峰下,又逗留了三天,希望能和那两个对话的人相遇,但是没有结果。温谷坚信在针尖峰下,一定有著某种装置,可以积聚能量,达成空间转移的目的,所以他和原振侠曾仔细搜索过,可是也没有甚么发现。
温谷苦笑著,道:“现在我们至少知道陈维如的灵魂为甚么不和我们联络了!人的灵魂,要脱离身体单独存在,条件之一,是死亡在空间的转移过程之中发生!”
原振侠一摊手:“有多少人会在这种情形下死亡?”
温谷苦笑,道:“或许这正是全世界灵学家失望的原因之一!”
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忽然道:“原医生,你的经历,在贵国一部著名的小说《石头的故事》中,倒有过相类似的描写。”
原振侠愕然:“石头的故事?”
温谷道:“是,这部小说又叫《红色大厦的梦》。在那部小说中,一个人,得到了一面镜子,他只要向那面镜子一照,立刻就会到了另一个地方,而在那地方,又有一个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在。那女人会完全随著他的意思,给他欢乐。这镜子就有转移空间,使人产生幻觉的功能。”
原振侠当然已经明白了,温谷上校所说的那部小说是《红楼梦》,而那面镜子的正式名称,是“风月宝鉴”。贾瑞在一照了镜子之后,就到了另一空间,见到了王熙凤。
原振侠立即也想起了“太虚幻境”中的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