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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咒
对于喜爱追寻、吸收知识的人来说,图书馆是一个最好的去处。任何图书馆,从世界上最大的、收藏书籍最多的,到小型的、流动的,都给人以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人一走进去,看看那么多书籍,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出来的时候,会和进去时不同,因为已经在书本上,得到了新的知识。
书本,一直是人类用来记录文化发展的工具。如今,虽然已有其他的方式来替代,像电脑资料的储存,录影或录音,拍成电影等等。但是通过文字和纸张组合成的书本,仍然是人类文明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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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书,其实是很奇怪的东西,它们千变万化,有著完全无法统计的类别和内容,但是它们在外表上,几乎是相同的:字印在纸上,如此而已。当你一书在手之际,不打开来阅读,完全无法知道它的内容是甚么,它只是一本书,一厚叠或者一薄叠印有文字的纸张而已。但是当你阅读之后,你就可以知道它的内容了。
一本书和另一本书的不同,可以相去几百万光年。一本书讲的是如何烹饪中国的四川菜,但另一本书讲的却是巫术的咒语,可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称:书。
而图书馆,就是储放著许多书,供人阅读的地方。
小宝图书馆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图书馆。看这个图书馆的名字,像是一个儿童图书馆,专门收藏儿童读物的。但事实上却大谬不然,小宝图书馆,可以说是世界上收藏玄学方面书籍最丰富的一家图书馆。举凡讨论如今人类科学还不能彻底解释的种种怪异现象的书籍,小宝图书馆可以说应有尽有。
而它的另一个特色是,它收藏的医学方面的书籍,也是数一数二的。这是说,在小宝图书馆之中,不但有现代医药的书籍,还有古代医药书籍,甚至于探访美洲印第安人的医术,非洲黑暗大陆上的巫医术等等的书籍,也应有尽有。而中国医药的书籍,更可以肯定是全世界之冠。
这样的一个图书馆,为甚么会有那样稚气的一个名字呢?曾经有不少人询问过,所得的答案是:那是因为创办人纪念他的女儿,所以才设立了这样一个图书馆的。
小宝,就是创办人的女儿,据说,五岁就死了。而这个小女孩,聪颖过人,自小就喜欢看书,所以她死了之后,创办人就把他的大部分财产,去创设图书馆。如果创办人只是一个普通人,就算设立一个图书馆,也不会有多大的规模,可是这个创办人,夭折的小女孩的父亲,却不是普通人。
在这个世界知名的亚洲大城市的南边,有一大片平原,是用这个人的名字命名的。
在这个大城市的中心区,已被誉为世界重要的金融中心的城市心脏地带,有一条摩天大厦林立的街道,也用他的名字。
这个人的名字是盛远天。
盛远天可以说是一个极神秘的人物,他逝世已经好多年了,可是由于他的一生,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他一直还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有关他的事迹,也不断被人当作传奇来写成书。
盛远天大约是四十年前来到这个城市的。四十年前,这个城市的地位,和如今相比,相去十万八千里。盛远天从甚么地方来,完全没有人知道,他好像全然没有亲人,和他一起来的,是一个样子很怪的,看来十分瘦削的小姑娘。
说这个小姑娘“样子怪”,倒并不是口传下来的。事实上,当年曾见过这个“小姑娘”,而还在世的人,可能已是寥寥可数了。但是这个“小姑娘”有五幅画像留下来,就悬在小宝图书馆的大堂之中,和盛远天的五幅画像排在一起。
附带说一句,小宝图书馆的大堂之上,一共有十三幅画像。任何人,只要一进小宝图书馆的大厅,就可以看到这十三幅画像。因为整个看来宽敞宏大的大厅之中,几乎没有别的陈设──建筑是专为图书馆而设计的,大厅十分方整,有著四根四方形的柱子,由于经费极充裕,所以建筑物保养如新,那十三幅画像,就悬在对大门的一幅墙上。在十三幅的画像之下,永远有各种各样的鲜花放著,这是创办人盛远天亲自设计的,规定任何人不能更改这种布置。
这十三幅画像,也曾引起过不少人的研究,其中最使人感到兴趣的一幅,是第十三幅。这一幅画像何以会使人感到兴趣,以后再说,先说其余的十二幅。
所有的画像,一定全出自一个画家之手,但由于画家根本没有署名,所以究竟这些画是哪一位画家的心血结晶,已经不可查考了。也有人说,这些画全是盛远天自己画的,因为在那时候,根本没有一个成名画家有这样的画风。而一个画家如果能画出那么好的人像画来,没有理由不成名的。
所有的画,全是黑白两色的炭笔画,画得极其细腻传神。每一根头发,皮肤上的每一丝皱纹,都清晰可见,比起最好的摄影来,光线明暗的对比更加强烈。
由于画像的笔法是如此上乘,所以画像给人以极度的立体感。当凝神细看时,就像是真的有人在观赏者的对面一样。
十三幅画像,不但是画中的人如此,连背景也一丝不茍。有一幅是以卧房作背景的,甚至床上所悬的蚊帐上的搭子,都清晰可见。
这十三幅画像,一共分为六组,悬挂在墙上,每一组之间,相隔大概一公尺左右。
第一组的两幅,一幅是一个留著唇髭的中年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瘦削,从他身边的桌椅比例来看,这个中年人的身形相当高,比普通人要高得多,中国人这样高身量的人并不多见。有人计算过,他的身高,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
这个中年人穿著一件绸长衫,手中拿著一柄摺扇,可以看出,扇子是湘妃竹的扇骨。扇子可见的一面,写的是草书,每一个字虽然极小,还可以看得出,写的是后蜀词人欧阳炯的一首“浣溪沙”:“相见休言有泪珠……”,书法家是晚清名书家何绍基。
这个中年人,就是盛远天。
在第一幅画像中看来,盛远天的样子很给人以威严的感觉。然而,他的眼神之中,却带著极度的忧郁,这种忧郁感甚至给人以沉重的压力,叫人在看这画像之际,有点不敢和他的目光相接触。
由于盛远天是这样一个富有传奇性的人物,所以他的画像,也是众多人研究的对象。有一个心理学家就曾发表他研究的心得,说画家如此活灵活现,传神地画出了盛远天的这种眼神,可以从他的这种眼神之中,推测盛远天的心理状况。他断定盛远天一定是心中充满痛苦,而且怀著一种莫名的恐惧,几乎无时无刻,不受这种恐惧和痛苦的煎熬!
这位心理学家的这种说法,立时受到了各方面的驳斥。盛远天在世时的生活情形,已经无人知道,但是他那么富有,谁会有了那么多钱,还生活在痛苦和恐惧的煎熬之中?那似乎太不合情理了。
心理学家对于他人的指责,也无法反驳,但是他仍坚持自己的意见。因为在另外几幅盛远天的画像之中,他的眼神都是如此沉重、哀痛和忧郁。
第一组画像,在盛远天画像旁边,紧贴著的一幅,就是那个被人认为“样子很怪”
的小姑娘。从画像上看来,其实那小姑娘十分美丽,有著尖削的下颚,灵活又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可是不知为甚么,总给人以“怪怪的”感觉。
这个美丽的小姑娘,梳著两条粗大的辫子,穿著当时大户人家女孩子所穿的刺绣衣服,在精细的炭笔画中,甚至可以看出刺绣所起的那种绒头。那实在是十分美丽的一个小姑娘,或者说,一个少女。不过看起来,真是很瘦。
使人觉得她“样子很怪”的原因,多半是由于她看来穿了那样的衣服,有一种很不习惯的样子。这种感觉是很难形容的,譬如说,一个来自中国偏僻农村的中国乡下人,忽然叫他穿上全套西装,看起来,没有甚么异样,但总给人以“怪样子”的感觉。
这个“小姑娘”,就是当年和盛远天一起,突然在这个城市出现的。没有人知道她从哪来,叫甚么名字,只知道她后来和盛远天结了婚。小宝,就是她和盛远天所生的女儿。
而且,似乎从来没有听到她开口说话,连盛远天似乎也从来不对她讲话,可能她是一个先天性的聋哑人。但其中详情也没有人确切知道,因为盛远天已经不怎么见人,这个“小姑娘”更是躲起来不见人的。
在第二组两幅画像中,盛远天看来仍然是老样子,但是却穿著西服。那“小姑娘”
,这时看来,已经是一个十分成熟美丽的少妇,也穿著西服。
这可能是他们新婚后的绘像,在这组绘像中,那成熟美丽的少妇,看来极自然。所以有人推测,她可能不是中国人,所以在第一幅画像中,穿了中国衣服,便给人以“怪样子”之感。
第三组画像是三幅,除了盛远天和他的妻子之外,是一个看来极可爱的女婴。那女婴和她的母亲十分相似,就是小宝。
第四组,也是三幅:盛远天和他的妻女,小宝已经有三、四岁大小,骑在一匹小马上,看来依然可爱。
第五组画像又变成了两幅,那可能是小宝夭折了之后画的,盛远天看来苍老了不少,眼神中那种忧郁更甚。而他的妻子的神情,则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这十二幅画像,大约前后相隔了七、八年左右。
奇怪的是第六组,孤零零的一幅。那幅画像,悬在墙的最左边,画的是一个男婴。
画中的男婴,看来出世未久,眼睛闭著,皮肤上有著初生婴儿的那种皱纹。看起来,实在是一个普通的婴儿,只不过在胸口部分,有一个黑色圆形的胎记。
神秘是在,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男婴是甚么人,为甚么他的画像会挂在这里?
自然,也有人推测过,这个男婴,有可能是盛远天的儿子。
但这个推论,似乎是不能成立的。像盛远天这样的大富豪,如果有一个儿子,焉有他人不知道之理?
事实是,盛远天和妻子同年去世,和他出现在这个城市之际一样,盛远天去世时没有任何亲人。
而负责处理盛远天身后事和他庞大财产的,是一个名字叫作苏安的人。这个苏安,也相当传奇,他的事迹,倒是街知巷闻,尽人皆知,他被誉为最诚实的人。
苏安在二十岁那一年,是摇著一只小船,接载摆渡客人的穷小子。有一次,有一个乘坐他船只的人,带著一只皮箱,当小船摇到半途时,这个客人心脏病发作,在临死之前,嘱咐苏安,小心保管这只箱子,通知他的儿子,把箱子交给他。
当时在船上,只有苏安和那个客人,时间又在午夜,完全没有人知道,连那个客人,也不相信苏安真会做到这一点。苏安一直不明白,那客人在吩咐完了之后,为甚么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直不明白,但听他讲起经过的人都明白,那是客人自己也不相信,世上真会有那么诚实的人之故。
可是苏安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人,他完全照那心脏病发作的人的话去做。等到死者的儿子赶来,也几乎不相信世上有那么诚实的人!因为那箱子中,全是大额的钞票和有价证券。那个死者是一位外地来的投资者,箱中的一切,价值之高,可以在当时开办一家规模十分大的银行,而那正是这位死者未竟的目的。
那家银行后来还是成立了,苏安被聘为银行的安全顾问,可是他却甚么也不懂,只是坐领高薪。但是他诚实的故事,却传了开去。
盛远天是怎样找到苏安的,经过也没有人知道。总之,苏安成了盛远天的总管,盛远天的财产,交给他保管;盛远天的遗嘱,交给他执行。
苏安在到了盛家的第二年结婚,盛远天培植他的几个儿子,指定盛氏机构的主要负责人,必须是苏家的子弟。他相信诚实是遗传的,靠得住的人的后代,一定也靠得住。
事实上,苏家的三个儿子,将盛氏机构,打理得有声有色。而且一直遵照盛远天的遣嘱,把每年盈利的一部分,用来扩充小宝图书馆的藏书,和改善图书馆的设备之用。
这就是小宝图书馆,何以如此完善的原因。
关于盛远天,盛远天的妻子等人,以后还会有很多事情,会把他们牵涉出来,那等到事态发展到那时候再说。
小宝图书馆有一条和别的图书馆不同的禁例,那就是馆中的绝大多数藏书,是不能借出去的,只能在图书馆中阅读。所以,整幢图书馆之中,一共有九十六间,十分舒适的阅读室。阅读室的舒适程度,绝对超过上等家庭中所能有的设备。
小宝图书馆说起来是公开的,但是要申请那张阅读证,却相当因难。
申请阅读证的资格,也就是说,能够出入小宝图书馆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
条件印成一本小册子,根据管理委员会说,是盛远天生前亲自规定的,自图书馆开放以来,一直被严格执行著。
如今,发出去的阅读证,不超过三千份。申请人必须有一定的学识,在学术上有一定的成就,或者是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等等。一般来说,申请一份小宝图书馆的阅读证,其困难程度,约莫和申请加入这个城市最贵族化的上流社会俱乐部相仿。
原振侠持有小宝图书馆的阅读证。由于原振侠是医生,那是专业人士,符合申请的条件,而图书馆中又有许多医学方面的书籍。医生要申请阅读证,一般来说,不会被拒绝。
原振侠在有空的时候,或者有需要的时候,会驾上一小时车,到小宝图书馆来,或是为了寻找参考资料,或是为了进修。小宝图书馆在这个城市的南郊,距离市区相当远。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原振侠为了要找寻一份多年之前,由美国三位外科医生联合发表的一份病例报告,冒著雨,驾车在公路上疾驶。
雨势实在大得惊人,车前窗上的雨刷不断来回摆动,可是看出去,一片水烟迷蒙,视程不超过五公尺。雨点打在车顶上,发出急骤的声音,车轮过处,水花溅起老高。虽然公路上的车很少,但是原振侠还是把车子开得相当慢。所以,当他看到小宝图书馆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附带说一句,小宝图书馆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不管你甚么时候来,一定有工作人员殷勤招待,使你能够在最好的环境下阅读。
所以,原振侠倒并不怕天黑。只不过当天黑下来,而雨势并不变小之际,那种环境,实在不是很令人感到愉快的。本来,车子应该停在停车场,但由于雨实在太大,所以这一次,原振侠把车子直驶到了大门口停下。
雨那么大,天色又黑了下来,原振侠估计在这时候,不会有甚么人再来图书馆看书,他把车停在门口,多半也不会妨碍他人的。
他停好了车,打开车门,吸一口气,直冲出去,奔上大门口的那几级石阶,冲进了建筑物。这个过程,至多不会超过三秒钟,可是雨水却已顺著他的裤脚,往下直淌,令他很狼狈。
他一面抹著脸上的雨水,一面把阅读证取了出来。进门之后,是一个接待厅,有工作人员接待前来看书的人。原振侠交出了阅读证,在一本簿子上签了名,职员十分客气地向原振侠打著招呼,原振侠道:“好大的雨!”
职员道:“是啊!”
原振侠向门口指了指,道:“由于雨太大,所以我将车子就停在门口,不要紧吧?
”
职员笑著,道:“不要紧,今晚怕不会有甚么人再来。你看,七时之后,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个人,比你早到了十分钟。”
原振侠并没有在意,就向大堂走去。大堂,就是那悬挂著十三幅画像之处。虽然没有人,可是一样灯火通明,强力的射灯,二十四小时不断地照射著那些画像,画像之前,也照例堆放著各色鲜花。
图书馆都是很静的,小宝图书馆尤然。小宝图书馆的另一条禁例是,如果有人在馆内,发出任何声响,足以令得任何人感到讨厌者,一经投诉,没有警告,阅读证就立时要取消。
所以,有不少人,来小宝图书馆之前,是要特地换上软底鞋的。而不幸染上感冒的人,就算想来图书馆,也得先考虑考虑。
平时,原振侠来的时候,总嫌整幢建筑物之中,实在太静了。读书固然需要幽静的环境,但是当周遭实在太静的时候,会给人以一种窒息感,也不是十分舒服的事。不过这时,由于雨势实在大,噗噗的雨声,打破了寂静,至少令得建筑物中的气氛,比较活泼一些。
由于灯光特别集中在那十几幅画像上,所以任何人一进大厅,视线自然而然,会向那幅墙转过去。原振侠已经很详细地看过那些画像,也曾对神秘的盛远天,和他的妻子感到过很大的兴趣,想多知道一些他们的生平。但当他知道那是极困难的事之后,就放弃了。
这时,原振侠望过去,看到有一个穿著黑西装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最左的那幅画像之前。
原振侠一看到了那个人,心中就想:这个人,一定就是门口接待的那个职员所说的,十分钟之前来的那个人了!他难道是第一次来吗?为甚么那么专注地看著画像?
如果他是十分钟前就来了的话,那么,他看这些画像,至少已有十分钟了!
那人站得离画像很近,原振侠只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身上的黑西装上衣,湿了一大片。这个人身形相当高,也很瘦,左手支著一根拐杖,左脚微微向上缩著,看来他的左腿受过伤。
这个人一动不动地站著,原振侠向他走近,在他身后经过时,又向那人看了一眼,看到那个人的侧面。他看来大约三十岁左右,有著俊俏的脸型,和略嫌高而钩的鼻子。
他正盯著那幅男婴的画像,看得极其出神。
原振侠并没有出声,在这里,即使是熟人,见了面之后,也最多互相点头而已,尽量避免说话,何况是一个陌生人。而那人对于在他身后走过的原振侠,也根本没有加以任何注意。
原振侠走进了走廊,推开了一扇门,那是图书馆的目录室。全馆的藏书,在目录室中,都有著详细的资料,自从五年前开始,目录已由电脑作资料储存。
在目录室当值的,是一个样子很甜的女职员,原振侠向她说了自己所要的那本书的名称,女职员在电脑键盘上操作著,不一会,就道:“你要的那本书编号是四一四四九,在四楼,十四号藏书室!”
原振侠向女职员致谢,向外走去。当他来到目录室的门口之际,看到那个穿黑西装的人,刚好推门走了进来。那人在进来的时候,左脚略带点跛,需要用手杖,他走得相当缓慢。
原振侠刚好和他打了一个照面,礼貌上,原振侠向那人微笑了一下。可是那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看他的神情,像是失魂落魄一样,注意力一点也不集中。
正由于这个人的神情十分古怪──到图书馆来的人,尤其是这种时候,这样天气,来到图书馆的人,都是专门来找书的,怎会有这种恍惚的神情?
所以,原振侠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下。
那人进了目录室之后,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才好。那女职员在桌子后,向他微笑,道:“先生,你需要甚么书?”
原振侠已转回了头,准备走出去了,可是就在这时,他听得那女职员,发出了一下惊恐之极的尖叫声来!
虽然大雨声令得图书馆中不是绝对地寂静,但毕竟还是十分静的,所以那女职员的一下尖叫声,听起来简直是极其凄厉。而且那一下尖叫声,来得如此突然,令得原振侠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立时转过身去。
当他转过身去时,他看到那样子十分甜美的女职员,指著才进来的人,神情惊恐到了极点,张大了口,讲不出话来。
照女职员的这种神情来看,一定是才进来的那个人,有甚么令人吃惊之极的举动才对。可是这时,那人望著惊怖之极的女职员,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分明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女职员为甚么要指著他尖叫。
原振侠怔了一怔,对眼前发生的事,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才好。这时候,那女职员像是缓过了一口气来,仍然指著那人,道:“先生,你……的……腿……在流血!
在流血!”
女职员这样讲了之后,那人陡地震动了一下。原振侠这时正在注视那人,对他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
任何人,当有人惊怖地告诉他,他的腿在流血之际,一定会震动,这种反应很正常。接下来正常的反应,自然是低头去看看自己的腿。
可是那人的反应,却十分怪异,在震动了一下之后,他仍然拄著拐杖,直挺挺地站著,并不低头去看自己的腿,而脸色则在那一刹间,变得煞白。
反倒是原振侠,经那女职员一指,立时向那人的腿上看去。一看之下,他也不禁“飕”地吸了一口气!
那人穿著黑色的西装,裤子也是黑色的。可是虽然是黑色的裤子,叫水弄湿了,或是叫血弄湿了,还是可以分得出来的。
这时,那人的左腿,裤管上,正濡湿了一大片,原振侠一看就可以肯定,那是血浸湿的。而令得他如此肯定的原因之一,当然是由于鲜红的血,正顺著那人的裤脚,在大滴大滴向下滴著!
这种情景是极其恐怖的,地下铺著洁白的砖,鲜血一滴滴落在上面,溅成一小团一小团殷红的血液。那人是站定之前就开始滴血的,所以在白砖上,有一条大约一公尺长的血痕,看来更是怵目惊心!
原振侠一看到这等情形,并没有呆了多久,立时镇定了下来。他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你受伤了!先站著别动,我是医生!”
那人抬起头,向原振侠望来。
那人向原振侠望来之际,脸色真是白得可怕。原振侠是医生,接触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以他的经验而论,只有大量失血而死的人,才会有这样可怕的脸色。如今这个人虽然在流血,但是少量的失血,不致于令得他的面色变得如此难看。他面色变得这样白,自然是因为心中有极度的恐惧,导致血管紧缩所造成的!
所以,原振侠忙道:“别惊慌,你的左腿原来受过伤?可能是伤口突然破裂了,不要紧的!”
原振侠说著,已经来到了那人的身前,伸手去扶那人。原振侠原来是想,先把那人扶到沙发上,坐下来,再察看他的伤势的。
可是,原振侠的手,才一碰到那人的身子,那人陡然一伸手,推开了原振侠。他那下动作的力道相当大,原振侠完全没有防到这一点,所以被他推得向后跌出了一步。那人喘著气,道:“不必了,我不需要人照顾!”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的神情,真是复杂到了极点──惊恐、倔强、悲愤,兼而有之。
这时,雨势已经小了下来。雨势是甚么时候开始变小的,原振侠也没有注意,只是四周忽然静了下来。除了那人和女职员的喘息之外,就是鲜血顺著那人的裤脚,向下滴下来时的“答答”声。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道:“你还在不断流血,一定需要医生!”
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尖厉,几乎是在叫著:“医生!医生!”
他一面叫,一面拄著拐杖,大踏步地向外走去,随著他的走动,在白砖地上,又出现了一道血线。
他是向门外走去的,看样子是准备离去。
原振侠本来就是在准备离去时,听到了女职员的惊叫声,才转回身来的。而目录室只有一扇门,所以那人要离去的话,必须在原振侠的身前经过。
原振侠当然不知道那人高叫“医生”是甚么意思,只听得出他的叫声之中,充满了愤懑和讥嘲,像是医生是最卑鄙的人一样。但在这时候,原振侠却不理会那么多──这人在流血,不断地流血,会导致死亡,而他又确知附近没有医院。他是一个医生,有责任帮助这个人,不论这个人有多古怪。
所以,当那人在他身前经过之际,他一伸手,紧抓住了那人的手臂,神情坚决地道:“到那边坐下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那人被原振侠一把抓住,立时转过头来,神情冰冷冷地望向原振侠。那种冷峻的神情,令得原振侠陡然一怔,在刹那之间,他依稀感到那种冷峻神情,他像是在甚么地方见过的,可是印象却又十分模糊。
原振侠当然无暇去细想,他既然已打定了主意,那人那种冰冷的眼光,也就不能令他退缩。他又把刚才那句话,再重复了一遍,那人却冷冷地道:“我说不必了!”
在他讲话之前的那一段短暂的静寂时间,那人仍然在流血,血滴在地上,仍然发出声响。
那女职员这时,又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也向前走了过来,急匆匆向门口走去。看情形她已恢复了镇定,要出去寻人来帮助。
图书馆中,每一间房间的隔音设备都十分完善,是以即使那女职员刚才发出一下惊呼声,只要门是关著的话,外面还是听不到的。
那人一看到女职员要向门外走去,忙道:“小姐,请等一等!”
女职员站定,仍然是一脸惊怖之色。那人缓了一口气,道:“请不要再惊动他人,我无意惊吓你们,我不知道时间上的变易,会弄得如此之准!”
那人的口齿绝不是不清,但是原振侠听了他的话之后,陡然呆了一呆。他迅速在心中,把那人的话重复了一遍,那是:“请不要再惊动他人,我无意惊吓你们,我不知道时间上的变易,会弄得如此之准!”
一点也不错,原振侠完全可以肯定,刚才出自那人之口的,是那几句话,可是他却全然不懂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
他在一呆之后,立时问:“你说甚么?”
那人用力一挣,挣脱了原振侠抓住他手臂的手,道:“没有甚么,我不想吓你们,流点血,不算甚么,我实在不需要医生!”
他说著,又向外走去。当他来到门口之际,原振侠道:“附近没有医院,你这样一直滴著血走出去,任何人都不会让你离去!”
那人震动了一下,突然解开了领带,抽下来,然后把手杖夹在胁下,俯身,用十分熟练的动作,把领带紧紧地绑在他的左腿膝盖上大约二十公分处。
然后,他又直起身子来,神情依然冷漠,望也不望原振侠一下,就走向门口,推门走出去。
那女职员神情骇然地望著原振侠,颤声道:“先生,这……这……”
原振侠望著地上的血痕,虽然他是一个医生,也有怵目惊心之感。他急于想追出去看那个人,所以他道:“如果你不是太怕血的话,把它们抹乾净!”
那女职员现出害怕之极的神情来,道:“怕,怕,我……很怕血!”
原振侠道:“那等我来抹!”
他说著,就待去拉开门,可是那女职员却抓住了他的手臂,现出十分害怕的神情来。原振侠叹了一声,道:“小姐,别怕,那人不会是甚么吸血僵尸──”
他本来是想说说笑话,令得气氛变得轻松一点的。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那女职员刚才所受的惊恐实在太甚了,她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讲,心中的惊恐更甚,又发出了一下尖叫声。
原振侠不禁啼笑皆非,忙道:“等我回来再抹,我要出去看看那人!”
女职员连忙道:“我不敢一个人留在这,我和你……一起去!”
原振侠无法可施,只好任由那女职员跟著他,一起向外走去。当他走出目录室之际,看过去,走廊中一个人也没有,他急急走向大堂,那女职员紧紧地跟著他。大堂也没有人,显得分外空荡。原振侠急步走出大堂,看到那个职员,正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原振侠道:“那穿黑西装的人──”
那职员“哼”地一声,道:“才走,哼,他不是来看书的,一下子就走了!”
原振侠忙转身向那女职员挥了挥手,拔脚向外面就奔。当他跳下石阶之际,他看到一辆车子,正亮著灯,自原来停著的地方倒退出来。
雨势虽小了,但还是在下雨,天色十分黑暗,原振侠只可以依稀看到,驾车的就是那个人。
他连忙打开自己的车门,就在这时,那辆车已发出“轰”的一声响,速度陡地加快,向前疾驶出去。
原振侠一听得那辆车子引擎所发出的声响,心头便已凉了半截。他没有看清那是甚么车子,但是这一下声响已告诉他,那辆车子的引擎性能是超卓的,也就是说,那辆车子,绝不是他驾驶的那种普通小房车所能追赶得上的。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放弃了追逐的念头。
原振侠本来是想驾车追上去,再坚持看顾那人的伤势。但知道追不上,而且对方拒绝的神态,又是如此坚决,他也只好放弃了。
他目送著那辆车子发出的灯光,迅速远去,转身走上石阶,再进入图书馆,看到女职员正和门口的那个职员,在说著目录室中发生的事。
原振侠对那个人的行动,也感到十分怪异,但是看到惊怖的情绪正在蔓延,他就道:“别太紧张,很多人受了伤,是不愿意接受别人帮助的。”
那女职员欲语又止,指著目录室的那个方向。原振侠向门口那职员道:“对了,我看需要一条抹布,和一些水,把那些血迹──”
那个职员连连点头,神情十分感激。
二十分钟后,目录室的血迹已被抹乾净,看来就像任何事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那女职员,却再也不敢独自留在目录室中,走到门口,和那个职员坐在一起。
原振侠也来到了门口,道:“刚才那位先生,进来的时候,当然也办过登记手续的?”
他是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和身分,来满足一下好奇心。可是那职员却摇头道:“没有!”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原振侠意料之外的,他“哦”地一声,道:“我不知道小宝图书馆,可以允许没有阅读证的人进来!”
那职员忙道:“不,他有阅读证。不过他有的那种证,是特别的,是发给地位十分高,身分极特别的贵宾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他并不知道小宝图书馆有这样的制度。自然,小宝图书馆纯粹是私人创办的,爱订立甚么古怪的制度,旁人完全无法干涉。他问:“例如甚么样的人,才有成为特别贵宾的资格?”
那职员道:“例如每年各项诺贝尔奖金的得奖人。”
原振侠无话可说,可是刚才那个人,看来不过三十岁左右。若不是他的神情看来,给人以一种阴森怪异之感,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年轻人。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有可能在学术上已有了极高的成就吗?当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世界上既然有十三岁的博士,自然也可以有三十岁的天才科学家。但是问题是,如果有这样的成就,那么这个人的知名度一定极高,他的照片出现在公众前的次数也不会少,可是原振侠却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道:“哦,这样说来,这个人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大人物了?”
那职员道:“谁知道──”
原振侠陡地一挥手,道:“他就算不用登记,也一定会把那张特别阅读证让你看看。证件上不是有名字吗?你是不是想得起来?”
职员摇头道:“特别证件上没有持证人的名字,只有编号。当那人向我出示证件的时候,我就感到十分奇怪。”
原振侠忙问:“他所持的证件编号,有甚么特别?”
“那是第一号!”职员回答。
原振侠更感到奇怪:“第一号,也就是说,他是第一个持有特别证件的人?”
职员道:“是啊,那是不可能的。原医生,你想想,小宝图书馆成立,已将近三十年了,除非这个人出生不多久,就获得特别阅读证,不然,第一号证件,一定很早就发出去,他这年纪,怎么赶得上?”
原振侠不禁苦笑:“你的怀疑很有道理,可是当时你为甚么不问?”
原振侠的话中,有了责备的意味,那令得这个职员感到了不快。他并不直接回答原振侠的话,只是翻了翻眼睛,打开了抽屉,取出了一本小册子来,道:“请你自己看看,其中有关特别贵宾的那一章!”
原振侠一看那本小册子的封面,有著“小宝图书馆规则”字样。他取过小册子来,翻到了“特别贵宾”的那一章,看到有如下的条款:“本图书馆有特别贵宾阅读证,证件为纯银色,质地特别,无法假冒。每张特别证件,均经本馆董事会郑重讨论之后发出。凡持有特别证件进入本馆者,本馆所有职员,不得向之发出任何问题,必须对特别对宾,绝对尊重,违此规则者开除。”
那职员道:“看到了没有?我敢问吗?”
原振侠的心中更是奇怪,这条规则,看来是为了尊重特别贵宾而设的,但是总给人有另有目的之感。但另外的目的是甚么呢?却又说不上来。
原振侠合上了小册子,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这样的规则。”
当他合上小册子之际,他看小册子的最后一页上,有两个名字,那是:“董事会主席盛远天,副主席苏安”。
那职员道:“只要来的人能出示特别证件,就算明知他是偷来的,我们也不能问!
”
原振侠有点无可奈何,看来要找那个受伤的人,是十分困难的了。他想起了自己来图书馆的目的,就随便又说了几句话,转身走开去。
当他走开去之际,他听得那女职员在道:“持有特别证件的人,有权索阅编号一到一百的书,其他人是不能看的,那究竟是甚么书?”
原振侠绝无意偷听人家的谈话,可是图书馆中居然有一些书,是只准特别贵宾索阅的,这未免使他感到不平。在他的心目中,书是全人类的,不应该有一些书,只能规定由甚么人看,不能给另外的人看。所以,他放慢了脚步,继续听下去。
那职员道:“是啊,那是些甚么书?”
女职员道:“我也不知道,我来工作的时候,馆长通知我,如果有人来借这个编号内的书,要立刻通知他,由他亲自来取。那一到一百号的书,连书名也没有,只有编号!”
那职员“哼”了一声,道:“盛远天这个人,一直就是神神秘秘的,他钱多,爱怎样就怎样……”
那职员又讲了一连串不满意的话,原振侠也没有再听下去,就上了楼。
当晚,原振侠找到了他要的书,看了,也做了札记。当他离开小宝图书馆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午夜时分了。当他离开的时候,看到那样子很甜的女职员,还在门口和男职员在一起。原振侠向他们点头,打了一个招呼,那女职员神色仍有余悸。
原振侠一面向外走著,一面回想著在目录室中发生的事,心想也难怪那女职员害怕,一个人忽然一面走,一面流血,这总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
当他走出了图书馆时,雨已经停了,地上到处全是积水。图书馆的灯光,反映在积水之中,闪著光,看起来有一种幽奇诡异之感。
原振侠来到了车旁,当他打开车门时,向整座图书馆望了一眼,心头有一种感觉,只感到在这座图书馆中,像是蕴藏著无数秘密一样。
他感到自己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图书馆的创办人盛远天的一生,充满了传奇性的缘故。盛远天是一个富翁,富翁的一生总是神秘色彩相当浓厚的,美国的大富翁霍华休斯,曾经躲起来二、三十年不见外人!
原振侠想著,已准备跨进车子去。也就在这时,突然有一辆车子,以极快的速度,疾驶了过来,一下就到了近前,车头灯的光芒,射得原振侠连眼都睁不开来。
原振侠一方面给这辆突然驶来的车子吓了一大跳,连忙用手遮住了刺目的灯光,一方面心中也不禁十分恼怒,心想这辆车子的驾驶人,实在太莫名其妙了!这里是图书馆,哪有心急要看书,急成那样的,如果这里是医院,那倒还说得过去!
就在原振侠才一伸手,遮住了刺目的灯光之际,那辆疾驶而来的车子,已经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了下来。原振侠可以看到,车子在急刹车停车之际,车身急速地打了一个转,由此可知它驶来的速度,是何等之高!
而车子在打著转停下来之际,离原振侠的车子,不到一公尺。若不是那辆车子的驾驶人,有著超卓的驾驶技术的话,一定会撞上来了!
原振侠不知道那辆车子的驾驶人是甚么人,但是他却自然而然,在心中生出了一阵反感,想等那人下了车之后,责斥他几句,所以他站在车旁。
那辆车子才一停下,车门就打开。一个人自车中以极快的动作出来,喘著气,立时向原振侠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并没有和任何人约在这里见面,那人这样对他说,自然是误会了。可是这时,原振侠就站在图书馆前,灯光相当明亮,那人照说没有认错的道理。原振侠向那人打量了一下,那人正急急向原振侠走近来。
那人大约三十岁左右年纪,衣著十分整齐,全套黑色的礼服。看来是才从一个需要如此服装的隆重场合之中,赶到这里来的。
他的神情显得十分焦急惶恐,但尽管如此,他那方型的脸,显出他是一个相当精明能干和有决断力的人。原振侠只是约略觉得他有点脸熟,但绝非是曾见过面的熟人。
那人来到了原振侠的身前,自他的上衣口袋中,取出雪白的手帕来,抹著汗,又重复著刚才那句话:“真对不起,我迟到了,唉,那些该死的应酬!”
原振侠看到他的神情这样惶急,倒把想要责斥他的话,全都缩了回去。他只是讶异地反指著自己:“我?你赶著来,是为了我?”
那人抱歉地笑著:“是,先生,你怎么称呼?”
原振侠心中更加疑惑,这个人,飞车前来见人,却连要见的人怎么称呼都不知道,这岂不是怪之已极。他忍不住道:“你不知道自己要来见甚么人?”
那人道:“当然知道,见你!”
原振侠听得那人这样说法,真以为那人是喝醉酒了,因为他的话,简直是前后矛盾之极。可是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倒立时可以判断出,那人并没有喝醉酒,神智看来也清醒得很,只不过他说的话,无法叫人明白而已。
原振侠在呆了一呆之后,又道:“这样说来,你并不认识我的?”
那人道:“是啊,我不认识你的,不过我等你前来,已等了好久了!”
原振侠心中,更是怪异莫名,他只好摊了摊手,道:“我还是不明白──”
那人一下车之后,就和原振侠急速地讲著话,只是极短的时间。而被那人停车时急刹车所发出的声响惊动,出来看是怎么一回事的男女职员,这时已走了出来。
那两个职员一看到那人,便一起用十分恭敬的声音,叫了起来:“苏馆长!”
一听得那两个职员这样称呼那人,原振侠的心中,就更加愕然!
“苏馆长”──那当然是这个人,是小宝图书馆的馆长了!原振侠对盛远天这个神秘人物也知道一些,知道盛远天的总管姓苏,而这个姓苏的总管有三个儿子──目前掌管盛远天庞大财产的,正是苏总管的三个儿子。眼前这个人,年纪不过三十左右,那自然是苏总管三个儿子中的一个了。
原振侠虽然在一下称呼之中,就明白了那人的身分,可是他仍然莫名其妙,不知道何以苏馆长会赶著来看他。他和对方,并没有任何约会!
在原振侠愕然之际,苏馆长已向那两个职员一挥手,道:“你们自管自去工作!”
那两个职员,立时又恭谨地答应了一声,向苏馆长鞠躬,走了回去。
苏馆长吁了一口气,神情也不像刚才那么惶急了。这时,他看来十分稳重,看得出他年纪虽然轻,但是已经肩负著相当重的责任。他伸出手来,要和原振侠握手,原振侠的心中虽然充满了疑团,但礼貌总不能不顾,便和苏馆长握了握手。
苏馆长道:“请进,我的办公室很幽静,可以详谈!”
原振侠仍然莫名其妙,道:“苏馆长,你是小宝图书馆的馆长?”
苏馆长连连点头,原振侠摊著手:“我真不明白,你为甚么要和我详谈?”
原振侠这样问对方,那是很合情理的。因为对方的一切行动言词,都令他如坠五里雾中,他自然想知道“详谈”是为了甚么。
可是,苏馆长的回答,却令得他更加莫名其妙──不论苏馆长的回答是要和他谈甚么,原振侠都不会比这个回答更惊讶。因为苏馆长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在惊讶之余,感到了有一种被戏弄的恼怒。如果不是苏馆长的相貌,看起来那么厚重诚实,他真要用不客气的言词来对付了。
他“哼”了一声,已经表现出十分不耐烦来:“你也不知道我们之间要谈甚么,那还有甚么好谈的?”
苏馆长反倒现出十分讶异的神情来,望著原振侠。看样子,他不怪自己的话莫名其妙,反倒有点责怪原振侠的意思。他在呆了一呆之后,道:“我们总要谈一谈的,是不是?”
原振侠苦笑一下,真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看对方如此坚持的神情,原振侠也无法可施,只好点了点头。他和苏馆长又进了图书馆,那两个职员又连忙站起来迎接。
等到他们两人进入了大堂,苏馆长的神态,忽然有点异样,望了望那十三幅画最后的一幅,又望了望原振侠,像是想把原振侠和那幅画中的婴儿,作一个比较,然后又喃喃地说了一句甚么话。
原振侠全然不知道,他这样做是甚么意思,他们出了大堂,上了电梯,一直到顶楼。
这时,整座图书馆中,简直静到了极点,他们相互之间,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苏馆长来到了一扇门前,转动著门上的密码锁,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里面的灯光自动亮著。原振侠看到,那是一间布置精雅,十分宏伟的办公室,铺著厚厚的地毯。
进了办公室之后,苏馆长将门关上,神情很凝重,道:“我平时很少来这间办公室,事情太忙,哦,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姓──”
他说著,取出了名片来,交给原振侠。原振侠接过来一看,名片上的头衔倒不多,只有两项:远天机构执行董事,小宝图书馆馆长。
原振侠知道远天机构的庞大,这个执行董事控制下的工厂和各种事业,是无法一一列出来的。而名片上印著的名字,是苏耀西。
原振侠道:“我姓原,原振侠!”
苏耀西作了一个手势,请原振侠坐下来,原振侠仍然一点也不知道对方想干甚么。
原振侠坐了下来之后,把自己的身子,舒服地靠在丝绒沙发上,然后望著苏耀西,对方这样请他进来,总是有目的的。
苏耀西也望著他,看情形,像是在等原振侠先开口,两个人互望著,僵持了将近一分钟。原振侠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可是他也忍不下去了,皱著眉,道:“苏先生,谈甚么?”
苏耀西像是如梦初醒一样,震了一震,才道:“是……是……请问……原先生,是不是现在就看?”
原振侠更是莫名其妙:“看甚么?”
苏耀西呆了一呆,道:“看……你……原先生,你……难道……”
原振侠看出苏耀西说话支吾,神情像是十分为难,他忙道:“不要紧,你只管说好了!”
苏耀西这才吸了一口气,道:“看图书馆中编号一到一百号的藏书!”
苏耀西这句话一出口,原振侠先是陡然一呆,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就甚么都明白了。他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明白,闹了半天,苏耀西是认错人了──苏耀西要见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持有特别贵宾证的那个人!
原振侠听图书馆的职员提起过,只有持有特别贵宾证的人,才能有资格索阅那一部分藏书。如今苏耀西这样说,证明他是认错了人!
在原振侠纵声大笑之际,苏耀西极其愕然地望著他。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心中“啊”地一声,感到十分后悔。他想到自己不应该大笑的,对方认错了人,自己何不将错就错,看看那编号自一到一百的,究竟是甚么样名贵罕见的书籍?
但是原振侠起了这样的念头,也不过一转念间的事,这种鬼头鬼脑的事,他还是不屑做的。他止住了笑声,道:“苏先生,你认错人了!”
苏耀西本来坐在原振侠的对面,一听得原振侠说他认错了人,他陡然站了起来,道:“我……认错了人?”
原振侠道:“是啊,你要找的人,是持有特别贵宾证第一号的,是不是?”
苏耀西张大了口:“不是你?”
原振侠摇头:“不是我,那人早走了,大约是三小时之前就走的!”
苏耀西双手挥著,一时间,仓皇失措,至于极点。
原振侠看到苏耀西这样神情,心中也不禁歉然,道:“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充的,而是你根本不给我任何解释机会!”
苏耀西的神情镇定了些,苦笑了一下:“真是的,是我太鲁莽了,对不起。那……那位先生为甚么不等我,就走了呢?”
原振侠还没有回答,苏耀西又道:“职员有责任,一见持有特别贵宾证的人来到,就要通知我的。可是,今晚我恰好参加一个十分隆重的宴会,在那种场合带著突然会发出声响的传呼机,是十分令人尴尬的事,所以职员的通知,我没有接到,等到宴会完了,我才知道的!”
原振侠气道:“我既然不是你要见的人,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些经过。”
苏耀西也哑然失笑:“是!是!”
原振侠十分好奇:“苏先生,你要见的那人是甚么人?如果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的话,何以这样惶急?”
苏耀西道:“那人他持有第一号的特别贵宾证啊!”
原振侠又问:“那又有甚么特别?”
苏耀西道:“第一号的贵宾证──”
他才讲了一句,就陡地停了下来,一副失言的样子,而且转过了头去。
原振侠还想再问下去,苏耀西已经道:“对不起,请你别再发问,我也不会再回答你。”
原振侠有点窘,为了解嘲,他耸耸肩:“这是一项特殊的秘密?”
苏耀西只是闷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而且,摆出明显地请原振侠离去的神态来。
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只好向门口走去。他在拉开门的时候,才转过头来,道:“你要找的那位先生,是因为他的左腿受伤流血,而急著离去的。”
苏耀西神情讶异:“你说甚么?”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详细的情形,你可以去问目录室的那个女职员,对不起,再见!”
原振侠推开了那间布置优美的办公室,乘搭电梯下去,出了大堂。两个职员对原振侠的态度十分恭敬,原振侠忍不住好笑,道:“你们的馆长认错人了,他以为我是那个有特别贵宾证的人!”
他没有多耽搁,就上了车,驶回家去。一路上,他的思绪十分混乱,总觉得在小宝图书馆,盛远天的生平之中,有著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原振侠一面驾车,一面想著。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公路上一辆车子也没有,原振侠将车子开得十分快。他接连在高速下转了几个弯,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感到很满意。
他又以更高的速度转过了一个弯。那弯角的一边,是一片临海的平地,原振侠在转过去之际,依稀看到有一辆车停著。
虽然是在静僻的公路旁,有一辆车停著,也并不是甚么出奇的事,不足以令得原振侠停下车来察看。可是他一瞥之间,却看到就在车旁的一株树上,像是有一个人,紧紧抱著树身,一动也不动。
由于车速十分高,原振侠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事实。他在冲出了几百公尺之后,才陡地停了车,然后,掉转头,再慢慢地驶回去。
到了那个弯角处,他已经看清楚了,的确,有一个人,正把他的身子,紧贴在树干上。单从他的这种姿势看来,已可以感到这个人的内心,充满了痛苦。而且原振侠立即认出了这个人,就是他在小宝图书馆遇见的那个人!
原振侠感到惊讶之极,这个人的左腿受了伤,在流血。原振侠以为他离开之后,早就去找医生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旷野之中停留了那么久!
他为甚么不去找医生?原振侠在刹那之间,想到的第一个理由是:他受了鎗伤或刀伤,而受伤的原因,是和犯罪有关的,所以他不敢去找医生!
但是原振侠又立时推翻了这个想法──一个因犯罪原因而受伤,不能去找医生的人,也决计没有理由,把自己留在旷野之中的!
原振侠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早已打开了车门,向那人奔了过去。他并没有令车头灯直射向那个人,所以当他来到那人身前的时候,那人附近的光线,也不是太明亮。但是那已足以使原振侠看清那人的情形了。
那人双臂,紧紧地抱著那株树,身子用尽气力地靠在树身上,可以看得出,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的脸,也紧贴在树身上,树皮很粗糙,他这样子,应该感到十分不舒服,可是看他的情形,却像是一点也不觉得。原振侠先是看不到他的脸,要绕著树,转了半个圈,才看到了他的脸。
那人脸上的神情,也叫原振侠吓了一大跳。原振侠从来也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深刻的痛苦──他脸上的肌肉扭曲著,双眼睁得极大,额上和鼻子上全是汗,神情不但是痛苦,而且惊恐绝伦!
原振侠在一震之后,还没有开口,那人充满了绝望的眼神,已缓缓向原振侠移了过来。
原振侠忙道:“你的伤……怎么了?你需要帮助,别拒绝他人对你的帮助!”
由于在图书馆中,那人曾拒绝过原振侠的帮助,所以他在说这几句之际,语气中带著责备。同时,他伸手过去,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当原振侠一碰到那人的手臂之际,那人陡然发出了一下如同狼嗥也似的惨叫声来。
这种惨叫声,在这寂静的旷野中听来,简直是骇人之极。原振侠陡地吓了一跳,自然而然,缩了一下手。
他才一缩手,那人已放开了树身,陡然在原振侠的面前跪了下来。在原振侠还未曾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正在极度的错愕间,那人的双臂,已紧紧抱住了原振侠的双腿,同时,以一种听来嘶哑、凄惨而绝望的声音叫著:“救救我!世界上总有人可以救我的,救救我!”
不但他的哀求声在发颤,连他的身子,也在剧烈地发著抖。一个人若不是他内心或肉体上的痛苦已到了极点,是决计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的。
原振侠忙抓住了他的手臂,道:“起来再说,起来再说,不论甚么困难,总有法子解决的!”
原振侠其实一点也不知道那人遭到了甚么困难,而且事实上,世界上有太多的困难,是根本没有法子解决的,但是他在这样子的情形下,除了这样说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那人听了原振侠的话,好像略为镇定了一些,抬起头,向原振侠望来。他仍然跪在地上,是仰望向原振侠的。当原振侠和他那充满了绝望的眼神接触之际,心头也不禁发凉。他用力把那人拉得站了起来,道:“放心,我是医生,一定会尽可能帮你。你能不能自己驾车?不能的话,我送你到我服务的医院去。”
那人喃喃地道:“医生!医生!”
这已经是第二次,当原振侠提及自己是医生的时候,那人作出这样的反应。原振侠不能肯定,这人这种反应想表示甚么,但是在感觉上,却给人以这个人对医生十分轻视之感。
原振侠当然不去计较那些,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确需要帮助。他扶著那人走向自己的车子,等到来到车旁时,那人深深地吸著气,已镇定了很多,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原振侠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冷峻。
当原振侠打开车门,请他上车之际,那人犹豫了一下,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可能是原振侠的神情十分诚恳,那人竟然没有拒绝,就上了车。
原振侠也上了车,那人坐在他旁边,原振侠一面驾著车,一面向他看去。在黑暗中看来,那人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眼失神地望向前方。原振侠又向他的左腿看了一下,看到他左腿上,仍然扎著领带,流血好像已停止了,不过裤脚上的血迹,还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得出来。
原振侠沉声道:“血止了?”
那人自喉间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来,算是回答。然后,突然问:“你是哪里毕业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医生被人家这样考问资历的情形,并不多见。要不是原振侠对这个人存著极度好奇的话,他才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一呆之后,道:“日本轻见医学院。”
他毕业的那家医学院,并不是很著名的,普通人未必知道,可是那人居然“嗯”地一声:“轻见博士是一个很好的医生,我上过他的课,他还好么?”
原振侠陡地一震,一时之间,几乎把握不定驾驶盘。他索性踏下了刹车,望著那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那人的话,真是叫原振侠震动,他说他上过轻见博士的课,那是甚么意思?
那人却并不望向原振侠,只是苦笑一下:“干甚么那么惊奇?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上过医学院!”
原振侠更讶异:“你……我们年纪相仿,可是我不记得有你这样的同学。”
那人淡然道:“我是在轻见博士欧游的时候,经过我们的学校讲学时,听他的课的。”
原振侠立时问:“你是哪一间的──”
那人回答:“柏林大学医学院。”
原振侠不禁苦笑起来,他曾一再在那人的面前,表示自己是一个医生。绝未想到,对方也是一个医生,而且资历还比他好得多。
那人又发出了一下苦涩的笑声来:“那又怎样?我还是英国爱丁堡医学院的博士!
”
原振侠更说不出话来,他继续驾车,在过了几分钟之后,他才道:“这样说,你需要的帮助,和你所受的伤是无关的了?”
那人一听,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并不回答。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不,你错了,和我的……伤,有关联。”
原振侠越来越好奇,由于事情实在太奇怪,他连问问题,也不知道从何问起才好。
沉默了一会之后,那人才又叹了一声,道:“我的名字是伊里安·古托。”
这又大大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这个人看起来分明是中国人,可是却有一个西班牙式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又向那人看了一眼,注意地看起来,那人是有一点不像是纯粹的中国人。原振侠问:“古托先生,你──”
古托道:“我从巴拿马来。”
原振侠又向他望了一眼,心中在想:这是一个怪人,他有著那么好的学历,能有一张小宝图书馆的特别贵宾证,那也不算是甚么奇怪的事了。看来,古托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自己能引得他讲了那么多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既然古托是一个极具资历的医生,那么他腿上的伤,自己实在不必太过关切,倒是他的神态看来如此痛苦绝望,值得注意。
原振侠想到这里,叹了一声:“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古托先生,看来你的精神十分颓丧,总要看开些才好!”
原振侠也知道自己这种空泛的劝慰,是不会起甚么作用的。但在古托未曾说出,他究竟有甚么心事之前,他也只好这样说。
原振侠料不到,自己的话,竟然引起了古托的强烈反应。他陡然之间,现出咬牙切齿,恼恨之极的神情来,道:“颓丧?我岂止颓丧而已!我简直恨不得立刻死去!但是,在未曾明白这件事的真相之前,我死不瞑目,所以才苟延残喘地活著!”
古托的这几句话之中,表现了他对生命的极度厌恶。原振侠不禁心头乱跳,他想也未曾想到过,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会如此厌恶,如此要把它提早结束!
看古托在讲这几句话时的神情,他双手紧握著,指节骨发白而发出格格的声响,令原振侠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他只好默默地驾著车。
一直等到快驶近市区,他一直感到车厢之中的气氛,沉重之极,令得他如果不设法去打破的话,他也会承受不起。
他吸了一口气,问:“你有甚么不明白的事?”
古托的喉间,发出了一阵怪异的“格格”声:“等到了你的医院,我会让你知道……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原振侠在古托发颤的声音之中,听出了他的意思。他把手在古托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我叫原振侠,你可以把我当作朋友!”
古托激动起来──看来他是一个十分热情的人,只是不知道有甚么致命的痛苦在折磨著他,所以使他的外表看来,变得冷峻和怪异。
古托双手掩住了脸,发了一会颤,才道:“本来我也有不少朋友,但是自从……自从……发生了变化之后,我疏远了他们。唉,原,你准备听一个很长的故事!”
原振侠道:“不要紧,事实上,我在图书馆中一见到你,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人!”
古托苦涩地笑起来:“是太不普通了!”
在这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又保持了沉默,但是气氛已和刚才完全不同。刚才他们几乎是陌生人,但是现在,凭著至诚的一番对话,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车子驶进了市区,由于是深夜,街道上看来仍然十分凄清。
等到车子驶进了医院的大门,停了下来,古托才道:“原,我不想任何别的人,参与你我之间的事!”
原振侠一口答应:“好,你腿上的伤势,我想我们都可以处理。你可以到我的办公室去,需要甚么药物,请你告诉我,我叫人取来。”
在原振侠想来,古托本身是医生,对他自己的伤势如何,自然有深切的了解,需要怎样治疗,自然不必自己多出主意。
可是古托的回答,却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他道:“药物?不需要任何药物!”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古托也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他们一起下了车,古托在行动之际,虽然有点步履不便,但是也不需扶持。原振侠看到他腿上,像是没有血再流出来。
原振侠一面和值班的医生护士打著招呼,一面带著古托向内走去,到了他的办公室之中,请古托坐下,把门关上。
古托望了原振侠一下:“你肯定不会有人来打扰?”
原振侠点头:“肯定!”
古托叹了一声:“我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要对你这样信任。从现在起,我保证你所看到的情形,是超乎你知识范畴之外的!”
他一面说著,一面解下了扎在腿上的领带。
原振侠听得古托这样讲,心想他的伤处可能十分怪异。但不论是甚么样的伤,都不会超过一个医生的知识范畴之外,古托的话,可能太夸张了!
他看著古托解下了领带。由于他的腿曾流血,血湿透了裤脚,也沁在绑在裤子外的领带上,所以领带上也染著血迹。
古托解开了领带之后,双手突然剧烈地发起抖来。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撩起了他左边的裤脚来。当他把裤脚撩过膝盖时,原振侠已经看到了那个伤口。
伤口在左腿的外侧,膝盖之上十公分处。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或者是一个对血天生有恐惧感的人,看到了这样的一个伤口,自然会感到害怕。可是作为一个医生来说,这样的伤口,实在太普通了。
伤口是一个相当深的洞,深洞并不大,直径只有一公分。伤口附近的皮肉翻转著,鲜红色的肉,和著浓稠的、待凝结而未曾全部凝结的血,看起来,当然不会给人以舒服的感觉。
在伤口上,本来有一方纱布覆盖著。古托在撩起裤脚的时候,把纱布取了下来。
原振侠只看了一眼,就以极肯定的语气道:“你受了鎗伤,子弹取出来了没有?”
在医学院时,法医学是原振侠主修的科目之一,而且成绩优异。所以原振侠一看到古托腿上的伤口,立时可以肯定那是鎗弹所造成的。而且,他还立即可以联想到许多问题。
例如,他可以知道,子弹是从相当远的距离发射的,虽然造成了伤口,可是一定未伤及腿骨,因为古托还可以走动。原振侠也可以从伤口处看出来,射击古托的手鎗,口径不会太大,如果是点三八口径的手鎗,子弹射进肌肉时,所造成的伤口会更大得多。
这时,伤口附近,只有浓稠的血沁出来,所以原振侠又推断,子弹可能还在肌肉之中!
当原振侠这样说了之后,古托抬起头来:“你说这是鎗伤?”
原振侠道:“绝对肯定,子弹──”
古托陡然一挥手,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鎗伤!从任何方面来看,这伤口是子弹造成的。有经验的人,甚至可以肯定,那是点二五口径的小手鎗的结果!”
原振侠点头:“我同意这样的判断。”
古托声音嘶哑:“可是,我一辈子没有见过手鎗,也从来没有人向我射击过!”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古托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没有人向他射击过,那么他腿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这一定是鎗弹所造成的伤口,不可能是别的利器。
所以,当古托否认那是鎗伤之际,原振侠除了勉强地乾笑了几声之外,无法作出别的反应。古托有点凄惨地笑了起来:“你不相信,是不是?那么,再请你看看,我是甚么时候受伤的?”
原振侠用一柄钳子,钳了一小团棉花,先蘸了酒精,再用这团棉花,在伤口附近,轻轻按了几下,道:“大约在四到五小时之前。”
古托乾涩地笑了一下:“是在你见我流血的那时候?”
原振侠“唔”地一声:“差不多。”
古托长叹了一声,神情又变得极度愤懑和绝望:“如果我告诉你,这个伤口,在我腿上出现,已经超过两年了,你会相信不相信?”
原振侠立时摇头,那是一个受过严格医学训练的人,听到了这样的说法之后,本能的反应。然后,他盯著古托:“你有后期糖尿病?有梅毒?”
有原振侠所说的那两种病症,都可能使得伤口久久不愈,这是普通的医学常识。
古托缓缓地摇著头,从他的神态来看,他不可能在说谎。
原振侠又道:“你一直不去治疗它,所以──”
他才讲到一半,就没有再讲下去。本来,他以为古托可能是一个精神不平衡的人,有一种精神病患者,会自己伤害自己的肢体,从中获得不正常的快感。但是原振侠立即又想到,人的肌肉组织,有自然的恢复能力,就算不经过任何治疗,两年多了,伤口也早应该愈合了,而且,伤口并没有发炎溃烂的迹象,绝不可能拖上那么久的!
原振侠在住口不言之后,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了,他只好怔怔地望著古托。古托道:“请你再仔细观察一下伤口!”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花了大约五分钟时间,仔细观察著。他所得的结论,和他第一眼看到时并无改变。
古托覆上了纱布,放下了裤脚,道:“我很失望,你为甚么不奇怪伤口并不继续流血!”
原振侠忙道:“我正想问,可能是子弹在里面,恰好压住了主要的血管。”
古托缓缓摇头:“不是,完全不是。”
古托在讲了那句话之后,便不再说甚么。原振侠指著伤口,道:“你至少应该治疗,那是小手术,先把伤缝起来──”
古托陡然显得十分不耐烦,厉声道:“我早已经说过了,你看到的情形,超乎你的知识范畴之外,你偏偏要用你的知识来处理!”
原振侠也有点生气,道:“用一块纱布盖著,总不是办法!你──”
古托接上了口,道:“你以为我没有治疗过?当它才一出现之后,我就一直在治疗它,可是……可是……”
古托讲到这,身子又剧烈地发起抖来。
原振侠看到了这等情形,心中也不禁骇然:“可是一直医不好?”
古托十分无助地点了点头,原振侠道:“怎么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事!”
古托道:“当一件事情已经发生时,请别说它不可能,只是我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已!”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看来古托还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他的话十分有道理。当然,那得先要肯定这个伤口,真是在两年前发生的才好,而原振侠这时,并不完全相信这一点。
他挥了挥手,道:“我是说──”
古托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你先听我说,我腿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原振侠拽过一张椅子,在古托的对面,坐了下来。
古托双手抱著头,弯著身,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道:“我对你说的一切,每一个字,都是实在的情形。不管事情听起来如何荒谬,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你必须知道,我所说的,全是事实!”
原振侠见古托说得十分沉重,他也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说的全是事实。”
古托又隔了一会,才道:“我腿上的伤口,是突然间出现的!”
原振侠有点不明白,伤口怎么会“突然出现”呢?伤口,一定是被其他东西造成的。不过他并没有问,只等著古托说下去。
古托抬头,怔怔地望著灯,面上的肌肉不断在抽搐著,神态十分惊怖。他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吞了几口口水,道:“那一天晚上,我正在参加一个宴会,时间是接近午夜时分。”
原振侠挪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比较舒服一点,因为看起来,古托像是会有冗长的叙述。
古托又道:“我在巴拿马长大,我的身世十分怪异,这……我以后会告诉你。总之,那天晚上的宴会,是为我而设的,庆祝我从英国和德国,取得了医学博士的头衔归来。我还要到义大利去修神学,欢迎和欢送,加在一起,出席宴会的人十分多──”
宴会的主持人,是巴拿马大学的校长。古托是这家大学的高材生,十九岁就修毕了课程所规定的全部学分,是有史以来大学最年轻的毕业生。大学校长作宴会的主持人,原因当然不止这一点,也为了他的女儿芝兰,她是全国出名的美人,和古托之间,有著特殊的感情。
芝兰比古托小一岁,身形长得很修长,有著古铜色的皮肤,全身都散发著难以形容的热情和美丽,而且气质高贵出俗。整个中南美洲的贵介公子,都以能和她共同出游为荣,可是芝兰却只对古托有兴趣。
当宴会进行到酒酣耳热的阶段,主人请宾客翩翩起舞之际,古托和芝兰随著音乐的节奏旋转著,就令得不知多少人羡慕。巴拿马副总统的儿子,全国著名的花花公子,就愤怒地脱下了白手套,想向古托抛过去,幸好在他身边的人,及时阻止,这个花花公子幸然离去。
芝兰也感到大厅中的气氛有点不很好,她已经一连和古托跳了三段音乐,两个人都没有停止的意思。芝兰把她的脸颊,轻轻地偎著古托,两个人都觉得对方的脸颊在发烫,芝兰低声说:“到阳台去?”
古托点了点头,带著芝兰,作了两个大幅度的旋转,已经到了大厅的一角。他一手仍然轻搂著芝兰柔软的腰肢,一手推开了通向阳台的门。
阳台十分大,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花的自然香味,加上芝兰身上散发出来的女性的醇香,令得古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出乎他们两人意料之外的是,阳台的一角有两个人在。那两个人看到了古托和芝兰,微微鞠躬,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是两个保安人员,由于宴会有不少政要参加,所以保安措施相当严密。这未免令得古托和芝兰都感到相当扫兴,但他们还是来到栏杆前,望著花园,在黑暗中看来,平整的草地,就像是硕大无比的毯子一样。
古托和芝兰都一样心思,伸手指了指草地。
阳台上既然有人,他们就想到,那么大的花园,总可以找到一个不被人打扰的角落。古托自欧洲回来,芝兰还是第一次见他,两人都有很多话要说,需要一个安静的角落。
年轻男女,心意相通,大家都想到了同一件事,那会令得他们的心中,充满了甜蜜之感。他们会心地笑著,一起转过身,又向大厅走去。
就在这时候,事情发生了。
先是那两个保安人员,突然之间,发出了一下充满了惊惧的叫声。古托和芝兰立时回头,向他们看去,都带著责备的神情。
可是那两个保安人员的样子,却惊惶莫名,指著古托,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古托看到他们指著自己的左腿,连忙低头看去。
就在这时,芝兰也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而古托自己,更是惊骇莫名!那天晚上,古托穿著整套的纯白色衣服,显得十分潇洒出众,而这时候,他白色的长裤上,已经红了一大片,而且红色正在迅速扩展。
任何人一看到了这一点,都可以立即联想得到──那是受伤,在流血!
古托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只是觉得麻木,一种异样的麻木自左腿传来。而且,他可以清楚地感到,自己在流血,那种生命泉源自身体中汩汩流出来的感觉,十分强烈,也十分奇特,古托陡然叫起来:“我在流血!”
这时,那两个保安人员也恢复了镇定。一个过来扶住了古托,另一个奔进了大厅,大声宣布:“有狙击手在开鎗,请各位尽量找隐蔽的地方,以策安全!”
刹那之间,大厅之中,尖叫声响成了一片!混乱的程度,就像是陡然翻开了一块石板,石板下的蚂蚁在拚命趋逃阳光一样。
更多的保安人员奔过来,古托立时被扶进书房。花园中所有的水银灯都亮著,一队军、警联合组成的搜索队,在花园中展开搜索。
在宽大的书房中,至少有七、八个医生在。芝兰挨在古托的身边,紧握著古托的手,古托仍然不觉得疼痛,可是血在向外涌出来的感觉,依然奇异强烈。
他的裤脚已被剪了开来,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左腿上的伤口,是鎗弹所造成的。血正在汩汩向外涌出来,浓稠而鲜红,看得人心惊肉跳。
一个医生,已经用力按住古托左腿内侧的主要血管,另一个医生正把一件白衬衫,按在伤口之上。可是血完全止不住,还在不断涌出来,那件按在伤口上的白衬衫,一下子就染红了。
有人叫道:“快召救护车!”
混乱之中,在那人叫喊之前,竟然没有人想到这一点!所以,救护车是在古托左腿被发现流血之后二十分钟才到达的。
古托被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芝兰一直在他的身边。当救护车开始离去的时候,参加宴会的军政要人,也纷纷登上了他们的避弹车,在保安人员的护送下,呼啸著离开。
古托在救护车上,仍然在流血,可是他的神智十分清醒,甚至一直不觉得痛。反倒是他看到芝兰那种焦虑惶急的神情,觉得心痛。他笑著道:“我不致于有资格成为行刺的对象,一定是有人觉得我和你太亲热了!”
芝兰低著头,一声不出,把古托的手握得更紧。古托感到一丝丝的甜味,直沁入心头,腿上的创伤对他来说,简直是微不足道之极了!
这时,古托仍然一直在流血。在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已经在伤口的附近,用弹性绷带紧扎了起来,带子陷进了肌肉之中,而且在伤口上,洒上了令肌肉和血管收缩的药剂。
在这样的紧急处理之下,就算伤口再严重,血也该止住了,至少,不应该再这样大量涌出来了。可是,掩在伤口上的纱布,却仍然不住地一块又一块换,一方纱布才覆上去不久,就被血浸透了。以致用钳子钳起纱布来的时候,血会自纱布上滴下来。
一个医护人员忍不住叫道:“天呀,这样流血不止,是……是……”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在喉间发出了“咯”的一声响,止住了话头。不过,他说下去或是不说下去,都是不重要的,谁都知道,这样大量而迅速的失血,如果不能止住的话,那很快就会死亡!
古托本来是躺著的,这时,他坐起身子来。以他所受的医学训练来判断,医护人员的做法十分对,谁都是这样做,血应该止住的了。
可是,血还在流著。由于伤口附近紧扎著,麻木的感觉越来越甚,但是血向外在涌著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他开始感到事情有点不对了。
不过这时,他只不过是开始有了怪异的感觉而已。
后来,事情的怪异,比他开始时那种怪异的感觉,不知道严重了多少,怪异了多少!
古托的脸色开始苍白。本来,他是一个运动健将,有著十分强壮的体型和健康的肤色,可是这时,在救护车的车厢之中,他的脸色却白得和车壁上的白色差不多!
大量的失血,当然会令人的面色变白。但这时,主要还是因为心中突然升起的一股莫名的恐惧:为甚么流血一直不止呢?
如果他自己不是一个医生的话,他一定会想到,自己可能是一个血友病患者,而以前一直不知道。血友病患者因为先天性的遗传,血液之中缺少了抗血友病球蛋白,使得凝血功能受到破坏,受了伤之后,就会一直流血不止。可是在多年的医学课程中,古托曾不止一次,把自己的血抽出来作化验,他可以绝对肯定,自己的血液成分,绝对正常!
可是,为甚么会一直在流血呢?
当他的心中感到莫名的恐惧之际,芝兰立刻感觉到了,因为被她握著的古托的手,也变得冰冷。芝兰没有别的好做,只是在急速地祈祷,祈祷救护车快一点驶到医院。古托一直盯著自己的伤口,一直到他被抬进了急救室,他仍然盯著自己的伤口。
几个医生负责照料古托,一个医生道:“可能是特种子弹,射中人体之后,会造成异常的破坏,所以血才不止!”
古托苦笑著道:“就算把我整条腿锯下来,也不过流这些血吧!”
古托被推进X光室,拍了照之后,又推回急救室。就在从X光室到急救室途中,血突然止住了,血不再涌出来,还是古托突然感到的。或者说,血向外涌出来的那种感觉,突然消失了!
他也立刻叫道:“血止了!”
他一面叫,一面揭开了盖在伤口上的纱布来。血止了,没有血再流出来,只是一个伤口,看来十分可怕。这样的一个伤口,完全没有血流出来,这也是绝对怪异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走廊之中,有一个身形十分肥胖的女工经过。那女工是一个土著印第安人,胖得在走动的时候,全身的肉在不断地颤动。
她刚好经过古托的身边,在医院的走廊之中,医院的女工走来走去,是十分平常的事,谁也不会注意的。跟在古托身边的医生,也只是以十分讶异的神情,注视著伤口。
可是那女工,却突然之间,发出了一下极其惊人的尖叫声来!
那一下尖叫声,真是惊天动地。已有确切的科学证据,证明胖子能发出比常人更尖锐的高音来,这是为甚么女高音歌唱家身型都很肥胖的原因。那个肥胖的女工,这时所发出的那一下尖叫声,简直可以将人的耳膜震破。所有的人,要在一两秒钟之后,才能够从这样可怕的叫声所造成的震骇之中,定过神来,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他们看到那女工盯著古托腿上的伤口,神情惊骇莫名,张大了口,像是她口中含著一枚滚烫的鸡蛋一样。她的双眼,突得极出,身子不由自主在发抖,以致她两腮的肥肉,在上下像是波浪一样地在颤动。
一个医生在定过神来之后,叫道:“维维,甚么事!”
那女工喉间又发出了“咯”的一声响,有两个人怕她再次发出那种可怕的尖叫声,立时掩上了耳朵。可是她没有再叫,只是腾腾腾地后退了几步。由于她的身躯是这样沉重,当她在后退之际,甚至于整个地板都在震动。然后,她双手掩著脸,以想像不到的高速度奔了开去,转眼之间便转过走廊,看不见了。
幸而在她急速的奔跑中,并没有撞到甚么人,不然,以她的体重和奔跑的速度,被她迎面撞中的人,非折断几根肋骨不可!
这个女工的一下尖叫和她奇异的行为,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至于古托后来,特地又去拜访这个名字叫维维的女工,那是日后的事了!
伤口的血已止,虽然情形很不寻常,但总算是一种好现象,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古托被送进手术室,等候X光照片洗出来之后,就可以开刀把鎗弹取出来。可是在十五分钟之后,当准备实施手术的医生,盯著送来的X光片看的时候,他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他的妻子,在大庭广众之间进行裸跑一样。
根本没有子弹!
子弹如果还留在体内的话,通过X光照片,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就算深嵌入骨骼之内,也一样可以看得出来。可是,根本没有子弹!
根本没有子弹,子弹上哪里去了呢?不会在古托的体内消失,唯一的可能,是穿出了身体。可是那一定要有另一个伤口,因为子弹是不会后退的,但是在古托的腿上,只有一个伤口。
手术室中的所有人,包括古托自己在内,在呆了将近两分钟之后,一个医生才道:“我们……判断错误了?那不是鎗伤?是由其他利器造成的?”
这时,心中最骇异莫名的是古托自己。
古托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受伤的。他和芝兰靠著阳台的栏杆,在一大簇紫萝兰前面站著,然后转身准备走回大厅去,就在这时候,两个保安人员发现他在流血。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受伤的唯一可能,是有人在相当远的距离之外,向他射击。而且,他腿上的伤口,也正是子弹所形成的伤口,所以谁也不曾怀疑到这一点。可是如今,根本就找不到子弹!
古托隐隐感到,自从自己开始流血起,不可思议的事越来越多。他心中的骇异,比起其余人来,不知道强烈了多少倍,因为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
当时,他只觉得喉头乾涩,勉强讲出一句话来:“既然没有子弹,把伤口……缝起来吧!”
几个医生一起答应著。没有子弹在体内,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对这种怪事有自己的看法,但是却没有人把自己的看法讲出来。或许是由于他们的看法,和他们所受的科学训练,完全相违背的缘故。
伤口的缝合手术在沉默的情形下进行,局部麻醉使古托一直保持著神智清醒,当他从手术室被推出来时,芝兰急急向他奔了过来。但在这以前,古托看到她和一个身型十分健硕的男人在讲话。
芝兰的神情,充满了关切。古托立时握住了她的手,道:“没有甚么事,一星期之后,我一定可以打马球!”
芝兰松了一口气,指著那个男人:“这位是保安机构的高诺上尉,他说你受的伤,不是鎗伤。真是荒谬,他们自己找不到鎗手,就胡言乱语!”
古托怔了一怔,那时,高诺上尉已向古托走了过来。他样子十分严肃,有点令人望而生畏之感,他先自我介绍了一下,才道:“我不是胡说八道。两位,虽然我们找不到鎗手,但是我却检查了古托先生换下来的长裤,在长裤上,全然没有子弹射穿的痕迹!
”
古托又震动了一下,高诺又道:“子弹是不可能不先射穿古托先生的裤子,就进入古托先生的大腿的,小姐,是不是!”
芝兰蹙著眉:“当然是!”
高诺摊了摊手,道:“这件事真奇怪,照我看,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当古托先生中鎗的时候,正把裤脚卷起来,好让子弹不弄破裤子,直接射进他的大腿之中。请问一声,古托先生,当时你──”
古托闷哼了一声:“当然不是,不必追究鎗伤了,X光片证明,根本没有子弹!另一个可能是甚么?”
高诺“啊”地一声:“另一个可能,是你在当时卷高了裤脚,有人用利器在你腿上刺了一下!”
芝兰狠狠地瞪了高诺一眼,古托缓缓摇头:“当然也不是!”
高诺的双目之中,射出凌厉的目光来:“古托先生,我推理的本领,到此为止了!
请问,你究竟是怎么样受伤的?我有责任调查清楚。”
古托刹那之间,感到十分厌恶:“我也不知道,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发现我在流血的那两个人,是你的手下?”
高诺“嗯”地一声:“我问过他们,然而他们的话,像是谎话!”
古托苦笑了一下:“不,他们没有必要说谎!”
高诺的神情仍然十分疑惑,他来回走了几步,才道:“对不起,我真是不明白,怀疑一切是我职业上的习惯,我真的不明白。”
古托挥著手,表示不愿和他再谈下去:“我也不明白,真不明白!”
古托双手抱住了头,声音发颤:“我真不明白!”这句话,他一连重复了七、八遍之多。
原振侠也不明白。在古托的叙述中,他甚至找不到问题来发问。那并不是说他没有疑问,而是他明知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古托是怎么受伤的?连古托自己都不知道,世上有甚么人会知道?
原振侠并不怀疑古托叙述中所说一切的真实性,古托绝没有任何理由,去编造这样一个无稽荒唐的故事来欺骗他。可是古托的叙述,却将原振侠带进了一团浓稠莫名的迷雾之中!
当古托的叙述告一段落之际,原振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古托在过了一会之后,才慢慢抬起头来:“我的话,把你带进了迷宫,是不是?”
原振侠立即承认:“是的,而且是一个完全找不到出路的迷宫!”
古托苦涩地笑著:“任何迷宫一定是有出路的,只不过我还没有找到。我在这迷宫之中,已经摸索了好几年了!”
原振侠不由自主,乾咽了一口口水,声音显得极不自然:“这伤口,真的已超过了两年?”
古托哼了一声,自顾自道:“在迷宫中摸索了两年,而且还是黑暗的迷宫,连一丝光明都看不见。我已经完全绝望了,不想再追寻下去,我……”
他讲到这里时,略略转过头去,发出极度悲哀的声音:“我不想再摸索下去,就让我带著这个谜死去好了!”
他的双眼空洞而绝望,原振侠不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眼光。他在第一次时,就感到这种眼光十分熟悉,直到这时,他才陡地想了起来!
是的,这种看来全然绝望的眼光,在小宝图书馆大堂上,那几幅画像之中的盛远天,就有著这样的眼神!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充满了疲倦和绝望,对生命再不感到有任何半丝乐趣的内心感受,所形成的眼神!
原振侠呆了片刻,才道:“以后呢?当时,伤口不是缝起来了么?”
古托像是在梦呓一样:“以后……以后……”
一直到深夜,芝兰才离去,古托当晚,连半分钟也没有睡著过。
那时候开始,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谜。不过,那时候他心中的谜很简单,只是不明白他腿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如果要讲现实的话,绝没有可能他腿上的伤如此之重。那么显而易见的一个大伤口,流了那么多血,可是,他的裤脚上却一点破损都没有!
不论是鎗伤也好,是刀伤也好,要弄伤他的大腿,就必须先弄破他的裤子,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了。可是裤子上一点也没有破损,只有血迹。
那么,伤口是怎么来的呢?
理智一点的分析,似乎是可以达到一个结论了:伤口是由他的身体自动产生的!
然而,古托这时,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医生。他知道,人的身体是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出现一个这样深的伤口的!
那么,伤口是怎么来的呢?
怀著这样的谜,古托当然睡不著,一直到天色将明,他才朦朦胧胧有了一点睡意。
但是,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时候,伤口上一阵轻微的声响,把他惊醒了。他陡然坐了起来,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但是的确有声响自伤口传出来!
古托紧紧地咬著牙,忍住了要大叫的冲动,极迅速地把裹扎在伤口上的纱布解了开来。
当他解开纱布之后,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实在没有法子相信自己眼看到的事实,但是,他却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个发生在他眼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实!
他看到,他腿上的伤口,像是活的一样──这样的形容,或者不是怎么恰当,应该说,他伤口附近的肌肉,像是活的一样──这样说,也不妥当,他腿上的肌肉,当然是活的,可是由于他眼前的事情实在太怪异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形容才好。
总而言之,他看到他腿上,伤口附近的肌肉,正在向外挣著,想挣脱缝合伤口的羊肠线。羊肠线相当坚韧,并不容易挣断,伤口附近的肌肉,看起来像是顽固之极一样,竭力在挣,有一股线断了,另一股线,把肌肉扯破,血又渗出来。
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肌肉会进行那么顽强的挣扎,更何况那是他自己的肌肉,他腿上的肌肉!
人体上的肌肉,有随意肌和不随意肌之分,腿上的肌肉是随意肌,那是他的神经系统可以控制它活动的肌肉。可是,这时候,那部分的肌肉,看来完全是自己有生命的,根本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看著自己的大腿,像是看著完全不是在他身上发生的事!
那些肌肉,向外扯著、翻著、扭曲著,目的只是要把缝合伤口的羊肠线挣断!
古托全身发著抖,在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之后,不到一分钟,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他想叫,可是张大了口,却一点也发不出声来!他实在不想看自己腿上的肌肉,那么可怕而丑恶地在蠕动,可是他的视线却盯在那上面,连移开的力量都没有!
他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直到肌肉的挣扎得到了成功──缝合伤口的羊肠线,有的被挣断了,有的勒破了肌肉,脱离了肌肉,顺著他的大腿,滑了下来。
古托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大腿上的肌肉,在完全挣脱了羊肠线之后,就静了下来。
在他腿上的,仍然是那个很深的伤口,像是鎗弹所形成的伤口一样。
又不知过了多久,古托才突然哭了起来,他实在不知道在他的身上,发生的是甚么事,他希望那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但是,他的神智却十分清醒,清清楚楚知道,那不是梦,那是事实!
古托陷进了极度的恐惧之中,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事实上,任何人有他这样的遭遇,都会和他一样,在极度的惊惧之中,不知如何才好。
他只是盯著自己腿上的伤口,身子发抖,流著汗,汗是冰冷的,顺著他的背脊向下淌。一直到天色大亮,射进病房来的阳光,照到了他的身上,同时他又听到了脚步声,他才陡地一震,用极迅速的手法,把纱布再扎在伤口上,同时把被他肌肉弄断的羊肠线,扫到了地上。
当他做完那些之后,病房的门推开,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医生问:“感到怎么样?”
出乎古托的意料之外,这时他竟然异常镇定。
在他独自一个人发呆、惊惶、流汗之际,他已经十分明白,有怪异莫名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于人体的结构,发生在人体上的种种变化,尤其是他的专长。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怪事之前,吃惊是没有用的,他已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找出这种怪诞莫名的事的原因来。
所以,当医生问他感到怎样时,他用异常镇定的声音回答:“很好,我想立即办理出院手续!”
医生怔了一怔,道:“你的伤势──”
古托不等医生讲完,立时伸了伸他受伤的腿,表示自己伤势并不碍事。
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他腿上的伤口,并没有给他带来疼痛,反倒是他有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谬的感觉──他感到伤口附近的肌肉,正在对他发出嘲笑。肌肉怎么会嘲笑它的主人?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在眼看到,肌肉会如此顽固地把缝合伤口的羊肠线扯断的怪状之后,似乎没有甚么不可能的了!
古托一面伸著腿,一面弯身下床:“看,根本没有事,几天就会好。我懂得照料自己,不想在医院中躺著。”
他说著,又走动了几步。一个护士在这时叫了起来:“先生,你身上全湿了!”
古托自然知道身上全被冷汗湿透了,湿衣服贴在他的身上,给他以一种冰凉湿腻的感觉。他若无其事地回答:“是啊,昨天太热了!”
医生望著古托:“如果你一定要离开的话──”
古托猛地一挥手:“我坚持!”
医生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又交谈了几句,就走了出去。十五分钟后,古托已换好了衣服,走出了病房。当他走出病房时,他看到了那个胖女工。
那个胖女工站在走廊的转角处,看她的样子,像是一直在那里,盯著古托的病房。
可是当古托推门走出来之际,她又故意转过头去。
古托记得,当自己的伤口,停止流血之际,这个叫维维的印第安胖妇人,曾发出一下可怕的尖叫声。当时,任何人,包括古托在内,都认为那只是伤口血肉模糊,十分可怕,所以引起了她的惊叫,所以谁都没有在意。
但这时,古托在经历了这样的怪异事情之后,他又看到了那个胖妇人,心中不禁陡地一动。虽然他看出,那胖妇人又想注意他,又在避免他的注意,他还是迳自地向她走了过去。
当古托向她走过去之际,那胖妇人现出手足无措、惊惶莫名的神色来。她一定是过度惊惶,以致她分明是想急速地离去,可是肥大的身躯却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只是发著抖。
古托一直来到了她的面前,她除了一身胖肉,在不由自主发抖之外,全身只有眼珠还能自主转动。而她眼珠转动的方向也很怪,一下子上,一下子下,不是望向古托的脸,就是望向古托的伤口。
古托的心中更是疑惑,他看出那胖女人对他存著极度的恐惧,所以,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柔和而没有恶意:“你有话要对我说,是不是?”
那个叫维维的胖女人陡然震动了一下,两片厚唇不住颤动著,发出了一些难以辨认的声音来。古托听了好一会,才听得她在道:“没有!没有!”
古托又向前走了一步,胖女人突然后退。她本来就站在墙前,这一退,令得她宽厚的背,一下子撞在墙上,发出了一下沉重的声响。
古托叹了一声,道:“你别怕,有一些极怪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如果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说,只管说!”
古托一面说著,一面自身边取出了一叠钞票来,钞票的数字,至少是医院女工一年的收入了。他把钞票向对方递去,可是胖女人的神情更惊恐,双手乱摇,头也跟著摇著,表示不要。
古托感到奇怪:“你只管收下,是我给你的!”
胖女人几乎哭了起来:“我不能收你的钱,不能帮助你,不然,噩运会降临在我的身上!”
古托更奇怪:“噩运?甚么噩运?”
胖女人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古托,使古托感到她心地善良。可是接著她所讲的话,却令古托怔愕。
胖女人苦笑著,道:“先生,噩运已经降临在你的身上了,是不是?”
古托一怔之下,还未曾来得及有任何反应,胖女人又道:“先生,咒语已经开始生效了,是不是?”
古托在怔愕之余,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对胖女人的话,作出甚么样的反应。咒语?那是甚么意思?难道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是由甚么咒语所造成的?
这实在太可笑了!咒语,哈哈哈!
如果不是古托本身的遭遇实在太过怪异,他一定会哈哈大笑起来。但这时,他却笑不出来,只是勉力定了定神,使自己紊乱的思绪略为平静一下,他问:“对不起,我不懂,请你进一步解释一下!”
胖女人瞪著眼。当她努力使自己的眼珠突出来之际,模样看来极其怪异,她道:“咒语,先生,你的仇人要使你遭受噩运,这种咒语,必须用自己的血来施咒。先生,你曾使甚么人流过血?使甚么人恨你到这种程度?”
由于胖女人说得如此认真,所以古托实在是十分用心地在听,可是他还是不明白对方在说些甚么!咒语,咒语,胖女人不断地在提到咒语,而古托所受的高等教育,使他根本不相信世上有咒语这回事!
古托皱著眉:“我没有仇人,也没有使人流过血,你的话,我不懂!”
胖女人的神情更怪异:“一定有的,血的咒语,施咒的人,不但自己要流血,而且还要牺牲自己的生命!”
古托听得有点喉头发乾,摇著头:“我不会有这样的仇人!”
胖女人还想说甚么,可是就在这时,一个医生走了过来,道:“维维,你又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胖女人连忙转身,急急走了开去。古托充满了疑惑,转头问医生:“这个女人──”
医生笑著,摇头:“这个女人是从海地来的,你知道海地那个地方,盛行著黑巫术,从那里来的人,也多少带著几分邪气。这个胖女人,就坚信黑巫术的存在,和这种人说话,能说出甚么结果来?”
古托“哦”了一声,望著胖女人的背影,半晌不出声,心中不知想甚么才好。当他离开医院之前,他想通知芝兰一下,可是拿起电话,号码拨了一半,就放下了电话来。
因为这时,他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在太怪。这种事,要是让芝兰这样可爱的女郎知道了,会有甚么样的结果?
古托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可是他的胆子再大,也提不起勇气来,去向自己心爱的女郎,说出发生在他身上的怪异!
等把这件事解决了再说吧!他心中那样想。
离开了医院之后,古托直接回到他的住所。那是巴拿马市郊外,一幢十分精致的小洋房。
原振侠一直在用心听古托的叙述。当古托详细地讲述他和那胖女人的交谈之际,原振侠曾显得十分不耐烦,但是还是没有表示甚么。
原振侠和古托两人所受的教育,基本上是相同的,他的反应自然也和古托当时一样,实在忍不住想笑。咒语?那真是太可笑了!
原振侠耐著性子,一直没有打断古托的叙述。可是当他听到古托说到自己的住所,是一幢十分精致的小洋房时,陡然想起有关古托的许多不合理的事情来,他挥了挥手,道:“等一等!”
古托静了下来,望著原振侠,等著他发问。
原振侠看出古托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所以,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客观,不令古托感到任何刺激。他道:“古托先生,你……我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你是一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的?”
古托缓缓地点了点头。
原振侠摊了摊手:“可是在你的叙述中,你看起来却像是一个豪富人家的子弟。你受过高等教育,参加上流社会的宴会,和大学校长的女儿谈恋爱,又有自己的独立洋房。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金钱,请问你的经济来源是甚么?”
古托苦笑了一下:“问得好!”
原振侠扬眉:“答案呢?”
古托道:“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陡地站了起来,立时又坐下。一个人连自己的经济来源都不知道,却尽情在享受著它,这实在是太岂有此理的事了。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只是乾笑了两声,表示他心中对这个答案的不满。
古托自然可以感到这一点,他道:“关于这些,是不是可以迟一步再说?”
他说著,指了指腿上伤口的部位。原振侠感到自己因为古托的叙述,而被古托这个人,带进了一种十分恍惚的境地之中,他道:“好,你是不是需要喝一杯酒?我们离开这里,到我住所去坐坐,怎么样?”
古托抬头,四面看了一下,道:“也好!虽然不论到甚么地方,对我来说,全是一样的。”
古托的那种绝望的悲观,表现在他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之中,实在是很容易使他人受到感染的。原振侠又皱了皱眉:“不如这样,喝点酒,或者会使你振作一些!”
古托没有再说甚么,站了起来。原振侠在图书馆见到他的时候,他是有一根拐杖的,但在大树下发现他之后,他的拐杖已经失去了。这时,古托在向外走的时候,显得有点一拐一拐。原振侠并没有去扶他,只是和他一起向外走。
由原振侠驾车,到了他的住所之后,原振侠倒了两杯酒,古托接过酒来,一口就喝了下去。
可能是酒喝得太急了,古托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然后道:“我曾经想用酒来麻醉自己,但是我不是一个酒徒,所以我采用了别的方法。”
原振侠吃了一惊,道:“你──”
古托极其苦涩地笑了一下,慢慢地捋起他的衣袖来。当原振侠看到他的左臂上全是针孔之际,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古托解嘲似地道:“据说,大侦探福尔摩斯,也有和我同样的嗜好!”
原振侠感到十分激动,他叫了起来:“福尔摩斯根本不是一个真实的人!”
古托立即道:“我也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我生活在噩梦之中。没有一个真实的人会像我那样,身上有一个洞,永远不能愈合,而且,每年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大量流血!”
原振侠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发生在古托身上的事,真像是不真实的,他要找方法去麻醉他自己,这种心情,也极可以了解。他没有再说甚么,只是俯身向前,把古托捋起的衣袖,放了下来。
古托缓缓地道:“再说说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再替古托斟了酒。
回到了住所后,古托第一件事,就是取出他家中的外科手术工具来。他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像缝合伤口这样的事,在他来说,真是轻而易举。他先替自己注射了麻醉针,然后自己动手,又把伤口缝了起来,伤口附近的肌肉,似乎并没有反抗。
古托缝好了伤口之后,对自己的手法,感到相当满意。然后,他又敷了药,把伤口用纱布扎了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按门铃,他的管家来禀报道:“芝兰小姐来了!”
古托深吸著气,迎了出去,在客厅中见到了芝兰。芝兰的打扮十分清雅,眼有点肿,本来,这种情形是美容上的大障碍,但古托知道,那是她为自己担心而形成的,心中格外觉得甜蜜。
恋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面,当然有说不完的话,也不必细表。在他们交谈了大约半小时之后,芝兰忽然蹙著秀眉,道:“还没有查到是甚么人害你的?”
古托的心中凛了一下,含糊地道:“是啊,事情好像很复杂,好在我伤得不是很重──”
他才讲到这,陡然停了下来。就在那一刹间,他感到伤口的肌肉又在跳动,他连忙伸手按向伤口。芝兰看到了他的动作,关心地问:“伤口在痛?”
古托只感到自己手按著的地方,伤口附近的肌肉,不止是在跳动,而且,即使是隔著纱布和裤子,古托也可以感到,伤口附近的肌肉,开始在挣扎,缓慢而又顽固地在挣扎,目的是要挣脱缝合伤口的羊肠线。
又来了!
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
古托将右手加在左手之上,用力按著,想把蠕动的肌肉的动作按下去。可是那种力量如此之大,他根本没有法子按得住!
古托的脸上开始变色,不过芝兰却还没有注意。她一面沉思著,一面道:“会不会是那个花花公子在害你!”
古托由于极度的惊恐,声音也变得粗暴,他嚷著声问:“哪一个花花公子?”
他一面说,一面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向下按著。那种力量,几乎已足够使他的腿骨折断的了,但是伤口附近的肌肉,还在顽固地向外挣著,他已经感到,一股羊肠线已经断裂了!
芝兰叹了一声:“就是那个副总统的儿子,他一直在缠著我──”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抬起头,向古托望来。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古托的神情是那么可怖,脸色是那么难看──古托咬牙切齿,脸上每一条肌肉都在用力,苍白的脸上,已经满是汗珠,气息粗浊,痛苦而又惊惶。
芝兰吓得呆了,陡然叫起来:“古托,你怎么了?”
她一面叫著,一面向古托走近去。
这时候,古托已经接近疯狂的边缘,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实在无法不令他发疯。当芝兰向他走近之际,他嚷著:“走开,别理我!”
芝兰完全手足无措了,自从她是一个小女孩开始,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粗暴的待遇。她还是伸出手来,想去碰一碰古托,表示她的关切,可是古托却大叫著,用力挥手,格开了她的手背。
古托用的力道是如此大,以致芝兰整个人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上。古托的声音,听来是极其凄厉的,他叫著:“别理我,快走!听到没有,快走!快滚!”
古托嚷叫到后来,用了最粗俗的言语,这种语言,全是芝兰完全没有听到过的。芝兰惊恐得无法起身,而古托已经向内疾奔了进去。
他奔进了房间,用力扯下了裤子。他还来得及看到他腿上,伤口附近的肌肉,在作最后的努力,才缝上去的羊肠线,又全被挣脱了!
古托只是望著伤口喘著气,淌著汗,刹那之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他是被他的管家和仆人弄醒的,那已是他昏迷了将近一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芝兰当然已经走了。在接下来的几天中,芝兰的父亲曾经试图和古托联络,如果古托肯去向芝兰道歉的话,事情完全可以挽回。但是古托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甚么人也不见。
在那几天中,他固执地一次又一次缝合著伤口,可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挣开,伤口依然是伤口。到后来,他甚至不替自己注射麻醉针,咬紧牙关,忍受著疼痛,一定要把伤口缝合起来。
半个月之后,他放弃了。又半个月之后,伤口附近,本来已几乎撕成碎条的肌肉愈合了,留下那个乌溜溜的洞,依然还在。
古托对著那个伤口,扯自己的头发,把自己的身体向墙上撞,痛哭、号叫,也同时使用各种各样的治疗方法,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古托在一个月之后,离开了巴拿马,开始他的旅行,到世界各地去访问名医,来医治他的伤口。
他的伤口,就算是一个医科学生看了,也知道最直接的治疗方法,是将之缝起来。
但是古托知道那是没有用的。他也没有勇气,再看一遍自己的肌肉挣脱缝合线的情景,所以他一律拒绝。
古托真是试尽了所有的方法。在非洲,一个土人嚼碎了好几种草药,敷在他的伤口之上,并且把另一个身上全是可怖疤痕的土人找来,告诉他,这个土人曾受到黑豹的袭击,遍体伤痕,就是靠那几种草药治好的。但是,草药放在古托的身上,没起作用。
古托也曾遇到一个中国人,是一位中医。那位中医告诉他,在中医来说,医治久久不能愈合的伤口,最有效的一种中药叫“地龙”。当古托弄明白了所谓“地龙”,原来就是蚯蚓之后,他也毫不犹豫,把蚯蚓捣烂了敷上去,可是,伤口依然是伤口。
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古托完全生活在噩梦之中。正如他自己所说,如果不是他个性坚强,坚决想弄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早已忍受不了而自杀了!
当他再回到巴拿马的时候,恰好是一年之后的事。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下了机,就租了一辆车,直驶回家。他的管家看到了他,觉得十分诧异,问:“先生,你是回来参加婚礼的?”
古托怔了一怔,婚礼?甚么婚礼?
他很快就知道那是甚么婚礼了──芝兰和副总统的儿子的婚礼,一个电视台还转播著婚礼进行的实况。
古托木然地看著披著婚纱的芝兰在萤幕上出现,他甚至没有一点怀念,也没有一点哀伤,这一年来,他简直已经麻木了。他看出,盛装的芝兰,美丽得令人心直往下坠,可是芝兰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
在过去的一年中,古托和芝兰完全不通音讯。他也无法想像,自己腿上有一个那么怪异的洞,还能和一个女人共同生活。
那一个晚上,当他一个人独自站在阳台上发怔之际,伤口又开始流血。血顺著他的裤脚向下流,流在阳台的地上,顺著排水的孔道向下流去。
古托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伤口流血,并不设法去止血,因为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他站著一动也不动,看著浓稠的血,自他体内流出来的血,发出轻微的淙淙声,自阳台的下水道流下去。
约莫三十分钟,和第一次流血的时间一样,血自动止了。古托感到昏眩,他身子摇晃著,支持到可以使他来到床边,然后,他倒向床,睁著眼,望著天花板,直到天亮。
像这样的不眠之夜,古托也早已习惯了,他也早已习惯了注射毒品。
只有在注射了毒品之后,他才能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得到短暂的休息。第二天傍晚,他又悄然离开了巴拿马,继续去年的旅程。
又过了将近一年,古托已经完全绝望了!那时候,他想起了以前连想都不去想的一件事──一个叫维维的胖女人,曾经告诉过他,发生在他身上的怪事,是和黑巫术的咒语有关的。
一件本来是绝不在考虑之列的事,但是到了一个人,已经在绝望的边缘上徘徊了那么久之后,就会变成唯一的希望了。
古托仍然不相信甚么咒语不咒语,可是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形下,他不得不去碰触任何有可能使他见到光明的机会。
他再回到巴拿马,到了那家医院之中。经过将近两年极度恐惧、疑惑、悲愤的生活的折磨,古托的外型也改变了,他变得瘦削、冷峻和阴森,给人的感觉是他看来,像是地狱中出来的一样。
他到医院中去打听那胖女人,那胖女人却已离开医院了,辗转问了很多人,才算是有了胖女人的住址。古托依址前去的时候,是在傍晚时分。
那是一条陋巷,两边全是残旧的建筑物。那些房子的残旧,使得走在巷子中的人,感到那些屋子随时可能倒坍下来,把在巷子中的人,全都埋进瓦砾堆中一样。
在狭窄的巷子中,有一股霉水的气味在荡漾著,一个污水潭中,有一群赤足的小孩在嬉戏。
古托走进巷子之后,问了几个人,才在一道附搭在一幢砖屋旁的木梯前站定。木梯是用水果箱的木板搭成的,通向一间同样材料搭成的屋子──那只能算是一个大木箱子。
古托踏著摇晃的、会发响的楼梯走了上去,到了那个大木头箱子的门口,问:“维维在家吗?”
他连问了两声,才听到里面传出了那胖女人的声音:“去……去……明天再来!今天我没有钱!”
古托吸了一口气:“我不是来收帐的,是有一些事要问你!”
古托一面说,一面已伸手去推门──那是一块较大的木板,虚掩著。
他推到一半,门自内打开,维维看来更胖了,胖得可怕。然而,当她看到古托的时候,她的神情,却像是见了鬼一样。
古托苦笑:“你还记得我?”
胖女人双手连摇:“我不能帮你甚么,真的不能帮你甚么!”
古托叹了一声:“我不是来要求你的帮助。只是两年前,你对我说过一些话,我完全没有在意,现在我想再听一遍。”
胖女人眼帘低垂,望向古托的左腿。古托沉声道:“它还在,那个不知怎么来的伤口,一直在……”
胖女人叹了一口气,又望向古托。大概是古托那种绝望、哀痛的神情感动了她,她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古托进来。
古托在她的身边挤了过去,那个大木箱子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而且也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坐。古托只好站著,等胖女人转过身来,他才道:“两年之前,你提及过咒语──”
胖女人怜悯地望著古托:“是,我……在医院,第一眼看到你的伤口时,我就知道那是血咒语所造成的。”
古托屏住了气息,因为那阵阵的臭味实在太难闻了:“为甚么呢?”
胖女人咽了一下口水,道:“因为我见过,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见过。”
古托的神经陡然之间,紧张了起来:“和我一样,腿上……出现了一个洞?”
胖女人摇头:“不,看起来像是被刀砍的。我的叔叔,是一个巫师,那个人来向我的叔叔求救,真是可怕极了。在他的右肩上,看起来,就像被割甘蔗的利刀,重重砍过一刀一样,肉向两边翻著,红红的,可是又没有血流出来,真可怕──”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真的感到害怕,以致一身胖肉都发起抖来。她抖得如此之剧烈,令得古托彷彿听到了她肥肉抖动的声响。
古托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有救?”
胖女人叹了一声:“当时,我正在帮我叔叔舂草药,我叔叔是很有法力的巫师,地位也很高──”
古托陡然尖叫了起来:“别管其他的,告诉我,是不是有救?”
胖女人的声音变得缓慢而低沉:“当时,我叔叔讲的话,我记得很清楚。他一看到那人展露了伤口,就整个脸色都变了,然后问:‘多久了?’
“那人哭著回答:‘一年多了,流过两次血,求求你,再这样下去,我不能活了,真是活不下去了!’”
古托的面肉不由自主地在跳动著,这正是他在心中叫了千百遍的话:再这样子下去的话,实在没有法子再活了!
胖女人又道:“我叔叔摇头,叹了一声:‘我没有法子,你是中了咒语,血的咒语。你一定曾经令得一个人恨你恨到了极点,这个人用他自己的血和生命来施咒,要令你在噩运和苦痛中受煎熬。’”
胖女人讲到这,向古托瞟了一眼。古托语音乾涩:“我没有,我一生之中,绝没有令得甚么人恨过我,要令我……在这种悲惨的境地中生活!”
胖女人缓缓摇著头,像是不相信古托的话。古托的口唇颤动著,他想要辩解几句,可是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辩解有甚么用?那个伤口就在他的腿上!
他向胖女人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讲下去。胖女人道:“当时,那人就哭了起来,叫嚷著,我记不得他叫嚷些甚么了。好像是他在表示后悔,同时要我叔叔救他,因为我叔叔是当地最出名的巫师。”
古托不由自主喘起气来:“你叔叔怎么说?”
胖女人道:“我叔叔说:‘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血咒是巫术中最高深的一种法术,我连施咒都不会。据我知道,整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懂得施血咒的方法。至于解咒的方法,我连听也没有听说过!’那个人听了之后,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变成了一片灰色……先生……你怎么了?那个人的脸色,就像你现在的一样!”
古托的身子摇晃著,已经几乎站立不稳了,但是他还是勉力挺立著,道:“我没有甚么,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胖女人吞了一口口水:“那个人……两天之后……发了疯,在甘蔗田里,夺下了一柄割甘蔗的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古托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声音来,向外面直冲了出去,他几乎是从那道楼梯上滚跌下去的。
他自己十分清楚地知道,只要他的意志力略为薄弱一点,他也早已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了!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那条陋巷的了。胖女人的话,令得他思绪一片浑沌,本来就是一片黑暗,现在黑暗更浓更黑了!
咒语,血的咒语,巫术,黑巫术中的最高深的法术……这一切,全是不可接受的,但是却又萦回在古托的脑子之中,驱之不去。古托自己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相信这些事呢?”
古托实在无法令自己相信这些事,虽然他把一切经过详细地叙述著,但是他仍然无法相信。
原振侠也可以感到这一点,他感到古托根本不相信那胖女人的话。即使在完全没有出路的绝望境地之中,他仍然不认为去寻求咒语的来源,是一条出路。这可以从古托惘然、凄哀的神情中看得出来。
原振侠沉声道:“巫术和咒语,毕竟太虚玄了些!”
古托苦笑了一下:“我的遭遇这样怪异,或许正要从虚玄方面去寻求答案!”
原振侠挥著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便白费了!”
古托的声调有点高昂:“或许我们从小所学的,所谓人类现代文明,所谓科学知识,根本一文不值。至少,它们就无法解释在我身上发生的现象!”
原振侠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他问:“后来又怎样?”
古托道:“我隐居了六个月,不瞒你说,在这六个月之中,我搜集了很多有关巫术方面的资料,详细阅读它们。我已经可以说是巫术方面的专家了!”
原振侠“哦”地一声,并没有表示甚么意见。
古托欲言又止:“我不想和你讨论巫术和咒语,就在这时候,是我三十岁的生日了,我根本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原振侠陡地一挥手:“等一等,你的生日?”
古托扬了扬眉:“是,我的生日,每一个人都有生日的,有甚么值得奇怪?”
原振侠感到了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道:“可是,你说你是一个孤儿!”
古托微侧著头:“是的,这就关连到我的身世了。我对我的身世,直到现在为止,还一无所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可是……可是我从小就受到极好的照顾,我想,王子也不过如此!”
原振侠更不明白了,他并不掩饰他的不满,所以他的话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孤儿院照顾孤儿,会像照顾王子一样?”
古托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自然甚么也不知道。但在我一开始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和所有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是受著特别照顾的。”
原振侠望定了古托,古托吸了一口气:“我长大的孤儿院,规模相当大,设备也十分好,有好几百个孩子,全是和我同年龄的。他们每八个人睡一间房间,可是我却有自己单独的房间,还专门有人看顾我。我的饮食、衣服,全比旁的孩子好了不知道多少,而且,当我和任何孩子发生争执之际,所有的人都一定站在我这一边。直到我有了是非观念之后,我才知道,完全是我不对的事,所有人也都曲意维护我!”
原振侠又讽刺道:“听起来,这孤儿院倒像是你父亲开的!”
原振侠这样说,当然是气话。天下哪有人开了孤儿院,让自己的儿子可以在孤儿院中,受到特别照顾这种怪事!
古托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报之以苦笑。由于他的笑容看来是如此之苦涩,那倒令得原振侠感到过意不去,他没有再说甚么,只是又替古托斟了一杯酒。
古托缓缓转动著酒杯,道:“在我应该受教育的时候,我也不和其他的孩子一起上课,而是每一个科目,都有一个私人的教师──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从小以来接触过的教师,全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略顿了一顿,问:“你觉得我的英文发音怎样?”
古托的英文发音,是无懈可击的正宗英国音。原振侠相信,由他来念莎士比亚剧中的独白,绝对不会比李察波顿来得差。原振侠点头道:“太好了!”
古托道:“那是由于一开始教我英文的老师,是特地从伦敦请来的;我的法文老师,是从巴黎特地请来的。等到我可以进中学时,我就进入了当地一间最贵族化的中学。
在这样的中学之中,一个来自孤儿院的学生,是应该受到歧视的,可是我却一点也不。
和在孤儿院中的情形一样,我是一个受著特别照顾的学生,孤儿院院长给我的零用钱之多,比任何最慷慨的父亲更多,那使得我在中学时期,就有当时最时髦的开篷跑车!”
原振侠忍不住问:“古托,一个人到了中学,不再是小孩子了,难道你没有对自己的这种特别待遇,发生过任何疑问?”
古托喝乾了酒:“当然有,不单是我自己有疑问,连我的同学,他们也有疑问。由于我的样子,十分接近东方人,所以同学一致认定,我一定是东方哪一个国家的王子,将来要做皇帝的,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特别照顾。”
原振侠问:“你相信了?”
古托摇著头:“当然不信,于是我去问孤儿院院长。”
原振侠欠了欠身子,有点紧张。
从原振侠第一眼看到古托开始,就觉得这个人有著说不出口的怪异。如今听他自述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经过,更是怪得无从解释。看来,这自然和他的身世有关,那么,孤儿院院长的回答,就十分重要。
古托沉默了片刻:“我第一次问,院长没有回答,只是笑著说:‘享受你能享受的吧,孩子,这是你应得的。你的学业成绩这样好,真使人欣慰!’我当然不能满足于这样的回答,几乎每天都去追问他一次。我已经可以肯定,在他的心中,对我的身世来历,一定蕴藏著巨大的秘密,我非逼他讲出来不可!”
原振侠附和著:“是啊,一个少年人,是对自己出身最感兴趣的时候。”
古托的声音,有点急促:“可是不论我如何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那顽固的老头子,始终一句也不肯透露。我那时年纪还轻,甚至用了不少不正当的手段──”
他讲到这里,现出了深切后悔的神色来,双手搓著,叹了好几下。原振侠并没有追问他“不正当的手段”是甚么,想来一定是极其过分的。
古托静了片刻,才继续道:“到后来,院长实在被我逼不过了,他才说:‘孩子,你一定会明白你的身世的。当然是因为你太早明白的话,对你没有好处,才对你隐瞒的,你要明白我的苦衷!’听得他这样说,我只好放弃了,我又不能真的把他抛进汽油桶去烧死!”
原振侠吃了一惊,知道古托所谓“不正当的手段”之中,至少有一项是威胁著,要把从小照顾他的孤儿院院长,在汽油桶中烧死!如果古托用了这种方法,而仍然不能逼问出他自己身世来的话,那真是没有办法了。
古托又沉默了一回,才道:“在院长那边,得不到结果,我当然不肯就此放弃。反正我要用钱,似乎可以无止境地向院长拿,他也从来不过问,所以我花了一笔钱,从美国请了几个最佳的调查人员来,调查我的身世。”
古托讲得兴奋起来,脸也比较有了点血色。原振侠用心听著,他早就想问,为甚么不请私家侦探去调查。
一个人,在现代社会生活,一定有种种纪录可以查得出来的。
古托道:“那几个调查人员,真的很能干,一个月之后,就有了初步的结果。”
原振侠“哦”地一声,大感兴趣,古托道:“初步的调查结果是,我是在我出世之后的第七天,由院长抱进孤儿院来的。”
调查报告写得十分详细,记载著那一天的年月日,和后来院长告诉古托的生日,只差七天。所以古托知道,自己是出世七天之后,就进入孤儿院的。
调查报告还指出:“在一个名叫伊里安·古托的孩子进了孤儿院起,本来是设备十分简陋,只收容了三十多个弃儿的孤儿院,大兴土木,扩建孤儿院。原来在孤儿院附近的土地,也全由孤儿院购买了下来。
“孤儿院方面得到的金钱援助,据调查所得,来自瑞士一家银行的支持。调查到了瑞士银行,真抱歉,所有的调查,一碰到了瑞士银行,就非触礁不可,它们不肯透露任何秘密。我们透过了种种关系,只能查到这一点:有一个在瑞士银行的户头,可以无限制地支持巴拿马一间孤儿院经济上的所需,只要这家孤儿院的负责人,说出户头的密码,就可以得到任何数目的金钱。至于这个户头为甚么要这样做,户头的主人是谁,不得而知。
“孤儿院的经济来源既然如此丰足,所以在不到两年时间内,这家孤儿院中的孤儿,可以说是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孤儿。而其中一个,更受到特别照顾的,是伊里安·古托。
“孤儿院的院长,是一个极度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个对孤儿教育有著狂热的宗教家和教育家,他的忠诚程度是绝对不用怀疑的。孤儿院虽然有著可以随意运用的金钱,但是他把每一元钱都用在孤儿身上,自己的生活过得十分清苦,而他也以此为乐,院长是一个配得上任何人对他尊敬的人。
“我们的调查到此为止。很可惜,根据调查所得,我们只能假定,古托先生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但是他究竟有甚么来头,全然无路可循。”
古托叹了一声,道:“是真的,院长的伙食,和院中的儿童是一样的,他真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
原振侠道:“调查等于没有结果!”
古托吸了一口气:“也不能算是完全没有结果。以后,我又委托了好几个侦探社去作过调查,得回来的报告都是大同小异。那至少使我明白了一点:我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有人要我的日子过得极好!”
原振侠摊了摊手:“这一点,大约是不成问题的了。照顾你的人,把照顾你的责任,交给了忠诚可靠的院长,而他显然也做到了这一点。问题是:那个要照顾你的人是谁?”
古托自己拿起酒瓶来,斟著酒,喝著:“我想世界上,只有院长和那个人自己知道,他们不说,这就永远是秘密。我曾设想过,可能我是一个有某种承继权的人,时机一到,一公布我的身分,我就是一个国家的君主。”
原振侠抿著嘴──这种设想虽然很大胆,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在权力斗争中,常有这样的事发生。
古托又道:“我也想到过,那个照顾我的人,可能是我家庭的大仇人。他害死了我的父母,又感到极度的内疚,是以才用金钱来作弥补,拚命照顾我。”
原振侠挥著手:“这太像是小说中的情节了!”
古托十分无可奈何:“你别笑我,我作过不下两百多种设想,只有这两种比较接近。后来,我想反正我有用不完的金钱──等到我中学毕业之后,进入了大学,院长把那个瑞士银行户头的密码告诉了我,于是我随便要多少钱,都可以直接向银行要。有一次──”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现出一种相当古怪的神情来,道:“有一次,我想知道那个银行户头,究竟可以供应我多少钱,那是我大学快毕业的那一年。我就利用这个密码,向那家瑞士银行要了七亿英镑!”
原振侠陡然吃了一惊:“你要那么多钱干甚么?那可以建造一艘核能动力的航空母舰了!”
古托有点苦涩:“我只想知道那个照顾我的人,财力究竟有多么雄厚?结果,银行方面就像是我只要七英镑一样,一口答应了下来。那令我觉得,这个户头,真正和我自己的户头一样,我实在不必再去考验它甚么,所以,这笔钱我又存了回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是怪极了,这个照顾你的人,实在对你极好!”
古托深有所感:“是的,自己的父母,也未必有那么好。不过近两年来,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我没有再追究下去。”
他望了原振侠一眼:“现在,又该说回我三十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事了。那时,我由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几乎过著与世隔绝的生活。可是那天一早,就有人来找我,一见面就对我说:生日快乐。由于怪异的事已经太多,我也不去追问,何以一个陌生人会知道我的生日的了。”
古托讲到这里,又补充一下:“更何况,我那时是在瑞士的一个别墅中,也根本没有甚么人知道我住在那里!”
原振侠又欠了欠身子,发生在古托身上的怪异事情,真的不少!
古托当时住的那个别墅,在瑞士日内瓦湖畔。不是超级豪富,自然不能在瑞士的日内瓦湖边上拥有别墅。而超级豪富之间,最喜欢互相炫耀,只不过古托从来也没有接受过邻居的邀请。
他在这间别墅中已经住了好几个月,当地的邮差,几乎每天都把一大包邮件送来给他,那是他向世界各地书店,订购的有关巫术的书籍。而他就在幽静的环境之中,怀著痛苦、迷茫的心情,不分日夜地阅读著这些书籍,和听著各种古怪咒语的录音带,观看著各种有关巫术的纪录片。希望把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怪事,和维维所说的巫术联结起来。
他虽然这样做,但是由于在根本上,他不相信有巫术这回事存在,所以可以说并没有甚么收获。那天是他的生日,他自己根本忘记了。
当他的管家来告诉他,有一个自称是罗兰士·烈的中年男人,坚持要见他之际,他连看也懒得向管家手中的名片看一眼,就挥著手道:“不见!”
管家鞠躬而退,但是不到十分钟,他又回来了,手中仍然拿著名片,道:“那位烈先生说,他是专为了主人你的生日而来的,三十岁的生日!”
古托陡地一怔,抬起头来去看案头上的日历,可是日历已有一个多月未曾翻动了。
他问管家:“今天是──”
管家告诉了他日子,古托咬了咬下唇,是的,那是他的生日,三十岁的生日。他感到奇怪,从管家的手中接过名片来,看看那位烈先生的头衔。名片上印著:“伦敦烈氏父子律师事务所”的字样。
古托记不起来和这个律师事务所有过任何来往,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生日的。由于他对自己的身世一直未曾弄清楚,他立即想到:一个知道他生日的人,是不是对他的身世,也会知道呢?所以,他吩咐管家:“请他进来!”
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比较振作一点,他在来客未曾走进书房之前,又替自己注射了一剂毒品。然后,端坐在书桌后的高背椅上,等候来客。
管家带著客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看起来是标准英国绅士,满面红光的英国人。他一走进书房,就道:“古托先生,生日快乐!”
古托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坐下。等管家退了出去,古托才道:“烈先生,你不觉得你的造访,十分突兀么?”
烈先生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是的,但是职务上,我非来见你不可,而且一定要今天,在你三十岁生日这天来见你。”
古托吸了一口气:“关于我的生日──”
烈先生挥了挥手,道:“古托先生,我认为你还是停止问问题,让我来解释,更容易迅速地明白事情的经过。事实上,我也很忙,我已订下了两小时之后起飞的班机,要赶回伦敦去。”
古托没有说甚么,只是看来很疲倦地挥了一下手,表示同意了烈先生的建议。
烈先生咳嗽了一下,清了一下喉咙:“古托先生,多年之前,我们曾受到一项委托,要我们在你三十岁生日那天来见你。”
古托闷哼了一声,烈先生又道:“委托人是谁,当时我还小,是家父和委托人见面的。在律师事务所的纪录之中,无可稽考,而家父也逝世了。”
古托“嗯”地一声,他明白,那是叫他不要追问委托人是谁。而他也感到了兴趣,因为那个神秘的委托人,可能就是一直在暗中照顾他的那个人。
烈先生把一只公文箱,放到了他的膝头上,道:“委托人要我们做的事,看来有点怪异,但我们还是要照做。”
古托瞪大了眼:“你要做甚么?”
烈先生又清了一下喉咙:“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定要请你照实回答。古托先生,请留意这一点:这个问题你一定要据实回答!”
古托有点不高兴,但他还是忍了下来,道:“那至少要看是甚么问题!”
烈先生一方面在执行他的职务,一方面可能也感到,委托人的要求有点怪异,所以他倒很同情古托的态度。他道:“是甚么问题,我也不知道,问题是密封著的,要当你的面打开。”
他说著,打开了公文箱,自一个大牛皮纸袋之中,取出一个信封来,信封上有著五、六处火漆封口。
烈先生给古托检查了一下,自桌上取起一把剪刀来,剪开了信封,抽出一张卡纸来,看了一下,脸上神情,怪异莫名。
古托吸了一口气,等他发问,烈先生要过了好一会,才能问出来:“古托先生,在你的身上,可曾发生过不可思议的怪事情吗?”
一听得问出来的是这样的一个问题,古托整个人都震动了起来!他震动得如此厉害,以致他无法控制自己剧烈的发抖。不但他的全身骨骼,在发出“格格”的声响,连他所坐的椅子,也发出声响来。
刹那之间,他根本无法好好地去想,他所想到的只是一点:在自己身上发生不可思议的怪事,那还是两年前的事。为甚么在多年前,就有这样的问题拟定了,在今天向自己发问?为甚么?为甚么?
他脸色灰白,汗珠不断地渗出来。烈先生在问了问题之后,由于问题十分怪异,他正在对著写著问题的纸摇头。等到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古托的这种神情之际,他大吃了一惊,连忙站了起来,疾声问:“古托先生,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这时,古托也正用力以双手按著桌面,想要站起来。可是他却发觉,由于太震惊了,以致全身一点气力也没有,根本无法站起来。
他看到烈先生正在向他走来,连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不要接近他。
亏得近两年来,由于怪异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使得他习惯于处理震惊。他取出了手帕,抹著脸上的汗,同时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甚至控制了自己的声音,不令之发抖,道:“这真是一个怪异的问题,是不是?”
烈先生的神情极度无可奈何:“是的,很怪异。”
古托问:“我想知道,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或是否定的,会有甚么不同?”
烈先生考虑了一下,又看了一些文件,道:“合约上并没有禁止我回答这个问题。
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根本没有甚么怪异的事在你身上发生过,那么,我就立即告辞,我的任务已完成了!”
古托“哦”地一声,望著烈先生。
烈先生停了片刻,又道:“如果真有一些怪异的事,发生在你的身上,那么,就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古托心中的疑惑,已经升到了顶点,他问:“甚么东西?”
烈先生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密封著的,没有人知道是甚么。”
这时候,古托已经恢复了相当程度的镇定。他缓缓站了起来,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烈先生,请你把那东西给我。确然有一些怪异莫名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烈先生望著古托,大约望了半分钟左右,才道:“那么,我就应该把那东西给你!
”
他一面说著,一面已经把一个小小的信封,递给了古托,信封也是密封著的。
古托望向原振侠:“你猜他给我的东西是甚么?”
原振侠作了一个“猜不到”的表情。古托道:“就是小宝图书馆的特别贵宾卡,第一号。”
原振侠仍然没有作声,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极点,他实在无法想像那是甚么意思──三十岁生日,一个信用超卓的律师,一张图书馆的贵宾卡,一个怪问题。这一切,看来全像是不规则的、支离破碎的“拼图游戏”,但是却又全然无法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古托道:“当时,我真是呆住了!”
古托接过那个小小的信封来的时候,心中还在想著:里面不知是甚么?
他经历之怪,已经到了几乎任何怪事,都不能再使他动心的地步了。但是当他打开信封,看到了那是一张图书馆的贵宾卡之际,他也不禁为之怔呆。
贵宾卡制造得极其精美,质地是一种坚硬的轻金属。真不明白一个图书馆,制造这样贵重的借阅卡的真正用意何在。
贵宾卡上印有多种文字,古托可以认出其中的许多种,但是第一行的中国文字,他却不认识。他没有学过中文,他只是知道那是中文而已。
在那时候,古托已经知道,自己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也是早经安排的。甚至一早,就苦心地、并不直接地培养他对医学的兴趣,好让他长大之后,自动地要求进入医学院进修。
这张图书馆的贵宾卡,是不是也是那个照顾他的人,所安排的呢?
由于古托用尽了方法,都无法查得出那个照顾他的人是谁,他的心中,对那个人已经有了一种极度的厌恶感。所以,当他一看到信封中的东西之后,神情便变得十分难看,面色铁青,厉声问:“这是甚么鬼东西?是谁叫你交给我的?”
古托的神态已经不客气之极,但是烈先生却仍然保持著标准英国绅士的风度:“第一,我根本不知道该交给你的东西是甚么。第二,我也根本不知我的委托人是甚么人!
”
古托陡然感到无比的愤怒,他的一生,从出生之后第七天起,就一直在接受安排,发生在身上的事,全然无法自己作主。那个安排者是甚么?是命运之神,可以主宰他的一切?
这两年来,他的生活不正常──无边的痛苦一直在折磨他,他的心态早就有点不正常,他自己深知这一点,凭藉著他所受的高深教育,他竭力克制著自己,也真要凭藉著无比坚强的意志力,他才不致于变成一个疯子。可是到了这一刻,他的忍受超越了极限。
他是没有理由对远道而来,执行委托的烈先生发作的。但是一个人,当他超越了忍受的极限之际,是不会再去理会应该或不应该的了。
他陡地大叫起来:“见你的鬼!”
他一面叫著,一面把那张卡,向著烈先生直飞了过去。那张卡来得这样突然,烈先生全然无法躲避,一下子就砸在他的额角上。
烈先生向后退出了一步,古托一面发出狂暴和痛苦交织的呼叫声,一面又把那只信封撕成粉碎,抓起桌上的裁纸刀,向烈先生直冲了过去!
直到这时候,烈先生才大叫了一声,来不及转身,就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退去。当他退到门口之际,一下子撞在听到呼叫声而赶来的管家身上,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烈先生那时,也顾不得他英国绅士风度了,他来不及起身,就在地上急速地爬了开去。
古托冲到门口,仍然大叫著,把手中的裁纸刀用力向门上插去。门是橡木,十分坚实,裁纸刀又不够锋利,而古托的力量却是那么大,所以这一插的结果是,裁纸刀“啪”地一声,当中断成了两截。
古托的手中,仍然握著半截断刀,抵在门上,不断地喘著气,汗水涔涔而下。挣扎站起身来的管家,吓得不知如何才好。
古托已镇定了下来,他挥手叫管家离去,同时,他也发现,被他撕成了碎片,散了一地的信件之中,另外有一张写著字的纸在。由于贵宾卡重,信封一打开,就跌了出来,所以未曾看到字条。这时,他才发现字条也连著信封,被自己撕碎了。
管家迟疑著,还没有退去,古托已直起身来,道:“将地上的纸片,全拾起来,一角也不要剩下!”
管家虔敬地答应了一声,古托自己则拾起了落在地上的贵宾卡。烈先生早已跑得踪影全无,留下了他的小圆帽,一直未曾再回来拿。
古托来到书桌前坐下,仍然在喘著气。他抹了抹汗,等到管家把所有的碎纸片全都拾了起来,他才知道刚才不断地撕著,将那信封至少撕成了超过一百片。
等到管家把碎纸片全都放在桌上,躬身而退之后,古托把信封的纸张和字条的纸张分开来,抛掉了信封的部分,然后,把字条部分,小心拼凑著。几十片纸片,渐渐地拼凑起来,在字条上,写著一句西班牙文:“到图书馆去一次,孩子!”
古托在事后,绝想不出甚么理由来,可是当时,他一看到了那句话,就像是觉得有一个自己最亲爱的人,一面抚摸著他的头,一面在说著这句话一样。对一个自小是孤儿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尤其强烈。他只觉得心中一阵发酸,眼泪忍不住就簌簌地落了下来。他一直在流泪,落在桌上的泪水之多,竟令得有几片小纸片浮了起来。
古托无法拒绝这句话的邀请。
“所以,我就来了,到那个图书馆去。那图书馆的名称真怪,小宝图书馆!”古托的声音听来有点迟缓:“要不是我来,我也不会遇上你。可是,我被迫甚么也没有看到就离去,因为我的腿上,又开始淌血了!”
古托讲到这里,脸色苍白可怕,他不由自主在喘气,额上的汗珠渗了出来。
他道:“我知道,每年到这一天,我的腿上……一定又会冒血,就是第一次……那伤口莫名其妙出现的那一天。可是我算起来,还有一天,才轮到那日子,谁知道……这伤口的时间算得那么准,连美洲和亚洲的时差都算在内,一定是这一天,这一刻……”
他讲到后来,声音尖锐之极。原振侠忙又递酒瓶给他,可是他却摇著头,一面发著抖,一面自袋中取出一只小盒子来,打开盒子,求助地望著原振侠。
原振侠看到盒子中是一具注射器和一些药液,不禁叹了一口气,那是毒品!当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无法劝他戒毒,只好拿起注射器,替他注射。
古托在一分钟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古托在吁了一口气之后,双手掩住了脸,过了一会,才放下手来:“这是全部经过,信不信随你,我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当然相信!发生在你身上的怪事,便足以证明。古托先生,在你走了之后,也有一些事情发生。”
古托在沙发上靠了下来,神态十分疲惫。原振侠便将他走了之后,图书馆的馆长苏耀西,错认他是贵宾卡的持有人的经过,详述了一遍。
古托看来一点兴趣也没有,原振侠又道:“你或许对这个图书馆的创办人,一无所知!”
古托瞪著眼,并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原振侠道:“创办人叫盛远天,是一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
原振侠把他所知,有关盛远天的事,讲给古托听。古托表现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或许是他刚才注射毒品,对他的神经产生了镇定的作用,或许是他对盛远天的事,感到了极度的兴趣。
等到原振侠讲完,古托又呆了片刻,突然问了一句听来毫无头绪的话:“你有甚么意见?”
原振侠一呆:“甚么意见?”
古托挪动了一下身子:“你不觉得这个盛远天,和我之间有一定的关系?那是甚么关系?”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给古托一提之后,他立时想起,当他和古托初见面的时候,他就觉得,古托眼神中所显出来的那种痛苦、绝望的神情,像是十分熟稔。后来,他也想起了,在小宝图书馆的大堂之中,那些画像上的盛远天的双眼之中,就有著类似的神情!
然而,这就能证明盛远天和古托之间,有著某种关系吗?原振侠想了片刻,才道:“我看不出有甚么关系,只是据我所知,那种贵宾卡,并不胡乱给人,可能是由于盛远天的主意……”
原振侠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因为他也弄糊涂了。赠送那张贵宾卡,如果是盛远天的主意,那盛远天和古托之间,一定有极深的渊源,而且,那个奇怪的问题,又是甚么意思呢?如果在古托身上,并没有发生过甚么怪事,贵宾卡就不必送了。送卡的人,又怎知在古托身上,可能会有怪事发生?
疑问一个接一个涌上来,没有一个有答案,那真使人的思绪,紊乱成一团无法解开的乱麻!
隔了一会,古托才缓缓地道:“我到了小宝图书馆之后,进入大听,就看到了那十来幅画。”
原振侠还在思索著那些疑问,是以他只是随口道:“是的,任何人一进大堂,非看到那些画不可,它们所在的位置太显眼了。”
古托像是在自顾自说话一样:“盛远天回来时所带的那个小姑娘,后来成为他的妻子,我可以肯定,那是中美洲的印第安人。甚至我更可以肯定,她来自海地,是海地中部山区的印第安部落的人。我在中美长大,对那一带的人比较熟悉,别人不会注意画像上左足踝上的几道横纹,我却知道那是某一种印第安女子的标志。只要她们一会走路,就要接受这几道横纹的纹身。”
原振侠听得有点发呆,古托又道:“你说那女子,几乎没有甚么人听到过她讲话?
如果她是一个哑巴的话,那就更……更怪异了。”
原振侠忙问:“怎么样?”
古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据我所知,在海地中部山区,一个巫师,如果有了女儿,自小就要把女儿毒哑,令她不能讲话,目的是为了防止她泄露巫师的秘密!”
原振侠不由自主,喉际发出了“咯”的一声响,吞下了一口口水。一个巫师的女儿!那和发生在古托身上的怪事,是不是有联系?他迟疑了一下:“不见得……哑女全是巫师的女儿吧?”
古托苦涩地笑了一下,道:“当然不是所有的哑女全是巫师的女儿,不过盛远天到这个城市来之前,曾在中美洲居住过,那是毫无疑问的事。在那个女子成了他妻子的那幅画像中,你有没有留意到他的一个奇异的饰物?”
原振侠只好摇了摇头。他去过小宝图书馆好多次,也对那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大豪富盛远天十分感兴趣,曾经仔细地看过那些画像,但是却并没有留意到古托所说的那一点。
古托道:“那也不能怪你,那个饰物虽然画得十分精细,但就算特地指给你看,你也不会留意。因为我是在那里长大的,所以我一看到那个银质的表坠,上面有著半个太阳,太阳中有著一种古怪神情脸谱的图案,我就知道那是来自美洲土人的制作,而且,是巴拿马土人的制作。”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像是有气无力,那是由于他也想到了一些事,感到了极度的震惊所致。他道:“而你……是在巴拿马长大的!”
古托沉声道:“是,我在巴拿马的一个孤儿院中长大──”
他特地在“孤儿院”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然后又重复了不久以前,他问过的那个问题:“你不觉得我和盛远天之间,有一定的关系?那是甚么关系?你的意见怎样?
”
原振侠的思绪一片混乱,他也隐隐觉得,盛远天和古托之间,可能有著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困难就在于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甚至于又想到了一点:古托自小就获得无限制的经济支持,这样雄厚的财力,也只有盛远天这样的豪富,才负担得起!
但是,他们两者之间,有甚么关系呢?
原振侠回答不上来,他只好道:“我没有确定的意见,你自己有甚么感觉?”
原振侠只问古托“有甚么感觉”,而不问他“有甚么意见”,是因为原振侠知道,古托晓得有盛远天这个人,也是他才告诉他的,古托自然更不可能有甚么具体的意见了!
古托皱著眉,站起来,来回踱著步。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站定,盯著原振侠:“你曾仔细看过那些画像?”
原振侠点著头,古托又问:“哪一幅画像,最吸引你?”
原振侠有点惘然:“我也说不上来。”
古托疾声道:“你知道哪一幅画最吸引我?”
原振侠直视著古托,没有说话,古托道:“那幅初生婴儿的画像!”
原振侠“啊”地一声,是的,他第一次在小宝图书馆的大堂之中,见到古托时,就看到古托怔怔地站在那幅婴儿的画像之前。然而,原振侠却不知道,一个初生婴儿的画像,为甚么会特别吸引他的注意。
古托极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希望你对那幅婴儿的画像,有深刻的印象,你看──”
他说著,突然做了一个很古怪的动作──解开了他上衣的扣子,用近乎粗暴的手法,拉开了他的衬衫,让他的胸膛袒露出来,同时转过身子,把他的胸向著原振侠。
原振侠只错愕了一秒钟,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错愕,是因为他不知道古托这样做是甚么意思,难道他的胸口,也有一个定期流血的洞?而他惊呆,是因为他立时看到,在古托的胸口,并不是太多的胸毛之下,有著一个圆形的黑色胎记,而那个婴儿的画像上,也明显地,在胸口,有著一个黑色圆形的胎记!
原振侠在惊呆之余,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古托放下手来,十分缓慢地把钮扣一颗颗扣上,道:“对一个有同样胎记的人,总不免特别注意一些的,是不是?”
原振侠已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你就是那个婴儿,是盛远天的儿子!”
古托的神情极其怪异,原振侠在叫出了这句话之后,神情也同样怪异,因为事情就是那么怪异!
如果古托是盛远天的儿子,那他怎会在孤儿院中长大?盛远天为甚么要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到孤儿院去?
当原振侠初听古托叙述,他在孤儿院中受到特殊待遇之际,原振侠曾开玩笑地说:看来这间孤儿院像是你父亲开的!但那始终只是开玩笑的话,怎有可能是真的?但是古托的无穷无尽的经济支持、同样的胎记……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存在于原振侠心中的疑问,同样也存在于古托的心中,所以两人同样以怪异的神情互望著。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我看,答案可能会在小宝图书馆之中!我曾听说,有特别贵宾卡的人,可以有权借阅编号一到一百号的藏书。而这些藏书,是放在保险箱中,只有苏馆长一个人才能打得开!”
古托不由自主地咬著手指:“那又怎样,看了这些藏书之后,会有甚么帮助?”
原振侠苦笑:“那要等看了之后才知道!”
古托缓缓摇著头,喃喃地道:“真是怪异透顶,不过总要去看一看的!”
原振侠本来想告诉他,小宝图书馆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要去,现在还可以去。但是他看到古托的神态,极其疲累,他就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道:“明天去吧,你可以睡在我这里,你可要听些音乐?”
古托道:“不用,我就坐在这里好了!”
古托昂起了头,抱头靠在沙发的背上,一动也不动。可是他却并不是睡著了,他只是睁大眼,不知望向何处,身子一动也不动。
显然他已习惯于这样出神,原振侠叫了他几下,他没有反应,也就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一早原振侠就醒了,他向客厅一看,古托已经不在了。原振侠怔了怔,起床,到了客厅,看到古托留下一张字条。
古托在字条上写著:“谢谢你肯倾听一个荒诞的故事,我告辞了。”
字条上也没有写明他离去的时间。原振侠不禁感到十分气恼,可是继而一想,古托的一生,如此怪异,令得他的脾气变得古怪和不近人情,似乎也可以原谅的了。他不知道古托住在甚么地方,也没有和他联络的法子。
当天,原振侠在到了医院之后,只觉得自己精神恍惚,完全无法集中,想的全是发生在古托身上的怪事。他和几个同事,提到了伤口不能愈合的事,所得到的答覆,例如患有先天性梅毒,后期糖尿病等等,会导致伤口不愈合,这全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事。
而且,古托腿上的伤口,问题还不在于是不是愈合,而是这个伤口,是突如其来的,而且会定期流血。更骇人的是,伤口附近的肌肉,像是受著一种神秘之极的力量控制,坚决和肌肉的主人作著对抗!
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巫术,他一想到这一点时,就禁不住苦笑:巫术,真有这种力量存在么?
到了中午休息后,原振侠实在忍不住,他想,古托一定会到小宝图书馆去的,何不打电话到图书馆去查问一下。
可是,当电话接通了之后,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对不起,今天我们没有接待过有贵宾卡的人。”
原振侠呆了一呆,古托没有到图书馆去,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昨晚,他甚至以为自己是盛远天的唯一儿子!
原振侠放下了电话,呆了片刻,想起了昨晚见过面的苏耀西来。看昨晚苏耀西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十分重视持有第一号贵宾卡的人,原振侠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他一下古托的来龙去脉。于是,他按照苏耀西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之后,接听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苏耀西先生秘书室!”
原振侠道:“请苏先生听电话。”
那娇滴滴的声音回答:“对不起,先生,你没有预约时间?”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我不知道打电话也要预约时间,他在不在,我有重要的事!
”
那声音道:“你需要预约,把你的姓名、电话号码留下来,把你要对苏先生讲的事,大致告诉一下,再告诉我们你最适宜听电话的时间,苏先生会安排覆电话给你的时间!”
如果不是对方的声音那么娇嫩动听,原振侠已忍不住要骂起来了。他闷哼一声:“苏耀西自以为他是甚么?”
对方显然不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了,立时答道:“苏先生就是苏先生,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可以取销通话。”
原振侠憋了一肚子气,大声道:“好,那就取销好了!”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甚么东西!”然后才放下了电话,不由自主摇著头。
苏耀西当然是商场上的重要人物,掌管著许多企业,可是他这样子的作风,也未免太过分了。找寻古托的路子都断绝了,原振侠也没有办法,真的只好如古托所说的那样,当作是“听了一个荒诞的故事”。
然而原振侠却知道,那不是故事,是一件怪诞不可思议的事实,他等待著古托来和他联络。
一连三天,古托音讯全无,原振侠忍不住,心想,到小宝图书馆去看看,或许会有点收获。至少,可以再去仔细观察一下那些画像。
当天晚上,晚饭之后,他驾车出发,到了小宝图书馆,进入了大堂。
那些画仍然挂在墙上,原振侠看著画,果然发现那女子在第一幅画中,足踝部分有著三道横纹。而古托提及的那个表坠,是在第三组的画像中,那表坠下的图案,画得十分精细。但如果不是对这种图案有特别认识的人,还是不会注意的,虽然所有的画,都画得那么精细和一丝不苟。
最后,原振侠站到了那幅婴儿的画像之前,凝视著。婴儿胸前那圆形的胎记,看起来形状多少有点不同,那可能是随著人体的长大而带来的变化,但是位置却和古托胸前的那块,完全一样的。胎记是人体的色素凝聚,集中表现在皮肤上的一种普通的现象,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但是位置如此吻合,说是巧合,那未免太巧了。
在盛远天的传奇中,并没有提及过他有一个儿子。画像中这个婴孩是甚么人,完全没有人知道,只不过他的画像挂在这里,所以大家都推测那是盛远天的儿子,如果是,那么,这男婴的下落呢?
原振侠只觉得盛远天和古托之间,充满了谜团,看来自己是没有能力可以揭得开的了。
他在大堂中停留了相当久,心中的谜团一个也没有解开,已准备离去。当他转过身来,他陡然一呆。
有两个人,当原振侠转过身来时,正走进大堂来。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正是与他打一个电话,都要先登记预约的苏耀西,另外一个,相貌和苏耀西十分相似,年纪比他大。两人一面走进来,一面正在交谈,苏耀西道:“真怪,他应该再来的,为甚么只是露了一面,就不见踪影了?”
另一个道:“是啊,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他有第一号的贵宾卡!”
苏耀西的语气,十分懊丧:“我们甚至连他叫甚么名字都不知道,人海茫茫,不知上哪里去找他才好!”
听得苏耀西这样说,想起打电话给他,要他听听电话都那么难,原振侠不禁感到一股快意。他转过身来,迎了上去,道:“对不起,我无意中听到你的话,那个人的名字,叫伊里安·古托。”
原振侠本来以为,如果古托的经济来源的背后支持者,是远天机构的话,那么苏耀西听了这个名字,一定会有奇讶之感的。
可是,看苏耀西的神情,他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只是神情惘然地“哦”
了一声。那个年纪较长的,瞪了原振侠一眼,相当不客气地问:“你怎么知道?”
原振侠回答:“我和他曾作了几小时的长谈!”
苏耀西忙问:“他现在在哪里?”
原振侠道:“我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他略顿了一顿,又道:“我找他比较困难,你们财雄势大,有了他的名字,要找他自然比较容易──还有,他用的是巴拿马的护照。”
苏耀西直到这时,才认出原振侠是那天晚上他误认的人来,指著原振侠:“哦,原来是你……”
原振侠道:“是的,那天晚上我离开之后,在半路上遇见了他!”
那年长的有点不耐烦,向苏耀西道:“老三,盛先生的遗嘱之中,只是说如果持有第一号贵宾卡的人来了,我们要尽一切力量接待和协助,并没有说我们要去把他找出来,我看等他自己来吧!”
从称呼中,原振侠知道了那人是苏耀西的大哥,那是远天机构中三个执行董事之一。他们全是盛家总管苏安的儿子,名字很好记:苏耀东、苏耀南、苏耀西。
苏耀西迟疑了一下,道:“大哥,据我看,那个人既然有第一号贵宾卡,那么,他……有可能和盛先生有一定的关系!”
苏耀东听了之后,皱起了眉不出声。
原振侠对眼前这两个人,本来并没有甚么好感。尤其是苏耀东,神态还十分傲慢,有著不可一世的大亨的样子。
可是看了这时候他们两人的情形,原振侠的心中,不禁对他们存了相当的敬意。因为听他们的言语,看他们的神态,他们真是全心全意在为盛远天办事,在为盛远天著想。看来盛远天是拣对了人,在现今社会中,再找像他们这样忠心耿耿的人,真是不容易了。
原振侠本来不想再说甚么,但基于这份敬意,他又道:“岂止是关系而已,可能有极深的渊源!”
苏氏兄弟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法,都陡然吃了一惊,亟亟问道:“甚么渊源?”
他们的神态不可能是作伪,那就更加难得了。因为如今,他们掌管著远天机构天文数字的庞大财产,如果一个和盛远天极有渊源的人出现,对他们的利益,显然是有冲突的。
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却非但不抗拒,而且十分欢迎,关心。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们真的未曾听说过伊里安·古托这个名字?”
苏氏兄弟互望了一眼,一起摇头。
原振侠指著那幅婴儿的画像,问:“这个婴儿是甚么人,你们自然是知道的了?”
原振侠以为以苏家兄弟和盛远天的关系,他们一定知道那婴儿是甚么人的。可是苏家两兄弟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苏耀东首先摇头道:“不知道,我们问过父亲,他也说不知道。他还告诫我们说,盛先生没有主动向我们说的事,我们千万别乱发问!”
苏耀西接著道:“所以,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个婴儿是甚么人,你为甚么特别提起他来?”
虽然只是短短的对话,但是原振侠已经可以知道,这两兄弟一板一眼,有甚么说甚么,是十分忠实的人。他又问:“那婴儿不是盛远天先生的儿子?”
苏耀西摇头道:“那只不过是好事之徒的传说!”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本来想问:如果盛远天真有一个儿子,忽然出现了,你们怎么办?但是他想了一想,并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只是道:“那位古托先生十分怪,他在巴拿马的一家孤儿院中长大,身世不明,但是他有一个幕后的经济支持者,一直不露面。”
苏氏兄弟对原振侠的话,分明不感兴趣,苏耀西还维持著礼貌,“哦哦”地应著,苏耀东的脾气看来更耿直,已经转身要走开了。
原振侠接著道:“他的那个隐身支持者,财力十分雄厚。有一次,古托要了七亿英镑,那家瑞士银行,连问都没有问,就立即支付了!”
原振侠看出对方对自己的话没有兴趣,但是他话说了一半,又不能不说下去,所以才勉强把话讲完。他也决定,一说完就走,不必再讨没趣了。
可是,他那几句话才一出口,苏氏兄弟两人陡然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神情讶异之极,盯著原振侠,像是原振侠的头上,长著好几个尖角一样。
原振侠看出,他们对那几句话的注意,绝不是七亿英镑这个庞大的数字,而是另有原因的。
苏耀东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气,他问:“古托先生……对你讲起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嘱咐过你,不可以转告给别人听?”
原振侠道:“没有,虽然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些事情!”
苏耀西道:“那么,你是可以把古托先生所说的,转告我们的了?”
原振侠对他们两兄弟这种一丝不苟的作风,十分欣赏,他道:“我想应该没问题。
”
两兄弟又互望了一眼,苏耀西道:“原医生,请你到我的办公室去详细谈谈,好吗?”
苏耀东直到这时,才介绍他自己,他向原振侠伸出手来:“我叫苏耀东。”
原振侠和他握著手,三个人一起到了苏耀西的办公室。原振侠把古托获得神秘经济支持,那支持几乎是无限制的一切,讲了一遍。苏氏兄弟十分用心地听著,等到原振侠讲完,他们不约而同,长长吁了一口气。由此可见,他们在听原振侠讲述的时候,心情是如何紧张。
他们沉默了一会,苏耀东才道:“原医生,我可以告诉你,对古托作无限制经济支持的,是远天机构!”
原振侠曾作过这样的推测,但这时由苏耀东口中得到了证实,也使他感到震动。更令得他大惑不解的一个问题是:“那你们怎么连古托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呢?”
苏氏兄弟对这个问题,好像有点为难,欲言又止,并没有立即回答。
原振侠忙道:“如果你们不方便说的话,就不必告诉我!”
两兄弟略想了一想,才道:“事情和盛先生的遗嘱内容有关,本来是不应该向别人透露的,但是那位古托先生把你当作朋友,我们自然也可以把你当作朋友!”
原振侠明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是商界的大亨,可是他却一点也没有受宠若惊之感,只是半嘲笑地道:“谢谢!”
苏氏兄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苏耀西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原医生,你要知道,我们兄弟三人,虽然负责管理远天机构,但是远天机构的所有财产,都不是我们的。当然,我们可以随意支配这些财产,不过盛先生信任我们,我们自然要对得起他的信任!”
原振侠点头:“是,你们的忠诚,真是罕见的!”
对于原振侠由衷的赞扬,两人都很高兴。苏耀东道:“盛先生的遗嘱内容,十分复杂。其中有一条,是要我们在瑞士的一家银行的密码户头之中,保持一定数量的存款,这个‘一定数量’的标准是:‘维持一个人最最奢侈的挥霍的所需’!”
原振侠怔了一怔:“这几乎是无限制的!”
苏耀东摊了摊手:“也不算无限制,譬如说一架私人的喷射机,售价不会超过一千万英镑,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售价大抵是两千万英镑,至于日内瓦湖边的别墅,那只不过是小花费而已。所以,我们历年来,留存在这个户头中的钱,大约是一亿英镑左右。”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一亿英镑,只不过是供一个人尽可能的奢侈挥霍!那笔钱,当然是给古托用的,盛远天为甚么对古托那么好?
苏耀东继续道:“至于使用这个户头中存款的是甚么人,我们却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原振侠感到讶异:“那你是怎么知道,古托先生的经济来源是远天机构?”
苏耀西道:“是由于你刚才的那几句话!”
苏耀东插言:“事情还是需要从头说起。遗嘱中还特别注明,如果户头的存款不够支付,银行方面,会作无限量的透支,但在接到银行透支的情形出现之后的十天,必须把透支的数字,填补上去,不论这数字多大!”
原振侠已经有点明白了,他“啊”地一声:“那七亿英镑!”
苏耀西点头:“是的,几年前,我们忽然接到了银行的透支,这个户头一下子被人提了七亿英镑!”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这时,他的神情看来仍然非常紧张,当时的情形如何,可想而知。他道:“远天机构虽然财力极雄厚,可是在十天之内,要筹措七亿英镑的现金,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我们三兄弟,足足有一个星期未曾睡过觉,运用各方面的关系,调集现金,又在股票市场上抛售股票──”
苏耀西叹了一声:“我们的抛售行动,几乎令得亚洲、美洲、欧洲的几个主要股票市场,面临崩溃,造成了金融的大波动。如果不是忽然之间银行又通知,提出去的七亿英镑,突然又原封不动存了回来的话,情形会变得怎样糟糕,谁也不敢说。”
苏耀东吁了一口气:“我最记得,有一家大企业的股票,我们开始抛售时,每股是十九元美金,三天之后,就跌到了七元六角!当时我在股票市场,眼都红了,我们要现金,别说七元六角,三元也要卖了!”
原振侠听得发呆,他对金融市场的波动,不甚了解,但是从苏氏兄弟犹有余悸的语气之中,却可以听出当时情形的凶险。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古托想知道一下,那个户头对他的经济支持,究竟到何种程度而引起的!
在那场金融波动之中,可能不知有多少人倾家荡产,也可能不知有多少人自此兴家。若是告诉他们,这一切全只不过是一个人,一转念间而发生的,只怕杀了他们的头,也不会相信!
沉默了一会之后,苏耀西才道:“所以你刚才一提起了七亿英镑这个数字,我们就知道那个户头的使用人,是古托先生。”
原振侠道:“这样看来,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苏耀西又道:“而他又持有第一号的贵宾卡,盛先生在他的遗嘱中说:不论甚么时候,持第一号贵宾卡的人出现,就要给他任何支持和方便!”
苏耀东神色凝重:“这位古托先生和盛先生,一定有极深的渊源!”
原振侠直截了当地道:“我认为他就是大堂上画像中的那个婴儿,因为他的胸口,有一个胎记,位置和画像中的婴儿一模一样!”
苏氏兄弟更是讶异莫名,而神色也更加凝重。原振侠道:“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婴儿,是盛先生的甚么人!”
两人叹了一声,齐声道:“这,只好去问我们的父亲了。”
苏氏兄弟的父亲,自然就是苏安,盛远天的总管。
原振侠道:“是,不过首先的要务,是先把古托找出来。他在我的住所不告而别之后,一直没有再和我联系过,在他身上还有一些十分怪异的事发生著,我怕他会有意外。”
苏氏兄弟吃了一惊,望著原振侠,想他讲出“怪异的事情”的具体情形来,但原振侠却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也不再问。
苏耀西拿起了电话,找到了他的一个下属,吩咐著:“用最短的时间,联络全市所有的私家侦探社,运用私人关系联络警方,并且由你支配,运用机构的力量,去寻找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是伊里安·古托,走起路来,有点微跛……”
苏耀西根据原振侠的话,描述著古托的样子。原振侠在一旁补充:“他十分嗜酒,而且还要定期注射毒品。”
苏耀西在电话中说了,放下了电话,询求原振侠的同意:“原医生,你是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去见家父?有你在,说话比较容易些。他从小对我们管教极严,我们看到了他,总有点战战兢兢的。”
原振侠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苏先生,要是令尊忽然打电话给你,你的秘书室也要他先预约么?”
苏耀西现出尴尬的神情来:“当然不,他有和我们的直通电话,原医生你──”
原振侠挥了挥手:“没有甚么,想来是求你们的人多,所以才有这样的规矩!”
苏耀西道:“我马上下命令改!”
原振侠摇头:“不必了,那位秘书小姐的声音,真是叫人听了绕梁三日!”
两人都轻松地笑了起来,不过原振侠看出他们忧心忡忡,那自然是为了古托的事。
出了图书馆,原振侠驾著自己的车,跟在苏氏兄弟的豪华大房车后面。苏安住的地方,就是当年盛远天住的大宅,离小宝图书馆并不太远,但是已经是在郊区相当僻静的地方了。
那所巨宅,建在一大片私人土地的中心。盛远天显然是有意,要把他自己和人群隔离,所以围墙起得又高又广,距离最近的公路,也要用望远镜才能看得到那所巨宅。在两公里之前,已经进入了私家的道路,有大铁门阻住去路。铁门是无线电遥控的,苏氏兄弟的车子在前面,打开了门,驶进去,原振侠的车,跟在后面。向前看去,全是高大的树木,黑漆沉沉,充满了神秘和幽静之感。
进了铁门之后,又驶了好一会,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是一所真正的巨宅,纯中国式的。传说是盛远天在起这所巨宅之际,完全依照了在上海西郊,明朝著名的大学士徐光启的宅第来造的。
徐光启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不但是一个政治家,而且是一个科学家。他和罗马传教士利玛窦合作,翻译了《几何原本》,是中国最早介绍近代数学的人。由于上海西郊有了他的府第,那地方的地名就叫“徐家汇”,那是极宏丽的建筑,宰相府第,不知有多少人住。
可是盛远天造了那么大的房子,却自始至终,只有几个人住。如今,真正的主人是苏安,变得只有他一个人住了。整幢巨宅,看起来几乎完全被黑暗所包围,只有一个角落,有一点灯光透出来。
看来,苏安比他的三个儿子更尽忠职守,以远天机构今日的财力而论,轻而易举,可以建造一座核能发电厂,但是苏安却还在为远天机构节省电费,连多开一盏灯都不肯!
原振侠一直到停了车,和苏氏兄弟一起走进那所巨宅,才忍不住道:“令尊太节省了吧,连多开点灯都不肯!”
苏耀东苦笑:“他就是这样的人,盛先生信任他,他就全心全意为盛先生工作。上个月,他还辞退了一个花匠,说他可以担任那份工作!”
原振侠由衷地道:“你们三兄弟也有同样的精神!”
苏耀西笑了起来:“我们至少不会刻薄自己,我们知道我们应得的是甚么,心安理得。”
他们说著,经过了一个大得异乎寻常的大厅。虽然光线略为黑暗,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大厅中放著许多艺术品。单是那一排比人还高的五彩瓷瓶,只怕世界上任何博物馆的收藏,都没有那么多。
经过了大厅之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处,才有灯光露出来。
在和有灯光露出来之处,还有三十公尺左右,苏氏兄弟已经大声叫了起来:“阿爸,我们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客人!”
苏氏兄弟一叫,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原振侠本来以为,走出来的会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但却不是。那人的腰肢十分挺,身形也很高大,声若洪钟,大声道:“我知道了,你们的汽车,好像越来越大了,哼!”
这种责备,苏氏兄弟像是听惯了一样,他们互相作了一个鬼脸,并不答理。
他们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到了那人的面前。原振侠跟著走过去,看出那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可是精神却十分好,面貌和苏氏兄弟十分相似。
这时,苏耀西正以一种原振侠听不懂的中国方言,快速地说著话。事后,原振侠才知道,苏安是浙江省宁波府四明山里的山地土著,那种四明山里的山地土话,讲得快起来,就算是宁波人,也不容易完全听得懂。
不过,原振侠却可以知道,苏耀西是在向他的父亲介绍自己,和说关于古托的事。
苏安现出了讶异之极的神情来,不住望向原振侠。等到苏耀西讲完,原振侠才走向前,道:“苏老先生,你好!”
苏安忙道:“请进来,请进来慢慢说!”
当他们走向苏安房间之际,苏耀西仍然在不断地说著。一进房间,原振侠不禁呆了一呆,房间中陈设之简单,真叫人不能相信!
房间中唯一的一张椅子,是一张破旧的藤椅,让给原振侠这个客人坐。苏氏父子三个人,就坐在一张硬板床的床边上。
苏耀西还在说著有关古托的事,苏安听著,一面发出“啊”、“哦”的声响来。
突然之间,苏安用力在床板上拍了一下,愤然道:“那一次,我们筹措现金,王一恒那个王八蛋,竟想趁机用低价并吞远天机构的大厦,真混蛋!”
原振侠听得怔呆了一下,苏安的话,至少使他明白了,那次古托的行动,带给他们的困扰是多么大,但他们还是忠诚地执行著盛远天的遗嘱。他们甚至考虑出售远天机构总部所在的大厦,而王一恒这个亚洲豪富,却趁机压低价钱。
王一恒,原振侠想起这个亚洲豪富的同时,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黄绢。王一恒是不是把黄绢追求到手了呢?王一恒自己已经有了一幢大厦,如果他还想要就在隔邻的另一幢大厦,大可用公平的价格来交易,为甚么还要压低价钱?人的贪婪,真是无限的吗?
(王一恒的事,在《迷路》中有详细的叙述。)
原振侠十分感慨,觉得眼前的苏安,虽然掌握著庞大的财富,但绝没有据为己有的贪念,那真是难得之极了。
苏耀西大致上把事情讲完,才问:“阿爸,图书馆大堂的画像中,那个婴儿是谁?
”
苏安默不作声,神情是在深深的沉思之中。
隔了好久,苏安还是没有开口。苏耀东性子急,好几次要开口再问,都被他的弟弟阻止,苏耀东只好向原振侠望来,要他开口。
原振侠先咳嗽了一声:“苏先生,那个婴孩,有可能是盛先生的儿子吗?”
苏安神情苦涩,喃喃地道:“如果是就好了,盛先生真是好人,不应该……不应该连个后代都没有!”
原振侠呆了一呆:“你不知道盛先生有没有儿子?”
苏安抬起头来,神情还是很难过:“小宝死后,盛先生和夫人都很难过,大约过了半年,他们就出门旅行去了,一直到将近一年后才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如果他们有孩子,只有一个可能,是在那次旅行中生的。可是盛先生那么爱小孩,他要是有了孩子,为甚么不带回来呢?真是!”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难道盛先生和他的夫人,从来也没有透露过,有关这个婴儿的事?”
苏安叹了一声:“盛先生是一个很忧郁的人,他不知道有甚么心事,可以经常一个人呆坐著半天一声不出,也不准人去打扰他。至于夫人,唉!我本来不应该说的,她根本是一个哑子!”
苏安在说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她或许不能说是哑子。别的哑子,至少还能发出一点伊伊啊啊的声音来,可是夫人完全不能出声,我从来也没有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来过!”
原振侠想起了古托所说的,有关巫师女儿的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苏安又叹了一声,神情感慨系之:“我真的不明白盛先生有甚么心事?他真是不快乐到了极点。后来小宝小姐出世了,才看到他的脸上,时时有点笑容,可是那种笑容,也是十分短暂的,反倒是他以十分忧愁的眼光,看著小宝的时候多!”
原振侠向苏氏兄弟望去,苏氏兄弟也现出茫然的神色来。苏耀西道:“我们见到盛先生的次数极少,我们小时候,只有每年过年,阿爸才带我们向盛先生叩头。关于他的事,阿爸也很少对我们讲!”
苏安再叹了一声,在他的叹息声中,充满了对他主人的怀念。他又道:“盛先生真是好人,他对我那么信任,给我三个儿子念最好的学校,培养他们成才,从来也不过问他们花了他多少钱。可是他自己却一点也不快乐,真不知道为甚么!”
苏耀东想了一想,道:“或许是因为小宝小姐夭折的缘故?”
苏安的叹息声更悠长:“不,小宝小姐在世的时候,他已经够痛苦的了。小姐出世,他难得会有点笑容,可是小姐死了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活死人一样。自那次旅行回来之后不久,他开始吸鸦片,看样子是想麻醉自己。”
原振侠的心中陡然一动──盛远天的痛苦根源是甚么呢?照常理来推测,他那么富有,而且,他喜欢做甚么就做甚么,没有人能管得到他,他不应该有痛苦的!可是听苏安的叙述,苏安对他主人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主人是一个痛苦、不快乐的人!
令得原振侠心动的是,古托有著花不完的金钱,有著良好的学历,要是不明底蕴,谁也想不到古托为甚么要痛苦得几乎不想活下去!
画像中盛远天那种痛苦,绝望的眼神,看来和古托如此相似,是不是在盛远天的身上,也有著非令他痛苦不可的事发生著?
如果有的话,苏安是不是知道?原振侠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苏安却摇著头。
原振侠跟著又问:“那么,小宝,盛先生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呢?”
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问题,小宝已经死了,人人都知道,死总有死因的。虽然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在五岁就死了,是一件很悲惨的事,但是原振侠也绝未想到,当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来之际,苏安的反应,会这样特异!
苏安本来是坐在床边上的,听得原振侠这样问,整个人突然弹了起来。接著,又重重坐了下来,全身不由自主发起抖来,神色灰败,现出吃惊之极的神情来。他的这种反应,不单原振侠吓了一大跳,苏氏兄弟更是大吃一惊,齐声叫道:“阿爸!”
但苏安却立时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出声。他大口喘著气,过了好一会,才渐渐回复镇定,吁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迟早会有人,向我问起这个问题的,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人问我,直到今天,原医生,才由你,几乎是一个陌生人,向我提出来!”
原振侠有点莫名其妙:“我不觉得这个问题,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苏安苦笑了一下,重现骇然的神情:“可是小宝小姐的死……却死得……却特别之极!”
房间中的光线本来就不是十分明亮,四周围又是黑沉沉一片,而且十分寂静。苏安在讲那句话的时候,声音不由自主地发著颤,更令得听的人,不由自主感到一股阴森的鬼气,都不约而同,屏住了气息,听苏安说盛远天的女儿,那五岁的小女孩小宝的死因。
可是苏安却又现出十分难以启齿的神情来,过了半晌,又叹了一声。
苏耀东道:“阿爸,事情已经隔了那么多年,不论当时的情形怎样,你都可以说出来了!”
苏安双手紧握著拳,神态紧张到了极点。终于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一开口,连声音都变了。他道:“照我看来,小宝小姐……是被盛先生……杀死的!”
苏安的这一句话一出口,轮到苏氏兄弟和原振侠三个人,直弹了起来!
原振侠弹起得极其匆忙,把那张破旧的藤椅也弄翻了。三个人弹起了身子之后,张大了口,瞪著苏安,半句话也讲不出来。
即使苏安说小宝是被一条有九个头、会喷火的毒龙咬死的,他们三个人也不会更惊讶的了!可是苏安却说小宝是被她父亲杀死的!
这,实实在在是绝无可能的事!
但,苏安又实实在在不是会说谎的人!
苏氏兄弟的惊讶,更比原振侠为甚,因为这样说的人是他们的父亲,而且事情又和他们有关。所以,原振侠比他们先从惊恐中恢复过来。
他迅速地把苏安刚才的话想了一遍,感到苏安的话十分奇特──甚么叫“照我看来”,事实是怎样的?为甚么苏安有他自己的意见?
原振侠忙问:“苏先生,‘照你看来……’那是甚么意思?”
苏安刚才那句话,是鼓足了勇气之后才讲出来的。话一出口之后,他所表现的惊恐,不在听到他说话的那三个人之下。
这时,给原振侠一问,他更是全身发著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直到这时,苏氏兄弟才一起叫了起来:“阿爸,你胡说些甚么?”
苏氏兄弟只怕从小到大,未曾用这样的语气,对他们的父亲说过话,可是这时,实在忍不住了!
小宝是她父亲盛远天杀死的!这实在太荒谬了,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苏安的身子继续发著抖,喉间发出一阵阵“格格”的声响。苏氏兄弟虽然责备他们的父亲胡说八道,可是看到苏安这种样子,苏耀西连忙从热水瓶倒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
苏安用发抖的手捧著茶杯,喝了几口,才道:“我……我……因为这句话……在我心中憋了好多年,实在忍不住了,才脱口讲出来的……照我看来……是这样,或许我根本不该这样想,但是……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苏安的话,讲得极其凌乱。原振侠听出一定是当时的情形,令得苏安有小宝是被盛远天杀了的感觉,所以他才会这样的。
因之,原振侠道:“苏先生,你别急,当时的情形怎么样,你只要照实讲出来,我们可以帮你判断,也许可以解开系在你心中多年的结!”
苏安连连点头:“是!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唉,我只不过是一个乡下人,甚么都不懂,是盛先生抬举我。你们全是念过书的人,当然比我明白道理!”
苏耀西握住了他父亲的手,使之镇定,苏安皱著眉,过了片刻,才道:“事情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我并不住在这间房间,而是住在二楼。佣仆很多,他们全住在楼下,我住在二楼,是因为盛先生有甚么事吩咐我做的时候,比较方便一点。而且,小宝小姐也十分喜欢和我玩,要是我住在楼下的话,她年纪小,楼梯走上走下,总有摔跤的可能,所以──”
苏耀东打断了他的话头:“阿爸,知道了,那时你住在二楼!”
苏安的话,实在太啰唆了一些,难怪苏耀东会忍不住。苏安立时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吓得苏耀东立时不敢出声。看来苏氏兄弟十分孝顺,他们本身已经是商场上的大亨,但是对父亲仍然十分害怕。
苏安继续道:“那天晚上,小宝小姐不肯睡,是我先带她到花园玩,玩得她疲倦了,在我怀里睡著了,我才抱她回房里去睡的。小姐睡的,是一间套房,就在盛先生和夫人的房间旁边,有门可以相通的。我把小姐放在床上,先生和夫人,还过来看她──”
苏氏兄弟和原振侠互望著,心中的疑惑,也更增了一层。因为从苏安的叙述听来,有一点至少可以肯定的:小宝死于意外,并不是死于疾病。
因为“那天晚上”,她是玩疲倦了才睡著的!
他们本来还有另外的想法,认为苏安所说盛远天杀了他女儿,或者是由于小宝有了病,盛远天不肯请医生,以致耽搁了医治之类。那种情形,在激愤之下,苏安也可以说,是盛远天杀了小宝的。
但是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样!那么,苏安指责的“杀人”是甚么一种情形呢?
三个人的神情都十分紧张,苏安叹了一声,续道:“盛先生和夫人一起走过来,到了床边。夫人照例一声不出,只是用手帕,帮小宝抹著额上的汗,盛先生望著小宝,却说了一句话……”
小宝的卧室相当大,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几乎当时可以买得到的,适合这个年纪儿童玩的所有玩具全在了。不但如此,屋子的一角,还有好几个笼子,养著宠物,包括了四只长毛白兔、一对松鼠、一只又肥又绿,看来样子很滑稽的青蛙,和一只花纹颜色美丽得不像是真的东西一样的金线青龟。
小宝的床,放在一扇门的附近,那扇门,是通向盛氏夫妇的卧室的。
抱著小宝的苏安,腾不出手来开门,所以,他来到盛氏夫妇卧室的门前,轻轻用足尖敲了几下门。开门的盛夫人,她看著睡著了的小宝,现出十分爱怜的神情来。
苏安知道夫人虽然从来不发出任何声音来,但是却可以听到声音的,所以他低声道:“小姐睡著了!”
他一面说,一面走进房中。这时,他看到盛远天,正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背对著他,面向著阳台,通向阳台的门打开著。
从盛远天所坐的这个位置看出去,可以看到大海。盛远天也老是这样坐著看海发怔,一坐就可以坐好久,苏安也看惯了。
他一面走进去,一面仍然道:“先生,小姐睡著了!”
盛远天并没有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坐著,这种情形,苏安也习以为常。这时,夫人已推开了通向小宝卧室的门,让苏安走进去。
苏安进去之后,把小宝轻轻地放在床上,夫人取出手帕来,替小宝抹著额上的汗。
放下小宝之后,苏安后退了一步,这才发觉盛远天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望著小宝,道:“这孩子!”
他说的时候,还伸手去轻点了一下小宝的鼻子。
盛远天这时的行动,并没有任何怪异之处,完全是一个慈爱的父亲,看到了因玩得疲倦而睡著的女儿时的正常反应。
苏安低声道:“小姐玩得好开心!”
盛远天已转身走了开去,夫人向苏安笑了一下,表示感激他带著小宝去玩。
苏安向夫人鞠躬,他对这位绝不出声,但是在无声之中,表现出极度温柔的夫人,十分尊敬。然后,退出小宝的卧室。
当他退出卧室之际,他看到的情形是:盛远天轻轻搂住了他妻子,两个人一起站在床前,看著熟睡的女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一切,看起来都绝对正常,所以当不久以后,变故突然发生之际,苏安实在手足无措。那不能怪苏安,事实上,任何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都会是这样的!
苏安在离开了小宝的卧室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他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右边的尽头处,而小宝和盛氏夫妇的房间,在走廊的正中,两者相距,大约是三十公尺左右。
苏安回到房间之后,由于刚才在花园中陪小宝玩了很久,成年人陪儿童玩耍,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所以他出了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