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谷的神情苦涩:“一连串不可解释的事,又多了一件。在公事上,可以作为疑凶逃逸来处理──”

白恩飕地吸了一口气:“可是,谁都知道,根本就是没有凶手!”

温谷苦笑著:“当然是有的,暂时找不出来。别去胡思乱想,世界上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谋杀案,是找不到凶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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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恩十分失望,他想不到温谷会用这样的话来搪塞他,他怔怔地望著温谷,温谷勉强笑了一下:“有很多事,可以作私人的研究,但无法列入官方的纪录。所以我现在的身分比你适合,你还是回去,做你的合乎规格的报告吧!”

白恩贬著眼,不知道温谷何以忽然对他那么冷淡,可是看起来,这个红头发的小个子已经下定了决心,再问也问不出甚么来了。他只好哼了一声,老大不愿意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温谷没有说甚么,李邦殊摇头道:“不,谢谢你,你来告诉我们这件事,使我──”

他讲到这里,温谷突然走了过来,横在李邦殊和白恩两人之间,打断了李邦殊的话头。白恩感到温谷的行动是故意的,但由于他自己心神不定,所以他也没有深究下去,转过身,垂头丧气地向外走去,琢磨著如何拟写那一对中年夫妇突然死亡的报告。

白恩离去的快艇声越来越远,温谷才缓缓转过身,直视著李邦殊。李邦殊把舱窗的帘子拉开了些,望著窗外,从他那边的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漆黑的海。

过了好久,温谷才缓慢而坚决地道:“李博士,你已经知道了一些甚么,是不是?

李邦殊并没有回答,只是神态十分疲倦地用手在脸上抚摸著。温谷又道:“李博士,就算那位苏先生来了,我想,我所能给你的帮助,不会少于任何人!”

李邦殊震动了一下,转过身来,盯著温谷,半晌才道:“有一件事,真的需要你帮助,我做不来。”

温谷挺了挺胸,一副准备接受挑战的模样。

李邦殊道:“设法让那个会开不成功!”

温谷陡然一呆,失声道:“甚么?”

“那个海底资源分配会议──”李邦殊加重了语气:“别让它举行!”

温谷一脸疑惑,伸手扒搔著他的红头发。这个会议,可以说是李邦殊一手促成的,在这个会上,李邦殊要就他探测、发现到的大量海底资源,作一个十分重要的学术性报告,这个报告可以使李邦殊成为世界上有数的重要人物之一。要开成那样的一个会,不是容易的事,但如今,李邦殊却要使它开不成,那是为了甚么?

温谷张大口,想问,但李邦殊已经挥著手,不让他开口。李邦殊道:“别问原因,你是不是做得到?”

温谷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我想那十分容易,你是这个会议的中心人物,你的工作,促成了这个会议。如今要这个会议开不成,那只要令你和你的工作记录,全部失踪就可以了!”

李邦殊用心地听著,一点也不觉得温谷是在开玩笑,他甚至认真地眨著眼。等温谷讲完,他立时点头:“我可以令我的工作记录消失,你可以令我暂时失踪!”

温谷在刹那间,实在想大声笑出来,如果不是心中有那么多谜团的话,他真的要开怀大笑了──真是十分好笑,他接受了黄绢的委托,要保护李邦殊,可是如今,李邦殊却要求他令他“失踪”!

温谷一面感到好笑,一面也感到事态的严重。李邦殊已经是一个国际瞩目的人物,尤其是他的探测、研究,发现报告只公布了极小的一部分,整个工作记录,准备在大会期间提出。温谷知道,与会各国的情报人员,正费尽心机,想在事前得到完整的记录文件,但是看来,以黄绢和李邦殊的关系之好,也未曾达到目的。

黄绢凭她自己本身的美丽,和特殊的地位,或者可以把大多数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是看来像是艺术家的李邦殊,却有著独特的科学家的固执。

如果李邦殊的研究记录失踪,他人也失踪了,而这些行动又由温谷来主持的话,温谷可以清楚知道,他就从此卷入了世界情报工作者争夺的漩涡之中了。这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因为这一类的斗争,是最卑鄙和不择手段,防不胜防的。

温谷望著李邦殊,再问一遍:“你肯定非这样做不可?不必再考虑?”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开成这样的一个会,大力开发海底资源,把人类的文明力量,自陆地伸进海洋中去,是我毕生的愿望。但是现在,我十分认真。”

温谷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激动:“首先,你的全部研究资料在哪里?”

李邦殊道:“那不成问题,全部在法国银行的保险库中。本来,在会议开幕后,由我提供密码,由法国科学院派的专人,专机送到。只要我不提供密码,所有文件不会和任何人接触,问题是我的失踪!”

他略略停了一停,又道:“我不是躲起来就算,而是还要活动!”

李邦殊讲到这里时,向温谷望来:“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要担当我的联络人,保护我!”

温谷苦笑了起来,李邦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道:“别犹豫了,事情已经十分坏!

它们是认真的,十分认真地在行动!”

温谷陡然问:“它们,它们究竟是甚么?”

这种突如其来的发问,有时是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使得对方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说出秘密来的。

但是温谷这次却没有收效,李邦殊怔了一怔,摇头道:“我还不能十分肯定,现在,请你带我离开这里。要不然,满怀野心的黄绢,绝不会放过我!”

温谷想了一想,道:“你能游泳?我们可以避过水手和保镳,偷偷下水去,游向岸边。”

李邦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相当紧张。不到两百公尺的距离,对李邦殊这样的深海潜水专家来说,应该全然不算甚么,但是看起来,他却十分犹豫。

这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温谷又把他的提议,再说了一遍。

李邦殊神情仍然有点犹豫,他转过头去,喃喃地道:“应该不会有问题,它们不会对付我,我想。”

温谷怔了一怔,又是“它们”!

温谷沉声道:“谁要对付谁?你想说甚么?在海中游泳的人,要被谁对付?”

温谷的问题已经问得十分尖锐了,在刹那之间,李邦殊很有点应付不来的样子。但是他还是挥了挥手,并没有回答。

温谷自然不能再逼问下去,李邦殊已经道:“好,我们游上岸去!”

温谷向李邦殊作了一个手势,他先到舱口看了看。游艇上的守卫本来相当严密,但可能守卫这时感到不是太适宜去打扰黄绢,所以船上十分静。温谷和李邦殊走出舱去,在甲板上待了一会,然后,趁人不注意,两人沿著船舷爬下去,滑进了水中。

海水十分清凉,温谷和李邦殊的泳技都十分好,他们先在水中潜泳了一会,然后一起浮出头来。李邦殊游近温谷,神情十分怪异,道:“你是不是能够想像,在海水中,我们绝非单独的!”

温谷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总不明白李邦殊所讲的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划了一下水,又道:“我的意思是,海水之中,充满了生命,属于海洋的生命,就像我们的生命,属于空气和土地一样!”

温谷应著,但是他仍然不明白,何以李邦殊会在这时候,讲起这种充满了哲学意味的话来。他只好道:“是啊,海洋中有各种各样的生命,有哺乳动物,也有肉眼看不见的浮游生物。”

温谷这样说法,是很自然的,对海洋生物有著普通常识的人,在提及海洋生物之际,都会这样说。海洋中有最大的哺乳动物,蓝鲸可以大到一百公尺开外,与之对比的,自然是小到要经过数百倍放大之后才能看到的浮游生物。温谷也不觉得自己这样说有甚么不对,可是李邦殊却陡然震动了一下。

他看来是真的感到了吃惊,因为他的身子,竟在陡然之间,向下沉了一沉。而当他立时又冒起头来之际,他显然喝进了一口水,样子怪异莫名。

温谷虽然不知道李邦殊为甚么会吃惊,但是他却可以看到,李邦殊的行为十分怪异,他心中一定有著十分怪异的秘密!

李邦殊在浮了上来之后,用力向前游著,温谷紧跟在他的后面。李邦殊游向一堆礁石,攀了上去,温谷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要‘失踪’,还是快点游上岸好!这里──”

李邦殊挥手,打断了温谷的话,注视著黑暗中闪光的海水,道:“你对浮游生物,知道多少?”

温谷皱了皱眉,也上了礁石,一面抹著脸上的水,道:“一无所知!”

他说著,甩了甩手,水滴自他手中挥洒开去。李邦殊盯著他,缓缓地道:“从你手中挥开的每一滴水之中,就有数以百万计的浮游生物!”

温谷有点不耐烦道:“那又怎样?”

李邦殊的声音陡然变得十分尖利:“那又怎样?那是数以百万计的生命!”

温谷感到十分迷惑。这时,他们离开黄绢的游艇,不过两百多公尺,要是黄绢发现他们已经离开,可以轻而易举,把他们捉回去!

而事实上,他也看到,游艇的一边,有灯光在闪动,隐约可见有一个人下了快艇。

温谷连忙向李邦殊打了一个手势,两人尽量在礁石上伏了下来,他们听到快艇驶动的声音,看到快艇驶上岸去。

温谷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关于生命的定义,还是先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讨论,好不好?”

李邦殊叹了一声,没有表示甚么,也没有说甚么。又等了一会,看到船上没有甚么动静,他们又继续向岸上游去。等到他们上了沙滩,向前走去时,发现寂静的沙滩上,有一个人以十分奇异的姿势,伏在沙滩上。

那人看来是跪著,但是头又低得十分低,双手各抓著一把沙,任由沙粒自他的指缝之中,缓缓泻下来。温谷一下子就看出那人的身形十分熟稔,而当他走近那人时,他认出来了,那是原振侠!

温谷不禁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天!原,你在这里干甚么?”

他一面说,一面走近原振侠。原振侠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并不抬起头来,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自他的口中,发出如同梦呓一样的声音:“一切全像是梦一样,神话中的梦!”

温谷不禁苦笑著,回头看了就在他身后的李邦殊一眼。在他旁边的两个人,温谷都感到自己对他们无法了解。一个在海水中要讨论生命的定义,而另一个,却在沙滩上说著梦话!

温谷提高了声音:“快起来,跟我们走!”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原振侠,原振侠抬起头来,神情充满了迷惘和憧憬,道:“这不是神话中的事么?突然之间,幻梦醒了,宏大的宫殿,原来只是细沙,美丽的女郎,只是一个贝壳,柔软的床,其实是海水。一切却全是那么真实,但又不可以触摸!

温谷苦笑了一下,他明白,原振侠在游艇豪华的主舱中,一定又和美丽的黄绢,有了短暂的缱绻,但是那只是短暂的一刹间。原振侠明知自己不可能和黄绢永久相处,短暂的相叙,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美丽如同神话一样的梦,但是回想梦境之际,却也同时会带来无限的惆怅和伤感。

温谷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背,把他提了起来,道:“振作点,你算是已达到你到这里来的目的了,是不是?有很多事要你帮助的,快走!”

原振侠苦涩地笑了一下,他到夏威夷来的目的是甚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刚才在豪华的船舱中,他和黄绢都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一样,但一下子,自己还是自己,黄绢还是黄绢!

他叹了一声:“我不会再对任何事有兴趣,你……你们让我留在这里吧!”

温谷感到十分无可奈何,原振侠被情网困扰到这种程度,他也想不出用甚么话去劝他,只好道:“我和李邦殊,我们正计画著,要和黄绢为敌!”

原振侠一怔,张大了口,温谷又道:“我们要破坏那个海底资源会议!”

原振侠又陡然震动了一下,温谷不等他有进一步的反应,拉著他,就急步向前走去。在通到马路的那一条林荫道上,还有一两对情侣,紧紧在树下拥在一起。到了路边,他们一面沿路走著,一面留意著计程车。

三十分钟之后,他们已来到了一幢大厦的顶楼,一个小单位之中。温谷在开门让他们进去之际,解释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住所,他到大陆去了,要我随时来照顾一下。李博士躲在这里,绝不会有人发现。”

在途中,原振侠已经知道了李邦殊要做甚么。这时,他盯著李邦殊,问:“为甚么?”

李邦殊把他自己埋在一张安乐椅之中,闭著眼睛,道:“苏耀东快来了吧,我先要写一个声明,在大会的开幕仪式上,由人代我宣读,我……太疲倦了!”

他的话有点语无伦次,虽然他说自己疲倦,但是他又站了起来,到了书桌前,乱翻著,找到了纸和笔,迅速地写了起来。

原振侠斜眼看了一下,发现李邦殊的字迹十分潦草,而且是法文,他无法看得懂。

他咳了一下,道:“如果代你宣读声明的责任,落在我的身上,你最好用英文来写这声明!”

李邦殊陡地停了笔,吸一口气,道:“是!”

他团绉了已写了十几行字的纸,又重新写著。原振侠望向温谷,温谷无可奈何地摊著手,表示他也不知道,究竟李邦殊心中在想甚么?

三个人在那个小单位中,没有人讲话,空气之中,似乎充满了谜团。东方,在连绵的山影之上,已经现出了一线曙光。

黄绢是被一连串的拍门声惊醒,那使她感到极度的愤怒。她陡然自床上跃起,抓起了自卫鎗冲到门边,一打开门,就把鎗紧抵在门口的人的心口。

拍门的是黄绢一向信任的一个手下,这时吓得呆了,一直是维持著敲门的姿势,眼珠转动著,不知是应该注意抵住他心口的手鎗,还是注视黄绢丰满柔润的半裸酥胸好?

由于怒意,饱满的双乳,在轻轻颤动,足以使人忘记一切。

黄绢的声音硬得像岩石一样:“说,是为了甚么?”

她的手下所发出的声音十分怪异:“报告将军──李博士──离开了游艇,那个红头发的小个子──也不见了。”

黄绢感到阳光刺目,原振侠离去之后,她很快就陷入沉睡之中,一直到被吵醒。她有点不明白,原振侠为甚么要离去,只记得在极度的疯狂之后,极度的疲倦之中,原振侠在她的耳际说了一些话。那时,她只感到男性炽热的身体,令得她的倦意更浓,原振侠说了一些甚么,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她知道原振侠离开了她,如果她真要不让原振侠离开,还是可以留住他的,但是她却并没有留。原振侠走了之后,她睡得十分满足。

可是她的手下,却带来了这样的一个消息!

她双眼之中闪烁的那种光芒,是令人心悸的,是以她那手下的声音更加发颤:“已经和各方面联络过……都找不到他,只知道大会秘书处接到李博士的通知,开幕那天,他会发表一个声明!”

黄绢镇静下来,转过身,把鎗抛向床上,同时拿起睡袍披上。那手下贪婪地盯著黄绢半裸的背影,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这种行径,可能使他丧失性命。

黄绢一面慢慢地系上睡袍的腰带,一面道:“你的意思是,李博士躲起来了?”

那手下道:“看来是这样!”

黄绢感到怒火自体内升起,李邦殊躲起来了,那等于说是躲开她!那是几乎想得到一切的黄绢,不能忍受的一种侮辱!

黄绢早就计画好,在会议之前,她要先得到李邦殊的工作记录。然后,在大会上为她所代表的阿拉伯势力,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最后,在会议之后,并不打算遵守会议上的决定,而动用她所能动用的庞大资金和技术力量,立即进行对海底资源的开采!

那将会使她的地位,升到另一个新的高峰!

可是,李邦殊却躲起来了,那将使她的计画,全部化为泡影!她是如此之愤怒,以致她的身子,不住在发著抖,她要竭力抑制著,才使她的声音听来,不像是猛兽的吼叫,她道:“在大会开幕前,尽一切力量把他找出来!”

那手下大声答应著,奔了开去。黄绢在床边坐了下来,设想著李邦殊为甚么要躲起来的原因。

黄绢想不出李邦殊为甚么要躲起来,就像苏耀东想不出李邦殊为甚么十万火急,要他到夏威夷来会面一样。

苏耀东在他的私人飞机中,望著下面一望无际,在阳光下闪耀著夺目光采的海洋。

在大学中,他学的是海洋生物,和李邦殊是同学。可是离开学校之后,李邦殊成了举世知名的科学家,他却成了一个企业家。不过,苏耀东并没有忘记自己所学的一切,也没有放弃自己对海洋的热爱。如果说他是为了李邦殊的召唤而来,毋宁说他是受不了海洋的引诱,使他暂时放开了繁忙的事务。

当苏耀东的专机停下,他步出机舱之际,在檀香山,事情又有了相当的变化。

李邦殊博士不露面,但将在大会开幕式上发表声明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

而另一桩使得所有参加大会的代表震惊的消息,从地中海传来:由李邦殊博士领导的一个深海探测船队,包括两艘设备极先进的探测船,附属于这两艘探测船的四艘小型深水潜艇,以及八名有资格的海洋学家,突然失踪,消失在大海之中!

这个船队,曾远征过大西洋、太平洋,甚至接近过南极和北极。李邦殊的工作,取得极大的成绩,也全靠了这个船队。可是,整个船队,却在风平浪静的好天气,在地中海失踪了。

这种神秘的船只失踪事件,以前,只有在被称为“百慕达魔鬼三角区”的大西洋海域中发生过。船队失踪的详细经过如何还不知道,法国政府的海军搜索队还在搜索。事实上,船队“失踪”的消息还未曾正式公布,但是来开会的,全是各国政府中有地位的人物,他们的消息自然特别灵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黄绢是最早得到这消息的人之一,她一面下令,要她的情报人员作进一步报告,一面心中在想:是不是李邦殊在捣鬼?

事实上,李邦殊还不知道他的船队已出了事,因为他既躲了起来,就无法通过他特殊的地位,获得内幕消息。法国政府的代表想找他,可是没有结果,人人都想找他,绝想不到他躲在甚么地方。

原振侠当然知道李邦殊在甚么地方,当他在机场见到了苏耀东,苏耀东惊讶于原振侠的出现之际,原振侠告诉了他自己出现的原因。

苏耀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要使这个会议开不成,为甚么?”

原振侠苦笑道:“我不知道,他要我代他在大会开幕时,宣读一个声明,可是他不肯让我先知道声明的内容。”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他不准备露面?”

原振侠苦笑:“他不能露面,不知多少人在找他。代表阿拉伯势力的一位女将军,就几乎想把他活活烧死!”

原振侠行动相当小心,因为李邦殊要见苏耀东这件事,黄绢是知道的,而苏耀东的行踪又不是秘密。原振侠已经可以肯定,在机场有好几个人,看来是在监视苏耀东的行动,希望由苏耀东的身上,引出李邦殊来的。

而擅于特种情报工作的温谷,也早已作了安排。温谷的方法是:把李邦殊和苏耀东的见面,安排在最不为人注意的地点!

原振侠先和苏耀东一起到了酒店,然后独自离去。当他离开卡哈拉希尔顿酒店之际(苏耀东住的,当然是这家酒店),酒店下面一个巨大的海水池中,海豚正在作跳跃的表演,许多人在水池旁围观。

原振侠经过酒店的大堂时,有两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向他靠近。他立时机警地站定身子时,已看到盛装的黄绢,迎面走来。

黄绢的神色冷峻莫名,像是罩了一层霜花一样,使人感到一股寒意。原振侠想起昨晚在游艇上,同样的脸庞,简直可以和任何花朵比美娇艳,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黄绢直来到他的面前,先是冷笑一声,然后冷冷地道:“你演的是甚么角色?”

原振侠淡然道:“是后备的小角色!”

黄绢的声音听来极严厉,这种声音,可能使很多人颤栗,但原振侠只替自己和她感到可哀。黄绢道:“我是问你,在李邦殊的把戏之中,你扮演甚么角色?”

原振侠叹了一声:“还是那个回答。”

黄绢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勉强,当然是做作出来的:“苏耀东在这里,除非他不想见李邦殊,不然,我一定可以将李邦殊揪出来。”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认为李博士是属于他自己!”

黄绢有点发狠,一挥手:“他破坏了我的整个计画!而且,我有一项消息要告诉他,他的探测船队,在地中海整个神秘失踪了!”

原振侠呆了一呆,思绪十分紊乱。

原振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感到有必要立时把这消息告诉李邦殊。可是温谷的安排,是他绝不能再和李邦殊见面,也不能用电话联络。

所以,他只是装著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道:“你见到他的时候,可以告诉他。有空喝一杯酒吗?”

黄绢压低声音,骂了一句:“去死吧!”

原振侠向前走,到了酒吧,坐了下来,茫然地呷著酒,看著沙滩上嬉戏的大人和小孩。他知道至少有四个人在监视著他,他也知道,在监视苏耀东的人可能更多,但是他对温谷的计画很有信心。

苏耀东在房间中停留了十分钟左右离开,当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只穿著泳裤。

苏耀东来到沙滩,和原振侠打了一个招呼。可是原振侠却心不在焉,他只是注视著海浪卷起的白色泡沫,像是在那些变幻无穷的浪花之中,看到了变幻的人生,看到了他和黄绢之间那种奇妙的关系。昨夜游艇中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又成了难忘的一页,可是刚才和黄绢的相遇,却又使他知道他和黄绢之间的距离,是何等遥远!

原振侠也不能想像,在那个会议上,他代表李邦殊宣读了那篇声明之后,黄绢会把他怎样。在私人感情上,原振侠十分愿意自己成为黄绢的奴隶,可是,原振侠在实际上,却又自然而然和黄绢相抗著。

当他感到自己和黄绢之间,无法拉近距离之际,他心情的怅惘,真是难以形容。他看著苏耀东慢慢走向海滩,在苏耀东的身后,有三、四个人,明显地跟著他。

苏耀东在踏进海水之前停了一停,又转过身来,向原振侠挥了挥手,原振侠向他扬了扬手中的酒杯。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心想:深海探险船队在地中海中失踪,是不是要先告诉苏耀东,让苏耀东去转告李邦殊呢?

他还没有决定,苏耀东已走向海水,在未到海水及腰处,他身子向前一耸,开始游水。多年来的商业活动,并没有使苏耀东变得行动不灵活,他以十分优美的姿势,向前游著,那几个黄绢的手下也游出去,跟踪著他。

在海滩上看过去,苏耀东越游越远,几个跟著他的人,离他很近,看来,苏耀东绝无法摆脱他们,单独去和李邦殊见面。原振侠心中也不免有点紧张:温谷的安排可靠吗?就在这时,一艘小型的快艇,突然向著苏耀东驶了过来,在苏耀东的身边,陡然减慢了速度,苏耀东十分迅速地翻上那艘快艇。

在海滩上看到这种情形的原振侠,吁了一口气。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冷笑声。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不需要转过身来,就可以知道发出冷笑声的,正是黄绢。而且,原振侠也明白,何以黄绢会发出冷笑声来了,因为海面上的情形,又有了变化。

在苏耀东上了那艘快艇之后,快艇的速度,陡然加快。看起来,游水跟踪苏耀东的人,已经全然无法跟得上了。可是几乎也在同时,原先在海面上停著不动的几艘快艇,突然激起浪花,以惊人的速度,立时跟了上去!

原振侠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黄绢的安排,竟是这样周详!在海面上,她也早已有了埋伏,难怪她看到苏耀东上了快艇之后,会发出充满自信的冷笑声了!

原振侠盯著海面。那几艘追踪的快艇,性能显然绝佳,看来苏耀东不论上哪里去,都可以追得上!他感到喉际发乾,而黄绢冷冷的声音,又自他耳后传来:“要望远镜吗?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原振侠忍受著黄绢的嘲弄,正在他想转过头去,看看黄绢这时的神情,好使他进一步认识黄绢之际,他陡然呆住了!

一共是四艘快艇,苏耀东的那艘在前,三艘追逐的在后面,正在迅速地远去,看来已只是四个小黑点了。突然之间,一个异样的巨浪,突然向著四艘距离相当近的快艇,迎面扑了过来!

那个大浪来得极突然,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像是大海之中,忽然有甚么巨大的力量,把海水掀了起来一样。夏威夷沿海的海浪,本来就十分出名,冲浪运动是在这里发源的,大大小小的海浪,对在海滩边上的人来说,是不会引起特别注意的。尤其那个大浪,至少在距离海滩一公里之外的海面上发生,更不会引起甚么人的注意。

可是对原振侠和黄绢来说,却和普通人不一样。因为他们一直在注视著那几艘快艇,而那突如其来的巨浪,又是迎著快艇而来的。原振侠一怔间,听到身后的黄绢,也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

一切的变故全是来得那么快,看起来,简直分不清是那突如其来的巨浪,一下子盖过了快艇,还是疾驶向前的快艇,冲进了巨浪之中。

而那个浪头,像其他任何海浪一样,迅速由高而平复,在海面上形成了一道白线。

海面又回复了平静,前后不到一秒钟,可是,四艘快艇却已看不见了!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直跳了起来,他再盯向远处的海面。一点不错,在巨浪过去之后,四艘快艇消失了!

他实在有点不知所措,连忙回头看去,看到黄绢目瞪口呆地站著,仍然盯著海面。

原振侠一伸手,自她的手中把望远镜抢了过来,凑在眼上,向前看去。

在望远镜中看出去,巨浪化成的余浪,正在迅速消散,海面上看来也平静无比,像是甚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而且,海滩上的所有人,显然都未曾注意到曾有事故发生。

但是原振侠却可以确切地知道,刚才,一个巨浪之后,四艘快艇,至少有五个人,突然在海面上消失了!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他尽力想在海面上,寻找那四艘快艇的踪迹。就算快艇沉没了,艇上的人,至少也该浮上海面来了。可是,阳光映在海水上,发出夺目的粼粼波纹,甚么也没有!

原振侠感到有人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同时也听到了黄绢微微发颤的声音:“发生了甚么事?他们……被巨浪……吞……下去了?”

原振侠放下望远镜,默默地递给了黄绢。他从来也未曾看到过黄绢的脸色是如此之苍白。

黄绢是这样坚强的一个女人,恐惧似乎是和她绝缘的。但这时,谁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因为极度的惊惧,所以才变得这样苍白的。她的双手甚至在发著抖,她举起望远镜,只看了一下,就放下来,道:“天!他们到哪里去了?”

原振侠的思绪一样惊骇慌乱,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快,快去通知警方!”

他一面说,一面已转身向酒店走去。可是黄绢一伸手,再度抓住了他的手臂:“我们自己先去找一找!”

原振侠第一个反应,就是反对黄绢的提议,可是当他接触到黄绢那充满了惊疑,甚至有点恳求意味的眼光时,他就改变了主意。

五分钟之后,原振侠和黄绢已经在一艘快艇上,向刚才那四艘消失了的快艇所在处驶去。黄绢几乎一直握著原振侠的手臂,而且至少问了十次以上:“我们并没有眼花,是不是?”

原振侠每次都给以回答:“不,我们没有眼花,在海上,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著!

他喜欢黄绢惊惶的样子,那使她看来更像女人。

每当黄绢指挥若定,不住发出命令之际,她看来只是一位将军,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这世上,有数不清的将军,但是自古以来,真正的女人不多,黄绢应该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原振侠甚至希望时间在那一刹间停顿下来,好让需要帮助、心中惊惶的黄绢,永远留在他的身边!但是,还是很快就来到了刚才突然出现巨浪的海面,海面上看来一点异样也没有。

黄绢带来的几个潜水员,纷纷跳进了海中,潜下去,并且不断用无线电对讲机,和留在艇上的黄绢联络。每一个潜水员的报告都是同样的:没有发现,没有发现。

黄绢在开始的时候,显得十分急躁,大声呼喝著,要潜水员留意海中,是不是有甚么特异的现象。然后,她突然沉默了好几分钟。

原振侠关心著苏耀东的安危,提了几次,要请警方来调查搜索,可是黄绢都没有出声。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黄绢忽然说了一句话:“好,我来和你们直接打交道,我不会改变主意!”

原振侠怔了一怔,黄绢的话,听来像是自言自语,全然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当原振侠用疑惑的眼光向她望去时,黄绢也正好望向他,不等原振侠开口,黄绢已道:“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事实上,是无法拒绝黄绢的任何要求的,他只是问:“到哪里去?”

黄绢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半转过头去,望著海面,然后,伸手向海中指了一指。

原振侠的心中,更加疑惑:“到海水中去,你和甚么人有约,在海中?”

黄绢仍然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穿戴起潜水的用具。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也跟著佩上气筒,然后,和黄绢一起跳进了水中。

海水迅速地包围了他们,这一带的海水是如此之明澈,以致他一进海水之中,几乎可以看清楚海中的每一样东西。

原振侠跟著黄绢,看起来,黄绢像是毫无目的地在海中漫游,有时挥著手,动作看来有点怪异。

原振侠只是紧紧地跟著她,在遇到了几个潜水员时,黄绢也不和他们打招呼。足足过了半小时之久,黄绢才转过身来,和原振侠打了一个手势,慢慢升上水面,他们两人同时在海面上冒出头来。

原振侠伸手抹去水珠,除下了潜水眼镜,他看到黄绢的神情,有一股异样的茫然。

他们冒上海面处,离他们的快艇不是很远,艇上有人在大叫:“将军!将军!找到了!

黄绢转身向著快艇游去,艇上两个人跳下水来迎接她。当她上了快艇之后,一个人迫不及待地道:“他们被巨浪卷到了一堆礁石上,人没有受伤,快艇不见了,只怕是沉进了海底。”

原振侠也攀上了快艇,听了那人的报告之后,皱了皱眉:“卷到了礁石上?礁石离这里多远?”

那人也不禁迟疑了一下:“大约一千公尺左右。将军,只发现了我们的四个人,跟踪的对象,仍然下落不明!”

原振侠焦急起来,“跟踪的对象”自然是指苏耀东而言。苏耀东安危如何,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

可是,他还没有发问,黄绢已经用听来十分疲倦的声音道:“我相信苏耀东不会有事!”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

黄绢来到快艇的中间部分,坐了下来,抖著头,让她沾满了水珠的长发披了下来。

然后她微侧著头,长发上的水珠汇成一串水流,滴了下来。

原振侠跟了过去,黄绢缓缓地道:“昨夜,你走了之后,我又睡了一会,然后突然醒过来,曾经到甲板上去站了一会。”

原振侠有点不明白,何以黄绢在这时候,又提起昨晚的事情来。可是他看出黄绢的语气和神情都十分严肃,所以他并没有打岔,只是静静听著。

黄绢停了片刻:“我知道你已经离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到甲板去。那时,整个游艇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李邦殊和温谷,显然还在船上。我来到船头,望著在黑暗中闪著微光的海水,突然……突然……”

黄绢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犹豫,像是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下去。

原振侠仍然不知道她想说甚么,只是觉得她的行动,相当怪异。她为甚么到甲板上去呢?是她在知道自己离去之后,在想念自己吗?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握住了黄绢的手,他发觉黄绢的手是冰冷的。黄绢的神情更古怪:“当我凝视著海水的时候,一件……一件怪异的事突然发生了。海水在黑暗中,有著微弱的闪光,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可是……可是……”

黄绢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神情更是疑惑。

她的这种神态,无异是在告诉原振侠,昨夜她曾有过极不寻常的遭遇。要不然,以她今日的地位,和她坚强的性格,是绝不会感到如此惊疑的。她昨夜的遭遇,一定是属于不可思议的范畴之中的事!

原振侠把她冰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黄绢叹了一声:“……可是,突然之间,在海面上闪耀的微光,以一种十分……十分快的动作在移动著。那种微光在移动之际,竟然排列成了字句,十分潦草,可是那的的确确是由英文字母组成的字句!”

黄绢说到这里,才抬头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虽然听清楚了黄绢所说的话,但是他仍然要仔细想一想,才能明白她在说些甚么,并且运用想像力,想像黄绢所说的情景。

原振侠绝不是一个没有想像力的人,对黄绢所说的情景,也可以在脑中织出一幅画面来,可是他仍然感到不可理解。是以他问:“你的意思是……海面那种微弱的闪光,排列成了英文的句子?”

黄绢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振侠闭上眼睛一会。在黑夜,海面上有著微弱的闪光,那是十分普通的事。如果那是一个月色好的晚上,海面上的银光闪耀,还会随著波涛的起伏,像是成千上万的小妖精一样,在海面上不停地翻滚跳跃。

但是,那些闪光,排列成为字句,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想了好一会,才又睁开眼来,假定他自己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道:“你的意思是,海面上的闪光,看起来有点像是英文字母?”

原振侠之所以这样问,是由于他想到,英文字母是由简单的几何线条组成的,因闪光形成的交错,很容易看来就像是英文字母。有一种蜘蛛,织出来的网,就是英文字母形的,有各种不同的字母。蜘蛛当然不懂英文,零散的字母,也不可能编成有意义的字或句。

原振侠这样问,是想知道那是不是视觉上的一种错觉。可是黄绢立时摇头:“不是,别想说那是错觉。我清清楚楚看到,海面上出现了由英文写成的句子,虽然时间极短,但是我看到了那些句子,由闪光组成,而且,句子是针对我的。”

原振侠吞下了一口口水道:“那么,你看到的句子,说些甚么?”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干涉我们,别破坏我们的生活,不然我们会报复,会有可怕的报复。停止你一切行动吧!”

黄绢在讲述那些“句子”之际,语气像是在背诵著甚么诗句一样,她大而明亮的眼睛,向原振侠望来,眼中充满著惊疑。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无法明白,我只好说,那是你自己以为看到了这样的句子。

黄绢再吸了一口气:“句子出现的时间,只不过几秒钟,随即又散了开来,变成了凌乱的闪光。我在当时,也认为那是眼花了,而且,警告性的句子,是没有意义的。我不曾干涉甚么人的生活,不曾破坏甚么人的生活!”

原振侠对于黄绢的自辩,不是十分同意,但是他还是“嗯”了一声:“当然没有意义,这些日子来,在海中发生的怪事已经够多了,你──”

黄绢伸手指向海面:“四艘疾驶中的快艇,突然不见了,这不是很怪吗?”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黄绢又道:“那使我想起那句子中:会有可怕的报复!”

原振侠思绪十分紊乱,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黄绢惘然问:“可是,我的敌人是甚么人?他们在甚么地方?躲在海中?刚才我曾下海去寻找,可是却找不到我的敌人!”

原振侠轻拍著黄绢的手背:“昨晚上,你可能太疲倦了,你……实在太疲倦了。我可以陪你到任何你认为可以休息的地方,去休息一个时期,或者……很久……”

原振侠鼓起勇气,说著他心底深处,早已想说的话。黄绢陡然震动了一下,在那一刹间,原振侠不能肯定自己的话,是不是曾使她有过极短暂时间的感动。只是黄绢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神情立时又恢复了极度的信心,甩开了原振侠的手,用一种近乎冷傲的神情,望著原振侠:“是你,是你捣鬼!”

原振侠还未曾弄明白黄绢在指责他甚么,黄绢已然急速地道:“我也太笨了!在海水中,用一只强力的电筒,迅速挥动,就可以令在海面上注视的人,看到由光芒组成的字句,是你!”

原振侠呆了半晌──当然不是他。他自己知道自己做过甚么,昨晚他离开之后,就一直在沙滩上,回味和梦想。他未曾做过黄绢所指责的事!

原振侠想为自己分辩,可是充满了自信,自己以为已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有了解释的黄绢,却不容他有辩白的机会。她陡然纵笑了起来:“你太幼稚了,这种把戏,吓得了谁?更不能令我放弃一切,和你到甚么安静的地方去休息!”

原振侠只好苦笑,黄绢误会了,他根本不想解释。黄绢停止了纵笑:“那个巨浪,当然只是意外──”她顿了一顿:“我一定要把李邦殊找出来!我代表的国际势力,要在海底资源分配上,获得最大的利益,而且,立即开始行动!”

原振侠长叹一声──除了叹息之外,他实在不能再作其他任何表示。

快艇已经靠岸,黄绢用一种极度挑战的神情,望著原振侠。原振侠只是用十分疲倦的声音来回答:“你料错了,在海中,真有点十分怪异的事发生著!”

黄绢冷笑著:“你叫我相信在海水中出现的字句,是一种奇异的自然现象?”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不知道那是甚么,别说我没有看到,就算我看到了,我也不会知道那是甚么!”

原振侠讲的是由衷的话,海水中出现字句,这种现象实在太怪异了!

他说得对,就算是他亲眼看到了,他也无法知道那是甚么。就像苏耀东,他亲身经历了一个极怪异的经历,但是他却全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当那个巨浪突然迎头打下来之际,在快艇上的苏耀东,是全然无法防御的。那巨大的浪头,来得如此突然,当他感到急速行驶中的快艇陡然向下一沉,抬头一看,像是一大座水晶山头陡然崩溃下来一样,那个大浪,已经到了他的头顶。

苏耀东是十分熟悉海洋的,可是他却也绝未想到,一刹那之前,还是如此平静的海面,会突然生出那样一个巨浪来。

一刻之前,他所担心的,还只是如何去摆脱那四艘追踪前来的快艇,但这时,他却面临了巨浪的侵袭。他在那一刹间,只是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山头一样的巨浪,已经压了下来。

在不到十分之一秒钟间,他的全身已被浪头包没,可是,怪异的事,也在这时发生。才一开始之际,苏耀东实在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巨浪迎头压下,他整个人都在海水的包围之中。当他又开始能想一想之际,他以为自己一定已经死了!使他有这样的感觉的原因是:他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甚至连呼吸也同样畅顺!

人在海水之中是绝不能呼吸的,这是最普通的常识。所以当苏耀东觉得自己仍然可以呼吸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灵魂离开了肉体,所以不再有肉体的一切痛苦的感觉了!

但是这种想法,却只是极短暂的事。他立时发现,自己并不是死了,不但没有死,而且身子根本未曾脱出海水的包围,换句话说,他在海中!

不过,浪头已经消失了,他在平静的海水之中,和普通潜水者潜在海水之中的处境,并没有甚么不同。但当然有所不同,不同的是,他感到身外的海水,十分急速地在流动,而在他的头部,有一个相当大的空间,那一部分空间中,是没有海水的,像是一个相当大的气泡,罩在他的头部。

而且,他也立时感到,海水急速流动的那种感觉,是由于他在海中,不知被一种甚么力量,在推著他急速地前进!

这正是怪异之极了,苏耀东这时,已经有足够的镇定,使他可以睁开眼来,看著四周围的情形。

可是那个大气泡,使得海水形成了一层反光的“壁”,使他看不清海中的情形。

但是在感觉上,他十分肯定,并不是有甚么东西在推著他前进,而只是一种力量,彷彿是一股强大的水流,在带著他前进。

虽然苏耀东是一个十分镇定的人,但在这时,他也不禁十分慌乱,大口大口喘著气,心中忽然起了一个相当可笑的念头:那个气泡中的空气不是很多,如果用完了,他会怎样?

他试图划著水,试著想浮上水面,但是他的全身,都被那种像是水流的力量束缚著,他人在水中,可是绝不能自由游动。

这种情形,倒很有点像是身在恶梦之中一样。

苏耀东真希望这只不过是一个梦,可是他却偏偏又那么清醒,那使他知道,这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

虽然以他的知识而论,连设想一下如今发生了甚么事都不可能!

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十分钟左右。苏耀东感到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海水陡然流遍他的全身,他张口大叫,喝进了一口海水。

紧接著,他身子感到了一阵碰到了硬物的疼痛,他伸手用力抓著,抓住了一个滑腻的石角。他感到海水流过他的脸,他一面抹去脸上的水珠,一面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海浪卷上了一个海滩。

那是一个由黑色的火山熔岩组成的海滩,那些黑色的岩石,奇形怪状。这种由火山熔岩形成的海滩,在夏威夷是十分普通的。

苏耀东抬头看去,临海滩就是相当陡峭的山崖。苏耀东喘著气,站了起来,上面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传来,看来有公路。他吃力地向上攀去,当他可以看到公路时,他看到有一辆小货车停在路边,一个人站在车子旁。那人一看到他,呆了一呆,苏耀东也一呆,立时记起了原振侠的话:那位温谷先生,个子不高,有著一头红发。而如今车旁的那人,正是那样!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走向前去:“温谷先生?我是苏耀东!”

那红头发的小个子张大了口,现出了讶异莫名的神情来,先抬头看了看天空,又向苏耀东望了一下,道:“风筝跌进海中去了?”

要不是原振侠曾向苏耀东详细解说过,温谷安排摆脱黄绢的手下跟踪的方法,听得温谷这样问,他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之极了。

温谷原来的计画是,快艇驶出若干距离之后,另一艘快艇会来接应,接应的快艇上,有著巨大的载人风筝。苏耀东可以附在载人风筝上,由快艇拉著,飞上天空,然后,降落在公路边的空地上。

可是这时,苏耀东却是全身湿淋淋地,从下面攀上来的,难怪温谷要这样问了!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很怪,我是……我是……”

他无法说下去,因为他究竟是怎么来的,形容起来十分复杂,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明白的。所以他只说了一句,就挥著手,道:“邦殊在哪里?”

温谷也没有问下去,只是作了一个手势,叫他上车。两个人都上车之后,温谷又抛了一件十分普通的运动衫给他,苏耀东套上了运动衫,温谷发动了车子,他们两个人看来像是久居夏威夷的人,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温谷在驶向前之际,还是十分小心地观察著路上的情形。十分钟之后,以他的经验,已经可以肯定绝对没有人在后跟踪他们,他才吁了一口气:“李博士终于可以和你见面了,我们摆脱了跟踪。”

苏耀东望了温谷一眼,问:“我是被一种力量涌著到海滩上的,你做了甚么安排?

那个巨浪又是如何安排出来的?”

温谷睁大了眼睛,他的惊讶程度是如此之甚,以致他的满头红发,看来像是竖了起来一样,小货车也开始摇摆不定。那使苏耀东知道,他能来到这里,并不是由于温谷的安排。

那么,是甚么力量,使他恰好来到了约定地点附近的海滩上的?

苏耀东感到了一股寒意,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温谷用十分苦涩的声音道:“你……和李博士一样,是不是你们海洋学家的话,都那么令人难以理解?”

苏耀东苦笑了一下:“当然不,只有……只有连我们自己也不懂的情形下,我们所讲的话,才令人听不懂。”

温谷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盘踞在他脑中的怪事,已经够多了──不断的失踪,离奇的死亡,李博士不可思议的话……这一切,早已令得他完全坠进了一大团迷雾之中!

小货车转进了市区,温谷仍然可以肯定没有人跟踪。他熟练地拣著近路,车子在一个巨大的商场停车场中穿过去,再转了几个弯,就到了那幢大厦的停车场。

温谷和苏耀东一起下车,上电梯。当温谷用钥匙把门打开之际,看到李邦殊双手捧著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苏耀东先出声:“邦殊,发生了甚么事?”

李邦殊抬起头来,看到了苏耀东。当他看到苏耀东之际,他并没有甚么兴奋,反倒是仍然保持著一种深切的悲哀,摆了摆手,示意苏耀东坐下来。

苏耀东并不坐下,只是走向前:“你一定要我来,不见得是想和我沉默相对?”

李邦殊叹了一声说:“当然不是,有太多事要和你商量,我只是……感到十分深切的哀伤。因为才从收音机的新闻报告中听到消息,我的深海探测船队,在地中海整个失踪了!这实在……不应该发生的!”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失踪未必表示灾难,我现在,是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打击下,在海面消失的人。可是当我在海水中的时候,甚至获得新鲜空气的供应!”

李邦殊睁大了眼,温谷的红头发,又开始有竖起来的迹象。苏耀东取过了纸和笔来,一面说,一面画著,解释著他在海中的处境。

苏耀东的画,当然很简单,主要的是一个人,在海水中,头部被一个球形的汽泡罩著。苏耀东说完之后,望向温谷:“从酒店沙滩外的海面,到我们见面的公路下的海滩,大约有多远?”

温谷用梦呓般的声音,喃喃地道:“大约……大约是三公里左右。”

苏耀东闷哼了一声:“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在海水中前进了三公里,速度极高,比快艇更快,我整个人像是一艘小型潜艇一样。邦殊,我们都是自命对于海洋的一切素有研究的人,你有甚么解释?”

李邦殊低下头,用十分低沉的声音回答:“如果你望著海面,忽然发现海水上现出你的名字之际,你有甚么解释,嗯?”

苏耀东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李邦殊却又继续著:“不但有你的名字,而且还有字句,明显地告诉你一些甚么,又怎样解释?”

苏耀东眨著眼,李邦殊陡然用手指著苏耀东,神情变得激动起来:“你以为我是无缘无故叫你来的?你在海水中的那种情形,我早已遇到过,我被送上了海中的一堆礁石上,据说我‘失踪’了相当久!”

在一旁的温谷,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声音来。李邦殊所说的一切,他还是不明白,听来像是置身在梦幻之中一样。但是李邦殊的失踪,和突然出现的经过,他是知道的。

李邦殊一直未曾提起过这段时间,他在甚么地方。难道他失踪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海水中,而在他的头部,又有一个大气泡,在供应他呼吸的氧气?

温谷实在想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可是他看到苏耀东和李邦殊,这两个海洋学家的神情,都充满了疑惑,显然就是问了,一时之间也不会有答案。反倒不如由得他们两人去讨论,尽量了解他们对话的好。

所以,温谷忍住了没有出声。

苏耀东想了一会,才道:“你从头说说!”

李邦殊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道:“我在一个海堤上散步,无意之中,向堤下的海水看了一眼,哪知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著,俯下身示范著他在堤上往下看的情形:“那是十分异特的,可是我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就在海水下,像是很不稳定,在颤动。可是,那的的确确,是我的名字!”

苏耀东深深吸了一口气。李邦殊道:“如果是你,突然看到海水中,现出了你的名字,你会怎样?”

苏耀东道:“当然会在一个近距离去看个清楚。”

李邦殊立时大声应著:“对,我所做的,就是那样。那时,天已黑了,但月色很好,海面上有著不住跳跃的闪光,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那可能是闪光形成的一种错觉,我甚至想到,我可能有自大狂的倾向,需要去看一下精神医生了。一个人会在海水中看到自己的名字,这不是太自我中心了么?”

李邦殊的话,说得十分急促,温谷迅速地回想那两个保镳所叙述的,李邦殊失踪时的情形。当时李邦殊的动作,就说明了他在海中,发现了甚么怪异莫名的事。其中一个保镳,甚至认为他在海中,看到了一个金发的裸体美女,原来他是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温谷仍然感到全然不可理解:海水之中,怎么可以出现文字呢?

李邦殊仍然在急速地讲著,并且挥著手,加重语气:“我想在近距离看个清楚,所以我急速向堤下攀去。那时,我有两个可厌的保镳,跟了上来,我大声呼喝他们滚开。

因为这时,我看得更清楚了,海水之中,的确现出了我的名字!”

苏耀东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没有出声,看来他也不理解,但是又不知该如何发问才好。

李邦殊续道:“那时,我双脚已踏进海水之中,我的名字就在前面,我伸手可及,于是我伸出手去。当我的手碰到我的名字之际,我的名字忽然散了开来,但接著,又组成了另外一个句子!”

苏耀东忍不住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你的意思是,出现在海水中的文字,还会变换组合?”

李邦殊沉声道:“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可以有任何怀疑!”

苏耀东道:“我不是怀疑,只是──”

李邦殊打断了他的话头:“只是不明白,是不是?当时我也不明白,新出现的字句是:我们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我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接著,一个浪涌了过来,我看到字句在浪花中散了开来,迅速消失,我心中所想的只是一点:我要追踪海水中字句的来源。所以我不等浪退下去,就耸身向前,扑进了浪花之中,我听到两个保镳的惊呼声,但是我的身子,立即被海水所包围!”

李邦殊讲到这里,向苏耀东望了一眼:“接下来的情形,就和你在海中奇异的遭遇,十分相近。”

苏耀东双手在自己的头上比了一下:“有一个大气泡在头部周围?”

李邦殊想了一想才道:“你的比喻不是十分合适,那不是一个气泡,而是一种不知甚么力量,逼开了海水而形成的一个空间。”

苏耀东“嗯”了一声:“可以这样说,也可以说是一个大气泡。这……是人类从来也未曾经历过的一种怪现象,所以,也没有甚么人类的语言,可以确切地去形容它!”

李邦殊苦笑了一下:“是的,我也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推著我前进。和你不同的是,我前进的速度相当慢,而且,在那个空间之外的海水中,不断有字句出现,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

温谷在这时候,才陡然讲了一句:“某种生物通过这种方式,想和你沟通!”

李邦殊道:“是的,某种生物!这种生物,一定是生活在大海中的。”

温谷喃喃地道:“外星生物来到了地球,却不适合地球陆地上的生活,所以才在海洋中出现?”

苏耀东没有说甚么,但是他显然对温谷的说法很有同感,他望向李邦殊,等著李邦殊的回答。

李邦殊停了片刻,才道:“为甚么一定是外星来的生物呢?”

苏耀东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地球上的生物,能通过文字来作思想上沟通的,好像只有地球人?”

温谷立时道:“只有人,才会使用文字!”

李邦殊摇著头,指著温谷:“你的说法,在态度上是不科学的,耀东的说法,是科学的态度。科学的态度是:不作绝对的肯定,抱著怀疑──”

温谷大声道:“我可以绝对地肯定,除了人之外,没有别的生物会使用文字!”

李邦殊叹了一声:“温谷先生,试问你对别的生物知道多少?”

温谷呆了一呆:“我不知道多少,但这是一个小学生都知道的事实,除了人之外,没有别的生物会使用文字!”

李邦殊挥著手:“小学生知道的事,放在高深的科学领域中,就成了疑问。一加二等于三,小学生都知道,但是那却是最高级的数学命题!别的生物为甚么一定没有文字?还是我们,人,根本看不懂它们的文字?”

温谷眨著眼,道:“算了,不必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你看到的字句是甚么?”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别干扰我们的生活,在地球上生活的历史,我们比人更悠久。如果我们的生活环境起了变化,使我们无法生存,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来报复,我们有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人不给我们海洋,我们也不给人海洋!已经发生的一些不能解释的事,就是我们努力的结果!”

李邦殊讲得十分缓慢,温谷和苏耀东两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可是他们同时也感到了极度的迷惑。李邦殊在住口之后,带来的是一片沉寂。苏耀东首先打破沉寂:“听起来,像是在警告……警告人类……不要去扰乱海洋的生活秩序!”

李邦殊神情严肃,点著头。苏耀东的神情疑惑之极:“这种警告,自然是生活在海洋中的某种生物提出来的,那是……甚么生物?”

李邦殊并没有立时回答,温谷苦笑了一下:“已知海洋之中,智力最高的生物是海豚。科学家说海豚甚至有语言,可是我不相信它们会运用文字!”

李邦殊陡然激动起来,大声叱责:“你对海洋生物一无所知,最好别胡乱发表意见!”

温谷的脸涨得通红,反斥著:“你是专家,那么,请你告诉我,在海水之中用文字和你沟通的,是甚么生物?”

李邦殊的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神情极其激动,口唇也发著颤,可是对于温谷的问题,他却没有回答。温谷闷哼了一声,转身向阳台,苏耀东过去,按住了李邦殊的肩头,道:“你想到了甚么?”

李邦殊的声音十分苦涩:“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但是,但是……这又是唯一的可能!”

苏耀东有点不明白,望著李邦殊,李邦殊叹了一声:“海洋之中的生命有几十万种,耀东,最多的一种是甚么?我想你可以立即回答得出来!”

苏耀东并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皱著眉。李邦殊沉声道:“海洋生命的主流,是肉眼看不见的浮游生物!在一滴海水中,就有上百万、千万个浮游生物!”

苏耀东摇著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浮游生物会有思想,能和人沟通?”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对于地球上的微生物,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苏耀东仍然不表示意见,李邦殊道:“或许是这些生物实在太小了,小到了引不起注意的程度。但是它们的形体小,并不代表它们不能发展为具有高级智力的生物。举一个例子来说,有许多导致疾病的细菌,甚至懂得如何改变自己的生理结构,来和药物对抗,人和脊椎动物,就做不到这一点!”

苏耀东谨慎地回答:“我在某种程度上同意你的说法。但是,以海洋中的浮游生物而论,在高倍数的电子显微镜之下,可以把它们放大一千万倍,把它们的身体结构,看得清清楚楚──”

李邦殊不等他讲完,就道:“你的意思是,并看不出它们是有智力、有思想的?”

苏耀东点著头,李邦殊叹了一声:“耀东,就算你把一个人放大一万倍,做最彻底的解剖,你能找到人的思想在哪里吗?”

苏耀东怔了一怔,他的思绪十分紊乱,但是他多少捕捉到了李邦殊想表达甚么。他用十分谨慎的语调道:“你的意思是,你在海水中看到的字句,是由海中的浮游生物,显示给你看的?”

李邦殊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苏耀东委婉地道:“体积那么细小的生物,如何有可能展示文字呢?”

李邦殊沉声道:“浮游生物的过量繁殖,甚至可以使海水变成了红色。它们数量之多,多得可以用天文数字来展示它们的力量!”

苏耀东的声音,在不由自主之间,变得十分尖锐:“你是说,数以百万计的浮游生物,排成了文字,来和人类沟通?”

李邦殊转过了头去,喃喃地道:“我说过了,这是绝无可能的事,但是又是唯一的可能!”

苏耀东还未曾回答,一直面对著阳台,但在听著李邦殊和苏耀东对谈的温谷,陡然轰笑起来:“想像力太丰富了!我敢担保,世上任何一个幻想家的想像力,都未曾达到这一地步!”

李邦殊最初的反应,十分愤怒,但是他随即冷静了下来,只是瞪了温谷一眼。然后,他徐徐地道:“不管警告是来自海洋中的甚么生物,总之,我接到了警告,也觉得如果人类大规模地开发海底资源,虽然可以带来暂时的利益,但也必然扰乱了海洋生物的生活秩序,可能给人带来巨大的灾害!”

苏耀东“嗯”地一声:“所以,你愿意接受警告?”

李邦殊苦笑道:“不单是警告,朋友,它们已经开始行动了!用我们全然不明白的方法,它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温谷到这时,才算是明白了李邦殊使用了“它们”这个代名词的意思。实实在在,在这个海洋学家的心中,他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样的东西所发出的力量,他曾设想那是海洋中的浮游生物,但是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苏耀东道:“所以,你才要这个会开不成?”

李邦殊双手紧握著拳,用力点著头。

国际海底资源分配会议开幕那一天,气氛显得十分不寻常。所有的代表,早已聚集在会场之中,交头接耳,望著一列空著的座位,座位上的牌子指出,那是阿拉伯世界代表团的席位。

一直到预定时间前的三分钟,全副军装的黄绢,才带著她的大批随员,走进会场来。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因为她尽了一切力量,都未曾找到李邦殊。原振侠一直在酒店之中,接受监视,他没有和任何外人作联络。这时,原振侠就坐在大会代表的一个特殊座位上。

黄绢的出现,又引起了一阵交谈。然后大会开始,按照程序进行著,在几个要人发表了简短的谈话之后,主席宣布:“本次会议的主角,李邦殊博士突然决定不参加大会,可是他派了一个代表,代他宣读一篇简短的声明,请原振侠医生!”

当原振侠走上台去之际,掌声十分零落。黄绢的脸色更难看,以致原振侠连望也不敢望她一下。

上了台,原振侠定了定神,用嘹喨的声音道:“我,李邦殊,作为一个将一生贡献给海洋研究的人,我作如下的声明:从现在起,我会致力于维持海洋平静的努力,我反对任何人为的行为,破坏海洋固有的形态。这种形态的存在,和地球历史一样悠久。我反对在海中开采人类所需的物资,虽然以前我在这方面,做过很多探测工作,我已决定把我的所有工作记录完全销毁……”

原振侠才把声明念到这里,十几个记者已经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好些代表忍不住惊愕,纷纷站了起来,会场立时紊乱了起来。

原振侠还想再念下去,可是黄绢已经飞步上台,一下子推开了原振侠,大声道:“这是强国的诡计!我代表阿拉伯世界,宣布我们绝不放弃,而且立即开始行动!”

黄绢的行动是如此突兀,紊乱的会场,反倒静了下来。原振侠再也想不到,他和黄绢会在这样重要的一个国际性会议上,在世界各国的政要和科学家之前,成了敌对的双方。他心中苦笑,想著:只怕世上再也没有一对男女,关系和遭遇比他和黄绢更奇特的了!

他大声道:“请允许我把李博士的声明宣读完毕!”

黄绢一声冷笑:“不必了!李邦殊的声明,根本不是他的本意。我可以肯定,李博士受了挟持,挟持他的,当然是某些想独霸海底资源的大国,我们不必指出这些强国的名字──”

黄绢的话,有著强烈的煽动力,会场之中,一些小国的代表,立时大声叫著,附和著。几个大国的代表,神情马上变得相当尴尬。

黄绢挥著手,大声继续:“没有李博士,没有这个会议,海底资源一样会被开发。

我宣布,从现在起,阿拉伯集团有权在任何公海之中,进行我们认为需要的活动。我们准备接受任何挑战,并且将我们在海洋中所得到的利益,公平地由真神阿拉信仰者共享!”

会场中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很多代表已看出,这个会议已不可能再按照正常的程序进行了,有的代表已经收拾文件,准备离去。

黄绢还在继续:“所谓法国探测船队的失踪,也是同样的政治把戏。法国代表在哪里,能提出合理的解释吗?”

法国代表是一个看来很有君子风度的中年人,但这时他也失去了风度,大声道:“我不会对一个疯子作任何解释,再见了!”

黄绢冷笑著,傲然走下台去,原振侠还想再宣读声明,可是会场中已乱成了一片。

他只好叹了一口气,在几十个记者向他围过来之际,他把李邦殊的声明,交给了其中的一个记者。

当原振侠走下台的时候,两个大汉,公然一边一个挟著他,把他直推到了黄绢的面前。

黄绢的神态冰冷:“告诉李邦殊,我对他不再有兴趣。世上有的是海洋学家,我们可以集中世界上所有的海洋学家,为我们工作!”

原振侠望著乱成一团的会场,苦笑著:“你很成功,可是你何必与全世界为敌?”

黄绢放肆地纵笑起来:“我?才不,我只是和我的敌人为敌!”

原振侠叹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挣脱了那两个大汉的挟持,又望了黄绢一下,想说甚么,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他转过身去,推开前面的人,向外走去,他只觉得脚步异常沉重。

第二天,报上登载著会议失败的消息,也刊登著黄绢离开夏威夷的新闻。黄绢在临上机之前,又重申她所代表的阿拉伯世界,将以惊人的资金,立时开始她所称的“人类大规模利用海底资源”的工作。

在那座大厦的那个单位中,原振侠、苏耀东、温谷和李邦殊一起看著报纸。在原振侠知道黄绢已离开之后,他就来到这里,和各人交换著意见。

他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因为在这里的四个人都知道,有一些事情发生了──一股奇异的力量,已经做出了一些事,来阻止人类对海洋的侵涉。而黄绢以及太多人,显然并不明白这一点。

苏耀东叹息著:“看起来,只有那种力量本身,才能阻止海洋被干扰的行动。”

温谷摇著头:“那些失踪的人、失踪的船队,都是这种奇异力量造成的?”

李邦殊发出了不满的一下闷哼声,像是在说,这已经再明白也没有了,何必再说。

原振侠小心地移动了一下身子,道:“难道在海鲜市场失踪的那一对男女,也是?

还有,那对死得如此离奇的中年夫妇?”

没有人回答原振侠的问题,因为那几乎是无可解释的。温谷有点暴躁起来,用力一拍桌子,道:“关于海洋的,我不参加意见,或许是海洋中的浮游生物,有著这种神奇的力量,但是在陆地上──”

李邦殊沉声道:“谁知道,或许海洋中的微生物,和空气中的微生物之间,有著某种奇妙的联系,它们组成了同盟──”

温谷双手抱住了头,叫了起来:“够了!或许,或许,全是假设,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证明!”

李邦殊倒十分平静,他望向苏耀东:“所以我要你来,我们,我的意思是我和你,要和它们接触。”

温谷咕哝了一句:“我立刻和白恩警官接触,看看他在调查那一对中年夫妇死亡上,有甚么新的进展!”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电话来,在说了几句话之后,他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

由于温谷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如此难看,其余三个人立时觉察到这一点,一齐向他望去。

温谷慢慢放下电话,张口想说话。可是显然由于惊骇太甚,所以他的喉际,先是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咯咯”声,然后才能讲出话来:“白恩警官死了!”

在离开了黄绢的游艇之后,白恩的思绪十分混乱,心中一直在想著温谷的话: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可以作为悬案来处理,不必深究。

当然,那一对夫妇的死亡,他可以用含糊的措词作一份报告,就此列为悬案。这样做,在公事上是可以交待得过去的,但是,他却无法对自己交代!

他可以绝对肯定,那对夫妇的死,是出自不可解释的一种因素。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只手,一只手,扼死了两个人,这种想法,如果持续在脑中,那会使人变成一个疯子的!

可是白恩却又无法不想那只手!除了那只手之外,还有甚么力量可以扼死两个人呢?冷藏库中只有两个人,可是有五只手。两个人的四只手,是不会互相扼死对方的,那么剩下来的唯一可能,就是……

白恩用力摇著头,想把这种可怕的意念自他的脑中抹去,可是他显然不很成功。所以当他回到警局的时候,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样子也显得十分凶狠,以致看到他的人,都可以看出他心情十分差,不是很敢和他打招呼。

那天下午,当他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有一个同事走过来:“有一位小姐在你办公室,等你很久了!”

白恩咕哝了一声,他想不起曾约了甚么小姐。他用力推开了门,看到了一个动人的女郎,紧张地站起来,望著他。白恩立即认出,这个女郎是玉代市场的收银员,可是他却记不起她的名字来了。

他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道:“市场的工作很忙吗?你是──”

那女郎忙道:“乔丝,警官先生,我……我……”

白恩看出她神情很犹疑,就尽可能温和地道:“你有甚么话,只管说!”

乔丝作了一下手势:“说出来,你……能保证我不被警方拘留?”

白恩呆了一呆:“那要看你做了些甚么,要是你杀了人,我可不能给你作任何保证!”

白恩在讲了那句话之后,心中不免有点嘀咕:为甚么提到杀人呢?这个美丽的女郎,显然不会杀人的,自己是不是被太多的失踪和死亡案件,弄得有点心神不定呢?

乔丝现出了一个为难的笑容来:“当然不是杀人,只不过是我……我曾不合法地收了十元钱。”

白恩有点烦躁:这样的小事情找我干甚么?事情已经够烦的了!刚在他的神情上表现了不耐烦,还没有开口之际,乔丝已经接著说了下去。

(如果白恩早一秒钟,用语言表示了他的不耐烦,阻止乔丝讲下去,那么,他可能不会死,以后的事不会发生,可是世事往往差在一线之间!)

乔丝接著道:“那十元钱,是那一对失踪了的新婚夫妇给我的!”

白恩的精神,陡地为之一振,不耐烦的情绪一扫而空。那对新婚夫妇!这也是一件悬案,看来乔丝小姐可以提供新的线索。再也没有比突如其来的新线索,更可以令得一个负责的警官兴奋的了。

他忙道:“甚么时候,经过的情形怎样?”

乔丝又迟疑了一下,低低叹了一声,才将那天傍晚发生的事,她怎样接受了十元钱,容许那一对新婚夫妻进去“捉”一只龙虾,然后,两个人进去之后,就没有再出来的事,讲了一遍。

白恩用心听著,等乔丝讲完,带著哭音问:“我会被警方起诉吗?”之际,白恩的思绪极乱,他道:“当然不会,乔丝,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人,进去之后,没有出来过?”

乔丝咬著下唇,点著头:“是的,我在唯一出路的门口,他们没有出来!”

白恩心想:“这情形倒有点和在殓房发生的事相像,不过一件是两个人失踪,一件是两个人神秘死亡!”

乔丝又道:“这两个人……一直没有出现,我心中一直很内疚,可是我也不敢来告诉警方……”

白恩问:“是甚么事,终于使你下定决心的呢?”

乔丝嘴唇掀动著,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道:“今天……像往常一样,我是最后离开市场的一个人。当我结好了所有的帐,准备离开之际,我……我听到……那个养龙虾的池中,有人在讲话。”

白恩惊骇问:“甚么?”

乔丝被白恩突然而来的喝问吓了一大跳,忙道:“我不能十分确定,我是说,我不是听到有人讲话,不,我是说,我听不清在讲些甚么,但是的确是有人在讲话,真的!

乔丝说得相当慌乱,但是白恩还是弄懂了她的意思:“是不是还有人没离开呢?”

乔丝道:“我一听到有讲话声,也是这样想,我想那可能是──一个约了我几次,都被我拒绝了的小伙子,敢意躲起来在吓我!”

白恩又开始感到不耐烦,一个躲起来吓女孩子的小伙子,对于白恩来说,那实在是引不起他任何兴趣的事。而且他的确十分疲倦,所以他用很大的声响,打了一个呵欠,想使乔丝不要再讲下去。

可是乔丝却现出又恐惧又诧异的神情,全然不理会白恩那种厌烦的动作,她甚至在急速地喘著气:“可是……可是我听了一会,又喝问了几句,听到那是一男一女在对答。他们讲得十分快速,我不是听得很清楚,好像他们是在讨论,要捉一只最大的龙虾……”

乔丝讲到这里时,白恩已经打了三个呵欠。可是他的第三个呵欠打到了一半,就陡然停止,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以致他的样子看来怪到了极点。

而乔丝在那时候,声音发著颤,讲出了令白恩陡然发呆的话:“我可以肯定,在讲话的那一男一女……就是那天给了我十元钱,后来又失踪了的那一男一女……我记得他们的声音!”

白恩瞪著乔丝,心中迅速地转著念:眼前这个女郎,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呢?她看起来很正常,可是她说的一切,却又是那么不可相信!

为了寻找那失踪的一男一女,警方可以说用尽了一切努力。尤其他们的私人重要物件,在那个养龙虾的水槽中被发现之后,寻找工作更是不遗余力!

可是,照那女郎所说,这一男一女,似乎还在市场之中,这可以相信么?白恩要过了好一会,才能将张大了的口,慢慢地合了拢来。然后,他盯著紧张而不安的乔丝好一会,才问:“小姐,你究竟想告诉我甚么?”

乔丝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我不知道,我……不但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我很害怕……真的害怕。当时我不知道如何才好,我……鼓起勇气,转过身去看,有一个很大的冷藏柜隔著,我看不到水槽那边的情形……”

听到这里,或许是由于乔丝颤抖的语声之中,充满了惊惧的缘故,连经验丰富的白恩警官,也不禁受了感染,挥了挥手:“别告诉我,你如果没有那个柜子的阻隔,就可以看到甚么!”

乔丝不由自主,“咯”地吞下了一口口水,犹豫而又害怕地问:“我……是不是不应该再说下去?”

白恩忙道:“不,不,只要你说的是事实,请一直地说下去吧!”

乔丝急急道:“是事实,是事实!”

她略顿了一顿,才又道:“于是,我就站起身来,走出一步,探过头去,去看,我……我……我看到那一男一女,就在水槽前面!”

白恩陡地站了起来,神情有著被戏弄的愤怒。乔丝哭了出来,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由于害怕,她声音嘶哑,几乎是在叫著:“真的!真的!”

白恩叹了一声,无意义地挥著手。乔丝双手紧握著,指节甚至泛著白色,她又颤声问:“我……是不是见到……鬼魂了?”

白恩闷哼了一声:“那要看以后发展的情形如何,他们──你所看到的人,是不是一下子就不见了?”

白恩这样说法,是针对著乔丝的问题的,谁都可以听得出,他的话中,有著明显的讽刺意味在。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乔丝一面发著抖,一面连连点头:“是,他们一下子就不见了!”

白恩震动了一下,乔丝急促地道:“我害怕极了,当时连叫也叫不出来,就逃出了市场……只是匆匆拉下了门……我想……我不该隐瞒甚么……或许是他们的鬼魂来提醒我,所以……我要来找你……”

她的语调越来越是发抖,白恩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头:“小姐,我不相信甚么鬼魂。如果你真的看到了他们,那么,他们在市场中一定另有目的!”

乔丝的眼瞪得十分大,显然对白恩的话表示不同意。白恩本来想就此把她赶走,可是他看到乔丝的神情是如此害怕,心又软了一下:“好,小姐,我和你一起到市场去一次,弄弄清楚!”

看来,这正是乔丝想要求而不敢开口的,是以白恩一说,她就连连点头。白恩虽然十分不愿意,但也只好向外走去。当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遇见了几个同事,还打趣地道:“这位小姐说她看到了失踪者的鬼魂,我去查究一下。哈哈,看看做驱魔人是甚么滋味!”

当时,那几个同事,也感到好笑,其中一个还叫道:“嗨,别忘了带十字架!”

跟在白恩后面的乔丝,看来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双手互相扭著,连脚步看来都是僵硬的。

半小时之后,白恩的那几位同事,也笑不出来了。他们接到了报告:“一个警官死在玉代市场……有一位小姐说他叫白恩警官,你们快派人来查查吧……别问我是甚么人,我是过路人,作为一个好市民,所以才通知警方的!”

警局接到这样的电话,当然紧张了起来。当几个警官和警员,来到玉代市场门口之际,看到乔丝双手紧握著门口停车场中竖立著的铁柱,身子不断在发抖。她把那根铁柱握得如此之紧,以致几个路人想把她的手指扳开来,但是却做不到。

乔丝的口中,不断地发出没有意义的,充满了恐惧的声音。她全身的任何一处,都在告诉他人:她遇到了恐怖莫名的事!

几个警官冲进了市场,市场中灯火明亮。在冷藏柜中的各种各样的鱼,透过有著冰花的玻璃门,鱼眼睛在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

当然,在通常的情形下,死鱼的眼睛,是不会给人以这样的感觉的。但是当冲进来的人,看到了白恩警官的尸体之后,却都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使得死鱼的眼睛,也变得可怕起来。

白恩警官的尸体,伏在那个养龙虾的水槽上,一只手向前伸搭著,浸在水中,水中有不少龙虾在。他是半跪在水槽前的,有经验的人,一下子可以看出,他是在水槽前死的,死了之后,身子倒下,靠向水槽,所以才会形成现在这样的姿势。

一个警官走过去,把白恩的身子,慢慢翻了过来。立时,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飕”地吸了一口凉气。白恩的脸上,现出一种恐怖之极的神情!那种神情,僵凝在一个死人的脸上,看来更是令人心悸,所有的人,竟没有一个出得了声!

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最年轻的警官叫了起来:“天,他在死前,看到了甚么?他看起来,是被吓死的!”

当然没有人回答得出这个问题来。

而白恩的死因,也很快查了出来。他并不是被吓死的,法医检查的结果是:死于窒息。等到弄明白了白恩警官死因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了。

从听到白恩的死讯起,温谷、原振侠和李邦殊、苏耀东就分成了两批,各自进行他们要做的事。

李邦殊的话说得很明白,虽然他的话,听起来令人产生一种极度的迷幻之感。他道:“白恩警官死在玉代市场?那可能是另一宗它们的行动,看来它们心急了,我们要快点行动才好!”

温谷的声音发涩:“天,它们,它们,你能不能具体一点说,它们究竟是甚么?是你假设的微生物?”

苏耀东看起来,显然和李邦殊站到了同一阵线:“到目前为止,只能作这样的假设。”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不管是甚么的假设,就算是一种我们对之全然一无所知的生物也好,你们怎么去和它们发生接触?”

李邦殊的回答极简单,听来不合理到了极点,但似乎又是唯一的办法,他道:“到海中去!”

原振侠和温谷互望了一下,温谷立时道:“我宁愿先去了解一下,白恩警官的死因。”

李邦殊望向原振侠,道:“你呢?你是一个医生,我不知道你是对一具尸体有兴趣,还是对不可测的某种生物有兴趣!”

原振侠十分难以决定,白恩的死因、死亡经过,他还全然不清楚,所可以肯定的,只是那一定是一宗十分神秘的死亡。而李邦殊要去做的事,似乎更加不可捉摸了。而真正令他犹豫的原因,是他甚么也不想做,黄绢已经离去,他的所有感觉,只是一片惘然,根本不想去做任何事情!

他所想到的是,黄绢是一个讲到了一定要做的人,她一定会在最短期内,动员她所能运用的力量,先作海底资源的开发。而李邦殊却一反常态,要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李邦殊的力量,怎么敌得过黄绢呢?除非李邦殊真能得到“它们”的帮助,但是李邦殊怎么和“它们”作进一步的接触?

原振侠也想到,黄绢对他提起过,她也在海水中看到过“警告”,但是黄绢会接受警告吗?

他先不回答问题,只是反问道:“你准备用甚么方法,在海上和‘它们’联络?如果漫无目的……那可能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者,但是我相信,它们既然选中了我,和我发生了联络,就一定会保护我,不会伤害我!”

苏耀东在一旁叹了一声:“我们自称是海洋学家,但是对于海洋生物,实在所知太少了。邦殊,能有机会再让我和海洋相处,我十分乐意,并且不会拒绝参加你的任何行动!”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暂时不参加你们的行动,我想,到了你们的行动,和黄绢的强势行动发生冲突之际,我或者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当他讲完了之后,他的心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苦涩,又用极度惘然的声音道:“希望我……可以起到一点作用!”

温谷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到时候再说吧!”

他这样讲的时候,望向李邦殊,李邦殊和苏耀东两人,都有种异样兴奋的神情。李邦殊道:“我们不等了,耀东,以你的能力,能够办到甚么?”

苏耀东笑了起来:“任何用金钱可以办到的事,我想我都可以办得到。”

李邦殊道:“好,目前我们只需要一艘设备完善的船,我们要在海上作无目的的漂荡,一直到它们和我们进一步接触为止。唉,在这方面来说,它们比我们进步,我们就不懂得如何与它们接触!”

苏耀东大有同感:“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是甚么!”

两个科学家在感叹,温谷觉得有点急躁,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想去看看白恩,唉,他毕竟是十分有趣的一个人!”

原振侠叹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点著头。

当温谷和原振侠来到玉代市场门前的时候,黑箱车已搬走了白恩的尸体。围观的路人相当多,市场的经理在门口唉声叹气,但是没有甚么人去理会他,注意力都集中在乔丝的身上。

乔丝仍然双手紧握著那根铁柱,身子在发著抖,口中发出可怖的声响,两个警员企图用力去扳开她的手指。

原振侠一看到这种情形,就厉声呼喝:“住手!你们看不出,这位小姐受了严重的惊吓么?”

一个警员不服气地道:“我们只不过是想帮助她!而且她也不能一直在这里不走,她是这件凶案发生时,唯一的在场者!”

原振侠来到乔丝面前,凭他行医的经验而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美丽的长发女郎所受的惊恐,已经超过了她所能忍受的程度!

从乔丝被惊吓的程度来看,如果处理不妥善,可能由于极度的惊恐,而使她的脑神经受到永久的伤害。所以,当救护车来到,两个医护人员跳下来之际,原振侠立时用他专业的权威声调吩咐:“镇定剂注射,动作尽可能缓和!”

一个医护人员走过来,伸手向乔丝的眼睛,想把她的眼皮翻开来看看。但乔丝立时尖叫了起来,原振侠也忙把他推开。

原振侠轻柔地抚摸著她的长发,尽量把声音放慢,听来柔和地道:“一切全过去了,没有事,你接受注射之后,就甚么事都没有了!”

乔丝像是听到了原振侠的劝慰,闪动著眼睛,望向他。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医护人员把镇静剂,缓缓地注射进乔丝的手臂。

一分钟之后,乔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握住了铁柱的手松了开来,整个人也软倒了下来。原振侠忙扶住了她,由医护人员把她抬上了担架。

一个看来职位颇高的警官走了过来,和温谷握手,作自我介绍。

一小时之后,在医院的病房中,他们先听乔丝说出事情的经过。

乔丝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不过看得出,极度的惊恐已不像她在市场门口时,那样影响她,她先说了她去找白恩的经过。

当他们一起来到市场门口之际──由于乔丝离去时的匆忙,所以市场之中,还是灯火通明,大门也只是虚掩著。白恩是自己驾车来的,停好了车,他和乔丝一起下车,指著市场的门口,道:“好了,让我们去看看,鬼魂和人有甚么不同!”

乔丝带著怯意:“警官先生,请别这样说,我并不觉得……很有趣!”

白恩挥著手:“如果鬼魂也能商量,是不是该捉一只大一点的龙虾,我就认为很有趣!”

他一面说,一面已来到了门口,用力拉开了铁门,发出“哗啦”的声音。然后走了进去,大声喝问:“里面要是有人,把手放在头上走出来,我是警察!”

那时,乔丝还在门口,踟蹰著不敢向内走去,不过那只是十分短暂的犹豫。

白恩警官的大声呼喝,和市场内灯火通明,都足以把任何胆子小的人,害怕程度减至最低,乔丝于是也跟著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是收银柜台,绕过了收银柜台,就可以看到那个养龙虾的水槽。

当乔丝走进去的时候,还可以听到白恩的呼喝声,但是白恩的呼喝声,是突然停止的。照乔丝的说法是:“警官先生的呼喝声突然停了下来,刹那之间,四周围都静得像是任何东西都凝结了一样!”

乔丝陡然一怔,恐惧又袭向她,但是她看到了白恩,她看到白恩用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站立著,半曲著身,一只手指向前面,神情更是怪异莫名,像是他看到了甚么绝不可相信的东西一样。但是乔丝却绝对可以发誓:“在白恩警官的前面,完全没有甚么可以令得人惊惧的任何东西或任何现象。”

紧接著,白恩又陡然叫了起来:“别走!”

他一面叫,一面便用极快的速度,取了他的佩鎗在手。乔丝一看到这种情形,已经惊惶得发不出声来,她只可以肯定,白恩一定是一拔鎗在手,就想发射的。

可是也就在他才一扬起手来之际,他忽然之间的动作,更是奇特,像是有甚么可怕之极的毒虫,突然在他的右腕上爬行一样,他的左手陡然握紧了右腕。本来他是用右手握著手鎗的,在此同时,他右手一松,手鎗也落了下来。由于他正在水池之前,所以手鎗一落了下来,就跌进了水池之中。

(乔丝的叙述,立即得到了证明。在一旁同时听乔丝叙述的警方人员,一听到这里,立即派人去找,一下子就在水池中,找到了白恩的佩鎗。)

手鎗一落下来之后,白恩的神情更怪。

当乔丝说到这一部分之际,她忍不住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道:“警官先生开始挣扎,他的那种情形,就像是他和一个无形的魔鬼在打架一样,而他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可怖。我给吓坏了,转身向外就逃,双手握住了门口的那根铁柱之后,就再也放不开了,只是尖叫著。一直到有人……好像有人大声问我,里面的那个人是谁,我才说出了白恩警官的名字。”

可能是在乔丝奔出来之后不久,白恩就倒在水池边上死了,而乔丝的尖叫声,又吸引了路人。

那个打电话到警局去的路人,也是第一个发现白恩尸体的人,他的叙述没有甚么特别之处。

那个路人走进市场,看到白恩倒在水池边上,一看就知道已经死了。他再走出来,据他说,他喝问了一百次以上,乔丝才告诉他死在市场中的是甚么人,他就打电话给警局。

温谷和原振侠在第二天,就知道了白恩警官的死因:“死于窒息。”

原振侠还和验尸的法医讨论了一下:“窒息,是甚么意思?是他的头部浸进了水池之中,引致了窒息的?”

法医摇头:“不,他肺部一点积水也没有,只是窒息,并非受溺而致窒息。”

温谷本来就十分性急,这时由于白恩死得怪,更是急躁,大声问:“那是甚么意思,死者没有伤痕,怎么会窒息致死?”

法医瞪了温谷一眼:“譬如说,用枕头压著一个人的脸部,阻止他呼吸,就可以令一个人窒息而死,而不留下任何伤痕!”

原振侠挥了一下手:“白恩警官是一个十分强壮的人,而且受过自卫技击训练,若要令他在没有伤痕的情形之下窒息,至少要两个以上的人行凶。而乔丝小姐却说,根本没见到别的人!”

法医显得很不高兴:“或许是她在说谎,我只知道,他的死因是窒息。你是医生?

你应该可以明白他的死因!”

原振侠苦笑道:“当然,我不是怀疑你的判断,只是……只是……”

只是甚么?原振侠也无法说得上来。一个强壮高大的人,会突然之间,因为窒息致死,事情怪异到这种地步,还有甚么好说的呢?

令一个人窒息致死的原因,可能有七、八十种,但是没有一种适用于白恩的死。而原振侠和温谷,又相信乔丝的恐惧,绝不是假装出来的。也没有甚么人,能在这样恐惧的情形下,还能从容说谎。

那也就是说,乔丝的叙述是真的,白恩的死因不明。和那对来自缅因州,在殓房中神秘死亡的夫妇一样,死因不明。

两人的心中也都想到了李邦殊的话:“这是它们行动的又一例子!”

“它们”!

难道真有甚么生物,有那样的能力,可以令人消失、死亡,甚至,可以令得整个船队,在海面之上失踪?

当温谷和原振侠回到了住所之际,天色已经大明了。他们也不觉得肚饿,不觉得疲倦,只是紊乱和抓不到任何头绪,不知道如何才好。

李邦殊和苏耀东已经不在了。温谷和原振侠都躺著,不住地抽著烟,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到中午时分,温谷才问了一句:“原,你是一个医生,你相信,如果许多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联合起来,就可以和人类相对抗么?”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你的问题太含糊了,你是想否定李邦殊的假定?”

温谷重重在一张椅上捶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想做甚么,我的思绪,从来也没有这样紊乱过!”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也一样,但我们必需静下来,先肯定一些事……”

他停了片刻才继续:“刚才你的问题,其实可以说:是不是小到肉眼见不到的微生物,有著不为人所知的力量,可以和人对抗?”

温谷苦笑了一下:“随便怎么说,总之,微生物和人对抗……这真令人无法想像。

不管这种微生物生活在海中,还是在陆地上……太令人无法想像!”

原振侠望著温谷,道:“作为一个医生来说,倒并不觉得太不可想像!”

温谷睁大了眼,原振侠解释著:“整个人类的医学,一大部分就是人类和微生物对抗的过程,是人类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对付致病的微生物的过程!”

温谷呆了一呆,道:“你弄错了,人对抗微生物是存在的事实,但是不能倒过来说,微生物也会对抗人!”

原振侠道:“为甚么不能呢?有些药物,例如抗生素,才被培养出来之际,就可以十分有效地对付多种细菌,但是抗生素问世几十年之后,有些细菌就不会被抗生素消灭,它们有自己的方法,对抗人类用来消灭它们的药物。这种情形,也存在很久了,说明了微生物一直和人类在对抗,一直是这样!”

温谷涨红了脸,道:“你……这样说……是,我承认这种对抗的现象,是早已存在著的。但是……像如今发生的一连串事,那种形式的对抗……至少,我无法接受微生物会有思想,可以通过文字的形式,去警告人类这样的事!”

原振侠苦笑:“别激动,老朋友,我和你同样不能接受。但是事实是,至少已有两个人,李邦殊和黄绢,看到了这样的文字警告!”

温谷拾起枕头来,把他自己的脸盖住。温谷虽然没有说甚么,但是他显然是在表示,他仍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原振侠喃喃地道:“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和它们接触!”

温谷一下子抛开了枕头:“那算是第几类接触!”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知道,人类渴望和外星生物接触,其实是一种很奢侈的愿望,因为人类和地球上其他生物的接触,就少得可怜。把其他生物一概视为低等生物的态度,就很不科学!”

温谷坐起身来:“你这种说法,只是哲理上的说法。哲理上可以说,人不但对地球上其他的生物不了解,人与人之间也不了解,很少真正的接触。甚至于,自己对自己,也不一定了解!”

原振侠十分无可奈何:“可以这样说,但我的意思是,每一种生物,不论它们是为了甚么原因而出现在地球上,都有它们继续生存,不被干扰的权利。再小而讨厌的生物,都有它们独特的生活方式,甚至跳蚤──”

温谷闷哼一声:“别告诉我跳蚤有比人更进步之处!”

原振侠也坐了起来:“正想告诉你这一点。生物学家已发现,跳蚤,有利用超高频声波来互相通讯的能力,那是美国西维吉尼亚大学的研究者,最近的发现!”

温谷眨著眼,想表示不相信,但是他随即道:“或许是,我也知道,有些蛾类,可以用一种微弱的信号,和几公里之外的同类通消息。可是,杀人和令得一个船队失踪,却是另外一件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要在显微镜下才看得到的鼠疫杆菌,曾消灭过上千万的人,几个人算得了甚么!”

温谷涨红了脸:“可是那一千多万人的死因是知道的,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原振侠却很冷静:“当细菌还没有被发现之前,当人类的科学知识还没有知道细菌之前,患鼠疫症死的人,一样是死于不明不白。我们只能说,白恩和那对中年夫妇,死因不明,那是因为我们的知识程度,还不知道他们为甚么会死!”

温谷的声音越提越高:“被微生物害死的人,不会消失,身体还在!”

原振侠沉默了一会,才突然反问:“他们的身体现在在哪里?”

温谷十分恼怒:“鼠疫横行在几百年前,尸体当然早已腐化了。”

原振侠笑起来:“我们的辩论有结果了。”

温谷愤然:“我不明白你说甚么!”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尸体之所以会腐烂,消失,全是由于细菌活动的缘故,你也承认了细菌能消灭人体的事实了!”

温谷哈哈笑了起来:“那要多久?原医生,细菌要消灭人体,至少得好几年的时间吧?你怎么解释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消失的那种事?”

原振侠摊开双手来:“事实上,我也无法解释,但是我知道,我们对于一切生物所知的太少。而且,理论上来说,经过一段时间之后,细菌的活动能令得动物的身体消灭,那么,只要细菌活动的过程加快,就可以缩短时间,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比例式!”

温谷望了原振侠一会,忽然道:“你不觉得我们在这里,为这种虚无飘渺的假设而争论不已,是根本毫无意义的事吗?”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叹了一声:“对,李邦殊和苏耀东在做的事,才有意义得多!”

温谷闷哼一声,十分不以为然地指著原振侠:“我宁愿你去追求那位美丽又强悍的女将军了!”

原振侠的心头,像是被一枚利针刺了一下,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那种疼痛,甚至令得他的身子,也为之震动了一下。

温谷看到自己的一句话,引起了原振侠这样的反应,大是歉然,伸手拍了拍原振侠的肩头。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而又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温谷拿起了电话,听了一听,就交给了原振侠,道:“好像是苏耀东!”

原振侠听著电话,却只听到了一连串急促的喘息声。原振侠“喂”了几声,才听到苏耀东的声音:“振侠,你快来!”

原振侠怔了一怔:“到甚么地方来?”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传来的只是一阵“沙沙”的杂声,夹杂著喘息声。原振侠又问了几次,才听到一句回答:“在海上!”接著,又是更响的杂声,连喘息声也盖没了。

那种杂声,听起来全然像是接收不良的收音机所发出来的。原振侠立时想到,苏耀东还在船上,他利用了无线电话,但是通讯器材显然有故障了!

他又连连说著“喂”,可是突然之间,甚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原振侠拿著电话在发怔,温谷已疾声道:“快去找他们!虽然他只说在海上,一定是在欧胡岛附近的海域,不可能船行得太远。”

原振侠放下电话:“我们用两艘船,分头去找,发现他们的机会比较大些!”

温谷已经抓起了大衣,向外冲去,冲到了门口,才又退了回来,用电话向出租船只的公司联络。原振侠在那几分钟之间,只是搓著手,不断地喃喃自语:“天,在海上,真可以发生任何想像不到的事!”

半小时后,原振侠和温谷分别驾驶著性能良好的快艇出海。在一起驶出了海面之后,他们互挥了挥手,一个向左,一个向右驶出去,两人环岛行驶,可以在各自绕了半个岛之后再会合。

不过,到了温谷绕了半个岛之后,却并没有看到原振侠。他继续前驶,一直到了与原振侠分手的海面上,仍然没有看到他。

温谷的红发,在阳光下看来更是夺目,他不断用手抓著自己的头发。焦急的心情,令得他几乎甚么也不能想,只是翻来覆去,想著临出发之际,原振侠所讲的那句话:“在海上,真可以发生任何想像不到的事!”

有甚么想像不到的事,发生在原振侠身上呢?既然是想像不到的事,温谷自然不知道。他只好靠岸,去增添燃料,然后,再在海上兜圈子,希望能和原振侠会合。

在原振侠身上,当然是有事情发生了。不然,温谷不会找不到他。

当他和温谷分手之际,他向西驶,和海岸保持著五百到一千公尺的距离。就这样,要在海上找一艘不知型号大小的船,自然是相当困难的事。不过好在海面上的船并不多,当他驶过那个被叫作“中国人的帽子”的小岛之际,才遇到了两艘。可是略一驶近,就知道那是度假人士在嬉戏,并非他要寻找的目标。

他继续向前驶,已来到了浪头相当大的海面上。快艇虽然速度很高,但是也不免随著海浪起伏著,他一面小心驾驶,一面留意著海面上的船只。不多久,就看到在前面有一艘游艇,几乎在海面上停留不动,在随著波涛起伏。

原振侠加快速度,向前驶去,当他接近那艘船之际,他已经看到,有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倚著栏杆,在俯视著海面。原振侠立即认出,那个人正是苏耀东,他一面扬手,一面大叫起来。

在那艘船上的苏耀东,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呼叫。原振侠一直把快艇驶到船边,苏耀东才抬起头,向原振侠望来,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声音嘶哑,指著海面:“他……他已经下去超过三个小时了!我……不知怎么才好?船上的通讯设备突然损坏……我又不敢离开这里,你……”

在苏耀东说话时,原振侠已经上了船,望向苏耀东指著的海面。海水澄蓝,浪头不时卷起一条白色的边,看出去,一点异象也没有。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带的压缩空气,够支持三小时以上?”

苏耀东叫了起来:“甚么压缩空气!他就是这样子便跳下去的!”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失神地重复著苏耀东的话:“李博士……他就是这样跳下去的!”

苏耀东的面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著:“我阻止不了他,他说……它们会保护他,会在他的头部,形成一个空间,使他可以呼吸,他曾经有过这样的遭遇,我也经历过。所以他就这样下了水,他不知道给它们带到甚么地方去了,我……我……”

在阳光下看来,苏耀东的脸色惨白,原振侠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也好不了多少。

苏耀东用尽气力,才能继续说下去:“我怕……他也会和那些失踪的人一样,就此在……海水中消失了!”

虽然阳光灿烂,但是原振侠仍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不会吧,它们要和他联络……他是接到了甚么信号才下水去的?”

苏耀东道:“很奇怪,我们一起在船舷上,我甚么也没有看见,但是他却指著海水嚷叫了起来:‘看,它们来了,它们来了!’他叫了几声之后,就要下水,我也阻止不了他……我想,我也应该到海水中……”

苏耀东的话还没有讲完,突然之间,整艘船,被一个在海面上突然生出的巨浪,涌了起来。那巨浪是如此之高,以致船被浪头托高之际,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海面是在他们的二十公尺之下!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紧接著,船又迅疾无比地向下落来。浪头向前移,随著浪头的移动,海面上出现了深沟,船也落进了那个深沟之中,四面的海水,也足有二十公尺高。再接著,不等他们有任何的动作,四面壁立的海水,已经合拢,将他们围到了海水之中!

在接下来不到半分钟之际,原振侠根本甚么也不能想,他的身子被海水包围著,并且有一股极大的牵引力量,他可以感到这股力量。然后,在他略为镇定一下之后,他完全可以体会到苏耀东曾经遭遇过的经历了,人在海水之中,但是他的呼吸,却一点困难也没有!

原振侠睁开眼来,一时之间,他像是身在梦境之中一样。那股牵引的力量还在,使他在感觉上,感到自己是在急速移动。但是他却无法肯定这一点,因为他根本看不到四周围的情形。

在他的头部,有一个相当大的圆形空间,像是海水涌过来,到了这一部分就被甚么东西逼住了一样。不知是由于海水的反光折射作用,还是另有原因,气泡的“壁”,是一种银灰色的闪光。

原振侠叫著:“耀东!耀东!”

可是他却得不到回答,他知道,水并不是良好的传声体,苏耀东就算在他附近,也不会听到他的叫声。他试图移动自己的手臂,希望能碰到苏耀东,可是海水却有一种将他全身紧束的力量,令他根本无法移动自己的肢体。

那种感觉,真像是梦幻,绝对不是真实的感觉。可是在镇定下来之后,他的思索能力,却一点也没有受影响。他立时想到,他如今的处境,绝不是海水本身造成的,而是海水中有一种力量,在推动他,在供给他呼吸用的空气。

这种力量,是由甚么造成的呢?真如李邦殊所说,是海中肉眼所见不到的微生物造成的?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睁大了眼。可是除了银灰色的闪光之外,甚么也看不到,在他的眼前,也未见有甚么文字出现。

原振侠无法计算自己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经过了多久,突然之间,他觉得身子向上浮起,忽然之间,就浮出了水面。眼前相当黑,但不是黑到全然看不见,原振侠像是在潜水之后浮上水面一样,他发觉肢体也已经能活动了,就自然而然划著水。

就著阴暗的光线,他看到就在他的身边,也有一个人在划著水,那是苏耀东。原振侠立时叫了一声,他的叫喊声,引起了一阵回音,苏耀东的回答也来了:“我们是在一个大岩洞里!”

两人互相游近,当他们接近时,又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对,我们是在一个大岩洞中,一个海底的大岩洞。当几亿年前地壳变化,形成这个岩洞之际,空气被包在里面,逸不出去,一直到现在!”

原振侠和苏耀东忙循声看去,看到在一块又大又平坦的岩石上,李邦殊神态很悠然地坐著,正伸手指向他们:“所以,我们现在呼吸的空气,是几亿年之前的空气!”

苏耀东和原振侠忙向前游去,攀上了那块岩石。苏耀东抹去脸上的水:“你在这里多久了?”

李邦殊回答:“一下水不久就被它们送来了。你们可知道,它们有能力将人在海中运送,可是那得花多大的努力,你们能估计得到吗?”

原振侠皱著眉:“首先先要知道,它们究竟是甚么样的生物。”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他的神情上看来,像是他所说的“几亿年之前的空气”

,能令他特别感到欢畅一样。他一字一顿地道:“是最不为人类注意的微生物,生活在海水中、空气中、泥土中,甚至煤层中的微生物。有的小到要用电子显微镜才能看得到,最小的甚至是滤过性的,它们实在太小了!”

原振侠用心听著:“这样微小的生物──”

李邦殊陡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小?大或小,是比较的!人类以为人体很大,鲸很大,但是在整个宇宙之中,甚至地球也只不过是一颗微尘!”

原振侠和苏耀东互望了一眼,两人都不说甚么,只是急切地想听李邦殊的意见。

李邦殊的神情有点激动:“别以为它们小,就不是生物,它们一样是生命。虽然它们的生命形态和我们大不相同,可是它们生活在地球上的历史,比我们久了不知道多少!像在这个海底岩洞中,空气是几亿年之前的,那时,地球上根本没有人,甚至连哺乳动物都未曾出现,但是早已有了各种各样的微生物。别以为它们的生命力是脆弱的,它们生命的延续力,比人类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原振侠等他略停了一停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海上突然而起的巨浪,我们能够被一种神秘力量推到这里来,以及你在海中看到了字,全是你所指的微生物的行动?”

李邦殊用力点著头,神情也变得十分严肃。

苏耀东和原振侠深深地叹著气,李邦殊讲得如此肯定,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虽然当原振侠和温谷议论之际,他引用李邦殊的观点,但是这时,他突然有一种梦幻似的感觉。尤其,当李邦殊忽然大声宣布:“战争已经开始了!”的时候。

苏耀东和原振侠一起叫了起来:“战争?”

李邦殊直指著原振侠:“你是医生,应该知道,人和微生物之间的战争序幕,已经进行了几千年之久了!”

原振侠声音低沉:“是的!”

李邦殊的神情带著点嘲弄:“谁胜利了,谁失败了?”

原振侠又抹了抹脸上的水。在这样的一个海底岩洞之中,又才从海水中出来,却要讨论那么玄幻的问题,真令得他有点在梦中之感。

在李邦殊炯炯的目光注视之下,原振侠还是作了回答:“很难说,人类胜了好几仗,有很多细菌,已经不能再危害人的生命了。但是还有太多的微生物,人无法控制,像引致流行性感冒的病毒,此外还有致癌的变异细胞……”

李邦殊叹了一声:“原,你太维护现代医学,也太高估了人的力量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譬如说天花,已经很少发生了,但这是不是证明天花病毒,已在地球上不存在了呢?当然不!地球上每天都有生物绝种,但绝不包括任何微生物在内!”

原振侠想了想:“我可以同意你的说法,但是我不明白你说的战争序幕,是甚么意思。”

李邦殊低下头去一会,才又抬起头来,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深刻的忧郁:“以往几千年,只不过是人和微生物之间的战争序幕,现在,如果人类再不抑制自己的行为,真正的战争就要开始。地球上所有的微生物,就会用它们自己的方法联合起来,消灭人类,使得地球上回复到几亿之前,根本没有人的状态!”

李邦殊讲得激动而认真,但是听者的反应,却是木然。这种说法,对任何人来讲,都是难以接受的事情。过了半晌,苏耀东才道:“这是不可想像的事!”

李邦殊叹了一声:“发生在你身上奇异的遭遇,也还不能使你相信?”

苏耀东迟疑著:“我承认那是无法解释的怪现象──”

李邦殊大声道:“完全可以解释,海洋中天文数字的微生物,各自把它们能发挥的能量,一起发挥出来。极细微的震荡力量,只要无限次地平方又平方,用几何级数乘上去,就会变成一股庞大的力量,足以在海面上,突然卷起一个二十公尺,或者更高的浪头!”

苏耀东沉吟著:“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李邦殊大声疾呼:“不是理论,先生,你已经经历了两次这样的巨浪,你还怀疑甚么?”

苏耀东满面疑惑,讲不出话来。

李邦殊静了一会,才又道:“让我讲得有条理一些,我才一下水不久,就感到──”

他略停了一停,双眼之中,射出了一股奇异的光辉来。这是一个毕生致力于科学探索的科学家,在他的探索有了成就之后的特有神态。

李邦殊心中充满了信心,他知道自己一到海水之中,一定会得到保护。这种信心,不是自然而然生出来,而是他在下水之前,已经在海面上,又看到了闪耀的、流动的文字。

他在船舷上注视著海面,突然之间,字迹出现了:“请下来!请下来,我们在等著你!”

当李邦殊一看到在海水下闪耀的文字之际,他立时高声呼叫,叫苏耀东同时注视著海面,可是苏耀东却看不到甚么。

在那一刹间,李邦殊心中起了一个疑问。他想起,当他第一次在海水之中,发现那种奇异的现象之际,那两个立时冲了下来的保镳,也甚么都没有看到!

现在,海中出现了文字,召唤他到海中去的那种奇异现象,清清楚楚呈现在他的眼前,可是苏耀东却像甚么也没有看到。

这立时使他有了一种新的设想!

以前,他曾设想,海水中会有这种异象,是数以亿计的微生物,把它们自己微小的身子聚在一起,排出了文字来,使人可以看得到。

但现在,他却知道以前的设想是不对的。能使他看到了有文字在海水中出现,当然是微生物的活动,但是那绝不是它们用身体排出了文字,而是它们放射了一种不可知的能量,用这种能量,刺激某一个人的脑部视觉神经部分,使得这个人看到了文字!

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其他人看不到。

当李邦殊想到了这一点时,他真是兴奋莫名。微生物能通过那么奇妙的方式,来和与它们生理结构全然不同,相去不知多远的生物来沟通,这不是太奇妙了吗?

苏耀东当时,注意到了李邦殊的神态有异,但却不知道他有了新的设想。

李邦殊怀著极度兴奋的心情,一跃下水。当他的身子被海水包围之后,他只屏住了气息几秒钟,接著,奇异的现象发生,在他头部的海水,看来像是被一种力量所逼一样,向外散开去,形成了一个球形的空间,使他立时可以畅顺地呼吸。

李邦殊是一个海洋学家,他自然知道,海洋中的微生物,有若干种,具有放出氧气的功能。他可以肯定,他那时呼吸进肺部的氧气,就是由亿万个微生物所提供的。

然后,他的身子开始在一种被海水紧束的状态下,向前移动。没有多久,他的身子向上浮,就到了这个岩洞之中。李邦殊才一浮出水面,以他的海洋学的知识,他立即知道自己是在一个海底的岩洞之中。同样性质的岩洞,在他以前的深海探测生涯中,并不罕见,可是当他浮出水面之际,他看到的现象,真令得他毕生难忘!

那是在他浮上了水面之后,不到十秒钟之内发生的事。他看到了各种各样奇异的图案,每一种大约有手掌大小,带著各种奇幻莫测的色彩,有的是半透明的,有的是透明的,形状千异百怪,就在他的眼前,以一种相当高的速度在移动著。而每一种图案的本身,又各自在活动。

当李邦殊才一见到这种情景之际,他根本无法想像那是甚么现象,他像是跌进了一个奇异的梦幻世界之中!

在那千百万种移动的图案之中,偶然会有一两种,使他感到那是十分熟悉的图形。

但是,由于它们移动得十分迅速,一闪即逝,李邦殊也无法把这种图形,和记忆之中感到熟悉的相对照。

各种不同形状,不同色彩的图形,像是永无休止一样,在他的眼前浮现,李邦殊真正呆住了。突然之间,当他一连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图形之际,他不由自主惊叫了起来!

那几个图形,虽然也是一闪即逝,但是其中有一个,由于他实在太熟悉了,所以,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是海洋微生物中的一种双鞭甲藻!

一点也不错,那种微生物,在电子显微镜下,经过高倍数放大之后,就是这样的图形,它有著橘红色的内在色彩,透明的外膜,三个芒刺状的突起。

这种双鞭甲藻,能像动物一样地攫食,也能像植物一样自己制造养料。那曾是李邦殊专门研究的课题,他曾在显微镜下连续观察过这种微生物将近一年,印象实在太深刻,深刻到了不可能认错的地步!

当他有了这个发现之后,他真正怔呆了,连气息也不由自主,急促了起来。

他立时又认出了几种,一种会发光的矽藻,一种桡足类的微生物,有几个扭曲的,看起来像是大肠杆菌。虽然有更多的“图形”,是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见过的,但是他也知道眼前的异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李邦殊可以肯定,眼前的异象,是许许多多微生物,包括生活在海水中,和生活在空气中的许许多多微生物,在向他介绍它们自己,让李邦殊清楚地看到它们的样子!

出现在李邦殊眼前的“图形”,每一个都有手掌般大小,那可能是微生物原来大小的数万倍。李邦殊不知道它们用了甚么方法,可以使他看到了放大了的微生物。或许是微生物用了一种特殊的信号,刺激了他的视觉神经,使他的视觉敏锐了几万倍?

李邦殊整个人,像是置身于梦幻中一样,他贪婪地注视著,不放过每一种在他眼前迅速移动的“图形”,试图捕捉住它们的形象。

然后,在大约五分钟之后,所有的“图形”全消失了。李邦殊吁了一口气,其中,他所见过的,还不到万分之一!

那也就是说,和人类一起生活在地球上的微生物,至少还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人类连它们的存在都不知道的,别说对它们了解有多少了!

在定了定神之后,他离开了那块岩石,虽然以他这时的经历来说,已令得他绝对相信微生物和他之间,是可以沟通的,但是他也并不以为,微生物可以听到他发出的声音。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向我介绍了你们自己,我也知道,当然,这只是你们之间一部分。”

当他在这样讲的时候,他四面看看,随即,他看到了在岩洞中,平静的水面上,起了闪光。

海面在不断地闪著光──不论那是他的脑部视觉神经部分,受了某种力量的刺激,导致他“看”到东西,或是他真正看到东西。

(事实上,极多种海洋微生物会发光。它们为甚么会发光,就像萤火虫为甚么会发光一样,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化学反应,科学家至今不明所以。会发光的海洋微生物,当它们群集于海洋表面之际,所发出的光芒十分强烈。在波多黎各附近有几个海湾,发光的微生物在黑夜发出来的光芒,亮到可以看书。)

李邦殊屏住了气息。闪耀的光芒,不久就排列成了文字,不断闪动,不断变换,李邦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文字变了又变,足足有一小时之久。

当文字终于消失之际,李邦殊揉著眼,才感到了双眼的酸痛。他非常激动,大口大口喘著气。

他不顾岩石是多么湿,他在石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令得自己紊乱之极的思绪,尽量先理出了一个头绪来。由于他刚才看到的文字十分杂乱,他必须这样做。过了许久,他才坐了起来,心情轻松得多了。也就在这时候,岩洞中传来了水声,原振侠和苏耀东两人,冒出了水面,也到了岩洞之中。

“你看到的那些文字,说了些甚么?”原振侠和苏耀东异口同声,迫不及待地问。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我无法将看到的原文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但是我完全懂得它们的意思。”

原振侠和苏耀东盯著李邦殊,李邦殊的语调相当缓慢:“地球上的微生物,我们对它所知极少,它们是生命形态的一种。我不知道人类要到甚么时候,才能对它们的生命形态有百分之一的了解。微生物要求它们的生命方式,不被破坏!”

原振侠大声道:“这是甚么要求?微生物曾大量夺走了人的生命!”

李邦殊叹了一声:“我想微生物和人一样,有好的和坏的两大类。不要忘记,各种抗生素,也全是微生物,在近几十年之中,抗生素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

原振侠不禁讲不出话来。是的,抗生素是微生物,抗生素所产生的一些化学物质,能消灭另一些微生物,几十年来,不知挽救了多少人!

在微生物世界中,也和人类世界一样,不断有著尖锐的冲突和斗争。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作为一个医生,他却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是事实!

他作了个手势,示意李邦殊继续讲下去。

李邦殊道:“海洋中的微生物,一直未受到人类活动太大的干扰。但是海底资源的开发,已经被人类提到日程上来了。人类开发海底资源,必然的后果,是导致海洋微生物的生活环境,起彻底的变化!”

苏耀东喟叹著:“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

李邦殊的神态十分坚决:“要尽量避免,从现在起,我要尽一切努力,来阻止人类干扰海洋!”

原振侠闷哼一声:“为了微生物?”

李邦殊振臂:“不,更重要的,是为我们自己,为人类!”

原振侠和苏耀东都现出不解的神情来,望著李邦殊,等著他进一步的解释。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大家都知道生态学,知道自然环境的生物,是一种连锁。几乎每一种生物,都和另一种生物有关联。这种自然的连锁关系如果受到了破坏,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

原振侠和苏耀东都“嗯”了一声,这是生态学的普通常识。

李邦殊继续道:“海洋自然生态遭到破坏之后,会产生甚么结果,人类是不知道的!”

原振侠立时问:“难道微生物知道?”

李邦殊肯定地道:“是,那是它们的事,它们当然知道。结果十分可怕,会影响到许多种类生物的生命,可以预见的结果,它们已经有示范!”

原振侠怔呆了一下:“示范?”

李邦殊道:“是的,近日来发生的一连串生命的丧失,人的消失,全是它们的示范?”

原振侠和苏耀东齐声道:“还是不明白。”

李邦殊道:“如果海洋的开发,使海洋微生物的生活环境起变化,例如,海水中的鹹性比例增强,各种微生物,就会使自己分泌出更多的酸素来对抗。大量分泌酸素的结果,会使得海中其他生物无法生存,到了最严重的时候,微生物分泌的酸素,越来越强烈,可以使得其他生物,甚至人,都在一刹那之间,被这种酸素所腐蚀,而完全消失!

原振侠感到喉头发乾:“你是说,在花马湾失踪的四个男女,和那位玛姬小姐,就是这样消失在海中的?”

李邦殊道:“是,在几秒钟内,由亿万微生物分泌出来的强酸,就可以比硝酸、硫酸具有更强烈的腐蚀力。而要注意,现在它们有能力这样做,若干年后,当它们必须这样做的时候,海洋中其余生物,根本无法抵抗,海洋将只成为微生物的世界,没有鱼,没有海草。想想看,就算人不跳进海水中去,生活是不是也受影响?”

原振侠喉际被哽著的感觉更甚:“那么……那只……手是怎么一回事?”

李邦殊叹了一声:“那么浅显的警告,就是没有人想得到。那是腐蚀了整个身体之后,留下来特地警告人类的,可惜没有人懂──”

李邦殊作了一个手势,不让原振侠和苏耀东插口:“它们还示范了更强烈的例子:即使是饲养龙虾的水池,那么一点海水之中的微生物,也有能力可以把人体消灭。它们分泌的酸素,可以强烈到这种程度!”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摇著头:“那一对青年夫妇,不见得会把自己整个人浸在水池中!”

李邦殊道:“当然不会,也不必要,他们的手浸入了海水之中,微生物的腐蚀作用就开始。微生物把它们的繁殖加快,每十分之一秒加一倍──譬如这样说,在十秒钟之内,人的身体就不再存在,像是被埋在土中十年的结果一样,完全被微生物消灭尽了!

苏耀东道:“可是……池中的龙虾反倒活著?”

李邦殊点头:“正因为消灭的过程,实际上是在空气中进行的,所以龙虾反倒可以生存。整个过程极快,那一对男女,连离开水池边的念头都未能起,所有可能被细菌消灭的东西全消灭了。只有少量的金属品,留了下来,跌进了水池之中。”

苏耀东道:“是你的设想,还是……”

李邦殊挥著手:“是它们告诉我的,全在我所看到的文字之中。”

原振侠大声叫了起来,他的声音之中,带著极度的震栗:“这不可能,它们若是能分泌出这样强烈的酸性物质来!它们自己也早不存在了!”

李邦殊闷哼了一声:“原医生,你对生物知道得太少了。你应该知道,人体内分泌的酸液,像胃酸,酸性何等强烈,可是也未见得使人的胃不存在!”

原振侠张大了口,感到呼吸极度的不畅顺。李邦殊又道:“更何况,它们这样做的话,它们自己的牺牲,也极其巨大!不过它们的数量是如此之多,而繁殖方式又那么进步,所以它们全然不怕牺牲,可以禁得起用极大的代价,去完成它们要做的事!”

苏耀东问:“代价大到甚么程度。”

李邦殊叹了一声:“像在海中,把一个人移送到一个目的地去,它们的牺牲,约莫等于人类经历一次世界大战!天知道,它们哪来的这样的勇气和意志力!”

把“勇气”、“意志力”这样的词汇,和微生物连在一起,真有一股捉摸不到的虚幻之感。那是存在的事实,可是这种事实,距离一切教育所形成的观念又是那么遥远,那样不可捕捉!

李邦殊看到了苏耀东和原振侠,那种无可名状的神情,他笑了一下:“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怎样把这种事实告诉世人才好!而它们又那么认真,它们展示的能力,实在十分惊人,远远超出任何人所能想像之上!”

原振侠呻吟了一下:“别告诉我……它们能令一只手,单单的一只手,有力扼死两个人!”

李邦殊双眼之中,射出异样的光采来,声音也变得十分尖锐:“为甚么不能?”

原振侠用投降似的声音道:“如果你这样向世人说,唯一的结果,就是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去!”

李邦殊用力挥著手:“科学上的先知,都是被人当精神病的,吉渥达诺·布鲁诺被烧死,就是因为他是先知!”

苏耀东的声音听来十分疲弱:“那……真是……一只手……扼死了两个人?”

李邦殊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才道:“一只手,肌肉和骨骼结构完整,就可以活动,可以做任何手能做的事。亿万微生物的力量,不但可以使一只手活动,甚至于可以使所有还完整的身体,譬如说,可以使一个死人,做他能做的活动!”

岩洞之中本来就不是很暖和,这时,连李邦殊在内,都感到一股极度的寒意。似乎在黑暗之中,他们都看到这样的一幅画面:所有的死人,包括已埋葬了的和没有埋葬的,都蠕动著破土而出,用他们已死了的肢体,做著他们能做的事!

李邦殊不由自主喘著气:“还不止这样,它们更示范了可以令得一个健康的人窒息而死。这对它们来说,更加简单了,只要大量聚集在人的呼吸器官上,堵塞空气的进入就可以了。人脑只要缺氧三分钟,就会形成死亡,多么脆弱的生命!这种生命,要经历几十年才能成长,而在一秒钟之内就可以消失,而且繁殖又是这样困难。比起微生物来,人的生命形式,真是落后至极,真难想像这样落后的一种生命,竟然能成为一个星球的主宰!”

李邦殊涨红了脸,顿了一顿之后,才又道:“有一个事实,你们总应该明白了?”

他不等回答,立即又道:“这个事实就是,如果微生物和人类之间,正式展开一场大战的话,被消灭的,一定是人类,不会是微生物!”

原振侠和苏耀东两人,都不由自主点著头,他们的确已明白了。但是,别人会明白吗?正在作出各种各样行动,破坏自然生态的人会明白吗?黄绢会明白吗?已经明白了的极少数人,能为阻止破坏自然生态做些甚么呢?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们不能做甚么,除非我们可以率领微生物,去让全世界人明白这种情形!”

李邦殊长叹一声:“这正是我们提议它们去做的事。它们既然能用一种力量,使人脑中的视觉神经起作用,叫人‘看’到东西,又能用同样类似的方法,使人‘听’到声音──玉代市场的那个收银员,就听到了交谈的声音,就应该尽它们一切力量,使世上重要的,有力量的人物,看到和听到这一切!”

原振侠声音苦涩:“事实上,它们是在这样做,黄绢就曾看到过它们的警告,可是……可是……如今领导著人类的那些大人物、领导人,全是那么冥顽不灵,那么只顾到目前的利益,给他们的警告再多,他们也不会相信!黄绢就一点也不信!”

苏耀东也跟著苦笑:“除非它们集中力量,把它们的示范扩大,才能使人类知道,自己面临著一个大危机!但到那时候,人类文明大倒退,又回复到原始时代了!”

李邦殊盯著苏耀东:“你倒很乐观,回复到人类的原始时代?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史前文明,在我们这一种人出现在地球之前,早已有过高级生物,可是却灭绝了。有的人说是被核战消灭的,现在我知道,全是被微生物消灭的!”

原振侠心情沉重得说不出话来,把一块小岩石踢进水中:“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李邦殊道:“它们正在组织力量,会送我们离开的。它们其实不是想敌对,对我的船队,它们就只是让它迷失在海洋中,现在,应该已经‘脱险’了。耀东,我决定要尽我一切力量,向世人宣扬这件事,同时,再进一步研究它们!”

苏耀东沉声道:“我会尽一切力量支持你!”

原振侠缓缓地伸出手来,苏耀东和李邦殊也伸出手,他们像是在参加一个庄严的宗教仪式一样,三个人的手凑在一起,然后紧紧地互握著。

在这之后,他们就保持著沉默。岩洞之中十分静,静到了可以听到相互之间的呼吸声。

时间慢慢地过去,李邦殊在过了很久之后,才低声道:“近来它们的活动,一定令得它们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它们曾表示过,不愿再用这种方式和人类沟通,所以我们就必须研究,如何进一步去了解它们!”

苏耀东侧头想著:“第一步可以做的事,是联络可以联络到的微生物研究工作者,把我们的发现向他们宣布,然后再展开研究。进一步的工作,是可以和保护自然生态的组织联络!”

李邦殊叹了一声:“是啊,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原振侠道:“只要我们开始去做,情形总比不做来得好!”

他们继续讨论著该如何进行许多要进行的事,大约在四小时之后,才有一个浪头,突然卷了起来,把他们从岩石上卷进了水中。

然后,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个相当大的空间,在他们的头部。这一次,他们三个人,都清清楚楚看到,在那个空间之外的海水中,现出了文字:“谢谢你们”。

半年之后,有一件轰动科学界的大事,有一千多位著名的微生物学者,集中在苏耀东主持的远天机构的会议大厦中开会。可是开会第一天,就有九百余名学者,退出了会议。

退会代表纷纷指责这次会议,一位曾经得过诺贝尔奖的学者的发言,最具代表性,他说:“我以为来参加一个严肃的科学会议,谁知道结果是来听一个疯子的梦呓,对这类幻想式的会议,我没有兴趣。”

留下来的学者,不超过一百人,李邦殊、苏耀东和原振侠已经十分满意。因为那些学者,至少在观念上接受了他们提出的事,虽然真正相信的人,少之又少,但那总是一项进展。

几乎是在同时,另一项国际瞩目的行动,是阿拉伯世界和亚洲的王氏集团合作,开发海底资源,由黄绢主持,大规模的海洋探测工作展开。保护自然生态组织,派了几百艘船去阻止,但是一点作用也没有,改变海洋生态,破坏生态连锁的工作已开始了!

李邦殊埋头于研究工作之中,苏耀东又被繁忙的商业活动缠住了身子,原振侠仍然在医院之中工作,白恩警官早已被人遗忘了。温谷和原振侠保持著经常的联络,原振侠向他转述了一切,他在沉默了好久之后,才道:“抱歉,我无法接受这一切。”

原振侠叹了一声,并没有强迫温谷接受。因为,他明白,要人接受微生物是一种优秀的生命形式,甚至高出人类,那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除非有很多很多人,都有他同样的经历。但即使是参与了一半经历的温谷也不接受,还有甚么好说的呢?

人既然根深柢固地建立了唯我独尊的观念,或许,就会毁灭在这种观念之中!

黄绢的相片,仍然经常出现在报章杂志电视新闻上,原振侠仍是那么漠然和无可奈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