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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狐
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叫“宝狐”。在讲故事之前,先说几句闲话,是十分“传统”的方式。
“宝狐”可以说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也可以说是一个慑人的恐怖故事,或者──一个荒诞的神怪故事,但是正确地说,它还是一个科学幻想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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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对科学幻想的说法是相当可笑的,以为科学幻想小说之中的科学,必须是如今全体人类已经了解或半了解的,便是其中一种可笑的说法。人类对科学所知极少,进展前景,想像力稍差一点,都无法想得到,如今人类科学的理解度既然十分低微,有甚么好幻想的?
科学幻想小说中,有如今科学不能解答,甚至连接触也不敢接触的想像,那才不负了幻想之名。
闲话说完了,正式的故事就快开始。
整个故事,十分复杂,经历的时间也极长。最早,应该回溯到中国抗日战争之前,一个青年人的极度奇怪的遭遇。但是那样平铺直叙,还是太沉闷,要从最紧张刺激的部分先说起,再回溯过去发生的事情,务求一下就有石破天惊的效果,这是讲故事的法门之一。
于是,故事就在一个义庄之中开始。义庄是一个甚么样的所在,需要有一番解释。
或许有人说:不必解释,知道了。好,总有人不知道的,就解释得简单一点好了。
义庄,是农业社会的产物,一个大民族之中,有的穷,有的富,富有的拿出钱来办义庄,义庄之中包括学校、公田、祠堂等设施。在历史文献上,最早有记载的义庄是北宋范仲淹在苏州所置。
随著社会结构的改变,义庄的内容,在渐渐缩窄,到了近代,几乎只以祠堂为主。
而在城市之中,被称为义庄的场所,又另外有一个十分专门的用途──宿放棺柩。
所以,可以简单地说:义庄是存放棺材的地方。当然,棺材不会是空的,棺材中都有尸体,大都是一时还未曾觅得好地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乡,家人准备运回本土去安葬,或是穷得无以为殓,只好暂时寄放在义庄之中。原因甚多,不必一一叙述。
既然是死人的“住所”,义庄自然阴森可怖,在阴森可怖的环境之中,就会发生种种可怖的事。但是,故事一开始,却一点也不阴森,还热闹得很,那是在宝氏义庄建筑物东边的一间小房间中,灯火通明,喧哗声震耳,酒气扑鼻,烟雾迷漫。
宝氏义庄,当然应该是由姓宝的人创办的。有人姓宝吗?据说,那是一个旗人的姓氏,旗人就是满洲人,是清朝的统治者。他们本来的姓氏,全部很长,例如清朝皇帝,就姓“爱新觉罗”。到了后来,满人全部汉化了,嫌原来的姓氏太啰唆,就随意取其中一个字来作姓,所以中国人就多了很多怪姓,像姓酒的,姓玉的,姓生的等等,姓宝的也是其中之一。
宝氏义庄是由哪一个姓宝的人捐钱出来兴造的,已经不可考了。建筑物已有好几十年历史,也没有立碑记述建造人的姓名来历。只知在建造义庄的同时,建造人在银行存了一笔钱,委托银行投资,规定每月拨出相当于三十块银元的钱,作为义庄的管理费用,雇了一个人来看守义庄。
这笔管理费到了现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约相等于一份普通中级职员的工资,这就是刘由会担任义庄看守人的原因。最早的义庄看守人死了,刘由的伯父老刘顶上了看守的职位,老刘生了病,把这份职位给了不务正业的侄子刘由。
对刘由来说,这份职业实在再适合不过,虽然薪水不够他挥霍,但是也勉强可以生活,而且按月向银行支取,永无拖欠。再加上根本不要他做任何工作──义庄有上百口棺木,死人再多,也不会麻烦他,他需要的只是胆子大。而从小就不务正业,当流氓的刘由,旁的好处没有,胆子大倒是有的。
刘由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更发现了这份工作的好处。义庄的建筑相当大,而且,距离市区也不是太远,有好多间空房间。刘由很快就从公路上拉了电线过来,使其中的一间大房间有了电。然后,把它变成了和他差不多身分的流氓的一个“俱乐部”,赌钱、喝酒,甚至在旁边一个较小的房间中,弄了一张床来,给有需要的人使用。
那天晚上,聚在房间中赌钱的有七、八个人,刘由的手气很差,输了又输。在他身后坐著的,是一个年纪很轻,可是浓妆艳抹得使人吃惊的女孩。
旁的人不必介绍了,这个女孩倒可以介绍一下。她的名字没有人知道,外号叫“十三太保”,那是因为她在十五岁那年,就主动约了十三个男孩子和她一起“玩”之后得来的外号。现在,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外号,叫“大众乐园”。那是一个不在乎得令人吃惊的、典型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大都市少女。
刘由在输光了所有的钱之后,气愤地站了起来,看了十三太保一眼,就拉住了她的手,向外走去。
十三太保被到这来的男性拉到隔壁的小房间去,这种事,实在太普通了,普通到根本没有人注意的地步。
到了隔壁的小房间中,刘由用力一推,十三太保习惯地在床上躺了下来,去解衣服扣子。
所谓床,其实只是一张人家不要的床垫子。刘由在床垫边上坐了下来,一手放在十三太保的小腹上,一面望著墙发怔。
义庄由于是造来放棺木用的,所以除了那间刘由利用来聚赌的房间之外,其余的房间,四四方方,根本没有窗子。墙壁全是一种相当大而厚的青砖砌成的,隔音效果相当好,隔壁聚赌者的喧闹声,可以说完全听不见。
刘由一面搓著十三太保的小腹,令得十三太保发出“伊伊唔唔”的叫声,一面望著墙,“呸”地向墙吐了一口口水,愤然道:“把棺材全都搬走,拆掉了这些鬼屋子,这一大块地,可以用来造大厦。这要是全是我的,那就发大财了!”
十三太保扁了扁嘴:“少做梦了,小心死人不饶你!”
刘由用力捏了她一下,令得她一面叫著,一面坐了起来。刘由望著她七彩缤纷的脸:“十三太保,大财发不了,想不想发点小财?”
十三太保用十分疲倦的声音,回答道:“又想介绍甚么人给我?”
刘由“呸”地一声,转头望向门,这个念头,他转了不只一次了。当他得到这份工作的第一天,或者说,当他的伯父吩咐他,做这份工作,应该注意些甚么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这个念头。
可是他一直没有实行过,因为实行起来,至少需要一个助手,他又不想让别人分肥。只有十三太保这种脑筋简单的少女,才可以随便他摆布,所以今天晚上,他那个念头特别强烈。
他的伯父在把这份工作交给他的时候,还谆谆劝告他:“事情是没有甚么的,一个星期,帮棺材扫扫尘,空下来的时候,好好自修。还有,正中间那门房,是上了锁的,我来的时候就已锁著,听说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太太,死了之后,寄柩在这里。你不要为了好奇去打开它!”
刘由当时听了,心中就有异样的感觉──有钱人家的太太,多少总有点陪葬的东西吧,如果是很好的珠宝的话,那一定很值钱了!
刘由的伯父没有发现刘由在听这番话的时候,眼珠在骨碌碌地转动,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要是老刘不讲这番话,刘由根本不会注意哪一间房间是锁著门的,他才懒得每一间房都去看一看,全是陈年的旧棺材,有甚么好看的!
可是他既然知道了那房间是上锁的,而且锁了不知道多少年,里面又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太太”,那就令他十分心动。要不是他对盗棺还多少有点顾忌的话,他早已采取行动了!
今晚上,输得他很惨,又喝多了一点酒,胆气也粗了不少,又有十三太保可以做帮手,所以他才陡然提了出来。盯著十三太保,他沉声道:“不是要你去陪人!”
十三太保撇了撇嘴:“我看你们没有人有胆子去抢!”
刘由吞了一口口水,把十三太保已解开的衣襟合起来:“来,跟我来,说不定有许多珍珠宝贝,等著我们去拿,不止发小财,可以发大财!”
十三太保疑惑地望著刘由,不知道他在打甚么主意。她迅速地扣上衫钮,看著刘由在房间角落的一只藤箱子中,取出一大串钥匙来,又提起了一个手电筒。
十三太保和刘由这群小流氓混得久了,知道刘由做过几个月的小偷,那一大串钥匙,就是他做小偷时用的。她立时又不屑地撇嘴:“我不和你去偷东西!”
刘由笑著:“放心,这不叫偷,叫拿!”
他拉著十三太保,出了那间房间,经过了一条走廊,从走廊一端的一扇门中,走到了天井之中。
宝氏义庄的整个建筑,相当奇特,四面全是房间,中间一个大天井。向南的一列,正中是一个祠堂,有著不少神主牌位供著,早年可能还有香火,但现在,神主牌早已东倒西歪了。
在祠堂左、右,各是一列房间,那是存放灵柩用的,每一间房间都同样大小,整齐地排列起来,可以排十二具灵柩。最靠近祠堂的左首那一间,就是上了锁的。
天井中杂草丛生,容易生长的旱苇,长得几乎有人那么高。白色的芦花,在暗淡的月色下,泛下一种银白色的光辉来,看起来十分柔和,也十分凄冷。
十三太保来到天井,想起那些紧闭著的门后,全是一具一具的灵柩,不禁害怕起来,拉住了刘由的衣角,声音发著抖,问:“你……想干甚么?”
刘由虽然胆子大,但是当他的衣角才一被十三太保拉住之际,他也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本来就苍白的脸,在淡淡的月色下,看起来更像白得涂了一层粉一样。
刘由狼狈地瞪了十三太保一眼:“你干甚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十三太保吞了一口口水:“我害怕,你看……这里……好像随时会……有──”
她没有讲完,刘由一伸手,就按住了她的口:“你少胡说,你敢讲出这个字来,我打死你!”
十三太保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虽然是小流氓,但是发起狠劲来,她也受不了。看到刘由像是真生气了,她只好战战兢兢,跟在后面。每当有旱苇的叶子,掠过她的脸颊之际,她不敢尖叫,只是不住地倒抽凉气。刘由手中的手电筒在摇动,草影映在墙上,像是不知甚么鬼怪在蠕动一样。
好不容易,总算到了祠堂左首那间房间的门前。刘由把电筒交给了十三太保:“拿著!”
十三太保哀求道:“是不是要叫大牛他们来帮忙?人多……总好一些!”
刘由骂道:“饭桶,人多,分得也多了,闭嘴!”
刘由装出一副胆大包天的样子来,但是他实在也很害怕。住在东厢那间大房间中,就算一个人睡,他也不怕,但是要撬开棺材,在死人的身上偷东西,却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他拿著钥匙的手,也把不住在发抖,令得钥匙相碰,发出声响来。
他先就著电筒光看了看锁孔,心中就高兴了起来。那是一种旧式弹簧锁,很容易弄开的,太久没人来碰这柄锁了,圆形的铜锁圈上,长满了厚厚的铜绿。刘由试了几柄钥匙,终于找到了一柄,可以插进去,但是却转不动。
刘由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十三太保紧紧地挨著他,令得他的行动很不方便。但是他发了几次力,想推开十三太保,她却死也不肯走开一步,刘由也看出,如果再去推她,她会尖叫起来。
刘由心中想,真倒霉,白天,经常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为甚么不下手?却要拣在这样阴暗的半夜来行事!
他一面喃喃地骂著,一面用力扭动钥匙,并且同时把钥匙作少量深、浅的移动,那是他当小偷的时候,学来的开门手法。
突然之间,钥匙可以转动了,发出了“喀”的一声响。刘由向十三太保望了一眼,就著转动了的钥匙,用力向前一推,已将门推了开来。他拉住了十三太保的手腕,令她把电筒提高,向内照去。
当刘由就著电筒光芒向前看去之时,一时之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到错了地方。房间中的情形十分怪,刘由根本不知那是甚么,要定了定神,才看得清,那是布幔。
布幔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直到地上,团团围住了房间的中间,占据的空间十分大,几乎一进门,伸手就可以碰得到。布幔本来一定是白布的,但现在看来,却是一种极难看的灰色,还布满了黄色的斑渍,和一丝一丝挂下来的、沾满了尘的蛛丝。
刘由又咕哝骂了一声,回头向缩在他身后的十三太保道:“看,这是一个有钱人太太在里面,一定有很多值钱珠宝陪著她。反止她已经没有用了,不如我们借来用用,懂吗?不用怕!”
十三太保的牙齿相叩不停,发出“得得”的声响来。刘由用手拨著布幔,布幔一动,一阵积尘落了下来,落得他们两人一头一脸,忍不住呛咳起来。
十三太保颤声道:“由哥,我……我……我……!”
刘由一手遮住了头脸,一手已拨开了布幔道:“快进来!”
十三太保是被他硬拉进布幔去的。
在布幔围住的那个空间中,一个十分精致的雕花红木架子上,放著一具棺木。
棺木上的积尘极厚,刘由先伸手,在棺木上擦了一下,擦去了积尘,露出十分光亮的紫红色木头来。刘由的喉间发出了“咯”的一声响,道:“真有钱,你看这棺材,是红木的!真不简单!”
他说著,把棺盖和棺身之间的尘,全都用手抹去。十三太保在这时,却发现在灵柩之旁,另外有一个架子,在那架子上,像是放著一大幅镶玻璃的照片。不过在玻璃上也全是积尘,根本看不到相片了。
到了布幔之中,电筒的光集中了,在感觉上亮了很多。而且布幔中也只有一具灵柩,并没有甚么七孔流血的僵尸,连十三太保的胆子也大了不少。
她一时好奇,在刘由忙著检查如何才可以打开棺盖之际,她伸手在相框的玻璃上,抹了一下。
一下子把积尘抹去了约莫二十公分宽的一条,十三太保就忍不住“啊”地一声,低叫了起来:“这女人……好美啊!”
刘由抬起头来,刚好也正对著相框,他也呆了一呆。在积尘被抹去之后,实际上,还只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能看到的部分,是相片上女人的半边脸。
就是那半边女人的脸,已足以令得十三太保和刘由,这种无知到最低程度的人,也感到了这个女人的美丽!
刘由在自己的双手之中,连吐了几口口水。然后,起劲地在玻璃上抹著,把玻璃上的积尘全都抹去。
刘由是财迷心窍,才到这里来盗棺的,可是在一看到了那女人的相片之后,他却几乎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了。当他把玻璃上的积尘全都抹去之后,他双眼睁得极大,像是死鱼的眼珠一样,张大著口,有一溜口水,正自他的口角流下来。
十三太保也盯著那相片,一只手不由自主地遮住了自己的脸。那是她在看到了相片中的女人之后,自己觉得自己像鬼怪一样,自惭形秽之后的自然举动。
相片因为日子太久,已经变成了一种淡淡的棕色。但那全然不要紧,相片上的那个女人,那种震人心弦,令得人连气也喘不过来的美丽,还是像一股巨大无比的压力一样,压向看到她的人的心头。
那女人的双眼,像是可以看透人的身子一样,明明是相片,但是看起来是那样灵动。微向上翘著的口唇,一看之下,就像是随时可以移动,有声音吐出来一样。
这个女人的年纪看来并不大,但却松松地挽了一个髻,有几丝柔发,飘在额头上,尖得恰到好处的下颏,加上笔挺的鼻子,左边脸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涡,一切配合得那样完美。她不是那种艳光逼人而来的美丽,而是自然的,柔和的,叫人一看便衷心会赞叹的美丽,有著真正美的亲切。
这种美丽,连刘由和十三太保都可以强烈地感觉出来。他们在相片前呆立了很久,十三太保才低声道:“这女人……真是漂亮!”
刘由是粗俗低秽的小流氓,看见了美丽的女人,总不免要在口舌上轻薄几句,若是有机会,甚至还会进一步动手动脚。这时他也想发表一下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意见,可是却连吞了两口口水,说不出甚么来。
十三太保又道:“这女人……就躺在棺材里?”
刘由叹了一声:“少废话,看起来还得去找点工具,撬开棺材盖──”
他说著,后退了一步,作著手势,抬著棺盖。谁知道他伸手一抬,棺盖竟然应手被抬高了少许!刘由大吃一惊,连忙缩手,棺盖又落了下来,发出了“砰”的一下响,刘由盯著棺材,不禁呆住了作声不得。
那样精致名贵的灵柩,棺盖竟然没有钉好,只是就这样盖著,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刘由在那一刹间,感到遍体生寒!十三太保又拉住了他的衣角,在发著抖。刘由双腿也感到发颤,过了好一会,才道:“怪……怪事……好像等著我来……开棺一样!”
十三太保颤声道:“我……怕,算了吧!”
刘由放大声音,那样可以令得他的胆子大一些:“就快发财了,你快把电筒提高一点!”
他搓了搓手,站到灵柩的一端,双手用力向上一抬,棺盖应手而起。十三太保提高了电筒,转过头去,不敢去看棺木中的死人,她只听得刘由先是发出一阵十分刺耳的声音,接著,又听得刘由在叫她:“你看……这……是真人?还是假人?”
刘由的声音之中,惊讶多于恐惧,这一点,十三太保倒可以听得出来的。所以她也大著胆子,向打开了的灵柩看去,一看之下,她也呆住了。
棺木之中,衬著雪白的缎子,在缎子之上,躺著一个女人。一看,就可以认出就是相片上的那一个,但是比相片看起来更动人,闭著眼,连长长的睫毛都在,彷彿那睫毛在微微颤动一样。
在她的身上,也覆著白色的缎子,可是双臂却在缎子之外,两只手交叉著,放在胸前,看起来又白又柔。虽然是躺在棺木之中,但是一点也不叫人感到可怕,只觉得美丽动人之极。
十三太保也呆住了,她只是说了一句:“谁……会把一个假人放在棺材里?”
刘由吞了一口口水:“说是已经好多年了,怎么还像是活的一样!”
十三太保陡然尖叫了起来:“鬼!”
她尖声一叫,刘由心中一惊,棺盖又相当重,在他双手一松之下,“砰”地一声响,落了下来。落下来的时候,激起了一阵风,令得围住棺木四周的布幔,一起扬了起来,积尘纷纷落了下来。
十三太保已抢先向外冲了出去,她奔得太急,未及撩开布幔,一下子撞在布幔上,把年久变脆的白布,扯下了一大幅来。扯下的布幔,恰好罩向随后奔出来的刘由头上,令刘由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来。
当他们两人,终于连跌带爬,出了那间房间时,恰好一阵风起,把门吹得砰然关上。
他们两人在天井中,又爬了好几步,才一面发著抖,一面站了起来。刘由拉下了被他带了出来的那幅白布,远远地抛了开去,喘著气,怒视著十三太保。十三太保发著抖,道:“要是人……死了好多年,还像活的一样,那……不是鬼是甚么?”
刘由的喉间发出“咯”的一声响,一下子抓住了十三太保的手臂,厉声道:“不准乱说,刚才的事,只当是没发生过。要是我知道你对人说了,定把你活活打死!”
十三太保语带哭音,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刘由回头又向那扇门看了一眼,连吐了三口口水,才拉著十三太保,急急走了开去。
当他们回到那小房间中,又发了好一阵抖,才算是镇定了下来,两人再回到那间大房间。热闹的气氛使他们慢慢镇定了下来,但是刘由的心中,总是存了一个疙瘩:要是一个人死了好多年,怎么看起来会像活人一样?那……要不是鬼,又是甚么?可是这鬼……这女鬼……又那么好看……
第二天,刘由赶走了他那些朋友,连十三太保也赶走,临走时,他又狠狠警告了一番,不许她胡言乱语。然后,他去找他的伯父。
他伯父住在山脚下,一间破旧的木板搭成的屋子中。刘由去的时候,他伯父正倚著一根树枝,在门口晒太阳,看到了刘由,倒很高兴。刘由讲了些不相干的话之后,道:“阿伯,义庄那间上了锁的房间──”
他才说到了一半,他伯父陡然“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刘由作贼心虚,吓了老大一跳,他伯父立时道:“我倒忘记告诉你了,那间房间中,放的是一个有钱人家太太的灵柩。”
刘由道:“这你对我说过了!”
老刘摇著头道:“我忘了告诉你,每隔上一个时期,那有钱的老爷会来。他有钥匙,会打开门进去,有时会待上很久,你不必理他,他自己会走,而且,会有很多赏赐。
上次他来……快一年了,说不定这几天他就会再来。”
刘由听到有很多赏赐,心中活动了起来。可是想起昨晚他自己的行动,背脊上又不禁直冒冷汗,支吾地道:“你……怎么不早说!”
老刘不明白地望著他,刘由忙道:“没甚么,没甚么!阿伯,我连车钱也没有,你可不可以──”
老刘叹了一口气,给了他几块车钱,刘由拿了就走。当他回到义庄的时候,看到在义庄的门口,停著一辆又大又漂亮的黑色大房车。
大房车就停在义庄的门口,刘由一看到,就不禁咕哝了一句:“讲来就来了?”
他离开的时候,并没有锁上大门。他推门进去,才一进去,就看到了一个人,身子笔挺地站著,背对著门口。
虽然是阳光普照的大白天,但毕竟是在一所义庄之中,而且那人的身形相当高,又相当瘦,穿著一件漆黑的团花长袍,一手还握著一根黑漆的手杖,单看背影,就给人以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刘由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想喝问对方是甚么人,但张了口,硬是发不出声音来。
那人却缓缓转过身来,一看到那人的脸孔,刘由这样的小流氓,更感到气馁。那人约莫七十岁,是一个老者,可是神情、气派、衣著,没有一处不显出他是一个大人物。
他双眼十分有神,才看了刘由一眼,刘由就心中发毛,不由自主垂下了手,摆出一副恭敬的神态来。
那老者打量了刘由一下才开口,声音倒不是十分令人害怕:“你是──”
刘由道:“我看守义庄。”
那老者扬了扬眉,刘由趁机打量了他一下,觉得老者的身体还十分壮健,样子也相当“帅”。那老者问:“老刘呢?他不在了?”
刘由忙道:“我是他的侄子,他身子有病,我来替他的,我才从他那里回来!”
老者皱了皱眉,神情之中有点怒意:“祠堂左首的那一间,好像有人弄开锁,进去过了?”
刘由双腿有点发软:“我……我……不知道……”
老者发出了一下闷哼声,刘由忙又道:“我……我……是……我想……可能积尘太多……所以昨天……想去打扫一下!”
他一面说,一面打量著对方的神色,准备势头一有不对,立时拔腿便逃,来个溜之大吉。出乎他意料之外,那老者的神情反倒缓和了下来,但随即又皱了皱眉:“我刚才进去过了,不像经过打扫的样子!”
刘由忙道:“我……这就去打扫。”
老者忽然叹了一口气:“白布幔子也全都旧了,我给你钱,你去买上好的白布……再把它围起来!”
刘由连声答应著,老者取出一叠钞票来,顺手递给他。刘由恭恭敬敬接过来,道:“一定照办,一定照办,可要弄些香烛……水果供奉一下?”
老者已向外走去,像是在喃喃自语:“不必了,只是空棺,供奉甚么?”
老者在讲那几句话的时候,语气之中,充满了惆怅和喟叹。刘由的手中捏著厚厚的一叠钞票,本能地阿谀著:“是,是!”
可是他在连说了两声“是”之后,再一想老者刚才所讲的那句话,不禁陡然一怔──不对啊!那老者说甚么“只是空棺,不必供奉”,可是昨天晚上,自己托起棺盖的时候,明明看到里面躺著一个女人,就是照片上那个女人!那老者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他在一怔之后,连忙跟了出去。那老者已来到了车前,刘由抢前一步,替他开了车门,忍不住道:“老先生,你说甚么?那是一具空棺?”
老者一面进车子,一面点了点头,刘由大口吞了一口口水,神情怪异到了极点。老者本来是看都不向他多看一眼的,但是由于他要半侧著身子进车子的缘故,所以看到了刘由脸上那种古怪的神情。他陡然停止了动作,盯著刘由喝问:“你想说甚么?”
刘由的神情更古怪,张大了口,出不了声。老者突然站直身子,声音更严厉:“说!”
刘由摇著手,道:“我……我……”他说著,又咽了一大口口水:“我说过……我想去打扫一下……”
老者的身子陡然发起抖来,面色变得苍白到了极点,看样子像是随时可以倒下去一样。刘由忙道:“我也没有做甚么,我发现棺盖……没钉上,就……托了起来,我……”
老者听到这,发出的声音更是尖厉之极,令得刘由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老者已扬起了手杖,疾挥著,向刘由打了过来。
刘由没想到才在发著抖,看来像是随时会昏过去一样的人,突然之间出起手来会那么快疾!一侧头,没能避过去,已被重重一杖,打在头上,痛得他直跳了起来,叫道:“你怎么打人?”
他一面叫,一面伸手想去夺那老者手中的手杖,可是手才伸出去,手背上早已又著了重重的一下,更痛得他哇呀大叫起来。他知道了这老者不是容易对付的,转身就逃,背上又著了一下。
刘由向前逃著,老者随后追了过来,看不出他年纪大,但是奔起来却十分快。刘由后脑上,背上,不住地受著手杖的打击和刺戳,狼狈到了极点。
老者一面追,一面还在厉声喝问:“你看到了甚么?”
刘由逃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还能回答!
刘由一直逃到了公路上,老者还是追了过来,还在喝问:“你看到了甚么?”
在喝问的时候,他手中的手杖越挥越快,每一下都打中刘由。令刘由避无可避,只好双手抱住了头,叫道:“棺材里还会有甚么,当然是死人!”
刘由双手抱住了头,仍然在不住挨打,所以并没有注意有一辆车子驶来,停下,从车中走出了一个年轻人来。刘由只听到了突然有一个人道:“老先生,太不公平了!”
这一天,对原振侠来说,真是奇异之极的经历。
近来,他对中国利用各种草药来治疗疾病的过程,感到了相当大的兴趣。所以有空的时候,他就驾著车,到一些相当荒僻的郊外去,根据他已有的生草药知识,去采摘一些草药,带回去,在医院的实验室中,去提炼这些生草药的有效成分。
那天是他在医院中的假期,他一早就离开了宿舍,已经采集了不少标本。他转进了一条比较僻静的公路,才转了一个弯,就看到了一个十分奇异的现象──一个穿著长袍的人,挥舞著手杖,在追击另一个人。
那时,原振侠还看不清这一逃一追两个人的脸孔,也不知道他们的年龄。他只是一眼就看出,那个挥著手杖在追击的穿长袍的人,不但身手矫捷,而且一定经过极其严格的西洋剑术的训练。他手杖的每一下刺、击,都是极其精妙的西洋剑术中的招数,所以令得在前面逃的那个人,一下也逃不过去,只有挨打的份。
西洋击剑,是原振侠在求学时期十分喜爱的运动,他本身在西洋剑术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
当他看到了这种情形之后,他就把车子的速度减低,等到那两个人快到公路之时,他已经停下了车子。
这时,他心中对那挥手杖的人,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那人每一出手,都可以看得出是西洋击剑中的高招,他也看出,挨打的那个人,根本甚么也不懂,只懂得抱头鼠窜而逃。
这又令原振侠感到相当不平,他打开了车门,准备下车制止这种情形。
当他打开车门之后,才听到挥杖的那人在不住地厉声责问:“你看到了甚么?”
挨打的那个人,连回口的机会也没有。
原振侠这时,也已看清楚,挥杖的那个,是一个老者,他跨下了车,向前走出了两步。
这时,原振侠离他们两人已经很近了。老者还在挥著手杖喝问,挨打的那个突然叫了一句:“棺材里还会有甚么,当然是死人!”
原振侠几乎是同时开口的,他道:“老先生,太不公平了!”
原振侠这样说,包含很多意思在内。首先,他肯定那老者是剑术高手,一个剑术高手追打一个甚么也不懂的人,自然不公平。其次,那老者的外貌,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十分有地位的人,而逃的那个,獐头鼠目,一副潦倒的样子。社会地位高的人追打一个普通人,自然也不公平之至。
原振侠说著,已经准备伸手去拉过那个挨打的人,自己去面对那个老者了。可是在刹那之间,情形却又有了变化──老者的手杖,本来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又要斜斜击下的,一听得那句话,手杖突然停在半空,不再打下去,面肉抽搐著,身子也剧烈发抖起来,尖声叫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那个挨打的,自然就是刘由。这时也看到了原振侠,他一点也不知道原振侠是甚么人,但是有人帮他出头,令得他胆子大了些。他双手仍抱著头,但是身子居然挺了一挺,大声道:“我说棺材里面还会有甚么,当然是死人!是死人!”
“棺材里面是死人”,这是一句十分普通的话。虽然由于人类对死亡的天然恐惧,这句话听来不是十分顺耳,但也不致于突兀。
可是那老者的反应,却奇特到了极点。他先是陡然震动一下,神情变得怪异莫名──其实,也不是怪异,而是一种明显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一种极度兴奋的神情。但是在一旁的原振侠看来,还是怪异莫名,因为他绝想不出,一个人听到了“棺材有死人”,便极度兴奋的道理来。
那老者一面现出兴奋的神情,一面陡然叫了起来:“宝狐!你没有骗我!”
(要说明一下的是,当时的情形,原振侠听到的,只是老者叫了一声。音节是听得清的,但绝没有法子把听到的声音,和“宝狐”这两个字联想在一起。原振侠当时的直觉,只是老者在叫一个人的名字而已。)
老者叫了一句,陡然转过身,向前便奔。别看他年纪大了,可是奔跑起来十分快疾,一看就知道他曾是一个体育健将。原振侠一点也不知道发生的是甚么事,也一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挨打的人手中还捏著一大叠钞票。
在那老者突然掉头向前奔去之际,刘由连忙把钞票向自己的衫袋中塞去,一面挥著手。他手背上被手杖打得青肿了好几处,他也不顾脏,用口吮著伤处。
原振侠问:“怎么一回事?”
刘由翻著眼,一副流氓样子:“这老头是神经病!”
原振侠抬头看去,老者已经奔进了一个外形相当古怪的建筑物之中。他经过这里几次,知道那外形古怪的建筑物,是一个义庄,老者奔进义庄去干甚么?他又想起刚才听到的“棺材里当然是死人”的这句话,立时感到有点古怪的事发生了,所以他也大踏步向前走去。
刘由在迟疑著,是不是要跟过去。刚才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可是看情形,老头子一听到棺材里有死人,像是很开心的样子,看来还可以弄点好处,所以也跟了上去。当他们两人,一先一后,走进义庄之际,只听得一下令人毛发直竖的惨叫声传了出来:“宝狐,你在哪里?”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他倒不是因为这句叫喊声太凄苦惨厉而震动,而是由于他是一个医生,知道当一个人发出这样撕心裂肺惨痛叫喊的时候,他的情绪一定是在极度的震荡状态之中。这种状态,可以导致许多致命的情形出来,例如心脏病突发、脑溢血等等。
原振侠一刻也没有停留,向前奔了出去。当他奔出走廊尽头的那扇门之际,看到了一个长满了野草的天井,而那老者的惨叫声,一下又一下,自一扇门中传了出来。
原振侠奔到了门口,向内看去,看到地上,是被抛了下来的白布幔,正中,一个十分精致的红木架子上,是一口棺木,棺盖被打开著。那老者半跪半伏在棺上,发出一下一下的,听来令人心头凄惨之极的叫声,而且,他显然是在号哭,身子也不住发著抖。
原振侠走进门去,又是一呆。“棺材里当然是死人”这句话,有时不一定是对的,这时就不对,因为棺材是空的。也不能说棺材是空的,因为里面还是有点东西──衬著雪白缎子,在缎子的中间,是一套白的缎子衣服,单就衣服也看得出,穿著这套衣服的女人,有著极其苗条的身型。衣服的式样相当古老,全白色,只是扣子是一种悦目的浅黄色,相配得十分调和。
原振侠仍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回头,看到刘由正在门口贼头贼脑地张望。但突然之间,刘由的神情,变得骇异莫名,整个人像遭到了雷击一样!
原振侠没有去理会神情突然改变了的刘由,只是来到棺边,先把手轻轻按在那伏在棺边的老者颈侧的大动脉上。他感到动脉正在迅疾无比地跳动,这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事。
他使自己的手指用力一些,那样多少可以起到一点镇定的作用。然后,他道:“老先生,镇定一点!”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那幅相片。一看之下,他也不禁呆住了,不由自主失声道:“天下竟然有这样美的美人!”
任何人,甚至不论性别,在看到了那幅相片中的美人之后,都会发出这样的赞叹声来。不同的最多是有人在心中赞叹,而有的人不由自主要叫出来而已!
原振侠的视线,一时之间无法离开那幅相片,相片上的美人,有著那么强烈的吸引力,叫人看了还想看。原振侠不是急色儿,但是爱美是人的天性,那女人的样貌、神态,使得他在一时之间,甚至不再去注意四周围发生的一切。
所以,那老者是在甚么时候止住了号哭声的,他也未曾留意。直到他自己的手被挥开,那老者站了起来,原振侠的视线,才从相片上收回来。
老者已经不再哭叫,可是还是满面泪痕。原振侠这时离得他极近,老者的身形比原振侠还要高,虽然神情极度伤心,泪痕满面,可是,却掩不住他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高贵轩昂的气质。
原振侠可以肯定,早二、三十年,甚至就算是现在,那老者也不折不扣,是一个美男子。如果是在年轻的时候,那自然更加潇洒出众了!
也就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心中,兴起了一个当时来说,实在莫名其妙的念头:相片上那么美丽的女人,几乎是没有男人可以配得上她的,唯一可以配得上那个美女的,大约就是年轻时的这位老者了。那老者在棺旁号哭得这样伤心,那相片又在棺前,会不会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呢?
原振侠心中胡乱地想著。那老者站了起来之后,只是向原振侠望了一眼,立时转头,向还在门口的刘由,望了过去。
刘由站在门口,一手扶著门框,看来像是站不稳一样,双眼突出,睁得老大,口张开著,神情骇异莫名。那老者向他望去,他也不觉得,只是盯著灵柩,喉间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怪声来。
那老者陡然喝道:“你刚才说甚么?你说灵柩中有甚么?”
老者大声一呼喝,原振侠定了定神,想起自己才见到这两个人时他们的对话,知道事情十分跷蹊。他不出声,只是静静地旁观著。
刘由被那老者一喝,身子震动一下,双眼仍然盯著棺木,喉际的怪声听来更响亮。
过了好一会,才自他的口中迸出了一个字来:“鬼!”
他看来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讲出这个字来的,所以一出了声,身子就虚脱得剧烈摇晃起来。原振侠忙奔过去,扶住了他,发现他几乎一身全是汗,一个人要不是受极度的惊吓,是绝不会有这种情形的。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忍不住问:“甚么事?究竟是甚么事?”
那老者的态度,变得十分急躁,他用力挥著手杖:“你别多口,我在问他!”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老者那种不可一世的态度,显示他是一个大人物,但原振侠却并不欣赏。不过这时,他也没有说甚么,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老者一面挥著手杖,一面向前走来,用杖尖轻戳著刘由的胸口,继续问:“你刚才说甚么?你说棺木里有人?是不是?”
刘由满面是汗,点了点头,随著他点头的动作,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老者挺直了身,他的喉结在上下迅速地移动著,显出他内心的焦急和激动:“人呢?”
刘由几乎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明明看到的,明明看到的!”
老者又陡然震动了一下,转过身去,再向灵柩中看了一眼──那实在是多余的,因为谁都可以看得到,棺木之中除了一套衣服之外,并没有死人躺著。
老者放下了手杖来,支撑著,用极缓慢的声调道:“你……别怕,慢慢说!”
刘由抽搐著:“别怕?昨天晚上,棺材明明有死人,不但我看到,十三太保也看到的,现在忽然没有了,要不是给你弄走了,那就是鬼!”
这时,原振侠总算听出一点头绪来了,他更加感到怪异莫名。
那老者的神态,却已经迅速地镇定了下来:“我没有弄走甚么,也不是有鬼。十三太保是甚么人?”
刘由道:“是……一个……我的女朋友!”
老者盯著刘由,目光变得十分凌厉。当老者逼视刘由之际,就在刘由身边的原振侠,也可以感到对方眼神中的那股威势,刘由更被逼视得低下头去。
老者一字一顿地问著:“你是进来扫尘的,为甚么要打开棺盖?”
刘由的身子发起抖来,道:“我……我……实在太穷了,想……想……”
他支支吾吾讲不下去,老者挥了挥手:“我明白了,你打开了棺盖之后,就看到了──”
刘由吞了一口口水:“看到一个好看得不能再好看的女人,躺著,就是相片上的那个女人,一点不错,就是她!十三太保一看害怕,叫有鬼──”
老者在听到这里时,又缓缓回到了棺边,垂下头去,一动不动。原振侠道:“看到了一个好看的女人,你女朋友为甚么要害怕?”
刘由伸手在脸上抹著汗:“我也害怕啊!先生,我伯父告诉我,这是一个死了很久的有钱人家的太太,可是看起来……却像是活人在睡觉一样,怎么能不怕?而现在……又不见了……那不是……”
老者陡然转回身来,接了上去:“不是鬼!”
老者的威势,令得刘由立时道:“是……不是鬼……不知道是甚么?”
他后面一句话,是自己在问他自己的,声音很低,当然也不会有人去回答他。
老者又扬起手杖来指著他:“你要钱是不是?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你去把你的女朋友找来,把昨天晚上你们见到她的经过,详细讲给我听。”
刘由一面连连抹汗,一面大声答应著。老者道:“快去,越快回来越好,我在这里等你!”
刘由又瞪大了眼睛:“你不怕?”
老者暴雷也似喝道:“快去!”
刘由大叫了一声,连爬带跌,转身就向门外奔了出去。
老者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凛然道:“年轻人,别管闲事,你走吧!”
原振侠的心中,实在是充满了疑惑,知道在这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他已知的梗概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在死去了多年之后,看起来还像是活人在睡觉一样,而这个女人,昨晚还在,今天却不见了。他一生之中遇到过的怪事不少,可是却还未曾有怪到这样子的,他自然不想就此离开这里。
可是,这里发生的事情再怪,他毕竟是一个偶然闯进来的陌生人。在人家要求他离开的时候,他没有理由赖著不走的。
他迅速地想了一想,决定玩弄一下手法,使得自己可以留下来。他以一种相当冷峻的口吻道:“看起来,这里发生的事,很有犯罪的意味,至少,有具尸体不见了!”
老者一扬眉:“你是警员?”
原振侠想不到对方会一下直接这样反问,他感到有点狼狈,但是他还是硬著头皮道:“是,所以我要留下来,以便知道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者一点也没有被吓倒的样子,只是口角挂著不屑的冷笑,道:“把我车子里的无线电话拿来,我会告诉利文,叫他告诉你,离我远一点!”
原振侠陡然一怔──他当然不是警务人员,可是利文是当地警察的最高首长,作为一个当地居民,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早已看出那老者气度非凡,不是寻常人,但却也未曾想到,他可以随便和当地警察最高首长通电话。看来,他假冒不下去了!
别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或者会继续掩饰下去,但原振侠是一个性格十分爽朗的人,他歉然笑了一下:“真对不起,我其实不是警员,只不过因为好奇,所以想留下来!”
老者“哦”地一声,也没有甚么发怒的神情,反倒有点欣赏原振侠的坦率。可是他却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原振侠离去。
原振侠忙道:“在这里发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是不是?我经历过不少很奇怪的事,经历过人的灵魂在时空转移之中,离开了肉体,经历过黑巫术最恶毒的咒语,或许,在这件事中,我也能提供一点帮助?”
老者“啊”地一声,道:“那样说来,你是那位──”
原振侠忙道:“不是,我叫原振侠,是一个医生,不是你心中想到的那位先生。那位先生我也见过,他确然了不起,可是他太忙了,你去找他,他未必能帮你!”
老者哼了一声,道:“是啊,我找过他很多次了,都没能见著他!”
他连连叹著,过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你还是走吧,我的事,没有人能帮得了!”
原振侠十分失望:“至少,让我知道一下梗概?”
老者仍然摇著头,原振侠无法可施,只好道:“这里相当荒凉,请允许我陪著你,到刚才那人带著他的女朋友回来。”
这一次,那老者倒没有反对,只是“嗯”了一声。原振侠问:“先生贵姓?”
那老者淡淡地答:“冷。”
原振侠呆了一呆──“冷”是一个不常见的姓氏,但是这个姓,有一个时期,在中国却是极其烜赫的一个姓,几乎无人不知。
(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的是,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可以不必追究,反正只是一个故事。但是“冷”这个姓氏,却是假托的,那老者本来的姓是甚么,不便据实写出来。
)
(所以,原振侠在听了那老者的姓氏之后的反应,是由于那老人真实的姓氏,实在曾一度极烜赫辉煌之故,而不是听了“冷”字才有这样的反应。“冷”只不过是随手拈来,为了行文方便的一个代表字而已。)
原振侠立时想到,这老者的气度慑人,可能和这个冷氏家族有点关系,所以他恭维了一句:“原来是冷先生,冷先生府上是河南?”
那老者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看情形不准备再和原振侠说话。原振侠又搭讪了几句,得不到回答,不免十分尴尬。他来回踱了几步,又来到那张相片之前,相片中那美丽的女人,眼珠像是会随著看她的人转动一样。
原振侠又不禁由衷地赞叹:“世界上原来有这样美丽的女人!”
那老者忽然说了一句:“没有!”
原振侠呆了一呆,那老者肯开口和他说话,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可是他又不明白,那老者说“没有”是甚么意思?他直觉的反应是:难道这是一幅画像,不是一张相片?可是刚才那人又说昨晚看到,躺在棺材的死人,和相片上的一模一样。
事情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在义庄的这样一间房间中,一具空棺,一个美丽之极的美女像,一个身分神秘,举止怪异的老者,再加上他这个偶然参与进来的陌生人,真像是电影中,刻意营造出来的画面一样!
原振侠呆了片刻,才道:“没有?那……是画家的想像?”
老者却又摇了摇头:“不是!”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问才好了,他只好道:“刚才你说,没有这样美丽的女人?”
老者的回答更令人惊愕:“她不是女人!”
原振侠在惊愕之余,反倒笑了起来:“别告诉我她是一个男人!”
老者十分怒恼:“当然不是!”
原振侠举起了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来:“好,我放弃了,因为我不明白你的话。
”
老者叹了一声,他那一下叹息声,听了令人心直向下沉,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辛酸和伤感、思念和愤懑。
原振侠本来在听了他几句莫名其妙的回答后,认为那老者是在戏弄他。可是他这时,却可以知道,会发出那样叹息声来的人,自己的心情,不知多么沉重,绝不会再有心情去戏弄他人的了。
老者叹了一声之后,又道:“不明白?其实很容易明白──她不是人。”
原振侠更加呆住了。不是人,那是甚么意思?相片上的美女,有著那么完美的组合,令得任何人一看之下都会被她吸引,不是人,这是甚么意思?
这时,原振侠已多少可以看出,那老者和美女之间,有著不寻常的关系。最可能的关系,当然是情侣,或者是夫妻。
把已经逝世了的恋人,在深刻的思念中神化,这倒是很常有的事。原振侠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是你心目中的仙女!”
原振侠自以为自己这样说,十分得体,可是那老者却立即瞪了他一眼。原振侠只好道:“好了,她就是仙女!”
这样去讨好别人,本来是原振侠绝不屑做的事。但这时候,原振侠那样说,倒并不是为了讨好那老者,而是真心地在赞美相片中的美女。
那老者听了原振侠的话后,发了一会怔,才道:“我是把她当仙女的,可是她说她不是仙女。”
原振侠的好奇心,被那老者断断续续的话,引发到了顶点,那使他忍不住问:“那么,她是甚么?”
老者的神情十分迷惘:“我不知道,一直不知道,她自己说她是──”
老者在开始讲的时候,全然是沉浸在缅怀往事的情绪之中,自然而然说出来的。可是当他讲到了一半之际,他陡然醒觉了,想起了不必在陌生人之前说那么多,所以他陡然住了口,连看也不再向原振侠看一眼。原振侠却不肯罢休,又问了一些问题,可是老者一直没有再开口。
原振侠看了看表,刘由去了已有大半小时了,随时会回来。他回来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藉口可以留在这里了,非得把那老者的话弄清楚不可。
本来,那老者说的话,绝不合任何逻辑,尽可以把那些话当作是胡言乱语。可是老者在说这些话时的神态,和那种叹息声,却又使人相信他不是胡言乱语,令得听了话的原振侠,非要寻根究底不可。
他想了一想,才道:“世上有许多奇怪而不可思议的事。我的一位医生朋友的遭遇,十分可怜,一个阿拉伯酋长的灵魂,进入了他妻子的身体!”
(原振侠讲的这件事,记述在《迷路》这个故事之中。)
老者震动了一下,然后低声说了一句:“身体!身体又是甚么?”
原振侠立时抓住了那句话:“冷先生,你在问我身体是甚么吗?”
老者望了望他一眼:“好,算是我在问你,你能回答得出来吗?”
原振侠立时道:“最简单的回答是,人的身体,是各种各样不同细胞的组合。最早由两个单细胞的结合开始,根据遗传的规律,发展成长而成。”
老者摇头:“这种回答,我听得太多了!”
原振侠有点无可奈何:“这是唯一的回答。或者说,身体是由肌肉、骨骼、皮肤、血液组成的,但实际上两种说法是一样的。”
老者仍然摇头,看了看表,望了望门外,神情有点焦急,原振侠却希望刘由越迟回来越好。老者又叹了一声:“你说的那个灵魂的事情,的确很奇特,向我详细地说说,我有兴趣听。”
原振侠立即答应,把那件事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老者真的用心听著。原振侠大约花了半小时就讲完了,老者像是思索甚么,但随即又摇著头:“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原振侠立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这个老者的身上,一定也发生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却和他刚才讲的不一样。在他才提及这件事之际,老者可能认为有相同之处,所以才耐心听他讲的。
原振侠装成随口发问的样子:“那么,冷先生的遭遇是怎样的呢?”
老者向原振侠望了一眼,没有开口,外面已传来刘由的声音:“快来,那位先生答应给我很多钱!”
原振侠叹了一口气,他已没有赖著不走的理由了,那老者的神情也开始紧张了起来。在门口,刘由已经拉著十三太保,走了进来。
十三太保一进来,看到了只有一套衣服在的棺木,吓得紧紧抓住了刘由的手臂。刘由推著她:“快对这位老先生说!”
十三太保打著颤:“昨天晚上……不关我的事,是他要我一起来的……我……他托著棺盖,我看到一个女人躺著,一想起死了很久的女人,不会那么好看,我害怕……就逃了出去!”
老者似乎紧张得顾不得再理会原振侠是不是还在,指著那相片,盯著十三太保:“就是相片上的?”
十三太保连连点头,老者又问:“不是眼花?”
十三太保望向刘由:“不是,他也看到的,这……女人到哪里去了?”
老者又是一声长叹:“我要是知道她到哪里去就好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她找回来!”
他说著,立时发现眼前的一男一女,低级庸俗,绝不是听他讲话的材料,就不再讲下去。转过身,看到了还留著不走的原振侠,原振侠抱歉地笑了一下。
那老者没有甚么表示,来到了灵柩前,伸手缓缓抚弄著棺内的那套白缎子衣服。他手指的动作是如此之轻柔和充满了感情,像是他在抚摸的,不是一件没有生命的衣服,而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女胴体。
原振侠屏住了气息。尽管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但是也不忍心,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去打扰对方。
那老者过了好久,才又长叹一声,俯身想把棺盖抬起来,原振侠忙过去帮他把棺盖盖好。老者向著原振侠,上唇掀动了几下,像是道谢,但是他仍然没有说甚么,只是又伸手在棺盖上抚摸了片刻,低声地叫著:“宝狐!宝狐!”
原振侠听出他是在叫著一个人的名字,那自然是相片上的美人。
然后,他取出了一张名片,翻过来,迅速地写了两行字,转过身,把名片交给刘由:“到亚洲银行去找总经理,你们两人,每人可以得到十万元。”
刘由和十三太保两人吓呆了,像是木头人一样,一动也不动。老者把名片放在刘由的手上,就握著手杖,向外慢慢走了出去。
原振侠望著那老者的背影,这时看来,他有点衰老的样子。但是原振侠见过他身手的矫捷,知道他这种衰老和缓慢,甚至要拄杖而行,全是心理上的一种异常的重压形成的。
等那老者走了出来,原振侠决不定是不是可以追上去之际,刘由陡地叫了起来:“每人十万元!十三太保,每人十万元!”
他一面叫著,一面把那张名片取出来看看。名片后面写的那两行字,他显然一个也认不出来,是以他立时又现出十分疑惑的神色,向原振侠望来,问:“先生,真能……凭这个向银行去拿钱?”
原振侠走了过去,在刘由的手中,去看那名片后面写的字,竟然是德文。原振侠倒可以认得出来,先是一个称呼,多半是亚洲银行的总经理,然后简单地写著:“来见你的一男一女,每人支给十万元。”再下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原振侠看著,刘由焦急地望著他,等候著他的回答,原振侠道:“那要看这名片是甚么人的!”
他示意刘由把名片翻过来,刘由一翻手,原振侠就看到了名片上印著的三个中国字:“冷自泉。”
原振侠一看到了这个名字,“啊”地一声,不由自主惊呼了起来!
(又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名片一翻过来之后,原振侠当然看到了一个名字,那名字也的确令他吃惊。)
(不过,“冷自泉”只是为了讲故事方便而随手拈来的。冷自泉这个名字,当然不会给人带来甚么震撼,但原振侠实际看到的那个名字,任何对中国近代史稍有常识的人,看了之后,都会吃惊。)
刘由看到原振侠吃惊,更加焦急,道:“怎么样?”
原振侠已急急向外走去,一面挥手道:“快到银行去吧,没有问题!”
原振侠这时,已经知道了那老者的身分。他真后悔刚才在请教了对方贵姓之后,没有再请教大名!
他只以为那老者,可能和那个一度极其烜赫的家族有关,但却没有想到,那老者根本就是这个权倾朝野,富可敌国,手握百万兵符,叱吒风云的家族的中心人物!
知道了那老者是这样的一个重要人物,原振侠自然不肯失去探索那些怪事的机会,他急急奔了出去。
可是,当他奔到义庄的门口时,那老者的黑色大房车,已经不见踪影了!
原振侠呆了一呆,估计他可能回市区去。他用百公尺赛跑的速度,奔向他自己的车子,不等喘定气,就发动了车子,驶上了通向市区的公路。可是他一直没有在公路上,发现那辆黑色的大房车。
原振侠还不死心,在公路上兜了好几个圈子。一直到下午,还是一无发现,这才回到了宿舍。
他这两天来的遭遇,真是奇特之极。他遇到了一件怪事,而这件怪事中的主要人物,竟然是那么不平凡的一个人!
虽然,时易势迁,冷自泉这个人,在军事和政治上,都已不能再起到甚么作用,但是他至少还是世界十大豪富之一。
那是真正的豪富,随便的一个行动,都可以使世界金融大起波动的超级豪富。原振侠一回宿舍,就急急忙忙在他自己的藏书之中,找出了几本有关近代史的书,和掌故之类记载来。不到半小时,他就可以替冷自泉写出一个简略的小传来。
冷自泉出生在动乱时期,他父亲是手握兵符的大元帅,他的叔父是政治上的领袖,他的舅父掌握了一国的财政,而他是这个家族唯一的男性传人──这是一个全国瞩目的地位。
早年他在德国学习军事,周旋于欧洲各国王室的社交宴会之间,和西方政治家打交道之际,不少政治观察家就预言,这个英俊挺拔,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将来一定可以集政军财大权于一身,是国际上的超级风云人物。
所以,当时,冷自泉虽然只是一个军官学校的学生,但是地位已经比英国王子和奥国的大公爵更高──那些只不过是虚衔,冷自泉是会掌握实权的。在他家族刻意的培养之下,他非成为出人头地的政治家、军事家不可!
而冷自泉本身,就算没有他家族的背景,他也是一个出色之极的青年人。他酷爱运动,醉心音乐文学,而且似乎有天生的军事天才。柏林军事学院中的将军一致认为,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对军事行动有这样敏锐的判断力的,而在军事行动之中,判断力是取胜的关键。
而且,冷自泉相貌堂堂,简直是所有异性崇拜的偶像。当时美国一位政治家开玩笑地说,冷自泉如果参加竞选美国总统,全美国的女性,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会投他一票──单凭他的外表,而不理他的政纲。
冷自泉一生之中最高的高潮,是他自军官学校毕业之后,一回到自己的国家,就参加了三个相当重要的战役,指挥著人数不多,但是装备精良的部队,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闻风而逃!
那一年,冷自泉还只有二十六岁。
当冷自泉还未曾有这种出色表现之际,虽然他未来的领导地位,已经是无庸怀疑的了,但是他的父叔还是不放心,怕有人会不服。经过冷自泉军事天才的表现之后,人人都放心了。
所以,那三次战役之后,在冷府所举行的一个名义上是私人庆祝的盛会,轰动了全世界。一直到若干年之后,还有许许多多掌故文字、花絮文章,记述著这次盛大聚会中的一切。包括宾客所受到的豪华待遇,来自世界各地的著名政治家、王室人员、艺术冢、将军、元帅、王公、运动家,名单列出来,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世界上实在不可能再有同样的盛会了。
一个曾参与这个盛会的重要人物──伊朗皇帝,在事后曾对人感慨地说:“元朝的时候,马可波罗到了中国的大都,参与了元朝宫廷的一些盛宴。我相信,那些盛宴,比起冷府的私人宴会来,一定差了不知多少!”
宴会是在冷家河南故乡的大宅中举行的。为了举行这个宴会,特地开了公路,延长了铁路,还建立了小型的机场。全国各地的名厨和珍贵的食物,各地的戏班,表演工作者,全集中在被宾客称为“冷氏皇宫”的那所大宅子之中。
冷氏的大宅,是真正的大宅,现代大都市中的人,很难想像一个家族的住宅可以占地如此之广的。整个大宅是在平原上建立起来的,房舍、回廊、厅堂,在刻意整理过的花园,人工掘出来的大湖四周。
“在空中俯瞰下来,简直像是一个小城市……”这是来自英国的一个著名女演员当时的感叹。
像冷自泉这样身分地位的人物,即使是一个极尽奢华之能事,世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的宴会,其实也没有甚么值得大书特书之处。因为那年他才二十六岁,在他前面的生命途径,一定多采多姿。尤其当时的世界局势,已开始动荡,冷自泉可以在世界事务之中,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么,一个宴会,算得了甚么?
但是,所有记述者都重视这次宴会,是因为在那次宴会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之极的事。全世界所有的政治观察家,都目瞪口呆,不知道为了甚么;最精明能干的记者,也打听不出原因来。几个顽固的领袖,甚至联名写信给冷自泉的父亲和叔叔,询问有关冷自泉的下落。
是的,冷自泉像是突然消失了,怪不可言地消失在全世界对他瞩目的人之前!
像冷自泉这样举世瞩目的人物,他的失踪,自然不是普通人的消失,而更是指他在政治军事舞台上的消失而言。
在那次宴会之后第三天,就有正式的命令,委任他为全国武装部队的副总司令。并且也安排了隆重就职典礼,顺便请参加了宴会之后,还没有回国的各国要人,到场观礼。
可是,典礼的最重要人物──冷自泉,竟然没有出席他自己的就职典礼!
典礼的余波是,世界新闻工作者协会,提出了严重抗议,因为当局没收了所有现场摄影记者的相机。那是由于冷自泉的父亲和叔父,在冷自泉没有在典礼中出现之际,那种焦急、愤怒到几乎疯狂的神态,是绝对不适宜给任何相片记录下来的!
从此之后,冷自泉这个人就“消失”了。以后,他一直成为人们谈论的资料,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似乎完全没有人知道。
有人,还在河南的冷家大宅中看到过冷自泉,看来他的健康极度良好,一点也不像有病。为甚么如日之中天的冷自泉,忽然会起了那么大的转变?
当政局动乱的时候,还是有不少人想起冷自泉来。西方国家的政治领袖,也有过表示,希望冷自泉能出现在政治舞台上。但是全然不起作用,看来冷自泉是彻底消失了。
一直到战争不断爆发,政治局势变了又变,冷自泉的名字,随著他家族的政治、军事力量的衰落,而渐渐被人淡忘了。
但是,他曾是近代史中那么万众瞩目的一个光辉人物,像是流星一样,曾在人们的心目之中,划空而过。对近代史稍有常识的人,还是可以记得他的名字的。
而在局势发生了大转变之后,冷自泉就到了美国,他家族的庞大财产也转移到了西方。不过冷自泉似乎也绝不活跃,只是过著隐居般的生活。
以上,可以说是冷自泉最简单的小传,这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
尤其使人大惑不解,至今没有人知道的是,何以在那次宴会之后,他就绝对未曾再在公开场合出现过?而且,冷自泉家族从上到下的所有人,都拒绝透露其中原因。在冷自泉的身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原振侠在查看了他藏书中,有关冷自泉的资料之后,心中更是疑惑难明。
在有关冷自泉的各种记载中,提到了美国《生活杂志》有一个记者,在冷自泉留学德国,活跃于欧洲社交界之际,就曾采访过他,两人成为好朋友。这位记者也曾参加了那次盛大的宴会,在冷自泉神秘消失之后,他一直不肯放弃,要查究原因,希望能够再见到冷自泉一次,弄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但是这位叫哈雷的记者,并没有达到他的目的。他后来写了一本书,书名叫作《谜一样的国家中最大的谜》。原振侠看到了这则记载,立时打电话到书店去问,可是那是一本相当冷门的书,而且出版了也近二十年,书店并无出售。
原振侠再打电话到小宝图书馆,他知道小宝图书馆中,藏有许多对不可思议的事情记述的书籍。这本书的书名之中,既然有两个“谜”字,有可能成为收藏的对象。
在电话边上,等了五、六分钟之后,他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是的,原医生,有这本书。”
原振侠和小宝图书馆的关系,是如此之密切,所以他提出了要求:“能不能立即派一个人送这本书来给我,所需费用由我来支付!”
小宝图书馆的职员,自然知道原振侠和图书馆的关系,所以一口答应。
原振侠在宿舍中走来走去,一面又把手头所有的资料,再整理了一下。他倒可以作出一个初步的归纳来──在那次盛大的宴会之前,冷自泉的一切,都是十分正常的。一切变化,全是在那次盛大的宴会之后发生!
然而那次宴会,看来也很正常,会发生甚么事,令得冷自泉整个人都改变了呢?
原振侠点著了一支烟,深深地吸著,又徐徐喷出来。心想,这问题,大约只有冷自泉自己才可以回答了,但是,是不是和那相片上的美女有关呢?
那美女给人的印象这么深刻,原振侠这时,彷彿可以在缭绕的烟雾之中,看到她那清丽绝顶的脸庞,看到她那眼波流转的眼睛。
这样的一个女人,倒真是可以令得一个国王放弃他的王位的。但冷自泉当时,似乎并不需要如此,他如果要娶这个美女,那一定又是一场轰动一时的婚礼。
那么,是为了甚么呢?冷自泉对这个女子,有著感情上的纠缠,那是可以肯定的了。原振侠真后悔,当时没有留住冷自泉,问一个爽快。
小宝图书馆的职员,来得出乎意料之外地快,这时已经把那本书送来了。
原振侠立时打开来,近乎贪婪地读著。书是用英文写成的,作者哈雷的文笔十分流利。
整本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记述著冷自泉在德国的生活,显示出冷自泉是一个充满了朝气,几乎无所不能,而且性格极其爽朗,对任何人都可以发生巨大影响力的一个人。他甚至曾影响过欧洲两位出色的音乐家,改写他们交响乐中的某些部分──每一个人都十分乐于和他交友。
第二部分,用了将近三万字,来记述那次盛大的宴会。哈雷是出色的记者,在他笔下的那个宴会,比起那些掌故性的花絮文字来,不知精采了多少。详细的与会者名单、食谱,全包括在内。而且还指出,虽然是私人性质的宴会,但是由于各国政要毕集,在巨大的宅子中,有不少国际间重要的事务,是在那里进行的。
哈雷更特别指出,这次宴会,还隐藏著另外一个目的(未曾正式宣布)。那就是,当年冷自泉二十六岁了,冷家有为他选择婚配对象的打算,希望在与会的嘉宾之中,能有才貌家世相若的女孩,可以和冷自泉谈婚论嫁。所以宴会中年轻出众的美人特别多,甚至连埃及也有几位有著公主头衔的少女前来参加。
可是,冷自泉显然没有看中任何人,因为他一直是独身生活的。
这个结论,原振侠看了之后,觉得十分奇怪。但哈雷在第三部分之中,详细地记述了他可能探索得到的,有关冷自泉在长久未曾离开过的冷家故乡巨宅的情形。
他曾用尽了法子想去接近冷自泉,有一次避开了严密的警卫,已经看到了冷自泉正在游泳,可是还是被人发现,抓了起来。这一次哈雷惹了大麻烦,几乎当场就要被处死,但后来忽然又放走了他,只是从此不许他再入境。哈雷的猜想是,那是冷自泉代他求情的,而在那次他看到冷自泉的时候,设备豪华而巨大的游泳池畔,并没有任何女性。
哈雷十分佩服中国人保守秘密的本领,因为冷自泉不可能一个人生活,一定有许多人服侍他,和他接触。但不论哈雷如何努力,许以骇人的酬报,都无法在忠心耿耿的冷家家仆的口中,套取出一个有关冷自泉的事。没有人肯说半句有关冷自泉的话!
哈雷在离开了中国之后,只好放弃了追踪冷自泉身上发生的谜。但后来,冷自泉迁居到了美国,这使哈雷又开始了努力。一直到写这本书时,哈雷已努力了七年,可是他还未曾有结果。
冷自泉根本不见人,他居住的大厦高达六十二层,他住在顶楼,只有一架专用电梯可以上去,而冷自泉根本不下楼。警卫严密,整幢大厦全是冷自泉的产业,一队军队也攻不进去,一个记者,又有甚么办法?
哈雷的结论是:冷自泉没有女人陪伴。他导出这个结论的方法,说起来很简单,但是却也合情合理之极。
他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如此长期地陪一个男人,过这种自我放逐的生活,即使生活再豪华,也不可能。所以,这个谜一样的人是独居的,真有趣,是他的男性机能有问题吗?”
最后一句,自然是哈雷生了气的气话。他甚至想因而把冷自泉引出来,和他打文字诽谤官司,不过当然,哈雷没有达到这个目的。
原振侠看完了这本书,更想到他自己今天的遭遇之奇。他和这个谜一样的人物,相处了那么久!只可惜,甚么谜团都未曾解开,反倒又添了不少谜团!
在那本有关冷自泉的著作之中,根本没有解答任何谜团。原振侠详细地再把遇到冷自泉的经过想了一遍,只是觉得更难以解释。
不过他倒可以肯定一点:冷自泉的神秘行动,一定和那个美丽之极的女人有关。原振侠听过冷自泉叫过几次那个女人的名字,但是他得到的只是音节,并不能确切知道那女人的真正名字。
而且,这个女人,容颜是如此美丽出众,可以说任何人只要见过她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何以在那本有关冷自泉的著作之中,会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她呢?
这个美丽的女人,可以说是冷自泉神秘生活的主要关键。或者甚至可以说,冷自泉的神秘,就是因为这个神秘女人而产生的!
原振侠绝不怀疑那个女人的美丽,因为他看到过那个女人的相片。相片,一般来说,至多只能表现一个美女的三成美丽。原振侠甚至神驰天外,想像著那个美女的眼睛在眼波流动时,她俏丽的脸庞在笑靥如花之际,究竟是如何美丽,那似乎是不可想像的!
原振侠也绝不怀疑那美女的神秘,她从来也不为人知。现在,照说,是应该已经死了,可是却又不像。
那神秘的女人要是已经死了,那么,何以棺木之中,竟一无所有?更神秘的是,何以刘由和十三太保这两个人,又会在灵柩之中见到了那个女人?甚至连冷自泉自己,似乎也不能肯定那美女的生死!
原振侠在回想冷自泉的言语之际,更加觉得扑朔迷离。冷自泉不知那美女在何处,他曾说,要是他知道的话,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把她找回来!
这种言语,是甚么意思?人死了,是不论甚么代价都找不回来。要是那个美女没有死,冷自泉又为甚么替她准备了灵柩?而且,看起来,整个宝氏义庄,似乎都是为了那具空棺而设立的!
原振侠只感到一个谜团套一个谜团,没有一个是可以解开的!
当他看完了那本有关冷自泉的书,又想了好一会,一点也没有头绪之际,他只觉得头昏脑胀。他站起身来,来到阳台上,深深吸著气。清新的空气,令得他比较舒服一些,但是对他心中的疑团,却一点也没有帮助。
原振侠甚至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抽空到纽约去一次,设法去见见冷自泉。明知道那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可是这些谜团如果不获得解决,只怕每天都要因之想得头昏脑胀,会不断在想下去!
当天晚上,原振侠睡得很不好,第二天在当值时也有点心不在焉。一连过了三天,情绪才渐渐平稳了下来。
在这三天之中,原振侠去了宝氏义庄两次,可是只见到一个姓刘的老头子在。问起刘由,刘老头说他忽然发了财,不知道哪里去了。原振侠也买通了刘老头,到那间房间去了两次,每次都抬起棺盖来,可是灵柩之中仍然空无所有。
原振侠更曾在那美女的相片之前,伫立了很久,心中想著要是有这样的一个美人,和自己有了感情之后的情形。
可是他想著,又忍不住叹息。他有他心目中的美人──或许有的美人是世所公认的,每一个人看到了都会屏住气息。但是每一个人,都在他的心中,有一个自己所爱的美人,原振侠也不例外。原振侠所爱的,始终是那个充满了野性的美女,如今,是在世界局势上举足轻重的女强人黄绢。
黄绢和相片上的美女,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类型。一个看来是那样柔软,另一个是那么坚强;一个是那么静态,而一个是那么狂野。
第三天晚上,原振侠驾车到小宝图书馆去。
原振侠到小宝图书馆去,是为了还那本有关冷自泉的书,顺便再找一点资料。图书馆的职员,对他十分熟,一面和他招呼,一面道:“原医生,苏馆长在他办公室。”
苏馆长就是苏家兄弟中的苏耀西。原振侠和苏家几兄弟友情甚笃,苏耀西相当久未曾见面了,听了之后,他很高兴道:“好,我去看他!”
他一面说著,一面已快步向电梯走去,那职员忙道:“原医生,苏馆长──”
由于小宝图书馆的规则之一,是要维持极度的肃静,所以那职员叫了一声之后,立时把下面的话,压低了来说。原振侠就没有听清楚,只听得他在说的,好像是苏馆长有客人之类。
原振侠也没有在意,因为以他和苏家兄弟的交情,就算苏耀西有重要的事在办,他闯进去,也不算是没有礼貌的事。
他来到了馆长办公室的门口,敲了两下门,也没有等到里面的回答,就推开了门。
一推开门,他看到苏耀西和一个看来身型相当高大的人对坐著。苏耀西对著门,一看到了原振侠,十分高兴,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来,一方面仍然在继续说著:“当然,欢迎,这里所有的书,你可以自由取阅。不过我恐怕我们这里,关于狐仙的书籍,不会很多。”
原振侠在近门口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所以他仍然只看到那个和苏耀西对话的人的背影,他也根本没有去在意那是甚么人。可是,那人在苏耀西讲话之后,一开口,原振侠却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当然是由于原振侠的行动太古怪了,所以苏耀西一副讶然神色,向他望来。
和他讲话的那人仍在说著:“当然是,这一点我知道。事实上,多年来,我个人也一直努力在搜集这方面的书籍,可是一样所得甚少,只是希望再看多一点。”
那个人在一开口的时候,就令得原振侠跳起来的原因,是原振侠一听,就听出那是冷自泉!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心中自然又兴奋又紧张。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上前和冷自泉打招呼才好?
冷自泉讲完了那几句话,也转过头向身后望来,看到了原振侠,他也不禁有点愕然。但是随即,像是根本未曾见过原振侠一样,转回头去。
苏耀西道:“如果能使你得到你要的资料,那是我们的荣幸!有关这一方面的书,全都在三楼,我叫职员带你去。”
苏耀西说著,已按下了对讲机,吩咐职员进来。他和冷自泉,一起站了起来,原振侠忙来到他们的面前,叫著:“冷先生!”
冷自泉的反应,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原振侠有点尴尬。
苏耀西介绍:“这位是原医生。”
原振侠忙道:“我们见过!”
可是冷自泉的反应,仍然极其淡漠,只是点了点头,反而有点厌恶地向原振侠手中那本书望了一眼。原振侠手中所拿著的那本书,正是讲冷自泉的,他一到图书馆就直上苏耀西的办公室,还没有归还。这倒令得原振侠很不好意思,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这时,职员已经进来。冷自泉向苏耀西点了点头,就跟著职员走了出去。
苏耀西这时,也看到了原振侠手中那本书,他“咦”地一声:“怎么那么巧?”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是啊,三天前,我遇到过他,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想研究一下这个人。你一直认识他?”
苏耀西摇头:“不,今天晚上,才有一个很有地位的人介绍他给我,说只是要在图书馆找些资料。我以前也听说过这个人,在他身上,有甚么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颇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之感。想了一想,才笑道:“你自己那么忙,不必再理别人的事了,我倒想和他多接近一点!”
苏耀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那我看你准备一些有关狐仙的故事,看来他对这方面的事,有著浓厚的兴趣!”
原振侠侧著头,:问:“狐仙?”
苏耀西笑道:“是啊,就是狐狸成了精之后的名称。你对狐狸成精的事,知道多少?”
苏耀西的话,令得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和普通人一样,只知道在传说中,狐狸这种动物,有修练成仙的本领。它们早上拜太阳,晚上拜月亮,在吸收了日月精华之后,就可以脱去兽形,变成人形,成为狐仙了。”
苏耀西道:“是啊,真不知道何以这个传奇人物,会对狐狸成仙的事,有那么浓厚的兴趣!”
原振侠摊摊手,表示也难以想像,可是突然之间,他想起一件事来,那令得他陡然之间,像遭到了雷击一样!
苏耀西看到了原振侠突如其来的震动,连问道:“你怎么了?”
原振侠并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在刹那间,陡然想起,冷自泉在相片和灵柩之前,曾多次地叫著,或是喃喃地在叫著一个女人的名字。原振侠并不能十分肯定他叫的那两个字,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第一个字是“宝”,那是没有疑问的,而第二个字,难道是“狐”字?
宝狐?那应该是那个美女的名字,因为冷自泉每次在这样叫唤的时候,都流露出极度的思恋和哀伤。可是通常来说,用“狐”字来作名字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女性。
因为“狐媚”、“狐惑”、“狐狸精”之类,都不是十分文雅的名称。
春秋的时候,倒有一个名人董狐,是晋国的史官,下笔刚正不阿,不畏权势,留下了“董狐之笔”这样一句成语。
宝狐,如果是那美女的名字,自然很怪,但那也不足以令得原振侠震动。原振侠是想到了那“狐”字的时候,联想到了冷自泉对狐仙的浓厚兴趣,而进一步想到──难道那美女是个狐仙?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
尽管在传说中,尤其在中国的江南一带,有著太多狐仙的故事;在中国著名的短篇小说集,山东蒲松龄先生所著的《聊斋志异》之中,也有著数以百计的狐仙故事。但是,在现实生活之中出现狐仙、成了精的狐狸,这毕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摇著头:“没有甚么,我只不过是忽然之间,有了一种荒诞的联想!”
苏耀西有点不满:“又是怪异的遭遇,又是荒诞的联想,你总是要把我的好奇心,挑逗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原振侠忙摇手:“不,不,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想去看看这位冷先生!”
苏耀西笑了起来:“别忘记,图书馆的规则之一,是绝对不能骚扰其他人!”
原振侠举高了手:“如果我犯规的话,可以把我赶出图书馆去!”
苏耀西用力拍著原振侠的肩,两人一起笑著。原振侠离开了馆长办公室,先到二楼去还书,然后,又到三楼藏书部分。他看到冷自泉正在全神贯注,查看目录。
小宝图书馆中古怪的藏书极多,但看起来,那些书,冷自泉都看过了。冷自泉只是迅速地翻著目录,一点也没有停下来,那职员在他的身边恭候著。
原振侠并没有去骚扰他,只是在旁,自己翻阅著另一部分的目录。可是实际上,他全神贯注,在注意著冷自泉的行动。
大约十分钟之后,他听到冷自泉用一种听来相当疲乏的声音问:“还有吗?”
职员说道:“有关这方面的书,书目……已经全看过了。还有一批关于怪力乱神的──”
冷自泉近乎粗暴地打断了职员的话:“那我不要,我只要有关狐仙的!”
原振侠斜眼看去,看到职员抱歉地笑著。冷自泉闭上眼睛一会,神情十分疲乏,原振侠趁机道:“我倒见过一些狐仙的‘仙迹’,冷先生是不是有兴趣听听?”
冷自泉望也不望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要不是原振侠真的想在他的身上,多发掘出一点东西来,解决那些神秘的谜团的话,冷自泉这样的态度,足以令任何人拂袖而去!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我很小的时候,到过一个在苏州的亲戚家。一个老人家给我看一些鸡蛋,蛋壳上一点破裂都没有,可是却是空的,他们都说,那是狐仙用法术的结果。”
冷自泉在听著的时候,并没有表示甚么,听了之后,仍然没有表示甚么,就像原振侠根本未曾说过甚么一样。那令原振侠十分尴尬,自嘲地道:“这是小事,不十分动听?”
冷自泉还是一望也不望原振侠,打了一个呵欠,慢慢地向外走去。
原振侠本来不能算是性恪十分冲动的人,可是在一再遭到如此冷漠对待的情形之下,他也不禁十分激动。一个人在激动之下,是会做出一些不计后果的事情来的。
所以,当冷自泉已快走到门口之际,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宝狐是不是狐仙?”
这句话才一出口,原振侠有点后悔。因为那只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荒诞的联想,实在是不应该说出来的!
他看到冷自泉陡然站定,在那一刹间,即使只是在背影上,也可以令人感到他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劲力在。
原振侠也知道他虽然年纪不轻,可是身手是极矫健的。所以原振侠也不禁紧张了起来,连忙后退了一步,准备冷自泉如果突然向他发动攻击,他可以预防。
冷自泉大约呆了有一分钟之久,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然后,用一种慑人的、极其锐利的目光,盯著原振侠。原振侠在他那种目光的注视之下,开始时有点不安,但随即变得坦然。
冷自泉是一个大人物,原振侠也不是没有见过大人物的人,绝不会感到胆怯。他开始时略有不安,也是为了怕这种说法,会伤害冷自泉的心中的伤痛──冷自泉对那个美女,有著极深的恋情,这一点,是原振侠早已肯定的事。
冷自泉足足维持了三分钟的盯视,然后,口唇掀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接著,他又用极缓慢的动作,转过身去。直到这时,才听到他用十分低沉的声音道:“狐仙?谁能确定告诉我,是不是真有狐仙?”
他那两句话,全然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对任何人在发问。原振侠忙赶前了几步,到了冷自泉的身后,用十分诚恳的声音道:“何必要人家告诉你?”
冷自泉挺身站立著,自他口中吐出来的声音,高傲而冷漠:“甚么意思?”
原振侠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人人都可以经历的事,甚至只有单独的一个人可以经历。但即使只有一个人经历过的事,也可以证明这件事曾发生过!
”
冷自泉仍不转过身来:“别人会相信吗?”
原振侠回答:“只要自己确信,何必理会旁人?”
冷自泉半晌不语,语气突然变得相当软弱:“如果连自己也不确信呢?”
原振侠呆了一呆,他想不到冷自泉会这样说,他只道:“轮到我不明白了,甚么意思?”
冷自泉的话,听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告诉我,她是狐狸精,是狐狸变的,是狐仙!”
原振侠又呆了一呆──通常来说,一个笃信狐仙的人的口中,是绝不会说出“狐狸精”这种名词来的,因为那是对狐仙的大不敬。可是,冷自泉却又清清楚楚地这样说著。
原振侠在一呆之后,道:“狐仙是不会自称狐狸精的!”
冷自泉陡然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
原振侠实在无法解释,他只好这样说:“那是一个充满侮辱的称呼,就像是……黑人不会自称黑鬼,中国人不会自称东亚病夫一样!”
冷自泉对原振侠的解释感到满意,他神情犹豫:“她如果不是狐仙,又是甚么呢?
”
原振侠搭不上口,只是也自言自语地:“很神秘,太神秘了!是不是?”
冷自泉猝然问:“你知道了甚么?”
原振侠摊了摊手:“甚么也不知道!”他在顿了一顿之后,又道:“不单是我,看来没有人知道甚么。许多提到你的文字之中,都没有人知道,从来也没有人提及过!”
冷自泉不出声,神情陷入一种极度的迷惘之中。原振侠又道:“这种情形的本身已经够神秘了。那样出色的一位美女,任何人见到她一次之后就不会忘记,也绝不可能忍得住不提起她!”
冷自泉叹了一声,自然而然地道:“因为,根本没有人见过她──”
他讲到这,陡然住口,神情全然显示刚才的话是脱口而出的,讲了一半,才发现不应该把这样的话说给别人听。原振侠一听得这样说,心中更是迷惑到了极点!
甚么叫作“根本没有人见过她”?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绝无可能根本不被人所见的,除非他真的是狐仙,有著可以隐形的法术?
原振侠一脸疑惑地望向冷自泉,冷自泉不敢和原振侠的目光接触,偏过头去。从侧面看来,他脸上的肌肉,在抖动著,那显示出他的内心,正处于一种极度激动的情绪之中。
原振侠停了一会,才以十分恳切的语气道:“冷先生,看起来,你内心的困惑,正在折磨著你!”
或许是由于原振侠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冷自泉不由自主地点著头。
原振侠叹了一声:“如果这种困惑,已经折磨了你很多年,而你又无法独自解决的话,最好和唯一的方法,就是找一个人商量一下!”
冷自泉的声音,充满了极度的茫然:“找谁?”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或许,我──”
冷自泉陡然震动了一下,神情变得寒峻:“你──一个对我的一切感到好奇的人?
把我的一切讲给你听,好让你去写一本书?”
原振侠明白冷自泉何以对他一点没有好感了,原来他误会了自己是和那个美国记者同样的角色。他又叹了一声:“冷先生,你误会了!”
冷自泉用扬眉的动作,代替了询问,原振侠诚恳地道:“是,我对你有兴趣,但那一切,全是在义庄之外我遇到你,和知道了那位神秘的美女,听到那一男一女所说的一切之后的事。我绝无意写甚么书,也不想去探索你私生活中的隐秘,只是想把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找出一个合理解释来。”
冷自泉一动也不动地听著,神态已比较镇定了一些。等到原振侠说完了之后,他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足有两分钟之久,才缓缓吁了一口气,又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你可以跟在我车子的后面。”
原振侠抑制著心头的兴奋,自然而然地立正:“是!”
冷自泉向原振侠发出一下谅解的微笑:“你不是军人,立正的姿势不够标准!”
他说著,陡然身子一直,鞋跟“啪”地一靠,整个人笔直地挺立著。看起来,岁月并没有使他忘记当年在德国军事学院中所受的严格训练,当他这样挺立著的时候,他看来稳凝如山,挺拔如松,英武得足以令任何异性心折。原振侠看了,也由衷地发出了一下赞叹声来。
同时,他心中也立时想到,那相片上的美人和冷自泉如果是一对的话,至少在外型上,他们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他们的身上,几乎找不出任何缺点来,就像是完美的钻石一样,光芒夺目!
冷自泉接著,又以一个十分优美潇洒的姿势,来了一个向后转,向外走了出去。
原振侠忙跟著他,当他们一前一后,经过图书馆的大厅,向外走去时,遇到了苏耀西。小宝图书馆的大厅上,仍然挂著那些画像,照样在画像前面,放满了鲜花。冷自泉向那些画像投以奇讶的一眼,原振侠压低了声音:“在那些画像之中,蕴藏著一件神秘奇诡,不可思议的怪事,我会讲给你听的。”
(小宝图书馆大厅上那些画像中所蕴藏的神秘故事,早已在《血咒》中讲过了。)
冷自泉却像是并没有被原振侠的话所打动,他道:“当一个人,自己被一件神秘奇诡、不可思议的事困扰了几十年之后,不会对别的事有兴趣。何况我相信,不会再有甚么事,比我所遇到的更加奇诡!”
原振侠还没有回答,苏耀西已向他们走了过来,笑著:“看来你们的友情增加了不少!”
冷自泉神态略带高傲,原振侠向苏耀西眨了眨眼,表示事情发展,极如理想。
三个人离开了小宝图书馆,各自驾著车。在驶过一个岔路口之际,冷自泉的车转向左,原振侠忙跟了上去,而苏耀西则转进了市区,和他们分了手。
冷自泉的车子,在外型看来,并没有甚么特别,黑色的车身,保守的式样。但是原振侠可以肯定,车子的机器部分一定是特别制造的,在一段直路上,原振侠把他的车子速度提高到一百八十公里,但是冷自泉的车子在半分钟内,就在路面上驶得无影无踪。
原振侠用了最高速度追上去,才在一个弯角处又看到了冷自泉的车子,那显然是他故意放慢了速度在等他的。
半小时之后,车子驶过了一道自动的大铁门。铁门上有著一个表示家族光辉的徽记,相当大,是一个甲骨文字,原振侠并不认识,猜想是一个“冷”字。
接著,是一条相当长而迂回的路,路面全是用一种淡青色的砖所铺成的,路两旁是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原振侠曾接触过不少豪富,像王一恒,像苏氏兄弟,可是为了通向住宅,而修筑这样考究的一条道路,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过。
而且,原振侠立即发觉,这条通向山上的迂回道路,可以巧妙地把筑在山上的房子掩遮起来,在建筑学上,达到更加幽静深邃的效果,那自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又经过了十分钟,原振侠才看到了屋子,在月色下,整座式样美观的屋子,泛著悦目的淡青色,看起来竟然像是一件精致的薄胎瓷器一样。
车子在另一度大铁门前停了一停,等铁门自动打开,驶进去,经过了一个布置得极其精雅的南欧式花园。
在花园当中,是一个相当大的喷水池,约莫有二十多股喷泉,射向天空,至少有五公尺高。然后,在半空中组成一片水幕,再洒向水池,使得水池中的睡莲叶子上,沾满了晶莹流动的水珠。
在那个喷水池的中间,是一座和真人同样大小的雕像。黑暗中,只可以看得出那是一个女人的立像,姿态极其优美,又恰好是在水幕的笼罩之下,在水花流动之中,看起来,就像真有一个女人站在这一样。而整个喷水的设计,十分巧妙,雕像在水幕之下,可是一滴水珠也溅不到雕像的身上。
原振侠可以肯定这一点的原因,是他一眼就看出,雕像是用一种极其罕有的天然粉红色大理石所雕成的。这种浅粉红色的大理石,只有中国云南省才有出产,这种大理石珍奇在通体只是均匀的浅粉红,而没有任何花纹。在淡淡的月色下,这种被冠以“美人酡”动人名称的粉红大理石,看起来像玉一样晶莹,上面当然一点水珠也没有。
原振侠不由自主,向那座雕像望了几眼,令得车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所以,当他驶到屋子门口之际,冷自泉已经下了车,而屋子的大门,正在缓缓自动打开来。
原振侠自然而然,期待著一阵犬吠声。或许是由于环境实在太幽静了,除了水柱的声音之外,甚么声音也没有;也或许是由于这样格局的建筑和花园,应该配上好几只稀有名贵的狗只,才能更衬托出主人的身分来。
但是,门打开,依然十分静,并没有期待中的名贵犬只冲出来欢迎主人。
冷自泉走上石阶,原振侠忙跟了上去。进了门,是一个放满鲜花的进厅,再进去,是一个大客厅,灯光柔和,收拾得一尘不染。
冷自泉作了一个手势,请原振侠坐下来。然后他走向一个雕花的桃木柜,打开,里面是看了令人眼花撩乱的各种美酒。冷自泉问:“庇亚·山吉纳的不知年,还是特地为白士贵夫人酿制的G·F·C?”
原振侠忙道:“随便!”他立时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很懂太名贵的酒。”
冷自泉没有再说甚么,把一瓶在包装上和瓶的样子上,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特别的白兰地,和两只看起来薄得一提就碎的酒杯取了出来,来到原振侠身前。把酒和杯子,一起放在几上,再把琥珀色的酒,斟进杯中,原振侠立时闻到了一阵扑鼻的醇香。
当冷自泉向他举杯,他喝了一口,那种酒,像是有生命的一样,自动顺喉而下,使人在刹那之间,感到了无比的舒畅。
冷自泉缓缓地摇著酒杯,用一种很落寞的声音道:“我喜欢独自一个人,所以仆人全在距离相当远的一幢屋子中,只是在我召唤他们时才会来。”
原振侠点著头:“你没有养狗?”
他只随便这样问一问,可是冷自泉的反应,却奇特到了极点。他陡然震动了一下,甚至连杯中的酒,也震出了几滴来,沾在他的手上。同时,他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转过了头去。
原振侠在一开始之际,实在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样普通的一句话,何以会引起对方这样的反应。但突然之间,他想到了,那令得他也不由自主,也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对不起!”
原振侠在说了一声“对不起”之后,立时又感到自己不应该这样说,可是又不知道如何改正,才不致于越描越黑。所以,他只好坐著不出声,一连喝了两口酒,还是出不了声。
原振侠的那一声“对不起”,听起来也全然是莫名其妙的。但如果明白了原振侠刚才想到的是甚么,也就可以明白一切的。
原振侠在看到了冷自泉对一句那么普通的话,反应如此强烈和敏感之后,立时又想到“狐仙”。他想到的是,一个人,如果曾和一个成了精的狐狸在一起过的话,自然会对狗敏感。因为狗是狐狸的天然敌人,纵使是成了精的狐狸,也不会喜欢狗的。
他提起了养狗,等于是提及了主人最讨厌的敌人。所以,他才自然而然说了一声“对不起”。
可是在说出口之后,他又觉得,这一道歉,就像是主人真的曾和一个成精的狐狸在一起过一样了。那实在是太荒谬的想法,不应该当作真的。
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只好沉默。冷自泉在过了一会之后,才恢复了常态,更令得原振侠愕然的是,他竟然接受了道歉,道:“不要紧。”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眨著眼,更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冷自泉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又斟了一杯,才道:“我要对你讲的一切,听起来,可能荒诞得你会以为我在说谎!”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会接受一切听起来荒诞的事实。”
冷自泉又呷了一口酒,身子向后靠了靠,仰起了头,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是十分精美的浮雕,雕的是敦煌壁画中的飞天。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始:“刚才你提到狗──”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才继续:“一切,全是从狗开始的。”
原振侠向前微微俯著身子,他准备听一个荒诞得连讲故事的人本身也无法接受的故事,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何以故事会从狗开始。
他并没有插口,冷自泉的神情,深深沉醉在寻觅往事之中:“我曾经很喜欢养狗,养了很多很多狗,世界各地的名种都有。其中我最喜爱的,是一头纯中国种的沙皮狗。
这种狗十分罕有,而且不喜欢活动,更不喜欢吠叫,性格极其独特。”
原振侠略为挪动了一下身子。冷自泉忽然向他讲起狗来,他更不知道是甚么意思,可是那既然是一切神秘事件的起源,他也只好听下去。
冷自泉续道:“那头狗我是从小养大的,我也从未曾听它吠叫过。所以,它的名字是‘哑哑’。”
冷自泉讲到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下,原振侠忙道:“是,我明白,哑子的哑。可是两个哑字连在一起,念著‘恶’字音,‘哑哑’的意思是笑声,易经中有‘笑言哑哑’的句子。”
冷自泉现出十分满意的神情来,点了点头。像是表示对原振侠的聆听能力,表示满意,也感到和一个有常识的人说话,是一件愉快的事。
冷自泉又停了一会:“那个宴会──你看过那个美国人写的书,当然知道那次宴会?”
原振侠点头:“是,他写得很详细。”
冷自泉略现出不屑的神情:“详细?他所表达出来的,不及实际情形的十分之一!
那是一次真正的宴会,是我所知道的最盛大的宴会,超过一千名贵宾的盛大宴会。我老家的地方很大,一点也不觉得拥挤,只是那天晚上,举行舞会的那个大厅,有点不够大,所以,当所有宾客集中在大厅中的时候,显得有点挤。”
原振侠听得他提起了那次宴会,精神为之一振。因为他知道,一切变化,包括冷自泉在他的副总司令就职典礼上缺席,全是在那次宴会之后发生的。
他低声道:“世界上再大的大厅,在容纳了上千的宾客之后,也会显得挤的。”
冷自泉像是并没有听到原振侠的话,他再次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沉静了片刻:“那年,我二十六岁,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六岁而有我当时的地位,我是整个宴会的中心人物……”
故事开始了,原振侠知道。所以,他维持著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因为故事可能相当长。
是的,故事的确相当长,但是不必要求听故事的人有耐心。因为这是一个虽然怪诞,但是凄迷动人的故事。
在冷自泉所说的故事之中,时间是四十多年之前,这一点要请大家留意。
大厅中洋溢著人间所能有的一切欢乐,数以千计的巨大红烛,把宽敞的大厅,照耀得如同神话中的幻境一样。
所有的光源,全来自中国式传统的红烛,这是冷府从各地特别请回来的宴会安排专家组一致的意见。安排这样盛大的宴会,没有专家是不行的,八个世界一流的宴会安排专家,来自法国、英国、印度等等有著优秀宴会传统的国家。哈雷在他的著作中就曾感叹:没有来自美国的专家,因为美国在宴会文化上,是被认为不入流的。
烛火摇曳,使得在大厅中的人,映在地上、墙上的影子,产生一种流云似的优美的闪动。舞会一开始,翩翩起舞的男女,就沉醉在动人的音乐,和高贵热烈的气氛之中。
冷自泉自然是舞会的中心人物,当他一出现之际,大厅上曾有一个短暂的时间,静得连烛花轻微的爆裂声,都可以听得见。
别以为只有美丽的女性,才有令人屏住气息的能力,英俊的男性,一样有著无比的魅力。
冷自泉穿著将军的制服,却又带著温柔的笑容。当他笔挺著身子,缓步走进大厅之际,大厅中每一个人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接著,就是一阵持续良久的、震耳的掌声,对这位出色的主人表示欢迎。
在舞池边上,有将近二十个来自世界各地和中国其他地方的美丽少女,她们的服饰各自不同,但每一个少女的衣著,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只怕世界上,以前从来也未曾有过那么多美丽的少女,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吸引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场合出现过!
而更不可能再有那么多美丽的少女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的原因是,那些少女不单是美丽出众和服饰名贵,而且她们每一个人,都有烜赫的家庭背景。至少有七个以上,有著公主的头衔,而她们的父亲,是真正的国王,正在担任一个国家的元首。
能令那么多家世烜赫、美丽出众的少女聚集在一起的原因,也只有一个:冷自泉!
冷自泉的仪表是那么出众,他的地位又是那样卓越,所以当他一步进大厅时,那二十多位可以叱吒风云的少女,都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冷自泉的第一支舞,会和那一个跳呢?
这是那时在大厅中的人,人人都想知道的事。是伊朗公主?还是统治著印度一大片土地的国王的女继承人?或者是中国一个声名烜赫的督军的女儿?或者是那个美丽白皙得如同女神一样的希腊女伯爵?
冷自泉来到舞池上,所有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冷自泉姿势优美地转了一个圈,向每一个人发出他年轻、爽朗,充满自信的微笑,然后他面向大乐队,作了一个手势。
所有美丽出众的少女,都不由自主地移动了她们的身子,焦切地期待著冷自泉来到她们的身前,所有宾客的心情也更是紧张。
可是音乐一响起来,人人都吁了一口气,感到了无比的轻松,甚至包括了那些美丽的少女在内──那是一首集体舞曲!
冷自泉不单独和一个少女跳舞,他和所有准备和他共舞的少女跳舞。任何尴尬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整个大厅之中洋溢著的只是欢乐!
轻松的音乐把美丽的少女牵进了舞池,冷自泉一面跳著,一面不断作著手势,把年轻的男性来宾,一个一个拉进舞池来,舞会气氛之热烈,简直到了沸点!
所以,当舞会进入最高潮,宾客纷纷跨进舞池之际,有一桩万万不应发生的事发生了,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一个穿著和舞会中的一切绝不相称的人,气急败坏冲了进来,立时被两个卫兵抓住。那个人的服装,一望而知他是一个仆人,当他被两个卫兵挟著,强扯著向外走去的时候,他大声叫了起来。
乐队的演奏和人声的嘈杂,使得那人的叫喊声无法传达。只有抓住他的那两个卫兵,才听得他在叫著:“少爷,你一定要去看看!”
卫兵也不知道他这样叫是甚么意思。他们全是训练有素,对抓人大有研究的专家,那人一叫,一个卫兵立时就伸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令他叫不出声来。
那人的咽喉被掐住,脸涨得通红,可是还在不断挣扎著。两个卫兵几乎抓他不住,死命拉著他往外走。那人尽了一切的气力,扭转头来,望向大厅。
一个卫兵小队长,发现了这个小小的骚动场面,走了过来,怒道:“再吵,禀告大帅,把你拉出去毙了!”
那人像是豁了出去一样,仍然在拚命挣扎著。
冷自泉再喝了一口酒,沉默片刻。
然后,他叹了一声:“我真的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在全然没有意识的一个小动作之中,得到改变,彻底地改变!”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明白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只好静候他说下去。
冷自泉又沉默了片刻:“那时,我正跳舞,全然未曾注意到有那样的意外发生。可是,就在那人快被两个卫兵拖出去之际,我在舞步中,一个旋转,恰好在那一刹间,看到了那个人转过来,向著大厅的脸!”
他略停了一停:“我只要迟十分之一秒转身,就看不见这个人了,早十分之一秒转身,可能我身后的那个人遮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到他。可是偏偏就在那时候,在绝少机会的情形下,我看到了他!”
他再顿了一顿,又道:“就是那么偶然的一个因素,改变了我的一生!”
原振侠忍不住问:“这个人是甚么?为甚么那样重要?”
冷自泉茫然笑著:“这个人一点也不重要,他只不过是一个狗夫,我养了许多狗,雇有八个狗夫在照顾那些狗。那个狗夫的名字叫作鲁柱,他是专门照顾那只沙皮狗哑哑的,只是一个小人物。”
原振侠又挪动了一下身子,有一句话想问,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来。他想问的那句话是:既然鲁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何在一个偶然的因素之下看到了他,就会改变了冷自泉地位那么高的人的一生呢?
冷自泉吸了一口气:“我一看到鲁柱,心中就感到十分奇怪。当时,我们正在跳一种旋转得相当急速的古典舞,我无法停下来,又转了一个身,再转到向门口的方向时,看到鲁柱已经被卫兵压下了头,推出门口去,可是他还在挣扎著。我立时想到:鲁柱的工作是看顾‘哑哑’,他只对我一个人负责,家里的其他人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一定是来找我的!
“我虽然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在当时这样的情形下,作为一个这样盛大舞会的中心人物,我实在是无法离开的。可是,就在那时,到了舞会设计的另一高潮,在极短的时间内,上千支红烛,陡然有十分之九,倏然熄灭,光线突然暗了下来,舞乐也变成了慢步舞。在光线突然变暗时,我的离去,就不为人所注意。所以我急匆匆地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看到鲁柱抱著头,两个卫兵正在打他。”
原振侠绝对无法想像,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他只好耐心听著。
冷自泉一看到两个卫兵在痛打鲁柱,立时叱喝:“住手!”
两个卫兵一看到少主人,吓得挺立如僵尸。
鲁柱抬起头来,看到了冷自泉,真像是绝处逢生一样,叫了起来:“少爷,你一定要去看看!”
他在刹那间,完全不记得自己鼻青脸肿,只是一副焦急之极的神态。冷自泉皱著眉,仍然维持著他的身分,斥道:“鲁柱,你也太胡闹了,这是甚么地方,是你可以随便闯进来的么?”
鲁柱满头大汗:“少爷,你一定要去看看,哑哑在叫,叫得很凶!”
一时之间,冷自泉有点不明白鲁柱的话,因为他无法在突然间,把沙皮狗哑哑和“吠叫”联结在一起。鲁柱是负责看顾那只狗的,狗叫是小事,而他居然为了这样的小事,不惜冒被鎗毙的大险,闯了进来。冷自泉在刹那间,倒很为他对职务的忠心而感动。
当然,哑哑忽然吠叫了起来,而且叫得很凶,这事情也很不寻常,但那也不足以构成令他长时间离开舞会的原因。所以他道:“或许是发情了,你回去吧!”
鲁柱急得把双手绞在一起,他真的急了,急得令他不顾他和主人之间的礼貌,直著嗓子叫:“不,少爷,不,你一定要去看看!”
冷自泉想把他申斥回去,可是他也是一个十分爱狗的人,也知道鲁柱这个狗夫,与别的狗夫不同。据说他从小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一出生就被人弃在荒郊,是一头母狗用乳把他喂大的,自小就和狗群混在一起。虽然情形不如“狼童”那样严重,但是他和狗只之间的感情沟通,远在所有人之上,所以才会派他去照料最名贵最难伺候的哑哑。
而这时,他急成这模样,那一定是表示哑哑极不寻常,他决定稍微离开一阵子。所以他作了一个手势,鲁柱立时转过身向前奔去,冷自泉就跟在后面。
冷自泉养狗的地方,是一个独立的院子,距离舞会举行的大厅相当远。鲁柱一直奔著,有几次因为奔得太急而跌倒,但是立即又连滚带爬起来,继续向前奔跑。冷自泉看到这情形,更相信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他也加快了脚步。
到了离狗舍还有好几百公尺时,冷自泉就听到了一种十分奇异的吠叫声。那种吠叫声听来急促而凄厉,而且吠声十分宏亮,冷自泉从来也未曾听过这样的犬吠声。除了这一种吠叫声之外,四周围静得出奇。
这就是哑哑的吠叫声?冷自泉心中也不禁骇然──为甚么从来不叫的哑哑,叫得那么急?叫得那么凄厉?
鲁柱在听到了吠叫声之后,奔得更急,冷自泉紧跟著他,到了狗舍门口。只见七、八个狗夫,脸无人色地聚在一起,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看到鲁柱和冷自泉,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
而到了狗舍前面之后,犬吠声听来更是惊人。那一下又一下不寻常的呼叫声,像是有甚么巨灵之神在吼叫,正在告诫人类,将有巨大的灾难要降临一样!
鲁柱不理会围上来的那些狗夫,直冲了进去,冷自泉紧跟随在后面。
以冷自泉这样身分的人,他养马、养狗,不论是他用甚么来作消遣,设备自然全是世界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设备。那座狗舍的面积,就超过两亩,当中是一个大院子,围著院子的,是宽敞整洁的狗舍──虽然一面有著铁枝,但那绝不能称为狗笼,要称为狗舍,因为每一只狗所占用的面积极大。
一只狗在叫,其余的狗听到了吠叫声,就会和应,这是狗的天性。可是这时,其他的狗,为数不下一百只,却全像是接受了甚么强有力的命令一样,都伏在狗舍的一角,一动不动。对狗性相当熟悉的冷自泉,一眼就看出来,即使那几只平时最凶的德国大狼狗,这时也正感极度的害怕!
那真是奇怪之极的事,这种受过训练的德国狼狗,是最优秀的狗种之一,就算十头猛虎围住了,也不会那样害怕的。但是,所有的狗,都害怕得缩在一角,一声不出。
只有一只狗,在不断地吠叫,不但吠叫著,而且不住用它巨大的身子,撞著铁栏。
那只狗,就是平时一声不出,推它也推不动的沙皮狗哑哑!
冷自泉心中疑惑之极,知道一定有甚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他和鲁柱,一起奔到哑哑的狗舍之前,一看到了哑哑的情形,冷自泉就吓了老大一跳!
沙皮狗是一种十分异特的狗种。在皮肤和肌肉之间,别的狗只,甚至是所有的哺乳动物,在那部分都是一层脂肪,脂肪起著把皮肤层和肌肉联结起来的作用。可是沙皮狗的生理结构,却违反了这种哺乳动物的生理结构规律。
在它的皮肤和肌肉之间的肪脂层十分薄,附在皮层之下,它的皮肤的面积,又远超过了覆盖身体的程度。所以,就像是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一样,满是皱纹的皮肤,永远只是松松地挂在身上和脸上,使它的形状看来极其丑陋。
在正常的情形下,如果抓住沙皮狗背上的皮肤(沙皮狗几乎没有毛,这是它的另一个特点),想把它提起来的话,很难办到。因为它的皮肤,可以被提起来超过五十公分,整层皮,像是挂在它身上的旧衣服。
可是,这时冷自泉所看到的哑哑,在它的皮肤下,像是充满了气一样,那使得它的身子,看起来至少比平时大了一倍。
而且,它的双眼之中,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一面在不住地吠叫,一面张大著口──沙皮狗的口部张开来,连颚部也可以裂开,是真正的血盆大口。
冷自泉再也想不到一头沙皮狗,可以现出这样的神态来。一时之间,他也呆住了,大声叫:“哑哑,甚么事?”
哑哑一看到主人来了,叫得更大声,撞铁枝也撞得更大力。
冷自泉叫:“快开门,它要出来!”
鲁柱的手发著抖──谁都看得出,哑哑这时,正处在疯狂的状态之中,放它出来之后,随便甚么动物的头,给它咬上一口,整个头都会变成一堆碎骨!
冷自泉叫了两声,鲁柱只是后退。冷自泉拔出一柄精致的、镶著象牙的手鎗来,向狗舍的门锁,连射了三鎗,把门锁射得粉碎。
锁一被射碎,哑哑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吠叫声,用力一撞,撞开了门,像是一阵旋风一样,向外直冲了出去。
这时它的身子胀得相当大,但是沙皮狗的腿短却不能改变,可是它窜得如此之快,简直已看不清它粗壮有力的短腿,是怎么在运动的!
冷自泉大叫一声:“哑哑!”
随著叫声,他立时追了上去。若不是他曾受过严格的体育训练的话,这时他一定无法追得上,他已经尽了他所能尽的气力在奔向前,可是哑哑离地的距离,却还是很远。
幸好哑哑一面向前奔,一面仍在不断吠叫,那使得冷自泉仍然可以尽力追上去。狗舍在巨大的花园的一角,哑哑奔出的方向,是奔向花园的另一角,要经过不少亭台楼阁,和花园设计上曲径通幽的那种设计。
可是哑哑却全然不是找路走,只是呈一条直线,向前奔出去,冷自泉也只好跟著。
在一狗一人经过的地方,花坛就遭了殃,他们奔过一座牡丹花坛时,至少有一百株名种牡丹,包括姚黄魏紫在内,被踏成了柴枝。
哑哑一直向前奔著,身子起伏,越窜越快,看起来在它的身体之内,像是蕴藏著无比的精力。冷自泉已经因为急剧地向前奔跑,感到胸口发痛了,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必然无法支持,他想叫停哑哑,可是张开口,竟然发不出声来。
这时,哑哑已经奔近了一个荷花池。那个荷花池的面积相当大,池中满是荷叶,在池中心是一座亭子,有一道九曲十弯的小桥,通向池中心的亭子。
哑哑一到池边,就向著小桥直窜了上去。小桥只通向亭子,别无去路,冷自泉本来已经奔不动了,可是看到了这种情形,知道这场追逐战就快结束了,他用尽最后一分气力,也追上桥去。
突然之间,哑哑的吠叫声停止了。它在到了亭子前面时,停了下来,用一种十分猛恶的姿态峙立著。口张得很大,白森森的犬牙,在淡淡的月色下,看来有一种阴森森的死亡恐怖。
一看到哑哑这种神态,冷自泉立时知道,在亭子中,一定有著极其凶猛的东西在。
不然,一头上佳的沙皮狗,是绝不会如此紧张的。冷自泉也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
冷自泉跟著哑哑奔过来,哑哑突然收住了向前奔窜的势子,而冷自泉却无法说停就停,又因为收不住势子,向前冲出了几步。所以当他停下来之前,几乎一脚踏中了雄踞著的哑哑的身子。
当他立即意识到亭子之中,一定有著甚么极其凶恶的东西之际,他还未曾来得及向亭子中看去,就已先把手鎗拔在手中。
那时候,他倒并不是害怕,只是紧张。因为亭子里不论有甚么凶恶的猛兽在,他自信凭哑哑和他,都可以对付得了,哪怕在亭子之中的是一头猛虎,也讨不了好去。冷自泉甚至立即幻想著,当他拖著一头被他打死的猛虎,进入舞会大厅时的那种轰动!
他拔鎗在手之后,才再向亭子中看去。这时,他还在急速地喘著气,但是以他的射击能力而论,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还是可以在射程之内,把一枚核桃打得粉碎!
冷自泉向亭子看去,水亭只有六条柱,并遮不住甚么,亭子中有甚么,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看之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冷自泉的怔呆,是真正的怔呆,刹那之间,他脑中嗡嗡作响,不由自主张大了口。
由于刚才的剧奔,他脸上在冒汗,汗水顺著他的脸淌下来,张大了口之后,还在不断喘气。
这种情形,令得一个身分尊贵非凡,仪表潇洒出众,如玉树临风,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个美男子相比,而不逊色的这位青年将军,翩翩佳公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白痴一样!
冷自泉这时,虽然脑中嗡嗡作响,但是他的神智还未曾丧失。他也可以知道,自己这时候的样子难看之极,甚么丰采风度,全都一点也不剩下了。可是就算他明知这一点,他都无法改变!
他可以设想看到亭子中有任何凶恶的东西,但是决计无法设想目前的情景──在亭子中的,是一个少女,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
那少女是这样美丽,几乎任何人一看到她,都会被她吸引。月色本来就十分清淡,被亭子的顶遮去了一部分,亭子里更是黯淡。可是那少女的全身,却像是最纯最美的明珠一样,自然有著一层柔和的、悦目的光辉发出来,使得看到她的人,可以把她看得清清楚楚。
看起来,她大约二十岁左右。冷自泉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心头陡地一震,整副心神,所想到的只有一句话:竟然有这样的美女,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美女!
在那一刹间,他甚么也不记得了,他甚至没有印象自己怎么会来这里的。甚么舞会,甚么哑哑反常的行动,全部在他思想范围内消失。他也知道自己这时,样子十分难看,可是他却无法动一动,只是盯著那少女看著,唯恐自己即使眨一眨眼,在亭子中的那个少女就会消失,那真是以后一辈子都要后悔的事!
那少女在看到冷自泉之际,也有一点愕然。接著,她现出了一种想笑,但是又由于教养而忍住了笑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来,那种神情,更是动人之极。冷自泉知道对方这种神情的由来,他立即愿意自己一直保持著这种狼狈难看尴尬的样子,来换取那少女这种动人的神情!
冷自泉没有空去想这少女是甚么人,为甚么会在亭子中,他只是不断在轰轰作响的脑中,翻来覆去地想著那一句话: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美女!
那少女终于以一种娇美绝伦的神情,微笑了起来。当她微笑之际,深浅恰到好处的酒涡隐现,美妙的嘴角,向上微翘,眼珠流动,更是使得冷自泉几乎昏了过去!
冷自泉的确几乎昏过去,因为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冷自泉已经喝完了杯中的酒,他的视线凝在空杯上,缓缓转动杯子。
原振侠替他在空杯中注满了酒,冷自泉低声而缓慢地道:“我言语中所能形容出来的她的美丽,实际上,不如她真正美丽动人的万分之一。唉,人类语言的形容能力,实在太差了!”
原振侠衷心地道:“是,我只不过看到了相片,就和你一样。除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美人’之外,想不到第二句话了。”
冷自泉发出了一下幽长的长叹声,原振侠又道:“我相信,那少女,就是相片上的那位美人,是不是?”
冷自泉慢慢喝著酒,点了点头。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冷自泉的故事已经说了一个开头,可是他心中的谜团,非但未曾得到解决,反倒更甚了!
看冷自泉的神态,像是深深陷进了他初见那美丽的少女时的回忆之中。原振侠不禁心急了起来,他问了一句:“这位美丽的少女,是宾客之一?”
冷自泉仍然没有反应,原振侠也不好意思再催下去。过了好一会,冷自泉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当时只想到了一点:为了要令这样美丽的少女的脸上,常常保持著笑容,我可以做任何事!”
原振侠发出了同意的“嗯”的一声。冷自泉放下酒杯,望著原振侠,然后,继续说下去。
冷自泉在一看到了那美丽的少女之后,简直整个人就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未曾动过,那少女微微一笑,才令得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那少女站著,体态优美之极,在一笑之后,用说不出优雅的姿势,抬起手来,指著哑哑:“这是你养的狗?”
冷自泉这时,才注意到那少女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半袖旗袍,是当时最流行的衣服,没有任何其它的装饰。可是,她何必要别的装饰呢?她的手指、手、露在半截衣袖外的手臂,比世界上任何最好的白玉更润、更柔、更美、更腻。那是有生命的美丽,不像白玉是没有生命的。
她的整个人,使人感到处在神话的境界之中!
而那少女的声音,那样轻柔,那样清甜。低低的一声询问,问的又是那么普通的话,冷自泉在听了之后,就像在极渴之中,喝到了醇洌的清泉一样,感到有说不出的舒服和满足!
这时,他总算恢复了可以动一动的能力,但是还是无法说得出话来。而他的身子所能活动的,也仅仅是点了一下头,表示那的确是他养的狗而已。
那少女在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之后,秀眉微蹙,这种神情,又令得冷自泉震动了一下。
那少女又以她那种天籁似的声音道:“我怕狗,你可以叫它离开吗?”
冷自泉连连点头,他知道全世界没有人能抗拒这个少女的请求,他当然也不能。
这时,他才想起哑哑在亭前,用十分猛恶的姿势在蓄著势子。一只几乎有小牛那样大小的沙皮狗,随时可以把人嚼成一堆碎骨,当然是令人感到害怕的。
当然,要把哑哑赶走!冷自泉连想也未曾想,就决定了这一点。
这时,他就在哑哑的后面。他也舍不得使自己的视线离开那少女,仍然望著那少女,用脚去踢哑哑。也直到这时,他才能发出声来,他发出的声音,是乾涩而难听的,和他那时的外型,倒相当配合。
他一面用脚去踢哑哑,一面道:“走开,哑哑,走开!”
哑哑平时最听冷自泉的话,它是冷自泉自小养大的狗。可是这时,冷自泉喝一声,哑哑就发出一下可怕之极、低沉之极的吠叫声来,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一连三下,都是这样子。
冷自泉用了更大的气力和更大的声音,哑哑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那少女的俏脸上,却浮现出了一阵害怕的神色来。
当害怕、恐惧的神色,浮现在这样美丽的悄脸之际,那真是令看到的人感到心碎。
冷自泉急道:“别怕,它不会咬人的,它──”
冷自泉才讲到这里,哑哑陡然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吠叫声,陡然之间,向著那少女飞扑了上去。在它扑上去之际,口张得极大,白森森的牙齿,看也来简直是两排魔鬼!
冷自泉实在吓呆了,接下来的事,全然是出自他的本能在进行著。
当哑哑向前扑跃而出时,那少女神情更害怕,身子向后闪去。冷自泉做梦也想不到,平时行动迟缓蹒跚的沙皮狗,会像狼狗一样地扑跃!他只是发出了一下吃惊之极的惊叹声,这位在千军万马之中,指挥若定,在敌人密集的炮火,落在他身边不到十公尺处时,仍然挺立如山的年轻将军,这时慌乱得像是一个面临被毒打的癞皮小偷一样!
他只来得及看到那少女闪到一根柱子的后面,而哑哑直扑向那根柱子。在哑哑扑向前去的时候,已经把他的血盆大口尽量张大,一扑到了柱子上,张大的口,陡然合拢来,咬向柱子。
当它又短又锋利的牙齿,咬向大理石的柱子之时,所发出的磨擦声,不但难听之极,而且惊心动魄。那种难听的声音,令得冷自泉在极度慌乱之中,陡然醒了过来。他已没有别的选择的可能──手鎗就在手中,而那头沙皮狗在向那少女侵袭!
他接连扳动扳机,把手鎗中剩下的四颗子弹,一起送进了哑哑的头部。
哑哑一中了鎗之后,庞大的身子,自半空之中直摔了下来。而且,在不到一秒钟之内,它的身子,就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皮肤立即又变成乾瘪松弛。沙皮狗的生命力再强,也禁不起要害之处连中了四鎗,血汩汩流出来,流满了它满是皱纹的脸。
可是它还是没有立即死去,它用生命中最后的一分气力,挣扎著站了起来,然后又伏下,向它主人望来。
冷自泉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发著抖,他在那一刹间,只感到哑哑的双眼之中,充满了悲悯之意──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在当时,他的确有这样的感觉。
然后,哑哑一动也不动。冷自泉不能肯定它是不是已经死了,他的鎗已没有了子弹,如果哑哑还没有死,他接近它,而它猝然起来攻击,那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可是冷自泉顾不了那么多,他只念著那少女的安危。所以他一面叫著,一面向前奔去,他叫道:“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别怕,别怕!”
他奔进了亭子,跨过了伏在地上的哑哑,一跃而到了柱子之后。他期待著一个惊恐过度的美丽少女,会投进他的怀中,可是在柱子之后,却根本没有人!
冷自泉陡然一怔,一时之间,他想到的只是:那少女一定因为惊恐过度,而跳进荷花池去了。荷花池的水虽然不是很深,但是所有的荷花池,池底全是稀烂的污泥,那少女要是陷进了污泥层中,那真是凶多吉少了!他立时又扑向亭子的栏杆边,向池中看去。
在这时候,他心中的焦切,真是到了极点,张大了口想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也就在这时候,在他身后,又响起了那动听的声音:“好凶的狗!”
冷自泉立时转回身来,他转身如此之快,以致收不住势子,不是转了一百八十度,而是超过了,他要再转回一点来,才又看到了那少女。
那少女看来,像是才从另外一根柱子后面走出来。她望著伏在地上,显然已经死去的哑哑,俏脸煞白,仍有余悸,一只手轻轻按在心口。那种楚楚的神态,看得冷自泉热血沸腾,可以不惜一切去爱怜她,保护她!
冷自泉忙向她走了过来,来到了她的身前,才感到她的呼吸相当急促,胸脯在起伏著。自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极淡的,但是却又清楚可以感觉得到的沁入肺腑的芳香。
冷自泉在他几年的欧洲生活中,早已是调情圣手,几乎可以用最适当的言语,最适当的行动,去挑逗任何他想要挑逗的女性。
而这时,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已处在极度意乱情迷的境地之中,可是就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他只是重复地道:“别怕!别怕!”
那少女抬了抬头,眼波盈盈的眼睛望向他,十分自然地把她的手,放进了冷自泉的手心之中。
冷自泉忙握住了她的手,仅仅只是轻握著她的手,冷自泉已经有了飘进云端的感觉──那么柔腻细致,手有点凉,可是凉得那样叫人感到舒服。自她手中,似乎有一股流动的电波,传遍了他的全身,使他感到这一刻,才是一生之中最美妙的时刻。
他仍然讲不出别的话来,还是重复著:“别怕!别怕!”
那少女被他的那种神态逗得笑起来:“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少女展颜一笑,由于冷自泉离她十分近,那股沁香更令得他沉醉。他的眼光开始大胆起来,直视著那少女俏丽出众得近乎不应该在人类脸谱中能看到的美丽。那少女略显羞涩地低下头去,白玉般的脸颊上,现出淡淡的红晕来。
冷自泉极缓慢,但是极深长地吸著气。在这一刹间,他已有了决定:这个少女,一定要使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从全世界几十亿的人中去挑选,也不可能有比她更美丽动人的女性了!
冷自泉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这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不但是行动恢复了信心,连声音听来也充满了温柔和优雅:“你,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这只狗疯了,虽然它不会再咬人。”
那少女点了点头,冷自泉松开了她的手──虽然他的心中万分不愿,但为了优雅的礼仪,他总不能一直把一个陌生少女的手握在手心。然后,他伴著那少女,走向那座九曲桥。
九曲桥不是十分宽,他和那少女并肩向前走著,就几乎是肩靠肩的了。那少女走路的姿态,几乎没有一处不是优美之极,看得人心旷神怡。等到有一阵风起,把她的头发稍微吹乱了些,拂在她的额上之际,冷自泉要竭力克制著自己,才能不去轻吻她。
冷自泉在走到桥的一半时,试探著,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纤细的腰肢上。那少女并没有表示不愿意的动作和神情,只是两颊的红晕更甚。
冷自泉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搂住了那少女的细腰。虽然隔著衣服,但他几乎立时可以感到她的体温,和从极度的柔软感觉中传过来的那种媚力。他感到自己不是踏在木板铺成的桥上,而是每一步,都踏在柔软的云朵上。
他真愿意那座桥有一百里长,永远走不完。
他和那少女走在桥上的脚步,都是十分轻盈的。就当冷自泉陶醉在那少女轻微摆动的细腰之际,一阵重浊的脚步声,突然传了过来。
冷自泉略停了一停,他看到鲁柱急急奔上桥来。当鲁柱陡然站定,向冷自泉望来之际,鲁柱的脸上,现出了怪异之极的神色来。
那种神色十分难以形容,但却可以知道,现出这种神色的人,一定看到了甚么怪异之极的事。若是说鲁柱震惊于那少女的美丽,却又不是,因为他的眼光,直勾勾地注定在冷自泉的脸上。
冷自泉在当时的心情之下,自然绝不会去责怪鲁柱这种无礼的注视,他只道:“哑哑发了疯,我把它打死了,你去葬了它吧!”
鲁柱没有立即答应,只是喉间发出了一阵极古怪的“咯咯”声。
冷自泉转头向那少女道:“他叫鲁柱,他是一个很好的狗夫!”
那少女点了点头:“我很怕狗。”
冷自泉忙道:“好,以后在你所到的地方,绝不会再有任何狗出现!”
冷自泉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对付异性的能力。他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听起来平平淡淡,但是却包涵著极度的对一个少女的挑逗。那等于是在告诉那少女:以后,你会和我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接受我的爱,我的保护,我有这个能力,使你再也见不到可厌的狗!
那少女显然也明白了这句话中的含意,轻咬了一下唇,低下头去。冷自泉顾不得鲁柱就在前面,低头在那少女的发际,轻吻了一下。
当冷自泉抬起头来之际,看到鲁柱仍然望著自己,神情更是古怪莫名。冷自泉挥了挥手,示意鲁柱后退,因为桥相当窄,鲁柱要是不后退的话,他和少女就走不过去。
鲁柱总算看懂了他的手势,可是他却并不后退,只是向左,尽量侧著身子,贴住了桥栏。
冷自泉不想生气,但是,也感到鲁柱的行动,实在太不像话了。鲁柱这时那样做,如果只是冷自泉一个人要走过去的话,当然已经可以通行无阻,可是这时,冷自泉却是和那少女并肩站在一起的,鲁柱只让路给他,不让路给那少女,实在太无礼了!
冷自泉有点恼怒,一再连连挥著手。看鲁柱的样子,开始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后来他还是明白了,一直后退,退到了桥口。
冷自泉仍然搂著那少女的细腰,享受著那种温馨,缓步走向前。而且不住地转过头去,去欣赏那少女略带羞涩,且又十分甜蜜满足的神情。
等到冷自泉在鲁柱的身边走了过去之后,鲁柱忽然在身后叫道:“少爷!”
冷自泉不耐烦地向身后挥著手,令他不要再啰唆。可是鲁柱还是道:“少爷,你没有甚么吧?”
要不是有那少女在旁,冷自泉早已经过去,重重地赏鲁柱一脚了。他不再理睬,只是和那少女向前走去,一面道:“让我们一起到舞会去,让所有的人看看,我找了甚么样的一个舞伴!”
冷自泉这时,仍然不知道那少女的身分来历。可是他已经决定了,不论这少女是甚么身分来历,他都要娶之为妻。而由于这个少女,是出现在他家的府邸之中,他也十分肯定,只要自己表示爱意,对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他要把那少女带到舞会去,那等于是向所有的人宣布,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对象。只有这个少女,才配作他的舞伴,才配作他的终生伴侣!
那少女略扬了扬眉,问:“舞会?”
冷自泉道:“是啊,舞会,我离开已经太久了。真庆幸我离开了,才能见到你,你是甚么时候来的?躲在甚么地方?我没见过你不奇怪,为甚么没有人向我提起你,你又不去参加舞会?”
那少女想了一想,她在侧头思索之际,姿态极其动人。冷自泉的问题一点也不复杂,可是那少女还是想了一会,才道:“我才来。”
冷自泉不由自主眨著眼,不知道她“才来”是甚么意思。他又问:“小姐,你贵姓?”
当他那样问的时候,他心中在想,只要知道你姓甚么,就可以知道你的来历了。那少女却道:“姓?我不知道该姓甚么?”
冷自泉笑了起来。那少女带著略为调皮的神情,看来更有流动变幻的可爱,冷自泉这时,是真正发自内心地欢畅笑著。他本来还有点担心那少女太文静,需要他过度的呵护,可是这时发现,她显然是有著一个少女应该有的一切优点,并不是一个呆板的木美人。
他一面笑著,一面道:“是啊,姓甚么,有甚么重要?重要的是人!”
那少女微笑著:“姓不重要?为甚么你要问?”
冷自泉笑:“那,总要问一问的!”
那少女望向冷自泉:“那么,你姓甚么?”
冷自泉更感到有趣,那少女的风趣,还远在他的想像之上。
冷自泉立正,然后,用最标准的姿态,向那少女微微一鞠躬:“我姓冷,名自泉。
”
那少女点了点头。冷自泉心想,在府邸之中出现,而又不认识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那自然只是对方某种程度的调笑。
可是接下来,那少女所问的一句话,却令得冷自泉膛目结舌,对这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因为这个问题,是绝对不该被提出来的!
那少女所问的问题,真的十分简单。她只是望著冷自泉,用一种看起来,全然是真心诚意想知道问题的答案的神态问:“你是甚么人?”
冷自泉先是怔了一怔,这也是一种玩笑?可是当他看到那少女的那种神情之后,他更加怔呆,她看起来绝不像是玩笑。那么,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甚么人?这简直是没有可能的事!
冷自泉怔望著那少女,而那少女有点惊讶:“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冷自泉在那一刹间,心中电一样闪过一个念头──这少女是一个低能儿?一个白痴?
可是他立时又否定了自己这个念头──绝不可能,世上绝不会有一个低能儿,会有那样美丽出众的外型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真的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那少女动人地笑了起来:“我应该知道?你……你是一个大人物?”
冷自泉又吸了一口气──她是真的不知道!他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著她,反问:“你又是甚么人呢?我的意思是,你实在没有理由不知道我是谁的,这里是我的家,你在我家的花园出现,却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冷自泉讲到这,简直有点伤心了。他是那么出名,在全国,全世界,到处有人知道他,可是偏偏这么美丽的一个少女,竟然不知道他是甚么人!
那少女听了,现出了抱歉的神色来:“对不起,我才来,所以不知道,让我想一想!”
她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睛,在月色下,当她闭上双眼之际,长长的睫毛,在她的眼下,留下了稀淡的影子。长睫毛在轻轻地颤动,表示她真的是在想。冷自泉双手轻握住了她的双手,她也没有拒绝。
过了好一会──一定是过了很久,但是面对著这样的一个美女,冷自泉是不会觉得过了多久的,那少女才睁开了眼睛来。
当她睁开眼来之际,她现出了一种了解的神情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冷自泉只感到了一阵幽香,古人形容真正的美人吐气如兰,他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那句形容词的真正涵意。
那少女笑著:“真对不起,我真的是应该知道你的,现在我知道了!”
冷自泉不知说甚么好,就在这时,有一阵嘈杂的人声传过来,那少女道:“你离开舞会太久了,有人找你来了!”
冷自泉扬了扬眉:“你刚才还像是甚么都不知道,现在你又甚么都知道了?”
那少女调皮地一笑:“我不愿看到很多人,你迎上去吧。”
冷自泉发急道:“那么你──”
少女伸手,在冷自泉的唇际,轻轻按了一下:“我还有点事,我会来找你!”
冷自泉忙道:“不行!这个不行!”
他紧握著那少女的手,可是少女一缩手,已经挣脱了他的掌握,后退了一步,道:“别把遇到我的事,讲给任何人听!”
冷自泉还想说甚么,人声已来得更近。一个他从小听到大的声音,充满了焦切,传了过来:“自泉,你在这里干甚么?”
冷自泉只好转过身去,看到他的父亲,在一队卫士的簇拥之下,正急急走过来。冷自泉连忙迎了上去,不等他父亲开口,立时道:“爸,我找到了!”
平日给人印象庄严肃穆的冷老先生,权倾朝野的威严,这时并不存在。他看著冷自泉,就和一个普通的父亲看著自己钟爱的儿子时一样。
他略带责备:“你在胡闹些甚么?舞会中的宾客发现你不见了,都在交头接耳,还不快回去!”
冷自泉仍然笔挺地站著,满面笑容:“爸,你和二叔一直在催我的事,我解决了!
”
冷老先生张大了口,他自然知道冷自泉所说的是甚么事。家族的上层人物,一直在为冷自泉物色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但冷自泉坚持一定要由他自己来选择。这次盛大的宴会主要的目的,也就是要使冷自泉有机会,接触到来自国内和世界各地的名门闺秀!
冷老先生在一怔之后,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么快就决定了?”
冷自泉心中充满了快乐和兴奋,他要把这种情绪分给每一个人:“第一眼就已经决定了,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理想的了!”
冷老先生走了过来,握住了冷自泉的手:“好,在向大家宣布之前,先告诉我!”
他又吁了一口气:“别让我吃惊!”
冷自泉笑著:“放心,爸,不是金发碧眼,是咱们中国女娃。你一定从来未曾见过那么出色的女孩子,她──”
冷自泉讲到这里,转过了身去。
听到了冷自泉这样说法,冷老先生已经乐得心花怒放。虽然以冷自泉这样的身分,如果和外国有地位的女孩子联婚,在国际政治上,可以有多少好处,一次婚姻,可以导致两个国家的联盟。但是对家族来说,总不免有点别扭之感,这正是他一直在担心的事,如今连这分忧虑也消失了!
他一面笑,一面道:“恋爱的时候,对方一定是最好的,最好别认识了三天就打破头!”
冷自泉听到了父亲的话,他转过身去,是准备把那少女介绍给他的父亲的。可是当他转过身去之后,却并没有看到那位少女,只看到鲁柱,吃力地把死去了的哑哑抱著,向前走来。
冷自泉怔了一怔,他父亲的声音又自后面传来:“好,现在的公主,未来的皇后在哪里?”
冷自泉向走过来,脸上带著十分忧伤神情的鲁柱问:“那位小姐在哪里?”
鲁柱怔了一怔:“少爷,甚么小姐?少爷,哑哑是那么好的狗,我实在不相信它会发疯!”
冷自泉大踏步向前走去。这一带花木扶疏,有很多地方可以供人躲起来,冷自泉张开口想叫,可是他直到这时,才想起来,那少女叫甚么名字,他都未曾问过!一见面就被她那超特的美丽所震慑,根本未能知道她的名字,那又如何叫她?
冷老先生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也看到了他那种张口结舌的情形。
作为一个父亲,这时,虽然觉得自己儿子的神态有点怪异,但是有一点,他却可以肯定──自己那么高傲不凡的儿子,一定已经坠进了爱河之中,只有真正为异性倾倒的年轻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态。
他望著冷自泉,问:“人呢?”
冷自泉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神情更尴尬:“一定躲起来了!”
冷老先生道:“一个顽皮的女学生?”
冷自泉忙道:“不!不!爹,你没有见过她,不能乱说,她……她……我相信世上,没有任何文字和语言可以形容她于万一!”
冷老先生不禁皱了皱眉,他知道自己儿子不是夸张的人。作为军事家、政治家,肩负责任之重大,难以想像,如果浮夸成性,那么很容易就招到致命的失败。但是他又可以看到,冷自泉说这些话的时候,极其认真!
冷老先生几十年的政治生涯,使他到达事业上的顶峰,也使得他习惯于深思熟虑,一下子就能看到以后发生的事情。这时他立时想到,如果对一个女孩子这样衷心地爱著的话,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夫妻恩爱当然好,但是迷恋太甚,就会被女人控制,那是一件十分不利的事。
当时,他没有说甚么,只是道:“真的,那至少要让我先见见她!”
冷自泉连声应道:“当然,当然!”
他一面说,一面在花簇、树木之后,团团找著。尽管他的动作神情十分焦急,可是他的声音,听来还是充满了温柔。在附近找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那少女之后,他又做了一个令他父亲大皱其眉的动作──他竟然高举双手,用十分温柔的声音道:“好,我投降了,你出来吧!”
冷老先生一见,立时道:“自泉,把手放下!”
冷自泉怔了一怔,他也觉得自己这时的动作,十分不妥。全国武装部队,海陆空军副总司令的委任,即将向全世界发布,而他却在举手投降,那自然不是一件十分适宜的事。
可是,冷自泉在一转念之间,立时道:“爸,我向她投降,一定要!”
他仍然高举著手,冷老先生的神情,已经有点恼怒了,他沉声道:“那位小姐呢?
你刚才还和她在一起?”
冷自泉点著头,四面张望著,又看到了鲁柱,他问:“鲁柱,你刚才走过来时,有没有见过那位小姐?”
鲁柱的回答仍是一样:“少爷,甚么小姐?”
冷自泉十分焦急恼怒,狠狠瞪了鲁柱一眼,吓得鲁柱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然后,他继续在附近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找著。十分钟之内,冷老先生叫了他的名字十多次,声音一次比一次严厉。
冷自泉停止了寻找,冷老先生指著大堂的方向:“快回舞会去!”
冷自泉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我不到舞会去,她说会来找我,我要回房去等她!
”
冷老先生张口结舌,连发怒也发不出来:“她是甚么人的女儿?怎么可以这样没有家教?她……来找你?她叫甚么名字?”
冷自泉的回答,更令得老人家几乎昏了过去:“爸,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冷自泉和他的父亲,接下来又有了将近三分钟的争执。卫队个个吓得面面相觑,都尽可能走得远点,假装看不见和听不见他们父子之间的争执。但实际上,由于两人争执声越来越大,他们所讲的话,人人都可以听得十分清楚。
冷老先生不住地在说:“自泉,那不行!”
冷自泉则不住回答:“一定要!”
最后,冷老先生妥协了:“先到舞会去,事情慢慢再商议。”
冷自泉的回答是:“不,我不去舞会,这就回去,要是她来了,我立刻能见到她!
”
冷自泉说著,抛下了已经盛怒的父亲,急步向前,奔了出去。冷老先生扬起手来,想在他身后把他叫住,可是张了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原振侠再替冷自泉的杯子中斟了酒,冷自泉向他望了一眼,神情苦涩:“别以为我那时年轻,才会这样。一直到现在,如果能让我再见她,我一秒钟也不愿拖延!”
原振侠吸著气:“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说法是最不通的,真的两情相悦,一分一秒都珍贵无比!”
冷自泉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是,这和我的想法一样!虽然那时我……我只是自己打定了主意,连她的心意如何也不知道的。”
原振侠道:“以你的身分地位,没有一个少女可以抗拒你的爱恋的!”
谁知道这一句话,却令冷自泉生气起来,他闷哼了一声:“我要的爱,是对我这个人的爱,并不是对我身分地位的爱!”
原振侠没有和他争辩,心中却多少有点不同意──即使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一个身分地位超卓,一个甚么也没有,世上有哪一个少女,会选择一无所有的那个?
冷自泉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开始了他的叙述:“我回到了书房,我住的是一个独立的院子,我吩咐了守卫,除非是一位美丽之极的小姐来,任何人都挡驾。我开始了焦急的等待,守卫队长不住来报告,我父亲来了,二叔来了,许多人来了,都给挡住在门外,可是他们又不肯走。我心中真是恨极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怎么还会出现?我准备冲出去,大声赶他们走,我已经冲到了门口,我也听到我父亲和二叔的大声呼喝,他们已经硬闯了进来──”
冷自泉叹了一声:“虽然我曾吩咐过不准让任何人进来,但是我父亲和二叔要闯进来,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挡得住他们的。我听到他们愤怒的声音,生气地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谁知我一坐下──”
冷自泉才一坐下,还未曾想到该如何应付盛怒的父亲和二叔,眼前突然一暗,一双柔软之极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本能地把手按在那一双手上。
他立时可以知道那是甚么人的手──世上不会再有任何女性的手,会给人这样舒服的感受!
同时,那少女轻柔的声音,就在他的耳际响起:“怎么,著急了?”
冷自泉的怒意,一下全然消失了,他紧握那少女的手:“好,让他们来看看你!”
那少女说道:“不,我躲在屏风后面,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全是你再想也想不到的,你答应我?”
当那少女软言相求的时候,冷自泉只觉得耳际一阵阵轻微的酥痒。发自少女身上、口中的幽香,几乎将他整个人,连灵魂和肉体一起紧紧地裹住了。
冷自泉除了连连点头之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那少女发出了一下娇笑声,松开了手,等冷自泉立时转过头去看时,只看到屏风后面,衣袂略闪,那少女已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而同时,书房门上传来“砰砰”的敲门声。那少女既然已经来了,冷自泉的焦愤急怒,早已一扫而空,他笑吟吟地走过去开门,门一打开,是盛怒的父亲和叔父。冷自泉笑著,神态轻松舒畅,问:“两位老人家怎么啦?”
他父亲和叔父,本来想要来责备他的,可是看到他这样的神态,也不禁呆住了。他叔叔道:“你找到了一个女娃子作对象?”
冷自泉用力点著头,眉宇之间的那种称心如意,真是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两位老人家同时叹了声:“是甚么人家的女儿?”
冷自泉笑著:“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但是请放心,只要让你们看见了她,你们一定同意的!”
两位老人家互望著,神情充满了疑惑:“甚么时候,可以让我们见到这女孩子?”
冷自泉十分肯定地道:“明天!”
当时,他想,明天让父叔见那少女,一定是没有问题的事情了!
那少女肯到他的书房来看他,而且动作之间又和他那样亲密,那自然是喜爱他的表示。那么,明天带她去见父叔,就算她再害羞,也是无法推拒的事!
当然,冷自泉想不到,他当时如此肯定的回答,那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一直未能实现。
未能实现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绝不是他这时所能想像得到之故。
两位老人家又互望了一眼,冷自泉既然说得那么肯定,他们当然没有道理不相信。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带著卫队,一起走了出去。
冷自泉送出了书房,忙不迭转回来,关好了门,吸了一口气,柔声道:“他们走了!”
屏风后面,先传来了一下动人的笑声,接著,便是那少女的脸,慢慢从屏风后探了出来。这一刻,真是叫人屏住了气息!
那少女用一种像是跳跃的姿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冷自泉迎上去,握住了她的双手,喜孜孜地道:“你听到了,明天,你要去见两位老人家!”
那少女缓缓摇著头,冷自泉一怔:“一定要见的!”
那少女仍然摇著头,眉目之间,带著几丝幽怨,看得令人心疼。
冷自泉用手指在她的眉心,轻轻揉了一下:“别怕,只要我要你,他们不会反对的!”
那少女抬起眼来,望了冷自泉一下:“你连我是甚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说要我?”
冷自泉不禁陡地一呆──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青年,就算没有烜赫的家世,以他的聪明才智而言,也必然是一个出人头地的大人物。他在见到了那少女之后,曾陷入极度的情迷意乱之中,这时,他一样深深迷恋著那少女,但总已冷静了下来。
所以,他听出那少女的话中,有一点不对头的地方!
他在一怔之后,道:“你应该说,我连你是甚么人都不知道,不能说我连你是甚么都不知道。这个‘人’字,怎么能省去?”
少女微笑著,半转过身去:“如果我根本不是人,当然可以不用‘人’字!”
冷自泉缓缓吸了一口气:“像你这样美丽动人,应该是天上的仙女!”
少女抬头望著天花板,神情有一种凄迷的茫然:“不对,再猜!”
冷自泉有点不知所措了,那少女的神情,看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是她怎可以说她自己不是人呢?她明明是人,虽然像她那么美丽的人,地球上可能只有一个,但她当然是人!
冷自泉挥著手:“不可以转变一下话题吗?”
那少女视线,转向冷自泉:“不可以,这一点不确定的话,你我之间,讲任何其他的话,都是没有意义的!”
冷自泉有点无可奈何,他向前走了两步,来到那少女身前,肆无忌惮地盯著那少女看,那少女并不逃避他的眼光。
冷自泉也是直到这时,才把那少女从头到脚,看了个够。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一声:“你是天下第一美女,不是仙女,是女神?”
少女缓缓摇著头。
冷自泉陡然激动起来,张开双臂,一下子把那少女紧紧拥在怀中。他将她抱得如此之紧,令得那少女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吟声来。冷自泉用斩钉截铁的声音道:“不管你是神仙,是人是鬼,我一定要和你长相厮守,没有你,甚么全是假的!”
他说了之后,双臂略松了一松,两人相对极近,气息可闻。冷自泉感到又兴奋,又轻松:“好了,现在不管你是甚么都不成问题。”
那少女的眼睛,水灵灵地,看来她也很激动,在灯光之下,俏颊红酡酡地,像是可以掐得出水来一样。她略带羞涩地笑著:“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是甚么,我是成了精的狐狸!狐狸精是专门媚惑男人的,会要男人为她做很多事,结果,那男人会毁在狐狸精的手里。”
冷自泉静静地听著,接著,他十分快乐地笑了起来:“好啊,狐狸精是最可爱的,有你这样可爱的狐狸精在身边陪伴著,那才不枉了一生!”
那少女深情脉脉地望著冷自泉:“你不怕?”
冷自泉笑得更快乐:“怕?我喜欢还来不及!”
少女低叹了一声:“或许那只是你一时的冲动,一时贪新鲜。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大人物,你有许多事要做,很快就会把我放在次要的地位了。”
冷自泉不再笑,他再度把那少女拥在怀中:“比起你来,任何名、利、地位、权势,全都不值甚么!你是狐狸精,你是我的宝贝,不论你以前的名字是甚么,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宝贝狐狸,我要叫你宝狐,一直这样叫你,宝狐!宝狐!宝狐──”
当冷自泉这样柔声叫著的时候,那少女──宝狐,发出了令人又醉又飘然欲仙的低声回答。
冷自泉轻轻将她的下颚托高,宝狐微微闭上眼,脸颊更红,睫毛急速地发著颤,气息也开始急促起来。由于冷自泉将她紧拥在怀中,所以可以清楚地觉察到,她在气息急促时,丰满的胸脯给他的那种压迫感。
冷自泉十分温柔、缓慢、小心地把自己的唇印向她的唇,感到她的唇润湿柔软,当冷自泉的唇印上去之时,她把冷自泉抱得更紧,身子在微微发著抖。
她的接吻经验显然不足,冷自泉用舌尖去轻舔她的唇,自她的喉际,发出蚀人心魄的呻吟声来。她微张开唇,老练于接吻的冷自泉,立时进一步吮吸著她口中芬芳醉人的津液,终于把她香软柔滑的小舌,含到了口中。
宝狐的双颊像是火烧一样的红,她的身子也在发烫。虽然隔著衣服,冷自泉也可以感觉得出来。
冷自泉的手在她的背上抚移著,渐渐移到了她的胸前。当他轻触到了她胸脯之际,她陡然震动了起来,用力挣扎了一下。
冷自泉双手略松了一下,宝狐轻轻地喘著气,脸红得像是可以滴出血来。她咬了一下下唇,声音听来断断续续:“我应该……怎么办?”
冷自泉叹了一声。刚才那一吻,刚才他的手才触摸到了她胸前的神秘地带,那犹如瀑布自山巅上直泻而下一样,根本是无可遏止的!他要再度把她紧拥,再深吻,再触抚她身体上更神秘的地带,然后,再使她成为他的女人!
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君子,而且在那个时代,他也不认为一个中国少女,会答应他有进一步的行动。他感到极度的快乐之间,不可避免地要加上若干休止符,所以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他仍轻拥著宝狐,让她滚烫的脸颊,紧贴著他宽阔强壮的胸膛,用手轻抚著她的秀发:“宝狐,我当然希望你从此留下来,再也不要离开我。但是,哦,看来我还要等几天,我一定会用最快的时间向你父母提亲,然后用最简单快捷的仪式举行婚礼!”
宝狐用一种十分不明白的眼光望著冷自泉:“我的父母?我……不是说过,我是成精的狐狸,那有甚么父母?为甚么还要有甚么婚礼?”
冷自泉怔呆了,真正地怔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他凝视著宝狐,宝狐也凝视著他。过了好久,他才道:“你……真是成精的狐狸?
”
宝狐点了点头,一副认真的样子。
冷自泉实在无法相信这一点,当她告诉他,她是成精的狐狸之际,他甚至替她取了一个名字:宝狐。这是一个情人之间称呼起来,可以产生无穷旖旎风光的名字。可是在冷自泉的心中,一直认为那是一种调笑。
可是,她却一再说她自己是成精的狐狸,这似乎已经逸出了调笑的范围。而且,若是要结婚,一定要经过双方家族的商讨,她总不能一直把自己的身分隐瞒下去的,可是她却又偏偏那么认真!
冷自泉不由自主地摇著头,他当然依然不信她是成精的狐狸。他决定用更大胆的方法,那足以使任何少女立刻求饶,说出真话来的!
他道:“好,如果你真是成精的狐狸,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尾巴!”
他说著,就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把她的纤腰压向下,伸手向她的臀部摸去。宝狐发出惊讶的叫声,身子挣扎著。当冷自泉的手按上了她浑圆的臀部时,她转过头来,满脸通红,腻声道:“既然已成了精,如何还会有尾巴?你……你的手好烫!”
冷自泉一震,提起手来,宝狐立时搂住了他的颈,腻声道:“现在你真相信我是狐狸了,是不是?”
冷自泉摇著头,心中充满了疑惑:她为甚么一直要隐瞒自己的身分?有甚么难言之隐?
这时候,不论冷自泉作多少设想,他都无法接受宝狐真的是成精的狐狸这种说法。
所以,他摇著头,用力地摇著头。
宝狐睁大了眼睛,使她看起来更动人:“为甚么不相信?不是有一本书,记载著许多成精的狐狸的故事么?”
冷自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聊斋志异》上,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可是……可是……”
宝狐立时问:“可是我如果真是狐狸精,你就会收回刚才所说的话?”
冷自泉忙道:“绝对不会,可是……我仍然不相信你……你……是……”
宝狐凝视了冷自泉半晌,才幽幽地道:“那就是说,我如果使你相信我真是,就会使你改变主意?”
冷自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没有立时回答。他的迟疑,并不是为了要改变决定,而是他感到了极度的迷惑!
冷自泉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一见钟情了。自从他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知道自己陷进了爱情的无底深渊之中,一见钟情的例子并不是很多,却是真正存在的。
但是,对方是人,和对方是狐狸精,这其间,多少是有点差别的。
人,这是可以理解的,冷自泉自己就是人。但是,成了精的狐狸,那究竟是甚么呢?当然,人人都知道有一种东西,叫狐狸精,但如果向学问再好的,深一层问:成精的狐狸究竟是甚么,只怕也没有人,可以确切地回答得出来!
成精的狐狸,那一直只是传奇故事中的一种存在,怎么可能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出现?不论宝狐说甚么都好,冷自泉都无法相信,眼前这样一个委婉可人,美丽动人到了极点的少女,原来会是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只不过在经过了一定程序的修练之后,才变成人形!
冷自泉真感到了极度的迷惑,宝狐又幽幽叹了一声:“刚才你讲的话,忘了它吧!
当你知道我是异类,你不会再记得那些话的。”
冷自泉陡然站了起来,刹那之间,他激动得身子有点发抖。他用大军出发之前,统帅发出誓言般的庄严声音道:“宝狐,我再重申一遍,不论你是人是鬼,是神是仙,是成精的狐狸,或者是更无可形容的甚么东西,我,冷自泉,要终生与你相厮守,爱你,保护你!”
宝狐发出了“嘤”的一下娇吟声,投进了冷自泉的怀中。两人不但紧紧相拥,而且,自然而然,四唇交接,深深吻在一起。
那是他们第二次接吻,宝狐柔滑的舌尖,渡进了冷自泉的口中。冷自泉放肆地,恣意地吮吸著,令到宝狐心跳加剧,冷自泉可以感到她的心跳。
长吻几乎令冷自泉感到窒息,当他们终于分开来,他才问:“现在你相信了?”
宝狐点著头,望了冷自泉一会:“你令我相信了你的话,我也更令你相信我的话!
”
冷自泉摊了摊手道:“成精的狐狸,应该是会法术的,你其实很容易使我相信你的话!”
当冷自泉在这样说的时候,他其实还是不相信她真的能有甚么表现,可以使他相信她真是成精的狐狸。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得冷自泉目瞪口呆,整个人在刹那之间,像是不存在一样!
当冷自泉讲了那句话之后,宝狐又向他望了一眼,神情由犹豫变得坚决,点了点头:“好,你反正迟早要知道的!”
她说著,就转过身,向门走去。冷自泉刚想出言调笑几句,因为他认定了她是不可能会甚么法术的。可是就在这时,他清清楚楚,看到了他认为绝不可能的事──宝狐走到了门前,并没有打开门,可是她整个人,却穿过了关著的门,走了出去!
足足有五秒钟之久,冷自泉僵呆著,连血液都快凝结了。他并不害怕,只是一种绝对无法去相信的事,忽然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事实所带来的震惊!
而当他从极度的震惊中苏醒过来之际,他才感到了真正的害怕!
他害怕的,也不是宝狐在经过了这样的行动之后,已可以证明她真的是成了精的狐狸。冷自泉害怕的是,宝狐忽然走了,离开了他!要是他自此之后,再也不能见到她的话,那怎么办?
他可以有能力,在世界任何角落找出任何人来,但是如何去寻找,和到甚么地方去寻找一个成了精的狐狸呢?
一想到可能失去宝狐,冷自泉陡地跳了起来,大叫著,向门口冲了过去。他忘记了他是人,他太慌乱了,忘记了人要走出门,一定要把门打开才行,他又奔得这样急,所“砰”地一声,撞到门上。
他后退了一步,怔了一怔,才知道他要出去,一定要把门打开的。他立时开了门,门一打开,看就到四个卫士在门口,现出十分惊讶的神情,正望著门口。
冷府中有那么多重要人物,担任警卫工作的,是整整一个警卫团。不但有著最精良的装备,而且,从军官到士兵,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