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椅

“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这个名称,看起来有点不很明白,但其实十分简单,那是一家古董店,而这家古董店老板的名字,就叫南越。和多年之前,曾经烽火连天,而今又成为难民的最大来源的那个叫南越的地方,全然无关。

南,并非一个很常见的姓氏,但也不是太偏僻。南越的祖上,是在中国北方开设古董店的,他也经营了这一行,可以说是受家庭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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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的古董经营方法,却和全世界所有的古董店不一样。他绝不要求顾客上门,当然不做广告,甚至于有顾客上了门,他也爱理不理。

直到他认为找上门来的人,是真正对古物有认识的,他才肯加以接待。不然,只怕上门来的顾客,谁也忍不住他昂著头,那种不屑的神气,不等他鼻子中发出第三下“哼”声时,就已经拂袖而去了。

也许因为他太喜欢扬著头,自鼻子中发出“哼”声,来表示他对人看不起的缘故,他的鼻子相当大,而且鼻孔朝天。再加上他脸有横肉,一点也不像别的古董商那样,满脸笑容,舌灿莲花,可以把一块烂木头说成是杨玉环当年的浴盆,所以“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的生意,极其清淡。

既然是“买卖商店”,当然也有人拿著古物来向他兜售。奇怪得很,他对于买进古董的兴趣,比卖出古董的兴趣大得多,凡是有人来向他兜售古物的,他倒是一定热情招待。那可能是他本身对于古物,真正有兴趣的缘故。

而且,据曾经和南越有过交易的人说,他绝不压人家的价钱。要是来向他兜售的古物,价值一百万美元,他会告诉来人,先付一半,余下的一半,等他把古物出售了之后再给。

由于他的商店生意这样清淡,几乎一年也卖不出一件东西,所以来兜售的人,大都拿了一半的钱就算。

反正古董是没有标准价钱的,拿到别的古董商那里去,只怕连一成的钱也要不到。

在这样的情形下,“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积存的货物,越来越多,南越也不在乎,反正他的上代有的是钱。他自称自己的目的,是把古董交流到真正欣赏古董的人手中,而不是把古董当作流行商品。

当然,南越也不是全然没有生意上门的。他对于中外的各种各样的古董,有著极深的认识,这一点,是全世界所有顶尖的古董经营者都一致公认的。也由于这一点,使他有了一桩意外的大生意。

南越的那桩大生意,在旁的古董商来说,那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批金元宝一样,不知道要多么喜欢才是。可是南越却一样懒洋洋地置之不理,把那封买主的来电,放在一边,过了好多天,也没有回覆。

那封长电,是他在十天之前收到的。

南越住在一所十分古老的大房子之中──当然,身为古董物品买卖商店的主人,是不高兴住在一所现代化的洋房之中的。

他住的那所大宅,已有超过四百年的历史。是明朝一个大官,在一次剧变之前,抽了他主人的后腿,假借著“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句夫子名言,带了大批财物,变卖了他在江西家乡的千顷良田,携了家人,一直向南走,来到了海边的一个小岛上。

这个小岛在当时,还是一个荒凉渔村,他却在那里停了下来,兴工建造了一所巨宅。

这个大官,从此就在这个小岛上住了下来,子子孙孙一直繁衍著,已经和岛上原来的居民,打成一片。

若干年之后,这个小岛由于人为的关系,起了剧烈的变化,在国际贸易上的地位,渐渐重要。而变化越来越剧烈,到了近代,这个小岛在国际金融贸易上所扮演的角色,简直成了人类历史上的事迹。

而到了这时候,一个荒芜的渔村,也成为一个聚居著几百万人口的国际性大都市了。

大官的后代,已早放弃了这所巨宅。城市中至少有超过十幢五十层以上的建筑物,是这个家族的财产,谁还会要一所几百年之前造的,虽然坚固,但是却陈旧阴暗的大宅?

若不是关于这所巨宅,有著一个宝藏的传说的话,只怕早已根本没有人注意了。

有关巨宅之中有宝藏的传说,也十分模糊。只是说,当建造这所巨宅的大官,在督造这所巨宅之际,十分严格,每一块砖,几乎都经过挑选。而且,砌砖用的灰浆,是用糯米煮成了浓汁来调的,这样,坚固的程度,就在普通灰浆的一百倍以上。

(这倒是得到了证明,在最近一次,大官的后代子孙,想拆除几堵墙的时候,动用了现代化的器械,几经辛苦,最后还不得不动用到烈性炸药,才能把要拆的墙拆掉。至于他们为甚么要拆掉那巨宅中的几堵墙,这一点,留待以后再说。)

传说,大官宦囊丰富,一生之中,搜集的奇珍异宝极多,这又要简单地从那大官的来历说起。

原来大官也不是甚么大官,只是一个身分特殊的人物。这个身分特殊的人物,姓名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可以不提,而他的身分,却值得一说。

原来他是明朝的一个藩王──宁王府中的总管。宁王是明太祖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后,就封下来的一个封号,最早是封给他第十七个儿子朱权的,一直传下来,传到朱权的玄孙朱宸濠。

朱宸濠这个人,在明史中十分有名。志大才疏,放著好好的王爷不干,忽然想起做皇帝来,于是招兵买马,积极行动,终于在大明正德十四年起兵,想从王府所在地南昌打到南京去。但是不到两个月,就兵败被捕,自然砍了头。

朱宸濠这个人,还有一点有趣的地方,是他不但在正史上,以“宁王之乱”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稗史小说上,这个人也大大有名──七剑十三侠和他有关,连三点秋香的唐伯虎,也有人和他扯上关系,说唐伯虎是因为不肯在宁王府的手下做官,这才故意风流放纵的。

这些,全是闲话,不能说和整个《灵椅》的故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关系不算太大。可是这一段历史,却非简略地知道不可。

宁王既然要起兵造反,自然要广集奇才异能之士,而且要准备大量的金钱,搜罗奇珍异宝。

那个大官是宁王的心腹,一切事情,大半是由他经手的。然而就在宁王起兵造反的前半年,这家伙却突然离开了江西。据说,把宁王苦心积虑,搜罗了好多年的奇珍异宝,拣好的,全都带走了──大宅之中有宝藏的传说,就是由此而来的。

虽然到了现代,已隔了四百多年,可是如果有家传异宝的话,几百年是不会失散的。但是这个家族之中,却一直没有甚么珍宝流传下来,只知道当他们第一代来到这小岛上的时候,金银极多。据说大海船用来压舱的,不是石块,而是金块。

这传说应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因为如果金银不多的话,怎能在当时荒芜的小岛上,起上这样考究的一所大宅子?

可是,比起金块来更有价值的宝物,却一直没有怎么见过,所以才有了传说。传说是那个大官,在亲自督造这所巨宅之际,造了一个十分隐秘的密室,把所有的奇珍异宝,价值连城、可以供来作造反之用的大批宝贝,藏在这个密室之中。

至于这个密室在大宅的何处,几百年来,既然有了这样的传说,谁不想把它找出来,可是却从来也没有人成功过。

据岛上的人说,直到七、八十年前,大宅中子孙繁衍,实在挤不下了,才有人肯搬出去,就是为了还想找到密室。

至于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一个藏有大批珍宝的密室存在,传说归传说,找寻归找寻,却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过。

大宅子虽然大,原来造的时候,连仆佣在内,不过是供二、三十个人住的。等到住的人超过了三百以上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空间,都塞满了人,真要是有甚么密室的话,也早已被发现了。到后来,住的人越来越多,原来辉煌的巨宅,看起来比难民营还不如了。

而且,大宅子是造在一个山坳之中,不但交通不便,而且随著小岛变成一个现代化的城市,这所大宅,几乎得不到任何现代化设施的供应。一直到如今,水的供应,还要靠山间的溪流,引到一个蓄水池中,才能取用,其落后可想可知。

所以,尽管宝藏的传说十分诱人,但久而久之,也就陆续有人搬出去,到后来,搬出去的人越来越多。

虽然,本来全是有血缘之亲的一家人,但是几百年之后,实在已经和陌生人没有甚么分别了。于是,在大宅几乎沦为荒废的情形之下,族中有一个人,提出了一个建议:对祖宗遗下的巨宅之中,是不是真有宝藏一事,来作一次最彻底的清查。

这件事从提出来到实行,也真不简单。支族繁衍,也超过一千人以上,哪些人有权决定这件事,实在也很难下一个断论。

幸而整个族谱,自从南迁以来,还保留著,于是委托律师,一个一个去找。还在本地的自然容易找,有的早已移居外地,有一个甚至已在东非洲马达加斯加岛上,和土著成了婚。

足足经过了五年之久,才算是找到了绝大多数人。有的同意付出一笔费用,作彻底搜查之用,有的根本不相信巨宅中有甚么宝藏,连搜寻的费用也不肯拿出来。

他们的办法倒也十分公平,肯出费用的,将来发现了宝藏,可以分一份,不肯出费用的,就当作弃权论。

等到所有的法律手续全都办好了之后,大搜寻就开始了。

别看只是要找一个密室,工程真的还十分浩繁,费用也十分钜大,委托了英国的一家专门工程公司进行。这家工程公司,曾经在欧洲好几处著名古堡之中,运用新式的探索仪器,发现过许多秘道密室,是这方面的专家。

单是那些笨重的仪器,要从英国运过来,已是大费手脚了。英国的工程专家,工作倒是一点也不马虎,先把整个巨宅画成了平面图,在绘画期间,把巨宅中的破烂家具,全都搬到了空地上。

那些破烂家具,在几百年之前,也曾有过它们灿烂的岁月。可是到如今,再好的紫檀木料,只怕也只能用来做筷子了──几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

在绘制平面图时,注定了每一个空间的尺寸。工程专家随即发现,这所巨宅的建造工程,真是一丝不茍──在拆除了所有的加建部分之后,他们发现,每一堵墙的厚度,都是分毫不差的,外墙厚一尺二寸,内墙厚八寸。

其中,只有一幅墙是例外。

这幅墙的一边,是一间大房间,原来作甚么用的,已经不可考究了。还特地请来了对中国明代传统建筑有研究的专家,研究了一番。

大多数的专家,认为这间房间的位置,十分特殊,进门处,还依稀可以看到门楣上,有“避秦斋”三个字的石刻。所以断定,那是造这所大宅的主人的书斋。

这一个论断,十分令人兴奋。因为屋主人的书斋,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所在,而那幅怪异的墙,一边是紧靠著书斋的,可见其重要性。

而这幅墙的另一面,倒不难查考。那是一个佛堂,建造也和其他任何房间不同,三面墙上,全是石刻的佛像──并不是浮雕,只是浅刻,线条也不见得如何生动,显然不是甚么高手的杰作。

那些浅刻,也因为年代的久远,或是经过曾住在这里的孩童的破坏,而变得剥蚀不堪,但至少还可以辨认出来。

丈量的结果,令人兴奋,因为发现这堵墙的厚度,竟然是五尺!

不论是甚么墙,就算是古代的城墙也好,也没有道理厚到五尺的,由此可知,这幅墙的中间,是空心的。也就是说,传说中的宝藏密室,就在这幅有两丈长的墙之间。

试想想,两丈长,如果中间有三尺空间,那是六十平方尺的空间了。在这样的空间中,不知道可以贮放多少奇珍异宝了!

工程专家调来了X光透视仪──依照那个主持人的意思是,既然发现了有这样的空间,就乾脆把墙挖开来算了。可是工程专家却不肯,要做到十足功夫,主持人只好依他们。

透视工程又花了三天。从一幅一幅的照片之中,显示那二十尺长的墙,几乎全是实心的。虽然实心的、五尺厚的墙,有点不可思议,但是透视仪器是不会错的。

“几乎全是实心的”,固然令人沮丧,但也不至于完全失望,因为还有三尺,证明是空心的。

那三尺证明是空心的地方,X光透视摄影的结果,显示出其中有一个形状十分奇特的东西。由于墙相当厚,所以相片也十分模糊,那东西的形状不规则,单从相片上看来,根本分辨不出是甚么东西来。

工程专家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自然高兴莫名。主持人也十分高兴,立时拍电报,打电话,通知所有的人来到,参加砖墙的挖掘仪式,以昭公允,看看藏得那么秘密的,究竟是甚么东西。

当开挖那幅墙的时候,来的人超过三百。可是砖墙砌得那么结实,用了很多器械,包括最重型的手提风镐在内,都无法把墙打开一个洞。又由于空间不大,再重型的机器无法运进来,所以第一天,忙了一天,无功而退。

那么结实的砖墙结构,又使英国来的工程专家,赞叹了半天。当天晚上,决定了用炸药,把墙炸开一个洞来。

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曾经引起争论,不少人怕在爆炸的同时,把里面的宝藏弄坏了。讨论的结果是,再由工程公司,去聘请炸药专家来行事。

当第四天,炸药专家兼程赶到,来看爆破工作的人,比第一次多了一倍。人人都满怀希望,感到极度地兴奋,好像一大批珍宝,已经化成了金钱,进入了他们的银行户头一样。

爆破工作从当天早上开始,一直到中午时分,才准备就绪。穿上了防震衣的专家,请所有的人离开。其中有几个不放心,唯恐在一声爆炸之后,大颗大颗的钻石会满天乱飞,叫人捡了便宜去,所以坚持要留下来,看著爆破的一刹那。

专家无法可想,一面骂著人,一面又加工安装防爆网,以免在爆破时碎砖飞舞伤了人。这一来,等到专家按下炸药的控制钮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控制钮一按下去,轰地一声巨响,烟雾弥漫。贴著墙角的那几个人,几乎都被爆炸的威力震昏过去。

那个主持人勉力大叫:“别动!谁也别动!”

而爆炸声一起,在外面的人,也争先恐后涌了进来,把那间本来是十分宽大的书斋,挤得水泄不通。

工程专家反倒全被挤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群“疯子”,究竟是在干甚么?

这时候,如果真的满地是奇珍异宝的话,只怕人踏人,也得死上好几十个人。

而事实上,有的人一进来,就忙不迭在地上捡东西。事后就有好几个人,指骨被踏断,或是手被踏得又红又肿的。

当然,就算是第一个冲进来的人,看到地上的东西就捡,他们拾到手中的,也不过是因为爆破而溅开来的碎砖块而已。

在屋中挤得人人都无法转身的时候,主持人声嘶力竭,总算劝得一半人退了出去。

另外还有一半人,看来是怎么也不肯退出去的了。

主持人没有办法,只好道:“大家看,墙上已经有了一个大洞,墙中的东西,就快可以取出来了,请大家让出一点空地来!”

这两句话,倒是十分有效的,在屋中的人,总算让出了一些空地来。这时,门外、窗外全是人,拚命向内看著。

每一个人都看到,墙上炸开了一个相当大的洞,大约有一公尺见方左右。只是墙里有些甚么东西,还是看不清楚。

主持人来到了墙洞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亮了手中的强烈电筒,向墙洞内照去。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墙洞之内,于是,他们看到了那个东西。

当他们才看到那东西之际,他们实在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因为那东西的样子不规则,而且十分古怪,超乎他们的想像和期待之外。

他们期待一口箱子,一个柜子,或者是一尊大肚佛像,在佛肚子之中,藏满了珍宝,诸如此类。

可是那东西却甚么也不是──在X光照片中,模模糊糊,看不清那是甚么东西来,这时,在电筒光芒的照耀下,人人可以将之看得清清楚楚。但一时之间,还是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

其实,那究竟是甚么东西,也不是真正令人无法明白的。只是大家在看到了那东西之后,实在太错愕了,而且,再也想不透,何以这样的一件东西,要放在那么安全、牢固而隐秘的地方?

那东西,实在是很普通。成年人的脑筋复杂,不肯相信事实,少年人思想比较简单,在人人屏气静息之际,就有一个少年,陡地叫了起来:“咦,是一张椅子!”

是的,那东西,是一张椅子。虽然它的形状,和别的椅子有点不同,但是那实实在在,是一张椅子。

那张椅子是半圆形,有著椅背、扶手。整个椅背和扶手,恰好成为半圆形,椅背是直的。

乍一看之下,令人觉得那不像是椅子的原因,是由于这张椅子,只有一只椅脚在椅子的中间。那椅脚是圆柱形,圆柱相当旧,直径只有五公分左右,这样细的一条椅脚,应该是无法支持椅子的。

根据重心原理,一条细的柱形的椅脚,是无法令一张椅子保持平衡的。但是,这张椅子却四平八稳地放著,一点也不歪斜。

这一点,说穿了其实也简单得很,一点也不稀奇。因为那柱形的椅脚,有一截是插在地上的,这样一来,自然可以使椅子保持平衡了。

椅子的质地,一时之间,看不出是甚么的。椅背和扶手,以及椅面,都大约有五公分厚,看来像是一种石头,或是一种金属。

当所有的人,看清楚了那的而且确是一张椅子之后,神情之怪异,真是难以形容。

主持人也在怔了半晌之后,道:“是的,一张椅子。嗯,这张椅子,要全是黄金的话,倒也……值不少钱。”

他在讲到“倒也值不少钱”的时候,口气无精打采至于极点。他对这次行动的费用是多少,再清楚不过,那是一笔相当钜大的数字。就算那张椅子,真是黄金铸成的,在变卖了之后,除去费用,也就所余无几了!

他一面说著,一面把手中的电筒,顺手交给了身边的一个人,伸手进墙头去,抓住了那张椅子,用力向上提了一提。

自然,那张椅子,如果真的全是黄金铸成的话,那么重量会十分惊人,气力再大的人,即使是世界重量级举重冠军,也无法将之提得起来。

可是这时,主持人一提之下,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身子向后一仰,几乎跌倒,后面的人忙把他扶住。

原来他是用的力道太大了,而那张椅子又十分轻,所以当他用力向上一提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向后仰跌了下来。

当他站定之后,那张椅子,已被他自墙洞之中提了出来。他愕然片刻,把椅子放了下来──这时,由于地上没有洞可供椅脚插进去,所以椅子是放不稳的,一放下来之后,就歪倒在一边。

虽然找到了一幅夹墙,可是花了那么大的工程,把墙弄了开来,里面除了一张椅子之外,甚么也没有──即使是那张椅子,甚至也是不能坐的!

那个接了电筒在手的人,已经自墙洞中攀了进去,用电筒四面照著。人人都可以看得清楚,那个窄小的空洞之中,甚么也没有了!

那人失望得用力踢著砖墙,一时之间,也忘了造这屋子的人是他的祖宗,竟然用十分难听的粗话,骂起造房子的人来了。

他一开始骂出口时,失望情绪迅速弥漫,几乎人人都喃喃地骂了起来。

那些人一面骂著,一面就拿那张椅子出气,有的人用力踢著它,有的人举起来摔它。外面的人也知道,甚么也没发现,只发现了一张椅子,也都十分失望。椅子传到了外面之后,更被人抛来抛去。

那张椅子虽然轻,但是倒十分结实坚固,不论怎么掷,怎么抛,并没有损坏。有几个年轻人,仗著自己气力大,想把那个长的椅脚拗断,却用尽了气力,也无法成功。

这时,在屋中的人,都已经来到了外面的空地上。当那张椅子再一次被重重抛了出去,在地上弹了几下,又落下来之际,主持人双手高举,大声道:“各位,这……椅子被放在这个地方,一定有道理的,我建议我们好好研究它一下!”

一个年轻人叫了起来:“还要研究?”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那张椅子来,用力抛了出去,抛过了一堵围墙,落在一个院子中。那院子,恰好是用来堆放自屋中搬出来的所有破烂家具的。

主持人苦笑:“研究一下……也花不了多少钱!”

一个已届七十的老者摇头晃脑:“算了吧,这椅子,被放在墙中间,我倒知道是甚么用途!”

老者一说,人人都向他望来。老者捋著胡子,慢条斯理:“古时,在造房子的时候,总要将一点吉祥的东西藏在隐秘的地方,例如墙脚下、柱墩中、梁柱上,来保佑合宅平安,这张椅子,就是这个用处的。”

老者的话,得到了不少知道中国古代建筑,的确有这样传统的人的认同和附和。可是一些年轻人却不相信,大声道:“椅子算是甚么吉祥的东西?”

那老者有点恼怒:“后生小子知道甚么,椅者,不偏不倚,持中之物。中庸之道,是我国之传统,我们的祖宗,是要子子孙孙守著这个道理!”

年轻小伙子挨了一顿训,没有再敢说甚么。而那张已被扔进了破烂家具堆中的椅子,也没有人再去过问了。

整件“发掘藏宝”事件,看来像是一出闹剧,应该结束了。然而,还有一个尾声,就是英国的工程公司的帐单开来了。

那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即使是几百个人分摊,每人也得拿出不少来。于是,原来认了数的人开始有九成以上,左推右宕,把主持人弄得无法可施,只好道:“大家都不肯拿钱出来,反正旧房子放在那里也没有用,不如卖掉它来抵数吧!”

主持人的这个提议,倒获得了一致通过。

于是,在“古老巨宅一座,连地出售,包括巨宅内的一切陈设用品”的广告,刊出之后的第一天,南越这个古旧物品的爱好者,就找到了主持人。

在南越而言,这是他一生买卖的古物之中,最大的一件了。在别人看来,是旧得不堪的屋子,在他看来,一砖一石,全是古物。

主持人在成交之后,自己都不好意思:“帮你清理一下再交给你吧!”

这一句话,把南越吓得一头冷汗,双手连摇:“不要,千万不要!我甚么都要,你千万别动!”

就这样,南越就拥有了整所巨宅,包括那些被搬了出来的破烂家具在内。

主持人心满意足,就把巨宅和他们的寻宝故事,讲给了南越听。

南越听了之后,表面上没有甚么反应,只是淡然道:“哪有那么多宝藏!”

可是他心中却在想:你们这群傻瓜,整所巨宅就是宝藏,就在你们眼前,何必去找!

但是不用多久,南越就开始怀疑,究竟那些人是傻瓜,还是他自己是傻瓜了。

他想将巨宅清理一下,作为他的住所和店铺。对一个古董商人来说,还有甚么比住在一件大古董之中更适合的呢?

可是,宅子实在太旧了,除了结实的墙之外,所有的东西,几乎全要换过。举个例子来说,原来宅子中的窗花,全是用上好的枣木,雕出各种花样图案来的,如今皆已毁坏。重新装一装,南越找了人来估价钱,是八十万美元,别说其他的了。

南越算得是财力雄厚的人,可是三年不断地修饰这幢巨宅,也几乎令得他吃不消。

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只好忍痛卖掉了两件古物,来作为弥补。

那两件“古旧物品”,一件是两片玉符,足有一尺长,一面刻有阳符,一面刻有阴符,玉质纯净无比,是周朝的物品。另一件,是一对上佳的宋汝窑花瓶,足有三尺高,那可以说是宋瓷中的极品了。

不过,南越总算在这所巨宅中定居了下来。他是个独身人,有两个老仆跟著他,三个人住在这样大的巨宅之中,真是静得会出鬼。

可是南越却引以为傲,当他在宅子门口,挂上“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的招牌之际,那种神态,就像是登基做了皇帝一样。

他自然也将他商店的新地址,印发了许多封信,寄给他的同行,和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馆。不过令他扫兴的是,邮差坚决拒绝步行一小时,把信送到宅中,要他在路口装一个信箱。

南越发了一阵脾气,可是在交涉无效之后,他只好在破烂家具堆中,找了几片镶有螺钿的紫檀木,自己动手,制成了一个全世界最别致的邮箱。

南越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来整理那一大堆旧家俬。最引起他兴趣的,自然就是那张椅子,事实上,那也是一大堆破烂之中,唯一完整的东西。

他本来的野心,是想把那所巨宅,完全恢复到几百年前,初起好时的旧观。但是他在几个月之后,就发现那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别说把屋子修葺得像原来一样了,单是想找明朝的家具,来布置这所宅子,也不可能,就是把全世界现存的明代家具加起来,也还不够!

南越对于古代家具,也有相当深刻的研究,而且也有很好的收藏。只不过他的收藏,作为一个古董商而言,自然是丰富的了,但是要来布置巨宅,却不及百分之一,只是勉强布置了一间书斋、一间卧室和一个客厅而已。

不过虽然如此,他的几个同行,和对古代家具有认识的人来看过之后,也已经叹为观止了。一本专门性的杂志,甚至说这宅子中的明代家具,可以说是一个盛大的展览了。

中国的家具陈设,发展到了明朝,是一个大巅峰。所有家具,都极注意线条的简洁优美,所以明式家具,有许多的造型,一直流传至今。

这是题外话,只是想说明南越所要的,是真正的明朝古物,而不是要仿制品而已。

那张独脚椅子,引起了南越绝大兴趣的原因相当多:

第一,是他在那主持人的口中,知道了这张椅子发现的经过。

第二,这张椅子,是整个宅子中唯一完整的东西。

第三,这张椅子的样式,使他感到了极度的迷惑。那张椅子的样式,已经描述过,在南越的知识范围中,明朝是没有这种样子的椅子的。

第四,这张椅子是用甚么材料制成的呢?看来不是金属,也不像是木头,色泽十分暗,质地又十分轻,是一种灰扑扑的颜色,可是又十分结实。南越曾用十分锐利的锯子,想锯下一小块来,研究一下究竟是甚么材料,可是却连痕迹也没有留下。

第五,引起了他莫大兴趣的,是若干日子之后的事,他又发现了那张椅子,有一个十分奇特的性能──

他在最初的时间,只是研究这张椅子,并未曾想到去坐它一坐──椅子最大的功能,自然是供人坐,可是这张椅子只有一只椅脚,根本无法平衡。当然,勉强要坐,也还可以,但肯定不会舒服。

直到那一天,他把书斋布置完成──在墙上悬上了陈老莲的一幅〈和合两仙〉,又挂上了陈鸿寿的对联,这两位,都是明代书画大家。

然后,他又把四幅裱镶好了的扇面,挂在另一幅墙上的一个架子之上,那架子旁是一对宣化铜香炉──四幅扇面的作者是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和沈周。南越最喜欢的,还是沈周所画的那两只小鸡,嫩黄毛茸,简直就像会叫会走一样活泼可爱。

然后,他对著那个被炸药炸开的大洞,皱著眉头。当修葺装修工程开始的时候,他就曾为这个大洞伤过脑筋,他曾想将之补起来,可是,又哪儿去找同样的大青砖来补呢?

而且,他对那个小小的空间,也有著一种莫名的好奇:在这样的一所巨宅之中,留著这样的一个小空间,究竟有甚么用处呢?

单纯是为了放一张椅子?放一张椅子在里面,又有甚么作用?

南越当然知道,巨厦大宅之中,放上一些镇宅的吉祥物事,是很普通的事。但是一张样式那么古怪的椅子,却实在叫人无法不好奇。

所以,最后他决定,保留那个墙洞,只是把原来被炸药炸开时,边缘参差不齐的地方修了一下。使得整个墙洞,看来是一个美丽的长椭圆形。

他准备在洞内的空间中,放上一尊佛像,只不过一时之间没有合适的,所以里面还空著。

那天,当他布置好了字画之后,他向墙洞看了半晌,心中在想:这墙洞后面的空间,本来是安放那张怪椅子的,何不仍然把那张椅子放进去?

可是他继而一想,又摇起头来。由于那张椅子的样式奇特,和其他所有的陈设,全然不相配衬,放进去,会使整个书斋的气氛,受到破坏。

可是他在再想了一想之后,还是决定把椅子放回去,而另外用一幅十分精致的明代绣花锦幔,把这个洞遮起来。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他十分高兴,先郑而重之,把那幅绣花锦幔,自一个自动维持恰当的湿度和温度的温柜中,取了出来,抖开,挂上,发现十分调和。

然后,他再搬了那张椅子来,自墙洞中跨了进去。

那张椅子相当轻,一个人可以轻易地将之举起来。他把唯一的椅脚,对准了地上的那个圆洞,插了下去,椅子就平衡了。

当他放好了那张椅子之后,望了一下,心中才起了要在那椅子上坐一坐的念头。南越这时,起了要在这张椅子上坐坐的念头,也是很自然的事。他想了,就坐了上去。

那张椅子的独脚相当长,虽然有大约三十公分被插进了地上的圆洞之中,还是使椅子看来相当高。南越不算是一个矮个子,可是他在坐了上去之后,双脚就不能自然放在地上,只是脚尖点著地。

用这样的姿势来坐著,当然不是很舒服的事。如果不是南越一直使用中国古代家具的话,他可能更不惯,因为,椅子的质地十分硬。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南越只坐了一会,就不想再坐下去了。

在他离开椅子之前,他又自然地变换了一下坐的姿势,把身子向后靠,把双脚缩了起来,放在椅面上,双手抱住了膝盖。

就在那一刹间,他感到了极度的讶异!

他曾花了不少日子去研究那张椅子,绝对肯定那张椅子的每一部分,都是十分坚硬的。那唯一的椅脚,看来虽然细,但是也坚硬无比,他试图锯一点下来而失败,就是失败在椅脚上。

可是这时候,他这样一坐之后,整张椅子,却因为他人体的移动,而轻轻晃动了起来。

要一张独脚的椅子,椅脚又是插在地洞之中的,轻轻晃动起来,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是地洞比椅脚大,椅脚可以在地洞中作有限度的移动,那么,椅子就会晃动,但这种晃动,在感觉上,必然是不平稳的。

可是这时,南越感到的晃动,却十分平稳舒适。

这真令得他惊呆之极,因为那只有另外一个可能了──就是那张椅子的椅脚,是用一种可以弯曲的材料制成的。例如一根十分强力的粗弹簧,就可以有这样的效果。

可是,他又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椅子的椅脚,坚硬无比!

所以,当那种晃动的感觉才一产生之际,他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是头晕了,所以才有这种感觉。但随即,他就肯定那不是幻觉,他的而且确是坐在椅上,那椅子正在晃动。晃动的幅度还相当大,他可以左、右、后各摇动大约二十五度。

他低下头去看地洞,那地上的洞,恰好和椅脚吻合,并没有可供摇动的空隙。

那么,一定是椅脚变软了,变得有弹性了?

可是他却又无法肯定这一点,因为那椅子的背和扶手一样高,又是半圆形,他探出头去,无法看到椅子的独脚。

南越还以为向前看,可以看到椅子的独脚是不是在弯曲。可是那椅子是半圆形的,椅面的前面很平,当他的身子向前俯,俯到了一定的角度时,就无法再坐定在椅子上,必会向前冲跌出去,跌落在地。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离开了那张椅子的。当他落地站定之后,椅子直挺挺地,他用力去摇那椅子,休想摇动分毫。

休想摇动分毫是正常的,因为,地洞大小和椅脚吻合,而椅脚又是十分坚硬的。可是,当他又坐了上去之后,椅子却又可以晃动摇摆。

南越当时的惊讶,真是到了极点,也由于极度的惊讶和迷惑,所以使得他在一时之间,思绪不是很灵敏。他只是竭力想坐在椅上,看看椅子在摇动时,那坚硬的椅脚是不是在弯曲,可是偏偏椅子的构造,又令他无法在椅上看得到。

他在跌下了三次之后,定了定神,不禁自己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骂自己:“真笨!”

当然他是太笨了一些,何必那么辛苦,竭力要从不可能的角度去观察椅脚?只要在面前放上一面镜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得到了。

他伸手,在椅面上拍了拍,自言自语地道:“好,看看你有甚么古怪!”

他说著,就跨出了墙洞去。在他跨出墙洞的那一刹间,他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人在对他发出讥嘲的声音。那是一种相当难以形容的声响,或许是一下笑声,或许只是自鼻子中发出的一下哼声,或许是一句简单的表示讥讽的话。

南越不能肯定他感到的是甚么,但他却可以知道,那是一种讥嘲。他呆了一呆,突然转过身来,这时候,他甚至只有一只脚跨出了墙洞。

而当他转过身来之后,在他眼前的,除了那张椅子之外,却甚么也没有。

南越呆了一呆,再去想刚才的情形,又感到了深一层的迷惑。可是他也没有深究下去,把另一只脚,也跨了出去。

书斋中没有镜子,他要回到卧房,取到了镜子,再回来,把镜子搁在墙上。

当他再坐上椅子之际,他可以清楚地,自镜子的反映中看到椅脚。他靠向椅背,盯著镜子,可是椅子一动也不动。

南越感到奇怪,双手抓在扶手上,用力摇动身子。可是摇动的,只是他的身子,不是椅子。

南越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他只是拚命晃动著身子,可是椅子却仍然一点也不动。

忙了足有半小时,他只好放弃了,下了椅子,取起镜子来,跨出了洞。心中在想:椅子一定是根本不会动的,刚才感到椅子在动,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低血压而产生的一种昏眩呢?似乎得好好找医生检查一下了。

他一面想著,一面把镜子放在书桌上。他放得十分小心,因为这面镜子也是古物。

据他和许多人考证过,那可能是最早出现在中国的一面玻璃镜子──在玻璃镜子出现之前的悠长岁月之中,中国人都是使用铜铸的镜子的。

他放好了镜子,试著把身子挺直,却又一点昏眩的感觉都没有。他又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也都感到一切正常。

这令得他相当不服气,重新又跨进了洞,再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来,那张椅子又晃动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经过了许多次的反覆,南越终于明白了一点:那张椅子,绝对是会摇动的。

可是,那张椅子在摇动之际,是甚么情形的,他却无法知道。一当他放上一面镜子,可以看到椅脚之际,椅子就一动也不动。好像那张椅子有灵性一样,就是不愿意叫人看到它是怎么摇动的。

南越也曾把椅子取过来,用一种杠杆装置,试图去拗扭椅脚,看看椅脚是不是可以弯曲。但是当压力加到五百公斤时,椅脚仍然是笔直的,他也不敢再试下去,唯恐压力太大了,会把椅脚弄断。

这时,他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一张奇妙之极的椅子,奇妙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甚至无法说得出这种怪异的奇妙来。要是损坏了它,那实在太可惜了!

但是南越是一个锲而不舍的人,他想:镜子不行,可以用其他的办法。

于是,他用了很多其他的办法。先是叫他的两个老仆人来看──有人看著的时候,椅子就一动也不动。

南越又用了一种小孩子玩的折光镜筒,利用镜子对光线的折射原理,可以看到平时看不到的角度。可是当他一有这种东西在手时,椅子也一动不动。

他也利用了先进的科技,把电视录影摄像机,对准了椅脚,希望把椅脚的情形记录下来。

但是,总而言之,一有了任何装置,最简单的也好,最复杂的也罢,椅子就不会动了。而当甚么也没有的时候,椅子就会摇晃。

在若干时日之后,南越只好放弃了观察椅子如何会动摇的念头。他变得十分喜欢这张椅子,一有空,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摇摇晃晃──这时候,也照例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有叫别人也坐上去试试,因为他感到,这张椅子一定有著极奇妙的地方。这种会摇动的性能,最引起他的兴趣,在他的心中,已把这张椅子,列为他所有的古董中最珍贵的一件,连提也不向人提起。

可是他为了这张椅子,却做足了功夫。

南越做的功夫,是先从明朝的历史研究起,当然,集中在朱宸濠这个造反的王爷的研究。

那巨宅的建造者,据说是宁王府的总管,南越也知道他姓符──因为他的子孙全是这个姓。可是查来查去,稗官野史、正史列传全都查遍了,宁王府中,却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物。

自然,一个王府的总管,在当时可能是炙手可热、权势薰天,但,毕竟是一个小人物,历史上,是不会对这种人物有甚么记载的。

令得南越感到兴趣的是,那位朱宸濠王爷,对于一切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称有奇才异能的人,特别感到兴趣。在记载中,有一个人自称能飞,去王府求见,立时得到极高的礼遇。

那个自称会飞的人,就在王府的文武官员之前,侃侃而论,谈论为甚么鸟能飞,人不能飞的道理。

等到朱宸濠听得心痒难熬,请那个人表演一下飞行技术的时候,那人居然长叹一声:“不幸生而为人,若生而为鸟,自当飞翔。”

照说,这种分明是混吃混喝的人,一定受到严厉的处罚了吧,但是这位王爷在这方面,器量很大,非但没有处罚那个信口胡言的人,反倒还送了一点金银给那人,让那人扬长而去。

他的论点是“千金市骨”的典故,说是这样一来,人人皆知他宁王爷求才若渴,真有本事的人,自然会来。

真有本事的人后来来了没有,不得而知,可是他造反并没有成功,倒是史有明文的。

这些杂七杂八的记载,自然不会引起南越的兴趣,他是希望在杂记之中,可以找出那张椅子的来历来。

但既然连符总管这个人都没有提到,那张椅子,自然不会出现在任何的记事之中。

这令得南越十分失望,可是他对于那张有灵性的椅子的兴趣,却越来越浓。

不过兴趣浓是一回事,是不是能弄得明白这张椅子的来龙去脉,又是另一回事。南越始终不明白,何以当他一个人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时候,那张椅子就会晃动,他只是肯定这张椅子一定有古怪。

好了,一开始说的是南越的古董买卖生意,因为介绍南越住的那幢巨宅,一下子讲了许多。但那些全不是题外话,和整个故事有著极密切的关系,所以讲得不厌其详。

现在,该说说南越的那宗大买卖了。

南越做生意的态度,是已经说过了的。他的那宗大买卖,是一封相当长的电报,从北非洲一个国家打来的。南越拆开了电报一看之后,就搁在一边,理都不理,而要是换了别的古董商,早就忙不迭去和买主接头了。

电报的全文如下:

本国政府,在卡尔斯将军英明伟大领导之下,决定成立国家历史文物博物馆。我国有悠久的历史,但在过去久远的年代中,殖民主义者把我国宝贵的文物,抢掠至尽,该等文物,流落于国际古物市场者甚多。

素仰阁下为古物经营者个中翘楚,兹特委托阁下,负责搜集有关北非、伊斯兰教,以及中东地区可能搜集到之各种有陈列价值之古物。

该等古物若是阁下藏品,请开列价格,若是代购,请阁下鉴定其历史价值之后,抽取百分之十佣金。本馆经费十分充裕,不必为价格担心。

盼能于最短期间,列出一千件有价值古物之清单,当即派员与阁下商讨付款、运输问题。 国家历史文物博物馆馆长启

这样的一桩好买卖,其间可获得的利润,少说也在上千万美元以上,那是别的古董商梦寐以求的赚钱机会。

可是南越的脾气,怪起来也真怪。他坐在那张椅子上,一面摇晃著,一面“哼”地一声:“游牧民族,忽然靠石油、钻石变成了暴发户,有甚么文物!”

自然,南越也知道自己这样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

卡尔斯的那个国度,虽然在北非,但是和中东文化有著密切的联系。而回教文化,又是人类最古老的文化泉源之一,流落在世上的古物极多,有一些甚至是极古、极有文化价值的。

但是南越既然不想做这件事,他就不去做。所以,这封可以达成一宗大交易的电报,就被他扔在一边,未曾加以理会。

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原振侠才会有机会来造访南越。原振侠又怎么会和南越发生关系的呢?这中间当然是有桥梁的,而桥梁就是黄绢。

那一天傍晚,原振侠从医院下班回来,才走进宿舍的大门,就有两个人站了起来,大声而恭敬地问:“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点了点头,那两人立时把一包东西双手奉上:“原医生,这是黄将军用最快的方法传递来的,要我们亲自交给你!”

原振侠怔了一下,他自然知道,黄将军,就是黄绢。就是那个在他生命之中,怎样努力也抹不去的那个美丽的女郎。

当他接过那包东西来的时候,他不但一片茫然之色,而且还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他当时也不知道那是甚么,那两个人立时告退。原振侠一面走,一面把牛皮纸包拆了开来,里面是一盒录影带。

他又苦笑了一下──黄绢总是这样,在他努力到一定的程度,以为已经可以把她渐渐淡忘之际,就会突然出现一下,又把他拉回到深切的思念和惘然的境地。

这卷录影带,又是为了甚么,十万火急地送到他的手上呢?

进了门,他连外衣也来不及脱,就把录影带塞进了录影机,开了电视。电视萤光幕上,先是一阵杂乱的黑白线条,然后,就是黄绢。

黄绢仍然留著及腰的长发,而且她一出现时,身子正在旋转过来,长发呈现一个十分美丽的图案散了开来,她又伸手轻轻地掠了一下──这正是原振侠不止一次说过,是她最动人的一个姿势。看来那是故意安排的,表示她记得原振侠的话。

可是,记得有甚么用呢?

原振侠心情苦涩──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人,这两种不同的人,偏偏又有那么多感情上的纠缠,真不知道如何才是了局。而且,有了了局之后又怎么样?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只怕就是这样了。

黄绢在转过来之后,原振侠立时也觉察到,她脸上有著一种落寞。虽然她发出甜媚的笑容,努力想把自己这种落寞的神情掩饰起来,但是瞒不过原振侠。

接著,就是黄绢动听的声音──甚至在声音之中,原振侠也可以听出她的心情,实在是十分寂寞。黄绢在说:“好久不见了,你好!”

她在讲了这样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原振侠喃喃地道:“还不是那样,你可好?

黄绢当然不会回答:“托你一件事,相信不会占你太多的时间。”

原振侠听了之后,心中在想:以黄将军今日的权势地位,不论要办甚么事,可以供你驱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为甚么要来托我呢?是藉此可以使我不忘记你,使我可以记起你?唉,你可知道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是甚么?就是把你忘记!

黄绢在继续说著:“你那里,有一个古董商,名字叫南越。我们曾有一封相当正式的公函给他,可是却一直没有回音,所以想请你去见他一下。当然,别人也可以做这件事,但是我相信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原振侠一面不住伤感地想著,一面一直紧盯著电视机的萤光幕。就在这时候,他陡然震动了一下,立时按下了暂停键。不过他还是慢了一些,没有使刚才他看到的,黄绢的那个神情停留在萤光幕上。

于是他倒转,再按,一连试了三次才成功。那时,在萤光幕上的黄绢,右手在掠著头发,视线在望著掠发的手。

这个神情,看起来也是妩媚而自然,好像不值得有甚么特别注意之处。但是原振侠却知道,每当黄绢在说话之中,有甚么事隐瞒著,或是别有用意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神情出现──并不直视说话的对象,而藉著一些小动作,把视线转移开去。

令得原振侠感到奇怪的是,黄绢为甚么在这几句话中间,会出现这样的神情呢?

他再把录影带倒转,把黄绢说的那番话,又听了一遍。黄绢要托他做的事,实在很普通,那是为了甚么?是她真正的目的,只是让自己看看她?

原振侠更感到迷惘,他继续看下去。黄绢道:“这个叫南越的古董商,住在一所据说是明朝建造的大宅之中,只怕人也有点怪,多少得下点功夫。其实我们给他的条件十分优厚,他有很多赚钱的机会,应该不是甚么困难的事,所以──”

黄绢讲到这里,又现出了那种目光避开了的神情。不过这一次,并不是掠头发,而是无意识地,转动了她腕上的一只镯子。

已经是两次了!这已经可以使原振侠肯定,黄绢在这番表面上听来平凡的话中,一定另外还隐藏著甚么目的!

黄绢在继续说著:“所以你的交涉应该不难,不过,你要把你去和他交涉的经过,详细告诉我。你也可以用录影带的办法,因为,我也很想看看你,真的好久不见了,不是吗?”

黄绢最后的几句话,有著一股幽怨,那令得原振侠的心往下沉了一沉。录影带已经放完了,萤光幕上是杂乱无章的线条,和沙沙的声响。

那种杂乱无章的线条,倒很有点像原振侠这时的心情,所以他也不去停止它。直到过了好久,他才叹了一声,按下了停止键。

当时,原振侠只是想:事情倒是不难,不过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南越这个古董商,或许有他的特长,但是至少自己就未曾听说过。而世界上著名的古董商多的是,例如英国的苏富比拍卖公司,法国的伊通古董店,随便可以举出十多个来。南越对于正式的公函既然没有反应,何必非找他不可?

原振侠虽然感到有点怪,但黄绢既然托了他,别说是这样的小事,就算事情再困难,他也会尽力去做的。

于是,就在第二天,恰好是周末,下午,他就按址前往。当他发现他必须由一条山路,走进一个山坳才能到达目的地之际,他实在十分讶异,不知道这个古董商是怎么做生意的。

到后来,他才知道,南越在把他所有的商品,搬进那个巨宅中去的时候,雇了将近一百个搬运夫,用最原始的方法,搬了好几个月之久。

山径两旁的风景相当好,还有一小段路,两边全是竹子。当人走过去的时候,竹叶碰著人头,发出“唰唰”的声响来,很有点“独坐幽篁里”的味道。

半小时之后,原振侠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的确是十分宏伟的一所巨宅。围墙上有著琉璃的飞檐,虽然大部分都残缺了,但是余下来的,看得出曾经过细心的清理,在阳光下,依然灿烂瑰丽。

而且,墙角上都有著象徵吉祥的兽类琉璃制品,一望而知,全是精品。

在大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石狮子的雕刻精妙处,都已经驳蚀了,但还是可以想像当年的气派。

朱红色的大门,自然是新油漆的。门上的门神像上,镶著玻璃,因为那一对门神,是明朝时杨柳青的作品,名贵非凡。门上的两只铜环,擦得铮亮,连著虎头,闪著一种深紫色的光芒,那是上好的紫铜。

看到了门口这样的气派,原振侠几乎认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才发现在最不当眼的地方,钉著一块小铜牌,上面有“南越古旧物品买卖商店”的字样。

原振侠拿起铜环来,敲了几下。铜环十分精致,可以成为精巧的摆设,不太像是实用的东西,所以原振侠敲得并不太重,唯恐损坏了它。

然后,他在门口等著,打量著,他发现大门上,少了一样东西。

通常,这样的巨宅,在大门上,应该有一块横匾的。匾上的题字,是表示主人身分之用,例如“状元第”之类。可是在这两扇大门之上,却没有这块匾。

原振侠等了一会,正想再敲门时,中门旁的边门打了开来。一个看来有七十多岁的老者,探出头来,只发出了“嗯”的一声。

原振侠道:“老先生,我是来见南越先生的。”

那老者是南越的两个仆人之一,他听了之后,仍然只发出了“嗯”的一声,来代替他的问题。

原振侠又道:“有一点古董买卖上的事。”

那老者这才肯说话:“买,还是卖?”

原振侠不知道南越的脾气,是买进古董比卖出古董更有兴趣,因为其他古董商都是相反的。他忙道:“是买,要买许多。”

老仆跟著南越久了,多少沾染了南越的一点怪脾气。一听说是来买古董的,眼睛向上翻了翻,连“嗯”也懒得“嗯”了,只是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原振侠跟他进去。

原振侠心中未免有点生气,心想一个古董商,摆出这样的架子来干甚么?

可是,当他走进了客厅之后,他也不禁傻了半天──整个宽敞的客厅,所有的陈设,都使他像是回到了几百年之前。

一色的明式椅、几、架,所有的装饰品都是精品。墙上的字画,原振侠不是很懂,但只是略作浏览,就看到了马远的山水,赵孟頫的条屏,和倪云林的大幅中堂。

原振侠著实呆了好一会,弄不懂这个人是古董商,还是收藏家。

他四面看看,那老仆一副不情不愿的神色,问:“喝茶吗?”

原振侠忙道:“好,好,谢谢你!”

那老仆又翻著眼:“你喝茶的时候,可得小心点,我们老爷,是用真正万历的青花瓷茶杯款客的。”

原振侠打了一个突,苦笑了一下:“那……就不必了,请问我甚么时候,可以见到南越先生?”

那老仆自鼻子中发出了“哼”的一声响,原振侠也不知道他那一下“哼”是甚么意思,那老仆自顾自走了出去。

反正客厅中可看的东西实在多,原振侠也不觉得时间难以打发。过了半小时之久,才有一个六十上下的人走了进来,那是南越的另一个仆人。

这个仆人的名字很俗,叫林阿生。但他也是一个古董的爱好者,而且,尤其对中国、东方的古物,有相当认识。他自小就是南越的书僮,现在虽是主仆,但实际上是南越的助手。

林阿生一进来,向原振侠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原振侠向紫檀雕花,镶著螺钿和自然山水图案的大理石椅子望了一眼。若单是椅子,他倒也坐了,可是椅子上,全放著看来已经相当旧,但是刺绣的手工精美之极的垫子。

他想起请客人喝茶用的,是明朝万历年间的青花瓷,这些垫子,不知是多么名贵的古物,还是别去胡乱坐人家的好。

所以他摇了摇头,道:“不必了,阁下是南越先生?”

林阿生摇头:“不是,南先生是我主人,小名林阿生,阁下是──”

原振侠忙介绍了自己,林阿生“哦”地一声:“是,很有些医学界人士,喜欢古物的。不知道原先生想要哪一方面的东西?收藏古物已有多久了?兴趣集中在那一个地区的古物?还是用年代来区分,或者是专收小件的?”

那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原振侠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来买古董,还要有这样的手续。他只好苦笑了一下:“并不是我要买甚么古董,而是……”

他把黄绢托他的事,讲了一遍。林阿生“啊”地一声:“原来是这样,主人说,他对这一类买卖,没有甚么兴趣,还是委托别家吧!”

原振侠又呆了一呆。大生意上门,非但不欢迎,而且还拒绝,这种情形也十分罕见。

不过既然林阿生这样说了,他自然不能硬要人家做生意,而且林阿生已经摆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态。不过就此了事,他也无法向黄绢交代,是以他只好又道:“南越先生不见顾客的吗?”

林阿生道:“当然,他不见对古物没有甚么认识的人,南先生是不会为了可以赚点钱而浪费时间的!”

原振侠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一生之中,可以说从来也未曾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他提高了声音:“不是赚一点钱,而是可以有上千万美元的利润!”

林阿生瞪著眼:“先生,当一个人已经有了一千万的时候,再为了另外的一千万去委曲自己,那实在是愚蠢不过的事,你说是不是?”

原振侠又呆了半晌,想想林阿生的话,也十分有理,想不出甚么话来反驳。他只好叹了一声:“那我只好告辞了,对不起,打扰了!”

他绝对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会闹了个没趣。

在回家的途程上,想想刚才的经过,原振侠觉得,那简直可以当作奇闻来讲给别人听。

回到家中之后,原振侠已决定忘记了这件事。他选了一张圣桑的钢琴协奏曲,整理了几个垫子,准备躺下来,舒舒服服地,欣赏一下法国音乐大师节奏明快瑰丽的作品。

可是,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原振侠一拿起电话,就听到了黄绢的声音。

黄绢的声音低沉轻柔,十分动听。可是原振侠由于内心深处对她的特异感情,一听到了她的声音,竟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好一会没有能发出声来。

直到黄绢问了好几遍,他才缓过气来答:“是我!”

在他作了回答之后,黄绢也停了片刻,才道:“我托你做的事──”

原振侠立时答:“我才从那古董店回来,没有见到那个叫南越的人,只见到了他的一个助手。他助手说,对你的买卖,没有兴趣!”

原振侠预计,黄绢在听了自己这样的答覆之后,一定会十分惊讶,因为这毕竟是不合常理的事。

可是黄绢的反应,却像是遭到了拒绝是很自然的事一样,一点也没有讶异,只是道:“唉,是我不好,我忘记告诉你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黄绢不觉得惊讶,原振侠却感到了奇怪。他勉强笑了一下:“忘记告诉我,在见这个古董商之前,必须至少在古董知识方面,进修十年八年?”

黄绢“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十分动人。可是在这时候,原振侠却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感到黄绢这时的视线,一定不是望著电话,而是望向别处的。

那是她心中有事情隐瞒著的一种习惯动作,就像是在录影带中曾见过两次的一样。

她笑著──笑声听起来也有做作的意味,原振侠心想:她究竟想要干甚么?她真正的目的是甚么?

黄绢笑著道:“当然不必!这个古董商的脾气有点怪,但是他真正有好东西。我已经打听过,上门去的人,会被问及对甚么有兴趣,你是怎么回答的?”

原振侠照实说了,黄绢的笑声听来更动人:“难怪你连他本人都见不著了。你再去一次,告诉那个助手,你对椅子有兴趣!”

原振侠陡然一呆,忍不住问:“你究竟想要干甚么?”

黄绢像是想不到原振侠有此一问,停了片刻才道:“椅子之中,也有不少是古董。

你就照我的话去做好了,请你再去一次。”

黄绢最后的一句话,是放软了声音在说著的。那令得原振侠起了一阵回肠荡气之感:“你一呼百诺,为甚么一定要我做这种事?”

黄绢又停了一会:“我需要一个我认为靠得住的人,来替我做这件事,我实在走不开,不然,我一定自己来了!”

原振侠缓缓地道:“一个甚么国家文物博物馆,就那么重要?而且,椅子,和博物馆有甚么关系?”

黄绢听来像是发出了一下颇不耐烦的声音,但随即语气却又十分柔和:“能不能为我再去一次?”

原振侠长叹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能够拒绝吗?”

在黄绢动听的笑声之中,通话结束了。

原振侠把手放在电话上,呆了半晌,连他自己也不能了解自己。何以平时是一个性格十分坚强的人,但是一和黄绢有了接触,便会变得那样讨厌──他有时,真的自己讨厌自己!

可是一想到黄绢飘扬的长发、纤细的腰、宜嗔宜喜的俏脸,他还是只好再叹了一口气。

于是,他再度在那所巨宅之中,见到了林阿生。

原振侠不想自己假充对古董内行,只是摊著手说:“我对椅子有兴趣,椅子!”

他特别强调了“椅子”两个字,因为将椅子和古董连在一起,毕竟不是十分常见的事。

却不料林阿生听了之后,居然一副郑重考虑的样子,想了一会,才道:“请你等一等!”

他抛下了原振侠,倒十分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全是价值非凡的古物的大厅之中。

原振侠等了二十分钟左右,才看到了南越。

南越的样态更难看了,他甚至是昂著脸进来的,只是眼珠向下,略微瞄了原振侠一下。不过开口倒十分客气:“阁下对椅子感到兴趣?”

原振侠忙道:“是。”

南越“嗯”了一声:“请问阁下对椅子知道多少?”

这一句话,又把原振侠问住了。

南越随便拣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也不理会椅子上的锦垫,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样子:“椅子,中国古代是没有的。汉以前,中国人只知道席地而坐,到唐,椅子才从西域胡人处传进来。椅子的形状,可以变化出无数种来……”

原振侠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冷地道:“用处却只有两种,一种是供人坐著……”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南越总算低下了脸,向他望来,显然是想听听,椅子的另一种用途是甚么?

原振侠笑了一下:“还有一种用途是,举起来,敲在某一个浑蛋的头上,好令得他变得正常些!”

在南越还没有会过意来之际,原振侠已经转身向外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大声道:“希望你不会有被椅子砸中头部的一天!”

他走得相当快,一直到出了巨宅,未曾回头。所以也不知道,南越在听了自己这句话之后的反应如何?

他自己却感到无比的痛快,两次到这里来,都憋了一肚子的气,总算全发泄出来了!

他回到家里,等候著黄绢再打电话来,好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同时也向她说明,事情看来很简单,但自己实在没有法子做得到。

可是一直到深夜,黄绢并没有电话来。第二天是星期天,原振侠也放弃了原先准备参加的体育活动,只是在家里听音乐。每一次电话铃响,他都以为是黄绢打来的,等到拿起电话来,听到不是黄绢的声音,他就怅然若失。

一天就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度过,黄昏时分,他离开了宿舍,在附近的一条小山径中散步。那条小山径十分幽静,他找了一个大树桩坐了下来,抱著膝盖,听著不远处的山溪,因为最近多雨而发出的潺潺水流声。

就在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他看到有一个人,正由小径的入口处走过来。一面走,一面在东张西望。

原振侠起先并没有留意,可是那人来到了距离他约莫有十公尺处,竟然扬声叫了起来:“原医生!原医生!”

原振侠陡然怔了一怔,他可以想像任何人会在这种优雅的情调中出现,叫著他,甚至是黄绢如果突然出现的话,他也不会更讶异。可是这个人,居然到这里来找他,那真是他绝想不到的事。

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原振侠还看不清那人的脸面。但是只听声音,他已经认了出来,那个走过来的人,正是那个架子大得吓人的古董商南越。

刹那之间,原振侠又是惊讶,又勾起了两次受的气。他也故意扬起了脸,并不答理,一直等到南越来到了他的身前。

南越看到了他,十分高兴:“原医生,有人说你在这里散步,这里的环境幽美,你真是雅人!”

原振侠先是“哼”地一声,但是接著,忍不住自己也感到好笑。装腔端架子,毕竟不是他的本性,他随即笑了起来:“南先生,何以前倨而后恭?”

南越叹了一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振侠盯著他,这时,他才注意到,南越并不是故意昂著脸的,而是他的鼻孔翘向上,所以自然给人一种他扬著脸的感觉。这时,他现出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来。

原振侠倒有点好笑:“南先生,要是你改变了主意,愿意接手这项买卖的话,反正我的朋友还没有打电话来,还来得及。”

南越听了之后,却摇了摇头,搔著头,仍然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他的这种神态,倒令得原振侠有点摸不著头脑,只好等著。

过了好一会,天色几乎已完全黑下来了,南越才道:“原医生,你可否把你的资料给我看一看?”

原振侠听得莫名其妙:“甚么资料?”

南越咽下了一口口水:“有关那张椅子的资料!”

原振侠站了起来,挥著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甚么叫一张椅子的资料?”

他说著,走近了一步,看清了南越的脸上,一副焦切迫望的样子。这种样子,倒不是假装得出来的,可是原振侠又实实在在,不知道他在说些甚么。

南越迟疑著:“是这样,你走了之后不久,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原振侠忍不住讽刺了他一下:“原来你那所古宅之中还有电话的!”

南越的神态有点忸怩:“我们毕竟很难抵抗现代的科学文明,不过我用的电话,全是古物,我书斋中的那具,是电话发明之后第二年的出品!”

南越使用的电话,就算历史可以上溯到白垩纪,原振侠也没有兴趣。他有点焦躁地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废话少说。

南越会意:“电话是北非一个国家的领事馆打来的,就是要向我购买古物的那个国家。一个自称是副领事的人说,有一份有关一张奇特的椅子的资料在你那里,如果我有兴趣,你又肯答应……可以看一看。”

原振侠耐著性子听完,向小径的出口处走去,南越跟在后面。一直离开了山径,来到了有路灯的地方,原振侠才站定。

他才一站定,南越便急急来到他的身前。原振侠很诚恳地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讲甚么,椅子,甚么椅子?”

南越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最大的决心,泄露一个重大秘密一样:“一张自己会晃动的椅子!”

这句话,却并没有引起原振侠甚么特别的惊讶。因为原振侠绝想不到,南越所说那张“自己会晃动的椅子”是那么古怪。一般来说,会晃动的椅子,一点也不稀奇,一张普通的摇椅,就会晃动。

南越看出原振侠不明白,他双手乱挥著,神情焦急,终于叹了一声:“唉,说也说不明白……”随即他又一咬牙:“我甚至可以给你看看那张椅子,虽然有关这张椅子的事,我对林阿生也没有说起过,只要你肯把那份资料给我看看!”

原振侠叹了一声,用缓慢的声调回答:“第一,我对一张自己会晃动的椅子,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别说你大方地肯让我看,就算你送给我,我也不会要。第二,我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份资料,也不明白何以一张椅子会有甚么资料。既然该国领事馆已和你直接接触,我和你之间也就没有甚么了!”

他说著,双手用力一挥,作了一个十分坚决的手势,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几次回头,看到南越苦著脸,跟在后面。可能是由于他刚才的那番话,说得太坚决了,所以他并没有再开口请求甚么。

一直到原振侠走进了宿舍的大门,他才长叹一声:“原医生,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请你有意披露那资料时,打电话给我!”

原振侠虽然接过了名片,但是道:“不会有这样机会的,我真的没有那份资料!”

南越看来仍然不相信,又长叹了一声。原振侠不再理会他,推开玻璃大门,走了进去。当他踏进电梯之际,还看到南越木然站在门外。

原振侠只感到莫名其妙。他所能肯定的是,黄绢一定不知道又玩了些甚么花样,因为黄绢也提及过椅子。

他回到了屋中,坐了下来,心中有又被黄绢玩弄了的感觉。

他也隐隐感到,以黄绢如今的身分地位,由她来顾及的事,一定是十分重大的事件,不会是普通的小事。可是,一张椅子,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把一张椅子和任何重大的事联系起来。

他甚至想到:一张椅子,会不会是甚么代号呢?一张椅子,可以象徵一种地位,例如皇帝的宝座。那么,黄绢和南越口中的椅子,是在象徵著甚么?

原振侠并无头绪,就在这时,门铃声传来。原振侠暗叹一声,以为仍然是南越,可是当他打开门,却看到门外是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男人。

那个陌生男人的身形相当高,比原振侠足足要高一个头,可是极瘦,瘦得使人觉得这样瘦的人,应该很难站得稳的感觉。

这个人肤色极其黝黑,但显然不是黑人,看来有点像阿拉伯人。他肤色如此之黑,只怕是受长期日光曝晒的结果。

他有著极深的双眼和尖削的鼻子──他整个脸,也只能看到这两部分,其他部分,全被乱成一团的头发,和浓密的虬髯遮住了。他的身上,穿著一套帆布的衣服。

这种衣服,在摄氏三十度的天气穿著,实在太热了。所以这个人的身上,散发著难闻的汗味,原振侠一看,就忍不住皱眉。

可是那个人看来十分心急,门才打开,他伸手一指原振侠:“原医生?快,飞机在等著,我们立即可以走!”

原振侠心想,今天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老是遇到讲话莫名其妙的人?对于这种无头无脑的话,他甚至懒得回答,正想将门重重关上,那人又道:“黄将军说,只要我亲自来请你,你一定肯来,你还等甚么?”

那人的这两句话,与其说是直率或莫名其妙,简直不如说无礼来得好。

原振侠没好气:“你是甚么人?”

那人“哦”地一声:“是,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汉烈米,一个狂热的考古工作者。”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手指甲上还沾著许多泥屑。

原振侠“啊”地一声,这时,他一点不嫌对方的手脏,立时伸出手去和他握著,一面握著手,一面问:“汉烈米博士?就是曾经发掘公元前九世纪,阿利安人建立的哥林多城邦遗址,找到了著名的斯巴达人文物的汉烈米博士!”

对方一听,咧著嘴笑了起来,样子实在不敢恭维,就像是乱草堆中,忽然现出了一个洞一样:“真了不起,我以为只有专家才懂我的工作。你是一个医生,常识真是丰富,黄将军说得不错!”

原振侠十分高兴,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是考古学家中极出色的一个。他专事发掘历史上曾出现过,但却已被时间淹没了的旧城、旧堡,而且极有成就。他曾在沙漠中,挖出整个不知名民族建立的古城,也曾在南美发现过马雅人的遗迹。

原振侠道:“你那次发现了斯巴达人,早在三千年前就施行复杂外科手术的记录,包括截肢手术在内。我对于古代医学史十分有兴趣,所以留意了你的大名!”

汉烈米博士道:“是啊,斯巴达人喜欢打仗,所以特别多受伤的人,促使他们在外科上的技术超人一等。”

他讲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甚么,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唉,我怎么光顾著讲话了?”

原振侠也忙道:“是啊,请进来坐!”

汉烈米叫了起来:“还坐?到飞机上去坐吧,快走!我坐了十几小时飞机来找你的,回去要花同样的时间,快走!”

这个人,一面说著,一面已迫不及待地拉著原振侠的手腕,拖著他向外便走。

原振侠叫了起来:“博士,你要我到甚么地方去?”

汉烈米大声道:“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巴比伦、亚述等古国的国土!”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只好先叹了一口气:“我多少还知道一些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沿革史,可是,我到那地方去干嘛?”

汉烈米博士一怔:“啊,你不知道,没有人对你说过?”

原振侠大力摇著头,他以为这一来,这位著名的考古学家,总该向他说说清楚了吧!

谁知道科学家自有科学家的一套,他竟然若无其事:“那也不要紧,我会对你说,在飞机上对你说!”

别看汉烈米人瘦,气力还相当大,就这两句话功夫,原振侠已被他拉出了门。原振侠只好使力,再把他拉回来。

这时他们两人拉来拉去的情形,实在十分滑稽。一旁若是有人看到了,一定哈哈大笑不已,可是原振侠却笑不出来。

他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别再拉我!这里到美索不达米亚,超过两万公里,我总不能说走就走!”

汉烈米呆了一呆:“为甚么不能?”

这一类的科学家,原振侠倒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类科学家,在他们自己的专业之中,是顶尖人物,他们工作、学术上的成就,可以赢得全世界的喝采,是人类光辉的文化中的一个环节。

但是他们在其他方面,尤其在生活方面,却可以不通世务之极。像是叫人立时走,到几万公里之外的一个目的地去,就好像把人拉出去,到街角的小咖啡室,去喝一杯咖啡那样简单,还要问人:“为甚么不能?”

原振侠挥著手解释:“我有我的工作……”

汉烈米一下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我对你太失望了!黄将军说,在那座奇妙的古墓之中,所发现的怪异不可解释的事,只有你可以理解,谁知你这个人那样不爽快,婆婆妈妈的!”

原振侠听得他这样说,不禁呆了一呆!

汉烈米一再提及“黄将军”,那自然是指黄绢而言。由于他出现得那么突然,像是一阵旋风一样,简直令人无法好好想一想。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对事情有了一丝概念:汉烈米一定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发现了一座古墓,而在那座古墓之中,又有一些奇异的事发生,他的考古工作,可能是在黄绢的支持下进行的。

所以黄绢才告诉他,这种奇异的事,原振侠可以理解,所以这个狂热的考古学家,就像是旋风一样卷了来。

原振侠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当然不会承认汉烈米对他性格上的指责。他沉著声:“先生,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工作责任,你是一个考古家,我是一个医生。我能叫你立刻从考古工作,转到医学研究上面去吗?当然不能!”

汉烈米呆了半晌,神情变得有点苦涩:“可是,那里的……情形,如果你不去看一看的话……真是……我无法说得上来……”

他一面说,一面不断作著手势,可是他说的话,原振侠仍然听不很懂。

而在突然之间,他像是忽然又想到甚么,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对,最重要的一点我忘记了,黄将军说,只要你一到,她就会赶来和你相会!”

原振侠不禁心头怦怦乱跳了起来,这对他来说,实在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本来,他是一直在拒绝的,可是这时,他却沉默了起来,深深地吸著气。

汉烈米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著他:“怎么样?她说,如果你还是不肯去的话,你就不是你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黄绢太了解他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始终无法突破黄绢建造起来的感情囚笼,还是他自己根本无意去突破?

他感到一阵迷惘,喃喃地道:“我……当然是我!”

汉烈米大为高兴道:“你答应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他那种点头的动作,十分缓慢,看起来,像是他感到极度的疲倦。不过汉烈米并不理会这些,只是兴高采烈地欢呼著。

一小时之后,原振侠已经和汉烈米,一起坐在那架布置精致优美的小型喷射机上,在接近一万公尺的高空,以时速六百公里向前航行。飞机是黄绢的座机,汉烈米就是搭这架飞机来的。

这架飞机的搭乘者,都有著外交特权。繁琐的手续,对享有外交特权的人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算是略为定了定神,因为在过去的一小时之中,他做了那么多的事。

他先去找了院长,表示自己坚决要离开若干天。医院院长在目瞪口呆之余,还未曾向他解释说医院中人手缺乏,原振侠把话说完,就转身离开,令得一向好脾气的院长,也忍不住在他的身后大声吼叫。

然后,他就收拾了最简单的行囊。虽然他要远行上万公里,可是他随身所带的东西,却比小学生的远足更加简单,而且,汉烈米还一直在旁催他。

当他终于登上飞机之际,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同时想到,人的生活真是不可测的──每天的生活,看来十分刻板,但是忽然之间,却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当他在和古董商打交道之际,怎会想得到,突然会到了高空之中,而目的地竟然是美索不达米亚?

当飞机迅速升高,都市的夜景、闪亮的灯火,迅速消失之后,汉烈米仍然忍不住他的兴奋,不住搓著手:“真好,十二小时,我估计十二小时之后,我们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然后,他又向著驾驶舱大声叫著:“快告诉黄将军,原医生来了!”

原振侠看他高兴得像是进入了一幢全然用糖果造成的城堡一样,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兴奋。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医生,对考古方面的常识,十分有限,要是有连汉烈米都不能了解的考古学上的难题,他实在帮不了甚么忙的!

他想了一想,道:“你总不能在长途飞行中一直大叫大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该说说了吧!”

汉烈米转了一个位子,在原振侠对面坐了下来──机舱中的布置,全然是一个十分舒适的小客厅,有柔软的沙发,精美的茶几,和放著各种美酒的架子。

汉烈米坐下之后,像是他就是飞机的主人一样,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原振侠:“当然,我要把一切全告诉你。两年前开始,我就在几个阿拉伯政府的支持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广泛地搜寻巴比伦、亚述等古代国家的遗迹。”

汉烈米的工作是考古,考古学的重大项目之一,是发掘古代的遗迹。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可以说是考古家心目之中的宝库。

“美索不达米亚”,是一句希腊话,意思是“两河之间的地方”。这个地区,是历史、地理课本上相当重要的一环,因为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两岸,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和中国的黄河、印度的恒河同样重要。

“两河流域”的古文明,随著时间巨轮的前进,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但是在人类历史上,却有著极重要的地位,影响十分巨大。

现在,在两河流域地区,是叙利亚的东部和伊拉克,都是阿拉伯国家,和卡尔斯将军的国度,有著相同的宗教信仰。

当卡尔斯将军的影响逐渐扩大,黄绢甚至可以代表整个阿拉伯世界发言之际,有意在两河流域探索古迹的行动,黄绢也就成了这个探索行动委员会的负责人。

黄绢本身,对于考古并不是很热衷,但是她却看得出,如果在两河流域有惊人的考古学上的发现时,可以使阿拉伯国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得到某种程度的提高。

所以在一开始时,她就说:“要就不做,让那些未被发掘的古迹,安静地埋在地下;要就全力去做,我们请最好的人,动用最好的设备,给以充足的经费!”

当时参加成立会议的人,都表示同意。于是,汉烈米博士,就受邀参加了这项工作。

由于两河流域,本来就是考古工作者心目中的宝库,过去的年代中,也不知道有过多少考古工作者,在这幅新月形的沃地上工作过。不少西方的考古工作者,也曾有过巨大的发现。

但是,像这次那样,有组织的大规模行动,却还属首次。

所以,当汉烈米登高一呼,徵求队员之际,不到一个月功夫,已经组成了一个超过两百人的庞大考古队,进行工作。

两年来,考古队的收获十分丰盛。他们发现了整座小镇市,是属于巴比伦古国的,估计当时聚居在这个遗迹中的人口,超过一万人。镇市甚至是经过细心规划的,中央部分,明显地有一座巨大的建筑,可能是供居民大集会之用。

他们也发掘出了不少古物,甚至包括了公元前一千六百年,曾把亚述城置于统治之下的米坦尼国国王所建造的神殿。

这个神殿,亚述人在独立之后,曾把他们如何战败宗主国的辉煌历史,用连环画的形式,浮刻在庙中所有的墙上。在被发掘出来时,其中有几块大石上的浮雕,还十分清晰。

有一块大石上,是刻著一个亚述武士,正在运用他们发明的一种利用弹力发射石块的武器,在向敌人攻击。

这块大石,就被配上了精美的架子,放在卡尔斯将军的办公室之中。

他们也找到许多埃及古物,因为亚述人曾经一度占领过埃及,那是公元前七百多年的事。

在考古工作中不断有巨大的发现,使得所有参与工作的人,越来越兴奋。起先,他们还是集中在一起工作的,但是汉烈米工作上的野心越来越大,他招请了更多的人,把原来的考古队,分成了十组,分布在广阔的平原上,同时进行工作。

在这两年中,全世界的考古学家,若是未曾参加过汉烈米领导的工作队,简直见了同行,会连头都抬不起来。

汉烈米这个狂热的考古工作者,自然更是全副心神,都投入其中。为了方便工作,他有一架小型飞机──当然那不是甚么豪华的喷射机,而只是一架双螺旋桨的小飞机,只是为了方便从这个小组发掘的地方,赶到另一个小组的工作地点去视察而已。

那一天,黄昏时分……

汉烈米向原振侠,简单解释了一下考古队开始工作的情形之后,神情显得十分异样,甚至在黝黑的肤色之中,透出了红色来,尤其是在双颊之上。那证明他的情绪,正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而这时候,他只不过在叙述,可知他当时,在事情真实发生之时,他是如何兴奋!

而事实上,当时,汉烈米的兴奋,是他一生中之最。

那一天黄昏时分,汉烈米在他亲自领导的那个小组的工地上。多天前,巨大的挖土机,在挖去了将近三公尺的浮土之后,已经显示出了一大片用方整的石板铺成的地基。

每一块石板的大小、厚度,都是一样的。

对两河流域历史文化熟悉的人,一看到这种石板,就可以知道,这种石板,在当时,非但要经过遥远途程的运输,而且还要有高度的技巧,才能凿成这种样子──在每一块石板的边缘,都有著凸出和凹进去的雕刻,那是方便石板和石板之间的衔接的──这种建筑上的技巧,一直到现在还被沿用著。

这种应用于古代建筑上的石板,即使发现了残缺不全的一块,也会被世界各地的大博物馆视为瑰宝,何况这时出现的,是整整一大片,简直可称为一个广场!

所以,当石板广场才一显露之际,汉烈米就兴奋得在石板上跳来跳去。消息迅速传出去,立时有记者从埃及、叙利亚、伊拉克,甚至纽约、伦敦赶来,忙著摄影和报导这个消息。

汉烈米选在三天之后,当整个方形的广场,全被发掘出来之后,就在广场上招待记者。

广场经过测量,是一个每边九十一点三二公尺长度的正方形。

当时,约有近二十个记者。汉烈米神气得像是皇帝一样,虽然他仍是泥垢满面──为了工作,他绝不浪费时间把自己弄乾净一点──答覆著记者的询问。

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派来的记者,问题最中肯:“博士,一个广场是不会单独存在的,你估计那是甚么的遗址?是一个大神庙,一座大宫殿,还是一整座城市?”

汉烈米摇著头。两个工人托著一块被掘起了的石板过来,汉烈米指著石板:“看,这种形制的石板,根据以往发掘工作的记录,亚述人只用来建造尊贵的人的陵墓。所以,我断定这个广场,是亚述帝国历史上,一位了不起人物的陵墓!”

记者又追问:“你估计那是谁的陵墓呢?”

汉烈米呵呵笑了起来:“我是考古工作者,考古工作者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是不作没有价值的猜测估计的。你们还不如问我,我的野心,希望发现的是甚么人的陵墓还好。”

记者忙问:“那么,博士,你心目之中,希望这是甚么人的陵墓呢?”

汉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表了他的野心:“我心中有两个人,都是亚述帝国历史上,最辉煌的君主──”

能派来向汉烈米博士作采访的记者,自然都是在历史知识上极其丰富的人。汉烈米才讲到这里,立时有几个人叫了起来:“帝格拉·帕拉沙(TIGLATH-PILESER)三世!”

也有人叫道:“沙尔贡(SARGON)二世!”

汉烈米十分郑重地点著头:“是,那就是我的野心。”

记者群在那一刹间,忽然全都静了下来。因为他们都意识到,这种希望如果实现了,那将是有史以来,在两河流域的考古工作最大的发现!

被提及的那两个君主,都是在公元前七百年左右,亚述帝国的英明君主。他们曾为亚述帝国建立了广大的版图,是亚述帝国历史上最辉煌的年代。版图东起伊朗高原,西面达到地中海沿岸,甚至曾占领埃及。

如果是这两个君主其中之一的陵墓,单看这个石板广场的气派,就可以知道陵墓工程是如何伟大!

而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亚述人在军事技术方面,有许多发明,他们的建筑技巧,也是当时人类文明的顶峰。亚述帝国的首都尼尼微,在记载之中,有著和天宫一样瑰丽的王宫。这种记载,都是用楔形文字写在泥版上,再烧乾泥版而保存下来的。

汉烈米在沉静之中,高举著双手:“祝我成功吧!”

在场的所有人,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有几个记者,在发布了新闻之后,要求留下来,参加整个发掘过程,但是却被汉烈米拒绝了。

汉烈米告诉他们:“考古学上的发掘工作,是一件十分细致的专门性工作,领导者必须在缜密的思考下,根据他所能掌握的资料,小心翼翼进行。我不想有人在一旁打扰,等我的发掘,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时,一定会通知各位。”

汉烈米的理由是如此充分,所以,当天下午,黄绢的直升机,就降落在这个石板广场之后不久,也被汉烈米以同样的理由,请离了现场。

在整个广场被清理出来之后的日子里,汉烈米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工作著。在临时房屋中,他先和够资格的考古学家反覆讨论,该如何进一步发掘。这样巨大的方形石板广场,以前从未发现过,也不能在任何古籍中,找到有关的记载。

虽然已可以肯定,那是一座陵墓,但是陵墓的其他部分是在甚么地方?最重要的,自然是找到这座陵墓的入口处。

初步的决定是,由广场起,向四面发掘开去,调来了更多的挖土机,和熟练的挖土机操纵者,日以继夜地发掘。开始的第一天,成绩令人振奋莫名,在广场的四角,距离广场的角,不到十公尺处,都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墩。

那石墩之大,简直犹如一个舞台,直径接近十公尺,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一共是四个。

四个巨大的石台上,石块表面都凹凸不平。在清除了上面的积土之后,发现了石块表面有焚烧过的痕迹,十分明显。看起来,像是那四个巨大的石墩,是用来作举火之用的。

亚述人的信仰习惯之中,并没有大规模举火的记载。于是,这又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可是,再接下去,却令人沮丧之极。挖掘的范围一直向外扩展开去,可是却甚么也没有发现。

一直到扩展出去的范围,已经每边都达到将近一百公尺了,汉烈米只好勉强睁著布满了红丝的眼睛,宣布放弃,另行设法,再行讨论。

汉烈米和其他考古学家讨论的是:

如果这个广场,是陵墓的一个构成部分,那么这个陵墓的入口处,应该是在甚么地方呢?

在过往的年代中,已经被发掘出来的亚述帝国时期陵墓的结构图,全被找出来,作为参考。结构大致是相同的,但又和这个石板广场不一样。

在已被发掘出来的亚述帝国时期建造的陵墓之中,没有一座是有著那样大,或者小一点的石板广场的。

汉烈米甚至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怀疑──这是一座陵墓吗?还是只不过使用了和建造陵墓的同类石板,实际上那并不是陵墓的一部分,是另有用途的一个建筑。譬如说,在四周的石墩上,燃起巨大的火堆,而在广场中集中了一些人,进行某种仪式所用的?

汉烈米和所有的考古学家,都感到了极度的迷惑。他们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一个人类自有考古学以来最大的发现,可是他们却不知道那是甚么!

这实在令汉烈米和所有的考古学家感到发狂,他们提出了种种设想,有的说,这个大广场,可能是亚述帝国势力最盛大时阅兵之用的;有的说,那是展览亚述帝国在军事器械上的成就的一个展览广场。

有的考古学家找来了早在一百多年前,考古学家找到的亚述帝国王宫废墟的平面图,看看是不是有相类的广场。

那座王宫,是沙尔贡二世在公元前七百多年建造的,位于当时亚述帝国的首都尼尼微。整座王宫,是建造在一个将近二十公尺高的大平台上的──这一点,曾令得汉烈米和考古学家们兴奋了一阵。这整座王宫都是建立在一个大平台上的,由此可知当时亚述的建筑师,对于平台有特殊的爱好。

但是从已发现的废墟来看,沙尔贡王宫的平台,不是石块,而是泥土的。这座王宫,有将近三百余间房间,内院、外院,分布得十分整齐,和如今被发掘出来的大石板广场,又大有不同。

讨论一直在持续著,在第三天晚上,汉烈米双眼已经通红了。突然之间,他直跳了起来,视线离开了摊在巨大桌子上的种种图样,大声叫了两下,又用手拍著自己的头。

在场的考古学家,都知道他的习惯。那一定是他想到了甚么,有了巨大的突破,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怪动作,而且,一定是突破越大,动作越怪。这时他的行动怪异莫名,那么,一定是有了巨大的发现了。

所以,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汉烈米是那样兴奋,以致他讲起话来,断断续续,他先挥著手,叫:“在座,对楔形文字有研究的人举手!”

刹那之间,至少有二十个人举起手来。古代的楔形文字,全然是普通人知道范围之外的事,但集中在这里的,全是世界第一流的考古学家,有二十个人精通楔形文字,也就不是甚么奇事。

汉烈米博士本人,也是一个精通古亚述帝国楔形文字的专家。

而这时,也有几个考古学家,已经明白汉烈米想到的是甚么了。其中一个叫了起来:“真是,我们何必在这里猜测,应该在史籍中去找资料!”

汉烈米呵呵笑了起来:“可不是么!世界上楔形文字的专家,至少有一半在这里,把所有楔形文的记载,全都弄到这里来!”

汉烈米的话,立时变为命令,由考古队的行政人员去执行。汉烈米又宣布:“在资料未曾来到之前,大家休息一下吧!”

旁人怎么休息,汉烈米不理会。他自己,就在那个大石板广场的中心部分,摊手摊脚,躺了下来。

广场真大,躺下来之后,由于视线角度的关系,看起来更是伟大。

汉烈米无法从设想来知道这个广场的真正用途,但是他很有信心,可以在楔形文字的记载之中,找到这个广场的来龙去脉。

汉烈米的信心,并不是全无根据的。因为考古学家在十九世纪中叶,就已经发掘到了收藏楔形文字泥版的图书馆,有著巨量的楔形文字记载。

楔形文字,据考证,在公元前三千年已经开始有人使用。等传到亚述帝国时,由于长期的使用,作为一种文字,已经由单纯的象形、会意进步到了发音,足以记录十分复杂的事件之用。在两河流域各地,都有大量的发现,而且,早已被整理、译解了出来。

当时,并没有纸张,所有的楔形文字文献,全是刻在石头或泥版上的。最早期的,出现在石头上,但在石头上刻文字,相当困难,后来就演变为刻在湿泥版上,等泥版乾了之后,文字也就留了下来。当然,这时汉烈米下令弄来的,不会是泥版本身,而是经过了现代科学摄影编印之后的纸张。

考古队是得到好几个阿拉伯国家全力支持的,尤其是现在,已经有重大的发现,工作进行起来更顺利得多。在汉烈米躺在大石板广场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后,可以搜罗到有关楔形文字的资料,一共是三大木箱,已由专机运到。

在那二十四小时之中,汉烈米一直逗留在那个大石板广场之上。有时,他坐著,有时,他躺著,有时,他蹲在那四个巨大的石墩之上。

所有人都知道汉烈米博士在思索,所以除了那位专门照顾他生活的中年女士,谁也不去打扰他。

等到资料运到,精通楔形文字的专家,已经增加到了五十位。那时,正是黄昏时分,汉烈米就在广场上,召开了一次会议。

夕阳西下,把站在广场上的人的影子,斜斜长长地投在石板广场上,看来相当诡异。

汉烈米挥著手,有点声嘶力竭:“在我们的知识之中,这个广场,是一片空白。我们大家都研究过楔形文字,所以这些资料之中,我们以前接触过的,可以不必再加以注意,集中力量在我们以前未曾注意过的资料。我们把资料分开来研究,一有发现,立即和我联络!”

三只大木箱被拆了开来,五十位专家,每人取走了相当数量的资料,各自去埋头研究。汉烈米自己也取了一大叠,他坚持不肯进临时房屋,就在广场之上,点起了灯,开始了研究。

又过去了三天,所有的资料全都经过专家过目。可是,在所有的资料之中,没有一点有关这个广场的记录!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所有的考古学家,都显得无比沮丧。

当天晚上,几乎人人都不想说话,其余的工作人员,也都沉默了起来。

有了那么重大的发现,可是却无法有进一步的突破,这真是叫人难过的事。汉烈米仍然留在广场上,他甚至像是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拒绝进食。

一直到午夜,他才有了决定。他重重在广场上顿了一脚,他的决定是:明天一早就开始,把这个大广场的所有石板,全都撬起来,看看是不是有甚么,在那些石板之下!

汉烈米的这个决定,引起了剧烈的争论。有一大半考古学家认为,汉烈米的决定,是对一个伟大而完美的古迹的破坏,这是不可饶恕的粗暴行为!

汉烈米激动地驳斥他们:“有了一个发现,但是对这个发现一无所知,那有甚么用?”

反对者的言词也很激动:“你发现了一件古物,总不能因为不明白它的来历,而把它弄碎!”

汉烈米指著脚下的那些石板,吼叫著:“掘了起来,还可以照样铺上!”

反对者也吼叫:“再铺上,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那是不可饶恕的破坏!”

当激烈的争辩没有结果时,黄绢恰好乘坐直升机来到。她在了解了经过之后,拍著汉烈米博士:“一切工作,都是他主持的,就算他主张把这个广场用炸药炸掉,我也不会反对!”

汉烈米感激黄绢的支持,一下子冲过去,把她抱了起来,不住打著转。他转动得如此之急速,令得黄绢的长发,呈大半圆形,散布了开来。

既然黄绢这样说了,反对者自然无可奈何。有上百位持反对意见的,愤然离去,表示抗议。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各种工具已经准备妥当了,每一块石板上都编了号,以准备再照原来的次序铺上去。先从边缘开始,一块块石板,被挖掘起来。

在石板之下,显然是经过建筑程序,全是坚硬的泥层,毫无疑问,泥层是经过处理的,使之更结实。而且,在平整的泥土上,有著显著的线条。

这又是一项巨大的发现,令得汉烈米欢喜若狂。但真正令得他高兴得几乎昏了过去的是,在中心部分的九块石板被移开之后,石板之下不是泥土,而是两块更巨大的长方形石板。

当汉烈米看到了那两块长方形的大石板之际,他大叫著:“门!这是两扇门,通向神秘领域的大门!”

他叫著,然后跪了下来,亲吻著那两扇石门。再用精巧的工具,小心翼翼,在另外几个考古学家的协助之下,把那两扇石门打了开来。

那真是石门,可以向上打开。石门的一边,有著门应该有的栓,那使得这两扇石门,不必像其余的石板一样移开,而是可以打开的。

门打开之后,人人在阳光之下,都可以看得到,是一个相当大的地洞,有整齐的石级,一直通向下面。

所有人的兴奋,到这时,真已到了沸点。在洞口,先用回声探测仪,测到了这个地洞的深度,是广场边长的十分之一:九点一三二公尺。

回声探测仪是绝对精确的,这个探测结果,也使人感到建筑广场的建筑师的计算,是何等精确。有了那么重大的发现,首先进入地洞的荣耀,自然归于汉烈米博士。

汉烈米挑选了八个他的支持者,再加上闻讯特地赶来的黄绢,一共是十个人,由他带头,进入地洞。自然,他们有著最好的配备,包括氧气面具,强力照明设备和无线电通讯仪。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强力的鼓风机,还是对著地洞口,操作了半小时,好把新鲜空气吹进地洞去。

然后,汉烈米手持强力电筒,先踏下了石级,走进地洞去,黄绢和其他八个考古学家跟在后面。

十公尺左右的地洞,并不是十分深,没有多久便已到了洞底。那是一个大约三公尺见方的空间,对准石级处,又有两扇石门,石门上刻著巨大的楔形文字。汉烈米一看见就认了出来:“权力之门”。

“权力之门”是甚么意思呢?汉烈米这些考古学家想不出所以然来。黄绢在这时候,倒有点怦然心动,权力──这正是她委曲自己,和卡尔斯将军在一起之后,最大的追求目标。在短短的时间中,她所追求到的权力,可以说是人类史上罕有的奇迹了!

可是权力的追求,是漫无止境的。而且,追求权力者的欲望,就像是吸毒者对毒品的需求一样,不断在增加,永无满足。

权力之门──如果表示进了这两扇门之后,就可以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黄绢想到这里,捏著电筒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著汗。

自然,汉烈米博士和其他的学者,是不知道黄绢的心情的。汉烈米在用电筒照射了一遍之后,声音之中,充满了恼怒:“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了!”

汉烈米一生之中,不知道进入过多少古代神秘的建筑,包括建造在地面上和地底下的。丰富的经验,使他一看就可以知道,某些建筑物是自从封闭之后,就再也未曾被人发现过。但是也有更多的,是在淹没的岁月之中,被盗宝人光顾过的。

对于考古学家来说,最痛恨各种类型的盗宝人。他们有特殊的本领,进入古建筑,肆意破坏,盗取宝物。被他们光顾过的地方,考古学家不知要花多少功夫去整理,而在更多的情形下,破坏程度令得考据工作失误,或根本无法进行!

这时,在两扇石门之间的门缝,有著多处缺口。显而易见,不知是在甚么时候,这两扇建造完美的石门,被人用简陋的工具,粗暴地撬开来过。

汉烈米的恼怒,传染了其他人。反倒是黄绢最镇定,她道:“在我们弄开门之前,是不是要先戴上氧气面罩?”

汉烈米恨恨地道:“但愿里面充满了毒气,曾进去过的人,死在里面!”

虽然愤恨,但还是人人戴上了氧气面罩。

古代的建筑物,尤其是建在地底的,常因为年代久远,使空气发生了变化。若是贸然进入,就会跌进死亡的陷阱之中,佩戴了氧气面具之后,自然安全得多。汉烈米使用了极薄而又坚硬的金属片,自门缝之中,插了进去,然后,轻轻摇动著,再用力向前或后推拉著。不一会,门已向外移动了一些。

汉烈米向身后的人作了一个手势,一时之间,强力电筒的光芒,集中在门上。汉烈米再一用力,石门发出一阵“轧轧”的声响,向外面打了开来。

在那一刹间,各人的心情,都紧张到了极点。整个大石板广场的秘密,可能全在这两扇石门之中了。如果汉烈米最初的估计没错,那么,打开了石门之后,将可以通向人类古代最伟大的建筑之一,一座巨大的陵墓之中,里面有数不尽的瑰宝,等待著他们。

所以当石门向外渐渐打开之际,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屏住了气息的。

等到石门终于打开,在强力电筒的光芒照耀之下,人人都发出一下惊叹声来──石门并不是很大,甚至称不上壮观,可是,门内的空间,宏大得几乎使人不能相信!

当然,门内的空间,不会有地面上的广场那么大,可是它是建造在地底下的。在石门没有打开之前,谁也料不到,在地底下,会有那么大的一个陵堂!

那毫无疑问,是一个陵堂,正方形,每一边,大约有二十公尺,高,大约是十公尺。必须说明一下的是,在石门打开之后,并不能立时进入那个陵堂,因为石门是开在接近顶部的。也就是说,在石门打开之后,还要走下二十余级石级,才能踏足在陵堂的地上。

所以,当石门打开,各人向内看去时,看到那个陵堂,是由上而下的角度。那样的角度,自然更可以清楚地看到陵堂的全貌。

在陵堂的中心,是一个长方形的石台。那石台的形状,有点特别,就在石台边上,有著两具骸骨。

在电筒光芒的照耀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两具骸骨,一具相当高大,生前一定是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人,而另一具则比较瘦小。

那具高大的骸骨,是被包在一件金光闪闪,看来全然是用黄金打成的薄片串成的战袍之中,只有手、足和头部露在外面。还有一顶黄金铸的战袍头盔,放在距离那副高大骸骨的头部不远处。

而那具短小的骸骨,却只是穿著看来相当破败的麻质衣服。

黄绢看到了这种情形,只觉得讶异,不明白这种情形代表了甚么。她至多只能猜想,那个穿著黄金战袍的人,一定是了不起的一个大人物,这里,应该就是这个大人物的陵墓。她也可以进一步联想到,这个大人物,可能是亚述帝国显赫的历史上的一位君主,而这里,就是这个皇帝的陵墓。

可是,何以皇帝的遗体,会不在棺椁之中呢?又何以在皇帝的遗体之旁,另外有一具骸骨呢──虽然在骸骨上,是无法认出在世时的地位身分的,但是那些破败的麻质衣服,表示这个人绝不会是身分高贵的人,何以他的遗体,能和皇帝一起在陵墓之中?

黄绢的心中,充满了疑问。正当她要开口相询时,已经听得汉烈米发出了一下愤怒之极的闷哼声,接著,他就向下直冲了下去!

看他冲下去的势子,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跳了下去一样。他冲下去的势子是如此之急,以致冲完了石级之后,他又向前奔出了几步,直到他到了那个石台附近,才收得住势子。

当他站定之后,他又发出了一下怒吼声来。这时,其余的考古学家,也纷纷向下冲去,有几个在黄绢身后的,甚至不顾礼貌,抢向前去。

这种情形,使黄绢知道,这些出色的考古学家,一定有了极其重大的发现。可是她不明白,何以汉烈米博士,又发出了两下愤怒之极的吼叫声呢?

她也急急向下走去,看到所有人都在注视著那具黄金战袍中的骸骨。她望向汉烈米:“博士,恭喜你有了巨大的发现!”

巨大的陵墓之中,空气显然没有问题,所以各人已将氧气面罩取了下来。汉烈米神情仍然极怒,甚至因为发怒,而变得有点出言无状:“恭喜个屁!”

黄绢有点啼笑皆非,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时,已另外有两个考古学家对汉烈米道:“还是值得恭喜,毫无疑问,这是沙尔贡二世的遗体。汉烈米博士,这是人类考古史上最大的发现!”

汉烈米叫了起来:“石门一打开,我就知道这里是沙尔贡二世的陵墓。可是你们看看,这里遭到了甚么样的破坏!一个伟大君主,他在世时,统治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可是他的遗体,就这样躺在地上!”

一个皇帝的遗体,就这样躺在他建筑那么宏伟巨大、在当时来说,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建成的陵墓的地上,这真是说不过去的。

棺椁在甚么地方?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除了黄绢),亚述帝国君主的陵寝,都使用巨大的石棺来殓葬。而石棺,也一定放在一个长方形的石台之上。

如今,那个石台在──这种形制的石台,对他们来说,都不陌生,就是放置石棺用的,可是石棺呢?

皇帝的陵墓之中没有石棺,那是不可思议的。而且,另外一具骸骨,是属于甚么人的?

接下来的疑问更多了──在这座陵堂之中,几乎没有别的任何陈设,除了正中那个石台之外,一无所有。

整座陵堂,上下四面,全是石块砌成的。在十九世纪中叶,被考古家发掘出来的沙尔贡二世王宫之中,遗址的壁上,都有著精美的刻画,表示帝王生平的活动。可知道这位君主,十分喜欢把自己的活动表现出来。

那么,何以在他的陵墓之中,反倒全无所有,一点没有刻画呢?

没有刻画,文字倒是有的。一个考古学家攀上了石台,看到了石台上,用楔形文字刻著一行小小的字句,他连忙叫汉烈米过来。

大家都攀上了石台,看到那行小字,是刻在一个小小的圆孔之旁的。整句句子很快被译读了出来:我们的君主,伟大的沙尔贡二世,坚持要坐在他的陵墓之中。

就是那样简单的一句话。而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全然叫人摸不著头脑!

这句话的意思,本来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细想一想,却又不可思议之极。这里是沙尔贡二世的陵寝,是他的坟墓,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死人,所谓“坚持”,当然是他生前的坚持。为甚么他要坚持坐在自己的陵墓之中呢?

或许,他是一个有著特殊怪癖的皇帝,但是,死人又如何可以坐著呢?

就算这位伟大的君主,坚持要坐在他的陵墓之中,而他的臣属,又遵照了他的遗言,让他“坐”著的话,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以。问题是,他坐在甚么地方呢?就坐在这个石台上?至少,要有一张椅子吧,椅子又在甚么地方呢?而且,他为甚么要坚持“坐”著呢?

一个接一个问题,令得连汉烈米在内的所有考古学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看他们的神情,不像是在一座极有考古价值的古墓之中,而像是进了甚么迷幻境界一样。

黄绢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对劲了,她连连发出问题,可是却没有人睬她。黄绢来到汉烈米面前,大声道:“博士!”

汉烈米陡然震动了一下,摇著手:“这里有太多不可解的事,请你静一静!”

黄绢指著金战袍:“有甚么不可解的,这个穿著了金战袍的人,一定是一位君主!

汉烈米挥著手:“是啊,可是还有一个──”

他说到这里,陡地叫了一声,扑到了另外一具尸体之旁。这具尸骨,本来本身也是一个谜,但是由于谜团太多了,这具骸骨反倒被人忽略了。汉烈米这时,由于和黄绢的对话,陡然想了起来,刹那之间,至少有五个人,围住了那具骸骨。

汉烈米仔细看著,那实在是一具普通的骸骨,看不出任何特异之处来。可是这样普通的一具骸骨,却出现在一个君主的陵墓之中。

汉烈米在看了一会之后,向其他各人作了一个手势。他和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那骸骨翻了过来。

虽然他们的动作十分小心,可是在翻动之际,那具骸骨还是散了开来。

(我们在很多电影之中看到,有一具完整的骸骨挂在半空之中,但实际上,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当一个人的身体,肌肉腐烂殆尽,只剩下骸骨的时候,联结骨节和骨节的组织,也一定早已腐败,所以,人的骨骼便无法联结在一起,必然会散落的。)

那骸骨的头部,甚至向外滚了开去,一个考古学家忙将之捧了起来。

当骸骨在被翻过来之际,在肋骨之际,有一柄匕首,跌了出来。

那是一柄形状相当奇特的匕首,柄的部分还镶有宝石,匕首略弯,呈新月形。这种匕首,正是亚述帝国的武士随身佩用的那种。

汉烈米拾起了匕首来,喃喃地道:“这个人,是被人杀死在这里的!”

匕首自肋骨中跌出来,那么这个人是被人用匕首刺进胸口致死的,这一点应该毫无疑问了──这个人在中了匕首之后,身子扑向地,面向下死去。

在骸骨被翻过来之后,看到在骸骨之下,还有一块三十公分见方的泥版。这种大小形状的泥版,考古学家们定然也不陌生,楔形文字就是刻在这种泥版之上的。

可能是那人向下扑去的时候,故意要把那块泥版压在身下的。因为他有几只手指,就在泥版的边缘,当时的情形,可能是他还紧捏著这块泥版。

泥版已经裂开了,但显然在碎裂之后,还没有人动过。所以,还是照碎开时的位置排列著,可以看得出上面刻著楔形文字。

汉烈米作了一个手势,几个人一起伏下来,仔细研究著上面的文字。

在那块泥版上的楔形文字,和他们以前接触过的大不相同,刻得又小又精细,密密麻麻,所以看起来十分吃力。汉烈米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放大镜来,遇到他有疑惑之处,他就和其他专家讨论著。

黄绢已经不耐烦起来,她先是抚摸著那件由金片串成的战袍,对古代的冶金工艺,赞叹不已。

她也想到,这一件战袍,卡尔斯将军一定会爱之若狂。因为那是古代一个声势烜赫的君主的殉葬品,而这个君主,曾统治亚洲、非洲一大片土地──要把自己的统治势力,扩展到至少和古代几个烜赫的君主一样,这正是卡尔斯将军的野心!

黄绢回转身来,看到所有考古学家,都伏在地上看那块泥版,好像永远不会停止一样。她等了一会,已经用了她最大的耐心,但是在二十分钟之后,她还是忍不住了:“我是不是可以向全世界宣布,我们有了极伟大的发现!”

汉烈米的神情十分怪异,但是他的反应却十分快,他立时尖叫了起来:“等一等!

汉烈米博士是权威,黄绢倒还懂得尊重权威,所以她又耐著性子等了二十分钟。可是那些考古学家,还是一点没有停止的意思。

黄绢感到忍无可忍了,她提高了声音:“你们在这里慢慢研究吧,我去向全世界宣布这个发现。”

汉烈米的视线,仍然盯在那块泥版上,他挥著手:“我劝你别去宣布,因为这里,有一件十分不可解释的事发生过。我们只有发现,而无法解释,这是一件十分尴尬的事情!”

黄绢吸了一口气:“甚么不可解释的事?是因为没有石棺?你不是说有人进来过么,石棺早已被人盗走了,也不是甚么奇事!”

汉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根本没有石棺!”

黄绢不明白,她冷笑:“没有石棺?沙尔贡二世就这样躺在石台上?整个陵堂就是他的石棺?”

汉烈米慢慢直起身子来,神情疑惑之极,一手指著泥版,道:“没有石棺,沙尔贡二世,不是躺在一具石棺之中,而是坐在一张椅子之上的!”

黄绢怔了一怔。她虽然不是考古方面的专家,但总是一个常识十分丰富的人,人死了之后,在他的陵墓之中,不是躺在棺中,而是坐在一张椅子上,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寻常到了极点了。

黄绢当时“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甚么椅子?是他的皇帝宝座?他死了,还不肯放弃,一直要坐在宝座上?”

黄绢是带著嘲笑而这样说的,但是汉烈米的神情,却相当严肃:“这张椅子,有一个专门名词,是由三个字组成的。可是,我们不认得那三个字,而这三个字,是来形容那张椅子的!”

黄绢更不耐烦起来:“甚么椅子?我在这里,看不到任何椅子!”

汉烈米双手挥动著,神情疑惑,看来他的思绪,正处于一种十分混乱的情况之中。

黄绢再向其他的考古学家看去,看到他们个个都有同样的神情。

黄绢摊著手:“好了,这块泥版上的那些小字,究竟说些甚么?”

所有的人都不出声,一起向汉烈米望去,在等待他的决定。

黄绢在那一刹间,不可遏止地表现了她的恼怒:“博士,你不需要我提醒你,我们之间的合同吧?有任何发现,学术上的成就是你的,但是所有的东西都是阿拉伯世界的,而且,你要负责作详细的解释!”

汉烈米的声音听来有点疲倦,他望著黄绢,神情更迷惘:“这块泥版上,记载著有一张椅子。这张椅子的来历……十分怪异,可是,亚述帝国君主的权力,是自这张椅子而来的。”

黄绢怔了一怔:“这算是甚么?一个神话,还是一个民间传说?”

汉烈米摇头:“不,这是一份正式的记载。这种记载,是用来记录帝国的最高秘密的,通常,只有君主和君主的继承人,可以参与这种高度的机密。而刻录这种秘密的人,事后一定会被君主赐死,以免秘密外泄!”

黄绢听汉烈米讲得这样郑重,心中也不禁怵然而惊。在那种时代,君主有著无限的权威,要处死一个人的话,真是容易极了!

黄绢吸了一口气,她甚至可以想像出当时的情景来──在建筑辉煌的王宫,某一间秘室之中,君主在口述著,由一个记录者,利用了当时的刻写工具,在泥版上迅速地把一切记录下来。

然后,两个身材魁伟的卫士进来,架著那记录者出去。不久,记录者的头颅,就被放在一只金光璨然的盘子之中,奉上来给君主检验。于是,记录在泥版上的秘密,就只有君主一个人知道了!

这是十分恐怖诡秘的场景,令黄绢感到很不舒服,她挥著手:“那么,椅子上哪儿去了?等一等,你刚才提到说,椅子的来历十分怪异,是甚么意思?”

汉烈米的神情苦涩:“上面记载著,那张灵异的椅子,是天神从天庭带下来,专赐给人间的君主的。人间的君主,有了这张椅子,就等于拥有了一个大帝国,他可以有统治一个大帝国的权力。这个帝国,可以随他的心意扩大,到完全满足这个君主的要求为止!”

黄绢呆了半晌,一时之间,她的思绪也开始混乱了起来。几乎历史上的任何君主,都野心勃勃,希望自己统治的版图,可以作无限制的扩大。

就算有一个君主,已可以统治整个地球了,可以保证,他一定还想把统治权力,扩展到别的星球去!

如果真有一张来自天庭,由天神带下来的灵异的椅子,可以使君主达成这种愿望的,那么,这张椅子,对于任何君主来说,都是至高无上的无价之宝!

黄绢一想到这里,心头不由自主,怦怦乱跳了起来。她立时想到卡尔斯将军,如果卡尔斯将军,得到了那张灵异的椅子……

她整个人,在那一刹间,沉浸在一种狂热的幻想之中,甚至不由自主,双颊发起热来。

可是,她毕竟是一个相当理智的人,她立时镇定了下来:“别理会古代的传说了!

汉烈米却坚持著:“我必须把这里记录的一切,全译读给你听!”

黄绢也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她示意汉烈米继续说下去。

汉烈米又道:“记录说,沙尔贡二世有了这张灵异的椅子,所以他的权力范围,扩张到了顶峰──我想,那是指当时一个君主的知识程度,所能达到的顶峰。沙尔贡二世在当时,不可能知道整个世界有多大,不然,他会成为全世界的统治者。”

黄绢笑了一下。汉烈米对于那泥版上的记录,似乎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但是,她却有所保留,她道:“先别发表你自己的意见!”

汉烈米吸了一口气:“而在沙尔贡二世临死之际,他觉得自己的野心还没有完成,所以他坚持要用那张灵异的椅子,来替代石棺。他要自己坐在那张椅子上,好使他的权力继续下去!”

黄绢摇头:“人已经死了,权力如何持续下去呢?”

汉烈米道:“那我不知道了。或许,在一个灵异的世界之中,他的权力可以得到继续,或许,权力可以通过他的承继人继续下去!”

这时候,有一个考古学家,用十分低沉的声音道:“照我看,他的目的,是要那张灵异的椅子,和他一起淹没在地底──他不要人类历史上,再出现一个像他一样伟大的君主!”

汉烈米点头:“有这个可能──”

黄绢打断了他的话头:“先别讨论这些了,那张椅子呢,在甚么地方?”

汉烈米指著那个石台:“当然,那张来自天庭的灵椅,是应该在这个石台之上的。

而沙尔贡二世,就穿著了他的黄金战袍,坐在那张椅子上!”

黄绢道:“可是──”

汉烈米权威地挥了一下手,不让黄绢插口:“可是,我相信,在他落葬之后不久──当时,那个大石广场还是暴露在日光之下的,不像我们发现的时候,上面堆满了浮土。就在那时候,有人偷进了他的陵墓,盗走了那张椅子,所以,椅子就不在这里了!”

黄绢闷哼一声:“这是你的推测?”

汉烈米道:“我的根据是十分明显的。石门有被硬撬过的痕迹,这个人的骸骨出现在陵墓之中,他一定是盗墓人之一,被同伴杀死在这里的,而君主的遗骸,就跌落在石台之下──我甚至可以肯定,那是发生在落葬之后半年之内的事。因为骸骨在地上是完整的,证明他被从椅上拉下来时,尸体甚至还没有开始腐烂。当然,最明显的证据是椅子不见了!”

黄绢用心听著,思潮起伏:“那么,这张椅子又到哪里去了呢?”

汉烈米苦笑:“那又有谁知道?这是发生在两千七百多年以前的事!”

黄绢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一个十分模糊的念头。当她才有这个念头之际,根本是不完全的,可是念头却迅速形成。她想到:要是能找到这椅子,而这张椅子又真的能使君主能随心所欲地扩展他的统治势力的话,那么,卡尔斯将军如今的野心──要统治阿拉伯世界,简直不算是甚么了!

她先作了一个手势,还未曾开口,汉烈米又已道:“这里的一切一切,实在太神秘了,有太多令人不明白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他的话正合黄绢的心意,她忙高举双手:“既然这样,我有一个提议,或者说,那是我的决定。这里的一切,我们绝不向外界作任何宣布,所有的人,都要宣誓保守秘密──”

她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用听来令人不寒而栗的一种声音道:“如果泄露了秘密,将会受到严厉的制裁,我以真神的名义起誓,制裁一定会执行。”

刹那之间,包括汉烈米在内,所有的人都怔呆著。他们自然知道,黄绢所代表的是一股甚么力量──虽然考古学家来自世界各国,卡尔斯将军的权力,还没有扩张到这一地步。但是,受卡尔斯将军控制、培植的全世界范围内的恐怖组织,魔爪却可以触到世界上任何角落!

黄绢这时,说得那么认真,谁都可以明白这是甚么意思。在沉默中,汉烈米首先表现了他学者应有的倔强:“黄将军,我个人,不受威胁!”

黄绢早料到,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她立时从容地道:“博士,我不是威胁,而是为了学术上的理由。这个历史上的大神秘,是我们发现的,若是在研究还未曾有结果之前,就把点滴的情形泄露出去,对各位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这一番话,倒立时取得了汉烈米的同意。其余各考古学家,也先后点了头。

黄绢大声道:“从现在起,除了已进入过这里的人之外,入口处将由军队封锁,不会再有任何人进来。我们所要集中力量研究的,是那张椅子在被人盗走之后,到甚么地方去了?”

黄绢的这个“研究课题”一提出来,不禁令得人人皱眉。盗墓,照汉烈米的估计,是发生在两千七百多年之前的事了──沙尔贡二世在世的年份,是有史可稽的,他逝世的那年,是公元前七○五年。

要追查一宗两千多年前的盗墓案中,一件赃物的下落,这不是太渺茫了么?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完成这样的任务?

黄绢看出了各人面有难色:“各位,尽我们的力量吧!”她指著那具骸骨:“至少有一个盗墓者死在这里,可以在他身上找线索!”

汉烈米苦笑:“黄将军,你的要求,我相信世上没有人可以做得到!”

黄绢坚持著:“博士,你还没有开始做,怎么知道做不到?不论你需要甚么样的资助,都没有问题。我看单是这个陵堂,就不知道有多少可供研究之处,建立这陵堂的资料,也有待发掘。是甚么人知道了沙尔贡二世权力的来源,而到这里来盗墓的……不知有多少问题等待发掘!”

汉烈米叹了一口气,他不能不承认黄绢的话大有道理:“好,我们一定尽力。”

黄绢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她一回到地面,立时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调动最忠于卡尔斯将军的近卫队两个营,将近一千名装备精良、素经训练的官兵,来守卫这个广场。

而且,她还采取了一个相当卑鄙的措施。不过这个措施,只有卡尔斯将军、她和参与其事的特务人员才知道,汉烈米和曾经进入陵墓的考古学家,全被瞒在鼓里。这个措施是,黄绢派了大量有经验的特务,在暗中监视著汉烈米等考古学家,唯恐他们把秘密泄露出去。

于是整个研究工作,是在极度机密的情形之下进行的。参与工作的考古学家,其实都是遵守著诺言,并未泄露有关这座陵墓的任何消息。

研究工作是从多方面、极广泛地展开的,其中有的过程,相当沉闷,只是简略地叙述一下就算了。

例如把两具骸骨,经过碳十四放射试验之后,都确定了年份,正是记载中,沙尔贡二世逝世的那一年。

那把匕首的来历,也经过了详细的考证,证明只有当时君主的近身侍卫才佩戴,而且是君主亲自赏赐的。佩有这匕首的人,有特殊的权力,可以不经过任何手续,杀死他认为会对君主不利的人,这是武士的一种高度的荣耀和权力的象徵。

这是一个相当重大的线索。沙尔贡二世在位的时候,得到这种荣耀的武士,不是很多,在记录之中,几乎都有案可稽。

于是,专家又在楔形文字的记载中去找。在花了一个月的枯燥的翻查之后,从那柄匕首的柄上,宝石排列的图案,找出了这柄匕首拥有者的姓氏,那是属于一个叫德亚的武士所有。德亚武士,是当时最得君主信任的人,他的职位,可能是近卫武士的首脑。

这个发现,是相当令人兴奋的。当发现的报告,呈到了黄绢那里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德亚武士,他的地位相当于中国在君主时代,大内高手的首领。那是长期和帝王接近的一个职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所拥有的,应该是随身佩戴的匕首,怎么会在一个衣著上看来地位十分卑微的人的胸间,而这个人,又怎么会死在帝王的陵墓之中?

黄绢在接到了报告之后,立时和汉烈米商量这个问题。汉烈米摇著头:“我不知道,黄将军,我是一个考古学家,不是一个幻想小说作家。”

黄绢表示了她的不满:“博士,考古学家,有时也需要推理头脑来辅助的!”

汉烈米回答:“是,但是推理,也必须多少有事实来作支持,不能凭空臆测的!”

黄绢心中暗骂了一声“书呆子”。但是由于有太多的地方,要依靠汉烈米的专业知识,所以她忍下了怒意:“我作一个假设,请你判断一下,是不是可以成立。”

汉烈米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黄绢一想到自己的假设,神情却十分兴奋:“我的假设是,当时,君主把一件秘密,叫记录者刻写在泥版上,所以,我们才有了那块刻满了小字的泥版,对不对?”

汉烈米点头:“是,这是记录高度机密的传统方式。”

黄绢神情更兴奋:“你说过,为了怕记录师泄露这个最高机密,他在事后,必然会被处死?”

“是,有很多这样的记载。”

黄绢吸了一口气:“君主是不是有可能,派德亚武士,去执行杀死记录师的任务?

汉烈米沉吟了一下:“有可能,这种任务,通常都是由君主最信任的人去执行的。

嗯……黄将军,你想说明甚么?你认为在陵墓中的另一具骸骨,就是德亚武士?”

黄绢大摇其头:“当然不是,那具骸骨,是死在德亚武士的匕首之下的。德亚武士杀了这个人,这个人,据我的推断,就是那个记录师!”

汉烈米怔了一怔:“不会吧,德亚武士如果奉命去杀记录师,应该是当时就发生的事,不会延迟到在君主死了之后!”

黄绢笑了起来:“博士,你的头脑太直接了,不会转弯。”

汉烈米望著黄绢,仍是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黄绢作了一下手势,以加强语气:“这是我的假设:德亚奉命去杀记录师,记录师知道自己性命难保,就向德亚武士,泄露了有关这张来自天庭,由天神带下来的椅子的秘密。”

汉烈米咽了一口口水,盯著黄绢,黄绢在等著他的回答。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异样,在未曾说甚么之前,先叫了一声:“等一等!”

然后,他侧著头,想了片刻,才又道:“这位德亚武士后来到了何处,做了一些甚么事,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但是,在沙尔贡二世死了之后,亚述帝国的国势,迅速衰落,快得令人难以想像。没有多少年,连首都尼尼微,也被一支军队攻陷了,那支军队,是由一位叫堤亚的将军率领的。”

黄绢的双眼发亮:“你是说,那个领军攻陷了亚述帝国首都的将军,有可能就是那个德亚武士?”

汉烈米忽然苦笑了一下:“我受你的影响,也开始幻想起来了。但是,姓氏的发音如此接近,他们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是存在的。”

黄绢兴奋得不由自主地搓著手:“那我的假设,就更有可能成立了。我的假设是,德亚武士在记录师的口中,得知这个秘密之后,就暂时没有下手杀那个记录师,因为他有了一个秘密念头──他长期在君主的身边,知道作为一个大帝国的君主,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他忽然之间,起了野心──这全然是人的正常心理。他知道,君主的权力,既然是来自那张椅子,如果他能得到那张椅子的话,他也可以成为权势倾天下的君主。

博士,你想想,任何人在得知这个秘密之后,都会想要得到这张椅子的,对不对?”

黄绢一口气地讲著,兴奋令得她的脸颊泛出一股红晕来,使她看来十分动人。

汉烈米怔怔地望著她,声音有点惘然:“或许,权力的野心,会使一个武士那样想。可是,像你,那么美丽的一位女性,为甚么也有同样的野心呢?”

黄绢绝未料到汉烈米忽然之间,会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她感到有点尴尬,但是她立时据实回答:“博士,几年之前,我已经进入了权力的圈子之中。这个圈子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只要一进入,就无法退出来,只有不断地深入进去!”

汉烈米叹了一声:“寄望于一张近三千年前曾出现过的椅子,不是太渺茫了吗?”

黄绢沉默了半晌,才道:“博士,权力圈子中的种种,你是不能了解的,任何再虚妄的事,再卑鄙的事,再没有人性的事,只要可以使权力巩固,可以使权力扩大,都有人去做。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记载了,为了权力,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可以自相残杀,可以做任何事!我只不过想探索那张椅子的来龙去脉,这绝不算是过分,对不对?

汉烈米缓缓地摇著头:“你说得对,权力圈子中的事,我是无法了解的。”

黄绢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十分妩媚:“再来讨论当时可能发生的事。德亚武士在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当然想谋夺那张椅子。”

汉烈米点头,表示同意。黄绢又道:“可是,他一定未能得手。因为沙尔贡二世知道自己的权力,来自那张椅子,当他有生之日,自然不会被人谋夺了去。就算地位特殊,深得他信任的德亚武士,也无法如愿。”

汉烈米用心听著。黄绢的分析,十分合理,也很引人入胜,在听著黄绢的假设之际,汉烈米也在想著另一个问题──在沙尔贡二世生前,那张椅子,是放在王宫的甚么地方呢?

一定有一张这样的椅子存在──这张椅子是不是有那种灵异的力量,或许还可以怀疑,但是有过这样的一张椅子,那是毫无疑问的事。

这张椅子,是不是就是沙尔贡二世的宫殿中的宝座?那是一张镶满了黄金和宝石的皇帝宝座,在沙尔贡二世王宫的壁画之中,有多处地方出现过这张宝座。

沙尔贡王宫,是在十九世纪中叶就被考古家发现的,整座宫殿被发掘出来时,还相当完整。尤其是大小宫殿的壁上,都有著浅刻的壁画,记载著君主的宫廷生活、狩猎行动和军事行动等等,自然在刻画中,也曾出现君主的宝座。

是不是那张椅子,就是宝座?如果不是,那么,这张椅子,是不是也曾在壁画中出现过?

汉烈米一想到这里,整个人直跳了起来!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行动,把黄绢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但是她立时在汉烈米的神情上可以知道,这位考古大师,一定是在突然之间,想到些甚么了。

所以,黄绢并不去打扰他,只是看著汉烈米扑向一个大书架去。

黄绢在接到了报告之后,是立时到考古队的工作地点去找汉烈米的,所以他们是在汉烈米的工作室中见面。汉烈米这时的行动,真是“摸”向那个书架的,他很快就从书架上,取下几本厚厚的、巨大的画册来,捧著,放在一张桌子上。然后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黄绢过来。

黄绢已经看到,那几本又厚又大的画册的封面上,有著“沙尔贡二世王宫壁刻画之临摹”的字样。

汉烈米先把手按在那些画册上:“这是十九世纪中叶,王宫被发现之后,当时考古学家的心血结晶。他们把王宫每一个角落上,所刻的壁画,全都临摹了下来。有的完整,有的残缺不齐──”

黄绢在这时候,已经知道汉烈米的目的了。她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你希望在那些壁画之中,找出那张椅子来!”

汉烈米一挥手,手指相叩,发出了“的”的一声响:“来,我们一起找,别错过任何有椅子的部分!”

画册一共有四册,汉烈米分了两册给黄绢。两个人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一看到画中有椅子的,两人就互相研究。

画册中临摹下来的宫殿壁画之中,有椅子的部分,还真不少。出现次数最多的,自然是大殿上的那张宝座。汉烈米指著宝座,用询问的眼色,望向黄绢。

黄绢摇头:“我想不是那宝座。因为若果是,当时德亚武士,可以轻而易举,制造一张同样的,而把宝座换走,不必再等君主死了之后,到陵墓中去偷盗。”

汉烈米同意黄绢的分析:“那么,这张椅子,就有可能是画中出现过的任何一张!

黄绢思索著:“也可能根本未在画中出现──我想,德亚一定不知道他应该向那一张椅子下手,所以,除非等君主死了之后,才能确定。沙尔贡二世的葬礼,当然隆重得很,德亚也没有机会下手。当时,人人都不知道,何以君主坚持要坐在他的陵墓之中,只有德亚武士知道。沙尔贡二世一定是在临死之前,才指出了他要坐在那一张椅子上,德亚当时如果在,他也直到那时,才知道他要弄到手的椅子是哪一张!”

汉烈米又找到了两幅画,是君主坐在椅子上的。一幅,看来威武的君主,坐在一张巨大的,看来是用织锦铺面的椅子之上,而另一幅,君主坐在一张样子看来十分奇怪的椅子上。汉烈米盯著那幅画,现出了十分迷惑的神情来,不住地摇著头。

黄绢一看到汉烈米的这种神情,也忙去看那幅画,她却看不出有甚么特异之处。画上,君主──显然是沙尔贡二世,坐在一张椅子上,没有别的背景。那张椅子的形制,相当奇特,最奇特之处,是那张椅子只有一只椅脚。

独一的一只椅脚,在椅子的正中,看起来相当细,椅子的椅背和扶手,一样高低,是一个半圆形。这样的椅子,看起来绝不会是一张舒服的椅子。

黄绢正想开口问,汉烈米已经叫了起来:“猪!我真是一只猪,我以前竟然没有注意到这张椅子!你看看,这张椅子的形制,绝对和亚述人的文化、生活习惯无关,一定就是这张椅子!”

黄绢的声音,甚至有点发颤:“你肯定?”

汉烈米用力点头:“绝对肯定!一只脚的椅子,在现代是常见的,那要经过力学的计算,古代人做不到。而且,椅脚是用甚么材料制造的呢?一定要相当坚硬的金属才行,古代没有那么高明的冶金术──”

他讲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其实,只要一点,就可以肯定这张椅子,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张了。你看,这张独脚椅子的椅脚,是有一部分插在地上的。”

黄绢“啊”地一声:“对了,那石台上的小圆孔!那个小圆孔,就是要来插椅脚用的──沙尔贡二世的遗体,就坐在这张独脚椅子之上!”

汉烈米点头点得更用力,黄绢又道:“在沙尔贡二世下葬之后不久,德亚武士就和记录师一起偷进了陵墓。假设是:德亚武士得到了那张椅子,但是却把记录师杀死在陵墓之中。”

汉烈米想了一想,在同意黄绢的假设之后,又补充了几句:“两千七百多年之前的一桩丑恶的盗窃和谋杀事件,真相和我们的分析,绝不会相去太远!”

有了这样的分析,而且,也肯定了那张“来自天庭,天神所赐”的椅子的形状,这是令人感到极其兴奋的重大发现。

可是很快地,黄绢就感到,事情实在没有甚么值得令人兴奋之处。知道了一切,就算假设的经过就是事实,那又有甚么用?

重要的是,这张椅子以后的下落怎样了?

德亚武士得到了这张椅子,他是不是后来成了有权有势的君主?在他之后,那张椅子,又落在谁的手里?现在,这张椅子在哪里?

当黄绢提出了这一连串的问题之际,汉烈米博士,这个伟大的考古学家的神情,就像是全然未曾温习过书本,而被老师叫上去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一样,张大了口,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黄绢叹了一口气:“博士,我知道是困难,极度地困难,几乎没有可能。但尽量再努力一下,至少,已经有了一个开始了,是不是?”

汉烈米只好神情苦涩地点著头。他果然在努力,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各种各样的文献、记录、图片之中,企图找寻这张椅子的下落。可是,那毕竟是两千七百多年之前的事了!

要找寻两千七百多年之前失窃的一张椅子的下落,真的,只怕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因为不但需要解开空间的谜,也要解开时间的谜,要在立体之中摸索,而不是在平面上摸索!

汉烈米进一步的研究,可说是一点结果也没有,他已经决定放弃了!

汉烈米在飞机上,向原振侠详细叙述著事情的经过。原振侠在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是,越来越被他的叙述吸引。

原振侠完全可以了解黄绢的心情。黄绢之所以想得到那张“来自天庭,天神所赐”

的椅子,是想藉此获得她想要得到的君主的权力。

原振侠当然不相信,一张椅子会有这种灵异的力量。所以,汉烈米一再强调:“我对你讲的一切,全是极度机密。黄将军特许我告诉你,可是你千万别再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原振侠并不觉得事情真是如何严重,他甚至开玩笑似地说:“是不是也像古代的记录师那样,由于我已经知道了秘密,要把我杀了,好使秘密不外泄?”

汉烈米苦笑了一下:“原医生,你的话,一点也不幽默!”

原振侠又替自己和汉烈米斟了酒,然后说:“我一点也看不出为甚么要我去?我去了又有甚么用?我对于考古学,可以说一无所知!”

汉烈米沉吟了一下,才道:“在我已决定放弃的那天晚上,又有了些新的发现。”

原振侠打趣地问:“找到那张椅子了?”

汉烈米却认真地回答:“可以这样说!”

原振侠陡地一怔,忘了自己是在飞机的机舱之中,一下子陡然站了起来,惊讶莫名:“怎么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

汉烈米吸了一口气:“找到了椅子的下落,并不是循著两千七百多年前,仅有的线索追寻下去的结果,而是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

原振侠重又坐了下来,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失声道:“别告诉我,那张天神所赐的椅子,是在那个古董商南越的手中!”

汉烈米看了原振侠半晌,才叹了一声:“我正是想那样说!”

原振侠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不是太巧了吗?”

汉烈米瞪著眼:“世上有很多事情,是由于巧合才能继续发展下去的。自然也有更多的事,是由于没有巧合,所以就没有了下文。”

原振侠仍然充满了疑惑,望著汉烈米。汉烈米苦笑了一下:“由于黄将军保密的措施极严,很引起了学术界的不满。不久之前,在纽约召开了一个会议,一定要我去出席,解释一下这种情形──”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我们考古学家认为,任何考古学上的发现,都是属于全人类的,没有甚么人可以独占成果。”

原振侠苦笑著:“你试试和任何一位将军去讲你们的观点,除非你手上,也有足够的军事力量!”

汉烈米的神情也十分苦涩:“是啊,配备精良的武装部队,守住了陵墓,所有的经费,又是他们拿出来的,我们考古学家学术上的信念,在强权和金钱之前,简直甚么也不值!”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世事本来就是这样的,别发牢骚了。说说是甚么样的巧合,使你找到了那张天神所赐的椅子的?”

汉烈米又呷了一口酒:“在那次会议上,我约略解释了几句。会议通过了一封抗议性的通电,发给卡尔斯将军,那封通电,自然没有下文。在会议过程中,有好几次私下闲谈的机会,一位姓符的中国学者,像讲笑话一样,讲了他不久之前,参与了一幢古旧建筑物中去寻找宝藏的事。当他讲到了经过千辛万苦,只找到了一张椅子时,我整个人都傻掉了!”

他接著,又把如何在那巨宅之中,发现椅子的经过,向原振侠讲了一遍。

汉烈米虽然是在转述这件事的经过,但由于当时,他一听到了在一幢有数百年历史的巨宅,一个处于巨宅内十分隐秘的空间之中,发现了一张椅子的那件事之后,有了异样的感觉,所以他立时询问,问得十分详细。

再加上那位姓符的学者,正是巨宅最早主人的后代。在“寻宝”的过程之中,由于他是考古学家,所以也担任著相当重要的角色,对于整个在后来被当作是一出闹剧的寻宝工作的来龙去脉,知道得十分详细。所以把一切经过,全告诉了汉烈米,因而汉烈米的转述,也来得十分详尽。

当时,那位符先生,对汉烈米博士这样著名的考古学权威,会对这件事情感到兴趣,也觉得十分诧异。他在讲述了经过之后,曾问:“博士,想不到你对中国古代的事,也有这样深刻的认识!”

汉烈米有意规避著:“不,我只不过是有兴趣而已。对于你所说,你的祖上,服务于一个想争夺皇位的王子府中那段历史,我就不是很清楚!”

那位符先生心中倒颇以为然──一个考古学家,历史知识再渊博,也不可能对世界各国的历史事件,都一清二楚的,通常来说,都各有各的专门研究范围和课题。宁王朱宸濠起兵造反,在中国历史上,只不过是一件小事,汉烈米的知识再渊博,也不一定会知道其间的详情。

汉烈米当时又问:“符先生,那张被收藏得如此妥密的椅子,你见过没有?”

那位符先生笑道:“当然见过,我还曾把它举起来,远远地抛开去!”

汉烈米在当时,听了这样的话,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凉气,但是他奇特的反应,却未被人注意。

汉烈米接著带点责备地问:“你们,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想到,这张椅子被收藏得这样秘密,一定是有原因的?”

那位符先生笑道:“谁知道当初造这房子的人,打的是甚么主意?那张椅子,绝不是甚么宝物,这可以肯定,可能只是由于当时的某种古怪的信仰,所以才放在那里的。

汉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又装著不经意的神态,问了那张椅子的形状之后,他几乎已可以肯定那张椅子,就是他所要找的那张了!当然,对于何以亚述帝国沙尔贡二世陵墓中的一张神秘椅子,会在中国建于明朝的一所古宅之中发现,他还是一无所知。

经过情形如何,汉烈米博士一无所知,但是他已经绝对可以肯定,这就是他要找的那张椅子!

所以,尽管他竭力掩饰著自己心情的激动,他的声音听来还是有点发颤。以致和他对话的那位符先生关心地问:“博士,你不舒服?”

汉烈米连声道:“不,不,我从来没有那么好过。请问,这张椅子现在在哪里?”

那位符先生呆了一呆:“那……不能确定,整所巨宅,卖给了一个叫南越的古董商人,连宅子中的一切垃圾,一起卖给他的。听说这位古董商人很爱惜古物,可能还在他那里吧!”

汉烈米的心跳得很剧烈。从那张椅子被人从沙尔贡二世的陵墓中偷出去,到现在又有了这张椅子的消息,其间隔了两千七百多年。不论这张椅子现在在甚么地方,再要找它的下落,总不再是那样虚无飘渺了吧?

他在离开纽约之后,立时和黄绢联络,把自己偶然的发现,告诉了黄绢。

黄绢兴奋莫名,不住地挥著手:“太好了,博士,既然这张灵椅,就在最近出现过,那么,就由我来找寻它的下落吧!”

汉烈米有如释重负之感,他立时问:“那么关于沙尔贡二世陵墓的发现,是不是可以公开了?”

黄绢侧著头,想了一想。当她这样的时候,她的一头长发,就像黑色的缎子组成的瀑布一样,轻柔地向下泻著,看来极其动人。

她只想了极短的时间,就摇了摇头:“不,其间还有许多疑问未曾解开,而且关于那张神奇的椅子,我不想另外有人知道!”

汉烈米博士感到十分失望,喃喃地抱怨了几句。黄绢温柔地道:“博士,那陵墓值得研究之处还极多,它的建造过程,何以没有记载?那张椅子既然是天神所赐,有那么伟大神奇的力量,何以它的有关资料,如此之少?你有太多的工作要去做!”

黄绢很透彻地了解一个学者的心理──只要不断有可供他研究探索的课题,他就会感到满意。果然,汉烈米没有再说甚么,去继续他的研究工作了。

而黄绢却已经迅速地开始行动,她先派人,假装买家,到南越那里去买古董。可是乔装买家的人,由于南越的态度特异,连南越的人都没有见到,自然打探不出甚么消息来。

南越在知道了那张椅子有特殊的怪异之后,也一直守著秘密。连他两个最亲信的仆人,也未曾提起过,根本除他之外,没有人知道。

黄绢又作了极为广泛的调查,查清楚了近年来,根本没有一张这样的椅子,在古物买卖市场上出现过。这使她断定,椅子还在南越的手中。

她派出了一队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工人员。在这群特工人员之中,甚至有几个,是经过严格的日本忍术训练的人。

(日本的恐怖份子组织“赤军”,早已归纳在卡尔斯将军组织领导的全世界恐怖份子大联合之中,黄绢的手下,有日本忍术的高手,不足为奇。)

这一队人员可以说是世界上暗杀、刺探的精英,他们若要谋划暗杀甚么人,这个人大约是死定了的。黄绢派他们去查那张椅子的下落,可以说是把事情看得重大之极了。

黄绢并且下了命令:“任何人,发现了那样的椅子,都要不择手段把椅子弄到手,用最快的方法交到我的手中。奖赏将出乎成功者的意料之外!”

所以,当那一队特务人员展开工作之后,南越这个古物买卖商人的生命,真比甚么都没有保障,随时可以死在那些人的千百种杀人方法之下。

可是,不论那队特务人员用甚么方法,都无法得知,是不是有这样的一张椅子存在。

报告不断送到黄绢那里,直到黄绢肯定,这些人也找不到那张椅子的话,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那张椅子已根本不存在了,二是南越另外有十分妥善的方法,把那张椅子藏了起来。

(在这里,必须加一点说明。由于《灵椅》这个故事,牵涉到的事件、时间、空间太过广泛,所以在叙述上,相当困难。平铺直叙,会使人兴趣大减,所以在叙述的方法上,十分多变,但是那也有缺点。)

(缺点是,一看到这里,人人都会问:这张椅子,前面不是已经说过,南越把它放在原来发现它的那个小空间中,只是用了一幅明代的绣花锦幔把它遮起来而已。那么,黄绢派出去的搜索队,怎么会找不到呢?是不是搜索队的成员能力太差?)

(当然不是搜索队的成员能力太差,那几个人,要是藏在屋子中的东西,经过他们搜寻,还找不到的话,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事实上,搜索队所作出的报告之中,有些连南越自己都忘记了放在何处的东西,也列在其中。)

(可是,搜索队又确实未曾发现那张椅子!)

(其中,当然另有奥妙。奥妙何在,下面自然会解释得一清二楚的。)

(自然,可以想像得到的是,黄绢派出去的人,要是发现了那张椅子的话,明抢暗夺,一定会将那张椅子弄到手的。在抢夺的过程之中,南越和他两个仆人,只怕早就进了鬼门关了。要在那么隐蔽的地方,杀死三个没有保卫自己力量的人,对那队特务人员来说,简直比踩死三只蚂蚁,还要容易得多了。)

(即使连南越自己也不知道,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他的一只脚,是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之中的了!)

黄绢在她派出去的特务人员没有发现那张椅子之后,她考虑到,南越一定将这张椅子收起来了。椅子收在何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特务之中,有一个向黄绢建议,把南越绑架了来,用最先进的特务逼供方法,叫他吐实。

这对于掌握了世界恐怖组织,进行恐怖活动的黄绢来说,本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是黄绢考虑再三,还是没有采取这个建议。

(南越这个人的运气真好,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已逃过了凶险莫名的一劫。)

黄绢是怕万一南越因此而死亡的话,那么好不容易有了那张椅子的下落,又会变得没有法子追寻下去。这张椅子,失踪了两千七百多年,又会有了消息,那实在是一个奇迹。

当黄绢和卡尔斯将军讲起时,卡尔斯将军一口咬定,这种奇迹,已经是天神所显示的力量。这张在记载中,能使君主的权力野心得到满足的灵椅,一定是命运中归他所有的,不必要轻举妄动,破坏这种“神的意愿”。

所以,黄绢决定,还是从和南越打交道著手;所以,才有甚么国家博物馆成立的事;也所以,才有写给南越,托他购买古物的电文。

黄绢想诱之以利,再慢慢自南越的口中,套出那张椅子的下落来。谁知道南越脾气古怪,根本不为利所动。黄绢在无可奈何之余,想到了原振侠,要原振侠去接近南越,这就是原振侠两次见南越的来由。

另一方面,为了肯定一下,那张椅子是不是在南越的手中,黄绢又另外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样,叫人打了一个电话给南越。

黄绢知道,南越如果有这张椅子在手,而他又严格保守秘密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发现了这张椅子有某些灵异之处。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南越一定渴望知道这张椅子的来历。

在推理上,这一点成立的话,就有两种可能:一是南越已经对这张椅子的一切全知道了,二是一无所知。

黄绢的判断是南越一无所知,所以她叫人打电话给南越,告诉他,原振侠有这张椅子的详细资料。那么,南越就会去找原振侠。

黄绢的判断十分正确,南越在一接到了电话之后,果然前倨后恭,来找原振侠。黄绢本来的计画,是要原振侠和她联络,她一知道南越曾去找过原振侠,便立时要原振侠去看看那张椅子的。

可是就在这时,事情又有了新的、出乎意料之外的变化。这个变化,导致黄绢要汉烈米博士,立即来找原振侠,把原振侠带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去。

黄绢如何对付南越的种种经过,是连汉烈米都不知道的。那些经过,只是为了叙述的层次结构,所以加在这一部分的。

原振侠当然也不知道那些经过。

事情再接续前面──汉烈米仍然在沙尔贡二世的陵墓之中,从事研究工作。他对考古学有这样的狂热,这些日子来,他根本是住在那个陵堂之中的,他的办公桌,就架搭在那个石台之上。

沙尔贡二世的遗体,已经被从黄金战袍之中,移了出来,安放在一角。

经过研究,沙尔贡二世在世时,身形十分高大,有一百九十二公分高。他曾受过伤,有一次腿骨断折的痕迹,在胸口的肋骨上,也曾受过伤,推测是曾经中过箭,伤痕是锋利的箭镞留下来的。

那件黄金片缀成的战袍,无疑是两河文化中极品中的极品。每一片金片,都呈椭圆形,同样大小,一共用了一千多片缀成,整件战袍,重达四十三公斤。

这样沉重的战袍,当然只是为了殉葬而设计的。任何人体力再好,也无法在生前穿了它还能打仗。

(卡尔斯将军在黄绢的陪同之下,就曾秘密地在这个陵堂之中,穿起这件黄金战袍来。当他吃力地站起来,想作一个统治全世界的手势之际,就一下子倒在地上,挣扎半晌,爬不起来。)

除此之外,汉烈米动用了大量探测仪器。

汉烈米采用的是声波探测仪,利用声波在不同的物质之内,传播的速度各异,可以探测出岩石之下藏著的异种物体,这种声波探测仪,一般都用在探测石油蕴藏上。由于整个陵墓,都是用岩石筑成的,所以应用起来,效果也十分好。

在探测的过程之中,测到了用来砌成这个大陵堂的岩石,厚度都接近一公尺。当时不知是采用了甚么工艺技术,竟然可以把那么坚硬的石块,凿成几乎同样大小。

探测工作也在地面之上进行,那石板广场上的四个大圆石墩上,有了使人不可理解的新发现──那些在表面上看来,经过燃烧的痕迹,使得石墩上半部的石质,发生了变化。

这说明,在石墩上的燃烧,曾产生过极高的高温,估计超过摄氏八千度。如果只是在石墩上,进行普通的燃火仪式,是无法产生这样高温的。即使是经年累月的燃火,也不能使石质发生如此的变化。

当汉烈米博士说到在石板广场之旁,那四个大石墩上的这个新发现之际,原振侠不禁皱了皱眉:“我也无法解释在这四个石墩之上,曾进行过甚么样的燃烧。就是为了这个发现,你才叫我去的?”

汉烈米立时道:“当然不是!”

他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静了下来,脸上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他的那种神情,使原振侠意识到,他的发现,一定极端怪异。但是原振侠仍然想不出,为甚么一定要他去参与。

汉烈米在静了片刻之后,才道:“原医生,我们需要一位医生,而事情又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黄将军想到了你,我才来找你的。”

原振侠怔了一怔,汉烈米的话,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相当程度的伤害:“找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是一个医生?”

汉烈米摇头:“当然还有别的原因。黄将军说,你对于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有超卓的见解,发现的怪异现象,要你设想和解释。”

这几句话,令得原振侠的心中,多少好过了一些。他盯著汉烈米,汉烈米道:“纯粹是偶然的。声波探测仪一直只在探测陵堂的四壁、上下,我忽略了那个石台,就是那个本来放著椅子,君主的遗体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大石台。”

原振侠没有接话,只是用心听著。汉烈米又停了一停,才继续道:“那天晚上,我工作得十分疲倦,下了石台──我是根本睡在那张石台上的。那时,探测工作已停止了,探测仪就放在石台附近,我走过去,顺手拨动了几个掣钮,开著了探测仪,联结探测仪的萤光屏上,突然出现了异常的波纹。这些日子来,我早已看惯了岩石的波纹,所以一出现异样的波形,一下就可以分得出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问道:“出现了异常的波形,那表示甚么?”

原振侠“嗯”地一声:“那不用问,自然是表示声波探测仪,测到了在这个石台的中心,有著有异于岩石的其他物质!”

汉烈米连连点头:“当然是,这发现很令人兴奋。这座陵墓之中,应该蕴藏著巨大的秘密的,现在终于又有了发现!我立时叫醒了探测工作人员,他们也感到十分兴奋。

声波探测的原理,你是知道的了?”

汉烈米忽然这样问,原振侠自然只好约略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声波由于在各种不同的物质之中,行进的速度不同,所以在示波萤光屏上,会有不同的波形显示出来,这就是声波探测的最简单原理。

由于声波在同样的物质之中,速度是固定的,所以显示的波形,也是固定的。例如在岩石中,各种不同成分的岩石,都有各自一定的波形,各种不同的金属,也有各自一定的波形。

所以有经验的专家,一看到了示波萤光屏上出现的波形,就可以知道,在岩石之下,藏著的是甚么。

如果在石台的石块之中,有大量黄金在,那么就会现出黄金应有的波形来。就算石台之中,藏著各种不同性质的宝石,专家也可以将波形固定、分析,而得知里面藏有甚么种类的宝石,其精确程度十分高。

汉烈米又现出那种怪异的神情:“经过了几乎一整夜的研究,竟然不能在显示的波形之中,认出石台之中的是甚么物质来!”

原振侠挥著手:“或许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合金?”

汉烈米反问:“为甚么你肯定是金属?”

原振侠不禁哑然:“只不过是猜想,在石台之中,总不成还藏著石块,猜想是金属,比较合理。”

汉烈米缓缓摇著头,原振侠忍不住问:“是甚么?”

汉烈米道:“不知道!”

汉烈米的这个回答,倒很令原振侠感到意外:“不知道,这是甚么意思?你不曾把那石台拆开来看看?一拆开来,就能知道了!”

汉烈米的怪异神情更甚,原振侠想了一想,自己的话并没有讲错。石台一定是用大石块砌成的,要将之拆开来,不会是甚么难事,要就只有一个可能──

原振侠一想到了“这个可能”,震动了一下:“这个石台有多大?”

汉烈米望了原振侠一眼,一副“你终于想到了”的神情:“长十公尺,宽六公尺,高两公尺。”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那石台……是一整块的大石?”

汉烈米点头:“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忽略了对它的探测?我想一整块大石中,是不可能藏有甚么的,但是偏偏就在里面,有著不可知的东西!”

原振侠尽量使自己想像一下,那个成为石台的大石究竟有多么大。根据汉烈米的形容,这块大石头的体积,达到一百二十立方公尺,它的重量,可能达到三百吨,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事!

当他想到这一点之际,他不由自主道:“那是不可能的!一块接近三百吨重的大石头,两千七百多年前的人,用甚么方法来搬运?”

汉烈米瞪了他一眼,像是觉得他这个问题太幼稚:“原医生,关于古人的智慧和能力,我们了解得太少了!众所周知的埃及大金字塔,是如何建成的,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可以解释得出来!”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不能不承认汉烈米的说法是对的。比起众所周知的埃及大金字塔来,别说一块三百吨重的大石,就算是整个沙尔贡二世的陵墓,也不算是甚么了。

他道:“在这样的一块大石之中,就算藏著别的物质,也是很平常的事,可能是早就在岩石中的矿藏。”

汉烈米用手,重重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你还是不明白,医生,探测仪探测所得的结果,并不是金属,金属的波,有一定的波形。我曾设想过,那是人类还未曾发现的一种新元素,可是……可是……”

他讲到这里,脸上的那种古怪的神情更甚:“可是……有甚么元素,会作有韵律的颤动?”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疾声问:“你说甚么?”

汉烈米神情苦涩:“我在自己问自己,有甚么元素,是会作有韵律、有规则的颤动的?”

原振侠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是,在那块大石之中,有一些东西,是在作有韵律的跳动的?”

汉烈米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显然这是他也无法接受的事实,但是他还是十分肯定地点著头。

原振侠笑了起来,可是他的笑也十分勉强。因为他知道汉烈米不会向他说谎,可是整件事,却又怪异得无法接受。

他指著汉烈米:“好了,你究竟想说明甚么,直截了当地说吧!”

汉烈米叹了一声:“医生,我无法说明甚么,黄将军也无法作出任何解释,所以才想到了你,希望你能作出一种解释,至少,作出一种假设!”

原振侠真的感到迷惑了,他的思绪变得十分混乱:“等一等,我还未曾弄明白你的话。你说大石之中,有一种东西在,那东西,或者是那物质,在作有规律的颤动,或是跳动?”

汉烈米缓缓摇著头:“由于我自己也在极度的迷惑之中,所以我无法向你作进一步的说明。啊……快到目的地了,等你进了那座陵墓之后,你或者会领悟的,现在我向你多作解释,也没有用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除了接受汉烈米这样说法之外,也别无他法可想。

飞机在这时,已经在作降落的准备。向下看去,下面是一个小型的机场,停著不少军机,可能是一个军用机场。

当飞机降落,舱门打开,原振侠和汉烈米步出机舱之际,已看到一辆黑色的大房车,疾驶而来。一停下,车门打开,就出来了两个身形十分高大,体格很健壮的女子,向汉烈米行了一个军礼。

汉烈米向她们点了点头,就和原振侠一起进了车子。车子驶向一架军用直升机,他们登上了直升机,那两个女子,看来负著保护他们的责任。

汉烈米低声对原振侠道:“这两位,是举世知名的卡尔斯将军的女护卫。她们所受的训练之严格,写在小说里也不会有人相信!”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卡尔斯将军的女护卫接近一百人,自然也是黄绢的主意。他不表示甚么,只是向下看著,下面是连绵不断的黄土平原,一直延伸到天际,看起来荒凉而单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