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缘

有一个相当特别的会,叫“奇事会”,参加者的资格没有甚么限制,要由原来的会员介绍,然后,在当晚出席的会员之前,讲一件事。

用“讲一件事”,而不用“讲一个故事”,这是会章明文规定的。讲述者必须讲述其亲身经历之事实,而不得凭想像编造不可信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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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所讲的事,一定要极其离奇,超乎知识范畴之外,近乎不可思议,而不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事。

在讲了这件事之后,再由所有听了这件事的会员,投票决定这个讲述者,是不是有资格参加“奇事会”──奇事会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会员,必须经历过一桩或超过一桩奇事之谓。

常常,讲述者本身,自以为经历十分曲折离奇,兴冲冲地讲述出来,但是却令得听的人呵欠连连,一点不感兴趣,当然在投票的时候,也被否决了。所以,奇事会的会员不是很多,只维持在二十位左右,每次聚会也不是所有会员都参加。

原振侠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是苏氏兄弟介绍的。苏耀西和苏耀东两人,在入会的时候,分别讲了“血咒”和“海异”的故事──不可思议的黑巫术,和微生物团结起来与高级生物人类争斗的经过,这两桩奇事,得到了全体会员的通过。

而原振侠在入会之时,讲的是冷自泉的恋爱故事,扑朔迷离的“宝狐”,也获得了一致通过。而且据说,奇事会成立以来,从没有那么多会员,那么用心地听完一个申请入会者讲述的。但“宝狐”的经过是这样迷人,自然可以吸引人的。

奇事会的会员,也没有甚么特别的义务和权利,只是定期聚会,听新申请者讲述奇事。由于会员的知识程度都相当高,所以倒也趣味盎然,原振侠几乎每次都参加,除非他有远行。

今天晚上的聚会,更使得原振侠有意料不到的惊喜。奇事会会员的聚会地点是不固定的,这一次,是在一个会员的郊外别墅中。约定的时间,大家都遵守(这是会章之一)。

主人用兴奋的语气宣布:“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别人物──我不称他为嘉宾,因为他应该是我们奇事会的当然会员。世上不会有人,一生之中遇到过的奇事,比他更多了!”

有一个会员咕哝了一句:“嗳,那是谁?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能有这种荣耀!他的名字是──”

那个名字被提出来之际,原振侠变换了一下坐著的姿势,想起和那位先生的几次短暂的会面。他想到,若是和这位先生经常会面,那倒是一桩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主人眉开眼笑,声音之中充满了兴奋:“正是他,就是这位先生!”

所有的会员──今晚出席的会员特多,所有人全来了,自然是主人特别通知了,有重大事件宣布的缘故──都兴奋起来,那位先生太富传奇性了,没有见过他的人,都想见他;见过他的人,还想再见他。

主人看了壁上的钟,向门口走去,一面走著,一面道:“他应该来了,他是最守时的,我们可以期待报时钟声和门铃声同时响──”

主人讲到这里,壁上的钟,响起了第一下声响,门铃果然也在这时响了起来。主人打开门,人人都向门口望去,坐著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站了起来。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那位先生带著笑容,步履轻捷走了进来。主人还没有介绍,他已经朗声道:“各位好,真对不起,我有事,立刻就要走!”

各人都静著,主人有点不知所措。原振侠苦笑:“你就像旋风一样,能一次和你讲十句话,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那位先生摊了摊手,向原振侠望来:“原医生,我们还是经常见面的。抱歉我不能久留,但是我带来了一位朋友,他的经历,一定可以满足奇事会每一个会员的要求!”

直到这时,各人才注意到另外有一个人,是和这位先生一起走进来的。那位先生的光芒太甚,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的人,自然而然地会被忽略。

那另外一个人,事实上,身形比那位先生还要高大,有著一头金发,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出头,是一个外表十分漂亮的白种美男子。

主人对于忽略了来客,有点不好意思。那位先生已经道:“如果各位承认我有资格介绍新会员的话,我介绍这位──”他指向那人:“莱恩上校。”

主人带头鼓掌,在掌声中,那位先生提高声音:“莱恩上校所经历的事,一定会引起各位极度的兴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苏氏兄弟早已听原振侠说过这位世上最富传奇性的人,一看见他讲完就要走,立时冲过去想阻住他。

苏氏兄弟的动作十分快,可是还是慢了一步。那位先生一面转身,一面挥手,动作敏捷得出奇,已经一阵风也似地向门外卷去,门也随即关上。

奇事会所有的会员,都有一种愕然之感,一时之间,又忽略了莱恩上校的存在。这使得这位身形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有点发窘,要故意咳嗽一下,来引起他人的注意。

主人有点不好意思,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莱恩上校?”

莱恩有礼貌地笑著:“是,和欧洲那条著名的河流一样。我祖先是日耳曼人,我现在是美国人,一个退了役的军人。刚才……那位先生说,我的经历,或者会引起各位的兴趣──”

会员有的已经坐了下来,有的在浅酌著杯中的酒。主人道:“请坐,他说你的经历会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一定会的!”

任何人可以听得出,主人的语调不是十分热衷。莱恩却并不在意这一点,显得他对自己奇异的经历,十分有信心。

他坐了下来,先作了一个手势,来吸引各人的注意,然后才道:“本来,我去找卫先生,是因为我本身的经历十分奇特──”

会员中有一个性子急的,不礼貌地叫了起来:“别老说自己的经历奇特,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有奇特的经历,快说出来!”

莱恩看来是一个脾气相当好的人,他并没有生气,只是道:“请先听我作一点解释,是不是能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我倒不很在意。本来我想请卫先生,帮我解决这件怪事,可是他有别的重要的事在忙,他要到喜马拉雅山,去会见一些密宗喇嘛……”

莱恩一直未曾讲入正题,这使得相当多人都表示不耐烦了,连原振侠也叽咕了一句:“请把开场白尽量缩短!”

莱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告诉我,各位都是对奇事有经验的人,或许可以帮我解决一下。”

那性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天!你再不说是甚么事,我看要用另外一种方法,来解决你了!”

这一次,莱恩皱了皱眉:“我认为一桩奇异的事,必定有它的来龙去脉,在叙述的时候,一定要十分详细,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一个被忽略了的细节,可能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性急,是于事无补的。”

虽然一大半人,都认为莱恩说话太啰唆了些,一点也没有军人的爽朗作风,但是这一番话,倒说得十分有理,很令人佩服。对待一切奇异而不可思议的事,的确要有这样认真的态度才行。所以,原振侠首先鼓起掌来,掌声倒也相当热烈。

莱恩上校感到十分高兴:“我是最近才退役的,在我的军人生涯中,我参加过越战──”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长长地叹了一声:“战争,真是人类行为中最丑恶的一环。”

那心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老天,我们这个会,快变成和平祈祷会了!”

莱恩只装没有听见。

原振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会员旁边,那是一个身形矮小、枯瘦、肤色黝黑、留著像刺蝟一样短头发的人。原振侠不记得他叫甚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分。这小个子有著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是那种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这是奇事会的一个老会员,原振侠只知道这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凭甚么奇事,才得以入会的。由于他个子小,肤色黑,这个人的年龄,也是十分难以估计的,大约是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

听他的口音,英语之中,带有浓重的欧陆音,只有法国人或北欧人讲英语,才会有这种口音。所以推测起来,他可能是欧洲大陆长大的亚洲人。

(在这里,忽然详细地介绍这个“性急的会员”,是因为这个在这时看来,似乎和莱恩上校的出现毫无关系的人,在后来事情的发展上,却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事经常这样奇妙,看来是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会有著千丝万缕的关联,只不过一直要等这种关联由隐而现,才会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没有礼貌。原振侠恰好坐在他的身边,忍不住低声道:“先生,请让他讲下去,别打断他的话头!”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侠一眼。看起来,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气十分暴躁,闷哼了一声,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原振侠。对于他这种行动,原振侠除了感到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没有办法可想。

莱恩上校并没有注意这小小的风波,他在继续著:“在越战中,我领导一个情报工作组。大家都知道,越战是世界战争史上,最奇特的一场战争,简直在整个过程之中,没有好好地、正式地打过一场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这场战争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战役不同。”

莱恩上校续道:“所以,在越战中,情报工作就特别重要。本来,军队中是没有情报部队的编制,是在越战中才产生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战争最炽烈的时候──夏天。”

莱恩上校的语调沉缓,他的奇事已经开始,大客厅中也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

他吸了一口气,取了一支烟在手,却并不点燃,只是转动著:“我们的总部是在森林里,有著相当完善的设备。可是在那种环境下,这样捉迷藏式的战争之中,所有现代化的设备,几乎都用不上。参与战争的双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对方杀死就行了!”

在原振侠的身边那个人,这时又哼了一声:“原始方法杀人,和现代化杀人,都是杀人,其间并没有落后与进步之分!”

莱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这以前,可能并没有对这个人加以特别的注意,直到这时,才直视那人。其余的人,都唯恐他会和那人争吵起来,所以视线都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所以,两人当时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那人,当莱恩上校向他望来之际,偏转了脸,微昂著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显得相当无礼。

而莱恩上校一向他望过去,反应却十分令人惊讶,只见他看到了那人之后,身子陡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来一样。他终于并没有站起来,但是若不是他心中感到了极度的惊讶,他是不会有这样动作的。同时,他也现出了十分惊异的神情来,口唇颤动了几下,想说甚么,却没有说出声音来。

这种情形,令得在场很多人都觉得突兀。连主人也觉察了,说了一句:“莱恩上校,你认识宋维先生?”

是不是认识一个人,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是或不是,应该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出来的。可是,主人随口这样一问,莱恩上校却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不……应该是不认识。宋维先生?宋维先生是中南半岛来的?”

那个人却并不回答,只是闷哼了一声。原振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来他是越南人,越南曾是法国殖民地,所以他说起英语来,才会有法国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维,不知道他是干甚么的?

由于莱恩上校的神态有异,和宋维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原振侠在这时,对宋维这个人的兴趣,比对莱恩上校要讲的奇事更浓。

莱恩上校没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刹那间的犹豫,但随即恢复了正常。

他继续讲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从中午开始起,天色就很阴沉,雷声不断传来,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声,还是远方各处传来的炮声。我们总部所在处,是许多激烈战事的中心,随时可以遭到敌军的袭击。事实上,已有迹象显示,敌军正在对我们的总部,进行逐步的包围。

“我说的迹象,是我的部下,连日来,都曾在离开总部不到一公里的范围内,遭到伏击。越共杀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样化的,那天早上,巡逻队就又发现了四具尸体,是属于夜晚的一个巡逻小组的,这四个人看来都是中毒死的,身体上一点伤痕也没有。敌人擅长下毒,他们在树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会中毒。这四个人,是在甚么样情形下中毒的,由于没有生还者,所以也无法知道其中的经过。”

他已经讲得十分详细了,可是讲到这里,还嫌不够详细似地,顿了一顿,才又道:“我说是中毒死的,只是我们当时的判断,可能他们另外有死因,也或许可能是被毒蛇咬了之后死去的。毒蛇咬啮的伤口,往往十分小,在战场中久了,尤其在丛林中生活久了,谁身上都有点小伤口,不是很容易判断哪一个小伤口是致命的。总之,这四个人是死了!

“巡逻队把四具尸体带回来。长期处在这种暗杀式的战争之中,会使人的脾气变得十分坏。那天,当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时,作为指挥官,感到十分愤怒。而尤其令我在愤怒之中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极优秀的军官,他的名字是杰西,官衔是少校,一个十分漂亮的小伙子。

“请各位注意,后来发生的事,和这位杰西少校有关。”

一个会员道:“这不对了,他已经死了,还会有甚么事发生?”

莱恩上校没有回答,宋维忽然冷笑一声:“或许他后来复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维是在讽刺,可是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口又掀动著,但又没有讲甚么。

大厅之中,维持了短暂时间相当难堪的沉默,莱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来之时,夏天的气温高,湿度也高,十分闷热。天还没有黑,成群的毒蚊,就已经发出可怕的嗡嗡声,在等著吸血。所以虽然热,也没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湿透了,以致人人身上都发出难闻的气味。

“在这种环境中,连活人都难免发臭,死人自然更容易腐烂。所以,军中的习惯是,一有阵亡者,在身分弄明白之后,立时下葬,因为尸体实在无法作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保存。

“这四个阵亡者,包括杰西少校在内,自然也不例外。我作为长官,主持了葬礼,雷声一直不断,闪电连连,即使在白天,看来也极其惊人。一道一道的闪电,从天空直划下来。

“当我主持葬礼的时候,在我的身后,是一个老兵。我在念著‘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听到他在我身后,喃喃地说:‘天,这样的雷电,要是击中了尸体,是会引起尸变的!’

“我当时回头瞪了他一眼。战争胶著无进展,却每天看到同胞死亡,令人的脾气十分坏,我瞪那个老兵的眼光,自然不会友善,那老兵吓得不敢再说甚么,我也就继续主持葬礼。”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然后,又望向苏氏兄弟,道:“雷电击中尸体,会引起尸变,这种说法在中国十分盛行,是不是?”

原振侠先答:“是的,也据说黑猫走过尸体,或是另一些和电有关的因素的刺激,就会引起尸变,好像连静电的刺激也有作用。”

主人插了一句:“雷电和生命之间,好像有著十分奇妙的联系,西方传说中的‘科学怪人’,不是也在雷电之夜产生的吗?”

莱恩上校又问:“请问,在中国传说中,尸变之后的情形是怎样的?”

原振侠本来想问:是不是包括了杰西少校在内的四具尸体,后来发生了尸变?但是莱恩比他先问了出来,他只好回答:“不一定,通常的情形是,尸体僵直地跳起来。只会跳,不会走,甚至只会向前跳──”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作手势。就在这时,在他旁边的宋维,陡然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音,跳了起来,身子挺直,双手伸向前,十指作钩状,脸上现出极诡异的神情,一跳一跳,跳向莱恩上校。

宋维的行动,可以说是突兀之极。他的那种跳动的动作,倒并不如何恐怖,他是在模仿中国传说中,尸变了的僵尸跳动的动作。可是在那一刹那间,人人都感到了悚然,那是由于宋维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那种难以形容的怪神情,再加上他直勾勾的眼光(看起来真像是死人一样),和喉际所发出来的那种呜咽低沉的怪声,却足以使任何人感到震栗。

当他跳到莱恩上校的面前之际,莱恩上校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像是怕他突然扑了过来,用他弯成钩状的手指,把自己掐死一样。

宋维一跳,跳到了莱恩的面前之后,又跳了一下,然后在双足不点地的情形之下,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又维持著同样的姿势,跳回了原振侠旁边的座位。

他一来一去,只花了半分钟不到的时间。而在这半分钟之内,几乎人人目瞪口呆,看著他这种怪异突兀的动作。

宋维又坐了下来,看起来若无其事,道:“传说中,尸变后的尸体行动起来,就是我刚才示范的那样!”

很多人都吁了一口气──原来宋维是恶作剧!

原振侠却感到宋维的怪动作,不止是恶作剧那样简单,他立时又向莱恩看去。

莱恩的面色煞白,甚至连面上的肌肉,都在不断抽动。可见他心中,一定由于宋维刚才的动作,而感到极度的震撼和不安。

原振侠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僵硬的沉默,用说笑的口吻,希望调和一下气氛:“大抵是这样,很多鬼电影中出现的僵尸,全是这样行动的!”

莱恩上校沉默著,看来是正在想甚么。主人提醒他:“上校,你的事,才叙述了一个开始!”

莱恩上校忙道:“是……是……军中的葬礼,实在是十分简单的。我们甚至没有棺木,只是替死者穿上整齐的军装,再把他们的私人物品,放在他们的身边,然后用军毯把尸体裹起来,就埋进土里去了。

“至于死者的私人物品,是经过选择的。凡是轻便的、易于携带的,或是估计有纪念性的物品,都不会陪葬。由部队保存,在适当的时候会缴上去,好让国防部在通知死者的家属时,把死者的物品,交给死者的家属。

“那天,在包裹死者的遗体之前,我曾想把杰西少校所戴的一只戒指除下来。我知道他十分喜爱那只戒指,那是他一次轰轰烈烈恋爱中的纪念品。”

莱恩上校又顿了一顿,强调了一句:“那并不是一只质地很名贵的戒指,只不过是普通的银质戒指。

“可是,可能是由于尸体已开始在郁闷的夏天中,开始发胀的缘故,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法子把这只戒指除下来,只好放弃了。

“当时,我想,或许他愿意让这只戒指陪著他。那戒指,是他有一次到西贡去度假之后,带回来的。”

宋维似乎不肯放过讥讽莱恩的机会,这时,他又喃喃地道:“哼哼,美国军官,迷上了风情万种的越南少女,一个现代的蝴蝶夫人故事!”

莱恩上校的语调相当低沉:“美国军官和越南少女之间,也可以发生真正爱情的!

这一次,宋维居然没有反驳,只是作了一个不屑的、无可无不可的手势。

莱恩上校等了一会,看宋维不准备再说甚么了,他才继续下去:“那只戒指上面,刻有一种十分奇特的图案,好像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条蛇,有可能刻的是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的故事。刻工相当粗糙,但可以肯定,那是手工制造──我把那枚戒指的一切,说得如此详细,只是为了说明一点──这只戒指,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再照样做一只,也不可能做得一模一样。

“杰西十分喜欢这只戒指,每当他抚摸这只戒指之际,他就会现出极其甜蜜的笑容来。我是他的朋友,所以对这只戒指,我再也熟悉不过,熟悉到了我自信,在任何场合之下,一看到它,就可以认出来的地步。”

所有人都静静听著,只要宋维不出声打岔,别人都不会打断莱恩的叙述。原振侠听到这里,已经隐约地感到事情有点蹊跷了,莱恩一再叙述那枚戒指的形状,而那枚戒指,又无法自杰西的手指上除下来,那一定是随著杰西埋在地下了,他为甚么还这样强调呢?

莱恩略停了一下,又叹了一声:“杰西本来,不多久又可以有假期……他牺牲了,自然再也没有机会。对了,那个越南少女,杰西有她的照片,我见过,真是一位美女,有著一半中国人的血统。照片上的她,看起来简直如同东方的仙女一样叫人著迷,长发、苗条,有著蜜色的柔软肌肤,一双黑眼睛之中,透露著极度的忧郁……”

莱恩的用词相当美,他的话,令人悠然神往。这时,忽然有一阵啜泣声传了出来。

原振侠是首先听到啜泣声的人,因为那声音就在他的身边传来。当他转过头去看时,看到那个行为怪诞的宋维先生,正在抹拭著眼泪。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到了极点,他还没有开口,已听得莱恩先发问:“宋维先生,你为甚么哭泣?”

宋维转过头去,声音还有点哽咽,可是他却道:“哭泣?我为甚么要哭泣?我是……鼻子有点不舒服!”

他这样说著,又故意用力吸了两下气,来掩饰他刚才的啜泣。

莱恩紧盯著他,又问:“宋维先生,你认识阮秀珍?”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这时,看他的情形,和刚才他和莱恩捣蛋时全然不同。看起来,他像是一个弱到不能再弱的弱者一样。他在一震之后,却又立即恢复了镇定,冷冷地道:“阮秀珍?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时候,在大厅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出来,事情有点不对头了。人人都感到,在莱恩和宋维之间,一定有著某种牵连。可是,那究竟是一种甚么样的牵连呢?却又没有人说出来。

本来,对于莱恩的叙述,还有人认为太过啰唆,没有甚么趣味。这时,也不禁被引起了兴趣。

莱恩在听了宋维的回答之后,“哦”了一声:“原来你不认识她。各位,阮秀珍,就是杰西所爱的那个越南少女的名字。”

这时,原振侠已不住地,在观察他身边的宋维的神情和反应。宋维刚才显得十分激动,可是这时,他却神色惘然,像是一切和他全然没有关系一样。那种情形,又令得原振侠感到了迷惑。

莱恩吸了一口气道:“从杰西的口中,我知道,他和阮小姐之间的恋情,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军官,和越南女人之间的性交易。阮小姐不是吧女,不是舞女,不是妓女,阮小姐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家庭,她的教育程度也相当高。她家开设一家杂货店,她准备出国深造,目的地是法国。阮秀珍……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有著相当程度的艺术天才,她和杰西少校,在偶然的情形之下相遇、相识……就算不是战乱时期,他们之间也必然会发生恋爱的。

“所以,当杰西牺牲了,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他远在田纳西州的父母会如何伤心。我想到,在西贡的阮秀珍,一定伤心欲绝,我已经准备,下个月我有假期,到西贡,先去找她,通知她这个不幸的消息。”

莱恩上校的语调,越来越是伤感。他并没有说得太多,可是已经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叫人相信美国情报军官杰西少校,和西贡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阮秀珍,是真正相爱著的。

莱恩沉默了片刻,又把话题扯回到葬礼上:“雷电一直不断,可是却又不下雨,天气闷热得不堪,每个人都全身是汗。当他们下葬时,一排士兵向天放鎗,向死者致敬。

然后,包裹好了的尸体,被放进挖好的土坑中,土坑掘得相当深,足有一公尺,就在总部不远处。已有超过二十个牺牲者,葬在那里。

“我第一个用铲子,把泥土铲起来,抛进坑中,泥土渐渐盖过了尸体。等到填平之后,我们再把刻有死者军衔、姓名的一块牌子,平放在填平的土坑上。葬礼到这里,算是结束了,只有一个号兵,还在不断吹奏著哀曲。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所以,才回到了总部之后,我就开始喝酒。

“到天色渐黑时,就开始下雨,雨势极大,而且雷声更响,闪电也更骇人。这样的天气,正是越共展开攻击的好时机,所以我们更要小心戒备。果然,不到午夜时分,猛烈的炮火,就开始攻向我们。

“炮声和雷声不是很容易分辨得出,在那种情形下,我们完全没有法子反攻,只好守著阵地。我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在总部附近的壕沟中据守,有小股敌人,企图藉著恶劣的天气掩护过来,全被击退。有几次,若不是闪电突然亮起,敌人的行踪因之暴露,他们几乎可以越过壕沟了。这真正生死一线的恶战,一直到天亮,雨势小了,敌人的进攻才停止。

“我们松了一口气,检查了一下,有五、六个人受了伤,没有死亡,这真是上上大吉了。我肯定敌人已暂时退却,就上了瞭望台──在总部四角,都有大约八公尺高的瞭望台,我登上其中一个,用望远镜观察,要弄清敌人是不是还在附近。

“在瞭望台上看出去,可以看得相当远。当我用心在留意,是不是有敌人行动的踪迹之际,我陡然呆住了!

“我看到,在我们的坟地上,有著四个看来像是才被掘出来的土坑,土坑中积著不少水。随即,我发现……发现那四个土坑,就是……昨天葬了那四个死者的……其中有杰西少校在内。可是这时盖上去的土……全都翻在旁边,而且土坑之中,显而易见,昨天埋下去的尸体,已经……不在了!”

莱恩上校一路说著,声音一路发颤。显然当时,他看到了明明埋下了死者的土坑,忽然又被翻了开来,尸体不见了之际,心中是如何地震骇。

他不由自主喘著气:“当时,看到这种情形,我一开始是极度的震惊。但是接著,我却又感到了无比的愤怒,我陡然叫了起来。我的叫声一定十分骇人,以致在瞭望台下面的人也听到了,纷纷向瞭望台奔了过来。那时在我身后的,是一个中尉,我转过身来时,他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一脸惊骇地望著我。我向他大叫:快召集全体出击,把尸体弄回来!”

莱恩说到这里,气息更急促:“当时我想到的是,昨晚,敌人藉著大雷雨掩饰,进攻了一个晚上,且曾攻到离我们的阵地极近处。那么,当然也到达过那个坟地,一定是他们把四具尸体弄走了!”

一个会员插了一句口:“是,这个推测,是最合理的了!”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共是甚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当然,他们盗走尸体,不至于把他们吃掉,可是他们却会把尸体挂在竹竿上,竖在我们的阵地处,使我们军心涣散。

这是十分可怕的行动,要是一个部队中,有一小部分人,忽然对死亡发生了恐惧,这种恐惧就会迅速传染,这个部队就会丧失斗志,一下子就会被消灭了。

“所以,我当时发出了命令,要把四具尸体抢回来,还是十分正确的,并不是由于对杰西少校的私人感情。中尉在接到了我的命令之后,呆了一呆。‘全体出击’他是听得懂的,甚么叫‘把尸体弄回来’,我想他不明白。就在他一呆之间,我也冷静了下来,我更换了命令:‘召集军官开会!’他接了命令,奔下了瞭望台去。

“我再度拿起望远镜,去观察那坟地上的情形。那四个空了的土坑,看起来,像是被炸药炸开来一样,散开来的泥土,大部分已被雨冲走。所以可以料定,那是大雷雨开始不久之后发生的事。

“没有多久,十来个军官,一起上了瞭望台。我要他们观察坟地,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天!他们盗走了尸体!有的问:尸体对他们有甚么用?我把我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人人面面相觑。若是真发生了这种事,那自然可怕之极,可是要把尸体弄回来,那又谈何容易!根本没法子知道,敌人躲在密林的甚么地方,我们若是全力出击,敌人可以分股消灭我们,而且还可以趁机袭击总部,我们实在不能轻举妄动的!”

从莱恩上校的叙述中,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军事指挥官,尽管发生的事,令他感到了巨大的震惊,但是他迅即冷静了下来,理智地分析著对自己这方面有利或有害的形势,而不是冲动到去鲁莽行事。

他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口角:“其余军官都觉得不应该贸然出击,都主张把尸体被敌人盗走的事,告诉全体人员。那么,不论敌人用甚么卑鄙的手段,我们这方面先有了心理准备,总好得多了。尽管我心中十分悲痛,可是也只好这样子。第二天天虽晴了,可是天气更热,当这个变故传达下去时,到处响起了咒骂声。可是咒骂也没有用,敌人躲起来,找也找不到。

“我先下令,把这四个空了的土坑,用泥土填满,我亲自主持。由于下了一夜的大雨,土坑附近也没有甚么脚印等可供追寻。填平了土坑之后,心里好像好过了一些。这时候,例行巡逻的巡逻队来报告,他们在巡逻时,遇上了敌人,在一阵接触之后,打死了三个敌人,俘虏了一个,被俘的一个,看来是敌方的一个军官。”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向宋维望了过去。他的这种行动,令得在场所有的人心中全是一怔。为甚么莱恩向宋维望去?难道宋维就是那个被俘的越共军官?那真是太凑巧了!

各人一起循著莱恩的目光,向宋维望去,宋维却恍若无觉,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仍然是一片惘然之色。看他的神情,像是莱恩在说些甚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而他只自顾自在沉思。

莱恩收回了他的目光,继续道:“我一听说有俘虏,自然十分高兴,立时回到了总部。部下把俘虏押了来,那是一个典型的越南人。虽然在越南作战了那么多年,可是对于东方人的脸谱,尤其是典型越南人,我还是不容易辨认,看起来,每个人几乎都是一样的。当时我就开始审问,这个俘虏的态度十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我的越南话相当流利,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定听得懂我的话的。他甚么话也不肯说,自然……也吃了点苦头。

“战场上,能记得日内瓦有关战俘的公约的军人,不是很多。而且敌人对待我们的战俘,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难怪我们给他一点苦头吃。可是他真是十分倔强,仍然是一言不发。直到后来,我问到他们卑鄙地盗走了尸体时,这个俘虏才现出了极度讶异的神情来,一脸不屑的神色,发出冷笑声。”

莱恩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听得我一再逼问那四具尸体的下落,才开了口。他说:‘我们为解放祖国而进行神圣的战争,只想到如何把活著的敌人消灭,谁会去浪费时间对付已死的敌人?’

“我当时,相信了他的话,我还怀疑可能是其他部队干的事,他不知情,于是再审问下去。他却只是一味冷笑,像是昨晚进攻的事,他全都知道一样,看起来他的地位不算低。

“他的地位究竟有多高,我没有机会知道,因为前哨接到了敌人喊话通知,愿意将四名我方的俘虏来交换他。四名我方的俘虏全是军官,我见在他身上,也问不出甚么来,就答应了交换。

“四具尸体,如果不是被越共的士兵盗走的,又到哪里去了呢?”

莱恩用这个问题,把他的叙述告一段落。

老实说,如果不是在莱恩的叙述中,有宋维在当场作怪地捣乱了几次的话,莱恩所说的事,实在不算是甚么奇事。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一个会员立时道:“就算不是越共盗走了尸体,当晚的战斗十分激烈,双方都动用了重武器,是不是?”

莱恩点头:“是!”

那会员道:“这就是了,炮弹飞来飞去,恰好有一些落在坟地上,把坟炸了开来,尸体被炸成了粉碎,又被大雨冲走了,那算是甚么奇事?”

另一个会员道:“只根据一个战俘的话,也靠不住,也有可能,根本是被越共盗走了的。”

有一个年轻的会员道:“莱恩先生,恐怕你讲的事,不合本会的入会标准!”

这个会员的话,显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所以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

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就表示申请入会者的申请被否决了。主人会讲几句委婉拒绝的话,好使申请者不至于太难堪。

主人已经准备讲话了,但或许是由于莱恩是那鼎鼎大名的先生带来的,所以他觉得措词方面比较困难些。一时之间,还未曾说出话来。

而就在这时候,宋维忽然道:“不必那么快下决定,他讲的事,还只是上半部。听他把下半部讲了之后,再说不迟。”

宋维的话,令得人人都觉得极度愕然。

几乎从莱恩上校一开始讲话之际,宋维的话、怪异的行动,大家都十分明显地对他表示不满了。而且,他讲的话如此奇特,他怎么知道莱恩的故事只讲了一半?莱恩讲了一个在战场上,四具被葬下去的尸体,在一个大雷雨之夜,经过一场攻防战之后,失踪的奇事。当他问了那个问题之后,应该是告一段落了,何以宋维知道还有下半部?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宋维的神情,像是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样。而莱恩上校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人都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吸气声,接著,他直视著宋维,问:“宋维先生,你肯定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

宋维连想也不想:“没有见过!”

莱恩问了一个人人都想问的问题:“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事还有下一半?”

宋维仍是连想也不想:“要是你要讲的事,就是那样平凡简单,那位大名鼎鼎的先生,怎么会特地介绍你来?你以为能见到这位先生是那么容易的吗?我心中有一桩奇事,想请他帮助,可是他根本没时间见我!”

宋维的解释,听来勉强可以算是合理,莱恩也想不到甚么来反驳。大家的兴致更浓了,几乎没有人相信宋维的解释,但是也没有甚么人可以说得出所以然来,是以大家都望向莱恩,希望他再讲下去。

莱恩望著宋维,神情仍是十分疑惑。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尸体不见的事,由于连日来都有战斗,大家都忘记了。而且也没有预料中的,敌人把尸体拿出来示众的情形发生。在战场上,活著的人,尚且随时可以失踪,死人失踪的事,当然更不会有甚么人再追查下去。只有我,因为杰西是我的好朋友,总觉得这件事有点怪。

“一个多月之后,我有了假期,离开了阵地,到西贡去度假。那时候的西贡,有著畸形的繁华,那种畸形的繁华,是世纪末式的。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这种情形是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的。

“到了西贡的第二天,我就根据杰西所讲的地址,去找他爱的那位越南少女。一路上,我盘算著,见到那位少女之后,该如何开口才好?我是自己驾驶著吉普车前去的,停车问了两次路,才找到那家杂货店。我一走进去,就有一个中年人,怒容满面向我迎上来。

“当时的西贡,所有的商人,对于美军,都大表欢迎,繁荣的市面,可以说全是由美军的消费而来的。那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敌意使我愕然间,他已经用十分粗暴的声音道:‘滚!我们这里,不接待美国人,滚,越快越好!’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一面呼喝著,一面还作出赶人的动作。我不想和他打架,只好随著他的动作后退,一直退到了店门口。

“到了店门口,我再向这家杂货店的招牌看了一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家。我站定,那中年人仍然声势汹汹,双手叉著腰。我耐著性子道:‘对不起,我来找一个人,一位小姐,阮秀珍小姐。’那中年人一听,双眼瞪得极大,青筋暴绽,样子更凶狠了,他大叫一声:‘滚!’

“这时,已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聚拢过来。

“我又好气又吃惊,忙又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阮秀珍小姐在不在?’我说的是标准的越南话,对方一定听得懂的,可是他的反应,奇特之极,竟然一个转身,就双手捧起一个大瓦罐,向我直摔过来!

“我一跃避开,瓦罐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这时,我也不禁生气,那中年人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对,又捧了一只瓦罐在手,一面大声骂著,骂的话粗俗不堪,一面又叫著:‘别以为我不会杀你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越南人有反美的情绪,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看那中年人的情形,又不像是甚么激烈的反美份子。我正准备向他理论之际,忽然有人在我身后,拉我的衣袖,同时,有一个十分动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先生,秀珍的爸爸生起气来,根本不讲理的,你快走吧!’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圆脸大眼,很淘气灵活的少女,就是她在对我说话。

“我忙问她:‘你认识秀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她!’那少女咬了咬下唇:‘我们找一个地方说话好不好?你看,秀珍的爸爸要冲出来了,我在下条街街口等你!

“这时我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阮秀珍的父亲,他已拿著一条十分粗大的木棍,凶神恶煞般冲了出来。我知道事情一定有曲折,连忙跳上了车子。虽然立即发动了车子逃走,车头灯还是给那疯子的木棍打碎了!

“我驾著车,到了下一条街,那少女已经在那里等我。我伸手拉她上了车,她道:‘我叫彩云,是秀珍的好朋友。’

“我有点惊魂甫定之感,只好道:‘彩云,你好,我叫莱恩。’出乎我意料之外,彩云抿著嘴,笑了一下,她笑起来……极其动人,我不由自主有点发怔地望著她。她道:‘是,我知道一定是你,杰西向秀珍说起过你,秀珍告诉了我。’

“我听得她提起了杰西,不禁长叹一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彩云显然是个很活泼爽朗的女孩子,她在不断说著话,她的话,令我呆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彩云在说著:‘秀珍和杰西私奔了,所以秀珍的爸爸恼怒到了极点,一见到美国人,尤其是美国军官,就要骂要打!’

“我真正呆住了,甚么话?秀珍和杰西私奔了?这……这是甚么时候的事?好家伙,杰西只告诉我,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越南女孩子,并没有说,他原来已经和那女孩私奔了!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居然连我都瞒著,这未免太不够意思了。所以,我显得十分气愤:‘有这样的事?哼,我竟然不知道!’在讲了之后,我想起杰西已经阵亡了,心中又不禁一阵难过。

“彩云灵活的眼光一直在留意我,我难过的神情一定十分显著,她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笑嘻嘻地道:‘他们互相爱著对方,私奔是必然的事,你应替你的好朋友高兴才是,就像我替秀珍高兴一样!’

“我听了之后,更加难过,找了一个地方,停了车,握住她的双手,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她被我握住了双手,双颊现出一片红晕来,更加娇秀动人。我当时只是哀伤杰西的去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对一个陌生少女来说,实在是太唐突了一些!”

莱恩讲到这里,停了一会,现出十分向往的神情来。听他叙述的人,也都设想当时的情景──一个英俊高大的美国军官,一个美丽动人的越南少女,这情形,充满了异国情调。再加上是在战争的动乱时期,自然更增强浪漫的气息,分明又是杰西和阮秀珍相恋的翻版了。

莱恩向各人看了一眼,神情有点靦腆:“在动乱中,男女之间的感情,特别容易发展……和一般人想像不同,美军在越南,有很多值得记述的爱情故事,不只是酒吧舞厅中相遇,就开始性交易那么简单!”

各人都点头,有的还发出长长喟叹声。

莱恩沉声道:“当时……是在后来……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忘记彩云,我变得和杰西一样,东方女孩子,有莫名的吸引力……”

莱恩的声音中充满了回忆,没有人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后来发展成甚么样,也没有人问他。

莱恩又停了一会,才道:“我当时握住了她的双手,她柔顺地任我握著,过了好一会,一定是相当久,她才道:‘你……想说甚么?’

“我又叹了一声,才道:‘彩云,你别难过……或许,我们都应该替秀珍难过……’彩云睁大了眼,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神情望著我。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彩云,杰西阵亡了,我们怎样告诉秀珍才好?’

“彩云听得我这样说,先是怔了一怔。接著,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虽然我对她听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后这种反应,感到十分惊愕,但是,我还是觉得她的笑声动听之极。

这……小女孩……这少女她十分大胆,一面笑,一面竟然伸手出来,在我的额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后,仍然笑著,跳下了车,向著附近的一片草地,奔了开去。

“我真是不知所措,那时……我穿著整齐的军官制服,草地上又有不少人,当然我想立即去追她,可是总觉得不怎么好。我也下了车,追了几步,大声叫著她……”

莱恩讲到这里,神情又甜蜜又忸怩,听他叙述的人,都现出会心微笑来。设想当时的情形,他的确是很尴尬的,他是一个服装整齐的军官,而彩云是一个俏皮活泼的少女,如果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追逐,的确会招来非议的。可是彩云在听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后,反应如此奇特,莱恩实在又非得追上去问个明白不可!

各人都望向莱恩,等他讲下去。原振侠向身边的宋维望了一下,宋维的神情十分迷惘,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一回事?他的下半部故事是爱情故事,不是奇事?

宋维翻了翻眼,并没有回答。

莱恩在众人的注视下,神情更有点不好意思,他点了一支烟:“我看著她,她奔到了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向我望来。我尽量放慢脚步,走到了她的面前,还没有开口,她就道:‘其实你可以有很多话对我说,例如称赞我美丽,每一个男孩子,都是这样称赞我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只好道:‘你的确十分美丽……我从来未曾见过,像你那么动人美丽的女孩子。’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是啊,那你何必胡说八道,说甚么杰西阵亡了?’我又呆了一呆,叹了一声,心想她不愿意接受这个悲惨的事实,以为我在胡说八道,我十分难过,可是又不能不说,我又道:‘是真的,杰西阵亡了,我亲手葬了他……’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声音自然很悲戚,而且,悲伤的神情也是无法掩饰的。彩云的神情更怪,她显然仍是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却又惊讶于我的悲伤。她呆了片刻,才道:‘别开玩笑了!’接著,她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杰西做了逃兵,你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才说他阵亡了,好免他受罚?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不必瞒我,我是秀珍和杰西的好朋友。’

“我听得她这样说,真是惊讶之极,忙道:‘逃兵?甚么逃兵?’她叹了一声,摇著头,长发随著她摇头的动作而晃来晃去,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的长发。这一次,她却闪身避了开去,带著嗔意问:‘我怀疑你是不是杰西的好朋友?’

“我仍然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面对著这样的一个少女,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摊开手,道:‘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杰西已经死了,为甚么?’她咯咯笑著:‘杰西死了么?甚么时候死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道:‘当然不是,他……死了有……’我心中计算了一下:‘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之前,他在一次巡逻任务中……没有回来。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三个队员已经死了……’我在讲到这里的时候,又十分的难过。

“可是彩云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却大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之甚,身子甚至因大笑而前仰后合。她……有著十分纤细的腰肢,当她笑得身子乱颤时……那情景真是十分动人的,而且,是充满了诱惑的。

“我一则生气,一方面也实在经不起她这种诱人的姿态,所以我一伸手,搂住了她的细腰,把她拉了过来,准备狠狠地责问她,为甚么如此好笑?她一被我搂住,仍然在笑著,她的腰肢不但纤细,而且那么柔软,又在不断颤动,那真令得我……有点不克自持,我真想把她搂得更紧一点。

“可是她的话,却令我怔呆,她道:‘你这个人真可爱,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他们的好朋友。那天晚上杰西和秀珍私奔,是我到阮家去,把秀珍带出来,交到杰西手里的!’我已经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声音也开始发颤,我问:‘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你……好好记一记!’

“她举起手来,数著手指,她的手指修长而美丽,当她数手指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她的指尖上,轻吻了一下。在那一刹那间,她停止了动作,抬起眼来望向我,她的眼珠漆黑而明亮,当我和她目光相接触之际,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离不开这对眼睛了。”

莱恩的叙述,夹杂著越来越多彩云这个越南少女是如何美丽动人,他自己又如何逐渐对这个越南少女,逐步迷恋──绝不是甚么“奇事”,可是听他这个当事人娓娓道来,倒也听得人趣味盎然。

莱恩的神情,看来十分沉醉于他和彩云的初遇。过了一会,他神情一变,现出骇然之情来,而且用力挥著手,像是想把甚么东西挥去一样。

“彩云和我互相凝视著对方,过了片刻,她才继续去数手指,然后道:‘对了,是四十四天之前。我记起来了,是秀珍生日后的第三天。’各位,你们可以想像得到,我听了彩云的话,是如何吃惊。四十四天!杰西在四十四天之前,在西贡和阮秀珍私奔!

而他……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死去,我亲自将他埋葬的!

“当时,我甚至由于过度的惊骇而站不稳,我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彩云自然一直以为我在说谎,所以并不如何惊骇,她在我身边也坐了下来。她的坐姿十分优美,一双修长的大腿并在一起,看起来,十足像丹麦的哥本哈根港口,那个美人鱼塑像一样。可是我却由于惊骇和心乱如麻,没有心情去恣意欣赏,我只是不断问自己:怎么会?怎么会?

“过了很久,我才能问得出来:‘你能不能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对我说一下?’彩云眨著双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就道:‘可以。’”

以下,是彩云叙述她遇到莱恩上校之前四十四天所发生的事。当然,“奇事会”的会员,听到的,还是莱恩的覆述。

莱恩一直在叙述他的事,叙述之中,再加上他覆述彩云的话。在当时讲的时候,是没有甚么问题的,但是转化为文字的叙述,很容易引起混乱。所以,把彩云的那一段叙述,不采取口述的方式,而直接记载下来。

这一段经过,在整个故事之中,占相当重要的地位,请各位留意。

彩云和阮秀珍是邻居,阮家开杂货铺,彩云家里开的是一家规模不十分大的布店。

彩云父母早亡,店务由她的兄嫂主理。彩云和秀珍不但是邻居,而且是同学,两人感情好得不能一刻分开,而互相心中有甚么秘密,也一定找对方来倾诉。

所以,当杰西和秀珍由偶遇而相爱,彩云是世上第一个知道有这段恋情的人。

那天晚上,秀珍约了彩云在河边散步。作为好朋友,彩云一下子就在秀珍异常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心中,有著说不出的快乐的事情在。

两个少女年龄相若,各有各的美丽。秀珍的身形比较高挑,可是彩云的身形却比秀珍来得丰满玲珑。两人沿著河边,一面走一面讲话,秀珍是用一句“我认识了一个美军军官”作为开始的。

接下来,秀珍就向彩云详细讲述了他和杰西认识的经过,而以一句发著颤的“我……让他吻了我”作为结束。

(这一段秀珍和杰西相识,一个越南少女和一位异国军官一见钟情,少女献出了她的初吻的经过,要详细写来,倒是一个十分动人的爱情诗篇。但这是一个奇幻故事,细腻的情爱细节,只好割爱。)

秀珍在叙述之际,神情充满了甜蜜。彩云一听到她认识了一个美国军官,先是吓了一跳,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规劝秀珍。因为在连续几年的战争中,美军和越南女性之间的纠缠实在太多了,几乎成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贡的女性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其中悲剧之多,也数不胜数。

可是,等到秀珍讲完了之后,彩云从秀珍的神态和言语之中,已经可以肯定她整个人,都沉浸在爱河之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彩云甚么也没有说,只是说了一句:“真代你高兴,祝你幸福。”

秀珍甜甜地笑了起来,灯光映在她俏丽的脸庞上,像是涂了蜜一样甜。

彩云心中十分羡慕:“爱情真的那么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么样的?”

秀珍掠著长发:“说不出来,我们看过那么多有关爱情的小说和电影,可是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形容,一点用处也没有!”

好朋友之间,不能不问一些细节,彩云问:“他吻了你?亲吻又是甚么滋味?”

秀珍俏脸飞红,呆了半晌才道:“说不上来。”

彩云知道,秀珍爱上的那个军官叫杰西,是来西贡度假的,假期是一个月。他们认识,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们只能有两个星期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之中,彩云和秀珍很少见面,只是每当深夜,总听到阮伯骂秀珍夜归的声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门很大,骂起人来也很凶,彩云在替秀珍担心,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个美国人在谈恋爱,一定会发疯。

彩云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杰西之间的恋爱,越来越是灼热。一直到那天晚上,彩云已经睡了,可是窗子上发出声响,彩云打开窗子,秀珍在窗外,彩云忙伸手把她拉了进来。

秀珍一进来,就在彩云的床上,仰躺了下来,胸脯起伏著,不断喘著气,满面都是泪痕,可是神情却又快乐甜蜜无比。

彩云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声,也一直在流著泪。彩云紧握著她的手,过了好一会,秀珍才道:“我给他了!”

彩云没有说甚么,秀珍虽然在流泪,可是那是快乐和激动的眼泪。秀珍的口角,孕育著的笑容,可以证明这一点。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绝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我们……我们……”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的俏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她的心跳,甚至隔著衣服,也可以看得出来。

彩云只是紧握著她的手,秀珍幽幽地叹了一声:“他已经回阵地去了,下次假期,才会来看我。彩云,身边没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样!”

彩云并没有问“你肯定他会来”这类的话,因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这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从此之后不再出现,秀珍也不会后悔。至少,她在这短暂的十四天中,得到了一生之中,从来未有过的快乐。

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从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数著日子,把她和杰西之间的一切讲给彩云听,给彩云看她和杰西一起拍的照片。他们互相交换了一只戒指,那只是普通的一只银质戒指,可是在秀珍的眼中,却比甚么都要名贵。

算起来,杰西一直到半年之后,才会有假期,而战事进行得这样剧烈,美军阵亡的人数越来越多。彩云当然忍住了不会问出来,要是杰西阵亡了怎么办?可是她心中也很为这件事担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满了信心一样,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

过了三个多月,那天傍晚,彩云才从外面回来,在巷口,忽然有人叫著她的名字。

彩云回头一看,她一眼就认出叫住他的人是杰西。彩云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指著巷子:“秀珍没有一秒钟不在想你,你怎么不去找她?”

杰西苦著脸,神情多少有点怪异:“去过了,被一个人赶了出来,秀珍又不在!”

彩云笑了起来:“一定是阮伯了,他对西方人很有偏见,要是知道你和秀珍……”

她讲到这里,吐了吐舌头。

杰西苦涩地笑了一下:“请告诉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

彩云略有疑惑:“秀珍说你在半年之后才有假期,现在好像……只有几个月?”

杰西低下了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实在太想念她了,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离开的!”

彩云吃了一惊,一个军官,擅离职守,这种事是十分严重的罪行,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当时天气十分闷热,她不由自主冒著汗,说不出话来。

杰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紧,军队暂时不会找到我。等到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早已走远了,我准备和秀珍私奔。”

彩云更吃了一惊:“私奔?到哪里去?回美国?”

杰西昂起了头,就在这时,一阵骤雨,伴著雷声,洒了下来。彩云躲进了屋檐之下,杰西却只是昂著头在淋雨。过了一会,他才道:“美国是不能去的了,总有地方去的。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彩云十分感动:“这句话,秀珍不止说过一次了!”

杰西现出十分欣慰的笑容来:“我们是真正相爱的!”

彩云立时道:“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杰西没有再说甚么,大踏步走了开去。彩云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时左右,秀珍骑著脚踏车回来,彩云拦住了她,告诉她杰西来了。

秀珍在听了之后,兴奋得全身发颤,立时又跳上车子走了。

秀珍在两小时之后,才又从窗中跳进了彩云的房间,第一句话就说:“他要和我私奔,彩云,你要帮我!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先拿到你这里来。今天晚上,他在码头等我,我要你陪我去!”

彩云又是兴奋,又是刺激,两个女孩子相拥著发抖。

到了晚上,秀珍只提著一只简单的行李袋,和彩云一起出发。她们还没有到码头,就雷电交加,雨势大得惊人。

当她们到达的时候,全身都湿了,雨花和河水在闪著黝暗的光芒。杰西早在岸边等著,秀珍奔向前去,彩云跟著来到河边,眼看著杰西扶著秀珍。

两人下了一艘看来十分破旧的小木船。

好朋友离去,使彩云感到十分伤感,尽管雨势大得使人眼睛睁不开,可是她还是在河边伫立著。藉著一下又一下闪电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远去。

彩云的叙述到此为止,以下是彩云跟莱恩上校之间的一段对话,那是在彩云对莱恩说出了经过之后发生的。

彩云仍然用那种优美的姿势,坐在草地上:“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

她说著,用带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莱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诉我,杰西在四十七天之前,作战阵亡了!”

在听了彩云的叙述之后,莱恩整个人都呆住了!彩云的叙述,不可能是说谎,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直到此时,莱恩才意识到,杰西的尸体,在大雷雨中失踪,这件事绝不简单。

可是如果说杰西在死了之后,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复活了,来到西贡,和他所爱的女人私奔,这也未免太荒诞,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之间,他实在不知如何才好。把尸首在大雷雨夜失踪的事讲出来?讲了出来之后,又如何解释?彩云会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个杰西,实际上是已经死了三天的吗?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彩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谎被揭穿了的小孩子一样!”

莱恩喃喃地分辩:“我……我没有撒谎?”

彩云双手叉著腰,挺起胸来,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但是看来还是那样可爱。她道:“哼,还不承认?”

莱恩在那一刹那之间,有了决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谎……我不知道他和秀珍私奔了……军人擅离职守的罪名是很严重的!”

彩云笑了起来,莱恩控制著心中的惊惧:“杰西……他们到哪里去了,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彩云皱了皱眉:“他们走后十天,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他们那时,在接近寮国的一个小镇上。明信片上说,他们会逃到泰国去,到了泰国之后,再和我联络,可是一直到现在,还音讯全无。秀珍可能也写信告诉了阮伯和杰西之间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多少次,也只有你这个傻瓜,还会上门去找秀珍!”

莱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张明信片,只有秀珍一个人署名?”

彩云道:“不,他们一起签了名。”

莱恩一听,心跳加剧,口气发颤:“你说……那张明信片上,有著……杰西的亲笔签名?”

彩云答道:“是啊,或许不是,总之是两个人的名字。秀珍的签名我是认识的,另一个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杰西的签名。”

莱恩又有点失态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云的手背。彩云的手背丰腴滑腻,他一下子握住了之后,立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令得他又松开了手。彩云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神情,打量著她眼前这个高大英俊,但是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美国军官。她不明白何以自己面对他,反倒一点不紧张,只觉得十分自然舒畅,而这个军官,反倒紧张得讲话的声音都发颤。

这时,莱恩就用紧张发颤的声调问:“那明信片还在不在?能不能给我看看?”

彩云道:“当然可以!”

她说著,一跃而起,“啊呀”一声:“我该回家了,你……最好别跟我来,我拿来给你看。你……晚上七时,在河边等我……在那幢有红屋顶房子的河边。”

她说著,连跑带跳地奔了开去。莱恩呆呆地望著她诱人的背影,心中乱成了一片。

他不相信彩云的话。虽然理智告诉他,彩云不会在说谎,虽然他知道,杰西的尸体不见了,他还是无法想像,杰西会在阵亡三日之后,在西贡出现。

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杰西的签名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实在禁不住,剧烈地著发抖!

到晚上七点,似乎像无限期那么长。他一早就在河边等著,当夕阳映得河水一片艳红之际,他看到彩云穿著传统的越南服装,轻盈地走了过来。他没有迎上去,只是站著,欣赏著彩云走过来时的娉婷步姿,传统的越南服装,把彩云细腰的柔软展现无遗。

彩云来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把一张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莱恩才向明信片看了一眼,就险险乎昏了过去!只要看一眼就够了,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杰西的签名,不会是别人!

在他定下神来之后,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应该是杰西死后──或者说,是杰西的尸体失踪后的第十天。

杰西没有死,还活著!莱恩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可是,杰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为他进行葬礼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时,莱恩的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彩云只是好奇地望著他。

当莱恩的目光,再度和彩云的目光接触之际,他倒下了一个决定。他有一个月的假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云,那就好好地利用这一个月的假期。把杰西的事抛诸脑后吧,这世上有著太多不可解释的奇事了!

莱恩在那一个月中,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这一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月,他和彩云之间的恋情,甚至使他考虑是不是也要做一个逃兵,去和彩云私奔!

莱恩讲到这里,又告了一个段落。

这时,莱恩的叙述,引起了奇事会会员很大的兴趣,纷纷讨论。有的道:“死了的人,在大雷雨之后复活了!这真是奇!”

有的道:“这种情形,不能说是尸变,从来也未曾听说过,僵尸是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去私奔的!”

也有的人提出了异议:“整件事中,死后的杰西再出现,只是那位叫彩云的越南女子的叙述,莱恩上校并没有见过他。当然,有一个签名,但是签名是可以模仿的!”

这种异议,立即遭到了驳斥:“事实是秀珍离开了家庭,而且,彩云捏造这样的一个故事,有甚么目的呢?”

在众议纷纭之中,原振侠并没有发言,只是注意著身边的宋维。宋维双手抱著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原振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叫他的是苏耀西:“振侠,你是医生,就你专业知识来判断,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可是实际上,也有不少死人复活的确切记载,那只是这个人事实上并没有死,却被当作了死人!”

莱恩上校现出了一种急欲辩护的神情来,原振侠不等他开口,就道:“当时,你判断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三个队员,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种‘假死’的情形呢?当时是不是有专业人员在?”

莱恩道:“当然有,军医证明他们已经死亡!”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事情发生在越南,东方有一些事,相当神秘,通常西方人是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东方,就有几种土药,可以使人的心脏处于麻痹状态,草率地检查,就像死了一样!”

莱恩大力摇著头:“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敌人也不会只把我们麻醉过去,而不杀害我们!”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关键就在这里,如果那四个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敌人造成的呢?”

莱恩陡然怔了一怔:“甚么意思?我不明白。”

原振侠举了一下手:“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杰西思念著他的爱人,想离开军队,男女之间刻骨的相思,有时是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低低叹了一口气:“所以杰西弄来了一种神秘的药物,使他自己看来像死了一样,可以藉此脱离军队。”

莱恩闷哼了一声:“医生,写《基度山恩仇记》的大仲马,想像力也不如你。”

原振侠道:“我只不过提供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解释而已!”

莱恩又问:“那么,某余三个人呢?”

原振侠道:“或许,是也想脱离军队的志同道合者?他们造成了‘假死’的状况,然后,趁著一个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标!”

原振侠讲到这里,在他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鼓掌的是宋维,可是却一脸讽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并不是同意原振侠的话。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发言的手势,宋维冷冷地道:“你忘记了一件事!这四个人,曾被紧紧捆扎起来,埋到了土中,至少有好几个小时!”

莱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们就失踪,也超过了七小时!”

原振侠微微抬起了头,这种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项经历,“天人”的故事。

但这件事当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经不再存在了。他相当谨慎地道:“我刚才提到的那一类神秘的药物,有一些,可以使人处于动物的冬眠状态之中。那就可以解释,为甚么他们可在药性过去之后复苏。”

原振侠的话,并没有引起会员间的甚么反应。大厅中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苏耀西先叫了起来:“振侠,算了吧,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实上,杰西并没有死,还能和他心爱的女子私奔,那还能有甚么解释?”

苏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国的笔记小说中,有很多离魂的记载,一个人死了,可是在另一个地方,为了某种目的而出现。大多数是为了爱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被人揭穿。”

苏耀西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大多数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后,这个人就立刻会消失。”

所有的会员你望我,我望你,终于有几个忍不住而大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一面笑,一面道:“这更说不通了,灵魂应该是没有形体的。而且,杰西的尸体,也确实地失踪了!”

苏耀西的解释,立刻遭到了否定,他只好举起手来道:“我提议,莱恩先生告诉我们的事,已经够奇特了,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会员。”

苏耀西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议。主人向莱恩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站起来,因为他的入会申请已经获准了,他要进行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

而就在这时,那个行为举止怪异的宋维,忽然举高了手,道:“等一等!”

人人都向他望去,从各人的眼光中看来,他们对这位宋维先生究竟是甚么来路,不甚了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带著询问的神色。

宋维在众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应该听莱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讲完,才作决定!”

他这句话,令得各人又是一呆。

刚才,他曾说,莱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这样。而今,莱恩已经十分详尽地把“下半部”的事也讲出来了,宋维又说该让他把故事讲完,这又是甚么意思?就算莱恩的故事,真的没有讲完,宋维又怎么知道?

一时之间,每个人心中所想的疑问,全是相同的,各人望向宋维,又望向莱恩。只见莱恩的神情,充满了疑惑,他也盯著宋维。

过了好一会,莱恩才道:“宋维先生,在整件事中,你扮演的是甚么角色?何以你好像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知道得十分详细?”

本来,还有一些人,认为莱恩和宋维之间,是原来就认识的。可是现在莱恩这样问,那又证明他是根本不认识宋维的了,所以各人的好奇心更甚。

宋维冷冷地道:“我有甚么角色可以扮演的?整出戏,已经有两个男主角,两个女主角了,我还能扮演甚么角色?”

他的话,乍听不是很容易明白,但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他是在说杰西和秀珍、莱恩和彩云这两对相恋的异国男女而言。他称之为“戏”,自然是针对莱恩问他“扮演甚么角色”来说的。

在宋维作出了这样的回答之后,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维先生,如果你知道这件事情还有下文,那么,请你说下去吧!”

宋维冷笑著,摊开手,在他的神情上,有一股看来相当无赖的样子:“那又不是我经历的事,我怎么知道经过?我只是根据你的叙述,判断还有下文。上校,那在逻辑上,全然是两回事!”

别看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可是说起话来,词锋却十分锐利,令得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莱恩无法反驳。宋维又冷冷地说了一句:“快往下说吧,上校,大家都等著!”

莱恩上校仍然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了宋维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是的,应该再向下说下去。”

他讲了这一句之后,又停了片刻,神情变化不定,才又开口:“越战以后的情形如何,各位是知道的了,不必我再说甚么。我和彩云之间的事,也不必再说……”

原振侠陡然插一句口说:“我想,很多人想知道,你们是不是……”

莱恩的言行,一直十分温文有礼,甚至宋维好几次对他不礼貌,他都没有失态。可是这时,原振侠由于天生情感丰富,又有点感怀于自己爱情上的失意,全无恶意地想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后来的发展如何,却惹得莱恩上校生了气。不等原振侠讲完,他就粗声道:“那是另外一桩事,和我要加入奇事会无关的,是不是?”

原振侠只不过普普通通地问了一句,却招来了这样的抢白,那令得他为之愕然。

莱恩陡然又提高了声音:“其实,能不能加入奇事会,对我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把整个事实的经过讲出来,只不过是介绍我来的那位先生说,各位全都有奇异的经过,或许可以使我的故事,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只是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乎。莱恩的激动,很快就过去,他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低声道:“对不起!”

原振侠仍然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在意。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南战争,由于美军撤退,而迅速改变了形势,北越挥军南下。在美军撤退之后,北越军还没有进攻之前,我已经退役了。这场仗打下来,我实在不想再留在军队中。

“我在退役之后,回到了家乡,仍然一直在探听著杰西和秀珍的下落。可是自从寄出了那张明信片之后,这两个人,就像是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莱恩上校讲到了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彩云,我在第二次假期的时候,就和她结婚了。在美军撤离越南之前一个月,她已经到了美国。”

他算是回答了原振侠刚才的那个问题。令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何以那么普通的一个问题,而且又是有很好的结果的,会令得一直表现得风度极好的莱恩上校,忽然之间发起脾气来。

原振侠客气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莱恩停了一下,才又道:“大家也都知道,在北越占领了南越之后,大量难民从中南半岛逃出来。联合国方面,加强了专门处理中南半岛难民的机构,我申请加入。由于我曾在越南许多年,又精通越南话,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录用,又派到亚洲来。

“我现在的身分,是联合国驻亚洲的难民专员,专责处理中南半岛的难民问题。

“从越南、寮国和柬埔寨这三个国家,循各种道路逃出来的难民,数以十万计,处理起来极其困难。联合国方面,恳请泰国政府在边区设立难民营,暂时安置难民。那几个难民营……真是人类历史上的悲剧和耻辱……”

莱恩讲到这里,叹了一声,现出很难过的神情来。越南难民的情形,人人都知道,也都觉得莱恩称之为“人类的耻辱和悲剧”,是十分恰当的形容。

莱恩又道:“我经常需要巡视难民营,各地的都要去,尤其是泰寮边境的那几个。

有一次,我在巡视一个大规模的难民营之际,忽然有人在一旁叫‘莱恩上校!莱恩上校!’听到有人叫我,我自然要去看一下。围在我身边的难民很多,都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可怜人,我想尽量给他们温暖,可是实在又无法一一照顾那么多人。我想,我的名字,难民全是知道的,叫我一下,或许是想受到一些甚么特别的照顾,所以我望了一下之后,没有看到叫我的是甚么人,又转回头来。

“而就在我转回头来之后,那女人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上校,还记得杰西吗?’一听到了杰西的名字,我整个人都为之震动!

“我加入处理难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杰西。杰西当年,是逃到寮国去的,我在工作中,也不断在打听他的下落。因为他的生、死之谜,始终盘萦在我心中,一直令我心中不安。在一直没有结果,几乎绝望了之后,忽然有人叫了杰西的名字,我如何不震动,我忙转过身去。

“难民营中的情形,各位或许不是如何熟悉。每当有专员、官员来巡视的时候,难民会大批拥过来,各自提出各自的问题,要劳烦营中人员维持秩序,不让他们太接近巡视的官员。那时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女人,抱著一个孩子,正待越众而出,可是却被人粗暴地推回去。

“我连忙大声问:‘谁提到了杰西?’那个女人叫道:‘我,上校,莱恩上校,我!’我急急走了过去,推开了那管理人员。那女人向我伸出手来,我一握住了她的手,就知道她是谁了!

“虽然她一样衣衫褴褛,神容憔悴,眉宇之间充满了痛苦,可是仍然掩不住她的清秀和俏丽。尽管她蓬头垢面,但是那种典型的瓜子脸,还是那么动人。我脱口叫她:‘秀珍?’她一定是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也或许是由于难民的生涯太凄苦,所以泪水立时涌了出来,连连点著头,哽咽得无法出声回答。

“在难民营里见到了阮秀珍,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当时,我心中也乱到了极点。见到了秀珍,我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可以有答案了。当时我就吩咐管理人员,把秀珍请到我的办公室里去。

“秀珍仍然不断流著泪,当她跟著管理人员走开去的时候,她突然把手中的孩子转向我,激动地道:‘上校,看看杰西的孩子!’她抱著的那个孩子,大约两岁多一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是我在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一般来说,西方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儿,外型上像亚洲人的多,可是这个孩子,却有七分像西方人,不但有著浅黄色的头发,而且有著和杰西一样灰碧色的眼珠,而且看来,活脱是杰西的影子!

“这时,我心绪更乱,忙道:‘秀珍,你在办公室等我,我尽快来见你!’同时我又吩咐了管理人员,好好照顾她。

“虽然,对待难民,应该一视同仁,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偏私。可是,她却是秀珍,是我最好的朋友杰西的妻子!这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杰西就算是逃兵,但是他美国公民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秀珍是他的妻子,轻而易举可以取得美国籍,可以脱离难民生涯,到美国去定居。我思绪真是乱,当时,我竟没有立即问杰西怎样了,或许,在我心中,一直认为杰西早已经死了的缘故。”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现出了一种十分为难的神情来。

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上校,你遇到一个大难题了。你要证明秀珍是杰西的妻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杰西阵亡,是早已报告在案的!”

莱恩点了点头:“是的,国防部有杰西阵亡的记录,也早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我当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只要杰西还活著,又出现了,那就容易解决了。我能以当时长官的身分,改写报告,说杰西只是失踪,误当阵亡,那就没有问题了!”

主人“嗯”地一声:“关键在于杰西那时还是不是活著?在甚么地方?”

莱恩上校道:“是,那天我的巡视工作自然草草结束。回到了办公室,秀珍的神情,仍然极其激动,那孩子,正在大口喝著牛奶。我一进去,就问:‘杰西现在在甚么地方?’秀珍一面抹著泪,一面道:‘我不知道!’我听得她这样回答,发起急来:‘甚么你不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秀珍啜泣著:‘我真是不知道,有人说,他……他在柬埔寨的丛林中,和一批柬埔寨人一起,在对抗越南军队。’”

在这里,要加插一段题外话,用极简单的方式,介绍一下发生在柬埔寨这个国家中的事情。

柬埔寨在越南的邻近,柬、越两国,历史上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战争。在越战时期,赤柬军控制了柬埔寨,实施十分残酷的统治,杀害了许多柬埔寨人。可是在北越军南下之后,越南军队进入,在异族统治的情形下,赤柬军又和被推翻了的西哈努克亲王联合起来,组成了抗越联军。

所谓抗越联军,其实力量十分薄弱,只是几股零星的部队,装备不良。在丛林地区和越南军队周旋,打游击。

阮秀珍这时所说,杰西可能在柬埔寨,和越南人作战,指的就是这种部队。

莱恩上校继续道:“我一听得秀珍这样说,吃一了惊:‘他怎么会抛下你,去打游击的?’这一句话,可能触及了秀珍的伤心处,她又泪如泉涌。我只好一面安慰她,一面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朋友彩云,现在是我的妻子,她在曼谷。’秀珍怔了一怔,喃喃地道:‘彩云……彩云……我好像是第二辈子做人了,她……是你的妻子?

’我道:‘是啊,我来找你,给你爸爸赶出来,就是那次认识了彩云的。’

“当我向秀珍讲,我如何认识彩云的开始之际,只讲了几句,我就讲不下去了。因为,我那时去找秀珍,是要向她报告杰西的死讯的。可是杰西却……又出现,不但和秀珍私奔,而且,还有了孩子。可知这几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这……叫我如何说下去?

“我没有再向下说,只是问:‘我需要知道杰西的下落,找到他,你们可以一起回美国去!’秀珍叹息了好久,才向我约略地说了她和杰西私奔之后的情形。

“原来他们在私奔之后,到了泰柬边境的一个小地方,住了下来。在开始的一年之中,两人过著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生活虽然原始和清苦,可是一对深切相爱的男女在一起,不知道可以有多么快乐,那真是一段神仙一样的日子。

“秀珍在叙述这段日子的生活之际,她带著泪痕的脸上,所现出的那种甜蜜回忆的神情,真叫人一见难忘。一年之后,他们有了小杰西。

“由于他们所住的地方,可以说是穷乡僻壤,他们过的生活,是最简单的生活,可是也其乐融融,对外界的事,几乎一点接触也没有。但是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毕竟是没有世外桃源这回事的。好景不常,在一次赤柬军的进攻之中,他们居住的地方,遭到骚扰。本来,问题也不大,可是当一小队赤柬军,发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一个美国人的时候,惊讶不已,就把他们一家人全都扣了起来。

“就在他们被扣留的当天晚上,杰西知道自己命运不妙。他估计,只要能逃脱看守,向泰国方向逃出几里,就可以没有危险了,所以他就决定逃亡。当晚,月黑风高,他们并没有经过甚么困难,就逃脱了那一小队赤柬军的看守,开始逃亡。

“可是,黑夜之中,在丛林地区逃亡,他们轮流抱著孩子,在轮到秀珍抱孩子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失足滚下了一个斜坡,她听到杰西在斜坡上大声叫她,可是她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无法应声。

“等到她完全清醒过来时,挣扎著再上斜坡去,杰西已经不在了。秀珍当时的愁急,真是可想而知,她发狂一样奔回原来居住的地方去,那一小队赤柬军已经离开,居住在当地的一个老人告诉她,杰西被追上来的军队抓了回来,五花大绑,用绳子牵著带走了。秀珍一听,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可是自此之后,她和杰西就失散了,再也未能找到杰西。”

莱恩在讲述秀珍的遭遇时,语声越来越低沉。他讲得虽然简单,可是在战乱时期,一对热恋著的男女的悲惨遭遇,却自他的叙述之中,十分生动地表达了出来,听得人人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

“杰西被赤柬军掳走,秀珍心中的伤痛焦急,真是难以形容,快乐的日子结束了!

莱恩停了片刻,续道:“从那天起,秀珍就带著孩子,在柬埔寨境内流浪。在那段时间内,她所身受的苦楚,随便讲上一两件,都会听得人流泪。她为了要有杰西的消息,甚么都肯做……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都只是为了要再见杰西一面……而赤柬军又是著名的残暴,所以她的遭遇……唉……她的遭遇,我真是不忍心说。我只能说,她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爱杰西,为了想再和杰西在一起,不论她做过甚么,杰西若是能和她再见,一定会感激得痛哭!”

莱恩上校并没有详细讲述那一段时间内,阮秀珍为了寻找丈夫而发生的遭遇。原振侠也早已决定,如果莱恩要详细叙述的话,他一定要打断他的话头。

一个美丽的少妇,在这样的环境中,会遭到甚么样的屈辱,会有甚么样惨痛的遭遇,实在是随便想想,也可以想得出来的。那可以说,是超过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了,也唯有仗著内心对丈夫的深切爱意,她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支撑下来。莱恩上校的话,实在是很简洁有力的,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只为了要再见到杰西!

大厅中维持著沉默,想起了可怜的阮秀珍的遭遇,人人心中都十分同情。苏耀西首先打破沉默:“若是阮女士有需要任何帮助,我一定尽全力!”

苏耀西财力雄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这样应允,对阮秀珍的前途而言,自然大有助益,所以立时有人鼓起掌来。

在这时候,宋维又插了一句:“她需要的,不是金钱上的帮助!”

莱恩陡然问:“你认识秀珍?”

可是宋维对这个问题,却紧抿著嘴,一言不发。

他的这种神态,又使得人人心中疑惑:这个宋维,在整件事中,究竟是扮演著甚么角色呢?何以他像是甚么都知道一样?他一定和整个事件有著关联,可是到目前为止,在已知的事实中,却又彷彿没有他的存在,这个人真可以说是怪异莫名!

莱恩又把这个问题问了一遍,宋维仍然一声不出,而且用双手掩住了脸。

莱恩没有再问下去,他继续道:“秀珍的努力,可以说没有白费,她探听到,杰西在被俘之后,并没有被赤柬军杀害,他丰富的军事才能救了他。当赤柬军发现了他有这方面的才能之后,对他还十分客气。可是虽然有了消息,却并没有用处,赤柬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连正式的编制也没有,形同大股的流寇,秀珍全然无法知道杰西究竟在哪里。

“过了不久,局势剧变,越南军队开了进来,大批难民涌向泰柬边境地区。秀珍随著难民群,还在不断打听杰西的消息。后来,在柬埔寨境内,实在待不下去了,就进入了难民营。

“当她看见我的时候,由于杰西给她看过我的照片,所以她认得出我来。当她叫了我的名字,我有了反应时,她简直是遇到了救星一样!

“在办公室中,她向我约略说了经过,我就和泰国官员商量,泰国官员也十分合作……我看多半是由于我的身分,允许我把她带到曼谷去。当天晚上,我和秀珍以及小杰西……一起搭车到曼谷去,搭的是我专员的车子。在车中,我可以问她更多的问题。

“我问的问题,全是有关杰西的。

“因为杰西……是我亲手埋葬的。他在被埋葬之后,如何又失踪,可以继续活下去,这一点,我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

“自然,我没有把杰西阵亡的这件事说出来,我问得十分有技巧。我问:‘秀珍,你好好想一想,你在私奔之前,见到了杰西,他有甚么异样?’秀珍连想也没有想,显然,那时的情景,在她的脑海中,不知道已回忆过几千百遍了。她道:‘和上次他来度假不同……他一见我,就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也紧拥著他。我爱他爱得那么深,我们两人紧拥著,我在发抖,他也在发抖……’

“我在这时,问了一句:‘你……有感到他的心跳?’秀珍并没有怀疑我为甚么要这样问,立时回答:‘当然有,他心跳得厉害,他告诉我,他是逃出来的,他很害怕,怕得不得了,但一切为了我,只要见到我,他就快乐了。他要我和他一起逃走,我立即就答应,告诉他,天涯海角,我跟定了他。我们真希望就一直这样相拥著,不要分开……足足过了两小时……以后的事,彩云一定已经向你说过了。’

“我点头:‘是,彩云说你们一起上了一艘船,后来她还收到过你们寄来的明信片。告诉我,他……杰西……和普通人没有甚么两样?我的意思是说,他完全没有甚么异样之处?’我这样问,是想知道一个明明是死了被埋葬的人,怎么可能又活过来的。

“秀珍想了一想,奇怪我为甚么会这样问,我只要她回答,秀珍才道:‘我不觉得他有甚么异样,只是……他十分怕雷电。每当雷雨或是行雷闪电的时候,他会怕得发抖,一定要紧紧抱著我。我笑他,他说从小就是这样的,对行雷闪电,十分敏感。’各位,我认识了杰西很多年,他没有对雷电的恐惧,这一点我绝对可以肯定!

“他不怕雷电,在越南,雷雨是很普通的事,要是怕打雷的话,我早就知道。可是秀珍却说他怕打雷,那,我当时就想,是不是和他在一个大雷雨之夜……发生了变化……有关呢?

“各位请原谅我,尽管杰西在失踪之后,证明他还活著,可是他是我亲手葬下去的,我始终认为,这其中有不可解释的谜团在!

“到曼谷的路程相当远,行车要好几小时,在那段时间内,我不断和秀珍谈著话。

我发现那一段可怕的生活经历,对她有极严重的影响,形成她在心理上一种悲惨的麻木。有很多惨事,听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发冷颤,可是她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冷漠得像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最多在口角,泛起一种令人感到凄然欲绝的笑容……

“各位请不要笑我,秀珍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当一个这样美丽的女人,口角带著这种笑容时,会使看到的人心碎。尤其作为一个男人,就自然而然会想到,我要帮助她,我要保护她,我要令她快乐,我要使她尽量忘却那一段悲惨的日子!

“唉!当时我也这样想,而且真心诚意地这样想,我心中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想帮助她。所以,当她的口角屡屡出现这种笑容之际,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轻轻碰著她的口角,好使她的笑容看来不那么凄楚。

“秀珍几乎没有甚么反应,只是用她那种焦虑、惶急的眼神望著我。我一直在问杰西的事,看起来,杰西除了怕雷电之外,别无异样,而且,孩子也很正常。

“对了,我很少提及孩子,孩子很正常,我只能这样说。很小,不懂事,在整个行车途程中,他大半时间睡著,只有一次醒了,吵著要吃奶……

“当孩子吵著要吃奶的时候,秀珍现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来,道:‘孩子可怜得很,没有食物,我只好一直喂他奶。’她的话听来虽然平淡,但是我自然听得出,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在内。我忙安慰她:‘不要紧,到了曼谷,要甚么有甚么!’她坐在我的身边,犹豫了一下,就解开衫钮……天,我连忙转过头去,可是已经有了那极短暂时间的一瞥,看到了她丰满挺秀得叫人难以相信,像是象牙雕成一样的胸脯!

“当我转过脸去时,我只觉得全身都僵硬,心跳得几乎连司机都听到了。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紧张过,我耳际甚至发生轰鸣声──”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

宋维在这时候,用极低的声音,叽咕了一句话。他说得十分低,连在他身边的原振侠都没有听清楚。

莱恩上校的声调相当动人,措词也恰到好处。所以他的叙述很能引人入胜,把当时的情景形容得十分细腻。

原振侠沉声道:“上校,对好朋友的妻子,你也会这样子?”

一个年纪较大的会员,发出了责备:“上校,我不能不说,你的心灵不是很乾净!

莱恩苦涩地笑了一下:“何不乾脆说卑鄙?”

那年老的会员道:“我正有此意。”

莱恩有点激动:“你错了,先生,我绝不承认自己卑鄙,甚至不承认自己的心灵上有甚么不乾净之处。任何男人,看到了如此美妙动人的女性胸脯,都会和我一样,有同样的反应,这是人的本能、天性!我又没有盯著她再看,当然更不会动手去触摸一下那看起来已是如此诱人的肌肤。先生,要克制自己做到这一点,不是容易的事!”

宋维在这时,又叽咕了一句。这一次,原振侠听到他在说甚么了,他在说:“是的,是的!”

一听得他这样说,原振侠就不禁怔了一怔。即使是没有甚么推理能力的人,也能从这句话中,可以推断出,宋维一定是认识阮秀珍的!

莱恩正在叙述,他自己是如何被秀珍的美丽所吸引,莱恩的这种反应,甚至是接近不道德的,因为秀珍是他好朋友的妻子,可是宋维却由心底表示同意。如果他不是认识秀珍,至少见过秀珍,否则何以会这样?

原振侠立时想到,莱恩在“奇事会”出现,难然只是偶然,但是这次偶然的事情,却已和他叙述的事,发生了某种联系,事情一定还会扩大发展下去!

原振侠感到苏氏兄弟正向他望来,当他们视线接触之际,原振侠知道,他们这时心中所想的,和自己所想的一样──那个阮秀珍,究竟美丽到了甚么程度?那实在很引人遐思。当时,她在经过了一段如此悲惨的日子后,才从难民营中出来,单是解开了衣衫哺乳,已足以令得莱恩上校如此失魂落魄!而且,莱恩的妻子彩云,照他自己所说,也是一个标准的东方美人。

在同一时间内,想起这个问题的人,纵使不是全体,也是大多数。所以一时之间,大厅之中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还是莱恩先打破沉默。他先叹了一声,用模糊不清的语调,自言自语似地道:“越南女性肌肤的柔腻,在西方男人的眼中,本来已是奇迹。可是在那一刹那间,我看到了奇迹中的奇迹!”

他还是在赞扬阮秀珍的美丽,但是接下来,他又恢复了叙事:“等到到了曼谷我的住所,仆人开了门,我带著秀珍进去,彩云从楼上下来,还未曾走完楼梯,她就看到了秀珍。她惊讶得尖叫起来,真的像是一团彩云一样,自楼梯上飞扬而下,和秀珍紧紧地相拥。彩云在和我结婚之后,日子甜蜜而幸福,那令得她变得略为丰满,和秀珍的苗条相比,更加显著。彩云和秀珍一起流著泪,彩云的泪,是为了旧友重逢的高兴而流的,秀珍的泪是为甚么而流?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彩云拉著秀珍,又叫又跳,一面不断地问我:‘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我只答了一句:‘在巡视难民营的时候,秀珍认出了我。’我是不必多说甚么的,彩云和秀珍既然是好朋友,秀珍自然会把自己一切经历说给彩云听。

“在这时候,我真想暗中告诉秀珍一下,有关她那段悲痛的日子中的一些事,特别是她为了要得到杰西的消息,怎样去供赤柬军蹂躏糟蹋的事,最好作一个保留,别讲给彩云听。

“当时我为甚么会有这种念头呢?因为我想到,彩云的生活一直很幸福,一个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即使是秀珍的好朋友,对于秀珍这种悲惨的遭遇,也是不容易理解的。非但不能理解,而且可能起反感!

“可是我却找不到机会,对秀珍讲那几句话。彩云表现得极热情,一刻也不离开秀珍,她把她拉进浴室,吩咐仆人照顾小孩,又向我作了一个鬼脸:‘今晚我和秀珍睡,你自己设法吧!’当晚,我一个人,在一家小酒吧中,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带著醉意回家,在那一晚上,我不只是喝酒,也在好好地想。杰西的生死谜团,我无法解得开,这可以暂且放过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有两件事要做,一是肯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二是尽一切可能,寻找杰西。

“当我走进花园时,我看到了秀珍。她站在一大簇鲜花中间,穿著一件看来并不是很称身的长睡衣,赤著脚,凝视著花朵在发怔。一看到她,我也怔住了,各位一定知道,我是为甚么而怔呆的。我先是呆立著,然后,身不由主地向她走了过去,一直来到了她的身边,怔怔地望著她。她的一头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看起来很苍白,但已经和在难民营时完全不同。她是那么的清丽,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女人,在经历过如此可怕的长时期折磨和摧残之后,怎么可以在体态和容颜上,还保持这样绝俗的清丽?

“她向我望来,现出美妙动人的微笑:‘彩云还在睡,我先下来走走。’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自觉一身都是小酒吧中染来的烟酒味,根本不配和她站得太近。本来,这种感觉是毋须说出来的,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甚么,我结结巴巴地,把我的感觉说了出来。

“她听了之后,凄然道:‘你在说甚么?我是世上最脏的女人,你……可知道我是带了多少种病进难民营的?难民营的驻营医生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同时有那么多种可怕的疾病的。我一直在想……要是杰西知道了我的经历,他是不是肯原谅我?’我当时不可遏抑地吼叫了起来:‘杰西要是对你稍有异言,那么他就是畜生,不是人!’

“秀珍激动地流著泪,靠在我的肩头上抽搐,我一动也不敢动地站著,直到她自己抬起头来。我问:‘你把一切都对彩云说了?’她默默地点著头,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希望自己担心的事不会出现,我缓慢地倒退著进了屋子。

“进了卧室,彩云还在酣睡,昨天晚上她和秀珍一定谈了整晚。我洗了澡,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一直到中午,我们才一起醒来。彩云坐了起来,望著我,道:‘秀珍有一段极可怕的经历,你知道不知道?’我含糊地应著,彩云皱著眉:‘你得帮她找最好的医生,她那……些病……未必全治愈了……还有……你得找人来……把我们的屋子,进行彻底的消毒……我事先并不知道……’她又继续讲了一些,我根本没有听下去,只是那一刹那间,我觉得彩云忽然变成了陌生人了!

“自然,一切全照彩云的意思办。医生证明难民营的营医很负责之后,我看彩云才松了一口气。秀珍和孩子住在我们家的客房,很快地,我就看出彩云和秀珍间,有了无形的隔膜,再好的朋友,由于身处环境的不同,友情也会渐渐生疏的。这个道理我很懂,也不能太责怪彩云。

“我在那一段时间中,尽量避免和秀珍相见,因为在不到半个月中,由于营养的正常,秀珍更是容光焕发,全身没有一处不散发出极度成熟女性的魅力。这种魅力,简直是无法抵挡的。有一次,连彩云也由衷地道:‘秀珍真是美丽极了,我带她去参加一些叙会,她风采夺目,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眼光。这样的一个美女,要不是她是杰西的妻子,我真无法把她留在家里!’

“对彩云的话,我不作任何反应。而另一方面,我的工作本来就很忙,再加上为了确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我还要各方面奔走。

“奔走的结果很令人沮丧。杰西的阵亡是早有记录的,如果没有孩子,事情还好办一点,可以说秀珍和杰西的婚姻,是阵亡之前的事。可是孩子只有两岁多,杰西阵亡已超过四年,这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事!

“我又向有关方面解释,杰西的阵亡,只不过是一个误会。为了这件事,我上了六次华盛顿,直接和国防部高层接触。好不容易,我的解释被接纳了,国防部肯注销杰西的记录,只要我做到一件事──把杰西带来。

“国防部的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要证明杰西没有死,自然要令活著的杰西现身才是。可是,杰西如今在甚么地方呢?我照实说,杰西可能在柬国境内,对抗越南军队,他不是以美国军人身分在这样做,只是以私人的身分在活动。

“国防部一听有这样的情形,倒大感兴趣。尤其是情报部门,我的一些老上级和同事一再向我询问详情,我实在无可奉告。一直到最近,有关人员介绍了在巴黎、北京和平壤之间轮流居住的,柬埔寨以前的国家元首,现在的该国抗越联盟首领,西哈努克亲王和我见面,我才有了进一步的消息。

“西哈努克亲王是一个相当平易近人的人,虽然在他当政时期,给人以花花公子的感觉,实际上,他是一个艺术家性格的人,有著太多的幻想。在残酷的斗争中,自然打不过赤柬军,由于越军的侵入,赤柬军才和他勉强又结了联盟的。”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听他讲述的人,都自然而然吁了一口气。上校的叙述真可以算是多姿多采的了,从死尸的失踪,到两段异国之恋。在他的叙述之中,人人都可以听出,他对秀珍的迷恋已极深,不管他如何能克制自己,看来如果发展下去,自我克制的堤防必然会崩溃。

这种恋情,本身已经是惊心动魄的。而忽然之间,他又讲起和一个流亡在外的“国家元首”见面的经过来,真正是变幻莫测!不知道他下一步,又会讲些甚么?

莱恩喝了几口水,才又道:“西哈努克名义上是抗越联军的领导人,而且,正有安排,要使他进入赤柬军的一个游击基地,去鼓励士气。所以有关方面才安排我和他见面,希望能在他口中,得知一些有关杰西的消息。那次见面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他以前政治上的死对头,赤柬军的头目在。

“那两个赤柬军的头目,十分阴险,一提及是不是有外国人在军中,立时矢口否认。西哈努克却说,据他知道,的确有外国人在,至少有两个是西方人,还有……甚至有一小队,是非洲一个国家精选的有经验的军官。西哈努克提到这个北非洲国家时,并没有说出这个国家的国名,只说主动和他会晤,提议帮助他的军队的,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女将军。”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时,轮到原振侠失态了!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来。

黄绢!北非洲一个国家的女将军,那除了黄绢之外,不会有别人!

宋维是最早向原振侠投以奇讶眼光的人,莱恩被原振侠的惊呼打断了话头,呆了一呆,才道:“我真没有想到,我在这里叙述一件奇事,不但把我自己心中的恋情透露了出来,而且还引起了两位先生的反响。我只好说,世界实在太小了!”

原振侠分辩了一下:“我……和你的故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莱恩“哦”地一声,不置可否。

原振侠想进一步解释,但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只好点著了一支烟,深深地吸著。

莱恩停了半刻,道:“这个国家的目的,据亲王说,是想把他们的势力扩展到亚洲来,他们是从事一种并无把握的投资──投入一定数量的军火和人员,要是联合抗越行动成功了,他们自然可以得利。这是国际政治上的把戏,我随便提一提就算了。

“当我听到,在联合抗越部队中,真有可能有西方人时,我兴奋莫名。又回到了泰国,我对彩云说,我要去找杰西。

“当时,秀珍也在,秀珍用感激莫名的神情望著我。唉,任何男人,在她这种目光之下,是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的。而彩云听了之后,却大力反对。彩云的反对是有道理的,越南军队在柬埔寨实行残酷的军事统治,用精良的装备和超过十倍的兵力,在扫荡抗越联合部队。到柬埔寨去找杰西,是极其危险的事,彩云当然不希望我去冒这种险。

“在彩云激烈的反对之中,秀珍默然无言。当时,闹得很不开心,彩云赌气独自先睡了,我在花园中坐著。到凌晨,秀珍忽然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幽幽地叹著气,道:‘只要能找到杰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莱恩先生,你的眼光,女性的敏感,可以知道你心中在想甚么,如果你真是要,我可以给你!’

“我真的震动了,我一点不怪秀珍,只怪我自己,竟然在自己的眼光之中,流露出了自己对秀珍的欲望!我双手抱住了头,道:‘走开!走开!你迟一步走,我就……无法克制自己了!’秀珍默默无语,走了开去。我望著她诱人之极的背影,真想扑上去,把她按在草地上!我身子发抖,在她身后哑著声音道:‘你放心,不论甚么人反对,我一定要去!’

“秀珍转过头来,用极感激的神情望著我,我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论彩云如何反对,我还是决定了要去找杰西。一则,杰西是我的好朋友,二则,我……也可以藉此离开秀珍,第三,把杰西找回来,秀珍是他的妻子,我就可以克制自己对秀珍的爱恋。虽然明知危险,可是我还是要去!”

莱恩急速地喘息著,闭上眼睛,身子靠向沙发的背。他的叙述,又告一段落了。

主人在隔了一会之后,道:“虽然危险,可是你还是度过去了。杰西──”

莱恩摇头:“不,我还没有去。我想在出发之前,听听有见识的人的意见,几经艰难,才见到了卫先生,卫先生又把我介绍给各位!”

主人十分感兴趣:“卫先生的意见怎样?”

莱恩苦笑了一下:“他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杰西当时,一定误被当作死亡。整件事,如果作简单的解释,就一无神秘之处,他说我的故事,反而在感情上很动人!”

主人“嗯”地一声:“确然在感情上极动人,原来你还没有去……当然,你认定杰西是死而复生的,这可以说是一件奇事。但是我们除了接纳你入会之外,我看没有甚么人可以给你帮助。”

原振侠先向宋维望了一眼,宋维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振侠叹了一声:“上校,你提起过的那位女将军,和我很熟。如果她有部下在柬埔寨,是不是我和她先联络一下?你到那里去,也可以有点照顾。”

莱恩还未置可否,一个会员道:“等一等,上校的故事之中,照说,死了之后,经过埋葬,尸首又失踪的人应该是四个。除了杰西之外,还有三个……这三个人,是不是也复活了?如果他们也复活了,他们的下落又如何?”

这个会员的问题,立时引起了一阵附和的声音来,显然大家心中都有同样的疑问。

莱恩上校摇著头:“我不知道,其余那三个人,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杰西一样复活了。因为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我看……只怕没有人可以知道他们的下落了!”

莱恩上校的话才一住口,在原振侠身边的宋维,又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来。

由于当时,大家都留心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整个厅堂之中十分静。宋维发出的那一下古怪的声响,听来也十分刺耳。

莱恩看来已到了无可忍受的极限,他陡然站了起来,指著宋维,以极严厉和极不客气语气道:“我可以肯定,你在我叙述的事情中,担任了一个相当地位的角色。这种偷摸掩遮的行为是十分卑劣的,你知道些甚么,不妨坦然讲出来!”

宋维本来是双手抱住了头的,在莱恩的指责下,他先是缓缓地放下手,然后,又慢慢抬起头来。当他抬起头来之际,他是面对著莱恩的,可是他的目光却又十分散乱,并不是望向莱恩。

他所发出的声音也十分低微,听来像是在喃喃自语:“是的,偷偷摸摸和掩掩遮遮的行径是最卑劣的,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他讲到这里,才陡然提高了声音,目光也直直盯注在莱恩的身上:“上校先生,那么,是不是可以问一问你,你那样急迫,想找到杰西的真正目的是甚么?”

各人听得宋维这样责问莱恩,都不禁怔了一怔,觉得他这样问是多余的。

杰西是莱恩的好朋友,又有著死后“复活”的奇事在他的身上发生,莱恩无论是为了帮助杰西、秀珍和杰西的孩子,或是为了要追究杰西死后复活的谜团,他都应该把杰西找出来。宋维这一问,岂不是十分多余?

可是,出乎各人意料之外的是,在宋维看来阴森和锐利的目光注视之下,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问题,却令得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

接著,他竟不敢和宋维的目光相接触,偏过了头去,发出的声音也极不自然:“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要把他找出来!”

宋维的声音变得十分尖利:“别掩饰,上校先生,还有真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甚么,说!”

莱恩又陡然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他显然是由于心情的激动,而变得不可控制。

他发出了一下吼叫声,陡然向宋维冲了过去!

他这种动作,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冲向宋维的目的是甚么。所以有两个人企图拉住他,可是他却将那两个会员用力推了开去,仍然疾冲向前。

宋维自然也知道莱恩来意不善,所以一下子站了起来。宋维的身形十分矮小,人又瘦,和高大挺拔的莱恩相比较,差了老大一截。

人人都可以看得出,宋维虽然在口舌词锋上,占了很大的便宜,但是真要凭气力打架,莱恩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他提起来,摔在地上!所以,坐在宋维旁边的原振侠,也立时站了起来,一横身,恰好在莱恩冲到宋维身前的时候,阻在两个人的中间。原振侠是学过空手道和柔道的,在西洋拳击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他一横身阻在两人之间,立时伸手,想阻住莱恩。

可是莱恩向前冲过来的势子实在太猛烈了,原振侠用力一推,非但未能把莱恩推开去,他自己反倒被莱恩撞得向后跌出了一步。而宋维就在他的身后,他一退,撞在宋维的身上。那一撞,令得宋维又撞到了他身后的椅子,连人带椅一起跌在地上。

莱恩还不肯甘休,反手一拨,想将原振侠推开去,再去对付宋维。原振侠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时,宋维一面站起身来,一面道:“上校,我们在战场上已经打得够多了,为甚么还要在这里打?”

这一句话,令得莱恩陡然静了下来。

不但是莱恩静了下来,所有的人,也都有一种愕然之感。宋维这个人,究竟是甚么来历,没有人知道。只是他自莱恩开始叙述他的奇事之后,就不断地用怪异的言语,甚至怪异的行动来作穿插,使人隐约感到,他和莱恩所讲的那件事,是有著极大关联的,可是莱恩却又偏偏不认识他!

这已经使他看来极其神秘了。而如今,当莱恩声势汹汹冲过来,要和他打架之际,他又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更是令人诧异!

(莱恩为甚么因为一个听来十分普通的问题,而大动肝火,各人心中也有怀疑。但这时不可理解的事接踵而来,各人也没有闲暇去想这个问题了。)

宋维这一句话,是说他和莱恩上校在战场上打过仗的!那是在甚么时候的事?当然不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甚至也不会是韩战,那么,就是越战了!

而莱恩上校所讲的奇事,就是在越战期间发生的!

在众人的错愕之中,宋维已经站了起来。每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连在他身前的原振侠,也转过头去望著他。

宋维的神情十分镇定,带著几分造作出来的冷漠:“各位一定从我的话中想到了,我曾是一个军官,越南军队中的军官。”

莱恩上校指著他:“你曾和我在战场上交过锋?”

宋维勉强笑了一下:“不止一次了,上校。我们曾搜集到你的详尽资料,所以,你刚才一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你,也知道你将要和我们讲些甚么!”

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奇怪,我怎么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宋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始终带著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森:“我看,一来是由于你们的情报工作欠佳,二来是由于这场仗,自始至终是你们在明,我们在暗的缘故。我领导部队,专门对付你的情报单位基地,前后一年多,你连对方的指挥官是甚么样子都不知道,可知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早已注定是要失败的!”

莱恩给宋维的话,讲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冷笑了一声:“军官先生,我看你现在,也不见得在为你军事上取得了胜利的国家效力!”

宋维苦涩地笑了一下,主人扬声道:“两位请别在政治的歧见上多发表意见,说话的时候,也请注意一下修辞。”

主人的话,当然是针对了宋维刚才所说,甚么“帝国主义侵略战争”之类的话而说的。若是事情陷入了政治歧见的纷争之中,那是十分乏味的事,所以立时有不少会员大声附和。

莱恩吸了一口气,直盯著宋维:“军官先生,你想告诉我们甚么?”

宋维缓缓地摇著头:“别再这样叫我,我现在已经不是军官,只是一个……一个……可以说,只是一个流浪汉。为了……为了……”

从他讲话的前后语气听来,他接下去应该讲的,自然是为了甚么才会变成一个流浪汉的。可是他讲了两次“为了”之后,现出十分伤感的神情来,却没有再讲下去。

莱恩对他的敌意,是十分明显的:“宋维先生,对于你为甚么脱离了军籍,而成为一个流浪汉,我们没有兴趣……”

却不料,宋维陡然发出了一下十分尖锐的笑声来,道:“别人没有兴趣听,你会很有兴趣的。上校先生,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莱恩显然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是不屑地耸了耸肩:“说些大家都有兴趣的事吧!”

这一次,宋维居然十分爽快,立时道:“好,这件事,大家一定感到有兴趣的。刚才莱恩上校提到的,在他阵地上,那个大雷雨之夜发生的进攻,是由我指挥作战的!”

宋维这句话一出口,人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而且,真的感到了极度的兴趣。

大雷雨之夜,越军进攻,美军坚守,其中的经过,大家都听莱恩说过了。

在整个越战而言,这场进攻,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场小战役。

可是,也就是在这场小战役之后,莱恩登上了瞭望台,发现日间被埋下去的四具尸体不见了。其中还包括了后来又出现了,和阮秀珍私奔的杰西在内。

所以,人人意识到,宋维必然会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述这件奇事。

在惊诧声之后,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莱恩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是进攻的指挥官?”

宋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莱恩的话,在停了一会之后,他自顾自道:“当天日间,天气是闷热异常,我就知道晚间一定会有一场大雷雨。雷雨可以令敌人的戒备松懈,有利于我军进攻。”

莱恩在这时,咕哝了一句:“趁黑夜、趁大雨进攻的伎俩,一点也不新鲜!”

宋维仍然不睬莱恩,继续讲著:“日间,我们听到敌军阵地上传来军号声──对不起,我习惯称美军为敌军,当时,事实上确然如此!”

他作了一下声明之后,没有人有甚么异议。事实的确如此,从来也没有一场战争,像越战那样,交战的双方,充满了如此深刻怨毒的仇恨。那几乎是人类历史上最疯狂的一场战争!

宋维吸了一口气:“我们曾经在敌军的阵地附近,布置了许多陷阱,这是我们进行这场民族战争的特色。由于敌军有著压倒性的武器优势,我们虽然得到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支持,但是在武器装备上,还是不能和敌军相比。”

莱恩用极不耐烦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头:“别分析越战中双方武器的优劣了,说实在的事情吧!”

宋维冷冷地白了莱恩一眼:“事实证明,战争的胜败,决定在人,不是决定在武器。我们使用了一切可以杀伤敌人的办法,有一些,是十分原始的。”

莱恩又插言道:“十分野蛮的!”

宋维冷笑:“我看不出用削尖的竹子来致人于死,和用机鎗把人射死之间,有甚么文明和野蛮的分别!”

原振侠摊著手:“两位,请别再以过去的敌对立场,来作这一类辩论,这是永远没有结果的事。我们是奇事会的会员,我们要听的,是奇异和不可思议的事!”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望定了莱恩。莱恩闷哼了一声,退开了几步,坐了下来,扬著头,看来他不准备再打断宋维的话了。

宋维在停了片刻之后才开口:“这些陷阱,我们自己都可以识别,但敌人一不小心就会中伏。陷阱之中,有一种,是把一种有著十分尖锐硬刺的野果子,浸在一种毒液之中,使得尖刺之上,染满了毒,这种尖刺,当一个人不小心踏上去时,可以刺穿普通的鞋底。而在丛林之中,地上有一些带刺的野果,那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事。这种陷阱,对于杀伤敌人的巡逻队,特别有效,因为敌军的巡逻队,只是注意有没有人伏击,绝想不到使他们进入死亡的陷阱,就在他们的脚下!

“这种陷阱,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中伏者在中毒之后,通常都是在一小时左右,毒才发作。一发作就死,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当然脚底会有几个被尖刺刺出的小孔,但是谁会去留意一个死者的脚底呢?”

莱恩上校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喃喃地道:“卑鄙,真卑鄙!”

宋维只是略向莱恩望了一眼,并不理睬他,自顾自道:“当日,听到敌军阵地中吹起了哀号,我知道敌军中有人死亡,可是我又确知,我们未曾和敌人有过正面的接触,所以我知道敌军的死者,是中了埋伏的陷阱而死的。由于我们所设陷阱的种类十分多,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死者是中了那一类的陷阱而死。直到今天,听了莱恩上校的叙述,我才肯定,死者是踏中了有毒的刺果而死的,因为上校说他们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而其他的埋伏,可以令中伏的死者,死得十分可怖。”

宋维把一切说得十分详细,所有听的人,都屏住了气息。宋维的叙述,彷彿把听的人,都带进了当日越南战争的发生地点。闷热、泥泞、充满陷阱的丛林,敌对的双方,用尽了一切杀人的方法,要把对方杀死。从使用最先进的武器,到最原始的陷阱,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宋维又道:“那种毒药,是我家乡的一种偏方,用将近十种剧毒的动物和植物配制成功。我是越南北部人,我的家乡,接近寮国和中国的边境。正如各位刚才所说,在东方,有许多神秘的药物,可以致人于死,而现代医学却无法查出死因。这一类神秘药物,在我家乡都有秘密的配制合成的方法,绝不外传。那一带山区,一直十分神秘,有关蛊毒的事,在那里也特别多。

“各位,我之所以说得这样详细,只想说明一点,根据神秘配方配出来的毒药,根本是没有解药的。一旦毒药混进了血液之中,中毒的人非死不可,没有任何生存的机会。

“我既然肯定了杰西少校四个人,是中了那种我们家乡的,山地土语称为‘归归因根’的毒药而死的,他们真的是死了!”

各人听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耸动。

苏耀西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是,我知道这种毒药‘归归因根’的土语,解释出来是必死无疑的意思。”

宋维听得苏耀西这样说,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眼光望定了他,不断地眨著眼。

苏耀西解释了一下:“家父和一件相当怪异的事有过关联,这件事和巫术有关。所以我们兄弟,曾对各种神秘的咒语和药物都下过研究,知道这种剧毒的名称,也知道这种毒药的成分之一,是一种很小的壁虎。”

宋维凝视了苏耀西半晌,点了点头。

原振侠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苏耀西所讲的怪异的事,他是曾经亲身经历过的。这件事,已被记载在名为《血咒》的故事中。

宋维在点了点头之后,闷哼了一声:“毒药的配制,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和家乡保持联络,不断有毒药的供应,这使我在民族解放战争中,立了不少功劳。”

宋维在这样讲的时候,掩不住他心中感到胜利的神态。可是听到的人,却个个不寒而栗。他说的“立了不少功劳”,自然换句话说,是他用这种毒药杀了不少人。

一个会员道:“宋先生,你讲到现在,不过是肯定杰西少校和另外三个人死了。这上校早已说过了,似乎和奇事无关?”

宋维沉默了片刻,才道:“听到敌军的阵地中奏起了哀号,我当然高兴,曾派出了三个士兵,去侦察一下敌军死亡人数。三个人侦察回来,报告说死的敌人一共是四个。

我当时听了,也没有在意,因为我已决定,天色一黑必有雷雨,我要布署趁机进攻。

“果然,到了晚上,雷声隆隆。我的部队,藉著雷声和漆黑的天色掩护,从四面八方,接近敌军阵地。等到大雨开始时,我们已来到敌军阵地极近之处,莱恩上校,你说是不是?”

莱恩上校面颊抽搐了几下,点著头:“是,敌人离我们极近,近到了……几乎可以听到敌人的呼吸声。真是……”

他想起了当日激烈的战事,声音不禁有点异样。

宋维继续说:“我是总指挥,我把指挥所设在离敌军阵地极近处,这样才能鼓励部下奋勇进攻。我的指挥所,就在日间敌军埋下了四具尸体之处。”

宋维讲到这里,莱恩上校陡然震动了一下,眼睛睁得极大,盯著宋维。

宋维在那一刹那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甚至身子不住发起抖来。抖了好一会,他才吞了一口口水:“由于要发挥每一个人的战斗力,在我的身边,只有一个通讯兵。我伏在地上,大雨溅起来的泥浆,使我和那个通讯兵的全身,都成了一个泥人。我通过无线电对讲机,知道进攻的情形,虽然攻势很强,但是敌军也守得十分严密。我下令要在东翼打开一个缺口,就可以令敌军阵地瓦解,因为根据情报,东翼的守军比较弱。”

正在用心听著的莱恩上校,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

宋维向莱恩望去:“我的判断是不是正确?”

莱恩想了一想:“是,如果你集中力量攻东翼,那里的防守较弱,如果突破了东面……我的阵地可能守不住。”

他迟疑了一下:“可是当时,并没有对东翼特别地加大压力,为甚么?是你的部下不听命令?”

宋维摇头:“不是,是我没有机会下这个命令!”

莱恩现出十分疑惑的神色来,因为宋维的话不是十分容易理解。在激烈的战斗之中,看到了敌人的弱点,有了进攻的方法,可以说没有甚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何以宋维会“没有机会下这个命令”呢?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等著宋维作进一步的解释。这时,也人人都可以注意到,宋维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甚至用双手掩住了脸片刻,才能够继续讲下去:“当时,我才转过脸去,要对在我身边的通讯兵下达命令,好通过他把命令传给我的部下。可是,我一转过头去,我就看到,我就看到……”

当他讲到这里时,或许是由于精神的过度紧张,他把每一句话都重复了两遍,而且在急速地喘著气。

喘了好一会,他才道:“我看到在大雷雨的冲刷下,地上有四处地方,出现了凹形。我知道就在下午,这里曾埋葬了四个死人,新掘过的土地,泥土虽然又铺了上去,总比原来的松软,给大雨一淋,凹陷下去,是十分正常的现象。可是……可是那四处凹陷下去的地方,却在裂开来,天!我看到了泥土裂开来,在大雷雨之下,我看到了四个人,自泥土之中,挣扎著,慢慢地,天!像是甚么昆虫的蛹,在茧中要挣扎出来一样,硬是从泥土中挣扎了出来!”

宋维的语音越来越是尖利,当他讲到后来的时候,简直已是在尖叫一样。再加上他讲述的事情是如此之诡异,所以听得人人都起了一股寒意!莱恩上校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宋维转过身去,抓了一瓶酒在手,大口喝了几口,才吁了一口气:“当时,我心中是恐惧极了。在最初的一刹那,我想到的是死人复活,僵尸!但是多年和敌人斗争的经验,却又立即告诉我:我中计了,敌军在这里设下了埋伏,我中计了!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恰好又是连续的几下闪电。那四个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在闪电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动作。”

宋维又大口喝了两口酒:“我看到他们正在用力向脸上抓著。他们的头脸上,都包扎著布,他们双手用力抓著,想把包扎在头上的布抓开来!”

莱恩上校又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身子也把不住在发著颤,喃喃地道:“……杰西头上的布,是我亲手……包上去的!”

宋维继续道:“其中两个,已将布抛了开来。在闪电之中,看到他们的脸,毫无疑问,他们是死人……活人不可能有那么难看的脸色,也不会有那样的眼神。当他们四个人,全都把脸上的布扯开了之后,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我。我也留意到了,他们的手中并没有武器,我真正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作为一个革命军人,本来是绝不应该恐惧。我……不是怕死,我在战争之中,不知有多少次面临死亡,我一点也没有恐惧过。可是那时发生的事,却是超越了死亡的,根本是全然不可思议的可怖。我……可以不怕死,但是一想到死了之后,被埋在地下,却在大雷雨之夜,自泥土中挣扎出来,还要扯去包在头上的布……这却令人不寒而栗……”

所有的人都十分静,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从杰西在三天后,还能在西贡出现,和他所爱的女孩子私奔这一点看来,死而复生,似乎并不可怕!”

宋维望了原振侠一眼:“当时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身上……本来全是泥,可是由于雨实在大,一下子就把他们身上的泥,全都冲成了泥水,顺著他们的身子流下来。他们也开始蹒跚地向前走出来,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有人在我的身后抓住了我。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震惊本已如此之甚,再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我,我根本连想都来不及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腿旁拔出刀子来,反手就是一刀!

“等到我一刀刺出之后,我才想起,我身边有通讯兵在!我转过头去看,那一刀,正好插进了那通讯兵的心口,是他!多半是他看到了四个死人从地下冒了起来,惊骇过度,所以抓住了我。我误杀了他,但这当然不能怪我的,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宋维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口角:“我也来不及拔出刀来,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时,那四个人越走越快,如果不是有闪电,大雨之中,我已经几乎看不到他们了。当闪电亮起来,我看到他们的背影,我大声呼叫著,喝令他们停下来。

“可是那时,雷声、鎗炮声、雨声交杂在一起,我的呼叫声,连我自己也听不见,那四个人还在向前走著。

“我在那时,忘记了自己还有指挥战斗的任务,我不应忘记的,可是在那种情形下,我简直已无法作主。我拔脚追了上去,我只记得,我每踏下一脚,溅起来的水花和泥浆,就打在我的脸上,我要不断昂起脸来,让大雨把我脸上的泥浆冲掉,才能勉力地向前看。雨越来越大,好几次,我都不知道那四个人到甚么地方去了,我奔得已经够快的了,可是他们却像是比我更快。

“我一直向前追著,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我非要弄明白我看到的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不可!不然,我一定会真的疯掉!

“一直追出了好远,来到了一条河边,当地的地形我十分熟稔,那正是我们要把敌人彻底消灭的地方。那条河的河水本来很浅,水流也不急,可是这时,由于雨实在太大,雨水汇集了起来,河水滚滚,水势极急,在闪电中看来,简直是汹涌之极。

“到了河边,我才发现那四个人,竟然毫不考虑地在涉水过河,河水浸到了他们的胸际,溅起老高的水花。我再大声叫唤,那时,我和他们相距不过十多公尺,他们仍然艰难地向前走著。我一面也踏进了水中,一面已拔鎗在手,向前射击。

“我是军队中著名的神鎗手,连射了三鎗,我相信已射中了其中的三个人。因为我看到有三个人身子一侧,立时被汹涌的河水卷走了。”

他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

莱恩的双手紧紧地握著拳。

宋维喘了几口气:“那三个人……我相信他们在中鎗之后,顺著河水,一直被冲到了大河中,自然连尸体也找不到了!”

莱恩语音艰涩:“你为甚么不开第四鎗?”

宋维用力摇了一下头:“我……当时想,如果令得四个人全消失的话,那么,就再也没有人来向我解释那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会令我一辈子生活在一个谜团之中,会使我成为疯子!所以我一定留下一个活口,要他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且,那剩下的一个人,已经来到了河的中央,开始向前游出去,我也不容易瞄准他。我也跳进水中,他向前游得十分快,我追不上他,可是他游到了对岸之后,上了岸,却只是呆呆地站著不动。等我上了岸,我直接来到了他的面前。

“当时的情形,真是诡异极了。一个我眼看他从泥土中挣扎出来的人,这时却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这个人的身上,穿著敌军的军官服装,我当然不能没有戒备。我握鎗在手,来到了他面前,可是他却像是不知道我是他的敌人一样,只是站著,双眼发直望著我。我向他大声呼唤,他也不回答,在有闪电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事实上,那时我自己的脸色,只怕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我们这样对立著,过了几分钟,他才突然道:‘我应该到甚么地方去?’我大声道:‘你被俘了!你已经是我的俘虏!’他像是对‘俘虏’这个词十分陌生,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我手中的鎗,指住了他的脸,他扬起手来,要把他面前的鎗拨开去之际,他才陡然震动了一下,视线停留在他手上所戴的一只银戒指上。

“同时,他像是欢欣莫名地叫了起来:‘我要到西贡去,秀珍在等著见我,我要到西贡去!’他叫著,竟然当我全然不存在一样,又向前疾奔了起来。我大叫著,在后面追,一面追,一面叫:‘告诉我,你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你在玩甚么把戏?你不说,我有办法使你说出来的!’”

宋维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真是在声嘶力竭地叫著,就像当时,他在追杰西时大叫著一样。

虽然人人都知道,杰西在三天之后就到了西贡,并没有成为宋维的俘虏,可是这时听得他那样叫嚷,还是怵然。因为越共对待敌军俘虏所用的酷刑,是举世著名的,谁都可以想得出,如果杰西真的成了俘虏,宋维会用甚么方法对付他!

宋维又喝了两口酒:“我在追上去的时候,至少有十个以上的机会可以杀死他,但是我的问题未有答案之前,我是不会向他射击的。他奔得十分快,我离他越来越远,当我想到,反正我追不上他,不如把他杀死算了时,他已经在我的射程之外。而没有多久,我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一直到天明,大雨停止,我虽然擅于追踪,但由于豪雨把一切留下的痕迹全冲走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再找到他过,一直……没有。”

宋维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莱恩喃喃地道:“各位,杰西和另外三个人,的确是复活了的。”

宋维苦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我不相信死人会复活,只是不知道他在玩甚么花样。直到今天,我才可以肯定他是死人,因为中了那种毒药的毒,必死无疑!”

宋维讲得这样肯定,更使众人感到诧异。四个死人,一起复活,其中三人又死于鎗下,只有一个离去,照宋维的叙述,离去的杰西少校,在开始的时候,根本像是不知道要做甚么,直到看见了自己手上所戴的戒指,才想起了西贡和秀珍来!

那么,他自己是不是知道曾经死过,被埋在地下?何以他在几天之后,就完全和常人一样?他怕打雷,是不是由于他是在大雷雨之夜复活的?千百个疑问,归纳起来,其实只有一个:他如何会复活的?

众人交头接耳,自然无人有甚么答案。就在这时,大家忽然听到莱恩提高了声音叫:“宋维先生,你准备到哪里去?”

给莱恩这样一叫,大家才注意到,原来宋维已趁大家不注意他的时候,走到了门口。这时,他已经把门推开了一些,看来是准备离去了。

他停止了推门的动作,,可是却并不转过身来:“我的叙述已经完毕了,我要走了!”

莱恩向他走了过去,到了他的身后,道:“不,我觉得你的故事,还没有完结。”

宋维陡地震动了一下,缩回了放在门柄上的手,便又垂了下来。

他维持著这个姿势,过了好一会,才道:“不,已经讲完了!”

莱恩却固执地道:“还没有,像你刚才指出我的故事还有下半部一样,你的故事,一定也有下半部!”

宋维仍然不转过身来,莱恩的声音听来更坚决:“何必隐瞒?有,就讲出来!”

宋维动作有点僵硬地转过身来,望了莱恩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往回走来,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奇事会的会员,互相望著,心中都讶异莫名。当莱恩责问宋维的时候,还有不少人以为他是无理取闹,可是宋维居然走了回来。由此可知,他的故事,真的是还有下半部的!

当宋维坐下来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宋维像是对“下半部”故事,十分难以启齿一样,口唇掀动了好几次,都没有发出声来。大家只好耐心等著,只有莱恩冷冷地道:“或许,是从秀珍讲起?”

宋维一听,身子又震动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念著:“秀珍,秀珍!”

当宋维这样低念著秀珍的名字之际,人人都可以听得出,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莱恩上校面上的肌肉不住地在抽搐,看来,有另一个人用这种充满了感情的声音,念著秀珍的名字,也会使他有说不出来的恼怒。

刚才,在他自己的叙述之中,谁都可以听得出来,他和阮秀珍之间,已经有了十分不寻常的感情,至少是他单方面,对秀珍有了不寻常的感情。但直到这时,几个观察力比较敏锐的人,才看出莱恩其实已经深爱上了阮秀珍,再也不是普通的不寻常感情了!

有几个看出了这一点的人,都不禁在心中这样问:阮秀珍究竟美丽到了甚么程度?

何以会令得莱恩上校不顾朋友之义,陷进了爱情的泥淖之中。

宋维在念了几遍之后,喉际又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音来。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倒相当平静:“那次进攻,因为我忽然去追赶那……四个人,而失去了指挥,结果进攻并没有成功。那个通讯兵死了,在战场上死一个人,自然不会有人追究,我也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只是自己不断设想著各种答案,但是却没有一个答案,是符合实际情形的。

“战争一直在继续著,我们很快就取得了胜利。在统一了祖国之后,我们又去援助邻国的革命事业……”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由于越南军队“援助邻国革命事业”,实际上是残酷之极的军事侵略,所以有不少人,都以小动作来表示对他这种说法的抗议,有的人挪动著身子,有的轻声咳嗽。

宋维也觉察了这一点,他解嘲似地道:“我已经是一个逃兵,我那样说,只不过是习惯而已,请各位原谅。”

表示抗议的人,都接受了他的解释,他才又道:“我被派到了柬埔寨,在那里,军事行动每天都有发生。虽然那件事,仍然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之中,但是既然没有答案,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直到有一天,我巡视营房,发现一小队士兵,正在轮流……侮辱一个女人……”

他的声音有点颤哑,莱恩此时沉声道:“不必说得太详细了吧!”

宋维点了点头:“这种事,本来是十分常见的,作为指挥官,也眼开眼闭就算了。

可是,那个女人……当时几乎是全裸的……我只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无法不看她……那些士兵一看到我,一哄而散。那女人坐了起来,她掠著散乱的头发,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我,并没有要掩遮她自己的意思。”

宋维的声音越来越是低哑,所有的人都要屏住了气息,才能听到他的话。

他顿了一顿:“这个女人,就是秀珍。的确,是应该讲得简单一些,因为一切全是那么卑鄙和凄惨……当时,我伸手拉了她起来,她颤声求我:‘长官,是不是可以帮我忙?我丈夫是一个美国人,他被军队捉去了,是不是可以帮我找到他?’她一面说著,一面弯腰在地上,拾起她的衣服来。唉!她在那时,身形诱人,我……我……”

宋维讲到这里,又停了很久。莱恩盯著他,眼中像是要冒出火来一样。

宋维最后叹了一声:“她……取出了一张照片来给我看,说:‘这就是我丈夫,长官,你有没有见过他?’我才向照片看了一眼,就整个人都怔住了!照片上的那个人,那个美国人,我是绝不会忘记的,在那个大雷雨之夜,从泥土中挣扎出来,我一直追著他,一直追到河边,和他面对面站著。当时每一下闪电,都可以使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脸。除非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不然,这个女人的丈夫,一定就是使我不断地做噩梦的那个人!

“当时,我呆了许久,才问她:‘这是你的丈夫?他叫甚么名字?’她道:‘他叫杰西,以前是美军的少校,不过他早已脱离军队了!’

“一听到杰西少校的名字,我更可以肯定了。因为当日,我们探听到,敌军阵地上葬下去的四个人之中,就有一个高级情报军官叫杰西的,就是他!

“这时,我真是惊讶之极,反倒问她:‘他被军队抓走了?甚么军队?’那女人哭著道:‘不知道,反正是军队。’我再问了她几句,发现她和她丈夫在一起,是我追不到杰西之后的事。我当然也极想把杰西找出来,以我的地位,如果他是被我们的军队捉走的,寻找起来,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就把那女人……秀珍留了下来,那时,她还有一个不到一周岁的孩子……”

莱恩上校一直用充满著敌意的眼光盯著宋维,宋维在一抬头,和他的目光接触之际,冷笑了一声:“是的,我承认,我把她留下来的目的,是因为她的美丽。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一个女人可以动人到这种程度。我并没有强迫她,她极其顺从,为了要知道她丈夫的下落……

“我想她早已没有了自己的存在,所以甚么……都不在乎了。”

原振侠感叹了一句:“女人伟大起来,可以令所有男人都愧煞。”

莱恩上校双手抱住了头,不再望向宋维。

宋维道:“遇上了秀珍这样的女人,只要有可能,谁都想把她……据为己有的,我又怎能例外?”

当宋维这样讲的时候,他反向莱恩望去,莱恩仍然双手抱著头。

宋维叹了一声:“我是高级军官,秀珍有求于我,我要她在我的身边,她当然不敢违抗。而且,我说甚么,她没有不依从的,照说,我应该满足了,可是……可是不多久,我就发现,从她眼中看出来,我根本不是甚么,可能我是甚么样子的,她都未曾留意过。她顺从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通过我,找到她的丈夫!她的整副心神,都放在寻找丈夫这件事上,而在她的心目之中,除了她丈夫之外,也根本没有第二个男人!”

一个年纪老迈的会员赞叹著:“一个遭遇如此悲惨的圣洁女人!”

这个会员的语声并不是很高,可是莱恩和宋维两人,却异口同声地,不由自主地道:“谢谢你称赞她!”

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人人都同情秀珍的遭遇。而且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莱恩和宋维的叙述,虽然在提到对秀珍的感情之际,还有点掩掩饰饰,但是两人实际上,都深爱著秀珍!

这真是十分奇异的爱情,男女之间的情爱,本来就没有甚么道理可循,但是像他们那样,也真的太奇特了一些。

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我发觉了这一点之后,我更加努力去寻找杰西少校的下落。我不管他是死还是活,或是死而复活的奇人,过往神明原谅我,我不是安著好心,我不是为了秀珍去找他的,我是为了自己,要把杰西少校找出来!”

他这样说法,有不少人不明白是甚么意思,但是明自了他意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凉气──宋维的意愿太可怕,实在也太卑鄙了!

原振侠用严厉的眼光望向他,可是宋维却十分坦然:“人总是自私的,我寻找杰西的目的,是要把他找出来,杀死!好让秀珍死了这条心,她就会注意到有我这个人存在……你们干甚么用这样的眼光望著我?我敢说,莱恩上校要去找杰西,目的和我一样!

莱恩陡然叫了起来:“你放屁!”

宋维连声冷笑:“你喜欢掩饰,我也不反对。我却是赤裸裸的,我要得到秀珍,就必须杀死杰西!”

宋维把自己的卑鄙意愿,如此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出来,令得众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他自己却像是豁了出去一样,全然不理会人家对他的看法如何,昂著脸,道:“一个多月后,我打听出来了,原来杰西不是被越南军队抓走,而是被赤柬军弄走的,而赤柬军如今正和我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又听说杰西已经加入柬国的抗越联盟,很得到重用,正在指挥抗越联盟的部队,和越南军队作战!

“为了要把杰西找出来,我主动地请上级批准,把我指挥的部队,调到和抗越联盟军队活动最频繁的地区去。秀珍很乐意跟我去,她带著孩子,希望可以见到杰西。在大大小小多次战役之中,我们俘虏了不少抗越联盟的士兵,向他们盘问杰西的下落。有几个十分肯定地说,见过这个美国人,可是究竟他属于哪一个单位,却说不上来。

“各位自然都知道,柬国的所谓抗越联盟,实际上分成三派。有‘民主柬埔寨’,领导人是西哈努克亲王;有‘民族解放阵线’,领导人是宋双;有赤柬的波尔波特集团。兵力以赤柬为最多,可是在俘虏的口中得到的情报,杰西更可能是在宋双的部队中。

所有的抗越军队都在丛林、山区采取游击战,令人难以捉摸……那情形,就像美军在越南和我们作战时,我们所采取的战略一样。

“我为了要把杰西找出来,布置了许多场进攻,甚至不顾危险,深入丛林追踪。杰西没有找到,倒受了上级不少嘉奖,真叫我啼笑皆非。秀珍本来认为,可以通过我找到她的丈夫,但是几个月下来,仍然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消息,我猜想她多半是等不及了,不耐烦了,所以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她已不在我的身边,她带著孩子走了。”

宋维讲到这里,声音伤感到了极点,停了片刻:“我下令整个部队去找她,可是她一定是一早就走的,有人看到她进入了山区。我甚至下令部队进山区去找她,可是我的副司令却趁机提出了强烈的反对,并且把我为了寻找一个女人,而把部队置于敌人攻击的危险范围内的决定,报告了上级。在我们的军队中,这种决定所犯的错误,是极其严重的。”

莱恩闷哼了一声:“在全世界任何军队之中,这种行动都是严重的错误!”

宋维苦笑了一下:“上级立即派了人来,解除了我的职务,并且要把我押解回金边,去受军法审判。就在押解到金边的途中,我逃走了。”

宋维扬起手来,双手有点发抖:“我在军队中,本来有极好的前途,可是为了秀珍,我却变成了逃兵,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

对于宋维对他自己的前途所作的抉择,各人都没有甚么表示,那全然是他自己的事,他有权为自己的将来,作任何选择的。自然,越南军方会感到十分痛心,一个毕生从事战斗的职业军人,竟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疯狂,做了逃兵,而且绝不后悔。

宋维发出了几下自嘲似的冷笑声:“我逃脱了之后,仍然要去找秀珍。军方自然通缉我,可是我却有办法,不断地逃避追缉,寻找秀珍……但是我却再也没有找到她。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秀珍在难民营中遇到了莱恩上校,已经到了曼谷!”

莱恩怒视著宋维,尖声道:“你可不以再去骚扰她!”

没想到宋维这种职业军人,在这时,居然讲出了几句十分优雅的话来:“上校,你有甚么力量,可以阻止一个充满爱情的人的行动?”

莱恩上校紧紧握著拳:“我不会允许你去接近她,绝对不允许!先生,你现在是甚么身分?你出身于越南共产党,你身分神秘,怎么能在世界各地自由来去?”

莱恩声势汹汹地责问著,宋维却神态自若:“我可以告诉你,我有著正式的泰国护照。凭这,我可以到任何我喜欢的地方去,你阻止不了我的,上校先生!”

莱恩上校有点气急败坏:“就算你到了曼谷,秀珍也绝不会见你!”

宋维却肯定地道:“会的!”

莱恩大叫了起来:“绝不会!你是甚么东西?你是越南军官,你占有她的时候,她正处在最悲惨的境地之中,你只不过是欺躏过她的许多男人中的一个!她连你是甚么样子的都不记得,根本不会见你!”

宋维仍然道:“会的,因为我可以告诉她,杰西少校的最近状况!”

这句话一出口,莱恩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其余的人也全都诧异莫名。

本来,对于莱恩和宋维的争执,很多人都已经觉得不耐烦了。两个人为了秀珍而争执,虽然他们的内心之中,或者都充满了无可比拟的恋情,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可是,宋维却突然之间,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那是甚么意思?他终于找到杰西了?那是甚么时候的事?

厅堂之中,一时之间又静了下来。莱恩的呼吸声十分急促:“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你见到了杰西?你见到了他?”

宋维的笑容看来十分阴森,他却并不回答莱恩的问题。莱恩大声道:“说!”

宋维冷笑一声:“好神气!我是你的部下,你可以向我下命令?我根本甚么都不必听你的,不必听任何人的!我之所以把经过讲出来,全然是因为这种种,在我心中压得实在太久了,我需要有听众,听我倾诉压抑在心头的感情。我知道了秀珍的下落,你以为我还会在这里再待下去吗?对不起,我要走了!”

他说著,站起身,向外走去,莱恩立时拦住了他的去路。宋维冷冷地道:“上校,在这里,你如果想动武,那是犯法的!”

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请你至少再说说,和杰西少校见面的经过!”

宋维想了一想:“好,我只能简单地说一说。我是在寻找秀珍的过程中,在一个游击队的临时基地之中见到他的!”

莱恩疾声道:“你说谎!”

宋维一摊双手:“好,是,我说谎!”

他看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根本不想和莱恩多辩。莱恩双手紧握著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宋维已冷笑著,绕过了他高大的身子,向外走去,莱恩一声大叫,转过身来,抓住了宋维的背心。

宋维发出了一下极愤怒的叫声,主人忙道:“上校,别动粗!宋维先生至少补充了你叙述中的不足之处,你们之间的争执,请不要在这里持续下去!”

莱恩咬紧牙关,慢慢松开了手指。当他松开抓住了宋维的手指之际,指节骨甚至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来,可知他心中是如何不愿意!

他一松开手,宋维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莱恩有点双眼发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宋维走了出去。一个会员安慰他道:“那位女士……秀珍,不会见他的!”

莱恩像是遭了雷击一样,震动了起来:“会的,只要他说有杰西的消息,秀珍就会见他,不但会见他,而且还会受他的要胁,做任何事──”

他讲到这里,陡然叫了起来:“天!我还在这里干甚么?”

他叫了一句,拔脚向外便奔,“砰”地一下,撞倒了一张椅子,已经奔出门去了。

莱恩这种举动,倒也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既然知道宋维要到曼谷去见秀珍,自然要赶在前面去阻止宋维!

莱恩和宋维两人相继离去之后,各人议论纷纷。主人扬了扬手:“真没来由,这两个人……那么巧,会在这里相遇,世界真是太小了!”

有的感叹道:“说世界小,也很难说。要到柬埔寨的丛林之中去找杰西时,又会觉得世界实在太大了!”

主人道:“宋维先生曾遇到过杰西?这个人的死而复生,才是最神秘的事,可惜他未曾把见到杰西之后的事,详细说出来。”

在众人的议论之中,原振侠提出了一点:“各位,我们首先需要肯定一点:莱恩和宋维的叙述,是不是真实,有没有说谎的成分在内?”

在静了片刻之后,苏耀西首先道:“我认为他们两个人的话都是可信的,他们没有理由说谎。在今天之前,他们两人甚至没有见过面,而他们各自的叙述,却又如此合拍!”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那种被称为‘归归因根’的毒药──”他望向苏耀西:“你有多少资料?”

苏耀西皱了皱眉:“不多,这种毒药的配制过程相当复杂,而且配方是严守秘密的──宋维显然知道这种毒药的成分,但是我想他绝不会告诉人。”

原振侠沉吟著:“问题也在这里,宋维说,中了毒的人,绝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肯定了他的话,整件事简直是不可解释的!死人复活?死人如果可以复活,而且复活之后,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的话,那么,人类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胁。想想看,人类如果可以免除死亡,那将是甚么样的情形?”

大家都静了下来。

人类若是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胁,所有的人,死了都可以复活,那将会是一种甚么样的情景?实在是无法想像的一件事!

过了好一会,一个会员才开玩笑似地道:“那……么,地球上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很快,地球上就会挤不下。或许,这样反倒能激发人类到别的星球上去开拓新领域的决心!”

好些人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要明白整件事,究竟有甚么奇特的因素在内,把杰西找出来,实在是十分重要的。”

苏耀西笑问:“你去找?我看还是让莱恩去找算了!”

原振侠摇著头:“你没有注意到,当宋维指责莱恩的时候,莱恩的神态多么怪异?

莱恩未必像宋维那样,想把杰西杀死,可是他为了秀珍,已经有私心。我对他去找杰西的事,不是很乐观!”

主人问:“你有甚么更好的提议?”

原振侠呆了半晌。他之所以发起呆来,并不是他想到,自己要到柬埔寨的丛林山区之中,去寻找杰西,而是他想到,“北非洲的那个女将军”,既然在印支地区作政治上的投资,那么,是不是可以通过她,找到杰西,使杰西离开柬埔寨呢?

原振侠甚至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也故意自欺地逃避著,只想到“北非洲国家的一个女将军”,而不去想她的名字。

可是,一想到要和她联络,原振侠便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

他的这种心情,别人自然不知道。主人催了几次,他才带著惘然的神情道:“不知道,现在我不知道有甚么提议,但是我会去设法。”

原振侠的回答,自然是令人失望的。主人摊了摊手:“那么,只好希望在下次的聚会上,你能有奇异的发现,提供给我们好了!”

原振侠仍是惘然地点著头。主人既然这样说,那就表示,“奇事会”的这次聚会,已经结束了。各人纷纷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原振侠和苏耀西一起离开,苏耀西感叹地道:“今晚听到的两个故事,其实只是一个,这件事,离奇之处,反倒不及它包括的男女之情曲折。那位阮秀珍女士,一定是罕见的女人!”

原振侠不置可否,在他的心目之中,天地之间的美人,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只有单独的一个。

苏耀西在上了车之后,仍然和坐在他身边的原振侠,在讨论著这件奇事:“中美洲海地的巫都教,我曾下过功夫研究。传说他们有驱使死人下田耕作的能力,可是根据我研究的结果,巫都是通过了一种强烈的麻醉药,使得人处在半冬眠的状态之中,只能听从简单的号令,从事机械性的劳作。那些人纵使不是死人,但是也是半死不活的了!”

原振侠“嗯”了一声:“是啊,那位先生,早年也曾经揭发过巫都教利用‘巫术’,驱使死人劳作的秘密,杰西显然与之大不相同。”

苏耀西一面驾著车,一面又道:“在中国,死人而能活动的例子──”

原振侠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别提出‘赶尸’的例子来,那更是大不相同。

杰西在自泥土中挣扎出来之后,是一个真正的活人,能恋爱,能生活,能生孩子,一切和常人一样。而‘赶尸’中的死人,只不过是僵尸!”

苏耀西望了原振侠一眼:“甚么事,都要从最简单的原理和现象追究起,才会有解释复杂现象的可能,你说是不是?”

听得苏耀西这样讲,原振侠把自己的思绪,从纤腰长发上收了回来,问:“你的意思是……”

苏耀西道:“如今我们接触到的问题,是人死了之后又复活。如果你连人死了之后,为甚么还能在某种专业人员的带领之下走动,可以翻山越岭、千里迢迢不断走动,这种简单的现象都不能解释,自然无法进一步解释人死了之后,如何还可以再活转来,过著与常人无异的生活,这种复杂的现象!”

原振侠摇著头:“我认为两者之间是不同的!”

苏耀西却坚持著道:“怎么不同?都是人死了之后,又有活动!”

原振侠想了一想:“那只不过是现象上的相同。实际上,在‘赶尸’过程中,在行动的,始终是一个死人。而杰西少校,却是一个活人!”

苏耀西表示同意,他摇著头:“一个活人!一个明明应该是死人的人,但却是活人!”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是极其奇特神秘的一件事。人一直在恐惧死亡,对抗死亡,从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到希望通过种种行动,追求神仙式的长生,人类一直在作和死亡对抗的努力,杰西这个人,在他身上有那么奇异的经历,原振侠感到,真是非得把他找出来,好好地研究不可。

苏耀西把车子停在原振侠住所的门口,原振侠下了车,挥了挥手。当他回到住所之后,他站在电话前,站了好久,才拨了那个领事馆的电话,告诉听电话的职员他的名字,要领事馆和黄绢联络,叫黄绢打一个电话给他。

黄绢要找他容易,他要找黄绢难。谁知道这个女将军现在在甚么地方?或许正在西西里,和黑手党头子开会,也或许正和著名的恐怖份子,在地中海见面!

放下了电话,原振侠在床上倒了下来,双手交叉著抱在脑后。

莱恩上校和宋维所叙述的事,原振侠又细细想了一遍。他觉得宋维十分可恶,他在寻找秀珍的过程中,终于能和杰西见面,经过情形如何,他一点也不肯说!

本来,宋维寻找杰西的目的,是想把杰西杀死,好让秀珍死了心,他就能把秀珍据为己有。那次见面,宋维是不是已经下了毒手?这或许就是他言词闪烁,不肯说出经过来的原因?

要是杰西已经死了……原振侠有点不敢想下去。杰西如果死了,那么,他死而复活的事,可能就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了!

原振侠对这件事特别有兴趣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是一个医生,医生毕生努力的,就是如何使人的生命在健康的状态下,得到尽可能的延长。所以,像杰西少校这样的奇异事件,对一个医生来说,具有无比的吸引力──突破死亡,在死亡之后重生,这种事,可以供进一步研究之处实在太多了。

原振侠甚至想到,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到中南半岛去。为了见一个曾经死过又复活了的奇人,冒险也是值得的!

他躺著,思绪十分乱,躺了一会,又起身听著音乐。正当马勒的交响曲奏到了高潮之际,电话响了起来,他连忙降低音乐的声响,拿起了电话来,一面已禁不住心跳起来,心中想,黄绢的电话来得好快!

可是,当他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之际,他却不禁怔了一怔。那是莱恩上校的声音:“原医生?”

原振侠怔了一怔之后,才道:“我以为你已经启程到曼谷去了!”

莱恩上校的声音相当急促:“是的,我已经在机场。意外地,我在机场又遇到了卫先生,他正赶著要到纽西兰去,我只和他匆匆交谈了十分钟。”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那和我有关吗?”

莱恩上校听得出原振侠语气中的冷淡,可能他要对原振侠讲的话,本来已经十分难以开口,再加上受到冷淡的对付,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说才好,支吾了好一会,才道:“原医生,卫先生对我说,你是最可以帮助我的人。他说,你对于奇异的现象,有一种锲而不舍的追究精神……”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想我做甚么?不见得是要我帮你去对付宋维吧?”

莱恩忙道:“不,不,那我自己会对付!”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正因为我要对付宋维,所以我……要逗留在曼谷……我只怕暂时不能到柬埔寨去。我……你不是说,北非洲的那位女将军……和你是相识……”

原振侠叹了一声:“是的,我正在试图和她联络,请她给我一点消息。”

莱恩上校又停了片刻,才道:“有消息说,西哈努克亲王会在短期内到曼谷来,东南亚五国讨论中南半岛问题,他会来出席。然后,会有一项秘密安排,安排他回到他的祖国,和他在那里打游击的部下会面,好让全世界知道,他是抗越联盟的领导人,有著实际的军事力量……”

原振侠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头:“上校,你究竟想说甚么?请直截了当地说,别先绕上许多弯!”

上校的声音有点狼狈:“是,是!我的意思是,由于西哈努克亲王是国际上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他进入柬埔寨,各方面一定尽可能作最妥善的安排,而且行动一定十分秘密。就算秘密泄露,越南方面再凶悍,只怕也不敢公然杀害他。所以,跟随他一起进入柬埔寨,是最安全的一个办法。”

原振侠懒洋洋地“哦”了一声,他已经猜到莱恩上校的用意何在了。

本来,他不是没有兴趣,可是这时,他却有点鄙夷莱恩上校的为人,所以在对答上,一点也不起劲。

果然不出他所料,上校继续结结巴巴道:“本来,我是准备跟随著亲王一起去的,可是……可是为了秀珍……我必须留在曼谷……”

原振侠听了,真有忍无可忍之感,提高了声音:“你怕甚么?怕秀珍被宋维诱拐私奔?上校,秀珍是你好朋友的妻子,你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把她的丈夫找出来!

这甚至可以说是你的责任,你绝不能逃避!”

莱恩上校静了片刻,原振侠甚至可以想像他在频频抹汗的狼狈相。然后电话中传来了他微弱的声音:“可是,我不能……我绝不能让宋维去骚扰她,宋维是一头禽兽,一头没有人性的禽兽!”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阁下又是甚么?一头有人性的禽兽,看来也好不了多少!”

莱恩陡然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我到了曼谷之后,是一定要做的……”他喘了几口气:“我打电话到曼谷,才知道秀珍已经带著孩子,离开了我的住所,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原振侠又不禁怔了一怔。他根本没有见过阮秀珍这个女人,只是在莱恩的叙述中认识她的,可是听到莱恩叙述的人,都十分赞佩她对丈夫的爱情,和同情她的遭遇,也都为她能在莱恩的家中暂时得到了安栖而感到安慰。可是为甚么突然之间,又有了变化呢?对这个在生命历程之中,已经经过了那么多艰苦的女人,原振侠自然有他的同情心。

他在一怔之后,立即问:“怎么会?她……她和尊夫人不是好朋友吗?”

莱恩的声音听来异常乾涩:“彩云……彩云她……真太岂有此理了……”

原振侠没有再追问下去,他隐约感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当然是由于彩云感到了她丈夫对秀珍的异样感情,而作出了行动,秀珍可能就是给她的好朋友赶出去的!女人之间的友情再深,哪怕亲如姐妹,但是一旦发生了爱情上的纠缠,那极少有例外可以容忍的。彩云和秀珍之间的友情,或许不容怀疑,但是当她感到,自己平静幸福的生活受到威胁之际,她自然也会采取女性惯用的自卫手段。

所以,在莱恩上校的苦笑声中,原振侠也陪著他苦笑了几声。

莱恩继续说:“你明白我的处境了?原医生,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帮我了!而且,事件的本身,你一定也会有兴趣的,是不是?”

原振侠没有立刻回答,莱恩又道:“唉!我当然不能勉强你做甚么,可是看在事情本身太奇异的份上,如果你能够,请你在最短期间到曼谷来一次。我会安排你和亲王见面,我在曼谷的住址是……”

原振侠一直没有作甚么反应,只是静静听著。可是在莱恩说出了他在曼谷的地址时,他却自然而然地拿起笔,把那个住址记了下来。

莱恩上校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原医生,能不能现在就给我答覆?”

原振侠道:“对不起,不能,可是我一定认真考虑。”

莱恩上校长叹了一声:“飞机快起飞了,原医生,真希望能在曼谷见到你!”

原振侠仍然没有说甚么,只是说了一声“再见”,就放下了电话。这时,他的思绪十分紊乱,当他在听莱恩和宋维的叙述之际,他只觉得两人所说的事,不但奇诡,而且动人,可是他绝未曾想到,事态发展下去,自己会和这件事发生关联!

这时,当他想到这一点之际,他不禁感到世事变幻的奇妙。如果他答应了莱恩上校的要求,他不单和这件事发生关联,简直成了这件事的主要关键之一了。

他用力摇了摇头,心中想,当然不会到曼谷去,去干甚么?整件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他又禁不住想,如果真是对整件事那么不关心,为甚么又去和黄绢联络?难道自己的潜意识中,对黄绢的怀念是如此之甚,平时却矫情地压抑著,而一有可以和她联络的藉口,压抑著的堤防就立即崩溃了?

原振侠对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或者是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有了答案,可是不愿或不敢承认?

就在他心情茫然之际,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原振侠先生?请你别挂上电话,等候与黄将军通话!”

原振侠又禁不住心跳了起来:“是!”

他紧紧地握著电话,像是生怕电话听筒会从他的手中滑跌下去一样。时间一点一点在过去,却一直听不到那边有声音,一直等了十分钟之久,他握住电话的手,手心已经冒出汗来了,他忍不住大声“喂”了几下,仍然是那个陌生声音回答他:“请继续等著,黄将军十分忙。”

原振侠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是的,黄将军是大人物,十分忙,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医生,自然只好等下去,谁叫他主动打电话去找她呢?以她这样的大人物,会回覆他的电话,应该感到极度的荣幸了!

他自嘲地笑几下,又等了十分钟,才陡然紧张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黄绢的声音!

黄绢还不是直接在对他说话,而是在电话边对别人说著话。他听得黄绢在说:“就这么办,立即去办!”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接著就听到了黄绢的声音:“振侠?”

原振侠的声音有点不自然:“你好!”

黄绢的笑声传了过来:“找我,不见得只是向我问好吧?”

原振侠苦笑:“那又怎样呢?总要问一句好的!”

黄绢低叹了一声:“好,有甚么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听说,你的国家在中南半岛上有秘密活动,支持对抗越南的柬埔寨抗越联盟?”

原振侠开门见山问了出来,黄绢沉静了相当久,才道:“我不明白,这是国际秘密,你不应该对这种事有兴趣的,我无法作任何答覆。”

原振侠叹了一声,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实在太蠢了,黄绢当然无法作肯定答覆的。

要是她回答说是,她的回答,若是传了出去,就是国际上一宗巨大的纠纷,会引起国际关系上的混乱。首先,越南是受苏联支持的,这就会影响卡尔斯将军和苏联的关系。其次,是不是阿拉伯的回教集团,要插手东南亚事务了呢?只怕又会引起亚洲的回教国家,如印尼、大马的不满了!

原振侠忙纠正道:“对不起,我说得太含糊了,我的意思是,纯粹是私人事件,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通过你可以安排的任何途径,寻找一个如今在柬埔寨境内的美国人?”

黄绢的笑声,即使经过了上万公里的传送,听起来仍然是那么悦耳动听:“我看你拨错号码了,你要找的大概是联合国的难民组织!”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是认真的。这个美国人,本来是美军的一个少校情报官,由于一件相当怪异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离开了军队,后来,曾和赤柬军在一起。如今,据说是在指挥著抗越联盟的游击队,我想和这个人联络,所以才想到了你。”

黄绢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国际之间,其实是没有甚么秘密的,差别只在公开承认或公开否认而已。你说的事,我可以介绍一个人给你,他或许能提供帮助,这个人在曼谷。”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黄绢又道:“由于这个人的身分十分神秘,他不可能来见你,你必须去见他。”

原振侠考虑了极短的时间,就道:“能不能告诉我,到了曼谷之后和他联络的方法?”

黄绢略想了一想:“你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决定去,请告诉我,我会叫他去找你。”

原振侠没有再考虑的余地了,他迅速地转著念,最近,他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和医院方面商量一下,把假期提前应该没有问题,那么他……

他道:“我决定去,就在这几天,多半会在……”他把莱恩上校的地址说了一遍:“在那里出现,你的人可以找到我。”

黄绢道:“祝你旅途愉快。不过,中南半岛上,现在的局势十分混乱,尤其在柬埔寨,可以说充满了危机。有甚么人在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话,全世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救援的!”

在语调中听出了黄绢的关切,原振侠十分安慰。他回答道:“我不一定会到那些地方去。”

黄绢又静了片刻:“没有别的事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了,你多保重!”

黄绢在电话的那边,也传来了一下低叹声,接著,电话就挂上了。

原振侠放下电话之后,又呆了半晌。莱恩上校要安排他,跟著西哈努克亲王一起进柬埔寨去,黄绢也可以安排一个神秘人物帮助他。他知道,黄绢口中的“神秘人物”,自然是替黄绢工作的,卡尔斯将军的国度在中南半岛上的活动,多半由这个“神秘人物”在负责。

那么,自己是不是要进入危险的、大部分地区受著越南军队控制的柬埔寨去呢?

正如黄绢所说,陌生人到那里去,是一点保障也没有的,甚至比入蛮荒还要危险!

原振侠一时之间,无法作出决定。但有一点,他却可以决定的,那就是无论如何,可以先到了曼谷再说。

原振侠有了这样的决定之后,紊乱的思绪,自然也平静了许多。

第二天,他假期的提早得到了批准,当天中午,他就上了飞机。飞机抵达曼谷机场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一天的闷热,就在这时等待著散发,热气蒸腾,也就分外令人难耐。

步出了机场之外,他雇了一辆车,照著莱恩上校给他的地址,吩咐了司机。车行不多久,已经暮色四合,风吹上来,已经不再那么闷热,使人感到精神也为之一振。

大约半小时之后,车子已停在一幢相当古老的花园洋房之前。原振侠下了车,还未曾按铃,就听到了铁门内,传来了一阵犬吠声。接著,有两头狼狗扑了出来,隔著铁门,向原振侠吠叫著。

原振侠找到了门铃,按了几下,就听得对讲机中,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谁?

原振侠问:“请问莱恩上校在吗?我是他约来的,原振侠医生!”

那女人的声音立时变得尖锐,而且不是十分好听:“他不在,我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原振侠先是怔了一怔,随即道:“那么,你是莱恩夫人?”

那女人的声音更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原振侠叹了一声:“彩云,你这样的态度,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原振侠料到了在对讲机中和他对话的女人,一定是彩云。而且,也猜到莱恩在回来之后,一定曾和她剧烈地争吵过。如今莱恩不在,当然是到处去寻找秀珍去了,彩云才会如此生气。所以原振侠才以十分诚恳的态度,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他说了这句之后,他听到对讲机静了一会,然后是一阵啜泣声。

原振侠又道:“我才下机,至少,可以让我进来坐一会?”

对讲机中传来一面啜泣著的声音:“好,你……可以自己进来。”

在这句话之后,铁门自动打开。原振侠向内走去,那两头狼狗一直围著他打转,吠叫著,一直到他走进了那幢房子为止。

房子是旧式的洋房,看来相当大,客厅的陈设简单大方而又舒适。

原振侠才走进客厅,就看到一个体型丰满的东方女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虽然她双眼红肿,而且还带著泪痕,神情也十分憔悴,但是还是掩不住她那种甜美。

那是一个典型的,一直生活在幸福生活中的美丽少妇。虽然丰满了些,但也绝不臃肿,反倒更显得她有成熟女性的美丽风韵。

她的眼睛十分大,也许是由于才流过泪的缘故,显得格外水灵。她打量著原振侠,原振侠礼貌地道:“请原谅我刚才叫了你的名字,我听过上校讲你们相恋的经过,十分感人!”

那美丽的少妇──她自然就是彩云,勉强笑了一下:“感人又有甚么用?一下子一切都变了!”

原振侠无法再说甚么,只好问:“上校他现在……”

彩云坐了下来,也示意原振侠请坐。她转过脸去,抹拭了一下眼泪:“他一回来,就和我大吵大闹,然后就离开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争吵的原因,是为了……秀珍?”

彩云震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因为我给了秀珍一笔钱,叫她离开我们。”

原振侠皱了皱眉,吸了一口气。站在彩云的立场而言,这样做实在是无可厚非的。

因为那并不是她敏感,而是她的丈夫,真的对秀珍有极度的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