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道:“我做错了吗?我难道不应该那样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谁也不能说你不能这样做,可是这样做是没有用处的!”

彩云仰起头来,彷彿这样子,泪珠就不容易滚下来一样。但实际上一点用处也没有,眼泪还是自她的眼睛中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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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地道:“我知道事情不对了,可是不知道,已经严重到了那种地步!她是他好朋友的妻子!”

原振侠违心地道:“或许你太过敏感了,他对秀珍,只不过是同情!”

彩云惨然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说一定要找到秀珍,就算因此会失去我,他也要去做!”

原振侠感到无话可说,男女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一件最复杂的事,人类的科学文明再进步,可是在男女感情上,却仍然是一个死结。不论多么理智聪明的人,一到了这个死结中,就再也解不开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站了起来,他只好道:“对不起,打扰你了,我会去找他……彩云,你仍然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别太伤心。”

彩云的笑容更凄然:“有甚么用?连自己的丈夫都移情别恋了!”

原振侠真的无话可说了,他几乎是跑一样离开了那屋子。当他来到铁门外之际,心中盘算著,要找莱恩的话,明天到他的办公室去,或许可以找得到,那就必须去找一家酒店住下来再说。

他提著小型的行李箱,向外走去。走不了几步,有一个身形瘦小的人,突然从阴暗之中,像鬼魅一样无声无息闪了出来,来到了他的身边,用听来十分嘶哑的声音道:“你来干甚么?”

那人才一出现之际,原振侠也不禁怔呆了一下,但是他立即认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宋维!宋维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原振侠反问:“你找到莱恩上校没有?”

宋维闷哼了一声:“我找他干甚么?我要找的是秀珍,秀珍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是不是?”

原振侠点了点头,宋维抬头向天,呆了片刻,才叹了一声:“一定是莱恩把她藏起来了!为了不让我见她。可是我一定要见到她,把我见过她丈夫的情形告诉她,虽然那很残酷,但我一定要告诉她!”

宋维在这样讲的时候,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振侠静静地听著,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宋维最后那几句话,他有点不是很明白,他想问,可是又怕把宋维的话头打断。

宋维顿了一顿,续道:“我要告诉秀珍,根本不必再寻找杰西了!”

原振侠陡地吃了一惊,宋维曾讲过,他要找到杰西,把杰西杀死。原振侠也想到过,宋维是不是已把杰西杀死了?如今听得宋维这样说,自然心中吃惊:“你……害死了杰西?”

宋维桀桀地笑了起来。他本来看起来面目就十分阴森,这时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笑声又那么刺耳,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夜枭一样!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面怪声怪气地笑著,一面道:“害死了他?算起来,他是我害死的!”

原振侠略一侧身,放下了手中的手提箱,立时一伸手,抓住了宋维胸前的衣服。别看宋维身形瘦小,可是身手却十分灵活,力气也相当大。原振侠才一抓住他,他一扭手,一掌向原振侠的手腕切了下来。

原振侠连忙缩手,他已像是一头猫一样,向后跳了开去。原振侠忙向他逼过去,可是宋维的动作比他更快,一直在后退。

两人一逼一退,转眼之间就是十几步,原振侠已经知道要抓住他并不是容易的事了。也就在这时候,宋维冷笑道:“你没有法子再抓住我,别忘记,我是在战场上长大的,受过严格的各种形式搏斗的训练!”

原振侠厉声道:“你究竟把杰西怎么了?说!”

宋维仍在冷笑:“我为甚么要告诉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好,你说不说都一样,我倒可以去告诉莱恩,叫莱恩转告秀珍,她不必再去找杰西。那么,他们两人都消除了心理上的障碍,可能很快就会成为快乐的一对!”

当原振侠这样讲的时候,宋维整个人都弓了起来,像一头蓄势待扑的猫一样,原振侠也在暗中作了准备。

宋维不等原振侠讲完,就尖叫了起来:“你敢!”

原振侠冷笑一声:“为甚么不敢?秀珍和莱恩,我想总比秀珍和你来得合配些!”

宋维发出了一声怪叫,整个人向著原振侠扑了过来。原振侠早有准备,一侧身,避开了他的攻势,同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下子把他的手臂反扭了过来。

宋维发出了如同狼嗥一样的叫声来,一面用力挣扎,一面叫著:“你不知道杰西究竟怎么样了,你根本没有见过杰西!”

原振侠紧紧扭著他的手臂,想先把他制服,然后再逼他讲出杰西的情形来。可是宋维的挣扎越来越有力,他一定曾受过极严格的近身搏斗训练,所以虽然在劣势之下,也不容易把他制住。

原振侠感到了这一点,正想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抓过来时,宋维一声大叫,整个人顺势转了过来,抬膝向原振侠的小腹重重撞了一下。

原振侠被他这一撞,撞得跌退了一步,宋维已经一个倒翻筋斗,翻了出去,厉声道:“我会杀死你!你再逼我,我会杀死你!”

原振侠听出他并不是说说就算,可是却也没有被他的威胁吓倒。忍著痛,站直了身子,又向他逼了过去:“说,你究竟把杰西怎么了?”

宋维的喘息声,听来十分惊人,可知他的心情激动之极。这一次,原振侠向他逼来,他并没有退让,只是充满了戒备地站著。

原振侠走近他,两个人对峙著,陡然之间,宋维抢先发动,一声怪叫,一扬手,原振侠只看到他的手中有一道蓝殷殷的光芒闪了一下。那道光芒一下子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来势之快,迅疾无比!原振侠陡然吓了一跳,连忙将身子向后退去,只感到一股寒风伴著一种异样的腥味,在鼻端飘过。

而原振侠一退,宋维就跟著进逼,那股蓝殷殷的光芒,简直就像是魔鬼附体一样,在他的眼前,飞快急速地盘旋。原振侠退了又退,直到有机会狠狠踢出了一脚,将正在疯狂进攻的宋维逼退了一步,他才看清楚,宋维的手里握著一柄半弯形的小刀。那柄小刀只有十来公分长,虽然在黑暗之中,可是却闪著蓝殷殷的光芒,不但一眼就给人以极端锋锐之感,而且那光芒还显得十分诡异和丑恶,令人心悸!

原振侠略喘了口气,想起刚才自己竭力闪避这柄小刀追击的情形,不禁冒出了冷汗来。

而宋维在退开了一步之后,又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再挥舞著刀,扑了上来。

这时,原振侠注意到他握刀的方式十分特别,整个刀柄握在手中,刀锋是从中指和食指中露出来的。这样握著刀,刀简直就像是他拳头的一部分!

原振侠的手中并没有武器,他仍然只好退避著,找寻还手的机会。这一次,宋维攻击得更凌厉,每攻出一刀,都逼得原振侠要后退。在原振侠眼前飞舞的刀光是如此急速,原振侠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如何退法。所以,当他发觉自己已经退到了一条死巷子中的时候,他已经全然无法可施了!

那条巷子相当狭窄,一进入了巷子,原振侠连左右闪避都不能够,只好向后退。而巷子的尽头处是一幅高墙,那时,距离他只不过十公尺左右,也就是说,他至多再能躲避十来下攻击,就后退无路了!

原振侠明知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可是除了继续后退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小巷子十分阴暗,要不是那柄小刀上,一直在闪著那种诡异的蓝色光芒,和小刀刀锋在急速划过空气之际,带起了尖锐的划空声,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能继续避得开了。

在黑暗之中,宋维的面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可是他双眼之中,却闪耀著凶狠莫名的光芒。

原振侠真正感到,自己是处在极度危险的境地之中了!宋维是一头野兽,他从小所受的训练,便是不择手段地杀人,所以他才能在越南的军队之中,担任高级军官的职位。

对这样一个毕生从事杀人事业的人来说,他的心灵深处,就算还有一点人性,但在如今这种狂性大发的情形之下,自然也荡然无存了!

原振侠退了又退,一直退到了墙边。在那几次退避之中,他已扯下了自己的外套,挥舞著作为武器,去抵挡宋维的进攻。

可是宋维掌中的小刀锋利之极,每当刀锋划过之际,衣服便被一片一片削下来。转眼之间,原振侠手中的衣服,就已经只剩下一片小布片,全然没有了防御的作用。

这时候,原振侠的背已经紧贴住了高墙,再也无法后退半步了!

宋维的手中握著刀,刀尖离原振侠的身子不到三十公分,宋维发出了桀桀的怪笑声:“你还能躲吗?我定要杀了你!”

原振侠紧张得连回答都不敢,他甚至不敢望宋维的脸,只是盯著他握刀的手。那样他才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设法避开他的攻击。

宋维的话才一说完,手中的利刀,已经像毒蛇的蛇信一样,向原振侠刺过来!

原振侠已经无法后退,他只好拚著略受点伤,先将宋维手中的刀夺了下来,到时再作反攻。从宋维握刀的方法来看,要把刀自他手上夺下来,自然相当困难,精于搏击的原振侠明白,唯一的方法是紧握著他的手腕,令他五指松开来,他掌心中的利刀,也会自然而然落到地上!

而要这样做的话,原振侠就不可避免地,会在手臂上挨上一刀!

一切来得如此迅疾,原振侠心念电转,绝对无法再作进一步考虑。宋维一攻到,他就一翻手,去抓宋维的手腕,眼看宋维手中利刀的刀光,已快刺向原振侠的手臂了,陡然黑暗中有人尖叫:“刀有毒!”

这一下警告,当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降临,原振侠心中陡地一动,硬生生一转身,放弃了原来的攻势。宋维手中的小刀,“唰”地一声,就在他胸前掠过。原振侠在极度危急之下,避开了这一刀,可是宋维立即一回手,反手又攻了过来!

这一下,原振侠却万万避不过去了!

但是也就在此际,“呼”地一下响,一条极细的细鞭子自墙头上卷了下来,一下子就缠住了宋维的手腕。鞭子向上一提,把宋维握刀的手向上扬了起来!

宋维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但是他这下怪叫声,只叫出了一半。因为原振侠一看到这种情形,早已一拳挥出,重重击在他的下颚之上。

这一拳,是原振侠在搏击一开始,就一直处于退避的劣势之后打出来的。刚才退避时蓄定的力道,全在这一拳之中发挥了出来,所以这一拳的力度极大,打得宋维整个人都向后仰跌了出去。

宋维一退,一条人影自巷子一边的墙上跃下。那跃下的人厉声道:“你还敢公开露面,你可知道越南国防部出了多大的赏格,要缉捕你归案?”

宋维在一跌退之后,立时站定。本来看他的情形,像是还要进攻的,但是一听得那人这样说,身子震动了一下,停立著不动。

那人又道:“你知道泰国政府不敢得罪越南,你的身分在泰国一暴露,会有甚么下场,你自己想一想!”

宋维发出了一下闷哼声,他的动作快绝,闷哼声犹在耳际,他已经一转身,向外直奔出去。原振侠还想向前追去,却被那人一下子拉住了手臂。

那人沉声道:“别追!”

原振侠道:“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他!”

那拉住了原振侠的人摇著头:“我不以为你能在他口中问出甚么来。这个人,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有数的危险人物之一,可以离他远一点,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宋维早已奔出了巷子,隐没在黑暗之中了。原振侠定了定神,知道追不上了。他想打量那个救了他的人,可是巷子中相当阴暗,根本看不真切,只看出他的个子相当高。

原振侠还没有开口,那人已道:“黄将军要我到曼谷来找你,很庆幸,我来得正及时。我到的时候,看到你正和宋维在搏斗,原医生,作为一个医生,你的身手真是一流的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知道那人就是黄绢口中的那个“神秘人物”。想起刚才的处境,生死系于一线,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谢谢你,及时赶到!”

那人道:“他那柄小刀上,染有剧毒。那种毒药,连我也不知道如何配制,只知道是越南北部,他出身的那一个族中的秘密。”

原振侠失声道:“归归因根!”

那人顿了一顿:“对,这就是那种毒药的名称,只要一和血液接触,必死无疑。你刚才的动作,或许可以成功,但是只要一被有毒的刀刺破了皮肤,世上真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挽救你的生命了!”

虽然曼谷的气候相当热,可是这时,原振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喃喃地道:“多亏你当时及时提醒了我!”

那人在原振侠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救了你的,还是你自己。要不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中改变动作,我的警告有甚么用?”

原振侠连这个人的面容是甚么样子都没看清楚,可是心中对那人,却已有了极度的好感。这种好感,不单是由于实际上,那人等于是救了他的生命,而更由于那人在做了之后,一点也没有居功的意思。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由衷地道:“你说得太客气了!”

那人爽朗地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中,两人已经走出了小巷子。就著路灯的光芒,原振侠向那人打量了一下,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人看来十分年轻,可是却又给人以一种十分老练的感觉。他当然是东方人,脸部的线条十分硬朗英俊,目光坚定而充满了自信。

原振侠一面望著他,一面向他伸出手来:“原振侠!”

那人也伸出手来,和原振侠相握著:“久仰久仰,人家都叫我青龙。我真正的名字是查猜连因,那是一个苗人的名字,我是一个苗人。”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一下:“血统很混杂,我的外祖父甚至是一个摆夷人。”

原振侠“啊”地一声:“其实,你是一个十分漂亮的亚洲人。”

青龙笑著,带著原振侠向前走,来到了一辆小车子前,和原振侠一起上了车。转了两个弯,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把刚才原振侠留在路上的手提箱抓了起来,继续向前驶著。

他一面驾驶,一面道:“黄将军说,你要到柬埔寨去找一个美国人?”

原振侠点头:“准备这样做。”

青龙皱著眉:“这应该是美国国防部的事情,为甚么要你去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个人在记录上早已阵亡了,所以国防部没有兴趣。”

青龙了解地点头:“嗯,这种事,在战场上是常有发生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个人的一切,恐怕不是常见的,有点特别。”

青龙扬了扬眉,原振侠想了一想:“事情说起来很长,但既然需要你帮助,我会把一切详情告诉你,只要你有空听!”

青龙呵呵笑著:“我没有事,你只管说!”

原振侠于是开始向青龙讲述杰西的故事。

原振侠讲得十分详细,青龙在某些环节上有反应。当原振侠讲到一半时,青龙已带著他进入了一间小屋子,给他调了一大杯相当清凉而又醇厚的酒。

青龙反应最强烈的一句话是:“如果杰西是中了同‘归归因根’的毒,那么,他一定是死了的,不可能是休克、假死或受了极度的麻醉。”

他也有别的反应:“呵呵,那位阮秀珍女士……”他的神情在这时,变得十分怪异,没有再说下去。

他对宋维的评论是:“宋维在军队中的地位十分巩固,有升到极高职位的可能。想不到他竟会那么浪漫,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了大好前程。”

青龙对莱恩上校没有甚么好评:“哼,这种美国人,娶了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子,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还想再进一步!他自以为甚么人?”

而他对杰西死而复生这一件事,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叹了一声:“世上……人类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原振侠已经把一切的经过全都告诉了他。

他想了一想:“你跟西哈努克一起去,当然安全一点。可是我想,先得肯定杰西是不是还活著,在甚么地方,这才进去。如果他根本已不在世上……又……死了,你何必去涉险?”

青龙的话十分理智,原振侠对他的好感,又增进了一层,点了点头:“可是,有甚么法子,可以知道杰西是不是还活著呢?”

青龙思索了一下:“如果我早知事情有这样的曲折,倒真不应该放走宋维……不过不要紧,在曼谷,哪怕宋维可以化身为一条四脚蛇,我也可以把他找出来!”

他说著,突然取起了一根竹子削成的牙签来,随手挥了出去。牙签飞出,恰好穿进了一条由屋角处爬出来的四脚蛇的脖子。

原振侠看到他突然之间,露了这样一手绝技,不禁喝了一声采。

青龙有点不好意思笑著:“人要在特殊的环境下生存,总得有一点特殊的本领才是。你不妨暂时住在我这里,明天,你去找莱恩,我去找宋维。”

原振侠有点忧虑:“宋维的态度十分暧昧,他甚至不否定他已杀了杰西!”

青龙笑了起来:“像宋维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典型的人渣。只要对他自己有利,他会说谎,会做任何稍有廉耻的人都不肯做的事……”

他讲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声:“想不到的是,为了秀珍,他竟然可以不顾一切。而且,他已经占有了秀珍一个时期……男女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复杂而不可思议了!”

青龙的语调之中,像是有著无限的感慨,这种感慨,正刺中了原振侠的心事,他也不禁跟著叹了一声。他看到青龙的神情十分怅惘,多半也有著难以放得下的心事之故。

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青龙开始喝酒,一杯又一杯。

原振侠陪他喝了一会,由于疲倦,在一张长沙发中倒了下来,不久就睡著了。等他一觉睡醒,看到青龙还在喝酒,而且举止怪异。

青龙这种怪异的神情,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当原振侠向他叙述一切经过之际,青龙在发表他的意见时,提到阮秀珍时,也曾现出过这样的神情来。

这时,原振侠看到一大瓶烈酒,几乎已全被他喝完了。而这个在狭巷之中对付宋维时,身手如此矫捷,看来十足是一个传奇人物的年轻人,此际不但神情怪异,而且还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哀来。

原振侠本来想叫他,可是一转念间,却仍然躺著不动。他看到青龙又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抹著自口角处流下来的酒,喃喃地道:“原来你的名字是阮秀珍!你竟然连真姓名也不肯告诉我!”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陡然吃了一惊──青龙是认识阮秀珍的!

他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惊愕,因为从青龙的情形看来,他不单止认识阮秀珍,而且一定和她在情爱上,有著相当深切的纠缠。不然,何以他在喃喃自语之际,现出那么痛苦的神情来?

果然,青龙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又自言自语起来:“也难怪你,当时……你根本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觉得了,你……把你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无数的恶魔……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我说要把你救出来,你说不要,你宁愿在地狱之中,你不觉得在受苦,你根本已没有任何知觉,只想找回你的丈夫!”

酒后青龙的语声有点含糊不清,可是字字句句,原振侠还是听得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也明白青龙既然在中南半岛上负有秘密任务,自然曾长期在那地区活动,那么,他曾遇到过在那里流浪,要找寻丈夫的秀珍,也就不是甚么稀奇的事了!

原振侠觉得,自己假装睡著,去听人家酒后的自言自语,不是一桩有道德的事。所以他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坐起身来。

青龙转动著手中的酒杯,视线停留在杯子上,但他显然知道原振侠已坐了起来。他缓缓地道:“原医生,或许你不知道,我早就曾找过杰西,但没有结果。”

原振侠不出声,等他继续讲下去。

青龙长叹一声:“我是为了秀珍去找杰西的。我杀了两个越南兵,把污秽不堪的秀珍救了出来,当时,我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给了她一点粮食,叫她离开。她叫我帮她找寻她的丈夫……”

青龙讲到这里,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青龙虽然在纵声大笑,可是他的笑声之中,却充满了痛苦。然后,他陡然停止了笑声,一副伤心人别有怀抱的神情。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在这件事中,他遇到的人,几乎全都和阮秀珍有著纠缠不清的关联。这使他心中隐隐感到好奇,这个阮秀珍,究竟是一个甚么样的美女?

青龙呆了片刻:“她多少有点知道我的身分,所以她以为我不肯帮她忙,是由于她没有给我甚么好处。当晚,我露宿在一条小河边,她就跳进河中,不断地洗著澡。等她洗完了澡,湿淋淋的长发,贴在她的身上,又站到我面前时,我真正呆住了!在月色下看起来,她是那么美丽,那么诱人,那么……”

看他的神情,像是没有适当的形容词可以形容秀珍的美丽一样。

他又呆了一会:“照说,她的遭遇是如此凄惨,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全身都散发著一股圣洁的光辉。她的那种美丽,使得稍有人性的人,都不会去蹂躏她。当她把她美丽的胴体,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刹间,我已经决定要好好爱她,而不是乘她有难时,去占她的便宜!”

原振侠叹了一声,青龙这个神秘人物,尽管他的一生之中,充满了冒险,但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却也格外浪漫动人。

青龙继续道:“当我用一张毯子裹住她的身体之时,她在发著抖,用她那双充满了凄迷眼神的大眼睛望著我,求我帮她找回她的丈夫。我想向她表示我的爱意,把她带离柬埔寨,可是不知怎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住点头,表示答应她的要求。她见我答应,凄迷地笑著,很有点惊讶于我碰也不碰她。当晚,她靠著我,睡得很甜,在熟睡中,长睫毛不时抖动,我看了她一夜,几乎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

他说到这里,自嘲似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多么纯情,是不是?像是少年人的初恋……事实上,的确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不管她的身体,曾受过甚么样的蹂躏,但是我知道,她的灵魂比白玉更纯洁。

“第二天,她在附近人家抱回了她的孩子,我把她送到难民营去,叫她在那里等候我的消息,然后,我开始去找她的丈夫。我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我问过,她只是凄然地望著我,她的身体都已不再属于她自己,名字又有甚么意义?”

青龙停了下来,又大口喝著酒。

原振侠等了一会,才道:“你有没有找到杰西?”

青龙缓缓摇著头:“没有,我真的已尽了力。虽然我的潜意识中,根本不想找到她的丈夫,但我真是尽了力。由于游击队的行踪十分飘忽,虽然也有几百个人是受我控制的,但相互之间并没有联系,只是知道确然有这样一个美国人在。过了一段日子之后,我再到难民营去,她已经不在了。”

青龙望著窗外,晨曦已经映出一片朦胧:“直到你对我讲了起来,我才知道她原来也在曼谷,而且和莱恩上校、宋维都有牵连。这世界真小,是不是?”

原振侠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才好,同时,他也感到十分失望。

本来,他是想通过青龙找到杰西的。可是连青龙自己去找过,都未曾找到,又怎能帮助他?

青龙像是看出了原振侠的心意,站了起来,挺了挺身子:“不要紧,宋维既然见过他,只要找到宋维,多少可以有点头绪的,我这就去找宋维!”

他说著,就向外面走了出去。原振侠忙道:“你喝了那么多酒──”

青龙呵呵笑著:“这一点酒,算得了甚么?我曾经连醉过半个月,人事不省,黄将军几乎没派人来把我五马分尸处死!”

他说著,已经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原振侠望著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苦涩。

他自然可以体会到青龙的心情,这个生活上充满了传奇性的青年人,正在被爱情的蛊所折磨。他和宋维、莱恩上校三个人,性格、背景、学识、人格完全不同,但是受情爱折磨的情形,却并无二致!

原振侠想起自己和黄绢之间的事,心情沉郁,自然而然拿起酒瓶来,也大口喝著酒。然后,缓缓转著酒杯,发怔看著,感到生命在逝去,那么空虚地流走,那么无可奈何地想抓到一些甚么,可是却又根本没有可供依靠、可供攀援之处!他等到天色大明,找到了一些食物,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也离开了青龙的住所。

要找莱恩上校并不难,到难民专员公署去一打听,就知道上校搬进了单身人员的宿舍之中。原振侠找上门去,敲了好一阵子门,才有人来应门。门一打开,原振侠看到了莱恩上校,不禁大吃一惊,莱恩本来是一个相当神气的美男子,可是这时,却完全走了样!

门才一打开,原振侠闻到的就是一股刺鼻的酒气。然后,是衣衫不整的莱恩,双眼布满红丝,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轻微地颤动著,看来松弛而疲倦。他打开门之后,连在门外的是谁都懒得看,粗声道:“我在休假期间,别来找我!”

原振侠苦笑:“上校,是我!”

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定睛向原振侠望来,一下子搂住了原振侠的肩头,声音呜咽:“我还没有找到她,我还没有找到她!彩云把她赶走了!为了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

原振侠沉声:“彩云是你的妻子!”

莱恩任性地叫了起来:“她不再是我的妻子,我们夫妇关系完了!”

原振侠推著他进了房间,本来是设备相当好的一个居住单位,可是却凌乱不堪。莱恩上校颓然坐了下来,原振侠道:“我已经来了,你的安排怎么样了?”

莱恩低著头,把双手插在头发之中,半晌不抬起头来,喃喃地道:“我总得先找到了秀珍再说!”

原振侠道:“她手头有钱,生活不成问题。或许,她根本不想见你,她的心中只有她的丈夫杰西,你们这些人,全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原振侠自然知道,对心境如此不佳的莱恩讲这样的话,相当残忍。可是他看到莱恩这种自暴自弃的情形,还是说了出来。

莱恩用手掩住了脸:“安排亲王回国的会议,今天下午召开,我……应该去出席的。”

说到这里,他渐渐挺直了身子,虽然还是一片惘然的神情,但神情看来振作了一些。他问:“刚才你说‘你们’……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原振侠道:“至少还有宋维……看来,见过秀珍的人,都会爱上她!”

莱恩苦笑:“希望你能是例外!”

原振侠挥了挥手,他当然知道自己不会,他心中只有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莱恩站了起来:“男女之间的缘分,真是不可测度的。我因为秀珍的关系而认识彩云,又因为秀珍的关系而离开彩云。这种变化,事前谁能料得到?”

原振侠摇头:“别去感叹悲欢离合了,下午的会我是不是也要参加?”

莱恩上校走进了浴室,十分钟之后出来,看起来已经有点精神奕奕的样子:“当然要,你作为亲王的随行人员。你的真正身分不会有人知道,假充的身分是《时代周刊》的记者。亲王会喜欢有人报导他的英勇事迹,进入了柬埔寨之后,你的安全……世上没有人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这我明白!”

莱恩叹了一声:“希望你能够见到杰西……我真不明白,杰西其实大可以离开柬埔寨的,他为甚么一直留在那边,而任由秀珍吃那么深的苦?”

这个问题,除了杰西之外,当然没有别人可以代答。原振侠只想到,宋维曾隐约地说起过,杰西像是不愿意和秀珍见面,这又是另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照说,杰西和秀珍之间的爱情,是不应该会有变化的,他心中充满了疑问。

莱恩要他帮助整理一下下午会议中要用的文件,在文件中,原振侠接触到了柬埔寨在动乱中的许多悲惨的事──当然,单是从文件中接触这些惨事,和他日后亲历其境,亲眼看到那些惨事相比较,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可是当时,他只是看看文件,也已经遍体生寒!

在柬埔寨发生的惨事,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惨剧之一。惨剧倒也不是由越南军队一手造成,夺取了政权的赤柬军,曾把金边原来的数十万居民,一起赶出城市去。

这几十万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离开城市,进入森林旷野,甚至连食物也没有,单在森林之中,就因为疾病和饥饿而死亡过半。在这其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和泪,单是看看文件上的记载,也使人震慑。一个有四百万人口的国家,在连年的人祸之下,死亡的人数接近一半!

在那个本来是和平宁静的国度之中,可以说没有一个家庭是完整的了!

等到越南军队入侵,情况自然更糟糕。真难以想像,何以人类竟然可以忍受那么多的苦难?

到了下午,莱恩和原振侠一起参加了安排行程的会议,会议是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举行的,参加的人数不是太多。原振侠被安排在一个角落处,他见到了西哈努克亲王,给原振侠的印象是,亲王像一个艺术家多于像一个政治家。亲王不断地说著“我的国家,我的民众”,语调之中充汉了忧患。柬国三方面的代表都有参加,其中有一个代表,对原振侠的身分提出了质疑。

质问原振侠的代表,是赤柬军方面的。莱恩替原振侠辩护,结果还是亲王的一句话解决了问题:“原先生听说和我们秘密结盟,给了我们很大帮助的一个友好国家有关,他又代表了一份世界性的杂志,我看可以让他参加。”

原振侠的身分被确定了下来,这时,要进行更核心问题的讨论。连莱恩也被请出来,只是说出发前,自然会通知他们。

离开了会场之后,原振侠和莱恩分手,回到了青龙的住所。他才一进门,就看到青龙一脚踏在一张凳子上,瞪著在他对面的一个人。那个人满面怒容,看起来像是一头野兽,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正发出吼声:“不论你怎么威胁我,我都不会说出甚么!”

青龙向原振侠挥了挥手,眼光仍然盯著宋维:“你不怕被抓回去,很好!”

宋维冷笑:“我早对你说过,你吓不倒我的。”

青龙直了直身子:“如果我把阮秀珍的下落,和你换我要知道的事呢?”

青龙说来很轻描淡写,说话的时候,还抬头望向天花板,一副不在乎的神气。

原振侠却可以知道,他在提到阮秀珍的名字之际,不知道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令得他的声音不会发抖。

宋维一听得青龙这样说,陡然震动了一下,以极度疑惑的眼光望定了青龙,厉声道:“你骗人,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青龙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把搁在凳子上的脚放了下来,顺手抓起一瓶酒,把瓶嘴对著口,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酒。

宋维叫了起来:“你……你要是知道,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只要让我见到她,你要知道甚么,我都说给你听,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嗥叫一样,声音可怕之极。青龙冷冷地回答:“先把我们要知道的告诉我!”

宋维在房间中团团乱转,神态狞恶,好几次咬牙切齿,像是要向青龙扑过来。

青龙的右手玩弄著几根竹子削成的牙签,盯著他:“你不想眼睛瞎掉,就别乱来!

宋维陡然一咬牙:“好,你想知道甚么,我告诉你!你要是骗我,我一定不放过你!”

当宋维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更是可怕之极。原振侠不禁替青龙担心,因为他知道,青龙其实是不知道秀珍在甚么地方的。秀珍拿了彩云给她的钱,可能早已离开曼谷了!

而秀珍自然不会不知道彩云为何要她离开。在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之后,又被最好的朋友遗弃,她内心所受的打击之大,只怕还在她肉体所经历的打击之上!

原振侠一面想著,一面向青龙看去。青龙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已经开始了他的问题:“杰西是不是还活著?说!”

宋维喉际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响:“是,活著,我没有下手杀他!”

青龙疾声问:“你是为了要杀他而去找他的,很难相信像你这种人,既然怀著杀人的目的,而又会改变主意!”

宋维怒道:“我何必杀他?他根本是一个死人,我为甚么要杀一个死人?”

青龙和原振侠两人陡地一怔,一时之间,实在不明白宋维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宋维说杰西是一个“死人”!

这种说法,非但令他们大惑不解,而且根本不知道如何进一步发问!

两人呆了片刻,才又异口同声地问:“你说甚么?我一点不明白。”

宋维翻了翻眼:“他活著,可是是一个死人!”

青龙陡地咒骂了起来,他是用甚么语言在咒骂的,原振侠根本听不懂,可能是他家乡苗人的语言,可是从他的神情,却可以肯定他是在狠狠地咒骂。原振侠也要竭力抑制著自己,才能使自己不骂人。宋维的话实在太岂有此理了,甚么叫作“他活著,可是是一个死人”?死人怎么能活?活著的就不是死人!

在青龙的咒骂声中,原振侠忍著怒意:“请你作进一步的说明!”

宋维却又叫了起来:“先告诉我秀珍在哪里!”

青龙陡地扬起拳来,向宋维击出,宋维连人带椅向后一仰,避了开去。青龙一拳击空,身子已跳了起来,宋维厉声道:“要打架,还是要谈判?”

青龙扬起的拳,停在半空:“你若不把事情详细说出来,我叫你一辈子不知道她在哪里!”

宋维咻咻地喘著,人还在地上没起来,看来真像是一头野兽一样。

原振侠也走了过去,盯著宋维,宋维的态度软化了一些:“等我讲完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她在哪里!”

青龙用力一挥手:“当然,可是你得详细地说!”

宋维慢慢地站起身子来,又扶直了椅子,再度坐下,并且自顾自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口喝著。

原振侠和青龙两人倒并不催他,因为刚才宋维所说的话,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他们根本无法接受,也无法消化的地步!

宋维喝了好几口酒之后,才开始说话:“自从失去了她之后,我才感到,我的生命之中,是不能没有这个女人的。没有了她,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就算把武元甲的职位给我,也没有意义!”

原振侠心中乾涩地想:宋维这句话,倒说得十分简洁有力。他在越南军队中,已经是一个中级军官,而且前途无限。武元甲是越南武装部队的总司令,他连最高目标都不希罕了,由此可知阮秀珍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没有遇见秀珍之前,我从来只知道革命、战争,认为那才是人生。在有了秀珍之后,我知道那一切全是狗屁,唯有秀珍才能给我快乐的人生!

我只想到了一个问题:秀珍根本半点也不爱我,我已经可以感到如此的欢愉快乐,知道了人生的真谛,如果她爱我的话,那么,将全世界来换她,我也不会换!我只要有她,更要令她爱我!”

青龙的面肉抽搐了几下,他是极度鄙视宋维的为人的,可是宋维的那一番话,令得他心中十分感触,可能大有同感!

宋维的喉间由于情绪的激动,而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来。他继续著:“可是秀珍却是有丈夫的,要使她爱我,至少是要令她没有丈夫,这是我需要攻破的第一个据点。所以,我离开了军队,去找杰西。

“要找寻杰西,并不是容易的事,虽然我以前是负责情报方面的军官,知道确然有西方人在游击队中活动,其中有来自法国雇佣兵团中的亡命之徒,也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可是在崇山峻岭之中去找游击队,有精良配备的军队也未能成功──如果那么容易找的话,所有游击队早就被消灭了。我们的部队──我是说我以前所在的部队,甚至经常使用毒气武器,游击队的活动也一直未被遏止过!

“可是,我有坚强的信念。对秀珍的迷恋,使我产生无比的力量和勇气,支持著我去做几乎不可能的事!

“当然,我长期在军队之中,丰富的作战经验,也使我自己有信心可以成功。一座丛林又一座丛林、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地去寻找,在很多情形之下,我还要奋勇去杀害落了单的越南军士,如果旁边有人的话,我手下更绝不容情。在旁边的可能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但是谁知道呢?可能她就是游击队的联络人,她会把我的行动汇报给游击队知道,我就有可能接近他们,成为他们的同路人。”

宋维一面讲,一面用力在扳拗他的手指。显然那一个时期的经历绝不愉快,可是他却非要这样做不可,那已经成为他生活的唯一目标了。

青龙在这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声:“是了,传说之中,有一个独行的越南军的克星,那就是你了?”

宋维显然不把青龙的那句话,当作是恭维话,他身子颤动了一下,声音变得低不可闻:“在那段时期中,我……双手沾满了我同胞的血,我杀害了数以百计的……以前的战友。”

青龙闷哼了一声:“你的双手之上,沾满了各种各样人的鲜血!”

宋维陡然叫了起来:“沾满敌人的鲜血,和沾满自己战友的鲜血,绝不相同!”

青龙的声音更冷峻:“你早就不是他们的战友了,你若是落在他们手里,我保证有超过三十种酷刑,会在你身上实施!”

宋维又喝了一大口酒,停了片刻,又道:“不到三个月,我已经被游击队视若同路人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的来历,对我还是很有避忌,只是在暗中观察,并不公开和我接头。直到有一次,我把一个排的越南巡逻部队全部消灭,才有一个游击组织把我带进了他们的基地,可是我却拒绝加入他们。

“我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杰西并不在那个游击队之中。

“我仍然在柬埔寨的崇山峻岭和丛林之中,做我的‘独行杀手’。渐渐地,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的人更多了,我变成了游击队崇敬的人物。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游击队的基地之中,我见到了杰西!

“我是见过杰西的,记得吗?在那个进攻的大雷雨之夜,我曾亲眼看到他自泥浆之中,缓缓地挣扎著破土而出,扯开裹在他身上的布条。当时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所以,我再次见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那股游击队人数相当多,超过三百人,政治上是属于民柬的,但是有几个小队长却是赤柬的。反正有共同的反对目标,暂时民柬和赤柬,在战斗的环境中,倒也可以相容。杰西的地位非常特殊,他不是领导人,但地位相当高。

“当我一看到他的时候,我兴奋得不能控制地眼泪直流。我直走到他的面前,他胡子满面,神色苍白,也向我望来。

“他自然不知道我是甚么人,我立时对他说:‘杰西少校,你好吗?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的!’他的神态相当冷淡,只是说:‘是吗?’我提出了要求,要和他单独谈谈,他对我的要求,一点兴趣也没有,自顾自走了开去。我追了上去,在他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话,他才震动著转过身来,答应了和我单独谈话。

“我在他身后所说的那句话是:‘杰西少校,我是受了一个人的委托来找你的,这个人……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她的名字是阮秀珍。’

“他一听我提及了秀珍的名字,面色更是苍白,而且立刻有汗珠自他的脸上渗出来,可见秀珍的名字对他有著极重大的震撼。游击队的基地在一个山坳中,他一言不发地带著我向前走,一直来到了一个极其险秘的山洞中,他才坐了下来,双手托著头,不发一言。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和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没有说秀珍是他的妻子,因为我不愿意这样说。我的心中认定了秀珍是我的女人,任何男人如果再碰她,我就会把他杀掉,我不认为杰西是她的丈夫!”

宋维在叙述之中,在说当时的经过之际,会忽然夹杂著当时他心中的想法。这时他讲到秀珍是他的女人,不准旁人再碰她时,样子狞恶之极。

青龙发出了一下闷哼声,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逼他再讲下去。

宋维瞪视著青龙,直到青龙又重复了一次保证,一定在他讲完之后,把秀珍的下落告诉他,他才又讲下去:“他听得我这样说,才抬起头来,木然地问:‘她……她怎么样了?’他那种看来并不关心的神态,令我十分恼怒。虽然我认定了秀珍是我的,但我也不能忍受别人对她那样冷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把她奉为女神!我就告诉他,秀珍一直在找他,为了找他,秀珍的遭遇,是一个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悲惨的境地!

“我甚至一点也不向他保留,告诉他秀珍为了得到他的消息,不惜一天晚上去陪十个以上的官兵睡觉!我以为他听了之后,一定会伤心欲绝,甚至起来和我打架的了!”

宋维讲到这里,原振侠留意到了青龙双手紧紧地握著拳,握得指节骨凸起,发出格格的声响来。看来,宋维要是再说下去的话,青龙倒会忍不住和他打架了。所以他忙道:“行了,关于秀珍悲惨的遭遇,你不必说得太详细了!”

宋维怔了一怔,先望向原振侠,再望向青龙。当他望向青龙之际,他的神情陡然变得极其疑惑:“青龙,你……见过秀珍?”

青龙没有回答,转过脸去。宋维吼了起来:“你常在柬国境内出没,你……你是不是见过秀珍?”

原振侠怒道:“你只管说你的事!他有没有见过秀珍,关你甚么事?”

宋维更怒:“当然关我的事!他要是见过秀珍,他就绝不会告诉我秀珍的下落!或者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他自己不会先找秀珍?”

原振侠怔了一怔,想不到宋维会有这样的想法。而青龙一直没有转过脸来,看起来竟像是默认了一样!

原振侠忙道:“你胡说甚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见了她就会神魂颠倒!”

宋维理直气壮:“当然是,你没看到莱恩上校?莱恩的妻子不美丽吗?可是和秀珍一比,又算得了甚么?青龙,你有没有见过她?”

青龙作了回答,他的声音是僵硬的,听起来,不像是出自一个活生生的人之口:“不,我没有见过她!”

宋维又迟疑了一下,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来是相信了青龙的话。原振侠却知道青龙是在撒谎,他只好心里苦笑。

宋维这才又说下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说,杰西都十分木然。到后来,我忍不住骂他:‘你是不是人?看起来你对她一点也不关心!’杰西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他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我当时就骂他:‘你真的不是人!’他愕然笑著:‘请你别误会,我说我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人,不是指道德人格上所称的人,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简直诡异之极,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我自然还不知道他曾被证明死亡,由莱恩上校把他葬下去这件事,只知道他曾在泥土之中挣扎冒上来的情形──这种情形,也有可能是一种准备突袭的埋伏。所以,当时杰西对我讲的话,我是一直到了在奇事会的聚会之中,听莱恩讲述了经过之后,才真正明白了的。”

原振侠急著问:“杰西说了些甚么?”

宋维道:“他说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人,我当时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又道:‘我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能算人的,对不对?通常,人,总是指活人而言的,可是我却是一个死人!’那个山洞,又隐秘又幽暗,我胆子虽然大,听得他讲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来,也不禁遍体生寒,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张口结舌地看著他,当时真像是傻瓜一样,我竟然道:‘我曾看著你在大雷雨中,和另外三个人,一起从泥土中挣扎出来……当时,你看起来像是新下葬的死人一样,真是可怕……’他不等我讲完,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颤声问:‘我真是一个死人,不是我自己的感觉?我真是个死人?’他这样问,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唉!”

原振侠用力挥著手,打断了宋维的话头:“你越说我越不懂,太混乱了,请你说得有条理一点!”

宋维吸了一口气:“我完全根据当时的情形来说的,当时杰西就是那么说!”

青龙一直没有出声,而且也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原振侠想用眼色徵询一下他的意见也做不到,只好任由宋维讲下去。

宋维道:“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忽然生起气来:‘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你讲这些干甚么?’我只好苦笑:‘我根本完全不懂你的话,全然无法明白你说了些甚么,你可是觉得自己心灰意懒,做人了无生趣?’他却又叫道:‘不!我根本是个死人!

’我自然无法接受他这种说法,他却又详细向我问起,那天大雷雨之夜我目击的情形来,我唯有详细地讲给他听。

“他在听了之后,脸色灰败,不住喃喃地道:‘那我真是一个死人!’他重复了好几十遍,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山洞外走去,当我不再存在一样。我心想不管你装神弄鬼,说自己是死是活,我先把你杀了再说。我取出了随身所带的小刀来,在这样情形之下,我只要刀一出手,他是万无生机的!”

原振侠曾经见过宋维的那柄喂毒的小刀,他自己就几乎丧生在那柄刀下,所以听到这里,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宋维搓了一下手:“我刀已快出手了,他忽然站定了身子,我还以为他发觉我要在他的背后下毒手,吃了一惊。可是他并不转过身来,只是道:‘如果你能再见到……秀珍……告诉她不必再找我了,我早已死了……不……别告诉她我早已死了,要是让她知道我根本是一个死人,那会使她生活在恐惧中……请你告诉她,我根本不再爱她,叫她不必来找我!’

“我一听得他这样讲,心中狂喜,连忙提出了要求:‘口说无凭,你是不是可以写一封信给她,由我来转交,我一定会交到她手上的!’他犹豫了一下,居然答应了。我心中高兴莫名,这真比杀了他更好,我连忙收起了小刀,走到他身边。

“他自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本小记事本来,用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铅笔,在小记事本的一页上写了一行字,把那张写有字的纸扯下来给了我,就自顾自走出山洞去了。

“我一看他写的字,连半秒钟也没有耽搁,就离开了那地方,早半秒钟可以找到秀珍也是好的。可是我一直在找著,却再也没有法子找到秀珍,只打听到有人把她和孩子送进了难民营。我也一个个难民营去查访过,可是不得要领,直到最近,才从莱恩的口中知道了她的下落。可是,等我赶到曼谷来,她又不知所踪了!”

宋维讲到这里,转到了青龙的面前,用哀求的神色望定了青龙:“我要讲的,全都讲完了。她在哪里,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这时,青龙心中怎么想,原振侠自然不知道。原振侠自己,心中只是苦笑──宋维的叙述,简直是无法理解的,何以杰西会觉得自己是个死人?真是越听越糊涂。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了他没有被宋维所杀而已。

青龙直到这时,才略略地抬了抬头:“杰西所写的那张字条呢?”

宋维忙后退了一步:“那……我是要给秀珍看的!”

青龙道:“先给我看一看,证明你所说的是真话!”

宋维犹豫著,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入怀,看来是从贴肉处,取出了一只金属的小盒子来,打开,又从小盒子中,取出一只透明的硬胶夹子来。在夹子之中,有著一张小小的纸片。

他不肯把硬胶夹子给别人,青龙和原振侠只好就著他的手,去看那纸片上的字。字是用铅笔写下的,倒还清楚,想来是由于小心保管的缘故。

上面写的是:“秀珍,我已不再爱你,人生的变幻太大,你不要再找我、再想我。

杰西”

短短的一两句话,可是语意的决绝,却跃然纸上。难怪宋维得到了之后,如获至宝,因为他有希望可以获得秀珍的爱情了。

青龙一看之下,也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没有用的,只要杰西还在,秀珍不会改变她对杰西的爱意!”

宋维怒道:“那不是你的事,秀珍在哪里?”

青龙缓缓地道:“她……到清迈去了。”

宋维不信:“你怎么知道?”

青龙站了起来,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我比你神通广大得多!”

宋维闷哼一声:“在清迈找不到她,要你好看!”

他当真半秒钟也不耽搁,那句话是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说的。话说完,人已走出去了。

在宋维离开了之后,屋子中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然后,原振侠才挪动了一下身子:“秀珍她……真的是在清迈?”

青龙的头部看来像是十分沉重一样,缓缓地摇了摇头。原振侠吞咽了一口口水,想起了宋维凶悍的样子,失声问:“那你怎么这样对宋维说?”

青龙茫然:“从曼谷到清迈,再加上他在清迈找秀珍的时间,至少要三五天。谁知道三五天之后是怎么样的,先把他打发了再说吧!”

原振侠默然。青龙是这样一个充满了传奇性的人物,可是和一般电影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不同,他内心深处,实在有著说不出来的寂寥。这种心情,原振侠自然知道,是由于他对阮秀珍的恋情而来的。

在原振侠沉默的注视之下,青龙却笑了起来:“宋维说得对,我当然不知道她的下落,我要是知道了她的下落,自己不会去找她?宋维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想见到秀珍的愿望实在太热切了,明知我在说谎,他也愿意去试一试。这……就像人们争著去购买中奖机会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奖券一样。”

原振侠叹了一声:“要是他发觉了受骗……”

青龙潇洒地一挥手:“放心,我会有办法对付他。杰西还活著,这一点已肯定了!

青龙说著,用询问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而且有了显著可以找到他的线索,我当然要去。”

青龙没有再说甚么,只是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祝你成功!”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我的任务已结束了,是不是要我向黄将军,报告我们相见的经过和你的行踪?”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地道:“她会关心么?”

青龙问:“你说甚么?”

原振侠黯然地摇了摇头:“没甚么,我和你,或许是所有人,都有著同样的致命伤──人类在对待异性的态度上有感情,并不像其他的生物一样,追求异性的目的,只是为了繁殖下一代。”

青龙苦涩地道:“是,爱情不知在人类历史上制造了多少悲剧,看起来还在一直制造下去。”

原振侠向青龙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青龙和原振侠握著手,可是意态落索,只是道:“如果你有了杰西死而复生的谜底,我倒也想知道一下。”

原振侠道:“当然,我能回到曼谷的话,会再来找你!”

正当原振侠这样说的时候,青龙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著他。

原振侠明白青龙的眼光异特,是因为他将会去经历的各种危险,所以他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活著回曼谷来的话。”

青龙有点震动,原振侠这种对面临极度凶险,若无其事的态度,令他感动──他是真的勇敢呢?还是不知道他将会遇到的危险?青龙觉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一下:“进入柬埔寨境内之后,甚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比进入南极大陆、蛮荒的亚马逊河上游……还要危险!”

原振侠很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青龙有点疑惑:“我不明白你为甚么要去涉险,事情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应该去的人是莱恩上校!”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你对我不了解,我的性格之中,有著极度的执拗。一件事情,如果可以经过探索而得知真相,那我就会尽我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青龙“啊”地一声,他自然需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这或许就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原动力?”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并不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青龙由衷地说:“一个绝不普通的普通人!”

两人一面笑著,一面又用力握著手。这两个出身背景、生活环境、教育、习惯全然不同的人心中都明白,自此之后,他们会是好朋友。

原振侠在和青龙分手之后,又和莱恩上校会晤。他并没有和莱恩多说甚么,只是商量著出发的日期,和进入柬埔寨境内之后,他就要立即开始自由行动的细节。莱恩上校尽一切可能帮助他,甚至和美国的情报机构联络,使原振侠得到了一个背囊──在这个看来和普通背囊并无甚么不同的背囊之中,有著可供在危险的境地下自救的最佳设备。

其中包括了一柄小型的自动步鎗、若干烈性炸药、急救药物、浓缩成为药片状的食物等等。

预定的出发日期在两天之后,这两天之中,原振侠在曼谷是全然无事可做的,他住在一间高级酒店之中。当他和莱恩分手之后,他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在他出发去见杰西之前,是不是有可能和秀珍见一面呢?

和秀珍见面,说起来是没有作用的──纯粹是为了好奇,想看一看这个能令和她接触过的男性,个个都为她如此神魂颠倒的女人,究竟是一个甚么样的美女?

可是,秀珍究竟在甚么地方呢?莱恩、宋维和青龙都不知道,他能用甚么方法去把她找出来?原振侠想到的是,只要秀珍还在曼谷或还在泰国,那就可以登报寻人。

他找了几份报纸,一看之下,不禁哑然。报上已有了寻找秀珍的启事,大幅的,显然是莱恩上校刊登的;还有小幅的,说明“杰西有要函转交,请速联络”,那自然是宋维刊登的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再去刊登一则寻人启事,自然不会有用。

他想不出还有甚么别的地方可以找到秀珍,想和青龙去商量一下,青龙的住所锁著,并没有人,原振侠只好漫无目的地在曼谷游荡著。晚上,和莱恩在酒吧见面,莱恩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不断地重复著:“彩云说她没有做错甚么,哼!她把秀珍赶走了,这就是错,这种错误是不能原谅的,我也绝不打算原谅她!”

出发的时刻来到了。

一切都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进行,一架没有标志的直升机,在泰柬边境起飞,机上除了西哈努克亲王之外,还有六个人。原振侠背著那个背囊,挤在直升机的机舱之中。

在开始起飞的时候,机舱中还有人说话。亲王的话最多,谈到了当年,他在金边主持电影展览的情形时,兴致勃勃。

但是,在直升机越过了边界之后,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有的双手抱著头,有的只是默默地,注视著下面连绵的山岭和丛林,有河流蜿蜒流过,那已是柬埔寨的土地,人类近代史上遭受苦难最多的土地之一。亲王双手合十,嘴唇在微微颤动,看来是为他祖国的土地遭到了如此悲惨的命运而在哀痛。

其余的人,看得出在为未来的不可测的命运而紧张。在越南军队的占领之下,他们这一行人冒险进入,可以发生任何意料不到的事!

直升机飞得相当低,机师的驾驶技术简直无懈可击,只在密密的丛林上向前飞著。

不一会,越过了一道宽阔的河流,河流上的渡船上传来了鎗声,直升机的高度提高,机师警告著:“渡河的越南军队发现了我们,请所有人保持镇定!”

在小小的直升机舱之中,所谓“保持镇定”,只是屏住呼吸而已。直升机又飞到丛林的上空,然后,盘旋著,在转过了一个山岭之后,在山中的一个小盆地中降落下来。

那小盆地已有很多人在等著,列著队。直升机一降落,就有人迎了上来,向亲王行礼,然后,显然是新竖起来的旗杆上,升起了柬国的国旗。亲王一面和列队的人双手合十还礼,随行的摄影记者,就等不及地摄影。

原振侠知道,这一切全是安排好了的,目的是要有影片或照片,证明亲王确曾到过柬埔寨而已。至多半小时之后,亲王就会离去,完成了他的任务。

但是他却不同,对他来说,进入了柬国的国境,那只不过是刚刚开始。他要开始漫长的寻找,直到找到了死而复生的杰西少校为止。

所以,他没有多耽搁,在亲王和他的随从忙于活动之际,他已经悄然进入了附近的一簇密林之中。他到了林中,吁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将要做的事,心中不禁有点彷徨。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背对著他,慢慢自密林深处走出来。原振侠一见,就脱口叫了起来:“青龙,你也来了!”

青龙并不说话,一挥手,就带著原振侠向前走去。半小时之后,当原振侠又听到了直升机的“轧轧”声之际,抬起头来,却甚么也看不到。因为他已身在一个密林之中,向上看去,只看到密密的树枝和树叶。

在这样的密林之中,透进来的阳光,全是零碎的一个个小圆点,落在攀满藤萝的古老粗大的树上,和地上积聚的落叶上,形成奇妙而诡异的图案。

原振侠跟著青龙,踏著厚厚的落叶,一直向前走著。直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青龙还是不开口,原振侠才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青龙翻了翻眼睛,一副不愿意开口的样子,又向前走出了十来步,才道:“安全的地方。”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是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他是在……宋维曾表示过,他在磅士卑省南部的一个山区游击队中,那个山,叫暹拉萨山。”

青龙低叹了一声:“不论你要去做甚么,你必须保持安全,死人是甚么事都做不成的!”

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他一伸手,拉住了青龙,不让他再向前走:“安全当然重要,可是我必须找到那个人。要安全,在曼谷更好,何必进来?”

青龙眨著眼:“当你不顾一切要来的时候,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保护你。在这里,你还是一切听我安排的好!”

原振侠苦笑,这时,丛林中已经十分黑暗,可是青龙的双眼却闪闪生光,看起来如同野兽一样。原振侠知道青龙的话是对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青龙有著比他高一百倍的生存和适应能力!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可是我还是要用最快的方法,见到杰西。”

青龙现出十分悲哀的神情来:“我们……会找到杰西,不但你想见他,连我也想见他。我要问他一个问题,这问题……”

他苦笑著,没有再说下去。

原振侠不知道他想问杰西甚么,想了一会,才道:“你想问他的事,和你自己有关联,是不是?”

青龙忽然如同夜枭也似地笑了起来:“和我有关?是的,和我有关!”

他的笑声听来令人不寒而栗。自然,等到后来,原振侠就知道,何以他会忽然之间,发出这样可怕的笑声的原因了。

他们一面说著话,一面已经穿出了密林,来到了一条小河边的一个村庄上。那村庄已看不到甚么房子,只有几堵被火薰黑了的泥墙还挺立著。

青龙先令原振侠伏下别动,然后,他像是一头野兔子一样,向前奔去,奔到了一堵泥墙之后,伏了下来,再招手令原振侠过去。当原振侠也来到了泥墙之后时,看到他把手掌紧贴在泥墙上,喃喃地道:“越南兵是白天来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想问他怎么知道,话还没有说出口,青龙已经道:“被火烧过的泥墙还是热的。”接著,他又喃喃道:“不知道又杀了多少人!”

他一面说著,一面缓缓地直起身子来,向泥墙的外面看去。月色虽然黯淡,可是原振侠还是可以把前面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刹那之间,他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那股寒意,令得他的身子把不住发起抖来。

前面是一片空地,那可能是原来村子中的空地,这时,满地都是灰烬,而在一大堆灰烬之上,横七竖八的有二十来具烧焦了的尸体。可能是用来生火堆的材料不够多,所以并未能把尸体都焚化,所以形象就格外可怖──有的尸体的皮肉被烧去了,露出了白骨;有的尸体蜷缩成了一团;有的尸体一看就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有的尸体头部被烧成了骷髅,可是身体却还完整……

那些尸体,当然就是小村中原来的村民。他们可能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小河边上,在河边肥沃的土地上勤劳地耕种,过著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如今,却全变成了焦黑的尸体。

从尸体的形态上,可以看得出他们在被烧死之前,经过多少痛苦的挣扎和哀号!

原振侠真是无法遏制自己心头的震惊和激动,他不住地发著抖。

青龙的双眼睁得极大,但是他的声音却很平静:“这是越南兵对付平民的方法,活活烧死!他们是被刺刀赶进火堆去的,不烧死,就被刺刀戳死。还有,活埋也是越南兵惯用的方法。”

原振侠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声响来。

就在这时,远处陡然传来了一阵犬吠声,接著,又有一阵鎗声传了过来。青龙一伸手按下了原振侠的头:“越南兵还没有走远,他们正在杀野狗。”

原振侠忙和他一起蹲下,青龙面上的肌肉抽搐著:“那是最凶恶的北越兵,他们一见到柬埔寨人就杀……他们……”

青龙的喉际,像是有甚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令他再也说不下去。

原振侠勉力使自己镇定:“越南兵?”

青龙点头:“是,只有他们才吃狗肉,所以,杀了野狗烧来吃。”

原振侠低声问:“那我们……”

青龙转过身,背靠著泥墙坐了下来:“在这里先等一会,烧过了村子,他们暂时不会来搜查。”

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但说到这里,忽然发起颤来:“我宁愿被野狗咬死,也不愿意落在越南兵的手里!”

青龙的声音令原振侠听得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是真正进入了一个人间地狱之中!

他曾在地图上了解过,从他降落在柬埔寨的地点,到宋维见到杰西的磅士卑省南部,有大约三百多公里的旅程。这一段旅程,可以说每一步都充满了比死亡更可怖的陷阱!如果他也落入了越南兵的手中……原振侠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战。对那些杀人已杀得红了眼、已变成了嗜杀狂魔的越南兵,现代文明的法规还能有甚么用处?

他也转过身,坐了下来。鎗声在响了一阵之后就静了下来,但是犬吠声却越来越近。

不一会,犬吠声已来到了离他们极近处,就在那满是尸体的空地之上。在犬吠声中,还夹杂著听来令人全身发颤的咀嚼声──那是野狗的咀嚼,野狗在嚼吃著人,嚼吃著烧焦了的人的尸体!

原振侠要竭力忍著,才能使自己不呕吐。由于那种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许多柄利锉,在锉刮著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一样,叫人头皮发炸,身上起著一层又一层的肉疙瘩。原振侠正全力在和这种感觉对抗,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青龙已经陡然紧张起来,不再坐著,而采取了一种奇异的方式蹲在地上,同时把背上的卡宾鎗握在手中。

等到原振侠有了警觉之际,青龙已开始了行动,他手中的卡宾鎗的鎗柄,重重敲在一只已扑过泥墙来的野狗头上。而原振侠一抬头,看到的是第一只野狗白森森的牙齿,和鲜红色的长舌。他和那只野狗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致可以闻到自狗嘴中,喷出来的那股中人欲呕的腐尸臭味!

他连忙将身子向后翻去,青龙又一鎗柄,打在那条野狗的鼻子上,打得野狗发出了一下惨嗥,滚跌了下来。可是这时,另外又有三、四条野狗,自泥墙的那一边疾窜了过来!

原振侠的动作,已经算是快疾的了,可是在他未来得及从那小背包中取出鎗械来之前,他还是要不断狼狈后退。

追扑上来的野狗至少有七、八头之多,原振侠根本没有看清楚青龙如何对付野狗的机会,这时他已取鎗在手,毫不考虑地就扳动了扳机。

一阵鎗声过去,七、八头野狗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原振侠才定了定神,而青龙已经像鬼魂一样,扑了过来,又惊又怒:“你开鎗?你──”

其余冲过来的野狗,一起在已死的狗身上咬啃──这本是狼的天性,在这群野狗身上,充分地发挥了出来。原振侠还未曾领会过来青龙突然惊呼是甚么意思,已看到青龙一面挥著手,一面飞也似向前奔了出去。原振侠绝想不到,一个人可以奔得如此之快。

青龙一面奔,一面还在叫:“快逃!笨蛋,快逃,越南兵就快来了!”

当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整个人如同兔子一样,跃上了一个小土丘,消失在土丘的另一边。

原振侠这才陡然吃了一惊,也向前奔去。他奔出了没有多久,不远处已经有密集的鎗声传了过来,一想到落在越南兵手中的后果,原振侠自然而然地拚命向前奔著。当他也奔上了那个小土丘之际,他实在支持不住了,滚跌进了一大丛灌木之中。这时,他已经可以看到一小队越南士兵,跳过了那堵墙,吆喝著向前追来。

原振侠大口喘著气,只觉得有人在拉他,身不由主向小土丘下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了一个池塘的边上。那是一个死水池塘,塘水中长满了藻类的植物,所以,塘水看来是一种浓稠的暗绿色。

这时,原振侠才来得及看清楚,拉著他滚下来的就是青龙之际,青龙已将一根竹管,塞进他的手中,再拉著他,几乎连一停都不停,就滚进了池塘之中。当他们两人滚进池塘时,池塘面上浮满了的浮萍散了开来,但随著他们沉进了塘水之中,浮萍重又聚拢了来,看起来就像甚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原振侠一进了水中,脑中一片混沌,他紧闭著眼睛,也闭著气,知道这是自己历险过程中的第一次生死关头。等到他几乎难以再回气之际,他才想起青龙给了他一根竹管,他忙把竹管咬在口中,缓慢而小心地使竹管的另一端伸出水面少许,以供呼吸空气。

塘水并不深,原振侠感到自己的下半身,几乎陷进了污泥之中。

这时,他的神智已经略为清醒了一些。他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水塘,塘底的污泥之中,由于积年累月水草的沉积,有著许多沼气。他要是一动,气体向上升,水面就会冒起水泡,那么,接踵而来的越南兵,就会知道有人藏在发绿的塘水中了。

在水中,原振侠隐约听到了一些人声,接著,便是一阵又一阵的鎗声。鎗可能是向著池塘漫无目的发射的,他感到了水的震动,而且,由于鎗击溅起的水花,就在离他不远处,如同骤雨一般地洒下来。

原振侠这时,才感到了真正的惊怖,那水塘并不大,在盲目的射击之下,子弹射中他们的机会实在太大了!泡在这样的脏水之中,就算子弹只擦破一点表皮,怕也会立时发炎化脓,伤口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变成无可救药的坏疽!

当他感到了极度惊恐之际,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可是他的身子只是微微震动了一下,就立即感到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背,不让他有任何动作。

原振侠的心跳剧烈,他知道,青龙就在他的身边,在警告著他,绝不能动!

这时,原振侠也知道,青龙作为一个能在中南半岛中活动的传奇性人物,绝不简单。如果不是他赶了来和自己会合的话,自己这时候,不成为越南士兵的俘虏,也早已成为旷野上的弃尸了!他更知道,听他人的叙述是一回事,自己的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

当他在听宋维讲述他如何历尽艰难,才见到杰西少校时,他虽然知道其间的历程绝不简单,但是也难以想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死神搏斗的那种危险!

原振侠也想到,当阮秀珍带著一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寻找她的丈夫之际,虽然单听叙述,已经令人不寒而栗,但秀珍实际身受的痛苦,又岂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表达于万一的?

身在污水之中,他呼吸艰难,思绪紊乱,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没有多久之后,他又感到手上、脸上传来了异样的刺痛,那种刺痛简直是无可忍受的,为了控制著不动,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地发著抖。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青龙的手松了开来,原振侠迫不及待地挺直了身子,把头冒出了水面,深深地吸著气。可是他仍无法睁开眼来,当他勉强抹去糊在眼上的水藻时,他才看到了青龙。

青龙就在他的身边,双眼眯成了一道缝,在四面看著。原振侠看到他头发上、脸上全是污绿色的球藻,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青龙的整个脸上,还布满了一条条五花斑驳、蠕蠕而动的东西,那些东西一条叠著一条,看起来可怖之极!

原振侠陡然一怔,脸上剧烈的刺痛,令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脸上摸去。触手所及,是冰冷滑腻令人忍不住要呕吐的感觉。同时,他也看到,自己手背上,也布满了那种一条一条蠕动的东西。

他实在忍不住,陡然叫了起来。青龙喘著气,拉著他,踏著塘底的污泥,一步一步向塘边走去。当他们终于离开了水塘之后,原振侠就尝试著,想把紧紧吸在他脸上、手上的那些五色斑驳、又肥大又丑恶的中南半岛上特有的吸血水蛭拉下来。

可是那些水蛭吸得如此之紧,原振侠把其中的一条拉成了两截,剩下的那半截,仍然紧吸在他肌肤之上。这种情形,简直是令人疯狂的!原振侠的动作也有点反常起来,他奔向一株树,把自己的身子在树上用力擦著。青龙赶了过来,一言不发,陡然挥拳,打在原振侠的下颚上。

那一拳的力量相当大,令得原振侠一个踉跄,失跌在地,他用乾涩的声音叫:“这……算是人间吗?”

青龙的声音同样乾涩,可是却有著异样的镇定:“比起落在越南人手里来,简直是天堂了!”

原振侠急速地喘著气。青龙已在迅速地搜集枯枝,又自衣衫中取出一个油布包来,解开,取出了火柴,点燃了枯枝。

他把燃著了的枯枝,向脸上、手上吸满了的水蛭烧去。肥大的、吸饱了鲜血的水蛭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在火炙之下,丑恶的身子才开始蜷曲,一条一条跌了下来。

原振侠也跟著做。每一条水蛭落下来之后,皮肤上是一个深红色的血印,看起来,如同被无数个吸血鬼咬啮过一样。

等到他们消除完身上最后一条水蛭之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互望著。

原振侠尽量想使自己保持镇定,不住地告诉自己:我曾经冒过险,曾经经历过大风雪,曾经……我一定可以挺得过去!可是他内心深处,却实实在在知道自己以前的冒险,比起目前的处境来,真正不算甚么。所以他的身子,仍然把不住在发抖:“青龙,你……又救了我一次!”

青龙苦笑了一下,一面把燃著的枯枝踏熄,他并不望向原振侠:“以后,除非是万不得已,千万别开鎗,你应该学会使用别的武器。”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喉际发出了一下奇异的声响。青龙又道:“越南士兵,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自小在战场上、在鎗炮声中长大的。他们精于辨认每一种不同型号的武器所发出的声响,你使用的鎗械,是他们没有的新式武器,他们一听就听出来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如今的环境之中,实在像一个白痴。他十分诚恳地道:“对不起,真对不起。”

青龙盯著他:“如果你想退缩,我倒有一条比较安全的小径,可以把你送到泰国边界去。”

原振侠又吞了一口口水。在有了刚才那样可怕的经历之后,地球上任何角落的生活,比起来都舒服得像天堂一样了!

而且,再向前去,还不知道有多少凶险在等著他,他真的可以考虑退缩。

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在他的性格之中,有一份异样的执拗。这种执拗,平时绝看不出来,在平时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甚么出色的表现,甚至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也是迷惘的、不知所措的。但是一旦当他性格中的那股拗劲发作之际,那就绝不会有甚么力量,可以使他回头!

所以,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不,我还是要向前去。如果你不想去,我只好尽力自己照顾自己了!”

青龙没有说甚么,只是伸手抓了一下头发,一抓之下,抓下了一把球藻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站了起来,青龙抬头看了看天,向前指了一指,又向前走去。

当晚,他们一直走到天亮,才又见到了一个被焚烧过的村子,找到一间坍了一大半的茅屋,相约每人轮流睡两小时。原振侠一躺下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像是全都散开来一样,一下子就睡著了。

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和青龙已渐渐接近了游击队活动的地区。当他们终于和一支游击队见了面时,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

这七天之中,自然有许多可以详细记述的事,例如他们两人合力对付了一整排的越南兵。

当他们遇上第一支游击队的时候,就是把那一排越南兵的武器,作为礼物送给游击队的。

在这七天之中,原振侠也迅速学会了如何在密林和沼泽之中生存,学会了如何去适应滂沱大雨,和躲避各种各样的毒蛇毒虫。他也发现,情报机构给他的“应急用品”,几乎全是没有用的。要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生存,最重要的是生存的意志,一种人与生俱来,但在文明生活中已逐渐淡忘了的、原始的、狂野的求生本能!

由于和整个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些经历就略过不提了。要说一说的是,这次经历,使得原振侠的生命历程中,添了新的一页,那经历令得他更机智、更坚强、更成熟!

他们在游击队的基地之中,受到了热烈的招待。当晚,甚至还有男女游击队员,为他们而围绕著火堆,进行了传统的舞蹈。

他们并没有耽搁,一直向前走,三天之后,已经进入了磅士卑省,那一带全是崇山峻岭。虽然越南军队,曾对山上的游击队发动了好多次猛烈的进攻,但是游击队熟悉地形,越南军队讨不了好处,除了进行严密的封锁之外,再也没有甚么进一步的军事行动,所以他们的行程也容易了不少。

那一天晚上,月色出奇地好,青龙选定了过夜的地点,两人仍然采取一个睡觉,一个保持清醒的方法来休息。

在熄灭了的篝火之旁,原振侠双手抱膝,回想起这十天来的种种经历,多少次的险死还生。虽然前途如何,犹未可测,但是他对自己毅然决定不退出,感到十分骄傲。青龙闭著眼躺著,突然道:“你一直没有问我,见了杰西之后想问甚么?”

原振侠淡然一笑:“那是你想问的问题,我何必问?”

青龙幽幽地长叹了一声。这十天来,原振侠对青龙的了解,自然增进了不知多少,他可以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比青龙更坚强、有著更强的斗志的人,几乎任何恶劣的环境,都不能令他屈服。这样的一个人,和这种幽幽的叹息声,本来是绝不能联在一起的。但是那一下充满了无奈、惘然和空虚的叹息声,却又偏偏是他所发出来的!

原振侠向他看去,看到青龙虽然闭著眼,但是眼皮却在颤动著,这说明他还在急速地转著念头。原振侠顺口问了一句:“想到甚么了?”

青龙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又叹了一声。

在叹了一声之后,青龙睁开眼来,眼神一片迷惘:“我想起了秀珍。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莱恩上校找到她了?还是宋维找到她了?”

原振侠没有出声。当一个男人在思念他心底深处的女人之际,旁人说甚么都是没有用的。

青龙的声音听来乾涩:“我……唉,我要去问杰西的是,何以秀珍是他的妻子,而且又那么爱他,为了和他重聚,不知经历了多少……苦痛,而他会竟然表示不愿和秀珍重聚!”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这的确是不容易明白的一件事,照你们的情形来看,秀珍简直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何以杰西会不肯再见她?”

青龙陡然叫了起来,他突如其来的叫喊,把原振侠吓了老大一跳。他叫著:“杰西如果不要她,我要!我愿意以我所有的力量去爱她!”

原振侠想挥手令得他镇定一些,可是青龙的话才一出口,一边不远处,就传来了阴恻的声音:“只怕轮不到你吧!”

这一句话突然自阴暗中传来,真令得青龙和原振侠两人大吃一惊。青龙立时一跃而起,原振侠转向声音传来处,估计距离不会超过五公尺!

那发话的人,是甚么时候来得离他们如此之近的?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在各种各样的经历之中,已经养成了极度的警觉,就算有一头田鼠来到了那么近,他也应该可以觉察到的。可是如今,是一个人在距离那么近处!这个人要是有恶意的话……

原振侠想到了这里,不禁冒起一股寒意!

而随著那句话,只见一个瘦削的人影,自阴暗之中闪了出来。那人两目阴森,在月色下看来,更见可怖,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一面走出来,一面盯著青龙,冷笑著:“我早就该知道你见过她的,果然不错!”

青龙急促地喘著气:“是又怎样?”

宋维直来到面前才站定:“你把我骗到清迈去,以为我会从此找不到你?”

青龙已迅速镇定了下来:“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相反地,料定你会追来。嘿嘿!你只顾来找我,忘记会便宜了莱恩上校!”

宋维现出十分凶狠的神情,咬牙切齿地道:“不,我不会便宜他!”

由于宋维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是如此的凶狠,原振侠失声道:“你……”

宋维陡然向原振侠望来,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你以为那美国人是甚么好东西?

只有你这种白痴,才会给他利用!他要你深入险地来见他的朋友,他自己安然留在曼谷享福!”

原振侠坦然道:“我是自愿的!”

宋维如同夜枭一样笑了起来:“你们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两天之前,我设法把他的行踪告诉了越南军队,希望他以联合国难民专员的身分,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振侠和青龙互望了一眼,宋维有点得意洋洋:“要他到柬埔寨来,再容易也没有,我只不过暗示了一下,我知道秀珍在柬埔寨,我要去找她,他连想都没想,就跟了来了。”

他讲到这里,又向原振侠指了一指:“你还不认为被利用了?莱恩为了秀珍,就亲自来,可是找杰西,他却要你来!”

原振侠在那时,心头真的感到了一股悲哀,很有点鄙视莱恩上校的为人,一时之间,心绪惘然。他望著宋维,望著青龙,心中暗叹著:男女之间的缘分,本来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但是再奇,也奇不过这三个男人和阮秀珍之间的缘分了。

宋维本来是越南的高级军官,为了秀珍,抛弃了一切。莱恩不但身分高,而且有著一个人人欣羡的美满家庭,但是也为了秀珍,而抛弃了一切。青龙对秀珍的迷恋,倒可以理解,但是看他的情形,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深藏在心底,叫他面对著秀珍的话,只怕他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而秀珍,又不是甚么圣洁的仙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且曾有过极可怕的经历!

男女之间的缘分纠缠,还有比他们之间更加奇特的吗?

在原振侠思索时,宋维又笑了起来:“莱恩就算不死,只怕也要有好久不能再自由,我算是已经铲除了他。青龙,轮到你了!”

他在这样说时,身子微微弓了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青龙看起来像是十分不经意,可是他的眼神却在告诉人,他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任何剧烈的搏斗!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们争甚么?秀珍根本不把你们放在心上。她心目中,只有她的丈夫,你们再争,也没有用处!”

宋维面肉抽搐:“先争了再说!”

原振侠怒道:“你把全世界男人全杀了也没有用,甚至把杰西杀了也没有用。秀珍根本不会要你,绝不会!”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再也想不到,那么凶狠的一个人,自己几句话会令得他陡然崩溃。他在一震之下,突然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嗥叫:“那我该怎么办?那我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原振侠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宋维是这样剽悍的一个人,可是这时哭得像是一个无助的儿童一样。想起刚才青龙的长叹声,加上宋维如今的样子,原振侠心中不禁问了好几遍:情是何物!

青龙对宋维显然连半分同情也没有,在宋维嗥叫的时候,他冷冷地道:“你最好死去!”

宋维像是未曾听到诅咒一样,双手掩著脸,抽抽噎噎,痛哭不已。

青龙神情厌恶,站了起来,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们走吧,在这里多待一分钟,我怕会忍不住要呕吐了!”

原振侠对宋维的态度略有不同。他虽然憎恨宋维的为人,而且几乎死在他有毒的小刀之下,但是他倒看出,至少宋维对秀珍的爱恋十分真心。他向青龙摇了摇头,来到了宋维的面前,宋维陡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抬起了头,满面泪痕地望定了他。

原振侠低叹一声:“如果你真爱一个人,就不一定要得到她!”

宋维颤抖著:“我如果得不到,为甚么要爱她?”

原振侠沉声:“得不到也可以爱,你想想,若是硬要秀珍和你在一起,她怎会快乐?”

原振侠话讲到一半,宋维已经道:“和一个那么爱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有甚么理由不快乐?”

青龙在一旁,已经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和这种人多讲甚么,留点气力赶路吧!”

原振侠本来是想劝宋维几句的,可是看起来也劝无可劝,只好作罢。青龙已急急向前走去,原振侠跟了上去。整夜,他们都在默默赶路,而每次回头,都可以看到宋维阴魂不散似地跟在后面──接下来的三、四天都是如此,虽然相互之间绝少讲话,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结伴而行一样。

几天下来,原振侠发现宋维适应环境的能力,还在青龙之上!

宋维可以在看来全是荒草的大地上,挖掘出烤熟了之后甜香四溢的野薯来,也可以在看起来只有稀薄泥浆的小河中,抓起又大又肥的泥鳅来。他熟悉地形,知道各种各样的捷径,而且精通当地不同种族的人所操的各种语言。

在那几天中,他们之间极少讲话,可是连青龙也不能不承认,有宋维在一起,他们的行程更顺利得多。宋维对越南军队的行踪,更是熟悉之极,他甚至听到了零星的鎗声,就可以知道那是甚么番号的越南军队,有多少人,以及指挥官指挥作战的习惯等等。

那天傍晚时分,他们在一个隐蔽处停了下来,宋维一路上都在采摘一种不知名的山果,已有了相当数量。他先生著了一堆火,等火熄了,再把那种山果放进这炽热的余烬之中煨著,呆呆地望著那堆灰烬。

原振侠走近他,由衷地道:“越南军队失去了你,实在是一种损失。”

宋维口角牵动了一下,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并没有出声。原振侠又道:“如果抗越的柬军能够得到你的话,那比一万人还有用!”

宋维苦笑著:“谢谢你的夸奖。越南军方正出钜额的赏格,要捉我归案,柬埔寨人也不会相信一个越南人的。我是逃兵,但不是叛徒。”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并没有要劝你背叛的意思……”

他才讲到这里,宋维陡然叫了起来:“别动!谁都别动,青龙,你也别动!”

青龙这时,正在几步之外蹲在地上,宋维一叫,他陡地转过头来。原振侠看到他面上的肌肉陡然抽动了一下,在原振侠还未曾知道发生甚么事之间,只见青龙一撮唇,已把他长咬在口中的、竹子削成的、十分尖锐的一枝牙签向前直射了出去。

原振侠见过他射出这种牙签的劲力和准度,若是说,青龙一射出这种牙签,可以把三公尺之内的人眼睛射瞎,原振侠绝不怀疑。

而这时,牙签显然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空地。原振侠忙看过去,只见有一条颜色十分奇特的小蛇,正自草丛中缓缓游出来。那条小蛇,只不过筷子般大小,色彩是一种浅浅的金黄色,似乎还有一点深棕色的斑纹,不容易看得真切。

可是它的头部,却形成一种大得惊人的三角形,一望而知是含有剧毒的毒蛇!

那条金黄色的毒蛇在地上游走,势子不算是十分快。比较起来,青龙射出的牙签,势子快速绝伦,一下子就射向它的蛇头部分。

牙签一射中了那条小蛇,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在至多十分之一秒之内发生的──来得如此之快,以致原振侠在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要到事情发生之后,才确切知道,自然连叫喊一声之类的反应也来不及。

当时,他只是看到,牙签一射上去,就有黄色光芒一闪,那条小蛇已不见了踪影。

紧接著,青龙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呼叫声,听来令人毛发直竖。等到原振侠向青龙看去时,只见那条小蛇挂在青龙的口边,看来像是它被牙签射中,就立即窜了起来,一下子就咬中了青龙的腮边,离口角不远处。

青龙仍然蹲著,他神情之惊惶,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

原振侠直到此际,才发出了“啊”的一声。而宋维就在这时,一跃向前,一伸手,捉住了那条小蛇的七寸,令得蛇口张开,又细又长的森森白牙,也就离开了青龙的脸颊。在青龙的脸颊上,有著两排七、八个小孔,也未见有甚么血流出来,青龙的身子在剧烈发著抖。

小蛇被宋维捉住了七寸之后,蛇口张得老大,但是无法咬中宋维的手。它的身子反卷了过来,紧缠住了宋维的手腕。

宋维的声音之中,也充满了惊怖:“叫你别动,你逞甚么能!”

青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老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有……救?”

宋维盯著他,缓缓摇了摇头。

原振侠一见这样情形,忙道:“别急,我有抗毒蛇的血清!”

中南半岛的山岭,是著名的毒蛇出没地区,所以原振侠的救急包中,有著抗毒蛇血清。他一面解下背包,为了争取时间,把背包抖开,让里面的东西全都跌出来。他一手抓起了一盒血清,一手已抓起了注射器,同时,凑近口去,想将青龙伤口中的血液吸出来──毒蛇的毒液要和血液混合了之后,才发生毒性。所以,急救被毒蛇咬的人,用口去吸伤口,是不会有害的,除非那人的肠胃之中有著伤口。

可是,原振侠才一凑近去,青龙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一伸手,就把他推了开去。

青龙的那一推,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令得原振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原振侠又惊又怒:“青龙,你……”

青龙急速地喘著气:“我一个人已够了,你看看清楚,那不是蛇!你的血清也没有用,那……那是……最毒的……东西,那……”

他讲到这里,双眼向上翻,显然喉际的肌肉已经僵硬,再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发出来的,只是一种可怕之极的“呵呵”声。

原振侠虽然听到了他的话,可是还是不顾一切,把注射针的尖端插进了盛载血清的小瓶之中。可是还未等他把血清抽进注射器之中,宋维已经道:“迟了!”

原振侠陡然一怔,向青龙看去,青龙人已经蜷缩成一团。原振侠连忙把他的头托起来,只看了一眼,就不禁抽了一口凉气。青龙已经死了!

他是一个医生,自然有一眼就判断一个人是死是活的能力。这时,他判断青龙已经死了,可是他实在无法相信那是事实!

从小蛇闪电也似窜起来咬中了青龙,到这时,其间真的连一分钟也不到,甚么毒蛇的毒性,竟然如此之强烈?(虽然青龙临死之际,曾说那不是毒蛇,但这时在极度的惊骇之下,原振侠根本来不及想到那一点。)

他不是热带毒蛇的专家,但作为一个医生,在各种毒药方面的常识,自然极其丰富。他可以列举出十几种,在不到一分钟就致人于死的毒药名称来,但那全是人工的制造品。他从来也不知道,天然的毒性,也有这样剧烈的!

他呆了一呆,望向青龙的眼睛。青龙的双眼还睁得极大,眼中却已没有光采,而且瞳孔涣散,直透著死亡之气。

他再伸手按向青龙的手腕,已经没有了脉搏。他把青龙的身子放下来,用力在青龙的心口敲著,按著,再贴耳去听,心脏根本已经停止了跳动。

在他忙乱了约莫三五分钟之后,才听到宋维在一旁道:“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肯听我的话不动,我有六成把握,可以捉到‘黄色死神’。就算捉不到,被咬的也是我,可是他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原振侠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宋维仍然紧握著那蛇的七寸处。这时,他才看到,那“蛇”的蛇身两旁,他在一瞥之间,以为是棕色的花纹处,原来是许多小的脚,看来怪异莫名。

原振侠这时,才想起青龙临死前的话来,他软弱无力地问:“这……不是蛇?”

宋维摇著头:“不是蛇!”

原振侠实在无法遏制心头的激动,陡然叫了起来:“那是甚么?”

宋维仍然摇著头:“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是甚么,再详尽的热带毒蛇谱中,也没有它的记载,而且它又有脚。我们的传说,它是死亡的代表,是黄色的死神。这东西极罕见,我连这次,也不过是第四次看到。这是无价之宝,配制‘归归因根’这种毒药,一定要它的毒液才行。”

原振侠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不知名的毒物,别说这时,是在荒山野岭之中,只怕在设备齐全的医院之中,也不能挽救青龙的生命!

他又转头向青龙看去,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已死了的青龙,脸色看来可怖之极。

原振侠在这些日子来,和青龙之间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真不能相信,几分钟之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丧失了生命!

而令得这样机智、勇敢、非凡的一个传奇人物丧失了生命的,只是某种生来就有毒液的爬虫类低等生物!

青龙死得真是太不值得了!

原振侠难过得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双手紧紧地握著拳。

宋维道:“给我一只瓶子,我不能一直这样握著它!”

原振侠不理会他,宋维愤然拾起一只瓶子来,用牙咬开盖子,把瓶中的药丸全倒了出来,然后把那条蛇塞进去,盖上了盖子,才吁了一口气。

原振侠站起来:“把那东西给我,我要带回去化验研究!”

宋维陡然一闪身:“不行,这东西对我比你更有用,我不会给你!”

原振侠闷哼一声,一方面由于伤感,一方面由于厌恶,他没有再坚持,只是转过身去,怔怔地望著青龙的尸体,俯身把他的眼皮拉了下来。

宋维冷冷地道:“不想他的尸体喂狗,就得在离去之前把他埋掉!”

接著,他又冷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医生,我以为医生和军人一样,是见惯了死人的!”

原振侠道:“他是朋友!”

宋维继续冷笑:“朋友也好,敌人也好,死了的,就全是死人!”

原振侠难过地自语:“不知道他有甚么亲人?”

当原振侠在这样自己问自己之际,他心中实在是伤感之极!

青龙是他通过了黄绢的关系认识的,而如果不是他决定了要到曼谷来,青龙也根本不会来到这里,丧生在毒蛇之口。青龙的死,和他有极直接的关系!

宋维在一边,语调仍是十分冷漠:“你别难过了,要到这里来,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看起来,他得不到秀珍,活著还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也没有甚么!”

当他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乾涩之极,显然说的是别人,但道的却是他自己的心境。

原振侠没有理会他,自背囊之中取出了一条薄薄的小毯子,把青龙的尸体裹了起来,折下了一根树枝,然后在地上掘起来。土地虽然不是十分坚硬,但是树枝却显然不是挖掘泥土的工具,掘了一会,只掘出了一个浅坑,已经累得他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宋维走了过来,手中拿著两件工具,是他新做成的。那是用一根粗大的竹子对半剖开,一端削得相当尖锐,就像是一柄利铲一样。他递给了原振侠一柄,原振侠一言不发,接了过来。

两人一起动手,工具又比较称手,不必多久,就掘好了一个可以放下尸体的坑。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青龙的尸体放进了坑中,又把掘出来的土填了下去。

填好之后,原振侠想把那对剖开的竹子,插在地上,作一个标志。宋维摇头道:“不必了,在这一大片土地上,不知死了多少人,没有人会来凭吊死人的。有了记号,反倒会使人把他掘出来!”

原振侠只好苦笑著,抛开了竹片。宋维拉过了一些枯草,盖在掘过的新土之上,抹了抹汗,道:“我看很快就会有大雷雨,你要在这里淋雨,还是到前面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经宋维一提,原振侠才注意到,天色浓黑得可怕,而他在挖掘土坑之际,会流那么多汗,也是由于天气十分郁闷所致。而天际也不时有闪电传来,看来非找个避雨的地方不可了。

他默默地把地上的东西又收拾进背包之中,在青龙的坟前,又站了片刻,叹了几口气,转头向宋维望去。宋维冷冷地道:“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只剩下了你和我两个人,想不到吧!”

原振侠听了,只好苦笑。

他自然早已设想过身在柬埔寨时的种种困境,但是确实未曾想到过,自己竟然会和宋维在一起!虽然比起青龙来,宋维是更好的向导,但是宋维这个人,却是原振侠绝不愿与之相处的。所以,他一听到宋维这样说,就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宋维冷笑了一声:“你可以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但是我还是要再去见杰西一次!”

原振侠没好气地问:“为甚么?”

宋维抬头向天,这时,恰好有一道闪电疾打下来,映在他的脸上。令原振侠惊讶的是,他脸上神情之茫然,是前所未见的。

过了半晌,他才道:“为甚么?我也……不知道。我活著,除了思念秀珍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事可做。一个人思念……多么无聊,不如我去找杰西,或许是为了可以和他一起,有一个共同的话题?”

原振侠不理会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宋维跟在原振侠的身边,却滔滔不绝地,向原振侠讲起有关他和秀珍在一起的一切来。原振侠在开始时,好几次喝阻他,可是宋维却全然不理,自顾自讲下去。

到后来,原振侠也不禁听出了神。宋维的叙述能力十分强,讲得又不厌其详,有时(大多数时)他的叙述,在有关秀珍的时候,简直粗鄙得令人吃惊,可是听来却也相当动人。

他真的对这个他所怀念的女人思恋异常,就这样讲著,似乎也可以使他感到极度的满足。原振侠是医生,自然可以知道,宋维的心理状态极不正常。这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发展下去,可以导致极可怕的行为,例如把他所爱的女人杀死,然后把尸体秘密藏起来之类。这种事,在记载上不是没有发生过。

在不到半小时之后,闪电更频密,雷声隆隆。宋维停止了讲述,加快脚步,原振侠不由自主地跟著他,不一会,进了一个小山洞之中。

他们才一进入小山洞不久,雷声更急,雨哗哗地直淋下来。雨势之大,真是惊人,自小山洞口看出去,每次闪电一亮,分外耀目。地上的积水,像是有无数条小银蛇在乱窜一样,而远处传来的水声,更是震耳欲聋。

宋维却全然不顾雨的大小,在黑暗的山洞之中,他仍然不断讲述著他和秀珍之间的事,而且不断重复著:“这个女人是我的,要是得不到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给我也没有用!”

当他讲到了不知第几百遍之际,原振侠早已靠在岩石上睡著了。在朦胧之中,他还听得宋维在讲著:“当她的眼睛望著你的时候,永远带著泪花,水汪汪的,叫人看了有莫名的兴奋,一面要爱怜她,一面又想尽力蹂躏她……”

原振侠不知道雨是甚么时候停止的,当他骤然醒过来之际,是被宋维推醒的。宋维压低了声音:“有人来了,小心!”

雨虽然停了,可是雷声、闪电还在持续著,远近的水声也还没有停息。在这样的环境中,原振侠根本不可能觉察到有人走近来的声音,可是每次闪电亮起,当原振侠可以看到宋维时,都可以看到宋维的神情十分紧张,竖起耳朵向外听著。

原振侠也紧张了起来:“越南兵?”

宋维摇了摇头,又贴地听了听:“不像,来的……好像只有一个人。”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来的只是一个人,那不难对付,他也用心倾听起来。过了不一会,他也听到有人走近来的声音了,那人的脚步缓慢而沉重,有时要隔好久,才听到他一下脚步声。极其诡异,令人有毛发直竖之感。

宋维的声音疑惑之极:“怎么会?怎么会只有一个?在这样情形下,谁会一个人在赶路?”

他一面说著,一面已把他那柄小刀取了出来,身子向洞口移动。到了洞口时,才转过头来:“既然只有一个人,我就可以对付得了,你先在这里别动!”

原振侠答应了一声,看到宋维无声无息地向洞外窜了出去。而那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仍然在持续著,有几下显然是那人重重地踏践了积水,所以有积水溅起来的声音。原振侠也移动著身子,到了山洞口,他也想看看来的究竟是甚么人。

外面十分黑暗,只有每当闪电亮起的一刹那间,才能看到东西。就在一次闪电之际,他看到了有一个人正摇摇晃晃向前走来,看不清他的脸。同时,他看到宋维一下子跃向那人,也就在这时,一切又回复黑暗,可是在黑暗之中,却传来了一下宋维惊怖绝伦的尖叫声!

那一下尖叫声来得如此突然,原振侠整个人都为之僵呆,他无法知道发生了甚么事。然后,又是一下闪电,可以令他看清,那走过来的人站定了不动,宋维在那人的面前也僵立著不动,原振侠只来得及看清宋维的神情可怖之极!

宋维的手中还握著刀,在闪电亮起之际,他手中的刀,发出可怕的暗蓝色的光采来。可是他却如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盯著他面前的那个人,现出惊怖绝伦的神情来。

闪电一下就过去,原振侠无法知道宋维何以那么惊恐。他在迅速定了定神之后,连忙向前走去,他才走出了两三步,闪电又亮了起来,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又能看清楚眼前的情形。而正是那一刹那间,他也怔住了,而且,不由自主地,也发出了一下惊怖之极的尖叫声来!

就在那一刹那间,他看清了在宋维面前的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本来他是不应该感到这样惊怖的,可是在一见之后,恐惧感却自他身体的每一处涌了出来!

那个人是青龙!是死了之后,他亲手埋葬下去的青龙!

他绝不怀疑自己曾亲手埋葬了青龙尸体一事,可是这时,青龙却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全身透湿,显然曾淋过大雨!

一个死人,竟然淋著雨走过来了!

原振侠实在无法不令自己发出尖叫声,但是在一下尖叫之后,不知道多少杂沓的念头,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时,手握有毒尖刀的宋维,离青龙极近,原振侠首先叫了出来:“宋维,后退!”

这时他已知道宋维何以呆若木鸡的原因,他生怕宋维在惊骇之余,会一刀把青龙刺死!

原振侠此际的思绪还是十分紊乱,他所想到的事,杂乱无章。大雷雨之夜,死了被埋葬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眼前……

这一切,迅速而自然地使他联想起,另一个大雷雨之夜,宋维在美军阵地之旁,指挥进攻时看到的情景──四个被埋在土下的人,挣扎著站了起来,这四个人,宋维当时就开鎗杀了其中三个,只有一个逃脱,那就是他要寻找的杰西少校。

如今,又是被埋葬了的死人出现在眼前。原振侠绝不想他再死在刀下,所以他第一要务,就是要令宋维后退,别轻举妄动!

在他一声大喝之下,宋维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一连几个踉跄,向后退来,退到了原振侠的身边。

这时,恰好有一连串的闪电,使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青龙正向著他们,一步一步逼近来。原振侠的身子把不住发抖,但是,他还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用沙哑的声音叫了出来:“青龙,是你!”

原振侠一叫,青龙向前来的势子缓了一缓,在一片浓黑之中,听到了青龙乾涩无比的声音传了过来:“天,发生了甚么事?我怎么了?”

已经死了的、被埋葬了的青龙,不但会向前走来,而且会开口讲话!

宋维陡然叫起来:“你已经死了!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别作祟!”

青龙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死了?怎么会,我怎么会已经死了?”

原振侠陡然想了起来,眼前青龙的情形,和杰西少校是一样的,他死了,可是又活转来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心头的恐惧全部消失,代之以极度的好奇。他忙向前走去,来到了青龙的近前,一伸手,就抓住青龙的手腕。

青龙的手腕在微微发颤:“原,他说甚么?说……我已经死了?”

原振侠忙道:“来,到那个山洞里去再说!”

宋维则尖叫著:“你疯了,他是一个死人……尸变,大雷雨之夜的尸变,走尸……他……”

原振侠大喝一声:“住嘴!”

他一面呼喝著,一面和青龙向山洞中走去,当他们经过宋维的身边时,宋维连滚带爬地躲了开去。进了山洞之后,原振侠把一支手电筒竖直,放在地上,仔细看著青龙。

青龙除神情迷惘之外,脸色是一种可怕的苍白。但是原振侠已作了迅速的检查,他有脉搏,有呼吸,无论如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绝不能说他是个死人。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青龙,你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青龙的神情更迷惘,指著原振侠,迟疑地道:“发生了……甚么事?我……喝了太多的酒?”

原振侠用力摇头,指向他的颊边:“不!你这里,被一种剧毒的黄色小蛇咬了一口……”

在青龙的颊边,被咬的地方,伤口还在,看起来相当可怖。原振侠这样一说,青龙整个人震动了一下,面色变得更难看。

他显然已想起甚么事来了,牙齿打著颤:“黄色死神,我……被黄色死神咬中了……我……自然……已经死了,我是一个死人!”

他最后一句话,是用极难听的声音嘶叫出来的。

原振侠忙道:“不,不!你看你,好好地,怎么会是一个死人?”

青龙急速地吞咽著口水,喉结凸起,上下移动著:“没有人被黄色死神咬中了,还能活著的!”

原振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决定一切照直说:“是,你在被蛇咬中之后,不到一分钟就死了,我和宋维将你埋葬。可是你现在不是死人,你还活著!”

青龙双眼睁得极大,声音也可怖之极:“我是死人,我死了,我是死人,我……”

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处于一种极度的狂乱之中。原振侠一面大喝著,一面用力一个耳光向他打了过去:“你不是死人,你根本未曾死过!”

青龙被原振侠打得后退了一步,脸上立时现出五个血红的指印。但是他显然已经因为这一掴,而变得镇定了许多,只是急速地喘著气。

原振侠挥著手,也喘著气:“听著!你的情形和杰西一样,你们根本没有死,只是被认为死了!”

当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他心中还是一点概念也没有的。

但是就在那一刹那间,他陡然脑际如闪电也似,闪起了一个概念来。那突如其来的概念,令他兴奋得几乎讲话也无法连贯:“你……你和杰西,都中了那种蛇的毒。中毒了之后,你们其实并没有死,只是看起来像死了一样。天!这简直是医学上的奇迹,是人的生命中的奇迹,人的假死现象,可以如此逼真……你听我说,你没死,只是看起来和死了一样,在若干时间之后,你自然又活转了来!”

青龙怔怔地听著,在洞口,突然传来了宋维的声音:“医生,那只是你的假设!黄色死神还在瓶中,你可愿给他咬一口,来证实你的假设?”

宋维一直在洞口,不敢进来,直到这时才说了那几句话。原振侠陡然一怔,思路又紊乱了起来,但是他既然已有了这样的概念,自然也可以在紊乱之中,迅速理出一个头绪来。

他道:“或许,要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之下,才能令假死的现象解除。譬如说……大雷雨……在适当的时间之中,有大雷雨,就能解除假死的现象。”

青龙嗫嚅著:“你是医生,你连一个人是真死还是假死也分不出来?我已经死了,你可以说我死了又复活,不能说我没有死过!”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我说过,这是生命的一种奇迹。所谓死亡,用来判断的标准是心脏停止跳动、脑部停止活动,但是这种死亡的现象,真能表示人的生命已远离身体了吗?至少有你和杰西两个例子,可以证明那种现象不算是死亡,只是中了某种毒药之后,引起的一种反应,在大雷雨之夜,你们会……”

宋维尖声打断了原振侠的话:“会变成活尸!”

原振侠怒视著宋维,宋维冷冷地道:“有甚么不同?活人和活尸,也只不过是名称上的分别!”

原振侠十分严肃地道:“不,和普通人一样,完全正常,和我们一样,是活著的人!”

原振侠是盯著青龙说出那两句话来的。这时候,他已经了解到,在生命之中,经过了这样奇异历程的人,会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极度的恐惧感,在心中感到自己是一个死人。当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死”过时,可以和常人一样地生活,但一旦知道了之后,心理上的恐惧,会使他们以为自己是一个死人!

杰西的情形就是那样。当杰西的假死现象,在大雷雨之夜得到解除之后,他在意识中,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那一定是身受奇异经历的人,在那时的一种现象。刚才青龙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曾有过甚么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要等到提醒了才知道。

杰西在当时,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他潜意识之中,记得他爱著秀珍,所以,在潜意识的支配下,他到了西贡,和秀珍私奔。

在和秀珍私奔之后,他生活得完全和常人一样,直到他遇到了宋维,才知道自己曾经“死亡”──本来,这件事,他可能只是隐约地感到,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一旦获得了证实,他心理就负担不起这种压力。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忽然忆起了“死亡”

的经历,所造成的结果,自然也是一样的。

当一个人在心底深处,认定了自己是一个死人之际,他除了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之外,实在也没有甚么别的行动,可以采取的了!

原振侠感到自己在这件不可理解的怪事之中,设想已越来越多。所以他十分兴奋,他望向青龙,要使青龙恢复对自己的信心!

青龙的神情很迷惘,喃喃地道:“有这个可能吗?有可能一个人根本没有死,看起来像死人一样?心脏停止了跳动,人怎能不死呢?”

原振侠立时道:“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你自己就是例子,你曾经看起来完全像死人,甚至任何人都会把你埋葬,可是实际上你没有死,你还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到真正死了为止。心脏停止跳动,血液停止循环,脑部没有了氧,人何以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只是假死,这是一个奇特之极的现象,可以深入研究!

原振侠讲到这里,转向宋维:“极有可能,中了‘归归因根’毒的人,都不是真死,只不过被当作死人埋葬了,没有机会醒过来,就变成真的死亡了!”

宋维摇著头:“你的假设,你自己也不会相信!”

原振侠疾声问:“那你如何解释人怎会死而复活?”

宋维仍然摇著头:“我又不是科学家,为甚么要我来解释?”

原振侠挥著手:“你说过,黄色死神的毒液是配制‘归归因根’主要的原料。我相信这种毒液之中,一定有著目前医药界还不知道的一种成分,这种成分,能使人看来如同死亡一样。”

宋维冷笑:“然后,在大雷雨之夜复苏?医生,你不觉得听来像神话?”

原振侠冷静地回答:“很多神话,到后来都证明是事实,只不过在事实真相未明之际,才被当作神话。古今中外的记载中,有不少人死了之后又活转来的情形,大多数和大雷雨有关,我相信那一定也是这种成分在起作用!”

宋维一副不愿再讨论下去的样子,原振侠断然道:“那条毒蛇,可能蕴藏著人类目前还未曾知道的生命奥秘,你不能据为己有!”

宋维翻著眼,不加理睬。原振侠还想说甚么,青龙突然道:“对了,如果能够让杰西知道这一切,他就会不再以为自己是个死人!”

原振侠一听得青龙这样讲,大是兴奋:“先说你自己,你觉得怎样?”

青龙道:“我很好,我和死……和我被蛇咬之前,没有甚么不同。虽然在感觉上十分怪异,但是我愿意接受你的假设,那会使我好过些。”

原振侠高兴地搓著手,青龙又道:“大雷雨显然起著一定的作用,我是想补充你的假设……大雷雨会使空气中的臭氧成分增加,能使土壤中含氮量增加,大雷雨是可以使整个空气和土地起化学变化的!”

原振侠连声道:“对,对!自然,大雷雨的时候,极可能还有不为人所知的化学变化进行著。这种化学变化,和导致人假死的成分发生作用,假死的现象就解除了!”

青龙连连点著头,宋维陡然哈哈大笑起来:“未知数又增加了一个,方程式越来越难解了!”

原振侠心中十分生气,他不知如何对付这个无赖才好。青龙却冷笑了一声:“宋维,当杰西明白了他自己不是死人之后,他就会恢复信心,重新和秀珍在一起,你完全绝望了!”

青龙这时,已完全恢复了正常,所讲的话,也恰到好处地把宋维激成了狂怒,宋维一声怪吼,向他直扑了过来。青龙早有准备,身子一闪,就避开了他的一扑,宋维收不住势子,整个人向洞壁的岩石上撞了过去。当他撞向岩石之际,突然传出了一下并不是太强烈的玻璃破裂声,紧接著,宋维身子向上一挺,尖叫了起来:“黄色死神!”

随著他的尖叫,一条金黄色的小蛇,极快地自他的衣襟之中疾窜了出来,窜向洞口,不等任何人来得及有反应,就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原振侠立即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宋维把名称叫作“黄色死神”的毒蛇,放进一只玻璃瓶中,由于这种毒蛇,极其珍罕难得,所以他把玻璃瓶藏在身上。而刚才,当他因为收势不住而撞向洞壁时,把玻璃瓶撞破了。

玻璃瓶撞破之后,毒蛇自然得到自由。它在宋维的身上咬了一口之后,就窜逃了出来,逃走了!

事情是在一刹那之间发生的,连青龙也绝未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他不自禁地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原振侠向宋维望去,宋维在大口喘著气,望向原振侠,声音发著抖:“我不会死,是不是?我……就算死了,也会活回来?”

他刚才还一点都不相信原振侠的假设,但这时,却用求救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来到了他的面前,宋维一伸手,用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厉声叫:“告诉我,我不会死!”

原振侠震慑于世事的瞬息万变:“如果我的假设不错,你……只会假死,而在大雷雨之中,你假死的现象会解除!”

宋维尖声叫著:“大雷雨,天,快打雷,快下雨,快来大雷雨……”

他不叫,原振侠倒也不注意,他一叫,原振侠才觉察到,久已没有甚么雷声了,天际的闪电,似乎也停止了。

宋维还在不断叫著,叫声令人毛发直竖。但是他还没有叫了多久,喉际一阵“咯咯”声,头向旁一侧,整个人就倒了下来。

青龙又惊叫了一声:“我当时的情形,就……就是这样子?”

原振侠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检查著宋维──脉搏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脏不再跳动,身体在渐渐地冷却,宋维已经是一个百分之一百的死人。

尽管有青龙的例子在前,原振侠仍然无法不说,宋维已经是一个死人。

原振侠缓缓直起身来。青龙俯身,以他的经验去检查宋维,然后抬起头来:“你说这是一种假死的现象?”

原振侠苦笑:“我……不知道,但是若干小时之前,你的情形和他完全一样!”

青龙“飕”地吸了一口气:“那……我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原振侠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如今发生的情形,简直不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说得明白的。在人类的语言之中,活就是活,死就是死,而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一个明明是死人,而又会活过来的人。人类语言之中,无法形容这种情形的原因也十分简单,因为人类的生活之中,根本没有这种情形发生过!

可是如今,这种情形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原振侠是一个医生,一个毕生从事研究人类生命奥秘的专家,而这时,原振侠似乎不得不承认,他对人类生命的奥秘,所知实在不多。

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惧的一种现象,莫过于死亡。如今发生的事实,至少可以使医学上对死亡另下定义。而原振侠也可以从已发生的事中,归纳出一个从未为人发现过的公式来,这个公式是:

在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前一个某种情形,所知的是中了“黄色死神”的剧毒;而后一个“某种情形”,则是大雷雨。

大雷雨是不是能令已经死亡的──或者只是人体产生某种变化,并不能称为死亡的宋维活过来呢?原振侠真希望大雷雨赶快降临!

青龙蜷缩在山洞的一角,一动也不动,显然他的思绪同样紊乱,想的是和原振侠同一个问题。原振侠走到了山洞外面,他不禁怔了一怔,外面的地面上仍然有著积水,有不少积水汇成了小小的水流,在向低洼地方流窜著。可是天空上,乌云正在迅速散开,月明星稀,只有在极远的天边,才有一点微弱的闪电还在持续闪动。

天晴了!

原振侠希望有大雷雨,可是天晴了!

他呆立了一回,又回到了山洞之中,青龙仍然一动不动地坐著。原振侠来到了宋维的面前,看到他的眼睁得极大,僵凝的神情之中,充满了恐惧。原振侠一面把宋维的眼皮抚了下来,一面再就他医生的专业知识,对宋维作了检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多余的,全世界任何医生都会同意,宋维已经死了,生命已离他而去,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当原振侠在这样做的时候,青龙的身子发著抖,声音也发著颤:“我……也曾这样?”

原振侠沉声答:“是!”

青龙又颤声道:“那我……真是……死过,我曾经是一个死人!”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显得十分恐惧。尽管他是一个十分坚强勇敢的人,可是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人人如此,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想了一想,才道:“古今中外,有许多人死了之后又复活的记载,最显著的一件,可以说是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复活了。”

青龙震动了一下:“当时……不知道有没有大雷雨?”

原振侠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地道:“中国笔记之中,更记载著很多死而复活的事例,倒有很多是和雷雨有关的。”

青龙苦涩地道:“甚至西洋小说和电影中的科学怪人,也是在大雷雨之中,获得了生命的!”

原振侠尽量想使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在中国古代的笔记之中,死而复生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曾置身在‘阴曹地府’之中,照样有城郭人物,热闹得很,也有机会见到已经死了的亲人,你刚才有没有这种经历?”

青龙瞪了原振侠一眼:“开甚么玩笑!”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并不是开玩笑。青龙这才道出:“没有。”

青龙在顿了一顿之后,才又道:“我就像是喝了过量的酒,或是中了麻醉药一样,一下子就完全没有了知觉。直到又醒……又活过来。”

原振侠又道:“近代有不少医学界的人士,搜集死而复生的人的经历。当然,这些人的‘死亡’时间,大都极短。有一个不可解释的现象是,这些死而复生的人,经历大体相同。”

青龙闷闷地道:“我知道,有好几本书专门记述著这种现象。他们大都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十分光亮的光环,有的甚至听到了音乐声。可是对不起,我无法提供这样的经历。”

原振侠道:“那自然是由于令你看来像死亡的原因,和所有的人都不同之故。”

青龙闷哼了一声,和原振侠两人一起向宋维看去,宋维一点没有复活的迹象。

青龙道:“天晴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青龙又道:“或许,我们应该把他埋起来。”

把一个自己希望复活而且极有可能复活的人,埋到土下去,这听起来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事。但既然前有杰西,后有青龙,都是被埋到了土中之后,又在大雷雨之中复活的,那么青龙的提议自然也有道理。

原振侠点了点头,和青龙一起抬著宋维出去。大雨之后,泥土十分松软,要挖掘一个坑,亦不是太困难的事。

掘好了坑之后,原振侠和青龙又犹豫了一下,才把宋维放进坑去,又把泥土掩上。

然后,他们两人都不说话,又回到了山洞之中。原振侠不知道青龙有没有睡过,他自己朦朦胧胧睡了一会,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一睁开眼来,阳光耀目,竟然是一个罕见的大晴天。

他连忙走出山洞去,看到青龙怔怔地站在土堆边上,昨晚掘起来的泥土,在阳光下,表面的一层已经乾得发白了。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喃喃地道:“照天气的情形看来,短期内不会有大雷雨!”

原振侠抬头,看到了万里无云的碧天,烈日当空,他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我们总要等候下去!”

青龙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意原振侠的说法,而他们也真的等候下去,一连等了三天。

三天都是晴天,他们几乎未曾离开过那个下面埋著宋维的土堆半步。

可是那个土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绝不见土堆翻动,宋维自土中冒出来。而且,三天烈日曝晒的结果,土堆上的土早已变硬了。

他们两人互望著,青龙喃喃地道:“三天了,看起来还不像会下大雷雨。我实在无法相信,人在埋在地下三天之后还能复活!”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掘起来看看?”

看来青龙也正有这个意思,立时点头,而且开始行动。他们掩埋上去的土,本就不是十分结实,要掘开来是轻而易举之事。土块才一被翻开,一股中人欲呕的腐臭味就扑鼻而来,令得他们必须用布把口鼻扎了起来。

等到他们看到了宋维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住了。热带气候使尸体特别容易腐烂,宋维的身体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看起来可怖之极!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向后退出了几步。在那一刹那间,他们两人想到的问题,全是一致的,是以他们的神情也同样骇然。他们所想到的是,如果宋维以这种腐烂变了形的尸体复活,那实在是可怖之极的事情!

在退开了之后,他们都急速地喘著气。然后,青龙首先道:“他……绝不会再活了,就算再有大雷雨,他也不会再活了!”

原振侠的心中十分乱,他又想到,他的“公式”,似乎还应该加一个未知数进去,变成这样:

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内,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把未知数代进这个“公式”去,那就是:中了“黄色死神”的剧毒,在不超过十二小时之内,在大雷雨之下,可以复活。

三个条件之中缺了一个,三天没有下大雷雨,所以宋维死了,真正死了,再也不能复活了!

原振侠站立著不动,青龙叹声道:“如果不是那场大雷雨,我这时……也和他一样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古人说,生死由天,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青龙陡然冲动起来,把掘起来的土又一起掩了上去,一面叫著:“你已经死了,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原振侠并没有阻止他的行动,宋维不会再活过来,这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他们在天黑之前离开,继续前进。

在他们继续前进的道路上,到了第三天,天际又乌云密布,不到天黑,就昏暗如晦。当他们冲进一个可以避雨的小茅寮之际,雷声连珠似地响起,大雨倾盆,又是一场大雷雨来临了。

两人都不出声,过了很久,青龙才道:“宋维还是不会活过来的!”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是的,不会再活,时间过了太久了。生命无法再在他的身体之上重现……他死了。”

青龙的面肉忽然抽搐了几下,那自然是他想到了,如果生命忽然在一个腐烂了的身体中重现,那将会是一个如何可怖的情形?而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察看著他自己身子的各部分。他那种举动,看在原振侠的眼中,有毛发悚然之感。

青龙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的轻声来,过了好久,才道:“现在……我知道杰西少校,为甚么把自己隐藏在那么可怕的地方,而不愿意回复他美国公民的身分,去和他那动人的妻子团圆了!”

原振侠抿著嘴,没有说甚么,他早已估计到,那是杰西在明白了自己的遭遇之后,心理上一种极度的恐惧所造成的变态。这种心理的变态,像杰西那样,还算是轻微的,要是严重起来,可以达成真正的死亡!

原振侠没有表示他心中所想的意见。青龙又长叹了一声:“杰西认为他自己是死人……如果他确知自己是死人,那倒也好了。最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算是甚么,是介乎死人和活人之间的一种存在、一个怪物、一个新科学怪人。”

青龙讲到后来,声音变得十分尖厉,即使是雷声和雨声,也掩不住他那种凄厉的语音,听起来给人以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原振侠忍不住问:“你呢?现在,你心里怎么想,你以为你自己是甚么?”

青龙呆了好一会,才缓缓地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你别胡思乱想了!你好好地活著,只不过遇到了一次意外罢了!”

青龙漠然道:“我就是弄不清这一点,是由于意外我才能活著?如果没有那场大雷雨……”

他的语调越来越是漠然,原振侠不禁叹了一口气。青龙是他见过的人之中,性格坚强到少有的人物,尚且在心理上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压力,难怪杰西会变得失常。他也想到,在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如何消除他心理上的压力?

那场大雷雨下得并不很久,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青龙和原振侠也没有进一步讨论甚么。

雨停后,他们继续前进,在大多数的情形下,两人之间也保持著沉默,原振侠只是在想,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采取甚么措施。在过去的三天之中,他们曾和几股游击队接触过,也确实知道了在一股规模相当大的抗越游击队之中,确然有一个白种人在。所以,和杰西见面,已不是虚无飘渺的事,而是可以达到的目标了。

终于,在又过了两天之后的黄昏时分,当他们正在丛林中的小路之中,觅途前进之际,陡然听到了“飕飕”两声,有两枝镖枪带著雪亮锋锐的枪头,自树上飞射而下,交叉插在他们的面前,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连忙站定,只见陡然之间,自树上跃下来、自草丛中冒出来,以及在想像不到的隐蔽之处,突然之间出现至少有二、三十个人之多。这些人的手中,有的抓著十分原始的武器──一种半弯形的利刀,也有人持著新型的冲锋鎗。

青龙立时高举只手,急速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和身分。一个年轻人越众而出,问:“你们是来找少校的?可是少校说过,他不见任何外人!”

原振侠沉声道:“他不见别人可以,必须见我们!”

由于原振侠说得十分坚决,那游击队领袖侧著头向他望来。原振侠又道:“你只消去告诉他,只有我们才可以告诉他,他是甚么!”

那年轻的首领一脸疑惑,把原振侠的话,重复了一遍,道:“是不是那样说?”

原振侠点头:“对,你去对他说说,他一定会见我们,我们可以等!”

首领又迟疑了一下,才挥了挥手,他自己带著几个人先向前走去,其余的人围著原振侠和青龙向前走。不一会,就走进了一个山坳之中。

一进入那个山坳,就可以看到山坳中,聚居著不少人,甚至有老弱妇女,都住在十分简陋的、临时建成的寮屋之中。

两人在游击队员的看守之下,进入了一间比较宽敞的寮屋,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听得外面的游击队员不断有立正、敬礼的声音。接著,门推开,一个身形高大,而且也颇为英俊,可是神情却显得极度忧郁的白种男人,先在门口呆了一呆,然后,慢慢走了进来,目光在原振侠和青龙身上盘旋著。

那白种男人一走进来,原振侠已经知道他是甚么人了,那当然就是杰西少校!这时杰西少校所过的生活,当然不会如意,他胡子满腮,神情忧郁,而且瘦削,但是这自掩不了他那种英俊的神采,他实在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

可以想像,当他生活正常的时候,穿起崭新的军官制服时,风采是如何动人。阮秀珍会对他爱得那么深,是可以想像的事。

三个人都互相打量著,不出声。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了杰西少校,原振侠的心中,实在是感慨万千。而青龙则盯视著杰西少校,这个和他有过相同遭遇的人,像是想在他的身上,看出自己究竟是甚么样子来。

所以,三个人之中,还是杰西少校最先开口。他摊了摊手,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十分焦切的神情,他一开口就问:“你们知道我是甚么?”

一般来说,问题应该是“你们知道我是甚么人?”可是杰西却忽略去了那个“人”

字。

青龙的口唇掀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原振侠却用十分肯定的声音道:“是,你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

杰西现出了极可哀的神色来:“或许你们不知道……”

原振侠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完全知道,我们是莱恩上校的好朋友,也认识彩云,更和宋维长时间在一起。所以对你的一切,我们都再清楚也没有!”

杰西少校苍白的脸变得更苍白,口唇剧烈地抖动著:“那么,你们已经知道,我是一个死人了?”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是呜咽的,他又道:“如果我真是一个死人……那倒好了!”

杰西这时的情形,和原振侠所料想的完全一样,所以原振侠也并不感到甚么意外,他一指青龙:“这位朋友,和你有过同样的经历!”

杰西一震,望向青龙。原振侠又道:“是我把他埋葬的,然后,在大雷雨之夜,他从土中冒出来,你能说他是死人吗?他是一个正常的活人。杰西先生,我相信你到任何设备齐全的医院之中去检验──”

原振侠本来想说,不论在甚么样严格的检查之下,他都会是一个正常的人。可是杰西只听到了一半,陡然尖叫了起来,他的叫声之中充满了恐惧:“不,不!我不要接受任何检查,我不要像科学怪人一样给人解剖,我不要,我不要!”

杰西毫无疑问是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因为他一面叫著,一面已转过身,向外疾冲了出去!这一点,倒是原振侠没有想到的,他连忙扑过去,在他的身后把他拦腰抱住,急道:“好,不检查,不检查!”

杰西喘著气,转过身来:“我知道你们的来意,要劝我回美国去。你们要知道,我是一个有死亡记录的人,万一又出现了,我能避免检查吗?”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杰西说的是事实,而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他怕检查出来的结果,他自己不知是甚么东西!

这一点,是原振侠以前所未曾想到的。那不单是心理上的问题了,事实上,真的有可能,在彻底的检查下,查出他不知是甚么来!

原振侠向青龙望去,青龙也现出骇然之极的神色来:“我也不会接受任何检查,不会……因为我怕知道……真正的结果!”

杰西连声道:“是!是!”

原振侠按著杰西,令他坐下来,然后,详详细细地向杰西讲述自己的假设和“公式”,杰西十分用心地倾听著他的话。

等到原振侠讲完,杰西急速地摇著头:“这一切,只不过是你的假设!”

原振侠还想解释一下,可是杰西接著又道:“事实上,我和他……”他指著青龙:“都曾死过,你总不能否定这一点。”

原振侠沉声道:“那只是一种看来像死亡的现象!”

青龙在这时,插了一句口:“既然看来像死亡,就是死亡!”

原振侠对这一点,倒也无法反驳。杰西的声音听来十分哀伤:“现在你知道我们的真正问题是甚么了?我们曾死过,后来又……活了。虽然我们现在看来和常人一样,但是我们的身体组织发生了甚么变化,谁也不知道!”

原振侠仍然坚持著:“详细的检查……”

他的话才讲了一半,青龙和杰西已一起尖叫了起来:“我不要做实验室中的白老鼠!”

他们的叫声之中,充满了异样的恐惧,令得原振侠也不禁肃然,无法不同情他们。

他们使用了“白老鼠”这样的字眼。的确,有过他们这样奇异经历的人,一定会成为研究的对象,全世界的医学界人士的目光,都会集中在他们的身上!

虽然,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至于把他们弄成一小块一小块来研究,但是抽他们的血和骨髓,以至他们的肌肉和皮肤,甚至取得他们的骨骼,是难免的了。当然,他们还会接受各种光线的照射,各种仪器的测试,他们将再无自由可言,他们绝无法再过正常的生活,他们只是“白老鼠”,不折不扣的实验品!

原振侠完全可以了解他们的心情,可是作为一个医生,这两个人,对他来说,是解开生命奥秘之谜的唯一例子,活生生研究的实例。若是就这样放过他们,那是人类科学上的极大损失!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凝视著青龙,又凝视著杰西。

而青龙和杰西两人,又不约而同,尖声叫了起来:“你为甚么看著我们?你为甚么用这样古怪的眼光看著我们?你……”

说到这里,两人一起喘起气来,但他们还是叫著:“你……你心中是不是在想,怎样研究我们,怎样把我们当实验品?”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是的,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或许可以解释人类生命之谜!

杰西又怒又惊:“让人类的生命继续成谜好了,为甚么要解开它?”

青龙也叫道:“别把我们看得那么伟大,我只是我,可不愿为人类作牺牲!”

他说到这里,直指著原振侠:“我会留在这里,和杰西在一起,再也不会和知道我底细的人在一起。就算你把我的秘密宣扬出去,也不会有人可以找得到我!”

青龙在这样叫著的时候,面肉扭曲到可怕的程度,不但显示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也显示了他的决心。原振侠在这些日子来,很了解青龙的性格,知道再对他说甚么,也是没有用的了。于是,他转向杰西:“杰西先生,你呢?你可知道秀珍是多么爱你?她和你们的孩子,难道你一点不想念他们?”

原振侠的话,令得杰西整个人都震动了起来。

原振侠又道:“你可知道秀珍为了寻找你,经了多大的苦楚?如果你还是人,就不该躲著她,拿出勇气来,回复你自己的身分,去见她!”

原振侠的话说得极诚恳,也十分有震撼力。可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他的话才一出口,杰西就陡然大声狂笑了起来。

杰西一面笑著,一面重复著原振侠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还是人!如果我还是人!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人!”

原振侠陡然提高了声音:“就算你根本不是人,你也应该……”

原振侠是面对著杰西在讲话的,而且他必须劝服杰西,所以全神贯注在杰西的身上。自然,他绝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会有意外发生的。所以,当他突然感到脑后一下重击之际,他在昏过去之前,脑际只是闪过了青龙的名字,知道那一击是来自青龙的,然后,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他又有了知觉之际,后脑上还传来一阵阵刺痛。

他先是感到有无数雨点洒向他,然后,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发现他自己正在野外的一株大树下。雨势相当大,那株大树全然不足以避雨,他被雨一淋,清醒了许多,四面看看,想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处凸出的山崖,就奔了过去,才奔了一步,在他的身上,就跌下了一样东西来。他低头一看,那是一个油纸包。

原振侠不知那是甚么,立时拾了起来,奔到了那山崖之下,才喘了一口气,想起了昏迷不醒之前的事。虽然眼前一个人都没有,可是他还是叫了起来:“青龙!杰西!”

他叫了几声,一点回音也没有,定了定神,把手中那个油纸包拆了开来,里面是写满了字的纸张。当他把纸上写的看完之后,他不禁呆了半晌,那是一封信,是青龙和杰西联名写给他的。

以下,就是青龙和杰西联名给原振侠的信:

原,当我发现你的话有可能打动杰西的时候,我出手把你打昏了过去。我必须这样做,杰西的动摇也只不过是一时间的事,如果他真的听了你的话,他一定会后悔不已。

当你醒来,看到这封信时,你已经在至少一百里之外。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又利用了麻醉药,使你继续昏迷,然后,尽可能把你送到遥远的地方去。当我们挑出最可靠的人送你出去,算准了在你醒过来之前离去的同时,我们正向相反的方向前进,所以离你更远。你根本不必尝试来找我们,不但找不到,而且我们又吩咐下来,再有人来找我们的,一定是越南人的奸细,所有的游击队员,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来找我们的人,唯有这样的安排,我们才是安全的。

我们不愿听从你的意见的理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但由于你没有我们同样的经历,所以其实也无法知道,我们心理上的恐惧是如何之甚。杰西为甚么会怕大雷雨,就是因为不知道在再一次大雷雨中,我们又会发生甚么变化!

在我们的身上,已经发生过一次变化,我们不想明白原因。我们不知道自己是甚么,只好在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情形下“活”下去。朋友,我们永别了。杰西说他也爱秀珍,但是他实在无法再和秀珍在一起,无法作为一个正常人再活下去。愿你千万不要有与我们同样可怕的经历,千万不要。

信末,是青龙和杰西两人的签名。

原振侠看了这封信后,呆了好久,以致大雨是在甚么时候停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杰西和青龙两人,如果下定了决心要躲起来的话,那么,真的不会再有甚么人可以找到他们了。

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怅然,过了好久,才镇定了下来,辨别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发现那是三天前经过的,就在宋维埋骨的不远处。

他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到宋维埋葬的地方,去看一看!

他认定了方向,几小时后,就找到了那个山洞。他用一根粗树枝掘开了泥土,宋维的尸体更加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宋维并没有复活,真正死了。原振侠忍住了恶心,又将他埋了起来,然后,他开始回程,向泰国的边界进发。

他又经历了十来天可怕的旅程,只有他一个人。幸好他在宋维和青龙那里,学会了如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求生的方法,如果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话,他早已消失在丛林、山地或是沼泽之中了。

在这十多天中,他一直在想著发生在杰西和青龙身上的事,而心中也迷惑得难以解得开谜团。他理解到,青龙和杰西的恐惧,未必只是心理上的毛病,可能在生理上,他们也感到有点与以前不同之处,只不过他们没有讲出来而已。

所以,也大有可能,在经过了死亡/复活的过程之后,他们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人,和普通人有著根本不同的另一种人,这也正是他们感到恐惧的根源!

当他终于越过了边界,又进入泰国境内之时,他倒也有死里逃生的复活之感。

两天之后,原振侠到了曼谷,他在途中,已经知道了莱恩上校的大新闻。莱恩上校被宋维所骗,不顾一切地进入柬埔寨境内去找秀珍,不到三天就被逮捕。他的联合国难民专员的身分救了他,越南军队把他驱逐了出来,他自然受到了谴责。

原振侠一到曼谷,就到莱恩的住所去,可是他没有见到莱恩,只见到了彩云。而且,屋子中一片凌乱,显然是已准备搬迁。

彩云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很憔悴,但依然不失是一个美人胚子。她并没有哭,只是淡然告诉原振侠:“我和他离婚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在哪里?”

彩云撇了撇嘴:“不知道,他自动辞职,说是要尽他的余年,去找秀珍。”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么,秀珍又在哪里?”

彩云缓缓摇著头道:“不知道,她像是消失了一样,我看莱恩找不到她。其实,我也很想再见见她……问问她……如何才可以令得男人……对她这样神魂颠倒?”

彩云说到后来,眼睛又不禁红了起来。原振侠再长叹一声:“其实……任何女人都不会有这样的秘诀……那只不过是缘分,奇妙的缘分!”

彩云的声音更伤感:“缘分?我不相信。难道我和莱恩之间,没有缘分?”

原振侠摊著双手:“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这问题有答案,缘分也称不上奇妙了。”

彩云默然半晌,才道:“你见到了杰西没有?他怎么样了?他的事……”

原振侠只好含糊地应著:“见到了,他的事,根本是误会。而且,秀珍也不见得那么迷人,杰西对她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彩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彷彿有报了仇似的痛快。原振侠告辞之后,连走了几家酒吧,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莱恩。

莱恩上校的样子,变得几乎认不出来,十足是一个就会醉死在下级酒吧中的酒鬼。

他甚至认不出原振侠来,口中只是满嘴地念著:“秀珍,秀珍……”

原振侠望著他,难过地摇著头,他陪了莱恩几天,莱恩一直没有从酒精的麻醉之中醒过来。一直到莱恩在美国的亲人赶到,把他送到了医院之后的第三天,莱恩才算是醒了过来。

在医院的病床上,莱恩双眼失神,问:“见到秀珍没有?她……她……”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莱恩先生,你可以尽你一切力量去找秀珍,告诉她,杰西已经……死了。如果你爱秀珍,可以毫无顾忌向她示爱!”

莱恩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兴奋得全身发抖,而原振侠已不愿再和他说甚么,转身走了出去。

原振侠并不介意自己说了一个谎,因为他知道,杰西是再也不会在人前出现的了。

莱恩既然这样迷恋著秀珍,让他找到秀珍之后,去发展他的爱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并没有在曼谷再逗留,就回到了家中。那一段经历,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

不多久之后,原振侠参加了一个有世界各地来的医学权威参加的座谈会,座谈会的主题,环绕著人类生命的奥秘。在座谈会快结束的时候,才轮到原振侠这个并非权威的医生发言。

原振侠的发言才一开始,就引起了极其剧烈的反应,有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发怒。因为原振侠一开始就道:“现代医学上,对于一个人死亡的定义,有修正的必要。在被确认为死亡的情形之下,有的人其实并没有死,在某种情形下,可能复生!”

座中有人尖叫:“请举例说明,在甚么样的情形下,死人会复生?”

原振侠答:“至少有一种情形,是可以肯定的!”

在众人的呼叫嘈杂声中,原振侠大声叫了出来:“这种情形是大雷雨!”

座中的轰笑声,简直是震耳欲聋的。原振侠涨红了脸,大声疾呼:“别笑!我们对人类生命的奥秘,所知实在太少。对大雷雨,各位又知道多少?大雷雨会造成甚么变化,有人能讲得出来吗?我的经历是……”

原振侠没有机会讲出他的经历,因为轰笑声把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一个看来十分有资格的长者,来到他的身边,拍著他的肩:“小伙子,你还是改行当幻想家吧,那比较适合!”

原振侠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无法说服那些医学权威的。虽然人类的医学水准还那么低,别说各种癌症了,连简单的伤风感冒,也还没有确实的医治方法,可是医学权威是那么自满,这还有甚么可说的呢?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致力于查究“黄色死神”的来历。

可是,原振侠问了许多热带毒蛇专家,他们都连听也未曾听说过,在小宝图书馆如此丰富的藏书之中,也找不到这种毒蛇的记录。当然,在宋维的家乡,一定有人知道的,但宋维说过,那是他们一族最高的秘密,他没有法子探究得到的。

原振侠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那个公式,虽然是他的假设,但至少有两个例子,是证明他的公式可以成立的: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个特定时间内,在某种环境之中,可以复活。

三个未知数!人类生命的奥秘实在太复杂了,三个未知数,算是甚么呢?原振侠只好叹息。

若干日之后,原振侠忽然接到黄绢打来的电话。黄绢在电话中,用相当恼怒的声音责问他:“你把我的人怎么了?我要他帮助你,你们是一起进入柬埔寨的,他怎么失踪了?”

原振侠用苦涩的声音回答:“他……你说的是青龙?他遭到了一点意外……”

黄绢的声音仍然愤怒:“甚么意外?他是我们在中南半岛最好的人,他现在在哪里?”

原振侠叹了一声:“不知道,我想……不会有人知道他在甚么地方了!”

黄绢停了半晌,才道:“说真的,原,你那次到柬国去,目的是甚么?”

原振侠声音之中,充满了茫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黄绢又沉默了片刻,才突然挂断了电话。

说起长途电话,除了黄绢以外,还有一个人,更不断地打电话给原振侠,那是莱恩。

莱恩的电话,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我还没有找到秀珍,还没有……”

接著,就是一阵近乎呜咽的、痛苦莫名的声音。

秀珍到哪里去了呢?原振侠也不时想著。可是他知道,一个人要消失到再也不和熟人相见,绝不是甚么困难的事。世界如此之大,要躲起来,真是太容易了,杰西和青龙不是也等于在世上消失了吗?

原振侠略感遗憾的是,虽然在各个不同人的叙述之中,他对这位阮秀珍女士,知道得十分多,可是他却始终未曾见过她。自然,他也无法知道,秀珍和那些迷恋她的男人之间的缘分,是怎么一回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