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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怪
医院各处走廊上的扩音器都传出声音:“原振侠医生,请到院长室……原振侠医生,请到院长室……”
原振侠正从三楼的病房中走出来,医院的三楼是儿童病房,有著许多年幼的病人,有的甚至是才出生不久。原振侠和其他几个医生,刚才就对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缺陷,出生才三天的婴儿,作了详细的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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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婴儿一切都正常,就是左心瓣缺了一半,所以生存的机会,只有百分之十。就算侥幸经过了手术校正,使他可以活下去,他一生也无法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所以,原振侠在离开病房的时候,心情十分沉重。
医院中每天都有各色各样的病人,各种年纪的病人离开人世。原振侠断不是为了那婴儿可能夭折而难过,他是在思索著一个问题。
他想的是:人,在精子和卵子结合之后,受精卵在母体的子宫之中,按程序发育长大,虽然绝大多数的情形之下,都会形成发育正常的胎儿,但是为何又会有那么多,先天性有缺陷的胎儿形成?
有些时候胎儿的形成,是有因由可以追寻的。但是更多的,却会全然原因不明。
像先天性的心脏缺陷,是怎么形成的呢?好好的一个胎儿,为甚么在身体组织那么重要的部分,会忽然少了一点东西,以致于他的发育过程,全是白费了的──因为他没有甚么活的机会。
如果少了的是一只手指、一只耳朵,那全然不成问题。可是先天性心脏缺陷的婴儿,好像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全世界的医生都致力在研究其中的原因,可是直到如今为止,还一点结果都没有。
原振侠就是在这种心情沉重的思索之中,从病房走出来的,所以扩音器中传出来的声音虽然响亮,他也根本未曾注意。一直到一个护士用惊讶的目光望定了他:“原医生,院长在找你!”
原振侠这才“啊”地一声,听到了广播,走到电梯口。电梯恰好来到,他走了进去,遇到了另一位医生,向他打了一个招呼,道:“五楼那个怪老头子不行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五楼的那个怪老头子”,是医院中著名的病人,由原振侠主治,患的是肺癌。
超过七十岁的肺癌病人,是完全没有治愈希望的,医生所能做到的,只是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而已。
而这个病人被称为“怪老头子”,也是有原因的。
怪老头子并不是模样怪,而是他的行为怪。他独住在五楼的一间头等病房之中,送他入院的是他的三个女儿。
入院那天的情形,原振侠记得很清楚。“怪老头子”是由救护车送来的,可是看来精神却并不坏,坚持要自己走,非但不肯用担架、轮椅,而且也不要他三个女儿扶持。
怪老头子的年纪超过七十,他的三个女儿,由四十余岁到三十余岁不等。
虽然是送亲人入院,可是,这三个中年妇女,却还想在衣饰上,表示她们的身分是富贵人家,穿戴著许多俗气而不合时宜的珠宝首饰。
而且,不顾医院之中要保持寂静的普通常识,用著类似女高音的嗓子,在作连珠炮似的争论。
当怪老头子入院之前,医院方面已经决定了原振侠作他的主治医生。所以,当他坚持要自己走路之际,原振侠微笑著,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一个绝症病人的求生意志,可以使他忍受晚期症状痛苦的能力增加,这老人看来精神不差,这是一个好现象。
原振侠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怪老头子显得相当不耐烦,走了几步,就向原振侠瞪眼睛:“小伙子,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医生的架子来。我在念医学院的时候,你这小子,当然还没出世!”
这句话,倒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因为在病人未曾进院之前,作为主治医师,自然先要熟悉病人的资料。
病人得了肺癌,已由种种检查证实,毫无疑问。
而在病人生活资料上,却绝未注明病人本身,也是一个医生──通常,如果病人的职业是医生的话,是一定会特别指出的。
原振侠而且还曾留意过,这个病人的职业栏上,填著“已退休”的字样。
所以,那时,原振侠就用略带惊讶的语气道:“原来是前辈,请多多指教!”
这原来是一句十分普通的客套话。当知道对方的身分也是一个医生,而年纪又比自己大许多的时候,自然应该这样说法。
可是怪老头子却翻了翻眼睛:“甚么前辈,甚么多多指教,指教甚么?哼,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这时,恰好有不少医院中的人在附近,都听到了原振侠和病人间的对话,几乎每一个人心中都想:这老头子真怪!“怪老头子”的名字,在医院上下不胫而走,就是从那次开始的。
原振侠当然并未介意,他不明白对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好顺口道:“老先生,虽然你是医生,可是现在,你是……”
他本来想讲“现在你是我的病人”,可是他的话才讲到一半,怪老头子就大声道:“住口,谁告诉你,我是一个医生?”
原振侠不禁愕然,他望著对方:“刚才你自己说,你在医学院的时候……”
怪老头子一副不屑的神情:“我上过医学院,难道就非是医生了吗?哼,医生,现在被人称为医生的,算是甚么东西!”
这句话一出自怪老头子之口,不但原振侠怔呆,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在医院中骂医生是“甚么东西”,这情形和在佛寺中骂和尚是“秃驴”,也就没有甚么大分别了。
其时可以听到那句话的医生,至少在五个以上,人人都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怪老头子却还十分得意,在讲了那句话之后,还重重地“哼”了一声,以示他对自己那样讲,绝没有后悔或表示歉意之意。
原振侠知道,若果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一定只有令得场面更加尴尬,是以他立时转向那三位女士:“三位是老先生的女儿吗?”
三位女士中年纪最大的一位,用宏亮的嗓音道:“是!我们要头等病房!”
这时,争执又起来,怪老头子立即抗议:“不,我不要住头等病房!”
三位女士坚持:“头等病房!”
怪老头子的声音不低,三位女士的声音更高,这样情形的争执,在医院中发生,本来是十分惹人反感的。可是他们争的是病房的等级,而且又是小辈坚持要住头等病房,表示她们的孝心,这又令人起敬。所以周围的人虽然暗暗皱眉,但也并没有说甚么。
原振侠在一旁,看著这样争下去,不是了局,就说:“老先生,头等病房,适宜静养,既然三位……”
怪老头子又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头等病房,连找一个人说说话都没有!”
三位女士之中的一个一撇嘴:“爸,没有人喜欢听你说的话的。”
这一句话,把怪老头子激怒了。他本来灰败的脸色,居然一下子就涨红,而且剧烈呛咳起来。
怪老头子在呛咳之际,神情显得十分痛苦,可是他还是挣扎著,把他的话说了出来:“你懂个屁!人人都不喜欢听,有甚么关系?怎知我不会恰好遇上一个天才,听得懂我的话?”
那位女士挨了骂,仍然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可是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怪老头子连连喘气,话都讲不出来。就在他无法表示反对意见的当儿,三位女士已作了决定──头等病房。
于是,怪老头子就在原振侠、两个护士、三个家人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进入了五楼的一间头等病房。
一直到了病房门口,怪老头子才喘定了气,气吼吼地又讲了几句话。
这几句话,原振侠听了之后,就不禁呆了一呆。因为那几句话,是用又纯正又流利的德语讲出来的,讲的是:“别以为全世界都没有人懂,就等于事实不存在!”
原振侠的讶异,实在是有道理的,因为那怪老头子的外型,看起来绝不像是会说如此流利德语的人。
对了,应该来说一下这个被称为怪老头子的老人的外型了。
当然,这是说他进院那天的外型。后来,人人都知道癌细胞是如何在吞噬著人的健康,会使病人的外型,起可怕的剧变,那就不必再形容了。
进院那天的怪老头子,身形高大,但是却已经相当瘦,颧骨高耸,杂乱的短须和杂乱的头发,全是花白斑驳的,大手大脚,手上的指节骨都异常突出。
他衣著随便,穿的是一套式样十分古老的西装,那种样子的西装,只有在以那个时代作背景的电影之中,才能看得到。他手中拄著一根手杖──如果没有那根手杖,他没有人扶,只怕不能自己走动。
手杖是西式的,看来也十分残旧了。手杖头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圆球,倒还金光灿然,可能是纯金或是K金铸成的。
这种神情的一个人,忽然说起流利的德语来,不是很值得惊讶么?而且,他这两句话,分明不是存心对人家说的,而是在自言自语。由此可知,他平时在思考的时候,也是习惯使用德语的。
原振侠所立即想到的是:他说自己曾念过医学院,可能不是假的。所以,他顺口问了一句:“老先生曾在哪间医院进修过?”
怪老头子只是闷哼了一声,当时并没有回答。
一直到好几天之后,原振侠才从和他的一番对话之中,多少知道了一些他在甚么医学院进修过的资料。
原振侠记不清,那是怪老头子入院之后多少天的事了,大抵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怪老头子当然是有名字的。他有一个相当冷僻的姓:厉,名字是大猷。可是人人在背后,都叫他怪老头子,当面,自然称他厉老先生。
几天住下来,怪老头子倒并没有甚么怪行,可是他对医药方面知识之丰富、熟稔,凡是和他接触过的医生护士,都认为他应该是一个极其杰出的医生,可是他又曾当众否认过他是医生。
有一天,医院院长和原振侠一起从他病房出来之后,就曾说过:“真奇怪,怪老头子应该是一个极出色的医生,厉大猷,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只知道有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叫吴大猷。”
原振侠笑道:“叫大猷这个名字的人多得很,清朝就有一个词人叫钱大猷。或许他曾改过名字,所以你不知道有这个人。”
院长摇了摇头。
原振侠也知道自己这样说,在道理上不是十分讲得通。因为院长在医学界的资格相当老,一个杰出的医生,又同是中国人,没有理由是他从来未曾听说过名字的。
当时,他们的谈论到此为止,并没有深究下去。
两三天之后,当原振侠替怪老头子检查了一下,发现他越来越是恶化之际,勉强安慰他几句时。怪老头子“哼”地一声:“你是在日本学医的吧!”
原振侠不敢怠慢,忙道:“是,日本轻见医学院。”
怪老头子“哼”地一声:“日本人最虚伪了,连医生对病人也虚伪。明明病人没有救了,还要鼓励病人用意志活下去!”
原振侠道:“日本民族性有他们虚伪的一面,但是我不认为,医生鼓励病人尽量运用求生的意志,是一桩虚伪的事情。”
怪老头子又“哼”地一声:“轻见这个人在德国的时候,我见过他。他的名字很怪,好像是小……小……”
原振侠道:“轻见小剑。轻见医学院,就是他所创办的,相当有地位。”
怪老头子嘲弄似地笑了起来:“日本的医学,先学荷兰,又学德国,现在,又唯美国是尚。一塌糊涂,从来也没有自己的创造!”
原振侠听得出对方的语气之中,对自己充满了轻视,他也不禁有点生气。
原振侠虽然生气,但当然不会在一个垂死的病人面前发作,他只是道:“厉老先生是在德国学医的?”
对这一句普通的问话,怪老头子的反应也十分古怪。他的双眼睁得极大,望著天花板,眼神之中,充满了茫然的神色,像是正在缅怀著遥远的往事。
过了好久,他才从回想之中醒了过来,忽然又激动了起来:“德国又怎么样?德国人自认是医学的先驱──”
在这里,他来了一句用德语讲的话,全然是模仿德国人的语气的:“现代医学,从德国开始!”然后,他又是“哼”地一声:“狗屁!德国人一点想像力也没有,没有想像力,怎么做得好一个医生?”
他在讲最后一句话时,向原振侠望来,像是在徵求原振侠的同意。
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医学是一门脚踏实地的科学,注重实验的结果,不妄作想像,自然对怪老头子的意见,不会同意。
可是原振侠本来就是一个想像力十分丰富的人,他又曾有过许多怪异奇幻的经历,所以他对怪老头子的说法,倒是同意的。他由衷地道:“是!”
怪老头子高兴了起来:“哼,真不容易,你居然不反对我的意见!”
他讲到这里,忽然又收敛起了高兴的神情,长叹了一声,喃喃自语:“有甚么用,有甚么用!”然后,又是一声长叹。
原振侠见他忽然伤感了起来,就不和他再说下去,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好好休息,就要离开。
当原振侠要拉开门之际,忽然听得怪老头子讲了一句话:“我有一个儿子!”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老人,有一个儿子,那是普通之极的事情。原振侠听了,只是“嗯”地一声,连身子都没有转过来。
可是,怪老头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得原振侠像是当心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一样!
怪老头子接著说:“可是我又杀死了他!”
原振侠一怔之下,立时转过身来,发现怪老头子的双眼,直视著天花板,神色惘然。看来刚才那两句话,他根本不是对原振侠讲的,只是在自言自语。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
怪老头子双手发颤,举起来,掩住了脸,喉间发出了一阵抽噎声来。
怪老头子的行动,和他所发出的声音,足可以令人知道他的内心痛苦莫名。
原振侠在震动之余,心中“啊”了一声,这老人,他曾杀死过自己的儿子!
如果眼前的老人是普通人,原振侠一定不会想到旁的方面去。可是那怪老头子,无论从那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医生,那么他的话,就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
譬如说,他的儿子生了病,由他来医治,而结果不治,那么,也可以说是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更有可能,在医治的过程之中,他曾犯过错误,导致他儿子的死亡,那也是一样的情形。
在心理上,他会认为他杀了自己的儿子。
另外还有可能是,怪老头子在强力的药物治疗之下,起了幻觉,把一件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当作发生过。
究竟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原振侠在未曾确切知道之前,自然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而就在这时,怪老头子的双手,抖得更厉害。他仍然用手掩著脸,呜咽的语声,自他的指缝之中迸出来:“我不能不杀他,不能不杀他!”
这两句话,原振侠是听得清楚的。接下来,又有几句话,由于他一面抽噎,一面说著,所以全然听不清楚。
原振侠听了那两句话,心中更是怵然。因为从这两句话听来,他不像是甚么医治过程中杀了人,而是故意的谋杀,只不过当时的情形,是“他不能不杀他”而已!
原振侠来到了床边,低声叫著:“厉老先生!厉老先生!”
怪老头子停止了抽噎,刹那间静了下来,静得原振侠认为他几乎没有呼吸了,才又听得他的声音:“刚才我在自言自语,你当作甚么也没听到吧!”
原振侠又怔了一怔,在当时的情形下,他实在不能做甚么。
对方是一个垂死的病人,就算他真的曾杀过自己的儿子,也是无法追究的事情了。
他只好答应著,走出了病房。
虽然以后几天,再也没有听得怪老头子提起甚么儿子的事来,但是原振侠心中,始终存著一个疑团。
这个疑团,也没有存在多久,就解开了。那是两三天之后,那三位女士,又一起来探访她们的父亲之后的事。
三位女士显然都已嫁了人,而且各有自己的家庭。可是她们每次来,都是一起来的,这次也不例外。
当她们离开之际,原振侠在医院门口,遇见了她们,想起了怪老头子那天的话,就叫住了她们,问:“厉老先生有一个儿子──你们的兄弟?”
原振侠才问了一句,那三位女士陡然之间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真令得原振侠莫名其妙,问起她们的兄弟,而这个兄弟,又有可能是给她们父亲杀死的,那有甚么可笑的?
原振侠也不知道,如何去制止那三位女士的狂笑,他只好等著。一直等到她们总算停住了笑声,其中一个才道:“老头子想儿子想疯了,他只有我们三个女儿,哪里来的儿子!”
原振侠“啊”地一声:“可是……可是他说……”
他在考虑,是不是要把那怪老头子的话讲出来,因为那毕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可是就在他犹豫间,另一位女士已经道:“他还说,他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是也不是?”
还有一位道:“他终于对人讲了,那么多天才讲,真不容易!他不想住头等病房,就是为了好向别人讲他这件事,天晓得谁会听他的?”
原振侠不禁啼笑皆非:“三位的意思是,根本没有这回事?”
三位女士道:“他也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过,那时我们的母亲还在。母亲就骂他是神经病,想要儿子想疯了,胡说八道。”
原振侠大大吁了一口气,疑团消散,他又问:“厉老先生……曾是一个医生?”
三位女士又互相望著,现出了十分滑稽的神情来,用夸张的声音反问:“医生?”
原振侠怔了一怔,看得出这三个女儿,对她们父亲的了解,连表面程度都不够。
对于这一点,原振侠实在无法掩饰对她们的不满:“厉老先生是一个很有资格的医生,他曾在德国留学,攻读医学,你们应该知道这一点。”
三姐妹互相望著,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样,纷纷道:“留学?”“在德国攻读?”“医学?”就像是她们从来也没有听过那些名词一样。
接著,她们三人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原振侠的心中实在十分疑惑,做女儿的,对父亲再不了解,也不可能到达这种程度的。
而看来,这三位女士的动作神态,虽然夸张一点,可又绝不是伪作出来的。这其中,自然大有蹊跷在!
他定了定神,问:“那么,厉老先生是干甚么的?”
三位女士异口同声答:“他?甚么也不干!”
原振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甚么也不干,那么,何以为生?靠甚么来生活?”
三位女士又笑了起来,一个道:“医生,靠祖产,祖上有产业,你明白了吗?”
原振侠摇著头:“不明白,我不明白何以你们对自己的父亲,知道得那么少?”
三位女士一怔:“少?轮到我们不明白了。你说的关于他的一切,我们听来像天方夜谭一样!”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至少,你们应该听他讲过德语,就该知道他到过德国!”
三人一起摇头:“他极少和我们讲话,小时候,我们对他的印象是,他只是躲在乡下那幢古老大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角落中。你当然知道,乡下的屋子大起来,可以大得吓死人,哪像现在,有几间房间,就算是花园洋房了!而我们家的房子又特别大,他躲在一角,谁也见不到他,还讲甚么话?”
原振侠心想,原来厉大猷不是到年纪老了才怪的,年轻的时候,已经是怪人了。
他又问:“那么你们的母亲呢?难道令堂不向你们提及厉老先生的事?”
三姐妹中的大姐摇著头:“我妈妈也很少见到他,她是乡下一个贫家女儿,忽然厉家少爷──就是我爸爸,派人来提亲,那还有甚么话说的,当然就千情万愿,嫁了过去。厉家在乡下十分有钱,我祖父又故世得早,财产全由我爸爸掌管著,我母亲日子当然过得丰衣足食,可是我爸爸不怎么见她。母亲倒是经常对我们……”
她说到这里,另一位女士打断了她的话头:“这些家里的事,不必对人家说了!”
原振侠忙道:“不,不!知道病人的情形越多,对病人越有帮助!”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心中不禁暗骂了自己一声“卑鄙”。
虽然他说的话,是毋容反驳的,但是他自己心中雪亮,这时自己不断地追问,只是对这位看来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厉大猷先生,有了好奇心,想知道更多一点有关他的事而已。
他这样讲了之后,三姐妹沉默了片刻,大姐才问:“老人家的病,已经没有希望了,是不是?”
原振侠叹了一声,又摊了摊手:“是的,只不过在拖日子而已!”
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三姐妹并没有甚么悲戚的表示,只是互望了一眼。
原振侠又想追问,可是又觉得,这有点像故意在打听人家的隐私,是以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幸而那三位女士的发表欲相当强,不等原振侠再问,大姐就道:“我母亲在我们小时候,常形容她见老头子的次数少。说是有三年,冬天特别冷,她替父亲送被子去,就有了我们三姐妹。”
原振侠听了,也不知道是笑好,还是惊愕好,夫妇之间见面少到这种程度,也算是罕见的了。
自然,在以前,乡下的豪富家庭之中,可能有这种情形发生,但通常都是男方另外有了堪眷恋的女人,才会这样。但是听来,厉大猷的情形,却又不是这样。
原振侠再问:“令尊……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在大屋的一角?”
大姐道:“是啊,我们母亲去世很早,他也没有续娶。后来离开了乡间,来到大城市,那时我们三姐妹还要人照顾,他就雇了人来照顾我们。造了一间大屋子,他就躲在屋子的三楼,也不让我们上去,连吃饭,一家人都是不在一起吃的。”
这种情形,除了说明厉大犹是一个性情极其孤僻的人之外,似乎没有别的解释。可是从这十来天,原振侠和他接触的情形看来,厉大猷怪是有点怪,但也绝不是如此孤僻的人。
他迟疑了一下:“他的脾气,现在好像随和多了?”
三姐妹一起点头:“是,自从我们都嫁了人之后,他也老了,多半感到寂寞。所以我们有时回去看他,他也肯和我们说话,不过……几年前开始,又胡言乱语,说他本来应该有一个儿子的,可是他自己却把儿子杀死了,真是胡说!”
三位女士中,年纪最轻的那个道:“妈也说过,当她生了我,我满月的时候,她去给爸爸看,爸爸知道又是一个女儿,在看了我一眼之后呆了片刻,才道:‘我本来有一个儿子的……’当时,妈也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当爸在想儿子,而自己的肚子又不争气,所以低著头,半句话也不敢说。后来当我懂事了,她对我说起过这件事,还对我们说,女人的肚子,最要争气,要会生男孩子……”
原振侠不等她再讲下去,就打断了她的话头:“这样说来,令尊说他有一个儿子的事,不是几年前才开始,是早已这样说过的了?”
三姐妹对这件事,突然紧张了起来,一致道:“不管他怎么说,绝无此事!我们的父亲,只有我们三个女儿,没有别的孩子!”
当她们这样说的时候,甚至于可以说神色十分凝重。大姐忽然对其他两个道:“是不是爸快死了,有人存心不良,想假冒他的儿子,好分他的遗产?”
另外两个更加紧张起来:“有可能,我们得赶快找律师去研究一下!”
原振侠听得她们三人,忽然谈论起厉老先生的遗产来,而且又如此紧张,他自然插不上口。而三位女士一想到遗产,也顾不得再和原振侠讲下去了,一起匆匆上了车。
原振侠叹了一声,心中暗暗好笑,真想追上去告诉她们不必紧张。因为厉大猷虽然说他有一个儿子,可是这个“儿子”早已被他杀死了,早已死了的人,是绝不会和她们抢分遗产的!
当然,原振侠后来并没有这样做。经过这次谈话,原振侠对怪老头子,又有了多一点了解。可是在以后的日子中,原振侠好几次,有意要想在怪老头子自己的口中,多得知他一点事,厉大猷却绝口不言。
而厉大猷的病情越来越坏,原振侠也知道了,他的三个女儿每次到医院来,总是一起来的原因。并不是她们三姐妹的感情特别好,而是她们在互相监视。
因为厉大猷虽然危在旦夕,可是却还没有立遗嘱。三姐妹为了遗产,各怀鬼胎,唯恐有哪一个如果有单独面对老人的机会,就会把遗产多得了去。
原振侠知道了她们的心意之后,对她们相当鄙视。有一次,当三姐妹在病床前,又提出了要厉大猷立一张遗嘱,厉大猷闭目不答之际,原振侠忍不住道:“就算没有遗嘱,你们三位是他唯一的亲人,将来遗产一定由你们三人均分,何必再逼他?”
大姐闷哼了一声:“他没有遗嘱倒好了,可是管家说,前两年,他曾约了一个姓关的律师,到家里来过几次。只怕他已经有了遗嘱,便宜了不相干的外人!”
原振侠更加反感:“那你们更不该逼问他,他有自己处理财产的权利!”
年纪最轻的那个忽然说道:“那个一直和爸在一起的大保险箱──”
三姐妹和原振侠,是在病房的一角,低声谈论著的。那时,厉大猷闭著眼,完全像是甚么知觉也没有一样。
可是他三女儿这句话还没有讲完,病床之上,突然发出了极可怕的声音来。原振侠忙向床上看去,看到厉大猷竟然挣扎著想要坐起身来,灰败瘦削的头脸上,青筋突起,样子可怕之极!
厉大猷不但满头满脸全是青筋,而且,手还剧烈地发著抖,指著他的三女儿,双眼睁得极大。看他的情形,分明是在盛怒的状态之中,有甚么话要责问他的三女儿。可是他的身体,又实在太虚弱,所以除了用发颤的手指指著,和不住地喘气之外,甚么都不能做。
那时候,在他身边的一个护士也吓坏了,连忙去扶他,想把他颤动的身子按下去。
但是厉大猷却挣扎著,坚决要坐起来,护士没有法子,只好扶著他坐了起来。
当他勉强坐起来时,他全身的骨节,都在发出“格格”的声音来。那种发自一个垂死老人体内的异声,听了真使人感到死亡之神,已经直逼而来!
原振侠也忙到了病床旁,在他的背上敲著,示意护士也那么做。
三姐妹互望著,神情又是惊愕,又是惶然,显然她们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
这时,原振侠也只以为,老人家听到了三个女儿在他的病床之前,公然讨论他的遗产而生气──这是垂死老人的通常反应。
过了一两分钟,厉大猷才缓过了一口气来,颤声道:“你……怎么知道……有……一个大保险箱?”
三女儿指著自己的心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厉大猷的声音,听来短促而凄厉,简直像是用哨子吹出来的一样:“说!”
原振侠心里想:父亲和三个女儿,曾住在一间屋子里,女儿知道父亲有一只大保险箱,那也不算甚么,何以老人家忽然生那么大的气?
在原振侠思索时,厉大猷又尖声叫了一下:“说!”
三女儿忙道:“是……我说,我说!有一次,我上三楼去……你在午睡……我当然看到了那个……放在你床边的大保险箱。”
厉大猷的神情更加可怖:“你……你……我不准你们上三楼……你去……干甚么?
”
三女儿被他父亲逼问得几乎哭了出来:“爸,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我早忘记为甚么要到三楼去了!”
厉大猷急速地喘起气来,喘了好一会才停止。
原振侠示意护士让他躺下去,可是他却不肯,指著原振侠,一面喘气,一面道:“你们听著,在这里的人……全都听著……全都……”
原振侠道:“有甚么话,慢慢再说!”
在他说了这句话之后,接下来厉大猷所说的话,真令得他目瞪口呆!
厉大猷先是用力摇著手,表示他有话要说,而且非现在就说不可。接著,他声音尖利,道:“我那……只保险箱……和保险箱中的……的……”
那保险箱中有著甚么东西,他似乎十分难以说出口来。“的”了很久,身子猛烈发抖,一口气缓不过来,看来像是就此要咽气一样。
这时,三位女士紧张之极,一起在床前,望著她们的父亲。
原振侠知道,这三位女士,对父亲根本没有甚么感情。这时她们这样望著老人家,绝不是关心老人,而是关心那口大保险箱中,有著甚么金银财宝,和他准备如何处理而已。
正当原振侠这样想著的时候,老人一口气又缓了过来,说出了一句令他绝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的话来。
老人还是没有说出保险箱中的是甚么,他只是努力把一直指著原振侠的手指,离原振侠更近了些,尖声道:“我把那保险箱……送给你,一切都归你全权处理!”
接著他又道:“你们听到没有,那口大保险箱和箱中的……的……全属于他所有!
”
这两句话一出口,不但原振侠错愕之极,那三位女士更是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振侠陡然一震之后,用力摇了摇头。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卷入了厉大猷的遗产纠纷之中。
他在几秒钟之后,就定过神来,忙道:“厉老先生,我不会要你任何东西的!”
厉大猷的喉际,发出了一下可怕的声音来。颤抖的,瘦得只剩骨头的大手,一下子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腕,手是冰冷的。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在感觉上,就像是被甚么鬼怪抓住了一样。
厉大猷抓住了原振侠的手,又道:“我那口大保险箱是属于你的,这是我的遗嘱。
现在有证人……听到我这样说……我还会通知律师……正式……正式……”
他讲到这里,已再也没有法子说下去,只是喘著气。原振侠向那三位女士望去,只见那三位女士都对他怒目而视。
原振侠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真可以说是无辜之极了。他忙道:“三位,你们放心,令尊的东西,我绝不会要,当然归你们所有!”
在三位女士还在回味著原振侠的话,考虑是真是假之际,厉大猷再次尖叫:“不,那是你的!是……你的……是我……”
厉大猷叫到这里,显然已超过了他体力所能支持的极限,身子一阵抽搐,双眼向上一翻。原振侠忙道:“快,准备注射器!”
急需应用的药品,就放在病房中,护士立即准备好。原振侠提起注射器,将药物注射进老人的手臂之中。
老人总算不再翻眼,眼皮垂了下来,护士将他的身子慢慢放了下来。
原振侠看看暂时情形不会有甚么恶化,才吁了一口气,向三位女士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们离开病房。
走到了走廊的一端,虽然他心中只觉得事情荒唐可笑,但他还是十分正色地道:“甚么大保险箱,小保险箱,我绝对不会要的,你们请放心!”
三位女士直到此际,才算心头落了一块大石,不约而同地一起松了一口气。
原振侠又道:“从此之后,请你们也别再在老人家面前,提起遗嘱遗产的事了!”
三姐妹一起苦笑,大姐道:“原医生,你不知道,爸爸……初到这里时,还有不少祖产。可是……坐吃山空,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我们三姐妹替他东挪西借,垫进去了不少,这大保险箱是我们唯一的指望……”
原振侠听到这里,几乎想要呕吐反胃了,忙一挥手:“行了,还是你们的指望,别再多说了!”
大姐这才讪讪地住了口,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是却又掩不住心中的高兴。
在那次之后,厉大猷的情形更坏,很少讲话。即使他在勉强有精神,可以讲话的时候,他也绝口不再提那口大保险箱的事。
原振侠自然更不会提,因为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当真放在心上。
又隔了若干天,原振侠和另外两位医生会诊厉大猷。三位医生心中都在摇头,可是厉大猷那天,精神又特别好。
三位医生十分偶然地提到了一个医学上的问题,有了一些争执。他们偶然提到的话题,是“试管婴儿”。
一个医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闲闲地便说了一句:“现在所谓试管婴儿,这一个名称其实是不对的,其实还是母体婴儿。”
那医生道:“把卵子自母体中取出来,使精子和卵子在试管之中结合。然后,又把受了精的卵子,移植回母体的子宫中去,让受精的卵子,仍然在母体的子宫内发育成长,再通过正常的生产程序生产出来,这难道就可以把婴儿称为试管婴儿了?”
原振侠也参加了讨论:“这名称的确值得商榷。可是,生命最初的形成,却又实在是在试管之中完成的,似乎也可以这样称呼。”
那首先提出问题的医生道:“如果婴儿一直发育成长到成为正式的生命,我的意思是,到他可以用他自己的器官呼吸空气,就像胎儿离开了母体之后的情形那样之前,全是在试管中度过的,那这个名称才正确。”
另一个医生笑了起来:“这是人类的理想之一,将来,生命,下一代的生命,全从培育器中培育出来。女人可以不必怀孕,不必再受分娩的痛苦,不会因为怀孕分娩而影响女性美妙的线条。哈哈哈!这多美妙,只不过,这不知是多少年以后,将来的事情了!”
当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听到躺在病床上的厉大猷,发出了“哼”的一下冷笑声来。
那刚才打著哈哈的医生,还笑著问:“厉老先生,我说得不对吗?”
这些日子来,医院中的医生,都知道“怪老头子”医学知识之丰富,绝不在专业医生之下,所以对他都相当尊重。但当时,那医生这样问,自然也不会有真正向厉大猷请教的意思在内,只不过是顺口说说而已。
因为所谓“试管婴儿”这种医学上的突破,还是近年来的事。就算厉大猷曾攻读过医学院,那也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在三、四十年之前,那种情形,是想也不会有人去想及的,厉大猷当然不会有甚么意见发表。
可是,在那位医生一问之后,厉大猷却道:“哼,只是将来的事吗?”
他这句话,自然是针对那医生刚才的那番话而说的。
那医生立时笑道:“不是将来的事,难道是过去的事?”
厉大猷没有再说甚么,闭上了眼睛,只是在他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不屑的神情,却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那医生年纪轻,有点不服气,还想再说甚么。可是原振侠却作了一个手势,阻拦了他。
那两个医生离去之后不久,原振侠还留在病房之中,却又听得厉大猷又用德语,喃喃地说了几句话。原振侠没有留意去听,只听得像是在说甚么“没有想像力,就不配做医生”之类的话。
这样子,又过了半个来月,厉大猷已经进入神智不清的状态之中了。
在医院扩音器召唤原振侠到院长室去的时候,在电梯中,一个医生提起“五楼怪老头子不行了”,倒使原振侠想起了怪老头子入院后的种种情形来。
在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对厉大猷倒有相当程度的好感。至少,他是一个十分特出的病人,不但被称为“怪老头子”,而且使人感到,一定有一些神秘的事环绕著他。可是他自己说的话,又令人莫名其妙,甚么他有一个儿子,又被他杀死了云云。
原振侠一面想著,一面来到了院长室的门口。他敲了门,听到院长室中有一个相当洪亮的陌生笑声传出来。
当他推门时,看见了一个身形壮硕的西方老人,一头银发,配著一件鲜红色的衬衫,正一面笑著,一面和院长说著话。原振侠虽然从来也未曾见过他,可是这时,却也不由自主,“啊”地一声,立时叫出了他的名字:“冯森乐博士,你是甚么时候来到东方的?”
那个壮硕的西方老人,若是有现役医生而不知道他的大名,和未曾见过他的相片的,那情形就像是现役的职业围棋手,不知道林海峰一样的不可思议。
冯森乐博士是德国人。当他以最优秀的成绩,在德国最著名的医学院毕业之后,几十年来,在人类医学的发展上,不知作出了多少页献,赢得了举世的崇仰和尊敬,是医学界的巨人。难怪原振侠一看到他,就由衷地表示自己的敬佩和高兴。
冯森乐博士的地位虽然高,但是人却十分随和,呵呵笑著:“纯粹是私人旅行──”他指著院长:“同时,也到处看看老朋友!”
原振侠陪著笑,搓著手:“能不能替我们作一个短短的讲话呢?”
原振侠是医院中医生同乐会的干事,他想趁此机会,请冯森乐博士对医院的医生讲一次话,那肯定可以获益匪浅。
但是冯森乐博士却摇头:“小伙子,让我好好度一次假,好不好?”
原振侠当然不便勉强,院长已经道:“别打扰他,他也需要休息的。振侠,刚才接到报告,五楼的厉大猷,已经在弥留阶段了。”
这时,多半是为了礼貌,所以院长和原振侠之间的对话,也是用德语进行的。原振侠点头:“是,就是今天的事情了!”
院长道:“应该通知厉大猷的家人了。”
原振侠道:“是,已经在通知中。”
他们的对话之中,提到了两次“厉大猷”的名字。冯森乐博士现出了讶异和沉思的神情来,问:“厉大猷?那是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吗?”
原振侠和院长,都想不出何以冯森乐博士,会对一个垂死的病人的名字感到兴趣。
所以听了他的问题之后,只是顺口答应了一句:“是!”
原振侠在回答了之后,本来已不必再留在院长室了。可是他觉得,能够看到冯森乐博士,是一种难得的荣幸,所以依恋著不想就走。
冯森乐博士想了一想,拿起纸笔来,在纸上相当困难地写起中国字来。他虽然是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科学家,可是要一个西方人写中国的汉字,其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原振侠和院长都不知道他想写甚么,都用有趣的神情看著他。过了一会,看他写出了三个字来,除了中间的一个“大”字,一下就可以看得出来之外,另外一上一下两个字,真认不出是甚么字来。
可是冯森乐博士却一本正经地问:“厉大猷,中国字是这样写?”
他这样一问,原振侠和院长,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这实在是很令人惊讶的事,那另外两个字,本来是无法认得出是甚么字来的,可是这时,经冯森乐一问,看起来,一个真像是“厉”字,而另一个,也恰似“猷”字!
原振侠和院长互望了一眼,心中大是疑惑。因为即使是中国人,在听到了“厉大猷”三个字之后,也未必能肯定写得出这三个字来的,何况是冯森乐博士!
原振侠首先觉得奇怪,道:“博士,你怎么会写得出这三个汉字来的?”
博士“啊”地一声:“真是他?他快死了?我要去看看他!”
能够使冯森乐博士这样震动,这样急于相见的人,绝不会是一个普通人,这一点,绝对可以肯定。可是厉大猷,他却不过是一个怪老头子而已。
在原振侠和院长,还未曾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博士已经一副急不及待的样子。
原振侠忙道:“请跟我来!”
他带著冯森乐博士,向外走去,院长急急跟在后面。
博士一经过医院的走廊,立时被人认了出来,造成了极大的轰动。不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医生,都像是被磁石吸引了一样,跟在他们的后面。以致进电梯时,电梯中因为人太多,而发出了过重的警告。
院长千劝万劝,才劝得几个人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电梯。
电梯升向五楼,在电梯中,博士道:“这位厉大猷先生,是我求学时期最要好的同学!”
原振侠是听厉大猷自己说过,曾在德国读过医学院的,虽然这件事连他的三个女儿都不知道。所以这时原振侠听了,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博士继续以感慨万千的语气道:“那时,大家是那么年轻,他是那么出色,比我出色多了──”
博士一面说著,一面摇著头:“有一次,他和一个老教授发生了争执。他坚持说,作为一个医生,如果没有想像力,就不配,而教授斥责他的那句话。啊!就是那句话,使我对医学的观念,起了极大的改变,我受了他的影响,才在医学上有了成就!”
博士的那一番话,更是听得人人目瞪口呆,没有人想得到,怪老头子竟然有那么大的来头。连世界公认当代最伟大的医学家,都是因为在观念上受了他一句话的影响,而才有今日的成就的!
博士在继续说著:“尽管他和教授之间经常有争执,但他是如此出色,学校方面十分器重他,授权他可以单独随时使用学校实验室的任何设备。对于一个还未读毕课程的学生来说,这是开校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荣,当时所有的学生,谁不羡慕!”
博士说到这里,电梯已到五楼。所有的人,又跟著原振侠,走向厉大猷的病房。
那三位女士,这时正在病房的门外,忽然看到那么多人汹涌而来,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原振侠来到了近前,她们齐声叫道:“原医生,我爸爸──”
原振侠一面推开病房的门,一面示意她们三人跟进来。
冯森乐博士一下子就来到病床前,先是呆了一呆,那是自然而然的反应。他们两人当年再亲密,这时,已分开了几十年,而且厉大猷又垂死,样子自然完全变了。但在一呆之后,他已叫著:“大猷!大猷!看看是谁来看你?冯森乐,汉斯·冯森乐!”
然而,躺在床上的厉大猷,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冯森乐博士翻开了他的眼皮,看了一看,神情苦涩:“我……来迟了!”
就在这时,厉大猷的喉间,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音。博士叹了一声,拉起了床单,慢慢地盖上了厉大猷的脸,这表示,病人已与世长辞了。
博士难过地摇著头,转身走了出去。原振侠忙道:“博士,我希望在你那里,多了解一下厉先生当年在德国的事情。”
博士想了一想:“可以,我在院长室等你。”
原振侠本来还有点怀疑,博士口中的那个厉大猷,是不是就是这个厉大猷。但在听得博士提到了医生的想像力之后,原振侠再无怀疑。因为同样的话,他不止听厉大猷说过十次了。
博士和院长离去,当病人死了之后,医生需要做的事,只是签发死亡证明而已。原振侠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叹了一下,耳中传来那三姐妹毫无感情的哭声,觉得很不是味道。
他吩咐了几句,准备离去时,三姐妹中的大姐叫住了他:“原医生,宣读遗嘱那天,律师说你必须在场。”
原振侠怔了一怔:“我甚么都不要,何必在场?”
大姐叹了一声:“爸那天在当众宣布了之后,后来又把律师找来过,把那……保险箱的事,正式写进了遗嘱之中,所以律师说你必须在场!”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好,我到一到就走!”
三姐妹的神情,像是还不是很肯相信,原振侠真的肯放弃那只里面可能有著钜大财富的保险箱,可是又不敢叫原振侠再一次保证。那种患得患失的尴尬神情,使原振侠绝不愿再看下去,转身就走出了病房。
当原振侠来到了院长室中的时候,院长室中挤满了人。
博士正在说:“看样子,我再在贵院,贵院的正常工作完全没有法子展开了,我还是快离开吧!”
挤在院长室中的人,一起发出反对的声音。
可是博士已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向原振侠眨了眨眼,原振侠会意,忙跟在博士的身后。
跟在博士身后的人很多,可是原振侠一直是最贴近他的一个。所以,当博士上了他自己的车子之后,原振侠立即跟了上去,车子立刻发动,其余的人就只好顿足。
车子驶出了一会,博士才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奇怪,厉大猷这个名字,应该是举世皆知才是,何以竟然完全没有人知道?你可知道他在干甚么,而放弃了医生的职业?”
原振侠道:“据我所知,他根本没有当过医生。而这些年来,他甚么也没有做过!
”
冯森乐博士用断然的语气道:“不可能,当年在医学院中,他曾有过三天三夜在实验室工作,不眠不休的纪录。这个人,医学院上下,都称他对医学有狂热,他则自称只是对生命有狂热,因为医学是最接近生命的科学。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放弃医学?
放弃行医,放弃进一步观察生命奥秘的机会,不可能!”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事实却是。他的三个女儿,甚至不知道他曾留学德国,更不知道他学过医!”
正在驾车的博士,一听得这样说,惊讶得目瞪口呆,车子几乎差点撞上路边的电灯柱!
原振侠接著,把他所知的有关厉大猷的一切,都简略地叙述了一下。
博士道:“他一定是在暗中研究甚么,只可惜没有成功而已!”
原振侠摇头:“虽然他长时间独居,可是看情形,也不像是他拥有一个私人的研究室。”
博士仍然惊讶不已:“为甚么?真怪,他的行为一直是十分怪异的。就像当时,还差几个月就可以取得正式文凭时,他突然走了一样!”
原振侠扬了扬眉,没有插言。博士又续道:“虽然,人人都公认,连学院的考试委员会也认为,对厉大猷这样的天才来说,有没有正式的文凭是绝不重要的。凭他的研究,迟早,全世界医学院都会乐意授给他任何荣衔。可是他一声不响就走了……唉,我一直以为那是由于战争的缘故,现在看来……不是很像!”
原振侠反问:“因为战争?”
博士道:“是,那时,中国正受日本的侵略,而他又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我们都猜,他一定是回国去贡献他的所长了!”
原振侠喃喃地道:“热情洋溢?”
他对这四个字的评语,实在无法不表示怀疑,因为就他所知,厉大猷完全不属于那一类型的人物。
博士听出了他语气之中的疑惑:“当然是,他和女同学之间的浪漫史,多得数不完。而在离开之前大半年,他和一位金发美女公然同居!”
原振侠“啊”地一声,急忙问:“在他的众多女友之中,或者是那位和他同居了半年的金发美女,是不是有曾怀过孕的?”
博士半转过头,奇怪地望了原振侠一眼,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十分突兀。
原振侠解释了一下,厉大猷曾提及过他有一个儿子,而他又杀死了儿子的话。
博士皱著眉,停了片刻,道:“我知道,他曾利用学院的实验设备,替女同学做过几次人工流产手术,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有几次,不怕你笑,我们争著做他的助手。”
原振侠听博士讲得那么坦白,他也不禁会心地笑了起来。谁不曾年轻过呢?年轻人总有点胡闹荒唐事的。冯森乐博士一直到现在,都那么开朗活泼,年轻时自然是学院中出名的捣蛋人物之一了。
原振侠忍不住问:“那么,会不会是……他进行的人工流产手术之中,有的是他……的孩子?所以到了晚年,他因为没有儿子,而形成了一种幻觉?”
博士迟疑了一下:“不能抹煞这个可能,可是他是一个很看得开的人,或许,人到了年纪大了,想法会改变?”
原振侠摊了摊手,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又问:“厉大猷的主修科目是──”
博士立即道:“产科!他主修产科的原因是,生命是从精子与卵子的结合开始的,他……有一次,对我说过一项他的幻想……”
博士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他说,妇女在怀孕、生育的过程之中,要忍受长时期的苦痛,这是男女不能平等的主要原因。他还说,将来,人类生育下一代,一定是在人体以外进行,胎儿在人造子宫之中发育成长,到一定时候,从人造子宫中取出来,就是一个新生命!”
原振侠不禁听得呆了。
博士感叹道:“这种想法,在现在听来,当然不算是甚么。可是想想,他是在半个世纪之前,已经有这样的想法的,而且,他不但想,也曾著手研究过!他得到学院的允许,可以自由使用学院的一切实验研究设备。他向我提及过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可是详情如何,却不知道!”
原振侠想起有一次,在厉大猷面前,他和另外两个医生,讲及关于“试管婴儿”的事情,厉大猷曾发表过一些意见,当时一位年轻医生,还大不以为然的那件事,他背脊上不禁有点冒汗。
博士感叹著:“如果他突然放弃了医学,那一定是他曾遭到了极重大的打击之故。
”
原振侠道:“他一从德国回来,就回到了乡下老家,从此不再提及他在德国留学的事。由此可知,如果他曾受重大打击的话,一定是在德国发生的。博士,你好好想一下,他曾受过甚么打击?”
博士双眉紧锁:“我和他十分熟稔,他的一切,我就算不是全部知道,也知道大半。真想不起他曾受过甚么特别严重的打击来……只是在他离去前的大半个月,他几乎每天都喝大量的酒!”
原振侠忙道:“一个人心中若不是有心事或愁绪,是不会每晚都惯性地需要酒精麻醉的!”
博士点头,表示对原振侠的意见同意:“是,当时我们几个和他熟稔的同学,都曾问过他……对了,现在想起来,他那时的神情,真像是有著十分重大的心事……唉,可是当时年纪轻,只当他多半是为了失恋甚么的事借酒浇愁。”
原振侠追问:“他当时的情形是──”
博士又想了一会:“好几次,他欲言又止,好像有著难言之隐。有一次,对了,那是他唯一的,喝醉了酒之后肯讲话的一次。那次,我们好几个人在,他忽然问:‘人有没有权利,取代上帝的职权?’”
博士苦笑:“当时我们的反应,就和你一样,不知道他为甚么会这样问。整个医学院中的宗教气氛,并不是十分浓,但绝大多数同学,都来自德国家庭,大都自幼受过宗教的薰陶,又素知他的为人,一听到他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来,都唯恐他会发表亵渎上帝的言论,所以完全没有回答他。”
原振侠喃喃地把厉大猷当年的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仍然无法明白他为甚么要这样问。
博士的神情在拚命思索,想了片刻,又到:“他没有得到回答,又挥著手,像是演讲一样,叫著:‘人,真是那么伟大?人,只不过是灵长类的一种生物而已,连自己究竟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真是上帝造的吗?为甚么把人造得这样脆弱?’他叫了之后,忽然又悲哀起来,十分哀伤地道:‘人总是人,人要替代上帝的职权,是没有可能的事!’他当时所讲的,就是这些,我几乎每一个字都记起来了!”
原振侠仍是愕然:“还是很不明白,听起来……好像是……在某些方面,他和上帝起了冲突。而他……感到自己终究敌不过上帝,所以才难过!”
博士笑:“好像是这样,但是他再有天才,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怎会和上帝起冲突呢?”
原振侠只好跟著笑:“是么,那可能只是他情绪上的事情。”
博士叹了一声:“这次叙会之后的第三天,他就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他不辞而别了。从那次之后,直到今天,才见到他……他的外型……没有半分似当年,可是,他为甚么要放弃了医学呢?”
博士还在为厉大猷放弃了医学而可惜,原振侠感到,在厉大猷的生命历程之中,一定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发生过。当然也是由于这件事,他才会回到乡下去隐居起来,再也不提医学的。
在原振侠沉思中,博士已停了车:“我必须请你下车了,要是有答案的话,请写信通知我!”
原振侠立即答应,打开车门下了车。博士又开动了车子,向前驶去。
那时候,原振侠的精神恍惚,许多疑问在他脑中打著转,所以对于周遭的情形,并不是太注意。他只是感到,博士的车子一开动,另外有一辆车立时也跟著发动,追了上去,像是在跟踪博士的车子一样。
可是,当他感到有这个可能时,博士的车子和另一辆车子,早已驶得看不见了。原振侠自然也没有在意,沿著马路,慢慢向前走著。
厉大猷竟然会是冯森乐博士这样敬仰的一个人物,这是原振侠绝未想到过的事,也使他充满了好奇心。可惜厉大猷已经死了,不然,原振侠一定会向他追问何以忽然放弃了医学的理由。
一直到回到医院,原振侠精神仍是十分恍惚。同事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著他,因为他曾和医学界的一个伟人同车离去。
原振侠才走进医院的建筑物,就遇到了院长。院长拉著他进了办公室,神神秘秘地道:“如果博士对你说了他这次东来的目的,你也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原振侠一呆,博士半句也未曾对他提起过这次来到东方的目的,要不是院长神秘兮兮地提醒他,他对博士是来度假毫不怀疑。所以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他一不出声,院长却会错了意,以为博士真的对他说过了,就先行感叹地道:“谁都知道,冯森乐博士近十年来,集中在研究如何防止人体细胞衰老,而且,在理论和实践上,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他这次来,是要替一个大人物,进行防止衰老的一种手术。”
原振侠“啊”地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听到了一个大秘密,他只好道:“我不会说,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
院长有掩不住的得意之情:“他在行事之前,居然还来徵询我的意见,那真可以说是看得起我了!”
原振侠恭维了一句:“院长不必太客气了,现在已相当普遍的用羊胎素注射来维持老人健康的方法,你是首先提出理论上可行的医生之一。”
院长的神情更是高兴:“那不算甚么,在理论上肯定,人体细胞可以接受某种激素的刺激而延长寿命,这并不是困难的事!”
原振侠笑道:“那也是了不起的突破了!”
院长用力拍著他的肩头:“老了,更多的新突破、新发现,要你们年轻人来担任了!”
原振侠道:“谢谢院长的鼓励!”
他离开了院长的办公室,又去忙著签发死亡证明,并替厉大猷的尸体,作最后清理的一些琐事去了。
三天之后,他得到了通知,明天下午三时,他必须到厉大猷的那幢屋子去,听律师在那里宣读厉大猷的遗嘱。
那屋子是在郊外一处相当静僻的地方。
原振侠本来不是很愿意去,但既然曾答应过人家,自然也非去一次不可。所以第二天下午三时,他准时按址前往,到了那幢屋子之前。
屋子的外形相当古旧,但却也是西式的,并不是中国式的旧屋子。墙上攀满了“爬山虎”,显得十分有气派的样子。
已经有好几辆车子停在门口。原振侠下了车之后,一按铃,就有人来开门,他才一进去,那三姐妹就把他包围了起来。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放心,我不会改变我的主意!”
三姐妹大大松了一口气,又介绍著她们的丈夫,原振侠也没有留意他们的名字,只是客套了几句。看起来,那三个男人,都属于没有甚么特色的商人。
然后,由三姐妹带头,一行人等,一起向楼上走去。屋中的陈饰和屋子的外形相当配合,古旧而有气派。
一直到了三楼,才看到了另外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出头,另外一个则是年轻人,一介绍,才知道是关律师和他的助手。然后,就进入了一间宽大的书房。
一进入那间书房,原振侠就不禁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叹,忍不住向那三姐妹瞪了一眼。因为在她们的叙述中,只说她们的父亲一个人住在大屋子的三楼,不许她们上去,从来也未曾提到过,在三楼有一间那么大的书房,而且四面全是重叠的、可以移动的书架,在那些书架上放满了书。而那三姐妹注意的,只是她们父亲卧室中的那个大保险箱!
原振侠立时走近书架,粗略看了一下,发现大部分是医学上的书籍。
那些书籍,有的是十分古老的了,也有的十分新。有一个书架上,全是各国的医学杂志,收集之齐全,只怕连医学院的图书馆也不如。
在一张大书桌上,还有好几包各地寄来,未曾开拆过的书籍和杂志,那自然是厉大猷在入院之后寄来的了。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几乎想立即去找冯森乐博士,告诉他厉大猷并没有放弃医学,他对医学仍然有著狂热的爱好。如果不是那样,绝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医学书籍在他的周围。
原振侠心中在想:那口大保险箱,自己倒一点也不想要,也没有理由去要它的,倒是这么多藏书,那三姐妹一定会将之当作废纸卖掉,这实在太可惜了。若是全部给了自己,转赠小宝图书馆,倒可以令小宝图书馆增色不少。
原振侠一进入书房之后,就到了书架前,书房中另外又发生了甚么事,他全然未曾在意。直到他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全是医学上的书籍杂志,真不少,是不是?”
原振侠一面由衷地答应著,一面转过身来,看到讲话的,是一个精神奕奕的中年人,约莫五十出头,可能还不止。但由于他的健康状况十分好,所以正确的年纪十分难以估计。
这个中年人有著一种相当优雅的气质,这种气质是高级知识份子所应有的。原振侠才向他看了一眼,就对他有了好感,他和那三姐妹,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的人。
原振侠伸出手去,要和那人相握。可是,那人却十分有礼地后退了半步,然后向原振侠微微弯腰鞠躬:“我是厉先生的管家,姓陈。”
他行动十分有礼,但是言谈之间,仍然不亢不卑,维持著他本人的气度。
管家,一般来说,是仆人的代名词。原振侠没有想到,厉大猷有这样出色的一个管家,他也客气地道:“陈管家,幸会!幸会!”
他语气中的真诚,对方显然也听了出来,所以也伸出手来,和原振侠握著手。
原振侠还想和他多讲几句,那边厢三姐妹已叫了起来:“人全到齐了,关律师,请你宣读遗嘱吧!”
原振侠一听,只好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这时,所有人都坐著,只有陈管家站著。
关律师向他看了一眼:“厉先生已经去世,陈先生,从此你不再是管家,你也坐下吧!”
陈管家的神情有点伤感,可是,声音十分坚定:“不,在宣读厉先生遗嘱之际,我还是站著好,这等于是他最后一次说话一样。”
原振侠心想,从他的态度看来,他对厉大猷是有著极度的尊重。
那三姐妹却不约而同地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来,显然她们对这位陈管家没有甚么好感。
原振侠心中又不禁觉得奇怪,这位看来像是一个学者一样的管家,在厉大猷的生活之中,所扮演的是一个甚么样的角色呢?
这时,关律师已打开了一个大信封,抽出了大叠文件来。厉大猷的遗嘱竟然有那么多张纸,所有的人都现出惊讶的神色来。
关律师一页一页地读著,开始的几页,全是厉大猷把财产分配给他三个女儿。看来,他有那么多财产,他三个女儿根本不知道,听到一半,三姐妹已经忍不住发出了欢呼声来。
厉大猷留给他三个女儿的财产真的不少,包括每人有一家营业状况极佳的集团公司在内。
等到读完,原振侠已给一连串的数字,弄得头昏脑胀。
三姐妹也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大姐尖声道:“爸也真是,十几年来我们一直以为他没甚么钱了,谁知道有那么多!还好我们一直孝思不减,不然──”
她说到这里,吐了吐舌头,没有再说下去。
关律师喝了一口水,继续读著:“我所有藏书,和我生前居住的屋子,都留给陈阿牛先生。另外,我百城银行户头中的那笔存款,也全部归陈阿牛先生所有,数字是──”
原振侠听到了数字,不多不少,大约是一百万美金左右。可是看陈管家的样子,却像是全然未曾留意数字多少,他双眼润湿,喃喃地自言自语:“厉先生称我‘先生’,他称我‘先生’!”一副激动的样子。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陈管家的名字叫作陈阿牛。
那三姐妹刚才眉开眼笑,十分满足。但一听到陈管家得到的东西,又变得不满意,低声批评他们的父亲太过慷慨。
虽然实际上,陈管家的所得,比起她们每人所得来,不过十分之一而已。
关律师又喝了一口水,原振侠知道接下来,要读出和自己有关的部分了。
关律师突然向原振侠望来:“我卧床之侧,有一具大型保险箱,这具保险箱和保险箱中的一切,我赠给原振侠医生──”
关律师才读到这,那三姐妹已急不及待地叫道:“原医生!”
原振侠笑了一下:“关律师,那大保险箱和箱中的一切,我不要,请分给厉先生的三位女儿。”
原振侠话一说完,和陈管家挥了挥手,陈管家的神情相当钦佩惊讶。
原振侠已准备挥手告辞了,可是关律师道:“原医生,等一等,我还没有念完。”
原振侠只好在门口停了下来。关律师续念道:“如果原振侠医生坚决拒绝接受,那么,保险箱和保险箱中的一切,归陈阿牛先生所有,不能随原医生的意志而转移。”
这几句话一念出来,所有的人,都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来。
这实在是意料不到的事!
关律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各人静下来。可是那三姐妹一起站了起来,尖声道:“不行,不行!这保险箱中的一切,可能比全部财产还要值钱,怎么能给外姓人!”
陈管家走前一步,大声道:“三位小姐,我不要。厉先生给我的已经太多太多了,我不会要!”
关律师有点恼怒:“我还没念完,请先别争吵好不好?”
三姐妹静了下来,原振侠对陈管家也不禁十分钦佩。正如那三姐妹所说,保险箱中的东西,可能比全部财产更多也说不定,而陈管家居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关律师等各人都静了下来,才又读下去:“如果陈阿牛先生也拒绝接受,那么,就由关律师监视,把整个保险箱,运到海水深处,超过五百公尺处,将之沉于深底。一切费用,由我三个女儿分摊之,而不能由陈阿牛先生的意志而转移。”
关律师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由于我绝未想到,两个继承人都会拒绝接受,所以,把保险箱抛进海中的费用究竟是多少,我从来也未曾作过估计。”
关律师说到这里,把手中的文件合了起来:“遗嘱全部宣读完毕了!”
在书房中各人,你望我,我望你,都不知如何才好。
本来,以为是十分简单的一件事,竟然会有如此意料不到的曲折。厉大猷在他的遗嘱之中,竟然对那具保险箱作了如此的安排!
不过,沉默并没有维持了多久,三姐妹中的大姐,首先叫了起来:“那不行!那保险箱,说甚么也不能沉进海中去!”
关律师冷冷地道:“厉大猷先生的遗嘱上,说得十分明白──”他一副律师的口吻:“在辞意上绝没有含糊之处,也不致达成任何误解,请快作决定!”
大姐尖声道:“就算要沉进海中,我也不出任何费用,哼!”
关律师又笑了一下:“你不必出,我们会在你应得的项下扣除。”
大姐张大了口,气得说不出话来。二姐道:“爸一定是老糊涂了,怎么会立下这种遗嘱!”
关律师不理会她们三姐妹,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立即摇头:“我拒绝接受。”
他心中虽然觉得十分奇怪,何以厉大猷要作那样的安排。但是这并不影响他早已作下的决定,所以他回答得十分快而坚决。
关律师立时又向陈管家望去。陈管家的神情,十分犹豫而难以决定。
如果他也拒绝,那么保险箱就要沉进大海之中去了!
可是自他的神情,他又绝没有贪心多得的意思。所以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
而在他沉默时,三姐妹都以十分不友善的目光望著他。这种目光,更令得他有点局促不安。
就在这时,关律师咳嗽了一声,站了起来:“对不起,我到洗手间去一下。”
他说著,慢慢走出了书房,并且把门带上。
一直没有出声的律师助手,这时突然开口:“其实,事情也很容易解决。陈阿牛先生可以接受那保险箱──”
三姐妹一起叫了起来:“不行,那太便宜他了!”
陈管家的脸红了起来,显然他的心中相当恼怒。可是他却隐忍著,一句话也不说。
律师助手笑了笑:“陈先生显然不想要那保险箱,那么,他接受之后,把保险箱打开,把里面所藏的东西取出来,就可以随便他处置。那是遗嘱范围之外的事,遗嘱并没有说,取出里面的东西之后,陈先生不能处置。”
三姐妹一起“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原振侠也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看来这主意根本是关律师想出来的,但那多少有点狡狯,所以他藉故走开,由他的助手把这个方法提出来。
陈管家连考虑也未曾考虑,就道:“好,把保险箱中的一切取出来之后,我会全部分给三位小姐,我甚么也不要!”
那三姐妹对陈管家的话,大表满意,连连点头。这时,关律师又推门进来。助手已经又在公事包中取了一大叠文件来,请有关各人在文件中签字。
原振侠看到已没有自己的事情了,又要告辞。可是陈管家却来到了他的身边,低声道:“原先生,三位小姐看情形,十分急于得到保险箱中的东西,你是不是也留下来看一看?”
原振侠对这位陈管家很有好感,可是对他的提议,却没有甚么兴趣。他摇了摇头:“既然不干我事,我想不必留下来了。”
陈管家道:“厉先生特意要把那具保险箱留给你,可能有含意在。反正花不了多少时间,你说是不是?”
原振侠怔了一怔,心想陈管家的话也有道理。厉大猷为甚么明知自己不要,还要把保险箱留给自己呢?说不定他另有道理在!
他想了一想,无可不可地道:“也好!”
关律师提高了声音道:“陈先生,你应得的屋子,还要请你到办公室来办手续,现金和保险箱的钥匙,请你收下。”
他把一个相当精美的盒子交给了陈管家。陈管家在接过盒子来的时候,神情十分激动,双手甚至在剧烈地发著颤。
原振侠注意到他的眼眶又润湿了,由此可知,他和厉大猷之间,主仆感情十分深。
接过了盒子之后,陈管家定了定神,才道:“三位小姐请跟我来。”
关律师和他的助手先离开,三姐妹看原振侠还在,很感到有点讶然。
原振侠可不像陈管家那样,对这三位女士需要维持一定的礼貌,他不客气地道:“陈先生邀我留下来看看,保险箱中究竟有甚么,厉老先生为甚么坚持要给我。”
他略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到现在为止,保险箱和保险箱中的一切,还是属于陈先生所有的,他完全有权这样做!”
三姐妹虽然有点不满意,但是也无可奈何。陈管家双手恭恭敬敬地捧著那个盒子,走出了书房。三姐妹和她们的丈夫、原振侠,都跟在后面。
那三姐妹所得到的遗产,数字十分钜大,已经可以说是一辈子可以过上佳的生活的了。可是她们和她们的丈夫,那种贪婪之情还是掩饰不住。看她们的神情,最好希望那保险箱中装满了钻石。
出了书房,在走廊里走了十来步,陈管家打开了一扇门,那是一间卧房。卧房的陈设,十分简单,在床边有一个可以推动的书架,上面放著很多书籍杂志,那自然是供厉大猷在床上阅读的。
而整个卧室之中,最碍眼的一件东西,自然就是那具大保险箱了。这的确是一具非常大的保险箱,是十分老式的那种,比人还高,就放在离床不远处,而且保险箱的门是对著床的。
这样大的一具保险箱,又放在卧室之中,里面所放置的东西一定十分重要,那是可以肯定的了。那三姐妹和她们的丈夫,不但神情紧张,连呼吸也不由自主急促了起来。
陈管家把那个盒子放在一张小圆桌上,打开盒盖。盒子中有著丝绒的衬垫,放著七把钥匙。
陈管家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钥匙,他呆了一呆。原振侠也一呆──只有一具保险箱,为甚么有七把不同的钥匙呢?
那保险箱是十分老式的那种,有一个数码转盘,只要对准了号码,再用一把钥匙一开,就可以把门打开来了。那么,另外六把,要来何用?
这时,三姐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姐“啊”地一声:“怎么有七把?是不是另外还有六具保险箱?”
她一面说,一面盯著陈管家。陈管家镇定地摇著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具。在我开始服侍厉先生的时候,它就一直在了。”
那保险箱,原振侠早就看出,至少是四、五十年以前的东西了。这时陈管家那样说法,可知保险箱真有那么多年的历史。
三姐妹互望著,神情还是十分疑惑。
陈管家没有再说甚么,只是看著盒子。盒子中除了七把钥匙之外,在盒盖部分,有自一到七的号码编著,在每一个大号码之后,又有一组较小的号码。
大姐又指著盒子,尖声道:“看,明明是有七具保险箱,还有六具,还有六具──”
陈管家叹了一声:“大小姐要是不信我不知道,可以在屋子中找一找!”
三姐妹又互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一定要找一找,先开了这具再说!”
陈管家叹了一声,略想了一想,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知道他决不定用哪一把钥匙和密码,就道:“从第一号开始试,总有一把是合适的。”
陈管家点了点头,取起了第一号钥匙,先插进了锁孔之中,再去转动数字键盘。那键盘显然已有许久未曾转动过了,转起来相当吃力,每转了一个号码之后,所发出的“格”的一声也相当响。
原振侠知道,第一号钥匙已经对了。这种旧式保险箱,要打开它,并不是甚么难事。原振侠估计自己就算不知密码,也很容易打得开的。
陈管家很快就转妥了密码,他扭动钥匙,锁孔之中,传来了锁已被打开的声音。那三姐妹在那时,一起向前挤来,你推我拥,几乎没有怒目相向。
陈管家又叹了一声,握住了把柄,用力一按,再向外一拉,已把门打了开来。
那保险箱比人还高。原振侠和陈管家站在一起,那三姐妹挤在保险箱的面前,所以当陈管家拉开门来之际,他和原振侠两人,是在保险箱的门后面。比人还高的门,遮住视线,使他们看不到保险箱内有著甚么东西。
可是,他们却可以看到,那挤在保险箱前的三姐妹,盯著保险箱,现出了错愕之极的神色来。
无法想像她们看到了甚么情景,才会现出这种古怪的神情来的。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好奇心大炽,连忙跨出了一步,一下子就看到保险箱中的情形。一看之下,他也不禁呆住了!
那大保险箱之中,是另外一具保险箱!
那另一具保险箱,恰好填满了大保险箱的全部可容空间,几乎是严丝合缝。在最上面略有空隙,可是不见得可以插进一支火柴去。
大保险箱之中,是一具较小的保险箱,这本来也是不成问题的,试用第二号钥匙去打开它就是了。可是问题却是,那具较小的保险箱,并不是面向著外面,而是背向著外面的。
在较小保险箱的背后,刻著保险箱制造工厂的招牌,和它的出厂日期。如果不是有这些文字,真还不容易知道,那是另一具较小的保险箱。
在这样的情形,要打开这第二号保险箱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它自第一号保险箱中取出来。不然,不会再有别的办法。
这时,陈管家也看到了这种情形,他指著第二号保险箱:“三位小姐,你们要找的另外六具保险箱,可能全在这里面!”
大姐皱著眉:“这不是开玩笑吗?”
二姐道:“如果是这样,在七重保险箱之中的东西,一定……一定……”
她没有说下去,可是人人都知道,如果甚么东西,要用这样方法保存的话,必定珍贵无匹,这是绝对可以肯定的了!
原振侠摇著头:“看来,先得把这第二号保险箱弄出来再说。看起来,这不是容易的事。”
要把第二号保险箱弄出来,谁都可以看得出不容易,因为完全没有可供著力之处。
大姐忽然道:“陈管家,你到保险箱后面去推,把它推斜了,里面的保险箱就会滑出来!”
原振侠一听到她这样吩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陈先生如果是超人,那就差不多。这种保险箱,重量在一吨以上,如果有七具,至少有三、四吨重,陈先生怎么能推得动?”
大姐涨红了脸,道:“一个人推不动,我们一起来推!”
她说著,转到保险箱后面,用力推著,又叫旁人也来帮忙。原振侠心想,这倒也不失是一个办法,所以他也去推。可是一共八个人,用尽了气力,那大保险箱连晃也未曾晃一下。
原振侠首先放弃,道:“看来,不动用机械的力量,是不可能的!”
各人也都住了手,那三姐妹急得团团乱转。
大姐问:“管家,这保险箱,当年是怎么搬进来的?”
陈管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厉先生派人到这里来造屋子,造好屋子,他离开家乡时,派我去办一件事。一个多月之后,我在外地接到他的通知,叫我不必回家乡了,直接到这里来,我来的时候,保险箱已放在这个位置,未见移动过。”
三姐妹商量了一阵,陈管家道:“三位小姐,总有办法的,要是信得过我,交给我去办。”
三姐妹一听,视线不约而同,一起投在那盒钥匙上。陈管家立时道:“随便哪一位小姐,拿去保管好了!”
三人又一齐伸出手去。原振侠忍不住道:“要打开这种旧式的保险箱,除了用钥匙之外,还可以有超过一百种方法,不必抢了!”
那三姐妹犹豫了一下,缩回手来。大姐道:“陈管家,在移动保险箱的时候,我们要在场!”
陈管家点头答应。三姐妹一副心痒难熬的样子,但是也无可奈何。
原振侠估计了一下,要移动那大保险箱,绝不是容易的事,不但要劳动到大型的工程机械,而且看起来,至少还得拆去一堵外墙才成。他知道这一切,陈管家自然会去安排的,他看来是一个十分能干的人。
他和陈管家互望了一下:“现在我可以走了?”
陈管家道:“自然,我送原先生出去!”
原振侠和陈管家一起向外走去,到了大门口,原振侠又和他握手:“陈先生,我十分欣赏你的为人!”
陈管家苦涩地笑了一下:“一切全是厉先生教我的,他对我太好了。我进厉家的时候,才十二岁,甚么也不懂,是一个无父母的孤儿。这些年来,他从教我识字起,不知教了我多少!”
原振侠“哦”地一声,心想厉大猷独居寂寞,能把一个乡下小孩子,教育成一个知识份子,倒也是排遣时间的好方法。
可是,陈管家在继续说著,原振侠却是越听越惊讶:“厉先生不但教我中文,也教德文、日文和英文。他还要我从最基本的医学书看起,教我怎样去认识人体内各种组织,一直到教我最高深的医学理论……”
原振侠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你是……说……厉先生是有意,把你训练成一位医生吗?”
陈管家摇头道:“我想不是,开始时他多半只是为了好玩,可是后来看到我肯学,也就越教越多。几十年下来,我和他空中楼阁,有时研究一项大医院公布的病例,就可以研究好几天,倒也其乐无穷!”
原振侠又吞了一口口水,感觉奇妙之极,望著眼前这个叫陈阿牛的中年人,真不知说甚么才好。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医学知识之丰富,无与伦比,可是一切全是从书本学来的,他甚至未曾作过最初级的解剖实验!
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情景呢?像武林小说之中常见的,少林寺中的一个老和尚,一生与武林秘笈为伍,学了一身武功在身,可是却从来也未曾和任何人动过手,这不就是这样的情景么?
可是事情又和医学有关,这真是令人难以想像的事情。原振侠忍不住道:“你知道,你的情形,就像是身怀绝技,而自己又不知道的武林高手一样!”
陈管家笑了一下,欲语又止。他在停了一停之后,才道:“厉先生说过,我可以应付世界上任何医学院的最高级考试,但我却连替人听诊都没有试过。只是……理论,尤其是厉先生,启发了我的想像力,在理论上我自己也有突破!”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著头,和陈管家又一起走前了几步,来到了车旁。在他打开车门的同时,他问:“那保险箱中究竟是甚么,厉先生没有对你提起过?”
陈管家皱著眉:“没有,厉先生好几次,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发生了肺癌恶疾之后,有好几次,他对我说:‘阿牛,你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最亲近的人了,我甚么都对你说了,只有一件事没有对你说!’我太了解厉先生了,我没有问是甚么事,只是道:‘厉先生,不方便对我说的话,还是别说吧。’”
陈管家讲到这里,神情茫然,叹了一声,又道:“厉先生在听了我几次用同样的话回答他之后,都没有说甚么,也不再提起。只有最近两次,他在听了我的回答之后,喃喃自语道:‘阿牛,其实你是世界上,唯一能和我讨论这件事的人了!’当他这样讲的时候,他曾伸手向保险箱指了一指,像是他说的那件事,和保险箱有关。”
原振侠更是奇怪,不知如何说才好。陈管家又道:“所以我想,保险箱中可能不如三位小姐所想的,有甚么宝物。所以……我才希望开启的时候,有你在场!”
原振侠再度摇了摇头,因为事情怪异之极。他在紊乱的思绪之中,陡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来:“陈先生,你和厉先生的感情,非同泛泛,在他住院期间,你怎么一次也没去探访过他?”
原振侠是厉大猷的主治医生,陈阿牛去探望过厉大猷的话,原振侠是没有理由不知道的。而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如此密切,陈阿牛在刚才表现出来的悲伤和激动,又绝不是假的。
那么,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中,他不去探望厉大猷,实在是不合情理之极的事。
陈阿牛一听得原振侠这样问,长叹了一声,怔了半天不出声。然后,他才道:“那是厉先生吩咐的!”
原振侠摇头:“厉先生没有理由作这样不近人情的吩咐,那不合情理!”
陈阿牛道:“当时,我也和他激烈地争辩过。这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和他在学术方面之外的事发生争论。可是,最后我却不得不听他的话,非但人不去,连电话也不打给他。”
原振侠讶异万分:“为甚么?”
陈阿牛欲言又止,原振侠看出他很为难,虽然他好奇心强,但也绝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强迫他人说甚么。所以,他在问了一句之后,已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如果不想说的话,千万不要勉强。
陈阿牛吸了一口气:“厉先生的理由很怪,可是,却也很合理──”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他说,有一件事,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好几次,想对我说,结果还是没有说。我知道他指的,就是那件事。他说,他知道这次自己一进医院,绝对没有再出来的机会了。一个人心中有一件事,从未曾对人说过,我又是唯一诉说的对象,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在临死之前见到了我,就会对我说出来,所以不准我去见他。”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那更不合理,他如果觉得要说出来,那就说出来好了!”
陈阿牛叹了一声:“问题就在这里。厉先生说,他经过几百次详细考虑,结果还是认为不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好,所以他绝不让我去看他。”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心头的纳闷,自然也到达了顶点。心中暗骂厉大猷这个人,婆妈得过了分,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又想说,又不想说!
他想了片刻,自然茫无头绪,又问:“厉先生说,他有一个儿子,他又杀死了儿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阿牛皱起了眉:“是,我也听他提起过几次,多半是在情绪极差的时候提起的。
我也不知道是甚么意思,可能是他心理上──”
接下来,陈阿牛讲了一连串心理学上的名词,和形成这种情形的因素。其流利和纯熟的程度,绝不在任何一流心理医生之下。
陈阿牛的结论是:“可能那是由于他没有儿子,觉得是人生一大缺憾,所以在晚年产生的一种心理上的幻觉。”
原振侠虽然是医生,但不是心理专家,自然只好接受陈阿牛的意见。他想了一想,道:“前几天,我见到冯森乐博士──”
陈阿牛“啊”地一声,现出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神情来。原振侠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奇特,但却没有深究下去。
他想到的是,陈阿牛既然不断在学著新的医学,自然知道博士的名字,觉得惊奇,也就是很平常的事了。
原振侠继续道:“原来,在德国医学院时,冯森乐和厉先生是同学。”
陈阿牛“嗯嗯”地应著,有点心不在焉,看来他早已知道有那么一回事。自然,当厉大猷开始向他灌输医学知识时,陈阿牛经过了一定的教育,已经是一个相当有识见的人了,厉大猷在德国学医一事,自然不必瞒他。
本来,原振侠是想告诉陈阿牛,厉大猷当年,曾有突然辍学之举。但陈阿牛忽然现出一种相当古怪,看来像是热切想知道答案的神情来,问:“冯森乐博士……他到本地来干甚么?”
原振侠怔了一怔,未曾料到陈阿牛会对冯森乐博士来本地的目的那么有兴趣。他在院长那里,知道博士东来,有著替某国政要改善健康情况的责任。但院长又告诉他,这是秘密,不能对别人说,所以他一怔之后,立时道:“纯粹是度假!”
陈阿牛像是不相信,双眉扬了扬:“度假?”他接著又问:“你和他谈过话?”
原振侠总觉得,这时陈阿牛的神态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可是却又想不出是由于甚么而来。
他只好道:“是,我和博士,说及了许多有关厉先生的事。”
陈阿牛又急急地道:“他有没有说起……”
可是,他无头无脑讲了半句之后,又不再讲下去。顿了一顿,才道:“他……不准备在本地找……找一个人?”
这句话,更加莫名其妙。一时之间,原振侠连他这样问是甚么意思都不知道,遑论回答了,只好睁大了眼,望定了他。
陈阿牛用力挥了一下手:“算了,别理它了。”
原振侠有点不高兴,陈阿牛的神态,明明说明了他有甚么话,不肯爽直地说出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所以他闷哼了一声:“陈先生,我以为我们可以成为很谈得来的朋友!”
原振侠这样讲,当然是讽刺他有话不直说。陈阿牛也分明听懂了,可是他立即岔开了话题:“厉先生在德国的时候,学业一定是很杰出的了。”
原振侠“哼”地一声:“是,不过,他忽然甚么人也没说,就离开了德国。你知道原因?”
陈阿牛立时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才抱歉地一笑:“原医生,我是有些事瞒著你。但因为那有关于另外一个人的名誉,所以我才不说的。”
原振侠的心中,本来确已有相当程度的不满。但这时陈阿牛既然已向他这么说,而且说得如此坦诚,他心中的不快,自然一扫而空。
他伸手在陈阿牛的肩头上拍了两下,表示他并不在意。
陈阿牛道:“开保险箱的时候,我再和你联络。”
原振侠答应著,上了车,他看到直到自己驶远了,陈阿牛才走回那幢大屋子去。
一路上,原振侠想起陈阿牛这个人,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本来是一个乡下孩子,如果不是遇到了厉大猷的话,现在当然只不过是普通的农民。可是如今……如今说他是甚么好呢?毫无疑问,他是一个伟大的医学家,虽然他一点临床的经验都没有。
原振侠自然也作了种种设想,去想厉大猷在那保险箱中放了些甚么,可是全然不得要领。
当他的车子驶进医院的范围中时,看到院长驾著车直冲了出来。
院长平时很少自己驾车,而且他最反对开快车,可是这时,他的车子简直横冲直撞而来。
原振侠连忙扭转驾驶盘,两辆车子交错而过时,车身已经互擦了一下,发出了一下刺耳难听的摩擦声来。
这一下意外,已经是意外之极的了。可是接下来,院长的行动更怪,他陡地停了车,跳下车,又伸手拉开了原振侠的车门。
原振侠正想分辩几句,刚才的意外,错全不在自己。可是院长打开了车门之后,竟然一下就进了车厢,急急道:“快,快开车!”
原振侠愕然:“开车到甚么地方去啊?”
院长这才连连喘著气,他看到已有很多人围了上来,挥著手:“先开出去再说!”
原振侠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连忙倒车,转了一个弯,车子又驶出了医院的大门。
直到这时,坐在原振侠身边的院长,才伸手抹了一下汗:“槽糕,冯森乐博士叫人绑架了!”
原振侠也吃了一惊:“他……怎么会,绑架他,又有甚么用处?”
院长道:“不知道,你保持中等速度行驶,会有人来和我们接头的!”
他一面说,一面按下了车窗,转过脸去,向著车外,声音苦涩:“绑架的歹徒说认识我,见到了我,就会和我们接触!对不起……我心慌意乱,不会开车了,把你拖了进来。”
在原振侠的经历之中,绑架这种罪行,算是小事件,他并不在意,只是奇怪是甚么人绑架了博士。他保持著中等速度行驶,问:“你是怎么知道博士出了事的?警方通知你?”
院长摇著头:“不,电话,先是歹徒打来的。在电话中我也听到了博士的声音,要我一定去见一见他,救他,所以我才慌乱地开了车子出来!”
原振侠听了,仍然莫名其妙,无法在院长简单的叙述中听出甚么来。他又问了几句,可是院长也说不出更多的情形来了。
原振侠只好仍然向前,漫无目的地驶去。在十分钟之后,他就看到有一辆黑色的大车子,显然是跟在自己的后面。
这时,原振侠心中陡然一亮,想起几天之前他和博士分手的时候,彷彿觉得有一辆黑色的车子,跟踪著博士的车子,只不过当时完全未曾在意而已。
原振侠一面想著,一面道:“已经有人跟踪我们了,我想驶向静一点的道路上去,好让他们下车,和我们联络。”
院长频频抹汗:“我没有主意,随便你吧!”
原振侠驾著车,转了几个弯,那辆黑色大房车,果然一直跟在后面。
原振侠把车子驶进了一条静僻的街道,停了下来,后面那辆黑色大房车也停了下来。
车门开处,下来了一个中年人,来到原振侠的车旁,躬身道:“朱院长,请下车,我负责送你去见冯森乐博士。”
院长怕是一生之中,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阵仗,连声音都变了。一面连声答应,一面斜眼向原振侠望来,一副求助的神色。
原振侠定了定神,向车外的那中年人道:“我是原振侠医生,博士一定也乐于见到我,院长也需要我陪他!”
那中年人呆了一呆,彷彿自己不能决定,作了一个稍等一下的手势,又走回大车,打开车门,像是向车中的人在请示甚么。
原振侠趁机向院长急速地道:“院长,镇定些,看来,不像是简单的绑架,镇定些!”
院长才点头答应,那中年人又走了过来,道:“原医生可以一起去,请两位下车!
”
原振侠和院长下了车,院长惊慌得连站也站不稳。原振侠想去扶他,可是那中年人却已抢先一步,扶住了院长,来到了那辆黑色大房车之前。
原振侠一来到了对方的车前,就先看了一眼对方的车牌号码,记在心中。也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中年人打开了车子前面的车门,示意院长坐在司机位的旁边。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般来说,院长的地位比较高,尤其是这样的豪华大房车,应该让地位高的人,坐在后排座位才对。
原振侠刚想出声,那个中年人已道:“原医生,请你坐在后面。”
他的语气虽然十分客气,原振侠却感到,不听他的安排,只怕会节外生枝,所以也没有说甚么,就伸手去开后排的车门。
一打开车门,他不禁又呆了一呆,在大房车的后排座位上,早已有一个人在。这本来也不意外,因为那中年人曾走回他的车子,请示过了之后,才准他和院长一起去见博士的,可知车中当然有人。但是令原振侠感到意外的是,坐在车后面的那人,是一个俏丽之极的妙龄女郎!
当原振侠打开车门时,那女郎也正转过脸,向他看来,明眸皓齿,一股清丽,逼人而来。那是一个俏美之极的女郎,肤色腻白如玉,身材高挑,脸型充满了古典的娇婉。
穿著一件古典化设计的衣服,更显得她整个人像是从古代走出来一样。
原振侠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那女郎十分大方地微笑著,用极动听的声音道:“原医生,请进来啊!”
原振侠立时省起,自己这样盯著人看,实在太失态了。他一面进车子,一面道:“对不起,我以为……院长以为冯森乐博士被绑架了!”
他说著,人已坐了下来,把车门关上。车门一关上之后,他才觉得,身畔的女郎虽然如此清丽,似乎和绑架这种丑恶的事件发生不了任何联系,可是这辆车子却处处透著诡秘。
首先,车门一关上之后,光线就陡然暗了下来,只有一小盏朦胧的灯发出光芒。原来一关上车门之后,竟然没有光线可以透进来,车窗是完全隔绝光线的,所以原振侠也根本无法看到车外的情形。
他不但看不到外面的情形,而且,他也看不到院长和那个中年人。因为在车子中间,前排座位之后,是被一排窗子阻隔著的。用来作阻隔的材料,也是不透光线的。
所以,原振侠也看不见前面的情形。
在他惊愕之际,他感到车子已经开始在行驶了,他忙叫道:“院长!”
他叫了两声,没有回答。忽然看到一只纤长细柔的手,伸了过来,在他前面的一个按钮上按了一下。
那只手,自然是那个女郎的,令得原振侠看了之后不禁想,女性的手,美丽起来,竟可以美丽秀气到这种程度!他正在想著,已听到了院长的声音:“振侠,你怎么样?
”
原振侠忙道:“我很好,院长你──”
院长的声音有点无可奈何:“我也很好,不过双眼被蒙住了,有点不习惯!”
原振侠还想说甚么,那女郎又伸过手来,把对讲机的掣钮关上了。
原振侠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极淡的幽香,沁入他的鼻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的幽香,自然是从那女郎身上散发出来的了。
他半转过头去,打量那女郎,那女郎并没有望向他,所以原振侠可以看到她的侧面。在她抿著的樱唇之上,是挺直的鼻子,再上面,长长的睫毛在闪动著,看起来极动人。
可是原振侠当然可以肯定,这个俏丽的女郎,绝不是普通身分的美女!
那女郎仍然不转过头来,她浅浅地笑著,有一个使她看来更纯真稚气的浅酒涡,出现在她的颊边。她道:“有过那么多次不平凡经历的原医生,怎么忽然惊惶失措起来了?”
她一开口就那样说,令得原振侠十分窘,只好闷哼了一声。
那女郎仍然浅浅地笑著:“才从柬埔寨回来?那么凶险的地方都不怕,现在怕甚么?”
原振侠心中“啊”了一声,立时明白了一点:自己对人家的来路,一点也不知道,可是人家对自己的一切,却一清二楚!
这是一个对自己十分不利的处境,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对方何必把自己调查得那么清楚?
原振侠心中急速转著念,这时情势虽然对他不利,但是他却反而迅速镇定了下来。
他报以回笑:“或许,美丽的女人可怕,越美丽越可怕,你是最可怕的。”
那女郎缓缓转过脸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注定了原振侠,又说出了一句原振侠绝想不到的话来:“是吗?照你的逻辑说来,我还以为你心中,一定会以为黄绢是最可怕的!”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他感到自打开车门之后,这个女郎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令得他无法招架!
这时,他根本没有机会去思索,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只好就著那女郎锋锐的言词来对答。
原振侠直视著那女郎,缓慢而诚恳地道:“你们两个的可怕程度,可以说不相上下。但黄绢是现代的,有著表面上给人以野性侵犯的感觉;而你看来却是那么古典含蓄,会叫人全然不提防……比较起来……”
那女郎又浅笑著,接了上去:“说来说去,还是我可怕一点?不过,那是真正的可怕,和美丽是无关的了?”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女性的美丽是多样化的。两个美女,当她们美丽的类型截然不同之际,其实是根本无法作比较的,只有凭他人的主观愿望来决定。
可是,似乎所有美丽的女人,都有一个通病,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比别人更美丽。如果她们有一面“魔镜”的话,她们一定会每天向魔镜问上几百遍:“世上是不是有女人比我更美?”
原振侠只是低叹了一声,并没有多发表甚么其他的意见,那女郎也沉默著。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他却只是淡然道:“小姐,你认识黄绢?”
那女郎颔首,表示她是认识黄绢的。
这时,原振侠可以感到,车子十分平稳地向前驶著。虽然那车子处处透著诡异,那女郎又俏丽得令人心折,神秘得无法想像,但至少暂时没有甚么危机。所以他尽量使自己放松下来,装著完全是闲谈一样。
他一看到那女郎点头,就立即追问:“你是她的……”
他故意不再讲下去,如果那女郎是黄绢手下的话,她应该知道他问的是甚么。
那女郎嫣然一笑:“不是,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认识。”
原振侠摊了摊手,在轻描淡写之中,把话引到他想知道的方面去:“对不起,不过你也不能怪我,因为你的行事方法,彷彿和她相似!”
他说著,指著车子,相信对方可以明白他的意思。
那女郎略想了想,当她凝神的时候,她美丽的脸庞,看起来雍容静谧,如同女神一样。然后她才道:“我们在进行一件不想为世人所知的事,所以一切全要进行得秘密一些。”
原振侠有点放肆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其实也不用守甚么秘密,一个有权有势的老人,想改善自己的健康状况,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无可非议!”
那女郎微蹙了一下眉,立时又恢复了常态:“哦,原来冯森乐博士向你说了,这是他又一次违反我们之间的协定了!”
接著,她又撇了一下嘴,现出了一个十分娇媚,但是表示不屑的神情来:“这个人,可以说是浪得虚名的典型!”
原振侠听得那女郎这样批评冯森乐博士,自然大是愕然:“小姐,博士在医学上的成就,是举世皆知的,要不然你们何必请他去?”
那女郎又重复了一下刚才娇媚的神情:“或许是我们犯了错误!”
原振侠一时之间,猜不透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而在刚才那一番对话之中,他至少已经知道了,那女郎是某国政要,那个需要医学上的帮助,改善健康状况的大人物的手下──多半是极高级机密的特工人员!
在猜到了那女郎的身分之后,他又忍不住打量著对方,心中颇有“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之感,在不由自主之间摇了摇头。
那女郎像是知道他心中在想甚么一样,又蹙了蹙眉。车厢之中,维持了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然后,原振侠笑了一下:“好像很不公平,你对我的一切,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女郎轻轻道:“我叫海棠。”
原振侠十分不客气地问:“海棠?那是你的代号?”
他因为已猜到了那女郎的特殊身分,所以才有此一问。也好让对方知道,他不是那么容易欺瞒的。
女郎在听了之后,一点也没有异常的反应,只是淡然道:“不,我姓海,单名棠。
”
姓海的人不是很多,最为人知的,自然是明朝的那个胆敢批评皇帝的海瑞。而姓海名棠,这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名字,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赞叹声来:“好别致美丽的名字!”
海棠微笑著,笑容之中,像是蕴蓄著一丝淡淡的无可奈何,可是又藏得很深,叫人不易捕捉:“刚好姓海,不然也就没有甚么特别。而姓甚么,是不能由人自己作主的,碰到姓甚么,就只好姓甚么了!”
原振侠隐约感到,海棠的话中,大有深意在。他想了一想才回答:“但是,人至少可以选择一个名字,去配合自己不能作主的姓!”
原振侠也采用了隐喻式的谈话,他自然是在暗示,一个人的命运,其实并不是那么不由自主,多少也可以作点主的。
海棠没有再说甚么,只是微仰著头,抿著唇,过了一会,才道:“原医生,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
原振侠一笑:“可是你显然十分欢迎,那又是为了甚么?”
海棠笑了起来:“你,作为一个冒险家,比你是一个医生更成功。你的一些传奇性的事,知道的人不少,想见你,或者是好奇心!”
原振侠摊开了手:“嘿,真不知道是褒还是贬!”
他才讲完了那句话,车身陡地震动了一下,停了下来。车子虽然停了,可是仍然有震动的感觉,原振侠略想了一想,就知道车子是驶进了一座电梯之中。
在原振侠已经知道了海棠的身分之后,对于如今这样的处境,他也不觉得奇怪。他所奇怪的,只是不知道何以海棠所代表的力量,既然请了冯森乐博士这样的医学权威来,企图使那个年老首脑的健康情况有所改进,却又在言词之间,对博士不是十分恭敬,甚至使用了“浪得虚名”这样的形容。
原振侠这时,更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海棠对他和院长,都不会有甚么恶意。虽然这样“请客”的方式,令人觉得很不愉快,可是有这样的一个美女坐在自己的身边,似乎也足以补偿了。
原振侠就在海棠的身边,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保持著同一姿势──侧著头,有点肆无忌惮,恣意地打量著、盯著海棠。
在原振侠这样的注视之下,海棠似乎也有点沉不住气。她的呼吸略见急促,有点不自然,这令得她丰满的胸脯起伏加剧,看起来十分诱人。
她又不断地变换著双腿交叠的方向,每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原振侠都不由自主,在心中发出由衷的赞美声来。
海棠的衣服开的叉相当高,她腴白而线条美丽的修长玉腿,在衣襟下掩映,真可以使人目眩。
海棠曾好几次用眼色瞪视他,可是,原振侠只当看不见。
如果海棠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女,原振侠自然不会这样无礼。海棠的地位可能很高,但是她的身分,在原振侠的心目中,并不属于值得尊敬的那一类,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行动。
等到轻微的震动静止时,海棠的神情多少已有点嗔意。原振侠却认为,略带嗔意,使海棠看来更加动人。
海棠冷冷地道:“好了,可以下车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他这种笑容,也是相当轻佻的。他举起双手,表示不知如何开车门。就在这时候,车门自外被打开,原振侠下了车,海棠跟著下车。
原振侠先看到院长也下了车,正迫不及待把脸上的眼罩取下来,神情充满疑惑。
他们的确连人带车都在一架巨大的电梯之中。这时,电梯的门打开,在电梯中也多了几个大汉。
电梯外是一条走廊,也有彪形大汉守著。
海棠沉声道:“请跟我来!”
她向前走去,原振侠跟在她的后面,又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赞叹声。
她显然曾经受过严格的仪态训练,走路的姿态是如此之美妙。纤细的腰肢,丝毫不夸张,看来令人心旷神怡地适度摆动,整个人在走动之间,彷彿就是一首美妙动人的韵律!
由于只顾欣赏海棠走路的美姿,以致那条走廊究竟有多长,原振侠全然未曾留意。
连朱院长在他身边,连连向他投以疑惑询问的眼色,他也未曾留意。
直到海棠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原振侠才吁了一口气。海棠打开了那扇门,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原振侠和朱院长走了进去,里面是布置极舒服豪华的一间起居室,他们也立即看到了冯森乐博士。
可是这时,冯博士这个举世知名的医学权威,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双手托著头,眼神涣散。只有在一个人完全丧失了自信心的情形之下,才会如此!
原振侠一看到这种情形,就用相当严厉的目光,盯了海棠一眼。海棠立时明白了原振侠的意思:“你们可以看到,也可以问博士,他在这里,有没有受到任何虐待?”
冯森乐博士陡然站了起来,双手挥动著,声音听来相当嘶哑:“取消一切,取消我们之间一切的协定!”
海棠美丽的脸庞上,现出了近乎残酷的神情,说了一句原振侠和院长都不是十分明白的话:“博士,你一定知道,取消我们之间的一切协定,也等于是取消了你在医学界数十年的声誉!”
博士陡然张大了口,大口喘著气。海棠的话,听来是十分无理的,但是博士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原振侠大为不满,基于对博士的崇敬,他重重地道:“小姐,你太过分了,博士在医学界的声誉──”
海棠却用一声冷笑,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你自己去问他吧!”海棠的态度,更令人反感。
原振侠来到博士面前:“博士,根据你近几年来,有关延迟人体细胞衰老的报告,你可以轻而易举,完成你的任务!”
朱院长也在一旁,大点其头。冯森乐博士望著他们,口唇颤动著,欲语又止,过了一会才道:“其中还有一个主要的关键,未……未有……结论!”
原振侠道:“是啊,那是如何使人体细胞的分裂次数,超过五十次的激素。可是在上次的论文之中,你已经公开声称,这种激素的合成方法,你已完全掌握,只等在实验室中合成而已!”
冯森乐博士又剧烈地颤动口唇,可是隔了好久,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海棠嘲弄似地笑了一下:“博士,照我看,事情总要戳穿的。这里几个人,都是很了解你的,有甚么话不能说?”
海棠一再对博士表示了极度的不客气。可是博士却像是全然没有反击力一样,只是颓然地、重重地坐了下来。
原振侠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在,不然,海棠他们,有求于博士,怎敢对他这样无礼!
朱院长也疑惑莫名,趋前道:“博士,全世界都在等著你,发表那种新激素的合成式,你……”
冯森乐博士忽然十分反常地笑了起来,他虽然是在笑著,可是却充满了哭音。然后,他止住了笑声:“我……没有收到它。”
博士所说的,是一句极其简单的话,可是这句话,却听得原振侠和朱院长两人瞠目结舌,全然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所以两人立时齐声问:“甚么意思?甚么叫你未曾收到它?”
博士双手抱住了头,神情痛苦,声音更嘶哑:“叫我怎么说?叫我怎么说?”
海棠叹了一声:“博士,你要是自己不方便说的话,是不是要我代说?”
博士双手紧捂著耳朵,神情态度,消极得怪异莫名。
海棠昂了昂头:“这是冯森乐博士最大的秘密,要不是他一再推宕,延迟启程去执行任务的日期,又突然以度假的名义来到这里,这个秘密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海棠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原振侠和院长两人骇然互望。海棠讲述的自然是事实的,因为博士一点也没有企图为自己争辩的意思!
海棠继续道:“他到这里来,不是度假,而是紧急求救。他想找一个人,这个人在过去近二十年中,不断把他在医学上的大胆设想和研究,寄给冯森乐博士。这些新理论,全是冯森乐博士再努力也想不出来的,而博士把这个人提供的一切据为己有,建立了他在医学界的地位!”
原振侠和朱院长两人,都听得呆若木鸡。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从博士灰败的脸色来看,海棠所说的,却又一定是事实!
真是难以想像,鼎鼎大名,近二十年来,每一篇论文的发表,都足以震撼全人类的医学界伟大人物,他发表的一切,全不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而是一个不知名的人提供给他的!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然而,“不可思议”的感觉,在原振侠的脑际,只不过持续了几秒钟。紧接著,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当他一想到那个人之际,他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下呼叫声来。
陈阿牛!
厉大猷的那个管家,陈阿牛!
现在,原振侠完全知道,何以自己在陈阿牛的面前,提及冯森乐博士之际,他的神情如此古怪。
而陈阿牛又曾问,冯森乐博士是不是在找一个人?
就是他,就是这个陈阿牛。他把自己的设想和创见,提供给冯森乐博士,由冯森乐博士在实验室中,完成了种种震惊世界的发现和创举。
真正人类医学界的伟人是陈阿牛,或是陈阿牛加上厉大猷。冯森乐博士只不过是一个空壳,并没有内容的架子!
原振侠因为知道有陈阿牛这样一个人在,所以他立时知道了事实的真相。
但是对朱院长来说,那仍然是不可思议的。他绝不知道陈阿牛的环境,怎么能想像,会有一个“无名氏”,创作了医学上许多权威性的理论,却轻易地将之交给别人。
所以,院长的神情十分激动,他大声叫了起来:“不可能,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
他一面叫著,一面双手按住了博士的肩头,用力摇撼著。
原振侠叹了一声,过去拉开了院长。
博士答非所问地道:“我……在开始的时候,实在不是故意这样做的。一直到我积聚了超过五篇……医学上新发现,新设想……我不知道是谁寄给我的,他又在信中说希望通过我,来实践这些设想……我知道,这些文章一发表,我就可以成为权威中的权威。”
他断断续续地讲著,院长已经听得呆住了。
博士在继续著:“没有人可以受得起这样的引诱,至少,我无法抗拒这样的引诱!
”
院长的声音,听来像是在说梦话一样:“这……竟然全是真的?”
博士仍是自顾自在说下去:“我知道事情总有被揭穿的一天,但我想,就算在三五年之间,让我尝尝做超级权威的滋味,也就够了。如今……如今……”
他说到这里,情绪反倒平静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音也恢复了正常:“如今我享了盛誉超过二十年,也到了应该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他双手摊了开来,表示自此之后,他将会变得一无所有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博士,你不要以为在所有医学创见中,你一点力量也未曾贡献。那位……先生,提出的只不过是设想、是理论,而你却做了许多实际上的工作,使这些理论,得到了实现。所有的荣誉之中,你至少可以占有一半!”
冯森乐博士不由自主地眨眼:“可以有这样的说法?”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当然,任何人都会承认你一半的功劳,你不必太自怨自艾。当初你的做法,或许不是太诚实,但是,你曾经努力促使理论变成事实,这是功不可没的,谁也不可否认!”
冯森乐博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显然,二十多年来,他虽然得享盛誉,但是心理上的负担,自然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直到这时,事情的真相为人所知了,他反倒真正松了一口气。
海棠在一旁,一直未曾出声。她用一种十分疑惑的眼光望著原振侠,心中不明白,何以原振侠一下子,就接受了几乎不能被接受的事实。
原振侠故意避开了她的这种目光。
冯森乐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迅速恢复,他对海棠道:“即使没有那种新的激素,在使老人得到绝佳健康状况方面,现代医学,也已有了极大的成就。”
海棠缓缓摇著头:“注射羊胎素?全身换血?我们所需要的,不是普通的方法,我们要使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有充沛的精力,进行思考和应付繁重的工作!我们的医生研究过你上一篇论文──”
她故意在“你上一篇论文”中加重了语气,令得博士神情尴尬:“我们的医生也知道,这是极可行的方法,问题只要能有那种激素!”
冯森乐摊开了手:“可是,那位先生没有继续把他的研究结果寄给我!”
海棠的声音听来更残酷:“你愚弄了我们,我们一定要把你欺世盗名的事实,公诸于世!”
博士的身子有点发颤,原振侠叹了一声:“我说过,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可怕!
”
海棠倏地转过身子来,狠狠盯著原振侠,在那一刹那间,她看起来实在有点令人心寒。原振侠甚至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她。
过了一会,他才听得海棠道:“你不知道,我会因此而受到甚么样的惩罚!”
海棠的声音甚至也是发颤的,原振侠陡然睁开眼来,由衷地抱歉:“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的处境!”
海棠咬著下唇,转过身去。显然是她倔强的性格,使她不愿意在他人面前,表示自己心中的恐惧。
望著她苗条动人的背影,原振侠道:“事情其实相当容易解决,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去叫那位先生,把重要部分告诉冯森乐博士。”
他才讲到这里,所有人全都惊讶地叫了起来。海棠转过身来,长睫毛闪动著,神情激动,她明亮清澈的眼睛之中,有著显然的泪花。
原振侠作了一下手势,阻止了他们的发问:“我一定可以做到,请相信我!”
博士和海棠两人齐声道:“你要甚么酬劳,只管说!”
原振侠在突然之间,起了一阵冲动,转问海棠:“让我亲吻你一下!”
在这样的时刻,原振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真是叫人震动的。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半闭上眼睛,微昂起了头。原振侠走过去,就在她半闭的眼睛上,亲了一下。然后,他们互望著,足有半分钟之久,海棠才慢慢转过身去。
就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心中不禁有点后悔,后悔自己性格中,孟浪和不在乎的一面又发作了。
能不能使冯森乐博士获得新激素的合成式,在海棠的心中,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这样的大事,他所要的酬劳只是轻轻在眼上的一吻,这种行为,原振侠在一想到之际,只觉得有趣,因为对他来说,事情并不是太难。
然而在一吻之后,三十秒的对视之中,他却在海棠充满异样深情的眼光之中,发现这位美丽的女郎,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感情。这种感情,要是炽烈起来,真足以把人烧成飞灰了!
而原振侠本来是无意造成这样的局面的。
若是能使美丽如海棠这样的女郎,对自己有深切的情意,那自然是任何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事。
但是,海棠却是一个有著特殊身分的人。她的权力、野心,或者不如黄绢,但也绝不是普通的女孩。原振侠心中感到悔意的,就是这一点!
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自然不能解释甚么。他只好暗中轻叹了一声,心中想:以后事情怎么发展,只好听其自然了。或许,在这次相遇之后,和海棠再也不能相会了。
在原振侠发怔的时候,冯森乐激动之极,抓住了原振侠的手:“你认识那位先生?
快带我去见他!”
原振侠想了一想:“我认为你们两人相见,十分有必要。但是事先,我必须先徵求那位先生的同意!”
博士连声:“当然!当然!”他又对海棠道:“有了原医生的保证,可以恢复我的自由了吧?”
海棠转回身来,看来她已完全控制了她的情绪,又回复了极度典雅的神态:“这样交涉的结果,自然再好也没有。不过……原医生的承诺……”
她似笑非笑地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笑了一笑:“我还有一个请求,请别派人跟踪我!”
海棠连想也没有想,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一行人等,离开了房间,进了电梯,之后,就登上了车子。和来的时候一样,海棠和原振侠坐在车后座,博士和院长,另外有车子送他们回去。
在车门关上之后,原振侠和海棠,一起处身于这个狭小的空间之中,原振侠反倒目不斜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听得海棠发出了一下轻笑声。原振侠向她望了一眼,看到在她的俏脸上,现出极甜蜜的笑容来。
当车子终于停下之际,海棠伸出手来:“希望我们能有再见的机会!”
原振侠点头:“希望!”
他下了车,那辆神秘的大房车,载著神秘的海棠,疾驰而去。
原振侠在路边呆了半晌,刚才的一切,对他来说,简直像是梦幻一样。可是刚才一握手之间,使他的手中,似乎还留著海棠纤柔玉手所给予的那份舒畅的感觉。
呆了片刻,他才召了一辆街车,向厉大猷的大宅驶去。他必须立刻去见陈阿牛,请他继续把自己的创见和发明,交给冯森乐博士。
当他来到大屋之前,敲了好一会门,才有人来开门,开门的正是陈阿牛。
原振侠开门见山:“陈先生,我甚么都知道了。冯森乐博士这些年来的成就,原来全是你的成就!”
陈阿牛一听,神情忸怩得像是做了甚么恶作剧,而被人抓到了的小孩子一样,连连摇著手:“幸好厉先生过世了,他要是知道我这样做,会把我骂死!”
原振侠笑了一下:“如果你想出名,博士肯公开这个大秘密,你就立刻成为……”
陈阿牛不等讲完,就大摇其头:“不,不!我不要成名。厉先生大有成名的机会,连他都放弃了不要,我要来干甚么?”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凝视了对方一会,直到肯定对方这样说全然出于诚意,并无虚伪做作在内,他才点了点头:“那么,请你帮忙帮到底,把那种新激素──”
陈阿牛道:“真不好意思,由于厉先生入了院,我心慌意乱,所以忘记了!”
原振侠实在想发笑,可是事情又和医学上如此重大的发现有关,他又笑不出来。
过了半晌,陈阿牛又道:“厉先生在世之际,只准我专研理论,不让我从事任何实验。现在,他已去世了,屋子又那么大,我想到用来建造一个实验室,不知道他会不会反对?”
原振侠十分高兴:“不会的,一定不会见怪的!”
以陈阿牛这样的奇人,自然应该直接参加实验室的工作。所以他又补充:“我可以帮你建立这样的实验室。”
陈阿牛也十分高兴,握住原振侠的手,摇了又摇,道:“我已经请工程公司的人来过了,先要拆掉卧室的外墙,才能把保险箱吊下来──”
拆了墙之后,保险箱在起重机的操纵下,被缓缓吊到了屋旁的空地上,已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
当天,原振侠就在陈阿牛处,取得了冯森乐要的合成式。这是可以使任何人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重大发现,可是陈阿牛连想也不想就给了人,令得原振侠对他更是钦佩不已。
保险箱吊下来的时候,厉家三位小姐和她们的丈夫,自然在场。才获得了丰厚遗产的三姐妹,仍然一副贪婪焦急的神情,希望保险箱打开之后,能给她们带来更多的财富。
陈阿牛和原振侠离得较远站著,看著工程人员把第二号保险箱,自第一号之中倾了出来,扶直。
三姐妹争先恐后,打开了第二号保险箱,不出所料,里面又是一具较小的保险箱。
像这样,一具又一具,一直到最后,第七号保险箱,被从第六号保险箱中倾了出来,那已是一具相当小的小保险箱了。
看那三姐妹和她们丈夫的神情,越来越是兴奋。
本来,一切全是在空地上进行的,但到了第七号保险箱被取出来之后,他们商议了一阵,就命人把保险箱抬进屋子去,而且吩咐所有工程人员离开。
在所有行动过程之中,她们像是根本不当有陈阿牛的存在一样。
陈阿牛一点都不在乎,但是原振侠却有点看不过眼,他大声提醒她们:“三位不要忘记,至今为止,保险箱中的一切,还全是属于陈阿牛先生所有的!”
三姐妹怔了一怔,用充满了敌意的眼光,盯著原振侠。
陈阿牛淡然一笑,挥手道:“由得她们去吧,反正我没打算要保险箱中的东西。现在又没有律师在场,由得她们去吧!”
三姐妹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来,监视著把保险箱抬进了屋子。
陈阿牛遣走了工程人员。看起来,他对于厉大猷生前,用了那么严密的方法收藏在保险箱中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
一个人,若不是有著高雅之极的品格,自然很难做到这一点。
这时,连原振侠也无可避免地在想著:厉大猷坚持要把那具保险箱,和其中的一切都送给自己,在保险箱之中,究竟是甚么呢?
他转头,望向那巨宅入口处。他知道,那三姐妹在保险箱一抬进去之后,一定会迫不及待,就在进厅之中把它打开来。
这上下,应该已经打开了,保险箱中是甚么东西,自然也已揭晓了。
原振侠才想到这里,就听到在门内,传来了一下由好几个人一起发出来的呼叫声。
乍一听到那种呼叫声,很难断定发出呼叫声的人,是为了甚么而发出叫声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断然不会是由于欢欣而发出来的。
陈阿牛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陈阿牛的神态却依然恬淡:“看起来,保险箱中的东西,很令他们失望。”
这时,在门内,又传出了一阵急促的争吵声,但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些甚么。
原振侠向陈阿牛投以询问的眼色,但陈阿牛却显然无意介入,他缓缓地摇著头。就在这时候,三姐妹一起出现在门口,齐声尖叫:“陈管家,你过来看看,这是甚么?”
陈阿牛皱了皱眉,这时,他的身分已不再是“管家”了。但是他显然念在厉大猷生前对他的恩情份上,还是走了过去,原振侠忙跟在他的后面。
一进门,果然那小保险箱已被打了开来。
在小保险箱之旁,是一个相当精致的木箱子,那自然是从小保险箱中取出来的。地上,散满了木糠,那些木糠,可能是从木箱中取出来的。
在木糠之上,有著一样东西。那东西,却是原振侠再也熟悉不过的,那是一只圆筒形的玻璃标本瓶。
任何医生,一生之中,不知接触过多少次这样的标本瓶。就算是普通的中学生,也必然一下子就可以认出,那是一只标本瓶,而不会将之误认为是一只糖果瓶的。
尤其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在那只标本瓶中,充满了一种极浅的黄色液体,而在液体之中,也浸著一个标本。
那标本不是十分大,是以一时之间,看不出是甚么标本来。但是一般来说,用这种方法保存的标本,一定是某种动物的标本。
标本瓶中的那种浅黄色的液体,自然是俗称“福尔马林”的甲醛百分之四十的水溶液了。生物标本的固定和防腐,一直以来,都是使用它来完成的。
当原振侠和陈阿牛看到了这种情形之后,他们两人,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讶的呼叫声来。
医学知识丰富如陈阿牛,自然也可以知道那是甚么。刹那之间,他神情之疑惑,尤在原振侠之上,张大了口,盯著那标本瓶,神态不知所措之极。
三姐妹中的大姐,指著那标本瓶,尖声问:“这是甚么东西?”
陈阿牛没有立时回答,走过去,把那标本瓶捧了起来,举到面前仔细看著。
当标本瓶被举起来之后,原振侠已经可以看清楚,浸在甲醛溶液里的标本,像是一个脊椎动物的胚胎,大约是在最初一个月到两月之间的形成状态之中。
脊椎动物的胚胎,在最初形成阶段,形状都十分相似,鸡的胚胎,鱼的胚胎,兔子的胚胎,乃至灵长类动物,包括人的胚胎在内,形状就大致相同。要在日后的发展上,才能分辨出那是甚么动物来。
自然,胚胎的形状尽管类似,但至少有体积上的差别。照标本瓶中浸著的那个胚胎形状大小来看,可以确定那是某种兽类的胚胎,可以是一只狗,一头熊,一只猩猩,等等。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到这时,也升到了顶点。这样的一个脊椎动物胚胎的标本,是没有甚么价值的,甚至,也没有甚么学术上的意义。可是,厉大猷却将之用那么奇特的方式,保存了起来,保存了几十年之久!
不但保存了几十年,而且,在厉大猷这个怪人的心目中,这个胚胎标本,显然重要之极!
因为在他临死之前,他三个女儿之一,只不过略提了提,他的反应之激烈就难以形容。而且他还特地为这个胚胎标本,订下了内容十分古怪的遗嘱。
可是,实实在在,那只不过是一个胚胎的标本。在稍具规模的中学的生物实验室之中,就可以找到不止一个这样的标本。
何以厉大猷会对之如此重视?这个胚胎标本,原振侠可以肯定一定有极其特异之处,可是他却一点也看不出,特异在甚么地方。
三姐妹得不到回答,又在连连发问。陈阿牛仍然不回答,只是盯著标本看。
那三姐妹的声音实在不是很动听,陈阿牛又像发了呆一样不出声,原振侠不希望她们再吵下去,答道:“这是一个生物胚胎的标本。”
三姐妹齐声问:“那又是甚么?”
原振侠耐著性子解释:“是在母体子宫内,还未曾成长完成的胎。”
三姐妹又惊异又失望:“是甚么东西的胎?”
原振侠答:“单是这样看,很难看得出来。可能是一只狗,可能是猴子,也有可能是一个人!”
当原振侠讲到这里时,他心中陡然一动,模模糊糊,像是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却又没有甚么明确的概念。
那三姐妹听他说及“可能是一个人”之际,不约而同地现出骇然、厌恶的神情来。
一个道:“老头子一定是神经病了,真会开人玩笑!”
另一个指著标本瓶:“这东西,值多少钱?”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一钱不值!”
一个道:“好像听说,胎……可以做补药,也很值一点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