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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洛拉特輕輕敲了敲門,在門口等了許久,卻沒聽到任何回應。他悄悄走進駕駛艙才發現崔維茲正盯著星像場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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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洛拉特喚了聲:「葛蘭——」便靜靜等著他的回答。

崔維茲抬起頭來。「詹諾夫!請坐。寶綺思呢?」

「在睡覺——原來我們已經進入太空了。」

「完全正確。」對於裴洛拉特輕微的詫異,崔維茲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身處這種新型重力太空艇中,根本無法察覺起飛的過程,因為從頭到尾沒有慣性效應,沒有加速的推力,沒有任何噪音,也沒有一點震動。

遠星號能夠將外界的重力場部分或全部隔絕,因此當它從行星表面升空時,仿佛漂浮在宇宙之洋中。而在此期間,太空艇內的重力效應卻始終不可思議地維持正常。. 太空艇未脫離大氣層之前,自然沒有必要加速,因此不會有氣流急速通過引起的呼嘯與振動;而在離開大氣層後,即使太空艇迅速加速,乘客也一樣不會有任何感覺。

這已經是舒適的極限,崔維茲無法想像還有什麼能改進的地方。除非將來人類發現某種方法,可以使人直接在超空間中倏忽來去,無需借助任何航具,也下必擔心附近的重力場可能太強。如今,遠星號必須花上幾天的時間,儘快駛離蓋婭之陽,直到重力強度減低到適當的程度,才能開始進行超空間躍遷。

「葛蘭,我親愛的夥伴,」裴洛拉特說:「我可不可以跟你說一會兒話?你不會很忙吧?」

「根本不忙,我一旦下達了正確的指令,電腦就能處理一切。有些時候,它似乎能預先猜到我的指令,幾乎在我未曾好好想一遍之前,它就已經搶先完成。」崔維茲輕拂電腦桌面,流露出非常鍾愛的樣子。

於是裴洛拉特說:「葛蘭,我們認識沒有多久就成了很好的朋友:雖然我必須承認,我覺得這段時間並不算短,其間發生了太多事情。說來真是難以置信,當我靜下心來,回顧我這不算短的一生,竟然發現我一輩子的經歷,有一半都集中在過去幾個月,或者好像是這樣。我幾乎可以認定……」

崔維茲舉起一隻手。「詹諾夫,我想你越扯越遠了。你一開始說我們在很短時間內成為很好的朋友,沒錯,的確如此,現在也沒任何改變。話又說回來,你認識寶綺思的時閭更短,而你們現在卻更親密。」

「這當然是兩回事。」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嚨,顯得有點尷尬。

「當然,」崔維茲說:「可是從我們隊邙堅固的友誼,你要引申出什麼來?」

「我親愛的夥伴,假使正如你剛才所說,我們依舊是朋友,那我必須將話題轉到寶綺思身上。也正如你剛才所說,我對她特別珍愛。」

「我瞭解,所以呢?」

「我知道,葛蘭,你不喜歡寶綺思。可是,看在我的份上,我希望……」

崔維茲又舉起手來。「慢著,詹諾夫。我雖然沒有拜倒在寶綺思裙下,卻不憎恨她。事實上,我對她沒有任何恨意。她是個迷人的年輕女性,就算不是的話,看在你的份上,我也願意認為她很迷人——我不喜歡的是蓋婭。」

「但寶綺思就是蓋婭。」

「我知道,詹諾夫,這就是事情變得複雜的原因。只要我把寶綺思當普通人,那一切都沒問題,但我若是把她想成蓋婭,問題馬上就來了。」

「可是你沒有給蓋婭任何機會,葛蘭——聽著,老弟,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寶綺思和我親熱的時候,她有時會讓我分享她的心靈,時間頂多一分鐘,不能比這更久,因為她說我的年紀太大,已經無法適應——喔,別咧嘴,葛蘭,你同樣早就超齡了。如果一個孤立體,譬如你或我,與蓋婭融合的時間超過一兩分鐘,就有可能導致腦部的損傷;如果長達五到十分鐘,則會造成無法復原的傷害。我希望你有機會體驗一下,葛蘭。」

「體驗什麼?無法復原的腦部傷害?、不,謝了。」

「葛蘭,你故意曲解我的話,我指的是短暫的結合。你不曉得自己錯過了什麼,那實在無法形容,寶綺思說那是一種愉悅的快感。就像你快要渴死的時候,終於喝到一點水的那種感覺,我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向你描述。想想看,你能分享十億人所有的喜樂,而且不是一成不變的快感,否則你很快就會麻木。它不斷在顫動,在閃爍;它具有一種奇特的脈動節奏,緊緊攫住你不放。它比你單獨所能體驗的快樂更多——不,不是更多,而是一種更美好的感覺。當她把心扉關上的時候,我幾乎要哭出來……」

崔維茲搖了搖頭。「你的口才實在驚人,好朋友,不過你很像是在形容『假腦內啡』的毒癮,或是其他迷幻藥的癮頭,你可以從它們那裡得到短暫的快感,代價卻是長久活在痛苦的深淵中。我可不願意!我絕不要出賣我的獨立性,去換取某種短暫的快感。」

「我還是擁有我的獨立性啊,葛蘭。」

「如果你一直沉溺下去,你還能堅持多久,詹諾夫?你對己罌的要求會越來越高,直到大腦損壞為止。詹諾夫,你不能讓寶綺思對你這麼做——也許我該跟她談談。」

「不!別去!你自己也知道,你說話不夠婉轉,我不願讓她受到傷害。我向你保證,在這方面她對我的保護超乎你的想像,她比我更擔心腦部受損的危險,這點你大可放心。」

「好吧,那麼,我跟你說就好了。詹諾夫,千萬別再這樣做。在你五十二年的生命中,你的大腦一向承受你慣有的快樂和喜悅,別再染上新奇的不良嗜好,否則你一定得付出代價。即使不是近在眼前,最後還是逃不掉的。」

「好吧,葛蘭。」裴洛拉特一面低聲回答,一面低頭望著自己的足尖。然後他又說:「也許你可以這麼想,假如你是個單細胞生物……」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詹諾夫。算了吧,寶綺思和我已經談論過這個類比。」

「我知道,可是值得再想一想。讓我們假設一群單細胞生物,它們擁有人類般的意識,以及思考判斷能力,並且假設它們遇到難得的機會,可以組成一個多細胞生物。這些單細胞會不會為喪失獨立性而惋惜,會不會因為將被迫組成單一生物體而感到厭惡?它們這樣做有沒有錯?單細胞能夠想像人腦的威力嗎?」

崔維茲猛力搖了搖頭。「不對,詹諾夫,這是個錯誤類比。單細胞生物沒有意識或任何思考能力——即使有的話,也是極其微小,根本可以忽略。對這種生物而言,組合之後雖然會失去獨立性,其實根本等於毫無損失。然而,人類卻有意識,也的確具有思考能力,喪失的將是真正的意識和獨立的心智,所以你的類比並不成立。」

兩人好一會兒都不說話,這種沉默幾乎令人窒息。最後裴洛拉特決定改變話題,於是說:「你為什麼盯著顯像螢幕?」

「習慣成自然。」崔維茲帶著苦笑答道:「電腦告訴我,沒有發現蓋婭的太空船跟蹤我們,也沒有賽協爾的艦隊等在前面,可是我仍然不安地盯著它瞧。唯有我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任何船艦,我才能真正放心,雖然電腦感測器比我的肉眼敏銳、有力數百倍。此外,電腦能靈敏地偵測出太空中許多性質,是我自己的感官無論如何察覺不到的——雖然這些我都明白,但我仍盯著它。」

裴洛拉特說:「葛蘭,如果我們真是朋友……」

「我答應你,不會做出任何讓寶綺思為難的事,至少在我能力範圍內。」

「我現在講的是另一件事。你還沒把你的目的地告訴我,好像不信任我似的。我們到底要去哪裡?你認為自己知道地球在何處嗎?」

崔維茲抬起頭,同時揚起了眉毛。「抱歉,我一直緊抱著這個秘密不放,對不對?」

「對,可是為什麼呢?」

崔維茲說:「是啊,朋友,我也在想,是不是因為寶綺思的關係。」

「寶綺思?你不想讓她知道嗎?真的,老夥伴,你可以完全信任她。」

「不是這個問題,我不信任她又有什麼用?如果她真想知道,我猜她能從我心中揪出任何秘密來。我想,我自己有個更幼稚的理由,我覺得你現在的注意力都擺在她身上,好像我這個人不存在了。」

裴洛拉特看來嚇了一大跳。「可是這並非事實,葛蘭。」

「我知道,我只是試圖分析自己的感受。你來找我,是擔心我們的友誼發生變化,現在我想想,我自己好像也有同樣的疑懼。我還沒真正對自己承認,但我想自己覺得被寶綺思取代了。也許我故意賭氣瞞著你一些事,想要以此作為報復,這實在很幼稚,我這麼想。」

「葛蘭!」

「我說這實在是幼稚,對不對?可是誰不曾偶爾做些孩子氣的事?不過,既然我們仍是朋友,這點我們已經達成共識,我不會再玩這種遊戲了——我們要去康普隆。」

「康普隆?」一時之間,裴洛拉特想不起來有這麼一個地方。

「你一定還記得我的朋友,那個出賣我的曼恩.李.康普,我們曾經在賽協爾碰過他。」

裴洛拉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當然記得,康普隆是他祖先的母星。」

「也許是,我並不完全相信康普的話。不過康普隆是個眾所周知的世界,而康普說其上居民知道地球的下落。嗯,所以嘛,我們要去那裡調查一下。這樣做也許是徒勞無功,但它是我們目前唯一的起點。」

裴洛拉特又清了清喉嚨,露出一副不大相信的神情。「喔,我親愛的夥伴,你能肯定嗎?」

「這件事無所謂肯不肯定。我們只有這一個起點,不論機會多麼渺茫,我們都沒有其他選擇。」

「沒錯,但我們若是要根據康普的話行動,或許就該把他說的每一點都納人考量。我好像記得他告訴過我們,而且是以相當肯定的口氣說,地球不再是個活生生的行星,它的表面充滿放射性,上面完全失去生機。果真如此,那麼我們到康普隆註定只是白忙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