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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病
我害怕老鼠。
他们却说少爷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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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病,只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门齿锋利的吱吱叫的小东西。
但他们还是坚持说我病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让他们那样想。我能做的就是,母亲来时,我就紧紧把卓玛的手握住。每天,管家都叫小家奴索郎泽郎和小行刑人尔依等在门口。我一门,两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厮就一步不离跟在身后。
卓玛说:"少爷还不是土司呢,就比土司威风了。"
我说:"我害怕。"
卓玛不耐烦了,说:"看你傻乎乎的样子吧。"一双眼睛却不断溜到银匠身上。银匠也从院子里向上面的我们张望。我看见他一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忍不住笑了。我好久没有笑过了,好久没有笑过的人才知道笑使人十分舒服,甚至比要一个女人还要舒服。于是,我就干脆躺在地上大笑;看见的人都说,少爷真是病了。
为了我的病,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之间又展开了竞赛。
他们都声称能治好我的病。门巴喇嘛近水楼台,念经下药,诵经为主,下药为辅,没有奏效。轮到济嘎活佛上场,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药为主,诵经为辅。我不想要这两个家伙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话。吃药时,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药从口中下到胃里,随即就滑到肠子里去了。也就是说,药根本不能到达害怕老鼠那个地方,它们总是隔着一层胃壁就从旁边滑过去了。看到两个家伙那么宝贝他们的药物,那样子郑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门巴喇嘛的药总是一种乌黑的九子,一粒粒装在漂亮的盒子里头,叫人觉得里面不是药而是宝石一类的东西。活佛的药全是粉末,先在纸里包了,然后才是好多层的黄色缎子.他的胖手掀开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的绸子,我觉得里面就要蹦出来整个世界了,结果却是一点灰色的粉末。活佛对着它们念念有词,做出十分珍贵的样子,而我肚子里正在害伯的地方也想发笑。那些粉末倒进口中,像一大群野马从干燥的大地上跑过一样,胃里混浊了,眼前立即尘土飞扬。
问两个有法力的医生我得了什么病。
门巴喇嘛说:"少爷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济嘎活佛也这样说。
他们说不干净的东西有两个含意。一个是秽的,另一个是邪祟的。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种,也懒得问。索郎泽郎能把两个医生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少爷,我看你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说完,索郎泽郎和我一起开怀大笑。将来的行刑人笑是不出声的。他的笑容有点羞怯。索郎泽郎的笑声则像大盆倾倒出去的水哗哗作响。瞧,两个小厮我都喜欢。我对两个人说:"我喜欢你们。我要你们一辈子都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告诉他们我没有碰上不干净的东西。
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我一个人说话。索郎泽郎没有什么话说,所以不说话。小尔依心里有好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这种人适合送到庙里学习经典。但他生来就是我们家的行刑人。两个小厮跟在我身后,在秋天空旷的田野里行走。秋天的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罂粟果实的味道四处弥漫,整个大地都像醉了一般。我突然对小尔依说:"带我到你家里看看。"
小尔依脸喇一下白了,他跪下,说:"少爷,那里有些东西可比老鼠还要叫人害怕呀!"
他这一说,我就更要去了。我并不是个胆小的人。过去我也并不害怕老鼠,只有母亲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坚持要到行刑人家里看看。
索郎泽郎问小尔依他们家里有什么东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说,"都是沾过血的。"
"还有什么?"他的眼睛四处看看,说:"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我说:"你在前面带路吧。"想不到行刑人家里比任何一个人家更显得平和安详。
院子里晒着一些草药。行刑人根据他们对人体的特别的了解,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外科医生。小尔依的母亲接受不了嫁给一个行刑人的命运,生下儿子不久就死了。行刑人家里的女人是小尔依的八十岁的奶奶。她知道我是谁后,便说:"少爷,我早该死了。可是没有人照顾你家的两个行刑人,男人是要女人照顾的,我不能死呀。"
小尔依对她说少爷不是来要她的命。
她说,老爷们不会平白无故到一个奴才家里。她的眼睛已经不大好了,还是摸索着把一把把铜茶壶擦得闪闪发光。
我们参观的第一个房间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的,熟牛皮的,藤条的,里面编进了金线的,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东西都是历代麦其土司们赏给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种刀子,每一种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刀子可不是为了好看,针对人体的各个部位有着各自的妙用。宽而薄的,对人的颈子特别合适。窄而长的,很方便就可以穿过肋骨抵达里面一个个热腾腾的器官。比新月还弯的那一种,适合对付一个人的膝盖。接下来还有好多东西。比如专门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种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齿。这样的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房间。
索郎泽郎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对小尔依说:"可以随便杀人,太过瘾了。"
小尔依说:"杀人是很痛苦的,那些人犯了法,可他们又不是行刑人的仇人。"小尔依看了我一眼,小声地说,"再说,杀了的人里也有冤枉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麦其家将来的行刑人回答:"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杀过人。但长辈们都说有。"他又指指楼上,说,"听说从那些衣服上也能知道。"
那些衣服在行刑人家的一个阁楼上。阁楼是为了存放死人衣服而在后来加上去的。一架独木楼梯通向上面。在这楼梯前,小尔依的脸比刚才更白了:"少爷,我们还是不上去吧?"我心里也怕,便点了点头。索郎泽郎却叫起来:"少爷!你是害怕还是傻?到了门前也不去看看,我再不跟你玩了。"
他说我傻,我看他也傻得可以,他以为想跟我玩就玩,不想跟我玩就不玩。我对他说:"你这句话先记在我脑子里。要知道你不是在跟我玩,而是在服侍我。"我很高兴他听了这句话就呆在那里了。把个傻乎乎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小尔依呆呆地站在我身旁。
我呶呶嘴,小尔依就苍白着脸爬上了梯子。梯子高的一头就搭在那间阁楼的门口。门口上有着请喇嘛来写下的封门的咒语。咒语上洒了金粉,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脚跟脚爬上去。我的头顶到了小尔依的脚。小尔依回过头来说,到了。他问我,是不是真要打开。他说,说不定真有什么冤魂,那样,它们就会跑出来。索郎泽郎在底下骂小尔依说他那样子才像一个冤魂。我看了看小尔依,觉得索郎泽郎骂得对,他那样子确实有点像。小尔依对我说:"我是不怕的,我害怕真有什么东西伤着了少爷。"
两个小厮一个胆大,一个会说话。胆大的目中无人,会体贴上意的胆子又小了一点。我只好两个都喜欢。行刑人家的房子在一个小山包上。比土司官寨低,但比其它房子高。站在独木楼梯上,我看到下面的大片田野,是秋天了,大群的野鸽子在盘旋飞翔。我们这时是在这些飞翔着的鸽群的上边。看到河流到了很远的天边。
我说:"打开!"小尔依把门上的锁取下来。我听见索郎泽郎也和我一样喘起了粗气。只有小尔依还是安安静静的,用耳语似的声音说:"我开了。"他的手刚刚挨着那小门,门就咿呀响着打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小尔依,还有索郎泽郎都战抖了一下。我们三人走进去,挤在从门口射进来的那方阳光中间。衣服一件件挂在横在屋子里的杉木杆上,静静披垂着,好像许多人站着睡着了一样。衣服颈圈上都有淡淡的血迹,都已经变黑了。衣服都是好衣服。都是人们过节时候才穿的。临刑人把好衣服穿在身上,然后死去,沾上了血迹又留在人间。我撩起一件有獭皮镶边的,准备好了在里面看见一张干瘪的面孔,却只看到衣服的缎里子闪着幽暗的光芒。索郎泽郎大胆地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碰到什么出奇的事,使人非常失望。
回去的路上,我们看到东边的山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接着,西边的山口也冒出了一个人影。两个小厮要等着看是什么人来了。他们知道任何人只要从路上经过了,就必须到官寨里来。有钱的送钱,有东西的送东西,什么都没有的,也要送上一些叫麦其土司听了高兴的话。
回到楼上,卓玛送上茶来,我叫她给两个小肠也一样倒上。卓玛大不高兴,白我一眼:"我是给下人上茶的吗?"我并不理她,她只好在他俩面前摆上碗,倒上了热茶。我听见她对两个家伙喝斥:"不晓得规矩的东西,敢在少爷面前坐着喝茶!去,到门边站着喝去!"
这时,外面的看门狗大叫。
卓玛说:"有生人到了。"
我说:"是娶你的人来了。"
她埋下头没有说话。
我又说:"可惜不是银匠。"
我想看看这时她的脸色,但楼下响起了通报客人求见的吆喝声。我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两个小肠一左一右站在身后。这天,我穿的是一件团花图案的锦锻袍子,水红色的腰带,腰刀鞘上是三颗硕大的绿珊瑚。客人一抬头就看见了我,对我扬了扬手。之后,父亲,之后,哥哥,之后,母亲,麦其土司一家都从房里出来了。在我们这是没有人这样打招呼的,但我还是知道来人是在跟我打招呼,照样对他扬了扬手。
等来人上楼,麦其一家已经等在屋里准备好会客了。
客人进来了。
我想我看见了妖怪。这个人虽然穿着藏族人宽大的袍子,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脱下帽子,又露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他在路上走出了汗,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我问哥哥是不是妖怪。他对着我的耳朵说:"西洋人。"
"姐姐就在这样人的国家?"
"差不多吧。"
来人说的是我们的话。但听起来依然很古怪,不像我们的话,而像他们西洋人的话。他坐那里说啊说啊,终于使麦其家的人明白,他是坐着漂在海上的房子从英国来的。他从驴背上取下一座自鸣钟作为献给土司的礼物。母亲和父亲的房里都摆着这样的东西。只不过这一座因为表面上那一层珐琅而显得更加漂亮。
这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查尔斯。
土司点点头,说:"比汉人的名字像我们的名字。"
大少爷问这个查尔斯:"你路过我们的领地要到那里去?"
查尔斯眨眨他的蓝眼睛说:"我的目的地就是麦其土司的领地。"
土司说:"说说你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查尔斯说:"我奉了上帝的旨意来这里传布福音。"
接下来,父亲和查尔斯一起讨论上帝能否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传教士对前景充满了信心。而麦其土司对这一切持怀疑态度。他问查尔斯,他的上帝是不是佛陀。
回答说不是,但和佛陀一样也为苦难的众生带来福祉。
土司觉得两者间区别过于微妙。就像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在一起比谁的学问大时,争论的那些问题一样。他们争论的问题有:在阿弥陀佛的净土世界一片菩提树叶有多少个由旬那么大,这样一片树叶上可以住下多少个得到善果的菩萨,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土司对喇嘛们争论这一类问题是不高兴的。不是觉得繁琐的经院哲学没有意思,而是那样一来就显得土司没有学问了。父亲对黄头发蓝眼睛的查尔斯说:''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你先住下吧。"
外面传来用印度香熏除客房里霉味的气息。
母亲击击掌,跛子管家进来,把客人带到客房里去了。大家正要散去,我说:"还有一个客人。他不是牵毛驴来的。他牵着一头骡子。"
果然,门口的狗又疯狂地咬开了。
父亲,母亲,哥哥都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看着我。但我忍受住了他们看我时身上针刺一样的感觉,只说:"看,客人到了。"
第三章
10.新教派格鲁巴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个身穿袈裟的喇嘛。
他很利索地把缰绳挽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上楼的时候脚步很轻捷,身上的紫红袈裟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噼啪声。而这时,四周连一点风都没有。他上到五楼,那么多房间门都一模一样,他推开的却是有人等他的那一间。
一张年轻兴奋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鼻尖上有些细细的汗水。他的呼吸有点粗重,像是一匹刚刚跑完一段长路的马。看得出来,屋子里所有的人一下都喜欢这张脸了。他连招呼都不打,就说:"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地方。你们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土司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看靴子就知道。"
来人这才对土司躬身行礼,说:"从圣城拉萨。"他是个非常热烈的家伙,他说:"给一个憎人一碗茶吧,一碗热茶,我是一路喝着山泉到这里来的。找这个地方我找了一年多。我喝过了那么多山泉,甜的,苦的,咸的,从来没有人尝过那么多种味道的泉水。"
土司把话头打断:"你还没有叫我们请教你的法号呢。"
来人拍拍脑袋,说:"看我,一高兴把这个忘了。"他告诉我们他叫翁波意西,是取得格西学位时,上师所赐的法名。
哥哥说:"你还是格西?我们还没有一个格西呢。"格西是一朋个僧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学位,有人说是博士的意思。
土司说:"瞧,又来了一个有学问的人。我看你可以留下来,随你高兴住在我的家里还是我庙里。"
翁波意西说:"我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师所创立的伟大的格鲁巴。代替那些充满邪见的,戒律松弛的,尘俗一样罪恶的教派。"
土司说:"你说那是些什么教派。"
翁波意西说:"正是在土司你护佑下的,那些宁玛巴,那些信奉巫术的教派。"
土司再一次打断了远客的话头,叫管家:"用好香给客人熏一个房间。"
客人居然当着我们的面吩咐管家:"叫人喂好我的骡子。说不定你的主人还要叫骡子驮着宝贵福音离开他的领地呢。"
母亲说:"我们没有见过你这样傲慢的喇嘛。"
喇嘛说:"你们麦其家不是还没有成为我们无边正教的施主吗?"然后,才从容地从房里退了出去。
而我已经很喜欢这个人了。
土司却不知道拿这个从圣城来的翁波意西怎么办。
他一到来,门巴喇嘛就到济嘎活佛的庙子上去了。土司说,看来这翁波意西真是有来历的人,叫两个仇人走到一起了。于是,就叫人去请他。翁波意西来了。土司把一只精美的坐垫放在了他面前,说:"本来,看你靴子那么破,本该送你一双靴子的,但我还是送你一只坐垫吧。"
翁波意西说:"我要祝贺麦其土司,一旦和圣城有了联系,你家的基业就真正成了万世基业。"
土司说:"你不会拒绝一碗淡酒吧。"
翁波意西说:"我拒绝。"
土司说:"这里的喇嘛们他们不会拒绝。"
额头闪闪发光的翁波意西说:"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我们这个新的教派。"
就这样,翁波意西在我们家里住了下来。土司并没有允诺他什么特别的权力,只是准许他自由发展教民。本来,他是希望土司驱逐旧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献到面前。这个狂热的喇嘛只记得自己上师的教诲和关于自己到一个新的地区弘传教法的梦想。
一般而言,喇嘛,无论是新派还是旧派,到一个地区开辟教区前,都要做有预示的梦。翁波意西取得了格西这种最高学位不久,就做了这种梦。他在拉萨一个小小的黄土筑成的僧房里梦见一个向东南敞开的山谷。这个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声仿佛众生吟咏佛号。他去找师傅圆梦。师傅是个对政治有着浓厚兴趣的人物,正在接待英国的一个什么少校。他说了梦,师傅说,你是要到和汉人接近的那些农耕的山口地区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那里的人心都是朝向东南的。他跪下来,发下誓愿,要在那样的山谷里建立众多的本教派寺庙。师傅颁给他九部本派的显教经典。那个英国人听说他要到接近汉区的地方去弘传教法,便送给他一匹骡子,并且特别地说,这是一匹英格兰的骡子。是不是一匹骡子也必须来自英格兰,翁波意西不知道。但在路上,他知道这确是一匹好骡子。
土司说,自己去寻找你的教民吧。
而谁又会是他的第一个教民呢。在他看到的四个人中,土司不橡,土司太太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土司的小儿子大张着嘴,不知是专注还是傻。只有土司的大儿子对他笑了笑。有一天,哥哥正要打马出去,翁波意西把他的缰绳抓住了。他对未来的土司说:"我对你抱着希望,你和我一样是属于明天。"
想不到哥哥说:"你不要这样,我不相信你们的那一套东西。不相信你的,也不相信别的喇嘛的。"
这句话太叫翁波意西吃惊了。他平生第一次听见一个人敢于大胆宣称自己不相信至尊无上的佛法。
大少爷骑着马跑远了。
翁波意西第一次发现这里的空气也是不对的。他嗅到了炼制鸦片的香味。这种气味叫人感到舒服的同时又叫人头晕目眩。这是比魔鬼的诱惑还要厉害的气味。他有点明白了,那个梦把他自己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做出一点成就,他是不能再回到圣城去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又深又长,显示出他有很深的瑜珈功力。
翁波意西没有注意到门巴喇嘛来到了身后,不然他不会那样悄然叹息。门巴喇嘛哈哈大笑。翁波意西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僧人的笑声。他听出来这人虽然想显内力深厚,前一口气还可以,下一口气就显出了破绽。
门巴喇嘛说:"听说来了新派人物,正想来会上一会,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
翁波意西就说了一个典故。
门巴喇嘛也说了一个典故。
前一个典故的意思是说会上一会就是比试法力的意思。
后一个典故是说大家如果都能有所妥协,就和平共处。
结果却谈不到一起,就各自把背朝向对方,走路。第二天,他便把客房的钥匙拴在腰上,下到乡间宣教去了。
查尔斯则在房里对土司太太讲一个出生在马槽里的人的故事。我有时进去听上几句,知道那个人没有父亲。我说,那就和索郎泽郎是一样的。母亲啐了我一口。有一天,卓玛哭着从房里出来,我问她有谁欺负她了,她吞吞咽咽说:"他死了,罗马人把他钉死了。"
我走进房间,看见母亲也在用绸帕擦眼睛。那个查尔斯脸上露出了胜利的表情。他在窗台上摆了一个人像。那个人身上连衣服都没有,露出了一身历历可数的骨头。我想他就是那个叫两个女人流泪的故事里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样挂起来,手心里钉着钉子,血从那里一滴涌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头不会像断了颈骨一样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
查尔斯说:"主啊,不知不为不敬,饶恕这个无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为你的羔羊。"
我说:"流血的人是谁?"
"我主耶酥。"
"他能做什么?"
"替人领受苦难,救赎人们脱出苦海。"
"这个人这么可怜,还能帮助谁呢。"
查尔斯耸起肩头,不再说话了。
他得到土司允许漫山遍野寻找各种石头。他给我们带回来消息说,翁波意西在一个山洞里住下来,四处宣讲温和的教义和严厉的戒律。查尔斯说:"我要说,他是一个好的僧人。但你们不会接受好的东西。所以,他受到你们的冷遇和你们子民的嘲笑,我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你们同意采集一点矿石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家伙的石头越来越多。
门巴喇嘛对土司说:"这个人会取走我们的镇山之宝。"
土司说:"你要是知道宝在哪里,就去看住它。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说出来叫我操心。"
门巴喇嘛无话可说。
土司拿这话问济嘎活佛。活佛说:"那是巫师的说法。他的学问里不包括这样的内容。"
土司说:"知道吗,到时候我要靠的还是你不太古旧,也不太新奇的新派。"
活佛并不十分相信土司的话,淡淡地说:"无非是一个心到口到吧。"
第一场雪下来,查尔斯要上路了。这时,他和翁波意西也成了朋友,用毛驴换了对方健壮的骡子。他把采下山来的石头精选了好多次,装在牛皮口袋里,这会儿都放到骡子背上了。干燥的雪如粉如沙。查尔斯望望远山,翁波意西居住的山洞的方向,说:"我的朋友喂不活自己的大牲口,但愿他能养活自己和温顺的毛驴。"
我说:"你是因为毛驴驮不动石头才和他换的吧。"
查尔斯笑了,说:"少爷是个有趣的人。我喜欢你。"
他把我拥进怀里,我闻到他身上十分强烈的牲口的味道。他还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要是你有机会当上土司,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我想,他是没有看出来我是个傻子。其他人也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是傻子。
查尔斯分手时对土司说的话是:"我看你还是不要叫那样虔信的人受苦才好,命运会报答你们。"
说完,他戴上手套,拍拍骡子的屁股,走进无声飘洒的雪花里。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后好久,骡子的蹄声才消失。大家都像放下一个巨大的包袱似地长长地吐气。
他们说,特派员该来了,他会在大雪封山之前来到的。
而我想起了翁波意西。突然觉得做传布没人接受的教义的僧人很有意思。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毛驴在身边吃草,只有雪在山洞口飘舞着,如一个漂亮的帘子。这时,我体会到一种被人,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快感。
第三章
11.银子
关于银子,可不要以为我们只有对其货币意义的理解。
如果以为我们对白银的热爱,就是对财富的热爱,那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理解我们。就像查尔斯对于我们拒绝了他的宗教,而后又拒绝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样。他问,为什么你们宁愿要坏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还说,如果你们像中国人一样对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吗?那不是你们的精神领袖达赖喇嘛的教法吗?
还是说银子吧。
我们的人很早就掌握了开采贵金属的技术。比如黄金,比如白银。金子的黄色是属于宗教的。比如佛像脸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们在紫红袈裟里面穿着的丝绸衬衫。虽然知道金子比银子值钱,但我们更喜欢银子。白色的银子。永远不要问一个土司,一个土司家的正式成员是不是特别喜欢银子。提这个问题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还会成为一个被人防备的家伙。这个人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喜欢我们的人民和疆土。
我家一个祖先有写作癖好。他说过,要做一个统治者,做一个王,要么是一个天下最聪明的家伙,要么,就干脆是个傻子。我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为我,就是个大家认定的傻家伙,哥哥从小就跟着教师学习;因为他必须成为一个聪明人,因为他将是父亲之后的又一个麦其土司。到目前为止,我还受用着叫人看成傻子的好处。哥哥对我很好。因为他无须像前辈们兄弟之间那样,为了未来的权力而彼此防备。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爱我。
我因为是傻子而爱他。
父亲也多次说过,他在这个问题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样少了许多烦恼。他自己为了安顿好那个我没有见过面的叔叔,花去了好大一笔银子。他多次说:"我儿子不会叫我操心。"
每当他说这话时,母亲脸上就会现出痛苦的神情。母亲明白我是个傻瓜,但她心中还是隐藏着一点希望。正是这种隐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绝望。前面好像说过,有我的时候,父亲喝醉了酒。那个写过土司统治术的祖先可没有想到用这种办法防止后代们的权力之争。
这天,父亲又一次说了这样的话。
母亲脸上又出现了痛苦的神情。这一次,她抚摸着我的头,对土司说:"我没有生下叫你唾不着觉的儿子。但那个女人呢?"是的,在我们寨子里,有个叫央宗的女人已经怀上麦其家的孩子了。没有人不以为央宗是个祸害,都说她已经害死了一个男人,看她还要害谁吧。但她并没有再害谁。所以,当土司不再亲近她时,人们又都同情她了。说这个女人原本没有罪过,不过是宿命的关系,才落到这个下场。央宗呕吐过几次后,对管家说,我有老爷的孩子了,我要给他生一个小土司了。土司已经好久不到她那里去了。三太太央宗在土司房里怀她的孩子。人们都说,那样疯狂的一段感情,把大人都差点烧成了灰,生下来会是一个疯子吧。议论这件事的人实在太多了,央宗就说有人想杀她肚子里的儿子,再不肯出门了。
现在该说银子了。
这要先说我们白色的梦幻。
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们已经不知道了。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西藏来到这里,遇到了当地土人的拼死抵抗。传说里说到这些野蛮人时,都说他们有猴子一样的灵巧,豹子一样的凶狠。再说他们的人数比我们众多。我们来的人少,但却是准备来做统治者的。要统治他们必须先战胜他们。祖先里有一个人做了个梦。托梦的银须老人要我们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时,银须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梦,要他们用白色的雪团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取得了胜利成了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那个梦见银须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尔波"我们麦其家的第一个王。
后来,西藏的王国崩溃了。远征到这里的贵族们,几乎都忘记了西藏是我们的故乡。不仅如此,我们还渐渐忘记了故乡的语言。我们现在操的都是被我们征服了的土著人的语言。当然,里面不排除有一些我们原来的语言的影子,但也只是十分稀薄的影子了。我们仍然是自己领地上的王者,土司的称号是中原王朝赐给的。
石英石的另一个用处也十分重要,它们和锋利的新月形铁片,一些灯草花绒毛装在男人腰间的荷包里,就成了发火工具。每当看到白色石英和灰色的铁片撞击,我都有很好的感觉。看到火星从撞击处飞溅出来,就感到自己也像灯草花绒一样软和干燥,愉快地燃烧起来了。有时我想,要是我是第一个看见火的诞生的麦其,那我就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当然,我不是那个麦其,所以,我不是伟大的人物,所以,我的想法都是傻子的想法。我想问的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有了麦其这个家族以来最傻的那一个吗?不回答我也知道。对这个问题我没什么要说的。但我相信自己是火的后代。不然的话,就不能解释为什么看到它就像见了爷爷,见了爷爷的爷爷一样亲切。这个想法一说出口,他们父亲,哥哥,管家,甚至侍女桑吉卓玛都笑了。母亲有些生气,但还是笑了。
卓玛提醒我:"少爷该到经堂里去看看壁画。"
我当然知道经堂里有画。那些画告诉所有的麦其,我们家是风与大鹏鸟的巨卵来的。画上说,天上地下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只有风呼呼地吹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在风中出现了一个神人,他说:"哈!"风就吹出了一个世界,在四周的虚空里旋转。神又说"哈!"又产生了新的东西。神人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老是"哈"个不停。最后一下说"哈!"结果是从大鹏鸟产在天边的巨卵里"哈"出了九个土司。土司们挨在一起。我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又娶了我的女儿。土司之间。都是亲戚。土司之间同时又是敌人,为了土地和百姓。虽然土司们自己称王,但到了北京和拉萨都还是要对大人物下跪的。
是的,还没有说到银子。
但我以为我已经说了。银子有金子的功能本来就叫人喜欢,加上它还曾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白色,就更加要讨人喜欢了。这就已经有了两条理由了。不过我们还是来把它凑足三条吧。第三条是银子好加工成各种饰物。小的是戒指、手镯、耳环、刀鞘、奶钩、指套、牙托。大的是腰带、经书匣子、整具的马鞍、全套的餐具、全套的法器等等。在土司们的领地上,银矿并不是很多,麦其家的领地上干脆就没有银矿。只是河边沙子里有金。土司组织人淘出来的金子,只留下很少一点自己用,其它的都换回银子,一箱箱放在官寨靠近地牢的地下室里。银库的钥匙放进一个好多层的柜子。柜子的钥匙挂在父亲腰上。腰上的钥匙由喇嘛念了经,和土司身上的某个地方连在了一起。钥匙一不在身上,他身上有个地方就会像有虫咬一样。
这几年,济嘎活佛不被土司欢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经说,既然有那么多银子了,就不要再去河里淘金破坏风水了。他说,房子里有算什么呢,地里有才是真有。地里有,风水好,土司的基业才会稳固,这片土地才是养人的宝地。但要土司听进这些话是困难的。尽管我们有了好多银子,我们的官寨也散发出好多银子经年累月堆在一起才会有的一种特别的甘甜味道。但比起别的土司来,我们麦其土司家并不富裕。现在好了,我们将要成为所有土司里最富有的了。我们种下了那么多罂粟。现在,收获季节早已结束。黄特派员派来炼制鸦片的人替我们粗算了一下,说出一个数字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想不到一个瘦瘦的汉人老头子会给麦其家带来这样巨大的财富。土司说:"财神怎么会是一个瘦瘦的老头子呢?"
黄特派员在大家都盼着他时来了。
这天,雨水从很深的天空落下来。冬天快到了,冰凉的雨水从很高的灰色云团中淋沥而下。下了一个上午,到下午就变成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又变成了水。就是这个时候,黄特派员和随从们的马匹就踩着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叭叽叭叽地来了。黄特派员毡帽上顶着这个季节唯一能够存留下来的一团雪,骑在马上来到了麦其一家人面前。管家忙着把准备好了的仪仗排开。黄特派员说:"不必了,快冷死我了!"
他被人拥到火盆前坐下,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好多种能够防止感冒的东西递到他的面前,他都摇头,说:"还是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到底是汉族人。"
土司太太是把烟具奉上了,说:"是你带来的种子结的果子,也是你派人炼制的,请尝尝。"
黄特派员深吸一口,吞到肚子里,闭了眼睛好半天才睁开,说:"好货色,好货色啊!"
土司急不可待地问:"可以换到多少银子。"
母亲示意父亲不必着急。黄特派员笑了:"太太不必那样,我喜欢土司的直爽,他可以得到想不到的那么多银子。"
土司问具体是多少。
黄特派员反问:"请土司说说官寨里现在有多少,不要多说,更不要少说。"
土司叫人屏退了左右,说出自己官寨里有多少多少银子。
黄待派员听了,摸着黄胡须,沉吟道:"是不少,但也不是太多。我给你同样多的银子,不过你要答应用一半的一半从我手里买新式武器把你的人武装起来。"
土司欣然同意。
黄特派员用了酒饭,看了歌舞,土司太太支使一个下女陪他吃烟,侍候他睡觉。一家人又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干什么,开会。是的,我们也开会。只是我们不说,嗯,今天开个会,今天讨论个什么问题。我们决定扩展银库。当晚,信差就派出去了,叫各寨头人支派石匠和杂工。家丁们也从碉房里给叫了出来,土司下令把地牢里的犯人再集中一下,腾出地方来放即将到手的大量银子。要把三个牢房里的人挤到另外几个牢房里去,实在是挤了一些。有个在牢里关了二十多年的家伙不高兴了。他问自己宽宽敞敞地在一间屋子里呆了这么多年,难道遇上了个比前一个土司还坏的土司吗?
这话立即就传到楼上了。
土司抿了口酒说:"告诉他,不要倚老卖老,今后会有宽地方给他住。"
麦其就会有别的土司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那么多银子,麦其家就要比历史上最富裕的土司都要富裕了。那个犯人并不知道这些,他说:"不要告诉我明天是什么样子,现在天还没有亮,我却看到自己比天黑前过得坏了。"
土司听了这话,笑笑说:"他看不到天亮了,好吧,叫行刑人来,打发他去个绝对宽敞的地方吧。"
这时,我的眼皮变得很沉重了。就是用支房子的柱子也支不住它。这是个很热闹的夜晚,可我连连打着呵欠,母亲用很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可我连声对不起也不想说。这个时候,就连侍女卓玛也不想送我回房里睡觉。但她没有办法,只好陪我回房去了。我告诉她不许走开,不然,我一个人想到老鼠就会害怕。她掐了我一把,说:"那你刚才怎么不想到老鼠。"
我说:"那时又不是我一个人,一个人时我才会想起老鼠。"她忍不住笑了。我喜欢卓玛。我喜欢她身上母牛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来自她的胯下和胸怀。我当然不对她说这些。那样她会觉得自己了不起。我只是指出,她为了土司家即将增加的银子而像父亲他们那样激动没有必要。因为这些银子不是她的。这句话很有效力,她在黑暗里,站在床前好长时间,叹了口气,衣服也不脱,就便着我睡下了。
早上起来,那个嫌挤的犯人已经给杀死了。
凡是动了刑,杀了人,我们家里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气氛。看上去每个人都是平常的那种样子。土司在吃饭前大声咳嗽,土司太太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特别经不起震动,不那样心就会震落到地上。哥哥总是吹他的饭前口哨。今天早上也是一样,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总有不太自然的地方。我们不怕杀人,但杀了之后,心头总还会有点不太了然的地方。说土司喜欢杀人,那是不对的。土司有时候必须杀人。当百姓有不得已的事,当土司也是一样。如果不信,你就想想要是土司喜欢杀人,为什么还要养着一家专门的行刑人。如果你还不相信,就该在刚刚下令给行刑人后,到我们家来和我们一起吃一顿饭。就会发现这一顿饭和平常比起来,喝的水多,吃的东西少,肉则更少有人动,人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一片两片。
只有我的胃口不受影响,这天早上也是一样。
吃东西时,我的嘴里照样发出很多声音。卓玛说,就像有人在烂泥里走路。母亲说,简直就是一口猪,叭叽叭叽。我嘴里的声音就更大了。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母亲立即说:"你要一个傻子是什么样子?"父亲就没有话说了。但一个土司怎么能够一下就没有话说了呢。过了一会儿,土司没好气地说:''汉人怎么还不起来。汉人都喜欢早上在被子里猫着吗?"
我母亲是汉人,没事时,她总要比别人多睡一会儿,不和家里人一起用早饭。土司太大听了这话只是笑了一下,说:''你不要那样,银子还没有到手呢。你起那么早,使劲用咳嗽扯自己的心肺,还不如静悄悄地多睡一会儿。"
碰上这样的时候,谁要是以为土司和太太关系不好,那就错了。他们不好的时候,对对方特别礼貌,好的时候,才肯这样斗嘴。
土司说:"你看,是我们的语言叫你会说了。"父亲的意思是,一种好的语言会叫人口齿伶俐,而我们的语言正是这样的语言。
土司太太说:"要不是这种语言这么简单,要是你懂汉语,我才会叫你领教一张嘴巴厉害是什么意思。"
卓玛贴着我的耳朵说:"少爷相不相信,老爷和太太昨晚那个了。"
我把一大块肉吞下去,张开嘴嘿嘿地笑了。
哥哥问我笑什么。我说:"卓玛说她想屙尿。"
母亲就骂:"什么东西!"
我对卓玛说:"你去屙吧,不要害伯。"
被捉弄的侍女卓玛红着脸退下去,土司便大笑起来:"哎呀;我的傻子儿子也长大了!"他吩咐哥哥说:"去看看,支差的人到了没有,血已经流了,今天不动手会不吉利的。"
第四章
12.客人
官寨地下三间牢房改成了两大间库房。一间装银子,一间装经黄特派员手从省里的军政府买来的新式枪炮。
黄特派员带走了大量的鸦片,留下几个军人操练我们的士兵。官寨外那块能播八百斗麦种的大地成了操场。整整一个冬天都喊声动地,尘土飞扬。上次出战,我们的兵丁就按正规操典练习过队列和射击。这次就更像模像样了。土司还招来许多裁缝,为兵丁赶制统一眼装:黑色的宜贡呢长袍,红黄蓝三色的十字花毡色镶边,红色绸腰带,上佩可以装到枪上的刺刀。初级军官的镶边是赖皮,高一级是豹皮。最高级是我哥哥旦真贡布,他是总带兵官,衣服镶边是一整头孟加拉虎皮。有史以来,所有土司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支装备精锐的整齐队伍。
新年将到,临时演兵场上的尘土才降落下去。
积雪消融,大路上又出现了新的人流。
他们是相邻的土司,带着长长的下人和卫队组成的队伍。
卓玛叫我猜他们来干什么。我说,他们来走亲戚。她说,要走亲戚怎么往年不来。
麦其家不得不把下人们派到很远的地方。这样,不速之客到来时,才有时间准备仪仗,有时间把上好的地毯从楼上铺到楼下,再用次一些的地毯从楼梯口铺到院子外面,穿过大门,直到广场上的拴马桩前。小家奴们躬身等在那里,随时准备充当客人下马的阶梯。
土司们到来时,总带有一个马队,他们还在望不见的山馆里,马脖子上的泽铃声就叮叮吟吟的,从寒冷透明的空气里清晰地传来。这时,土司一家在屋里叫下人送上暖身的酥油茶,细细啜饮,一碗,两碗,三碗。这样,麦其土司一家出现在客人面前时脸上总是红红地闪着油光,与客人们因为路途劳累和寒冷而灰头土脸形成鲜明对照。那些远道而来的土司在这一点上就已失去了威风。起初,我们对客人们都十分客气,父亲特别叮嘱不要叫人说麦其家的人一副暴发户嘴脸。可是客人们就是要叫我们产生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们带着各自的请求来到这里,归结起来无非两种。
一种很直接,要求得到使麦其迅速致富的神奇植物的种子。
一种是要把自己的妹妹或女儿嫁给麦其土司的儿子,目的当然还是那种子。
他们这样做的唯一结果是使想谦虚的麦其一家变得十分高傲。凡是求婚的我们全部答应了。哥哥十分开心地说:"我和弟弟平分的话,一人也有三四个了。"
父亲说:"咄!"
哥哥笑笑,找地方摆弄他心爱的两样东西去了:枪和女人。
而这两样东西也喜欢他。姑娘们都以能够亲近他作为最大的荣耀。枪也是一样。老百姓们有一句话,说枪是麦其家大少爷加长的手,长枪是长手,短枪是短手。和这相映成趣的是,人们认为我不会打枪,也不了解女人的妙处。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冬天里,麦其家把所有前来的土司邻居都变成了敌人。因为他们都没有得到神奇的罂粟种子。
于是,一种说法像闪电般迅速传开,从东向西,从南向北。虽然每个土司都是中国的皇帝所封,现在他们却说麦其投靠中国人了。麦其家一夜之间成了藏族人的叛徒。
关于给不给我们的土司邻居们神奇的种子,我们一家,父亲,母亲,哥哥三个聪明人,加上我一个傻子,进行过讨论。他们是正常人,有正常的脑子,所以一致反对给任何人一粒种子。而我说,又不是银子。他们说,咄,那不就是银子吗?!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没有叫我把话说完。我是想说,那东西长在野地里,又不是像银子一样在麦其官寨的地下室里。
我把下半句话说完:"风也会把它们吹过去。"
但是没有人听我说话,或者说,他们假装没有听到我这句大实话。侍女卓玛勾勾我的手,叫我住口,然后再勾勾我的手,我就跟她出去了。她说:"傻瓜,没有人会听你的。"
我说:"那么小的种子,就是飞鸟翅膀也会带几粒到邻居土地上去。"一边说一边在床边撩起了她的裙子。床开始吱吱摇晃,卓玛应着那节奏,一直在叫我,傻瓜,傻瓜,傻……瓜……。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瓜,但于这事能叫我心里痛快。干完之后,我的心里就好过多了。我对卓玛说:"你把我抓痛了。"
她突然一下跪在我面前,说:"少爷,银匠向我求婚了。"
泪水一下流出了眼眶,我听见自己用很可笑的腔调说:"可我舍不得你呀。"
他们正常人在议事房里为了种子伤脑筋。我在卓玛的两个乳房中间躺了大半天。她说,虽然我是个傻子,但服侍一场能叫我流泪也就知足了。她又说,我舍不得她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过别的女人。她说,你会有一个新的贴身侍女。这时的我就像她的儿子一样,抽抽咽咽地说:"可是我舍不得你呀。"
她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她不能跟我一辈子,到我真正懂得女人的时候,就不想要她了。她说:"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姑娘,她配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第二天,我对母亲说,该叫卓玛出嫁了。
母亲问我是不是那个下贱女人对我说了什么。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但却用无所谓的,像哥哥谈起女人时的口气说:"我是想换个和我差不多的女人了。"
母亲的泪水立即就下来了,说:"我的傻儿子,你也终于懂得女人了。"
第四章
13.女人
桑吉卓玛没有说错,他们立即给我找来一个贴身侍女。一个小身子,小脸,小眼睛,小手小脚的姑娘。她垂手站在我面前,不哭也不笑。她的身上没有桑吉卓玛那样的气味。我把这个发现对卓玛说了。
即将卸任的侍女说:"等等吧,跟你一阵,就有了。那种气味是男人给的。"
我说:"我不喜欢她。"
母亲告诉我这个姑娘叫塔挪。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两个字要是一个姑娘的名字,也不该是眼前这一个。好在,她只是作我的贴身侍女,而不是我正式的妻子,犯不着多挑剔。我问小手小脚的姑娘是不是叫塔娜。她突然就开口了。虽然声音因为紧张而战抖,但她终究是开口了。她说:"都说我的名字有点怪,你觉得怪吗?"
她的声音很低,但我敢说隔多远都能听到。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女才会有这样的声音。而她不过是一个马夫的女儿,进宫寨之前,一直住在一座低矮的屋子里。她妈妈眼睛给火塘里的烟熏出了毛病。七八岁时,她就每天半夜起来给牲口添草。直到有一天管家拐着腿走进她们家,她才做梦一样,到温泉去洗了澡,穿上崭新的衣服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只来得及问了她这么一句话,就有下人来带她去休浴更衣了。
我有了空便去看卓玛。
我的姑娘,她的心已经飞走了。我看见她的心已经飞走了。
她坐在楼上的栏杆后面绣着花,口里在低声哼唱。她的歌与爱情无关但心里却充满了爱情。她的歌是一部叙事长诗里的一个段落:
她的肉,鸟吃了,咯吱,咯吱,
她的血,雨喝了,咕咚;咕咚,
她的骨头,熊啃了,嘎吱,嘎吱,
她的头发,风吹散了,一缕,一缕。
她把那些表示鸟吃,雨喝,熊啃,风吹的象声词唱得那么逼真,那么意味深长,那么一往情深。在她歌唱的时候,银匠的子敲出了好听的节奏。麦其家有那么多银子,银匠有的是活干。大家都说银匠的活干得越来越漂亮了。麦其土司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家伙。所以当他听说侍女卓玛想要嫁给银匠的时候,说:"不枉跟了我们一场,眼光不错,眼光不错嘛!"
土司叫人告诉银匠,即使主子喜欢他,如果他要了侍女卓玛,他就从一个自由人变为奴隶了。银匠说:"奴隶和自由人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辈子在这院子里干活。"
他们一结合,卓玛就要从一身香气的侍女,变成脸上常有锅底灰的厨娘,可她说:"那是我的命。"
所以,应该说这几天是侍女卓玛,我的男女之事的教师的最后的日子了。在这一点上,土司太太体现出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最大的仁慈。卓玛急着要下楼。太太对她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不会再有这样待嫁的日子了。土司太太找出些东西来,交到她手上,说:"都是你的了,想绣什么就给自己绣点什么吧。"
每天院子里银匠敲打银子,加工银器的声音一响起来,卓玛就到走廊上去坐着唱歌和绣花了。银匠的锤子一声声响着,弄得她连回头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了。我的傻子脑子里就想,原来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她们很轻易地就把你忘记了。我新得到的侍女塔娜在我背后不断摆弄她纤纤细细的手指。而我在歌唱的卓玛背后咳嗽,可是她连头也不回一下,还是在那里歌唱。什么嘎吱嘎吱,什么咕咚咕咚,没完没了。直到有一天银匠出去了,她才回过头来,红着脸,笑着说:"新女人比我还叫你愉快吧?"
我说我还没有碰过她。
她特别看了看塔娜的样子,才肯定我不是说谎,虽然我是爱说谎话的,但在这件事上没有。她的泪水流下来了,她说:"少爷呀,明天我就要走了,银匠借马去了。"她还说,"往后,你可要顾念着我呀!"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梦里,就听到卓玛的歌唱般的哭声。出去一看,是银匠换了新衣服,上楼来了。桑吉卓玛哭倒在太太脚前。她说的还是昨天对我说过的那两句话。太太的眼圈也红了,大声说:"谁敢跟你过不去,就上楼来告诉我。"土司太太又转身对下人们吩咐:"以后,卓玛要上楼来见我和小少爷,谁也不许拦着!"
下人们齐声回答:"呵呀!"
银匠躬起身子,卓玛趴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他们一级楼梯一级楼梯地走下去了。两个男仆手里捧着土司赏给的嫁妆,两个女仆手里捧着的则是土司太太的赏赐了。桑吉卓玛在下人们眼里真是恩宠备至了。
银匠把他的女人放上马背,自己也一翻身骑了上去,出了院门在外面的土路上飞跑,在晴朗的冬日天空里留下一溜越来越高,越来越薄的黄尘。他们转过山不见了。院子里的下人们大呼小叫。我听得出他们怪声怪气叫唤里的意思。一对新人要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在太阳底下去于那种事。听说好身手的人,在马背上就能把那事干了。我看见我的两个小厮也混在人群里。索郎泽郎张着他的大嘴嗬嗬地大呼小叫。小尔依站在离人群远一些的地方,站在广场左上角他父亲常常对人用刑的行刑柱那里,一副很孤独很可怜的样子。殊不知,我的卓玛被人用马驮走了,我的心里也一样地孤独,一样地凄凉。我对小尔依招招手,但他望着马消失的方向,那么专注,不知道高楼上有一个穿着狐皮轻裘的人比他还要可怜。马消失的那个地方,阳光落在柏树之间的枯草地上,空空荡荡。我心里也一样地空空荡荡。
马终于又从消失的地方出现了。
人群里又一次爆发出欢呼声。
银匠把他娇媚的新娘从马背上接下来,抱进官寨最下层阴暗的,气味难闻的小房间里去了。院子里,下人们唱起歌来了。他们一边歌唱一边于活。银匠也从屋子里出来,干起活来。锤子声清脆响亮,叮咣!叮咣!叮叮咣咣!
小手小脚,说话细声细气的塔娜在我身后说:"以后我也要这样下楼,那时,也会这样体面风光吗?"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那时,少爷也会这样难过吗?"
她这种什么都懂的口吻简直叫我大吃一惊。我说:"我不喜欢你知道这些。"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可我知道。"
我问是哪个人教给她的,是不是她的母亲。她说:"一个瞎子会教给我这些吗?"口吻完全不是在说自己的母亲,而是用老爷的口气说一个下人。到了晚上,下人们得到特许,在院子里燃起大大的火堆,喝酒跳舞。我趴在高高的栏杆上,看到卓玛也在快乐的人群中间。夜越来越深,星光就在头顶闪耀。下面,凡尘中的人们在苦中作乐。这时,他们一定很热,不像我顶不住背上阵阵袭来的寒气而不住地战抖。等回到屋里,灯已经灭了。火盆里的木炭幽幽地燃烧。我在火边烤热了身子。塔娜已经先睡了,赤裸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我看到她光滑的细细的颈项和牙齿。她的眼睛睁开了。我又看到她的眼睛,幽幽闪光,像是两粒上等宝石。我终于对她充满了欲望,身子像是被火点着了一样。我叫了一声:"塔娜。"唇齿之间都有了一种特别震颤的感觉。
小女人她说:"我冷啊。"
滚到我怀里来的是个滑溜溜凉沁沁的小人儿:小小的腰身,小小的屁股和小小的乳房。过去,我整个人全都陷在卓玛的身子里,现在,是她整个地被我的身子覆盖了。我实岁十四,虚岁十五,已经长大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我问她还冷不冷。她嘻嘻地笑着,说很热。真的,她的身子一下变得滚烫滚烫了。在桑吉卓玛身上,我常常是进去了还以为自己停在外边。在塔娜身上,我就是进不去。刚要进去,这个小蹄子她就叫得惊心动魄。我要离开,她一双手又把人紧紧拥住了。这样一来一往,一来一往,山上、河边、树上的鸟儿都吱吱喳喳叫起来了,天快要亮了。塔娜叫我不要管她,我这才一狠心进去了。我感到了女人!我感到自己怎样把一个女人充满了!小女人真好!小女人真好!!!我感觉到自己在小女人里面迅速地长大。世界无限度膨胀。大地在膨胀,流水滑向了低处。天空在膨胀,星星滑向了两边。然后,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坍塌了。这时,天亮了。塔娜从身子下面抽出一张白绸巾,上面是鲜红的斑斑血迹,塔娜在我面前晃动着它,我知道那是我的功绩,咧嘴笑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而且一觉就睡到了晚上。醒来时,母亲坐在我床头。她的笑容说明她承认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一个懂得男女之事的大人了。殊不知在这以前,我就已经是了。但说老实话,这一次才像是真的。
我从被子里抽出手来:"给我一点水。"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夜之间就变了:浑厚,有着从胸腔里得到的足够的共鸣。
母亲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把她的手放在儿子头上。而是回头对塔娜说:"他醒了,他要水喝。给他一点淡酒会更好一些。"
塔娜端过洒来,酒浆滑下喉咙时的美妙感觉是我从没有体会过的。母亲又对塔娜说:"少爷就交到你手里了,你要好好服侍他。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可他也有不傻的地方。"
塔娜羞怯地笑了,用很低,但人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回答说:"是。"土司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串项链挂在她脖子上。母亲出去后,我以为她会向我保证,一定要听从土司太太的吩咐好好服侍我。可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说:"今后,你可要对我好啊。"
我只好说:"我将来要对你好。"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说:"我已经答应你了。你还有什么话吗?"
她问:"我漂亮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老实话,我不会看女人漂不漂亮,要是这样就是傻子,那我是有点傻。我只知道对一个人有欲望或没有欲望。只知道一个女人身上某些部位的特别形状,但不知道怎样算漂亮,怎样又算不漂亮。但我知道我是少爷。我高兴对她说话就对她说话。不高兴说就不说。所以,我就没有说话。
我决定起床和大家一起吃晚饭。
晚饭端上来之前,哥哥拍拍我脑袋,父亲送给我好大一颗宝石。塔娜像影子一样在我身后,我坐下,她就跪在我身后侧边点。我们的饭厅是一个长方形屋子。土司和太太坐上首,哥哥和我分坐两边。每人坐下都有软和的垫子,夏天是图案美丽的波斯地毯。冬天,就是熊皮了。每人面前一条红漆描金矮几。麦其家种鸦片发了大财,餐具一下提高了档次。所有用具都是银制酒杯换成了珊瑚的。我们还从汉人地方运来好多蜡,从汉人地方请来专门的匠人制了好多蜡烛。每人面前一只烛台,每只烛台上都有好几支蜡烛在闪烁光芒。且不说它们发出多么明亮的光芒,天气不太冷时,光那些蜡烛就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我们背后的墙壁是一只又一只壁橱,除了放各式餐具,还有些稀奇的东西。两架镀金电话是英国的,一架照相机是德国的,三部收音机来自美国,甚至有一架显微镜,和一些方形的带提手的手电筒。这样的东西很多。我们无法给他们派上用场,之所以陈列它们就因为别的土司没有这些东西。如果有一天有种什么东西从架子上消失了,并不是被人偷走了,而仅仅是因为某土司手里,有了这种东西。最近,好几座自鸣钟就因此消失了。我们得到消息说,那个叫查尔斯的传教士离开我们这里又去了好几个土司的地面,送给他们同样的礼物。哥哥叫人下掉了两发六零炮弹的底火,摆在自鸣钟腾出来的空缺上。炮弹上面的漆闪闪发光,尾巴也算是优美漂亮。
土司一家开始用餐。
菜不多,但分量和油水很足,而且热气腾腾。下人们把菜从厨房里端来。再由我们各自身后跪着的贴身佣人递到面前。这天用完饭后,卓玛突然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大钵,跪在地板上,用一双膝盖移动到每一个主子的面前。她第一天下厨房,特别做了奶酪敬献给主子。这个卓玛再不是那个卓玛了。她身上的香气消失了,绸缎衣服也变成了经纬稀疏的麻布。她跪行到了我面前,说:"请吧,少爷。"她的声音都显得苍老了,再也唤不起我昔日的美好感觉。昨天,卓玛还是穿着光鲜衣服,身上散发着香气的姑娘。今天就成为一个下贱的使女了。她跪着为我们供上奶酪,身上散发的全是厨房里那种烟熏火燎的气息。她低声下气地说:"少爷你请。"我没有回答,但心中难过。我看着她从灯光下后退到黑暗里,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种东西从生活里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在此之前,我还以为什么东西生来就在那里,而且永远在那里。以为它们一旦出现就不会消失。麦其一家吃饱了,剔牙齿打呵欠时,贴身佣人们开始吃东西了。塔娜也吃了起来。她嚼东西的速度很快,嚓,嚓嚓,嚓嚓嚓嚓,发出的声音像老鼠。想到老鼠,我的背心一麻,差点从坐垫上跳起来。我回过头去,塔娜见我看她吃东西,慌得差点把勺子都掉到地上了。
我说:"你不要害怕。"她点点头,但看得出来她不想让我看着她吃东西。我指指肉,说:"你吃。"她吃肉,并没有老鼠吃东西的声音。我又指着盘子里的煮蚕豆:"再吃点这个。"她把几颗蚕豆喂进嘴里,这回,不管她把小嘴闭得有多紧,一动牙齿,就又发出老鼠吃东西的声音来了,嚓嚓,嚓嚓嚓嚓。我看着她笑起来,塔娜一害怕,这回,她手里的勺子真正掉到了地上。
我大声说:"我不怕老鼠了!"
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说头上的天空不在了一样。我又大声说:"我、不、怕、老、鼠、了!"
人们仍然沉默着,"我就指着塔娜说:"她吃东西就像老鼠一样,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嚓嚓嚓嚓嚓嚓嚓……。"
人们仍然存心要我难堪似地沉默着。
连我都要怀疑自已是不是真不害怕老鼠了。父亲突然大笑起来,他说:"儿子,我知道你说的话是真的。"然后,他又用人人都可以听到的小声对土司太太说:"男人为什么要女人,女人能叫男人变成真正的男人,他自己把自己的毛病治好了。"
回到房里,塔娜问:"少爷怎么想起来的。"
我说:"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不生气吧?"
她说她不生气,喂马的父亲就说过她像一只老鼠。每当下面有好马贡献给土司,还有点诧槽的时候,她父亲总是叫她半夜起来去上料,说,她像只小老鼠,牲口不会受惊。我们上床,要了一次,完了之后,她一边穿内衣,一边嘻嘻地笑起来了。她说这件事这么好,那些东西它们为什么不于呢。我问她哪些东西。她说,那些母马,还有她的母亲,总是不愿意于这种事情。我再要问她,她已经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睡着了。我吹灭了灯。平常,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是在暗处,我一下子就会睡着的。但这一天有点不一样。灯灭了。我听到风呼呼地从屋顶上刮过。那感觉好像一群群大鸟从头顶不断飞过。
早上,母亲看着我发青的眼眶说:"昨天又没有睡好?"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不想她去怪塔娜。就说我昨天晚上失眠了。太太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就是风从屋顶上过去时的声音叫人心烦。土司太太就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她说,"孩子,就算我们是土司也不能叫风不从屋顶上吹过。"
我问她:"卓玛她不知道要那样吗?"
她笑了,说:"我知道不会是风的事那么简单嘛。你说卓玛不知道要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要穿那么破的衣服,身上那么多灰土和不好的气味?"
"她知道。"
"那她为什么还要下去?"
母亲的口吻一下变得冷酷了,说:"因为她终究要下去。早下去还能找到男人,晚下去连人都没有了。"
我们正在说话,管家进来通报,我的奶娘回来了。奶娘德钦莫措和一批人去西藏朝佛,一去就是一年,说老实话,我们都把她忘记了。一个人在人们已经将她忘记时回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以前的一切都已经在遗忘中给一笔勾销了。她刚走时,我们都还说起过她。都说,老婆子会死在朝佛路上。临走时,我们给她准备了五十个银元的盘缠。但她只要五个。她很固执,叫她多拿一个都不肯。她说,她要到五个庙子,一个庙子献上一枚就够了,佛要的是一个穷老婆子的心,而不是一个穷老婆子的钱。问她为什么只去五个庙子,她说,因为她一生只梦见过五个庙子。至于路上,她说,没有哪个真心朝佛的人会在路上花钱,她说,再有钱的人也不会在路上花钱。她说的是事实。一般认为,路上不乞讨,不四处寻求施舍,那样的朝佛就等于没朝。这也就是我们这些土司下不了决心去拉萨朝佛的若干原因之一.早先有一个麦其土司去了,结果手下的一大帮人都回来了,独独他自己没有回来。土司是最不能吃苦的。我的奶娘德钦莫措走后,我们就渐渐将她忘记了。这说明我们都不喜欢她。她跨进内来,简直叫人大吃一惊。这一路山高水寒,她一个老婆子不但走过来了;原来弓着的腰直了,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也少了许多。我们面前再不是原来那个病歪歪的老婆子。一个脸膛黑红,身材高大的妇人从门外走进来。她对着我的脸颊亲了一口,带给我好多远处的日子和地方的味道。
她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就更大了:"太太,我想死少爷了!"
太太没有说话。
她又说:"太太,我回来了。我算了算,昨天快到的时候就算过了,我走了整整一年零十四天。"
太太说:"你下去休息吧。"但她却置若阁闻。她流了一点眼泪,说:"想不到少爷都能用贴身侍女,长成大人了。"
太太说:"是啊,他长大了,不要人再为他操心了。"
可是奶娘说:"还是要操心的,孩子再大也是孩子。"她要看看塔娜,太太叫人把她传来。老婆子摸摸她的脸,摸摸她身上的骨头,直截了当地说:"她配不上少爷。"
太太冷下脸来:"你的话太多了,下去吧。"
奶娘嘴张得大大的,回不过神来。她不知道大家都以为她会死在路上,所以,早就将她忘记了。当大家都把她忘记了时,她就不该再回来了。她不知道这些,她说:"我还要去看看老爷和大少爷呢,我有一年零十四天没有看到他们了。"
太太说:"我看,就不必了。"
老婆子又说:"我去看看桑吉卓玛那个小蹄子。"
我告诉她,桑吉卓玛已经嫁给银匠曲扎了。看来朝佛只是改变了她的样子,而没有改变她的脾气。她说:"这小蹄子一直想勾引少爷呢,好了,落到这个下场了。"
弄得我也对她喊道:"你这巫婆滚下楼去吧!"
还是叫这不重要的人的故事提前结束了吧。
我趁着怒火没有过去,发出了我一生里第一个比较重要的命令。我叫人把奶娘的东西从楼上搬下去。叫她永远不能到官寨里三楼以上的地方。我听见她在下面的院子里哭泣。我又补充说,在下面给她一个单独的房间,一套单独的炊具,除了给自己做饭之外,不要叫她做别的事情。看来我这个命令是符合大家心意的。不然的话,父亲,母亲,哥哥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出来将其推翻。老婆子在下面闲着没事,整天在那些干活的家奴们耳边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和她朝佛路上的事情。我知道后又下了一道补充前一个命令的命令。叫她只准讲朝佛路上的事,而不准讲少爷小时候的事。这命令她不能不执行。当我看到她头上的白发一天多过一天,也想过要收回成命。但我看见她不断对我从高处投射到院子里的影子吐唾沫,便打消了这个慈悲的念头。
后来,到她老得忘了向我的影子吐口水,我也不再把她放到心上了。她的死,我都是过了一年时间才知道的。即使这样,人们还是说,麦其家对得起傻瓜儿子的奶娘。
我想也是。
天晴时,我望着天上的星星这样想,天气不好的夜里,我睡在床上,听着轰轰然流向远方的河水这样想。后来我不再想她了,而去想那个不被土司接纳的新派僧入翁波意西。他有一头用骡子换来的毛驴,他有一些自己视为奇珍的经卷,他住在一个山洞里面。
等到风向一转,河岸上柳枝就变青,就开出了团团的绒花,白白的柳絮被风吹动着四处飞扬。是啊,春天说来就来,来得比冬天还快。
第四章
14.人头
就为了些灰色的罂粟种子,麦其土司成了别的土司仇恨的对象。
一个又一个土司在我们这里碰壁,并不能阻止下一个土司来撞一撞运气。近的土司说,我们联合起来一起强大了,就可以叫别的土司俯首称臣,称霸天下。麦其土司的回答是,我只想叫自己和百姓富有,没有称霸的想法。远的土司说,我们中间隔着那么宽的地方,就是强大起来,你们也可以放心。麦其土司说:"对一个巨人来说,没有一道河流是跨不过去的。"
春天到来了,父亲说:"没有人再来了。"
哥哥提醒父亲:"还有一个土司没有露面呢。"
麦其土司扳了半天指头,以前连麦其在内是十八家土司。后来被汉人皇帝灭掉三家。又有兄弟之间争夺王位而使一个土司变成了三个。有一个土司无后,结果是太太和管家把疆土一分为二,结果,连麦其家在内,还是十八家土司。前前后后已经来了十六家土司,没有来的那一家是不久前才跟我们打了仗的汪波土司。父亲说:"他们不会来,没那个脸。"
哥哥说:"他们会来。"
"如果为了那么一点东西就上仇人的门,他就不是藏族人。那些恨我们的土司也会看不起他。"
"天哪,父亲你的想法多么老派。"
"老派?老派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不一定弓着腰到我们面前来,他可以用别的办法。"
父亲叫道:"他是我手下的败将,难道他会来抢?他的胆子还没有被吓破吗?"其实,麦其土司已经想到儿子要对他说什么了。他感到一阵几乎是绝望的痛楚,仿佛看到珍贵种子四散开去,在别人的土地上开出了无边无际的花朵。
我都感到了父亲心头强烈的痛苦,尝到了他口里骤然而起的苦味,体会到了他不愿提起那个字眼的心情。我们都知道土司们都会那样干的,而我们根本没法防范。所以,你去提一件我们没有办法的事情,除了增加自己的痛苦外,没有什么用处。
聪明的哥哥在这个问题上充分暴露出了聪明人的愚蠢。他能从简单的问题里看出别人不会想到的复杂。这一天我们未来的麦其土司也是这样表现的。他得意洋洋地说:"他们会来偷!"那个字效力很大,像一颗枪弹一样击中了麦其土司。但他并没有对哥哥发火,只是问:"你有什么办法吗?"
哥哥有办法,他要土司下令把婴粟种子都收上来,播种时才统一下发。土司这才用讥讽的语调说:"已经快下种了,这时把种子收上来,下面的人不会感到失去信任了吗?再说,如果他们要偷,应该早就得手了。我告诉你,他们其实还可以用别的手段,比如收买。"
未来的土司望着现在的土司,说不出话来。
面对这种尴尬局面,土司太太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神情。
土司又说:"既然想到了,还是要防范一下,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母亲对哥哥笑笑:"这件事你去办了就是,何必烦劳你父亲。"
未来的土司很卖力地去办这件事情。
命令一层层用快马传下去,种子一层层用快马传上来。至于有多少隐匿,在这之前有没有落一些到别的土司手里,就不能深究了。正在收种子时,英果洛头人抓住了偷罂粟种子的贼。他们是汪波土司的人。头人派人来问要不要送到土司官寨来。哥哥大叫道:"送来!怎么不送来?!我知道他们会来偷。我知道他们想偷却没有下手。送来,叫行刑人准备好,叫我们看看这些大胆的贼人是什么样于吧!"
行刑人尔依给传来了。
官寨前的广场是固定的行刑处。
广场右边是几根拴马桩,广场左边就立着行刑拄;行刑柱立在那里,除了它的实际用途以外,更是土司权威的象征。行刑柱是一根坚实木头,顶端一只漏斗,用来盛放毒虫,有几种罪要绑在柱子上放毒虫咬。漏斗下面一道铁箍,可以用锁从后面打开,用来固定犯人的颈项。铁箍下面,行刑柱长出了两只平举的手臂,加上上面那个漏斗,远远看去,行刑柱像是竖在地里吓唬鸟儿的草人,加强了我们官寨四周田园风光的味道。其实那是穿过行刑柱的一根铁棒,要叫犯人把手举起来后就不再放下。有人说,这是叫受刑人摆出向着天堂飞翔的姿态。靠近地面的地方是两个铁环,用来固定脚跟。行刑柱的周围还有些东西:闪着金属光泽的大圆石头,空心杉木挖成的槽子,加上一些更小更零碎的西,构成了一个奇特的景致,行刑柱则是这一景观的中心。这个场景里要是没有行刑人尔依就会减少许多意味。
现在,他们来了,老尔依走在前面,小尔依跟在后头。
两人都长手长脚,双脚的拐动像蹒跚的羊,伸长的脖子转来转去像受惊的鹿。从有麦其土司传承以来,这个行刑人家便跟着传承。在几百年漫长的时光里,麦其一家人从没有彼此相像的,而尔依们却一直都长得一副模样,都是长手长脚,战战兢兢的样子。他们是靠对人行刑鞭打,残缺肢体,用各种方式处死为生的。好多人都愿意做出这个世界上没有尔依一家的样子。但他们是存在的,用一种非常有力量的沉默存在着。行刑人向着官寨前的广场走来了。老尔依背着一只大些的皮袋,尔依背着一只小些的皮袋。我去过行刑人家里,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小尔依看到我,很孩子气地对我笑了一下,便弯下腰做自己的事情了。皮袋打开了,一样样刑具在太阳下闪烁光芒。偷种子的人给推上来,这是一个高大威武的家伙,差点就要比行刑柱还高了。看来,汪波土司把手下长得最好的人派来了。
皮鞭在老尔依手里飞舞起来。每一鞭子下去,刚刚落到人身上,就像蛇一样猛然一卷,就这一下,必然要从那人身上撕下点什么,一层衣服或一块皮肤。这个人先受了二十鞭子。每一鞭子都是奔他腿下去的,老尔依收起鞭子,那家伙的腿已经赤裸裸地没有任何一点东西了。从鞭打的部位上,人们就可以知道行刑柱上是一个贼人。那人看看自己的双腿,上面的织物没有了,皮肉却完好无损。他受不了这个,立即大叫起来:"我是汪波土司的手下!我不是贼,我奉命来找主子想要的东西!"
麦其家的大少爷出场了,他说:"你是怎么找的,像这样大喊大叫着找的吗?还是偷偷摸摸地找?"
人群里对敌方的仇恨总是现成的,就像放在仓库里的银子,要用它的时候它立即就有了。大少爷话音刚落,人们立即大叫:"杀!杀!杀死他!"
那人叹息一声:"可惜,可惜呀!"
大少爷问:"可惜你的脑袋吗?"
"不,我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那也免不了你的杀身之祸。"
汉子朗声大笑:"我来做这样的事会想活着回去吗?"
"念你是条汉子,说,有什么要求,我会答应的。"
"把我的头捎给我的主子,叫他知道他的人尽忠了。我要到了他面前才闭上眼睛。"
"是一条好汉,要是你是我的手下,我会很器重你。"
那人对哥哥最后的请求是,送回他的头时要快,他说不想在眼里已经没有一点光泽时才见到主子。他说:"那样的话,对一个武士太不体面了。"大少爷吩咐人准备快马。之后的事就很简单了。行刑人把他的上身解开,只有脚还锁在行刑柱上,这样骨再硬的人也不得不往下跪了。行刑人知道大少爷英雄惜英雄,不想这人多吃苦,手起刀落,利利索索,那头就碌碌地滚到地上了。通常,砍掉的人头都是脸朝下,啃一口泥巴在嘴里。这个头却没有,他的脸向着天空。眼睛闪闪发光,嘴角还有含讥带讽的微笑。我觉得那是胜利者的笑容。不等我把这一切看清楚,人头就用红布包起来,上了马背一阵风似地往远处去了。总觉得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哥哥笑话我:"我们能指望你那脑袋告诉我们什么?"
不等我反驳,母亲就说:"他那傻子脑袋说不定也会有一两回对,谁又能肯定他是错的?"
大少爷的脾气向来很好,他说:"不过是一个奴才得以对主子尽忠时的笑容罢了。"
聪明人就是这样,他们是好脾气的,又是互不相让的,随和的,又是固执己见的。想不到汪波土司又派人来了。这一次是两个人,我们同样照此办理。那些还是热乎乎的人头随快马驰向远处时,大少爷轻轻地说:"我看这事叫我操心了。"
汪波土司的人又来了,这次是三个人。这次,我的哥哥大笑起来,说:"汪波是拿他奴隶的脑袋和我们开玩笑,好吧,只要他有人,我们就砍吧。"
只是这三个人的脑袋砍下来,没有再送过去了。我们这里也放了快马去,但马上是信差。信很简单,致了该致的问候后,麦其土司祝贺汪波土司手下有那么多忠诚勇敢的奴隶。汪波土司没有回信,只是自己派人来把三个人头取走了。至于他们的身子就请喇嘛们做了法事,在河边烧化了事。
有这么轰轰烈烈的事情发生,简直就没有人发觉春天已经来了。
刚刚收上来的罂粟种子又分发下去,撤播到更加宽广的土地里。
第四章
15.失去的好药
家里决定我到麦其家的领地上巡行一次。
这是土司家儿子成年后必须的一课。
父亲告诉我,除了不带贴身侍女之外,我可以带想带的任何人。小小身子的塔娜哭了一个晚上,但我也没有办法。我自己点名带上的是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和将来的行刑人尔依。其他人都是父亲安排的。总管是贩子管家。十二个人的护卫小队,带着一挺机关枪和十支马枪。还有马夫,看天气的喇嘛,修理靴子的皮匠,专门查验食物里有没有毒物的巫师,一个琴师,两个歌手,一共就这么多人了。
如果没有这次出行,我都不知道麦其家的土地有多么广阔。如果不是这次出行我也体会不到当土司是什么味道。
每到一个地方,头人都带着百姓出来迎接我。在远处时,他们就吹起了喇叭,唱起了歌谣。等我们近了,人群就在我们马队扬起的尘土里跪伏下去。直到我下了马,扬一扬手,他们才一齐从地上站起来,又扬起好大一片尘土。开始时,我总是被尘土呛住。下人们手忙脚乱为我捶背,喂水。后来,我有了经验,要走到上风头,才叫跪着的人们起身。一大群人呼啦啦站起来,抖擞着衣袖,尘土却飘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下马,把马枪交给索郎泽郎。我要说他真是个爱枪的家伙,一沾到枪,他就脸上放光。他端着枪站在我的身后,呼吸都比寻常粗重多了。在我和随从们用敬献的各种美食时,他什么也不吃,端着枪站在我身后。
我们接受欢迎的地方,总是在离头人寨子不远的开阔草地我们在专门搭起的帐篷里接受跪拜,美食,歌舞,头人还要还要把手下的重要人物介绍给我。比如他的管家,下面的寨子的寨首,一些作战特别勇敢的斗士,一些长者,一些能工巧匠,然后,还有最美丽的姑娘。我对他们说些自己觉得没有意思,他们却觉得很有意思的废话。我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说这些话没有什么意思。跛子管家说,少爷不能这样说,麦其家的祝福麦其家的希望对于生活在麦其家领地上的子民来说,怎么会木重要呢。他是当着很多人对我说这话的,我想是因为他对我不够了解。于是,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住口吧,我们住在一个官寨里,可是你也不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我才对跪在面前的那些人说:"你们不要太在意我,我就是那个人人知道的土司家的傻瓜儿子。"
他们对这句话的反应是保持得体的沉默。
这些事情完了,我叫索郎泽郎坐下吃我们不可能吃完的东西:整个整个的羊腿,整壶整壶的酒,大挂大挂的灌肠。稀奇一点的是从汉地来的糖果,包在花花绿绿的纸片里面,但我已经叫小尔依提前给他留了一点。索郎泽郎吃了这些东西,心满意足地打着嗝,又端着枪为我站岗。叫他去休息他怎么也不肯。我只好对他说:"那你出去放几枪,叫尔依跟你去,给他也放一两枪。"
索郎泽郎就是放枪也把自己弄得很累。他不打死的靶子,而要打活动目标。小尔依很快就回来了,他说:"索郎泽郎上山打猎去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去。
他笑笑:"太累人了。"
我开玩笑说:"你是只对捆好的靶子有兴趣吧。"
小尔依还是笑笑。
山上响起了枪声,是我那支马枪清脆的声音。晚上,头人派出漂亮的姑娘前来侍寝。这段时间,每天,我都有一个新的女人,弄得下面的人也显得骚动不安。管家在有些地方也能得到相同的待遇。他的办法是叫人充分感到土司少爷是个傻子,这样人家就把他当成土司的代表,当成有权有势的重要人物。这样的办法是有效果的。他得到了女人,也得到了别的礼物。他太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了。有一天,我突然对管家说:"你怕不怕尔依。"
管家说:"他父亲怕我。"
我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害怕他。"
他想再从我口里问出点什么来时,本少爷又傻乎乎地顾左右而言它了。这样的巡游不但愉快,而且可以叫人迅速成长。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显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惊。可是当他们害怕了,要把我当成个聪明人来对待的时候,我的行为立即就像个傻子了。比如吧,头人们献上来侍寝的女人,我在帐篷里跟她们调情做爱。人们都说,少土司做那种事也不知道避讳吗?我的随从里就有人去解释说,少土司是傻子,就是那个汉人太太生的傻子。索郎泽郎却不为帐篷里的响声所动,背着枪站在门口。这是对我的忠诚使然。小尔依对我也是忠诚的。他带着他那种神情,那种举止,四处走动,人家却像没看见他一样。所以他知道人们在下面说些什么。我是从不问他的。当我们从一个头人的领地转向另外一个头人的领地,在长长的山谷和高高的山口,在河岸上,烈日当头,歌手们的喉咙变得嘶哑了,马队拉成长长一线时,小尔依便打马上来,清一清喉咙,那是他要对我讲听来的那些话了。小尔依清一清喉咙作为开始,说这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说了什么,都是客观冷静的叙述,不带一点感情色彩。我常对两个小厮说,你们必须成为最好的朋友。有个晚上,我不大喜欢此地头人送来的姑娘。因为她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不回答。我问是不是有人告诉她我是傻子。她噘着嘴说:"即使只有一个晚上,也要要我的人真心爱我,而少爷是不会的。"
我问她怎么知道我不会爱她。
她扭扭身子:"都说你是个傻子嘛!"
那天夜里,我站在帐篷外面,叫我的小厮跟她睡觉。我听到索郎泽郎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熊那样喘息,咆哮。他出来时,月亮升起来了。我又叫小尔依进去。小尔依在里面扑腾的声音像一条离开了水的大鱼。
早上,我对那个姑娘说:"他们两个会想你的。"
姑娘跪下来,用头碰了我的靴子。我说:"下去吧,就说你是跟少爷睡的。"
我想,这事会惹这里的头人不高兴,便对他提高了警惕,酒菜上来时,我都叫验毒师上来,用银筷试菜,用玉石试酒,如果有毒,银筷和玉石就会改变颜色。这举动使头人感到十分委屈,他精心修饰过的胡子不断地战抖,终于忍不住冲到我面前,把每一样菜都塞进了嘴里,他把那么多东西一口咽下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了。他喘过气来,说:"日月可鉴,还没有一个麦其土司怀疑过我的忠心。少爷这样,还不如杀了我。"
我想自己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但想到自己是傻子,心里立即又释然了。
跛子管家也对我说:"少爷对其他人怎么样我不管,但不可以对松巴头人这样。"
"那你们叫我带上一个验毒师干什么?"
跛子管家对头人说:"头人,你怪我吧,是我没有对少爷交待清楚。"
这顿饭松巴头人什么都没有吃。他不相信我刚才的举动是一个傻子的行为。喝餐后茶时,跛子管家坐在了他的身边。他们的眼睛不断地看我。我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管家说:"少爷是傻子,老爷和汉人太太吃了酒生的嘛。"
头人说:"可谁又能保证他背后没有聪明人在捣鬼?"
管家笑了,说:"你说什么?你说他背后会有聪明人?笑死我了。你看看他背后那两个,背马枪的那个,还有脸像死人的那个,就是他的亲信,他们是聪明人吗?"
我想,这个松巴头人既然他对麦其家非常忠诚,那么,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我想要他高兴一下。便大声宣布,明天我们不走了,多在松巴头人家呆一天。弥补无意中对他造成的伤害。松巴头人的老脸上立即放出了光彩。我很高兴自己做出了使主人高兴的决定。
而我立即又叫他们吃惊了。
我宣布:"明天我们在这里围猎。"帐房里嗡一下,陡起的人声像一群马蜂被惊了。
小尔依在我耳边说:"少爷,春天不兴围猎。"
天哪,我也想起来了。这个季节,所有走兽都在怀胎哺乳,这时候伤一条性命,就是伤了两条乃至更多条生命。所以,这时严禁捕猎。而我竟然忘记了这条重要的规矩。平时,人们认为我是个傻子,我还有种将人愚弄了的得意,但这回,我知道自己真是个傻子。而我必须坚持,否则,就连一个傻子都不是了。围猎刚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是在敷衍我。那么多人,那么多狗,却只包围了一条又短又窄的小山沟。就这样,还是跑出来了好多猎物。枪声很激烈,但没有一头猎物倒下。我只好自己开枪,打死两只獐子后,我也转身对着树丛射击了。
围猎草草结束,我吩咐把打死的东西喂狗。
下山的路上,我心里有点难过。
松巴头人和我走在一起。现在,他相信我的脑子真有问题了。松巴头人是好人。他要我原谅他。他说:"我一个老头子为什么要对你那样?少爷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想说我是一个傻子嘛。但看他一脸诚恳,就把那句话咽回去,只说:"有时,我也不这样。"
头人见我如此坦白,连说:"我知道,我知道。"他要供献给我一种药物,要我答应接受。我答应了。
头人献的是种五额六色的丸药。说是一个游方僧人献给他的,用湖上的风,和神山上的光芒炼成。真是一个奇怪的方子。
离开松巴头人辖地那一天的路特别长。烈日晒得脑子像个蜂巢一样嗡嗡作响。我寂寞无聊,忍不住好奇心,取出一九药丢进嘴里。我本以为里面的光会剑一样把我刺穿,风会从肚子里陡然而起,把我刮到天上。但我尝到的是满口鱼腥。接着,像是有鱼在胃里游动。于是,就开始呕吐。吐了一次又一次。吐到后来,便尝到了自己苦胆的味道。跛子管家抚着我的背说:"难道少爷防范他是对的,这老家伙真对少爷下了毒手?"
"他对一个跛子和一个傻子下毒有什么好处?"我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把药悄悄扔到路边草丛里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丸药真的十分珍贵。要是把它们全吃下去,我的毛病肯定就好了。但我命该如此。我把松巴头人献上的灵药丢了。
第四章
16.耳朵开花
用了整整一个春季,我们才巡游了麦其家领地的一半。
夏天开始时,我们到达了南方边界。接下来,就要回头往北去了。管家告诉我,到秋天各处开镰收割时,巡游才结束。
眼下,我们所在的南方边界,正是麦其和汪波两个地方。在这里,我见到家里派来的信差。土司要我在边界上多待些时候。土司的用意十分清楚。他想叫汪波土司袭击我们一个傻子少爷和一个跛子管家带领的小小队伍。对方并不傻,他们不愿意招惹空前强大的麦其土司,不想给人借口。我们甚至故意越过边界,对方的人马也只在暗出跟踪,决不露面。
这天早上下雨,跛子管家说,今天就不去了,反正下手。大家正好休息一天,明天,我们就要上路往北边去了。
雨渐渐沥沥地下着,马夫叮叮咣咣地给马儿换蹄铁。侍卫们擦枪,两个歌手一声高一声低应和着歌唱。管家麦其土司写一封长信,报告边界上的情况。我躺在床上,听雨水嗒嗒敲击帐篷。
中午时分,雨突然停了。闲着无聊,我下令上马。我们从老地方越过边界时,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火辣辣地照在背上。浓重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双脚。在一片浅草地上,我们坐下来晒太阳。
树林里藏着汪波土司的火枪手,把枪瞄在我们背上。被枪瞄准的感觉就像被一只虫子叮咬,痒痒的,还带着针刺一样轻轻的痛楚。他们不敢开枪。我们知道这些枪手埋伏在什么地方。我们的机关枪里压满了子弹,只要稍有动静,就会把一阵弹雨倾在他们头上。所以,我有足够的悠闲的心情观赏四周的景色。只有这时,一切都有最鲜明的色彩和最动人的光亮。往常,打马经过此地,我每次都看见路边的杉树下有几团漂亮的艳红花朵,今天它们显得格外漂亮。管家一看,说:"那是我们的罂粟花。"
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我们的罂粟花"。
现在,我们都看清楚了,确实是使麦其家强盛起来的花朵。一共三棵罂粟,特别茁壮地挺立在阳光下,团团花朵闪闪发光。跛子管家布置好火力。我们才向那些花朵走去。那些暗伏的枪手开枪了。哐!哐!哐!哐!一共是四声敲打破锣一样的巨响。枪手们一定充满了恐惧,不然不可能连开四枪才叫我手下人一死一伤。验毒师脸朝下仆到地上,手里抓了一大把青草。歌手捂住肩头蹲在地上,血慢慢地从他指缝里渗出来。我觉得是稍稍静默了一阵,我的人才开枪。那简直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阵枪声过后,树林里没有了一点声息,只有被撕碎的树叶缓缓飘落的声音。四个枪手都怕冷一样地倦曲着身子,死在大树下了。
我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不把罂粟扯掉了事,而要叫人用刺刀往下挖掘。挖掘的结果叫人大感意外。三棵罂粟下是三个方方正正的木匣,里面是三个正在腐烂的人头。粟就从三个人头的耳朵里生出来。只要记得我们把偷罂粟种子的人杀了头,又把人头还给汪波土司,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种子装到了耳朵里面。汪波土司从牺牲者的头颅里得到了罂粟种子!汪波用这种耳朵开花的方式来纪念他的英雄。
我们取消了计划中的北方之行,快马加鞭,回到了官寨。路上,我和管家都说,这消息肯定会叫他们大吃一惊。
但是他们,特别是哥哥吃惊的程度还是超过了我们的想像。
这个聪明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怎么可能、死人的耳朵里开出了花!"在此之前,他对我非常友好,换句话说,土司家的弟兄之间,从没有哪个哥哥对弟弟这么好过。但这回不一样了,他对我竖起表示轻蔑的那根指头:"你一个傻子知道什么?"
接着,我的兄长又冲到管家面前,叫道:"我看你们是做了恶梦吧!"
我真有点可怜哥哥。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他的弱点是特别怕自己偶尔表现得不够聪明。平常,他对什么事都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并不表明他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那是他在表现他的聪明毫不用心也能把所有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看到哥哥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真愿意是自己做了一场恶梦。一下醒来,还睡在南方边界的帐篷里,那场雨还渐渐沥沥地下着呢。
但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拍了拍手。
小厮索郎泽郎走进来,把手上的包袱打开。土司太大立即用绸巾捂住了鼻子。塔娜不敢有这样的举动,恶臭在屋里四处弥漫,我听见她作呕声音:呃,呃,呃,呃。大家慢慢走到腐烂的人头跟前,哥哥想证明罂粟是有人临时插进去的,动手去扯那苗子,结果把腐烂的人头也提起来了。他抖抖苗子。土司太太惊叫了一声。大家都看到那人头裂开了。那个脑袋四分五裂,落在地上。每个人都看到,那株罂粟的根子,一直钻进了耳朵里面深深的管道,根须又从管子里伸出来,一直伸进脑浆里去了。父亲看着哥哥说:"好像不是人栽进去,而是它自己长起来的。"
哥哥伸长脖子,艰难地说:"我看也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门巴喇嘛开口了。称他喇嘛是因为他愿意别人这样叫他。他其实是对咒术、占卜术都颇有造诣的神巫。他问我这些头颅埋在地下时所朝的方向。我说,北方,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他又问是不是埋在树下。我说是。他说是了,那边偷去了种子,还用最恶毒的咒术诅咒过麦其了。他对哥哥说:"大少爷不要那样看我,我吃麦其家的饭,受麦其家的供养,就要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土司太太说:"喇嘛你就放胆说吧。"
土司问:"他们诅咒了我们什么?"
门巴喇嘛说:''我要看了和脑袋在一起有些什么东西才知道。不知道二少爷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我们当然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门巴喇嘛用他上等的白芸香熏去了房里的秽气,才离开去研究那些东西。哥哥也溜出去了。土司问管家是怎么发现的。管家把过程讲得绘声绘色。当中没有少说少爷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土司听了,先望了我母亲一眼,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合着我。然后,他叹了口气,我懂得那意思是说唉,终究还是个傻子。他口里说的却是:"明年你再到北方巡游吧。那时我给你派更多的随从。"
母亲说:"还不感谢父亲。"
我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这时,门巴喇嘛进来报告:"汪波土司诅咒了我们的罂粟。要在生长最旺盛时被鸡蛋大的冰雹所倒伏。"土司长吁了一口气:"好吧,他想跟我们作对,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大家开始议事,我却坐在那里睡着了。
醒来时,都快天亮了。有人给我盖了条毯子。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对门巴喇嘛勾一勾手指。他过来了,笑着说:"少爷的眼睛又看见了什么。"
我把松巴头人给了我什么样的药物,又被我扔掉的事告诉他。他当即就大叫起来:"天哪!你把什么样的神药扔掉了,如今,谁还有功力能用风和光芒炼成药丸!"他说,"少爷呀,你一口都没有吃就扔了吗?"
我说:"不是。"
他说:''那你呕吐了,感到有虫子想从肚子里出来吗?"
管家说:"不是虫子,少爷说是鱼。"
喇如跌足叹息:''那就是了,就是了,要是把那些东西全吐出来,你的病就没有了!"喇嘛毕竟是喇嘛,对什么事都有他的说法,"也好,"他说,"这件事不成的话,对付汪波就没有问题了。"
我问父亲:"要打仗了吗?"
父亲点点头。
我又说:"就叫罂粟花战争吧。"
他们都只看了我一眼,而没人把这句话记下来。在过去,刚有麦其土司时,就有专门的书记官记录土司言行。所以,到现在,我们还知道麦其家前三代土司每天干什么,吃什么,说什么。后来,出了一个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的家伙,叫四世麦其土司杀了。从此,麦其就没有了书记官,从此,我们就不知道前辈们干过些什么了。书记官这个可以世袭的职位是和行刑人一起有的。行刑人一家到今天都还在,书记官却没有了。有时,我的傻子脑袋会想,要是我当土司,就要有个书记官。隔一段时间把记录弄来,看看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一定很有意思。有一次,我对索郎泽郎说:"以后我叫你做我的书记官。"这个奴才当时就大叫起来,说:''那我要跟尔依换,他当你的书记官,我当行刑人!"我想,要是真有一个书记官的话,这时,就会站在我背后,舔舔黑色功石炭笔芯。记下了那个好听的名字:罂粟花战争。
第四章
17.罂粟花战争
母亲说,一种植物的种子最终要长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不该为此如此操心,就是人不偷,风会刮过去,鸟的翅膀上也会沾过去,只是个时间问题。
父亲说,我们就什么也不于,眼睁睁地看着?
土司太太指出,我们当然可以以此作为借口对敌人发起进攻。只是自己不要太操心了。她还说,如果要为罂粟发动战争,就要取得黄特派员的支持。
破天荒,没有人对她的意见提出异议。
也是第一次,土司家的信件是太太用汉字写的。母亲还要把信封起来。这时送信的哥哥说:"不必要吧,我不认识汉人的文字。"
母亲非常和气地说:"不是要不要你看的问题,而是要显得麦其家懂得该讲的规矩。"
信使还没有回来,就收到可靠情报,在南方边界上,为汪波土司效力的大批神巫正在聚集,他们要实施对麦其家的诅咒了。
一场特别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巫师们在行刑人一家居住的小山岗上筑起坛城。他们在门巴喇嘛带领下,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戴着形状怪异的帽子,更不要说难以尽数的法器,更加难以尽数的献给神鬼的供品。我还看到,从古到今,凡是有人用过的兵器都汇聚在这里了。从石刀石斧到弓箭,从抛石器到火枪,只有我们的机关枪和快枪不在为神预备的武器之列。门巴喇嘛对我说,他邀集来的神灵不会使用这些新式武器。跟我说话时,他也用一只眼睛看着天空。天气十分晴朗,大海一样的蓝色天空飘着薄薄的白云。喇嘛们随时注意的就是这些云彩,以防它们突然改变颜色。白色的云彩是吉祥的云彩。敌方的神巫们要想尽办法使这些云里带上巨大的雷声,长长的闪电,还有数不尽的冰雹。
有一天,这样的云彩真的从南方飘来了。
神巫们的战争比真刀真枪干得还要热闹。
乌云刚出现在南方天边,门巴喇嘛就戴上了巨大的武士头盔,像戏剧里一个角色一样登场亮相,背上插满了三角形的、圆形的令旗。他从背上抽出一支来,晃动一下,山岗上所有的响器:解简、鼓、哎呐、响铃都响了。火枪一排排射向天空。乌云飘到我们头上就停下来了,汹涌翻滚,里面和外面一样漆黑,都是被诅咒过了的颜色。隆隆的雷声就在头顶上滚来滚去。但是,我们的神巫们口里诵出了那么多咒语,我们的祭坛上有那么多供品,还有那么多看起来像玩具,却对神灵和魔鬼都非常有效的武器。终于,乌云被驱走了。麦其家的罂粟地、官寨、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又重新冰浴在明亮的阳光里了。门巴喇嘛手持宝剑,大汗淋漓,喘息着对我父亲说,云里的冰雹已经化成雨水了,可以叫它们落地了吗?那吃力的样子就像天上的雨水都叫他用宝剑托着一样。麦其土司一脸严肃的神情,说:"要是你能保证是雨水的话。"
门巴喇嘛一声长啸,收剑入怀,山岗上所有的响器应声即停。
一阵风刮过,那片乌云不再像一个肚子痛的人那样翻滚。它舒展开去,变得比刚才更宽大了一些,向地面倾泄下了大量的雨水。我们坐在太阳地里,看着不远的地方下着大雨。门巴喇嘛倒在地上,叫人卸了头盔,扶到帐篷里休息去了。我跑去看门巴喇嘛刚才戴着的头盔,这东西足足有三四十斤,真不知道他有多大气力,戴着它还能上蹿下跳,仗剑作法。
土司进了门巴喇嘛休息的帐篷,一些小神巫和将来的神巫为喇嘛擦拭汗水。父亲说:"是要流汗,我儿子还不知道你的帽子有那么沉重。"
这时的门巴喇嘛十分虚弱,他沙哑着声音说:"我也是在请到神的那一阵才不觉得重。"这时,济嘎活佛手下那批没有法术的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大了起来。我觉得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冰雹已经变成雨水落在地上了。门巴喇嘛说:"我看,汪波土司、手下的人,这时也在念经,以为自己已经得手了。"
土司说:"我们胜利了。"
喇嘛适时告诫了土司,他说这才是第一个回合。他说,为了保证法力,要我们不要下山,不要靠近女人和别的不洁的东西。
第二个回合该我们回敬那边一场冰雹。
这次作法虽然还是十分热闹,但因为头上晴空一碧如洗,看.不到法术引起的天气的变化,我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三天后,那,边传来消息,汪波土司的辖地下了一场鸡蛋大的冰雹。冰雹倒伏了他们的庄稼,洪水冲毁了他们的果园。作为一个南方的土司,汪波家没有牧场,而是以拥有上千株树木的果园为骄傲。现在,他因为和我们麦其家作对,失去了他的果园。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罂粟怎么样了。因为没人知道汪波种下多少,种在什么地方,但想来,汪波土司土地上已经没有那个东西了。
父亲当众宣布,只等哥哥从汉地回来,就对汪波土司的领地发动进攻。
人们正在山岗上享用美食,风中传来了叮叮咚咚的铜铃声。土司说,猜猜是谁来了。大家都猜,但没有一个人猜中。门巴喇嘛把十二颗白石子和十二颗黑石子撤向面前的棋盘。叹了口气说,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知道那个人时运不济,他的命石把不好的格子都占住了。我们走出帐篷,就看见一个尖尖的脑袋正从山坡下一点一点冒上来。后边,一头毛驴也耸动着一双尖尖的耳朵走上了山坡。这个人和我们久违了。听说,这个人已经快疯了。
他走到了我们面前。
人很憔悴,毛驴背上露出些经卷的毛边。
土司对他抬了抬帽子。
可是他对父亲说:"今天,我不打算对土司说什么。但愿你不来干涉我们佛家内部的事情。"
土司笑了:"大师你请便吧。"
当然,父亲还是补了一句:"大师不对我宣谕天下最好的教法了吗。"
"不。"年轻憎人摇摇头说,"我不怪野蛮的土司不能领受智慧与慈悲的甘露,是那些身披袈裟的人把我们的教法毁坏了。"说完这句话,他径直走到济嘎活佛面前,袒露出右臂,把一顶黄色的鸡冠帽顶在了头上。这个姿势我们还是熟悉的。他是要求就教义上的问题和济嘎活佛展开辩论。在教法史上,好多从印度初到藏地的僧人就是以这种方式取胜而获得有权势者支持的。这场辩论进行了很长时间。后来济嘎活佛的脸变成了牛肝颜色。看来,活佛在辩论中失败了;但他的弟子们都说是师傅取得了胜利。而且指责这个狂妄的家伙攻击了土司。说他认为天下就不该有土司存在。他说,凡是有黑头藏民的地方,都只能归顺于一个中心伟大的拉萨。而不该有这样一些靠近东方的野蛮土王。
麦其土司一直在倾听,这时,他开口说话了:"圣城来的人,祸事要落在你头上了。"
这个人用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天空,好像那里就有着他不公平命运的影子。土司再要和他说什么,他也不愿意回答了。最后,他只是说:"你可以杀掉我,但我要说,辩论时是我获得了胜利。"
新派僧人翁波意西给绑了起来。济嘎活佛显出难受的样子。但那不过是他良心上小小的一点反应罢了。后来,父亲多次说过,要是济嘎活佛替那个人求情的话,他就准备放了他。没人知道土司的话是真是假。但那天,济嘎活佛只是难过而没有替对手求情。从那天起,我就不喜欢活佛了。我觉得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佛。一个活佛一旦不是活佛就什么都不是了。门巴不是喇嘛,但他却是法力高强的神巫。他不过就喜欢喇嘛这样一个称呼罢了。何况,那天,门巴喇嘛还对土司说:"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杀人,更不要杀一个穿袈裟的人。"
土司叫人把这个扬言土司们该从其领地上清除掉的人关到地牢里。
我们还留在山上。
门巴喇嘛做了好几种占卜,显示汪波土司那边的最后一个回合是要对麦其土司家的人下手。这种咒术靠把经血一类肮脏的东西献给一些因为邪见不得转世的鬼魂来达到目的。门巴喇嘛甚至和父亲商量好了,实在抵挡不住时,用家里哪个人作牺牲。我想,那只能是我。只有一个傻子,会被看成最小的代价。晚上,我开始头痛,我想,是那边开始作法了。我对守在旁边的父亲说:"他们找对人了,因为我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你们不叫我作牺牲,他们也会找到我。"
父亲把我冰凉的手放在他怀里,说:"你的母亲不在这里,要不然,她会心疼死。"
门巴喇嘛卖力地往我身上喷吐经过经咒的净水。他说,这是水晶罩,魔鬼不能进入我的身体。下半夜,那些叫我头痛欲裂的烟雾一样的东西终于从月光里飘走了。
门巴喇嘛说:"好歹我没有白作孽,少爷好好睡一觉吧。"
我睡不着,从帐篷天窗里看着一弯新月越升越高,最后到了跟亮闪闪的金星一般高的地方。天就要亮了。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我相信那朦朦胧胧的真是一个好前景。然后,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就把这件事情完全忘记了。
早上起来,我望着山下笼罩在早晨阳光里的官寨。看到阳光下闪着银光的河水向着官寨大门方向涌去。直碰到下面的红色岩石才突然转向。我还看到没有上山的人们在每一层回廊上四处走动。这一切情景都和往常一模一样。但我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不想对任何人说起这事。我比别人先知道罂粟在别人的土地上开花,差点被别人用咒术要了性命。我又回到帐篷里睡下了。我睡不着,觉得经过一些事情,自己又长大一些了。脑子里那片混沌中又透进一些亮光。我走到外面。草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双脚,我看到翁波意西的毛驴正在安详地吃草。有人打算杀掉它作为祭坛上的牺牲。我解开绳子,在它屁股上拍一掌。毛驴跟着从容的步子吃着草往山上走去。我宣布,这是一头放生的驴了。
父亲问我,到底是喜欢驴还是它的主人。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于是,就眯起双眼看阳光下翠绿的山坡。如果说我喜欢这头驴,是因为它听话的样子。如果我说喜欢那个喇嘛,就没有什么理由了。虽然我喜欢他,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叫人喜欢的样子。
父亲对我说,要是喜欢驴子,要放生,就叫济嘎活佛念经,挂了红,披了符,才算是真正放生了。
"不要说那个喇嘛,就是他的驴也不会要济嘎活佛念经。"那天早上,我站车山岗上对所有的人大声说,"难道你们不知道毛驴和它的主人一样看不起济嘎活佛吗?"
父亲的脾气前所未有的好,他说:"要是你喜欢那个喇嘛,我就把他放了。"
我说:"他想看书,把他的经卷都交还给他。"
父亲说:"没有人在牢里还那么想看书。"
我说:"他想。"
是的,这个时候我好像看见了那个新教派的传布者,在空荡荡的地下牢房里,无所事事的样子。
父亲说:"那么,我就派人去看他是不是想看书。"
结果是翁波意西想看书想得要命。他带来一个口信,向知道他想看书的少爷表示谢意。
那一天,父亲一直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我。
门巴喇嘛说了,对方在天气方面已经惨败了。如果他们还不死心,就要对人下手了。他一再要求我们要洁净。这意思也就是说,要我和父亲不要下山去亲近女人。我和父亲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问题。要是我哥哥在这里,那就不好办了。你没有办法叫他三天里不碰一个女人。那样,他会觉得这个世界的万紫干红都像一堆狗屎。好在他到汉地去了。门巴喇嘛在这一点上和我的看法一样。他说:"我在天气方面可以,在人的方面法力不高。好在大少爷不在,我可以放心一些。"
但我知道已经出事了。我把这个感觉对门巴喇嘛说了。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两个人把整个营地转了一遍。重要的人物没有问题,不重要的人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说:"山下,官寨。"
从山上看下去,官寨显得那样厚实,稳固。但我还是觉得在里面有什么事发生了。
门巴喇嘛把十个指头作出好几种奇特的姿势。他被什么困惑住了。他说:"是有事了。但我不知道是谁,是土司的女人,但又不是你的母亲。"
我说:"那不是查查头人的央宗吗?"
他说:"我就是等你说出来呢,因为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才好。"
我说:"你叫我说出来是因为我傻吗?"
他说:"有一点吧。"
果然,是三太太央宗出事了。自从怀孕以后,她就占据了土司的房间,叫他天天和二太太睡在一起。这一点上,她起了围猎时那些大声吠叫的猎犬的作用。她把猎物赶到了别人那里。也是从那时起,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只看见下人们早上把她盛在铜器里的排泄物倒掉,再用银具送去吃的东西。她的日子不太好过。她认为有人想要还未出世的孩子性命。但从送进送出的那些东西来看,她的胃口还是很好的。也可能是她保护肚子里小生命的欲望过于强烈,认为肚子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孩子才在她肚子里多呆了好长时间。这天晚上,那边的法师找到了麦其家未曾想到设防的地方,她再也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了。这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死了。看见的人都说,孩子一身乌黑,像中了乌头碱毒。
这是这场奇特的战争里麦其家付出的唯一代价。
孩子死在太阳升起时,到了下午,作法的小山岗上什么也没有了,就像突然给一场旋风打扫于净了一样。那个孩子毕竟是土司的骨血,寄放到庙里,由济嘎活佛带着一帮人为他超度,三天后,在水里下葬。
央宗头上缠着一条鲜艳的头巾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家都说,她比原来更加漂亮了,但她脸上刚和父亲相好时在梦里漂浮一样的神情没有了。她穿着长裙上楼,来到了二太太面前,一跪到地说:"太太呀,我来给你请安了。"
母亲说:"起来吧,你的病已经好了。我们姐妹慢慢说话吧。"
央宗对母亲磕了头,叫一声:"姐姐。"
母亲就把她扶起来,再一次告诉她:"你的病已经好了。"
央宗说:"像一场梦,可梦没有这么累人。"
从这一天起,她才真正成为土司的女人。晚上,二太太叫土司去和三太太睡觉,可是土司却说:"没有什么意思了,一场大火已经烧过了。"
母亲又对央宗说:"我们俩再不要他燃那样的火了。,'
央宗像个新妇一样红着脸不说话。
母亲说:"再燃火就不是为我,也不会是为你了。
第五章
18.舌头
我在官寨前的广场上和人下棋。
下的棋非常简单。非常简单的六子棋。随手折一段树枝在地上画出格子,从地上捡六个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规则简单明了。当一条直线上你有两个棋子而对方只有一个,就算把对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个石子的一方就是输家。和两只蚂蚁可以吃掉一只蚂蚁,两个人可以杀死一个人一样简单,却是一种古老的真理。就比如土司间的战争吧,我们总是问,他们来了多少人,如果来的人少,我们的人就冲上去,吃掉他们。如果来的人多,就躲起来,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冲上去把对方吃掉。可到我下棋这会儿,这种规则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罂粟花战争的第二阶段,麦其家只用很少一点兵力,靠着先进的武器,平地刮起了火的旋风,飞转着差点洞穿了汪波土司全境。汪波土司偷种的那点留粟也变成了灰烬,升上了天空。
这是又一个春天了。
等等,叫我想想,这可能不是一个春天,而是好多个春天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叫人觉得比土司家的银子还多,那就是时间。好多时候,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我们早上起来,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刚刚播种,就开始盼望收获。由于我们的领地是那样宽广,时间也因此显得无穷无尽。
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
是的,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是麦其家的基业将万世水存,不可动摇。
是的,这一切都远不那么真实,远远看去,真像浮动在梦境里的景象。
还是来说这个春天,这个早上,太阳升起来有一阵子了。空气中充满了水的芬芳。远处的雪山,近处被夜露打湿的山林和庄稼,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都显得生气勃勃,无比清新。
好长一段时间了,我都沉迷于学了很久才会的六子棋中。
每天,我早早起床。用过早饭,就走出官寨大门,迎着亮晃晃的阳光坐在广场边的核桃树下。每天,我都要先望一阵刚出来的太阳,然后,才从地上捡起一段树枝,在潮润的地上画出下六子棋的方格。心里想着向汪波土司进攻的激烈场面,想起罂粟花战争里的日子。下人们忙着他们的事,不断从我面前走过,没人走来说:"少爷,我们下上一盘吧。"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家伙。只要看看他们灰色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了。平时,和我一起下棋的是我那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喜欢被派在晚上做事,这样,他早上就可以晚些起来。也就是说,能不能看到太阳的升起在他不算回事。他总是脸也不洗,身上还带着下人们床铺上强烈的味道就来到我面前。小尔依,那个将来的行刑人可不是这样。他总是早早就起来,吃了东西,坐在他家所在那个小山岗上,看着太阳升起,见我到了广场上,画好棋盘,才慢慢从山上下来。
这天的情形却有些例外。
我画好了棋盘,两个小厮都没有出现。这时,那个银匠,卓玛的丈夫从我面前走过。他已经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又折回来,说:"少爷,我跟你下一盘。"
我把棋子从袋子里倒出来,说:"你用白色,银子的颜色,你是银匠嘛。"
我叫他先走。
他走了,但没有占据那个最要冲的中间位置。我一下冲上去,左开右碰,很快就胜了一盘。摆第二盘时,他突然对我说:"我的女人常常想你。"
我没有说话。我是主子,她想我是应该的。当然,我不说话并不仅仅因为这个。
他说:"卓玛没有对我说过,可我知道她想你,她做梦的时候想你了。"
我没有表示可否。只对这家伙说,她是我们主子调教过的女人,叫他对她好,否则主子脸上就不好看了。我对他说:"我以为你们该有孩子了。"
他这才红着脸,说:"就是她叫我告诉你这个。她说要少爷知道,我们就要有孩子了。"
她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知道。因为不可能是我傻子少爷的种。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就对银匠说:"你对卓玛说,少爷叫她一次生两个儿子。"
我对银匠说,要真能那样,我要给每个孩子五两银子,叫他们的父亲一人订一个长命锁,叫门巴喇嘛念了经,挂在他们的小脖子上。银匠说:"少爷真是一个好人,难怪她那么想你。"
我说:"你下去吧。"
说话时,小行刑人已经走下山来,站在他身后了。银匠一起身就撞到了尔依身上。他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在我们领地上,本来是土司发出指令,行刑人执行,有人因此失去了一只眼睛,失去了一只手,或者丢了性命,但人们大多不会把这算在土司上,而在心里装着对行刑人的仇恨,同时,也就在心里装下了对行刑人的恐惧。银匠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和行刑人呆在一起过,吓得脸都白了,一双眼睛惶惶地看着我,分明是问:"我有什么过错,你叫行刑人来。"
我觉得这情景很有意思,便对银匠说:"你害怕了,你为什么要害怕,你不要害怕。"
银匠嘴上并不服输:"我不害怕,我又没有什么过错。"
我说:"你是没有什么过错,但你还是害怕了。"
小尔依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其实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土司的律法。"
听了小尔依的话,银匠的脸仍然是白的,但他还是自己笑出声来,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我说:"好了,你去吧。"
银匠就去了。
然后,我和小尔依下棋。他可一点也不让我,一上来,我就连着输了好几盘。太阳升到高处了。我的头上出了一点汗水。我说:"妈的,尔依,你这奴才一定要赢我吗?"
我要说尔依可是个聪明的家伙。他看看我的脸,又紧盯着我的眼睛,他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正发火了。今天,我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好。他说:"你是老爷,平常什么都要听你的。下棋输了你也要叫?"
我又把棋摆上,对他说:"那你再来赢我好了。"
他说:"明天又要用刑了。"
小尔依的话叫我吃了一惊。平常,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人犯了律法,将受什么样的处置,我总会知道。但这件事情我却一无所知。我说:"下棋吧。领地上有那么多人,你们杀得完吗?"
小尔依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们父子对他动刑就恨我吧。"
这下,我知道是谁了。
小尔依说:"少爷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想我不会恨这个声音平板,脸色苍白的家伙要知道是麦其家叫他成为这个样子的。我说:"牢里不能随便进去。"
他对我举了举一个有虎头纹饰的牌子。那虎头黑乎乎的,是用烧红的铁在木板上烙成的。这是出入牢房的专门牌子。行刑人在行刑之前,都要进牢房先看看犯人的体格,看看受刑人的精神面貌,那样,行刑时就会有十分的把握。除非土司专门要叫人吃苦,行刑人总是力求把活干得干净利落。
我们走进牢房,那个想在我们这里传布新派教法的人,正坐在窗下看书。狱卒打开牢门让我们进去。我想他会装着看书入了迷而不理会我们。平时,有点学问的人总要做出这样的姿态。
但翁波意西没有这样。我一进去,他就收起书本,说:"瞧瞧,是谁来了。"他的脸容是平静的,嘴角带着点讥讽的笑容。
我说:"喇嘛是在念经吗。"
他说:"我在读历史。"前些时候,济嘎活佛送了他一本过去的疯子喇嘛写的书。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说:"你们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灵魂会被他收伏,做麦其家庙里的护法。"
这时,我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我在倾听从高高的窗子外面传来大河浩浩的奔流声。我喜欢这种声音。年轻的喇嘛静静地望着我,好久,才开口说:"趁头还在脖子上,我要对少爷表示感谢。"
他知道经卷是我叫他们送还的,还知道毛驴也是我放生的。他没有对我说更多的好话,也没有对我说别人的坏话。他把一个小小的手卷送给我。上面的字都是他用募化来的金粉写下的。他特别申明,这上面没有什么麦其不肯接受的东西。那是一部每个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语录。我手捧那经卷,感到心口发烫。这样的书里据说是智慧和慈悲。我问这个就要刑罚加身的人,书里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
他说,有的,有。
我问,除了他的教派之外,别的教派的人,比如,济嘎活佛那个派别是不是也要读这本书。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我心中的疑问反而加深了:"那你们为什么彼此仇恨?"
我想我问到了很关键的地方。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我又听到了河水在官寨下面的岩岸下轰轰然向东奔流。翁波意西长叹了一口气,说:"都说少爷是个傻子,可我要说你是个聪明人。因为傻才聪明。"他说,"你要原谅垂死的人说话唐突。"
我想说我原谅,但觉得说出来没多少意思,就闭口不言。
我想,这个人要死了。然后,河水的喧腾声又涌进我脑子里。我也记住了他说的话,他的大概意思是,他来我们这个地方传播新的教派不能成功,促使他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想一些问题。本来,那样的问题是不该由憎人来想,但他还是禁不住想了。想了这些问题,他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对别的教派的仇恨了。但他还必须面对别的教派的信徒对他的仇恨。最后他问:"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
重新回到广场上,我要说,这里可比牢房里舒服多了。长长的甫道和盘旋的梯子上的潮湿阴暗,真叫人受不了。
小尔依说:"明天,我想要亲自动手。"
我问他:"第一次,你害不害怕?"
他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女孩子一样的红晕。他说:"是行刑人就不会害伯,不是行刑人就会害怕。"
这句话说得很好,很有哲理,可以当成行刑人的语录记下来。过一天里,没多少功夫,我就听见了两句有意思的话。先是牢房里那一句: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恨?小尔依又说了这一句。我觉得太有意思了,都值得记下来。可惜的是,有史以来,好多这样的话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晚饭时,我借蜡烛刚刚点燃,仆人上菜之前的空子,问父亲:"明天要用刑了吗?"
土司肯定吃了一惊。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他打嗝总是在吃得太饱和吃了一惊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才没有把杀他的事告诉你。"
父亲又说,''我还准备你替他求情时,减轻一点刑罚。"
开饭了,我没有再说话。
先上来的是酥油拌洋芋泥,然后,羊排,主食是荞面馍加蜂蜜。
这些东西在每个人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挖去了小山的一角,轮到塔娜,她只在那堆食物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晚上,我对塔娜说:"你要多吃点东西,不然屁股老是长不大。"塔娜哭了,抽抽搭搭地说我嫌弃她了。我说:"我还只说到你的屁股,要是连乳房也一起说了,还不知你要哭成个什么样子.''她就用更大的声音把母亲哭到我们房里来了。太太伸手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嘴巴。塔娜立即闭住了声音。太太叫我睡下,叫她跪在床前。一般而言,我们对于这些女人是不大在乎的,她们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我们都不大在乎。她要哭,哭上几声,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时就自己收口了。可我的母亲来自一个对女人的一切非常在乎的民族。当她开始教训塔娜时,我睡着了。睡梦里,我出了一身大汗,因为我梦见自己对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举起了刀子。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发现塔娜还跪在床前。我问她为什么不上来睡觉。她说,太太吩咐必须等我醒了,饶了她才能睡觉。我就饶了她。她上床来,已经浑身冰凉了。这人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热气,这阵,就像河里的卵歹一样冰凉。当然,我还是很快就把她暖和过来了。
早晨醒来,我想,我们要杀他了。这时,我才后悔没有替他求情,在昨晚可以为他求情时。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官寨上响起了长长的牛角号声。百姓们纷纷从沿着河谷散布的一个个寨子上赶来。他们的生活劳碌,而且平淡。看行刑可说是一项有趣的娱乐。对土司来说,也需要百姓对杀戮有一点了解,有一定的接受能力。所以,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教育。人们很快赶来了,黑压压地站满了广场。他们激动地交谈,咳嗽,把唾沫吐得满地都是。受刑人给押上来,绑到行刑柱上了。
翁波意西对土司说:"我不要你的活佛为我祈祷。"
土司说:"那你可以自己祈祷。不过,我并不想要你的性命。"
管家说:"谁叫你一定要用舌头攻击我们信奉了许多代的宗教?"
大少爷宣布了土司最后的决定:"你的脑子里有了疯狂的想法,可是,我们只要你的舌头对说出来的那些糊涂话负责任。"
这个人来到我们地方,传布他伟大的教义,结果却要失去他灵巧的舌头了。传教者本来是镇定地赴死的,一听到这决定,额头上立即就浸出了汗水。同样亮晶晶的汗水也挂在初次行刑的小尔依鼻尖上。人群里没有一点声音,行刑人从皮夹里取出专门的刀具:一把窄窄的,人的嘴唇一样弯曲的刀子。人的嘴巴有大有小,那些刀子也有大有小。小尔依拿了几把刀在传教者嘴边比划,看哪一把更适合于他。广场上是那么安静,以致所有人都听见翁波意西说:"昨天,你到牢房里干什么来了?那时怎么不比好?"
我想小尔依会害怕的,这毕竟是他的第一次。这天,他的脸确实比平常红一些。但他没有害伯。他说:"我是看了,那时我看的是你的脖子,现在老爷发了慈悲,只要你的舌头。"
翁波意西说:''你的手最好离开我的嘴远一些,我不能保证不想咬上一口。"
小尔依说:"你恨我没有意思。"
翁波意西叹了口气:''是啊,我心里不该有这么多的仇恨。"
这时,老尔依走到行刑柱背后,用一根带子勒住了受刑人的脖子。翁波意西一挺身子,鼓圆了双眼,舌头从嘴里吐出来。小尔依出手之快,也不亚于他的父亲兼师傅。刀光一闪,那舌头象一只受惊的老鼠从受刑入的嘴巴和行刑人的手之间跳出来,看那样子,它是想往天上去的,可它只蹿上去一点点,还没有到头顶那么高,就往下掉了。看来,凡是血肉的东西都难于灵魂一样高扬。那段舌头往下掉了。人们才听到翁波意西在叫唤。舌头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失去了它的灵动和鲜红的色泽。没有了舌头的叫声含混而没有意义。有人说,黑头藏民是因为一个人受到罗刹魔女诱惑而产生的种族,也许,祖先和魔女的第一个后代的第一声叫喊就是这样的吧:含混,而且为眼前这样一个混乱而没有秩序的世界感到愤满。
小尔依放下刀子,拿出一小包药,给还绑在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洒上。药很有效力,立即就把受刑人口里的血凝任了。老尔依从背后把绳子解开,受刑人滑到地上,从口里吐出来几团大大的血块。小尔依把那段舌头送到他面前,意思是说,要不要留一份纪念。他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舌头,慢慢地摇摇头。小尔依一扬手,那段舌头就飞了出去。人群里响起一片惊呼声。一只黄狗飞跃而起,在空中就把舌头咬在了嘴里。但它不像叼住了一块肉,却像被子弹打中了一样尖叫一声,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不要说是别的人了,就是翁波意西也呆呆地看着狗被一段舌头所伤,哀哀地叫着。他摸摸自己的嘴巴,只从上面摸下了好多的血块,除了他的血肉之躯一样会被暴力轻易地伤害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狗吐出舌头,哀哀地叫着,夹着尾巴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人群也立即从舌头旁边跳开。传教者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昏过去了。
行刑结束了。人群慢慢散开,回到他们所来的地方。
第五章
19.书
传教者又回到了地牢里,他要在那里养好了伤才能出来。这样一来,麦其家又多一个奴隶了。依照土司并不复杂难解的律法,该死的人,既然不死,就只能是我们的奴隶。就这样,翁波意西带着他认为是所向无敌的教法,没有被我们接纳。结果是他自己被他认为的野蛮人用这种极不开化的方式接纳了。
每天,小尔依都要去给他第一个行刑对象治伤。
我是行刑后十多天才到牢房里去的。
早晨,是那间牢房照得到阳光的短暂时光。我们进去时,翁波意西正望着窗口上显出的一小方天空。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竟然对我笑了一下。对他来说,要做出能叫人看见的笑容是困难的。这不,一笑,伤口就把他弄痛了。
我举举手说:"好了,不必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说话时,学着父亲和哥哥的样子举一举手,而且,立即就发现这样做的好处,是觉得手里真有着无上权力,心里十分受用。
翁波意西又对我笑了一下。
我想我喜欢这个人,我问他:"你要点什么?"
他做了一个表情,意思是:"我这样子还有什么想要的?"或者还可以理解为:"我想说话,行吗?"
但我想给人点什么,就一定要给。我说:"明天,我给你送书来。书,你不是爱书吗?"
他顺着石壁,慢慢滑到地上,垂下头不说话了。我想他喜欢这个。我一提起书,就不知触到了他心里什么地方。他就一直那样耸着肩头,再也没有把头抬起来。我们走出牢房时,小尔依对他说;"你这家伙,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也不道个别,不能用嘴了,还不能用眼睛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我想他脑袋里面肯定装着些很沉重的东西,是以前读过的那些书吗?我心里有点怜借他了。
虽然我是土司家的少爷,找书真还费了不少事。
首先,我不能大张旗鼓找人要书,谁都知道土司家两个少爷,聪明的那个,将来要当土司的那个才识字。至于那傻子,藏文有三十个字母,他大概可以认上三个五个。我要破子管家找些经卷,他说,少爷跟我开什么玩笑。去经堂早找书也没有什么可能。就我所知,麦其家这么大一座官寨,除了经堂,就只有土司房里还有一两本书。准确地说,那不是书,而是麦其家有书记官时,记下的最早三个麦其土司的事情。前面说过,有一个书记官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结果,在土司的太阳下面,就再没有这种奴才了。我知道父亲把那儿本书放在自己房间的壁橱里。自从央宗怀了孕,他从那一阵迷狂里清醒过来,就再没有长住那个房间了。就是母亲叫他偶尔去上一次,他也是只过一夜又回到二太太房里。
我进去时,央宗正坐在暗影里唱歌。我不知怎么对这个人说话,自从她进了麦其家门,我还没有单独跟她说过话呢。我说:"你在唱歌吗?"
央宗说:"我在唱歌,家乡的歌。"
我注意到,她的口音和我们这些人不大一样。她是南方那种软软的口音,发音时那点含混,叫一个北方人听了会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我说:"我到南边打过仗,听得出来你像他们的口音。"
她问:"他们是谁?"
我说:"就是汪波土司他们。"
她说她的家乡还要往南。我们就再也找不到话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盯着壁橱,央宗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我看见我要的东西就在那里,用一块黄绸布包得紧紧的,在一些要紧的东西和不太要紧的东西中间。但我就是不敢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开橱门,把我们家早期的历史取出来。我觉得这间屋子里尽是灰尘的味道。我说:"呃,这房间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她说:"下人们每天都来,却没人好好干。"
又是沉默。
又是我望着壁橱,她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她突然笑了,问:"少爷是有什么事吧?"
我又没有说,你怎么知道?"
她又笑了:"有时,你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聪明,可现在,又像个十足的傻子。你母亲那么聪明,怎么生下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正做的事是聪明人还是傻子干的。我撤了一个谎,说好久以前忘了一样东西在这里。她说,傻子也会撒谎吗。并要我把想要的东西指给她看。我不肯指,她就走到壁橱前,把那包袱取出来。
她棒着那个黄绸包袱坐在我的面前,正对着我吹去上面的灰尘,有好一会儿,我都睁不开眼睛了。她说:"呀,看我,差点把少爷眼睛弄瞎。"说着就凑过身子来,用舌头把灰尘从我眼里舔了出来。就这一下,我想我知道父亲为什么曾经那么爱她。她的身上有一股兰花的幽幽香气。我伸手去抱她。她挡住了我,说:"记住,你是我的儿子。"
我说:"我不是。"我还说,"你身上有真正的花香。"
她说:"正是这个害了我。"她说她身上是有花香,生下来就有。她把那包东西塞到我手上,说:"走吧,不要叫人看见。不要对我说那里面不是你们家的历史。"
走出她的房门,花香立即就消失了。走到太阳底下,她的舌头留在我眼睛里的奇妙感觉也消失了。
我和小尔依去牢里送书。
翁波意西在小小的窗子下捧着脑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长长了许多。小尔依拿出药包。他啊啊地叫着张开嘴,让我们看那半截舌头已经脱去了血痂和上面的药粉,伤口愈合了,又是一个舌头了,虽不完整,但终归是一个舌头。小尔依笑了,把药瓶装回袋子里,又从里面掏出来一小瓶蜂蜜。小尔依用一个小小的勺子,涂了点在翁波意西的舌头上,他的脸上立即出现了愉快的表情。小尔依说:"看,他能尝到味道了,他的伤好了。"
"他能说话吗?"
"不,"小尔依说,"不能。"
"那就不要对我说他的舌头已经好了。如果那就算好舌头,我叫你父亲把你的舌头也割下来。反正行刑人不需要说话。"
小尔依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我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在刚刚尝了蜂蜜味道的翁波意西面前。他脸上尝了蜂蜜后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对着书本皱起了眉头。我说:"打开它们,看看吧。"
他想对我说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来说话的东西了,便带着痛苦的神情摇了摇头。我说:"打开吧,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书。"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不是害了你的经书,是麦其家的历史。"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欢书。我的话刚说完,他的眼里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个包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而且十分灵敏。包袱打开了,里面确实是一些纸张十分粗糙的手卷。听说,那个时候,麦其家是自己种麻,自己造纸。这种手艺的来源据说和使我们发财的鸦片来源一样,也是汉人地方。
小尔依第二天去牢里,回来对我说,翁波意西想从少爷手里得到纸和笔。我给了他。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从牢里带了一封长信出来,指明要我转交给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有点不安。父亲说:"都说你爱到牢里去,就是干这个去了?"
我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父亲说:"坐下吧,你这个傻子。刚刚说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时候,土司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了好多种颜色。看完信,土司什么没说。我也不敢问。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看着翁波意西的和尚头上新生的长发,土司说:"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传布新教的人吗?"
翁波意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土司说:"我有时也想,这家伙的教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统治我的领地?我们这里跟西藏不一样。你们那里,穿袈裟的人统治一切,在这里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个土司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意西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土司这才说:"该死,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他吩咐人拿来纸笔,摆在传教者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交谈。
土司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意西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土司说:"以前没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没有,但是我有了。以前的麦其土司都不够强大,我是最强大的麦其。"
翁波意西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土司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意西写:"也比做奴隶强。"
土司笑起来,说:"是个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意西在信里对土司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们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他说,他看了我们家前几个土司的历史,觉得十分有意思。麦其土司想,他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麦其,就该给后人留下点银子之外的什么东西。叫他们记住自己。
土司问:"你为什么要记这个?"
翁波意西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土司了。"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些土王存在了。何况你们自己还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
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
他写:"罂粟。"
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
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得快一点罢了。"
最后,麦其土司同意了他的要求,在麦其家的书记官传统中断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复了。为了书记官的地位,两个人又争执了半天,最后,土司说,你要不做我的奴隶,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没有舌头的翁波意西放下笔,同意了。
土司叫他给主子磕头。他写:"如果只是这一次的话。"
土司说:"每年这个时候一次。"
没有舌头的人表现出了他的确具有编写历史的人应有的长远目光,他在纸上写道:"你死以后呢?"
土司笑了:"我不知道死前杀掉你吗?"
翁波意西把那句话在纸上又写了一遍:"要是你死了呢?"
土司指着哥哥对他说:"你该问他,那时候这个人才是你的主子。"
哥哥说:"真到那个时候,就免了。"
没有舌头的人又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他要问我同样的问题,要我做出承诺,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头。我说:"你不要问我,人人都说我是个傻子,我不会做土司。"
但他还是固执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说:"真是个傻子,你答应他不就完了。"
我说:"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赏给你一个自由民身份。"这句话却又让我哥哥受不了了。我说:"反正是假的,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翁波意西这才在我父亲面前跪下把头磕了。
土司对他的新奴隶下了第一个命令:"今天的事,你把他记下来吧。"
第五章
20.我该害怕什么
那些年,麦其家发动了好几次战争,保卫罂粟的独家种植权。
每一次战争,麦其家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不让别的土司得到使我们富裕和强大的东西。没过多少年头,罂粟花便火一样燃遍了所有土司的领地。面对此情此景,不光是我,就是父亲和哥哥也觉得当初发动那么多战争实在没有必要。
如果问那些土司是怎么得到婴粟种子的。他们的回答肯定是,风吹来的,鸟的翅膀带来的。
这时,和麦其土司来往的汉人已不是黄特派员,而是联防军的一个姜团长。
黄特派员反对联防军帮着中央军打红色汉人而被明升暗降,成了有职无权的省参议员。黄特派员给麦其家带来了好运气,听说他栽了跟头,大家都为他叹息一声。姜的个子不算高大,但壮实,腰里一左一右别着两支手枪,喜欢肥羊和好酒。麦其土司问他:"你写诗吗?"
姜的嗓门很大:"我写他妈的狗屁诗,我吃多了没事干,要冒他妈的狗屁酸水!"
父亲说:"好!"
姜意犹未尽,他说:"我要是写诗,你们就看不起我好了!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
父亲和哥哥当时就大叫:"姜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姜的朋友!"
比起黄特派员来,父亲和哥哥更喜欢和这人打交道。却不知道这人不光是黄特派员的对头,也是我们麦其家的对头。黄主张只使一个土司强大,来控制别的土司。姜的意见则是让所有土司都有那个东西,叫他们都得到银子和机关枪,自相残杀。姜一来,罂粟花就火一样在别的土司领地上燃开了。当年,鸦片价钱就下跌了一半还多。鸦片价越往下跌,土司们越要用更大面积的土地种植罂粟。这样过了两三年时间,秋天收获后,土司们都发现,来年的粮食要不够吃了。土司领地上就要出现几十年都没有过的事,要饿死自己的老百姓了。麦其家财大气粗,用不值钱的鸦片全部从汉人地方换回了粮食。汉人地方红色军队和白色军队正在打仗,粮食并不便宜,运到我们的领地就更加昂贵了。
开春时,麦其家派人四处探听消息,看别的土司往地里种什么。
春天先到南方,那里的土司仍然种下了大片罂粟。麦其土司笑了,但还是不能决定这年种什么。多种粮食还是多种婴粟,或者只种粮食还是只种罂粟。要做出这个决定可不轻松。麦其家的位置是在一群土司的中央,南方春天比我们来得早,但北方的春天比我们的晚,等待他们下种的消息使人倍受煎熬。依我的感觉,这些日子,比我们发动任何一次罂粟花战争还要紧张。打仗时,我们并不怀疑能够取得胜利。眼下的情形就不同了。要是北方土司还不开播,我们就会误了农时,那样,小麦收割时就要遇到雨水,玉米成熟时,又要遇到霜冻。那就意味着没有收成,比跟着别的土司种一样的东西还要糟糕。
我们的北方邻居也不傻,也在等着看麦其土司往地里撒什么种子。我们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哥哥主张还是多种罂粟,父亲听了,不置可否,而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事情,父亲都要看看我有什么意见了。我悄悄问身边的塔娜:"你说种什么?"
她也说:"罂栗。"
哥哥听见了,说:"你还没傻到什么事情都问侍女的程度吧。"
我说:"那你说的为什么跟她说的一样?"
不知从哪一天起,哥哥不像从前那样爱我了。这会儿,他就咬着牙根说:"傻瓜,是你的下贱女人学着我说的。"
他的话真把我激怒了,我大声对父亲说:"粮食,全部种粮食。"我要叫他知道,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学着他的样子说话。
想不到父亲居然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喜不自胜,嘿嘿地笑了。
哥哥从房里冲出去了。
做出了种粮食的决定,父亲仍然没有感到轻松。如果要我这样当土司,我会倒在地上大哭一场。他担心北方土司们也学我们的样子,不种一棵罂粟,来年鸦片又值了钱,那样,南方的土司,包括汪波土司在内,可就要笑歪嘴巴了。父亲更担心的是,那样的一来,他的继承人就要看轻他了。笑他居然听从了傻子的胡言乱语。他走到太太烟榻旁,对她说:"你儿子叫我操心了。"
太太说:"他是对的,就像当初我叫你接受黄特派员的种子一样是对的。"母亲的侍女告诉我,太太对土司说:"你的大儿子才会叫你操心。"
我走到父亲身边,说:"没有关系。北方老不下种不是他们聪明,而是他们那里天气不好,冬天刚刚过去又回来了一次。"
这事是书记官翁波意西告诉我的。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我看你的朋友对你很尽心。我们虽然是土司,是这条河流两岸土地上的王,但我们还是要很多朋友,各种各样的朋友。我看到了你有各种各样的朋友。"
"哥哥说那些人都是奴才,他笑我。"
父亲告诉我,土司跟土司永远不会成为朋友。所以,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朋友不是坏事。这是麦其土司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对傻瓜儿子讲话。第一次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而不是头上。
就在这天下午,传来确实的消息。
严重的霜冻使北方的几个土司没办法按时种下粮食,他们就只好改种生长期较短的罂粟了。消息传来,麦其一家上上下下都十分高兴。只有两个人例外。对三太太央宗来说,麦其家发生什么事情好像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的存在好像仅仅就为了隔三差五和土司睡上一觉。对此,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反常的是哥哥。他总是在为麦其家取得胜利而努力,但是,这一天,北方传来对我们有利的消息时,他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件事证明了在需要计谋,需要动脑子时,他还不如傻子弟弟。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现了。所以,他才在传来了好消息时黯然神伤。有一天,我专门对他说,那次选择粮食并不是因为塔娜对我说了什么。我说:"哥哥你说得对,那个女人是很蠢的,她要我说罂粟,我知道她蠢,所以我说了粮食。"这句叫哥哥加倍生气的话不是我有意要说的,不是,这恰恰是我傻子脑袋发热的结果。
我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北方传来的好消息使哥哥生气。在过去,我会想,不过是一个聪明人偶然的错误罢了。想完了,仍然安心当我的傻子。而这天不行。就在我走向哥哥,我亲爱的兄长时,心里隐隐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还是说:"你不要难过,麦其家的好事来了你却要难过,人家会说你不是麦其家的人。"
哥哥抽了我一个耳光,我向后倒在了地上。也就是这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的痛觉并不发达,干脆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过去,我也有痛的时候,比如,自己摔在地上了,再比如,被以前的卓玛和现在的塔娜掐了一把。但却没有人打过我。我是说从来没有人怀着仇恨打过我。我是说人家带着仇恨竟然打不痛我。
这一天,我到处找人,要证实一下,人家怀着仇恨就打不痛我。
我找到父亲。
他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再说,我怎么会恨自己的儿子?"
找了一天,也没有人肯打我。这样,我在刚刚证明了自己有时也很聪明时重新成了众人的笑柄。我楼上楼下地找人打我。父亲不打,母亲也是一样。书记宫翁波意西笑着对我摇头,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我叫门巴喇嘛念给我听。纸上是这样写的:"我失去了舌头,可不想再失去双手。再说,我也不是你家的行刑人。"他的话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脑子。
那天,我命令加上恳求,小尔依已经举起鞭子了。可是老行刑人冲了上来,对他儿子举起了鞭子。我还以为惨叫一声的是我,却看到小尔依抱着脑袋滚在地上了。这时。几个家丁冲了进来。他们是土司派来跟在身后保护我的,要看看有哪个下人敢犯上作乱,在太岁头上动土。索郎泽郎对我向来言听计从,但今天就是他也没有那个胆量。无奈,我只好再去求哥哥,把鞭子塞到他手上。哥哥拿着鞭子,气得浑身战抖。我说:"你就狠狠打,解解你心头的气吧。"我还说,"母亲说了,我将来还要在你手下吃饭。"
大少爷把鞭子扔到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从我这里滚开,你这个装傻的杂种!"
晚上,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的我,在果园里散步。
果园里有一眼甜水泉,富寨里的水都是从这里由女奴们背去的。下人们背水都是在晚上,一背就背到天亮。在这里,我遇到了前侍女桑吉卓玛。她用十分恭敬的口吻向少爷请安。我叫她从背上放下水捅,坐在我身边。她的手不再是以前那双带着香气,软软的,光滑的手了。她低声哭了起来。我想抱抱她。可她说:"我已经不配了,我会把少爷的身子弄脏。"
我问她:"生儿子了吗?"
桑吉卓玛又嘤嘤地哭了。她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就病死了。她哭着,身上散发出泔水刺鼻的馊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里。
就在这时,银匠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女人惊慌地问他怎么来了。他说,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了,不放心,来看一看。他转过身来把脸对着我。我知道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了银匠手上。白天,我到处找人打我,众人都说傻子现在不止是傻,还发疯了。银匠就在院子里干活,当然也知道这事情。他问我:"少爷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疯了吗?"
我说:"你看老子像疯了?"
银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个头,鞭子就带着风声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觉不到痛,这个人是怀着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过去只轻轻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飞舞的鞭梢把好多苹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里,我笑了。银匠吁吁地喘着气,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这下,他们两口子都在我面前跪下了。
银匠叫眼前的奇迹征服了,他说:"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边的人,现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了。"
我说:"你们去,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
他们走了。我看着月亮在薄云里移动,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好受。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对一个少爷来说,我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怕挨饿,不怕受冻,更不怕……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平常人的种种害怕。如果说我还有一种害怕,那就是痛楚。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对我动过手。即使我干了很不好的事,他们也说,可怜的傻子,他知道什么。但害怕总是与生俱来就在那里的。今天,这种害怕一就没有了,无影无踪了。我对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简直要把我变傻了。
我问侍女塔娜:"我该害怕什么?"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着我:"什么都不害伯不幸福吗?"
但我固执地问她:"我该害怕什么?"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少爷又犯傻了。"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少爷有些时候并不傻,只是在"犯"了的时候才傻。于是,就和她干那件事情。干事时,我把她想成是一只鸟,带着我越飞越高,接着,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马,带着我直到天边。然后,她屁股那里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于是,我就开始做梦了。
这并不是说,以前我的脑子在睡着的时候就没有活动过。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了。我是说,以前从来没有好好做过梦,没有做过一个完整的梦。从现在起,我开始做完整的梦了。
这一向,我常做的梦是往下掉。在梦里往下掉可真是妙不可言。你就那样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没完没了,到最后就飞起来了,因为虚空里有风嘛。平常我也不是没有从高处掉下来过,小时候从床上,大了,从马背上。但那绝对不能跟梦里相比。不在梦里时,刚刚开始往下掉,什么都来不及想,人就已经在地上了。而且,还震得脑子嗡嗡响,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梦里就大不一样了。往下掉时,第一个念头当然还是想,我掉下去了。可这话在嘴里念了好多遍之后,都还没有落到地上。这时,便感到自己在有风的虚空里飘起来了。不好的地方是,你只是横着往下掉,想要直起身来,却怎么也办不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有时,好不容易转过身,就看见大地呼啸着扑面而来。我想,人其实害怕真实的东西。不然,我就不会大叫着从梦里醒来。是女人的手使我安静下来。我有点高兴,因为我至少有点可以害怕的东西了。这样活着才有了一点意思。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从梦里,那个明明是下坠,却又非常像是在飞翔的梦里醒来。如果一个人非得伯什么才算是活着,我就怕这个。
第五章
21.聪明人与傻瓜
这年秋天,小麦丰收,接着晚秋的玉米也丰收了。
在此之前,大少爷总是说:"看着吧,种下得那么迟,不等玉米成熟,霜冻就要来了。"
这也正是土司和我们大家都担心的。因为等待北方土司们的消息,下种足足晚了十好几天。
我对父亲说,哥哥的话不会算数。
父亲说:"这家伙,像是在诅咒自己的家族。"
那些年,好运总在麦其土司这边。今年的天气一入秋就比往年暖和。霜冻没有在通常的日子出现。后来,玉米都熟透了,霜还不下。老百姓都说,该下一点霜了。成熟的玉米经一点霜,吃起来会有一点甜味。对于没有什么菜佐饭的百姓们,玉米里有没有这么一点甜味比较重要,有那一点甘甜,他们会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土司还是值得拥戴的。父亲叫门巴喇嘛作法下霜。喇嘛说,山上还有一点没有成熟。果然,高处几个寨子的玉米一成熟,当夜就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大晴天,天快亮时就下霜了。一下就是冬天那种霜,早上起来,大地在脚下变硬了,霜花在脚下嚓嚓作响。麦其家本来就有一些粮食储备,现在,更是多得都快没地方装了。交粮队伍不时出现在大路上。院子里,跛子管家手拿帐本,指挥人过斗。下人们一阵欢呼,原来是满得不能再满的一个仓房炸开了。金灿灿的玉米瀑布一样哗哗地泻到了地上。
哥哥说:"这么多的玉米,要把官寨撑破的。"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越来越爱用这种腔调说话。以前,我们以为是因为姑娘们喜欢这种满不在乎的腔调。父亲问:"也许,两个儿子脑袋里有什么新鲜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