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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房地产中介欺骗你的概率
——探索声名大噪的青年经济学家史蒂芬·列维特的奇思妙想
史蒂芬·都伯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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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杂志》
6月,中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史蒂芬·列维特,美国最杰出的青年经济学家——至少由其前辈组成的评审团是这么认为的——开着一辆年头已久的绿色雪佛兰骑士,在芝加哥南区的一处红灯前停了下来。车的仪表盘上布满尘灰,车窗也关不严实,高速行驶时还会闷声作响。
晌午时分的街道十分静谧。
加油站,还有那嵌着胶合板窗户的砖混建筑,看上去一眼望不到头。
一个流浪汉,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夹克衫,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红色棒球帽,走了过来。他手里拿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无家可归,求人施舍点钱财。
经济学家没有锁门,也没有把车往前挪,也没有翻身找零钱,他就瞪眼看着,无动于衷。
过了一会儿,流浪汉走开了。
“他耳机不错,”经济学家一边说,一边透过后视镜,不舍地看着那名流浪汉,“起码比我的好。不过除此之外,看起来他没有多少财产了。”
史蒂芬·列维特看待事物的方式往往与众不同,甚至也与一般的经济学家相左,这无可厚非,全看你对经济学家有何看法。
众所周知,经济学家总是对各类货币话题滔滔不绝。但是,你要问列维特对某些常规经济问题有何看法,他大概会撩开额前的刘海,表示一无所知。
“我早就放弃了不懂装懂的做法,”他说,“对于经济学领域,我所知甚少。我对数学不在行,对计量经济学不甚了解,也不知道如何做理论研究。如果你问我股市是涨是跌,经济是兴是衰,通货紧缩是喜是忧,或是税务问题,我要敢说自己对这些话题中的任意一个有半点了解,那我就是完全在骗你。”
如列维特所见,经济学这门学科,拥有各种寻找答案的有效工具,但耐人寻味的问题却寥寥无几。而他的一大专长,就是提出这样的问题,如:如果说毒贩子能大发其财,为何他们还和自己母亲住在一起?枪和游泳池,哪个危险系数更高?在过去的10年里,造成犯罪率骤降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房地产中介是否真的把为客户谋求最佳利益放在了心上?为何黑人父母喜欢给孩子取有碍其职业前途的名字?教师是否会为了达标,在高标准测验中作弊?相扑是否是一项腐败的运动?以及流浪汉为什么买得起50美元的耳机?
许多人——包括他的不少同行——或许并不承认列维特的研究和经济学沾边。但他所做的,却将这门所谓死气沉沉的学科去繁就简,提炼至其最根本的宗旨:阐明人们如何才能如愿以偿,或满足需求。有别于多数学者的是,他并不避讳使用个人的观察结果和兴趣所向,
也不避讳秘闻野史和趣闻逸事,但他对微积分却是避之而唯恐不及。
他是直觉主义者,他翻阅大量数据,去寻找前人未曾发现的故事。
他推测出的测评方式,可以测评资深经济学家口中的不可测效应。
不过,最让他乐此不疲的话题——虽然他声称自己从未染指过这些勾当——是诈骗、腐败和犯罪。
相反的,他对流浪汉的耳机没多久就兴味索然了。
“或许,”他过了一会儿说,“这仅仅是证明了我这人太过散漫,连自己想要的耳机都没买。”
列维特是第一个承认自己的研究课题是些细枝末节的人。但事实证明,他是个才智过人的研究者,也是个眼光独到的思想家,因此才并未在经济学的边缘领域徘徊不前,相反,他向其他经济学家证明了经济学工具可以有效用于分析现实世界。
“列维特被奉为神人,是经济学界乃至整个社会科学界最有才华的人之一,”加州理工学院经济学家科林·卡默勒说道,“他代表着所有经济学研究生初入校园时对自己未来的憧憬,但他们的灵感火花却常常被没完没了的数学作业消耗殆尽,尽管数学也是一种用以分析事物的智力推理方式。”
列维特是个亲民的经济学家,而经济学领域也正处于大众化推广期,以至于名牌学府的经济学系招收了大批本科生。在人们眼中,经济学完美结合了学术声誉(毕竟诺贝尔设有经济学奖)与进入金融行业、飞黄腾达所需的实习训练(除非你像列维特一样,选择留在学术界)。与此同时,由于人们对股市行情的热情不减,对艾伦·格林斯潘的关注度居高不下,因此经济学在现实世界中的曝光度也越来越高。
然而,学术思潮的强弱变化引起了经济学领域的重大变革:微观经济学的风头逐渐赶上了宏观经济学;实证派开始胜过规范派;行为经济学家开始质疑“经济人”这一概念;各式各样的青年经济学家更倾向于研究世俗的课题并借鉴相邻学科——心理学、犯罪学、社会学乃至神经学——以避免让经济学一味地依赖于数学模型。
列维特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如鱼得水,但无论他在哪里都是个另类。他的思维变幻无常,没有人可以束缚住他——克林顿的经纪团队曾为他提供过一个职位;布什的竞选团队曾联系过他,想邀请他做犯罪顾问——但他依然能获得广泛的赞誉。
“史蒂芬并非名副其实的行为经济学家,但他们却乐于接纳他为他们的一员,”芝加哥大学研究生商学院经济学教师奥斯坦·古尔斯比称,“他并非传统的价格理论家,然而芝加哥的同行却愿意争取他。他并非典型的剑桥人,”——虽然列维特先后上过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但他们欢迎他回归。”
当然,也有人批评他。得克萨斯大学的知名劳动经济学家丹尼尔·哈默梅什为本科生讲过列维特的论文——《堕胎合法化对犯罪的影响》。
“我仔细读过这篇论文的草稿、正式印刷版,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漏洞,”哈默梅什说,“但话说回来,我却一个字都不信。包括他关于相扑力士的理论——除非你是体重500磅的日本人,否则就没什么意义。”
但年仅36岁的列维特已经成为了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全美最负盛名的经济学系——的终身教授。(他入职仅两年便获得了终身教职。)他为经济学领域的主流刊物《政治经济学杂志》担任编辑;美国经济学会也刚刚为他颁发了约翰·贝茨·克拉克奖章(该奖章两年颁发一次,用以表彰美国最杰出的40岁以下的经济学家)。
他是个成果颇丰、涉猎广泛的作家。但那篇论证堕胎率上升与犯罪率下降关系的论文所引发的争议却超过了其他所有论文所引起的争议总和。列维特与来自斯坦福大学法学院的共同作者约翰·多诺霍认为,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犯罪率的暴跌有一半可以归功于“罗诉韦德案”。他们的逻辑是:有证据表明,最有可能选择堕胎的女性——穷困潦倒、未婚先孕的黑人或未成年妈妈——所怀的孩子一旦出世,会成为犯罪概率最高的群体。但由于这些胎儿并未出世,到了他们本应在犯罪界大展拳脚的时候,犯罪率却开始下降。在谈话中,列维特以三段论将这一理论概括如下:“意外怀孕生育导致犯罪率居高不下,而堕胎减少了意外怀孕的生育率,因此,堕胎导致了犯罪率的下降。”
列维特发表过多篇有关犯罪与刑罚的文章,他在研究生时期写过的一篇论文至今仍然经常被引用。他提出的问题看似简单:扩充警力是否能减少犯罪?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可以,但这无从证明,因为警员人数往往会随着犯罪率的上升而增加,警察的效率难以衡量。
列维特需要一种可以排除犯罪率与警力扩充之间关系的途径。最终,他从政界找到了突破口:他发现谋求连任的市长和州长往往会增加警力。通过计算此种情况下的警力扩充对犯罪率的影响,他得以证实增加警力确实可以打击暴力犯罪。
这篇论文后来遭到了质疑,因为另一名研究生发现其中有一处严重的计算错误,但这无碍列维特彰显其聪明才智,他开始被奉为去繁就简、以巧取胜的大师。这宛如一出滑稽剧,他看着所有工程师没头苍蝇一般鼓捣一台坏掉的机器,却发现谁也没想起先把插头插上。
警察有助于打击犯罪的观点没有让列维特树敌,但堕胎减少犯罪的观点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那篇发表于2001年、有关堕胎的论文中,他与多诺霍警告称他们的发现不应被视作“认可堕胎或呼吁国家对女性决定进行干预的言论”。他们提出,“为最有可能走上犯罪道路的儿童提供更好的环境”,或许对打击犯罪有同样有效的作用。
尽管如此,这一话题还是触了众怒:保守派义愤填膺,因为堕胎居然可以被当作是打击犯罪的工具;自由派也大为震惊,因为贫困的黑人妇女受到了区别对待;经济学家质疑称列维特的研究方法并不合理。毕竟,三段论可以指鹿为马:凡猫皆有一死;苏格拉底已死;所以苏格拉底是猫。
“我认为他在诸多领域都聪明绝顶,对反向因果关系尤为关注,”来自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撰文批评这篇堕胎论文的经济学家特德·乔伊斯称,“但这一次,他要么对此弃而不顾,要么就是推理不够完善。”
随着新闻媒体对堕胎与犯罪理论展开铺天盖地的报道,列维特遭到了直接的抨击,他被斥为空想家(保守派和自由派对此口径一致)、优生论者、种族主义者和十恶不赦之人。
在现实中,他似乎和这些形象都不沾边。他对政治兴趣寥寥,更不喜欢道德说教;他是个亲切和善、行事低调、镇定自若、自信却不自大的人;他是一位为人尊敬的教师和同事;他是个备受追捧的合作者;由于涉猎广泛,他常常同经济学领域以外的学者合作——这对经济学家来说,也是罕见的事。
“不知话该不该这样说,但史蒂芬确实是个骗子,这么说毫无恶意,”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家素德·文卡特斯说,“他就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小丑,他会让你以为他的创意是你想出来的。”
文卡特斯与列维特合著了《对贩毒团伙财务状况的经济学分析》一文,他们发现普通的街头毒贩仍然与母亲同住,因为他们到手的工资少得可怜。文章以分析企业的方式分析了某贩毒团伙的财务活动,这种事情前人未曾涉足过。
“这一课题缺乏关注度,”列维特在该文章的一个版本中不带感情色彩地写道,“原因之一或许是鲜有经济学家参与过黑帮研究。”
列维特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像个孩子。他外表看起来是个十足的书呆子:领尖有纽扣的方格衬衫、俗不可耐的卡其布裤子、编织皮带、舒适的平底鞋。他的袖珍台历印有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的标识。
“真希望他一年里的发型能超过三种,”妻子珍妮特说,“也希望他换掉那副15年前买的眼镜,那副眼镜买的时候就过时了。”
他在高中时还是个高尔夫球高手,但现在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因此,他自嘲是“世上最弱不禁风的人”,甚至会跑遍整个屋子找珍妮特开罐子。
换言之,无论是外表还是举止,都看不出他是个好事者。他会告诉你,他所做的无非夜以继日地伏案研究稀奇古怪、堆积如山的数据。他会告诉你,他愿意无偿做这些研究(据说他的年薪为20多万美元),而且你往往会信他。或许挑拨是非并非他的本意,但他的所作所为最终还是起到了这样的效果。
尤其令他乐此不疲的,是抓坏人。在一篇论文中,他设计了一套算法,可以查出芝加哥公立学校系统内有作弊情形的教师。
“相较于普通考场,作弊考场在很多方面都存在有规律可循的异常之处,”列维特及肯尼迪政府学院的布赖恩·雅各布在二人合著的《抓住作弊教师》一文中写道,“例如,作弊考场的考生在作弊当年的考试成绩会出现过大的进步幅度,但在其后一年,没了作弊带来的优势,他们的成绩仅有小幅提高,甚至可能出现倒退。”
列维特使用的是芝加哥学校的考试成绩数据,这些数据其他研究者也可以用。他发现,教师的作弊方式有很多:脸皮够厚(且智商堪忧)的教师可能会直接向学生公布正确答案,或者他们也可能在考试结束后擦掉学生的错误答案,填上正确答案;狡猾老练的作弊者会注意避免出现太过显眼的雷同答案串,但列维特棋高一着。
“分析可疑答案串的第一步,是估算每名儿童回答每个问题时选择某个选项的概率,”他写道,“估算的方法就是使用多元罗吉特模型,并将学生的往届成绩、人口统计学数据和社会经济特征作为解释变量。”
因此,通过测量任意数量的因素——每道题目的难度、考生答对难题却答错简单题目的次数、某一考场内某些答卷答案的相关程度,列维特查出了在他看来存在作弊情形的教师。(或许同样可贵的一点是,他也识别出了真正的优秀教师。)芝加哥公立学校系统并未质疑列维特的发现,反而邀请他到学校里组织重考。结果,作弊的教师遭到了解雇。
此外还有他即将发表的《了解90年代犯罪率下降的原因:可以解释犯罪率下降的四个因素和七个无关因素》一文。列维特称,这次犯罪率下降完全归功于警力扩充、入狱率增加、快克热潮的衰退和“罗诉韦德案”。
他认为,有一个因素很可能毫无影响,即鲁道夫·朱利亚尼和威廉·布拉顿在纽约所鼓吹的新型治安策略。
“我想,”列维特说,“这么说的人差不多只有我一个。”
他出身于一个明尼阿波利斯的家庭,家中不乏功成名就之人,但他们的成就或许有些不同寻常:他的父亲是医疗研究人员,被誉为肠胃胀气领域的泰斗;(他本人自嘲是“让放屁上了台面、让肠胃气进了课堂的人”。)列维特的一位伯祖父罗伯特·梅创作了《红鼻驯鹿鲁道夫》一书;而他的另一位伯祖父约翰尼·马克斯后来创作了同名歌曲。
在哈佛大学,列维特在毕业论文中写了纯种马养殖,并以优异成绩毕业。(他至今仍对赛马乐此不疲,他说他认为赛马是一项腐败的运动,还设计了一套可以利用这种腐败的下注系统——具体细节他却不愿透露。)他做了两年的管理顾问,后进入麻省理工学院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该学院的经济学博士班以高强度的数学训练而闻名。列维特在本科时期只修过一门数学课程,而且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第一次上研究生课程,便向邻座的同学问起了黑板上的一则公式:直上直下的导数符号和曲线形的导数符号有什么区别?
“你麻烦大了。”对方告知他。
“人们不把他放在眼里,”当时和他是同学的芝加哥经济学家奥斯坦·古尔斯比回忆道,“他们会说:‘这人没有前途。’”
列维特为自己设计了独特的课程计划。其他研究生为了取得好成绩,熬夜写作业,他则熬夜做研究、写论文。
“我的观点是,想在这一行出人头地就得写出优秀的论文,”他说,“所以我就开始写了。”
有时他从一个问题开始写起,有时是一组数据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曾花了一整个夏天的时间将数年的国会选举结果录入自己的电脑,(如今,互联网上有海量的信息随时可供查阅,列维特抱怨说他根本没法儿让自己的学生去手动录入数据。)起因仅仅是他对现任议员往往能连任的原因隐约感到好奇。
接着他碰巧看到了一部政治学著作,作者宣称金钱可以收买选举,无他。
“他们想解释的是,选举结果是由竞选开支决定的,”他回忆道,
“却完全忽视了一点,捐赠者只会赞助他们认为确有获胜把握的候选人,而现任者只有在面临落选之虞时才会加大开支。他们自欺欺人地以为这就是其中的因果关系,但回想起来,这显然是谬误的。”
至少对列维特来说,显然如此。不到五分钟,他便构思好了自己要写的论文。
“从头到尾,”他说,“我都想好了。”
但问题在于,光凭他手上的数据,无从分辨候选人孰优孰劣。因此,也就难以剔除金钱的影响。和警力/犯罪比率之谜一样,他必须对数据稍加处理。
由于他亲自录入了这些数据,他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同样两名候选人常常会多次对垒。列维特只分析此类选举的数据,得出了真实的结果。他的结论是,竞选开支的实际影响仅为公认影响的1/10。
彼时,他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研究生,却把这篇论文寄给了《政治经济学杂志》——一名教授告诉他,这么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论文最终发表在了这本期刊上。他在三年内完成了博士学业,但据他说,由于他重研究轻学业,学院完全“不知其人”,他是个“真正无足轻重的人”。随后,他便遇到了如今他口中所谓的事业转折点。
他接受了研究员学会的面试。这所久负盛名的哈佛大学知识分子俱乐部旨在资助青年学者完成自己的研究,资助期为三年,不负担任何义务。列维特自觉毫无机会,首先,他并不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在席间负责面试他的可是研究员前辈们,是一批世界闻名的哲学家、科学家和历史学家。他担心自己第一次见面聊不上几句就会冷场。
与之相反,他口若悬河,无论谈起什么话题——大脑、蚂蚁还是哲学,他都能凑巧想起自己读过的某些精辟观点。他才思泉涌,展现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最好一面。他告诉他们,有整整两年夏天的时间,他都在明尼苏达州赌马,而他们居然吃了这一套!
最后,其中一人令人不安地说:“我看不出你的研究有什么统一主题,你能解释一下吗?”
列维特懵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统一主题是什么,甚至连自己有没有都不知道。
后来荣获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打了个圆场,巧妙地总结了他对列维特研究主题的看法。
没错,列维特忙不迭地说,这就是我的主题。
另一个人又提出了另一个出题。
你说得对,列维特说,这也是我的主题。
于是他们就像群狗争骨一般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打断了他们。如果说有哪位知识分子能被列维特奉为英雄,那他一定是诺齐克。
“史蒂芬,你多大了?”他问道。
“26岁。”
诺齐克对其他同僚说:“他才26岁。为什么一定要有统一的主题呢?没准儿他是那种天赋异禀、无须统一主题的人。他会自由选择问题,然后寻找答案,这没什么关系。”
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却有个著名的统一主题——自由市场之真理,且其研究倾向偏保守。因此,这里似乎并非最适合列维特的地方。在他看来,芝加哥崇尚理论研究、深层思想和宏观伟略,而他擅长的却是经验主义、另辟蹊径和“哗众取宠却终归不现实的想法”。
但芝加哥也接纳了加里·贝克尔,在列维特看来,贝克尔是近50年来最具影响力的经济学家。贝克尔很早便开始利用微观经济学理论研究稀奇古怪的课题,尤其是家庭和犯罪。其后很久,这种做法才风行起来。多年来,贝克尔一直受到妖魔化的待遇——单单是“儿童的价格”这一说法就会引来铺天盖地的讨伐。
“有人认为我的研究荒唐透顶、无关紧要或者压根不属于经济学范畴,他们对我的事业指指点点。”贝克尔说道。
但芝加哥支持他。他坚持不懈,终于在1992年获得了诺贝尔奖,而且成了史蒂芬·列维特的楷模。
贝克尔告诉列维特,芝加哥能为他提供不错的环境。
“并非所有人都认可你的研究成果,”他说,“但我们都认为你的研究很有意思,而且会支持你研究下去。”
列维特不久就发现,芝加哥给予他的支持不仅限于学术范畴。他受聘后第一年,他的妻子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安德鲁,安德鲁满周岁后不久的一天,便发低烧病倒了。医生诊断他为耳部感染,第二天早上,他开始出现呕吐症状,列维特夫妇便送他去了医院。几天后,他便因肺炎球菌性脑膜炎而夭折。
经受了这样的打击和丧子之痛,列维特缺席了自己所教的一门本科课程,替他代课的正是加里·贝克尔——年近古稀的诺贝尔奖得主。另一名同事D.盖尔·约翰逊寄了一份悼念函,其中的内容列维特至今仍记忆犹新。
列维特与年逾花甲的农业经济学家约翰逊开始经常交谈,列维特得知,约翰逊的女儿是最早从中国领养女儿的美国人之一。不久之后,列维特夫妇也领养了一个女儿,为她取名为阿曼达。除了阿曼达,他们此后又育有一女一子,女儿现在快满三岁了。但安德鲁的夭折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他们将安德鲁的肝脏捐给了一个小姑娘,同她的家人结为了挚友。(他们还捐献了他的心脏,但接受移植的婴儿没有活下来。)列维特是个研究实际问题的学者,所以长子之死会影响他的研究,这不足为奇。
他和珍妮特加入了一个为丧子父母设立的互助小组。列维特惊讶地发现,儿童溺死在游泳池里的事件竟然如此之多。报纸上不会刊登这类死亡事件,只会刊登玩枪走火等原因造成的儿童死亡事件。
列维特心生好奇,他去查了能说明问题的数据,并将研究成果写成一篇评论文章,发表在《芝加哥太阳时报》上。文章的一大特色就是以悲伤哀婉的文风讲述有悖常理的现象,如今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闻名之处:“假如你家中有一把枪,院子里有一座游泳池,儿童溺死在游泳池的概率几乎要百倍于被枪击致死的概率。”
为了忘却丧子之痛,列维特培养了一个爱好:修缮并出售奥克帕克的老房子。奥克帕克正是他所居住的地方,受到这一经历的启发,他写了另一篇有关房地产市场的论文。作为一篇有关价格理论的轻松小品文,这是他迄今为止最符合芝加哥作风的论文,证明了芝加哥大学留给他的烙印或许不亚于他留给这所学校的烙印。但列维特毕竟是列维特,这篇文章也触及了腐败现象。
在购买老房子、讨价还价的过程中,他发现卖方中介总是在言辞委婉地劝他出低价。这似乎有些反常:难道中介不应该为卖家谋求最佳利益吗?然后他又仔细思考了中介的角色,同其他行业的许多“专家”(他想到的是汽车修理工和股票经纪人)一样,在外人看来,房地产中介对本行的了解程度远高于外行人,最终房主在劝说之下,相信中介所提供的信息。因此,如果中介拿到较低的报价,却说这或许就是房主能等到的最高价了,房主往往会信以为真。但列维特发现,关键在于“即便房子售价高一点,多出来的利润中仅有很小一部分是归中介所有的”。同进行挤油交易赚取佣金的股票经纪人和捞取高额利息的赌马经纪人一样,房地产中介一心只想做成这单买卖,不管价格高低。因此,他会怂恿房主赶快廉价出手。
接下来列维特只需测定这一影响的大小。他再次另辟蹊径,研究了伊利诺伊州库克郡50000多所房屋的销售数据,对比了房地产中介私有房屋的销售数据及其经手的客户房屋的销售数据。他发现,中介的私有房屋在市场上挂牌出售的时间要长10天左右,售价要高出2%。
某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列维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位于芝加哥大学一栋哥特式大楼的深处,天花板满是污痕,窗框周围的灰泥已经开始剥落。他刚刚从斯坦福大学休假回来,办公桌上一片狼藉:堆积如山的书籍和期刊、一只绿色奶瓶和一只小小的橙色河马挤压玩具。
当天下午是与学生会面的时间,列维特喝了一瓶激浪,语气温和。有的学生是来领研究作业的,有的则是来征求建议的,有一名学生刚刚完成了自己的本科论文:《经济低潮期应届大学毕业生面临的劳动力市场情况》,列维特告诉她,作为毕业论文,这篇文章算不错了。但她现在想发表这篇文章。
“你的文风太学生气,这就是问题所在,”他说,“关键是,你要自圆其说,要有铺垫,有各种手法,你想让读者顺着特定思路思考,这样他们看到结论的时候,就能理解且相信这些结论。但你同样也需要坦白承认自己的缺点,将缺点表现出来,而不是遮遮掩掩,这样读者反而不会那么严苛。”
坦白承认自己的缺点。还有哪个荣誉加身的学者能像史蒂芬·列维特一样,如此坦然地承认自身的缺点?他自称不懂经济学,也不懂数学,在满是宏才伟略者的学术界,他只是个研究小问题的人。
据他的朋友说,列维特的自谦之词虽是实话,但也是经过算计的。在本就竞争激烈的学术界,经济学家是最剑拔弩张的一群人,而且还常引以为傲。作为一个写论文研究《智者为王》(列维特认为参赛选手歧视拉丁裔和老年对手,而非黑人或女性)和相扑(为了尽量提高比赛排名,相扑力士常常会串谋假摔)的人,他最好还是不要再有傲慢之举了。
也有可能这根本不是自谦,而是自我鞭笞。或许史蒂芬·列维特的真正愿望是不再研究“荒唐”“琐碎”和“肤浅”的课题,让事业更进一步。
他认为他有关黑人名字的新文章会有重大发现,他想知道所取名字带有鲜明的黑人色彩,是否会构成经济上的劣势,他的答案——与近年来的其他研究相左——是否定的。但接下来,他遇到了更为重大的问题:黑人文化是种族不平等的原因,还是后果?对于经济学家乃至列维特本人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他所言的“将文化量化”。他发现这一课题争议颇多、盘根错节,或许难以攻克却又令人跃跃欲试。
当晚他开车回奥克帕克的家,随着那辆雪佛兰骑士隆隆作响地行驶在艾森豪威尔高速公路上,他顺从地谈起了自己的未来。弃文从商加入对冲基金或弃文从政进入政府工作都不是他的兴趣所在(不过他可能会开一家专门查作弊教师的公司作为副业)。据说,他是所有大学经济学系求贤纳士的头号对象。但安德鲁去世时,他和珍妮特种下了一棵树,如今这棵树已经蔚然成荫,无法移植。看得出来,他可能会长留芝加哥了。
他说,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去攻克某些重要问题。
比如,“偷税漏税、洗钱,我想设计一套工具,帮助我们逮捕恐怖分子,我是说,这是我的目标。我还不太清楚要怎么下手,但只要有合适的数据,我毫不怀疑我一定能找到答案。”
一名经济学家,却想着抓恐怖分子,这听起来可能很荒唐。但假如你是芝加哥的中学教师,有一天被叫到办公室里得知,不好意思,那个戴高度近视镜的瘦小男子设计的算法发现你作弊了,所以你被解雇了,这听起来一定也很荒唐。史蒂芬·列维特或许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能力,却相信一点:教师、罪犯和房地产中介会撒谎,政客乃至中情局分析师也会撒谎,但数字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