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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篇 唐代古文(下)
唐代古文家以韩柳并称。韩愈当时提倡古文,提倡复古,其中最得力的助手要推柳宗元。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生于唐代宗大历八年。因与刘禹锡同年中进士,成为好友。韩、刘两位在唐德宗贞元年间同为御史,三人均为好友,但退之因当时关中闹旱灾,上书得罪德宗,遂遭贬谪为阳山令,此事由当时权臣王韦上疏所致,而柳、刘两位正是王韦亲党,退之遂对子厚、禹锡亦有了怀疑,退之在赴江陵途中写赠三学士诗(注:编者按:即《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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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臣昔放逐,血泣追愆尤。
汗漫不省识,恍如乘桴浮。
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
……
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
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
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
……
当时柳、刘二位显然亦知退之有所怀疑,但最后退之终于释然于怀,三人仍为好友。他们三人,柳先卒,退之为作墓志铭,接着退之亡,刘禹锡为作《祭韩退之文》。退之为柳子厚所作墓志铭中,其中一节曰: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观此文,退之为子厚之早卒,十分惋惜痛心,谓子厚如能小心从事则不至如此,为了勇于助人,而不顾及个人得失,遂造成多次被贬谪。等到治罪被贬,又无得力友好人士助他脱困,遂致客死荒乡,才能未为世所用,主张未能实行,非常可惜。但又得说回来,如果子厚在政治上顺利又有成就,做到将军或丞相,那他的文学创作必定没有今天那么大的成就,两者相比,孰得孰失,旁观者一眼就能辨明,这也可说是子厚因祸得福吧!
柳宗元从北方贬到南方桂林等处,正是山明水秀之地。柳氏擅长写精短的山水游记,而不是用诗,他的《始得西山宴游记》,记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此文乃子厚作于唐宪宗元和四年被贬为永州司马时。他在元和四年至七年期间,连续写了八篇游记,称为“永州八记”。此为其第一篇。子厚在永州(注:钱按:永州即今之湖南零陵。)时,还作了《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及《小石城山记》,合称“永州八记”。每篇独立但甚有连贯性,且八文中隐含作者内心所郁结的怨懑之情,有所倾吐发泄。子厚去游山玩水,其主要目的是为了排闷解愁,且是借着登上高耸的西山来描写向四处远望的景色,所望见的境界宽广阔远。何焯(注:编者按:何焯,晚号茶仙,学者称“义门先生”,康熙年间“帖学四大家”之一。)在其《义门读书记》中说:子厚山水游记文“中多寓言,不惟写物之工”也。
今再录其八记中的《小石城山记》一文: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子厚在描写小石城山中的石洞奇景后,忽发奇想:如此美景为何偏会在夷狄居处荒僻之地,却不安排在中原富庶之旺地?老天莫非是为了安慰谪居来此的贤人所设置?也可能因为此地不出杰出人物,所以才有奇石奇山出现。结论是他对两者都不信。子厚的《天说》,证明他并不信天,也不信世上有神。可能真如茅坤(注:编者按:茅坤,明代散文家、藏书家。嘉靖十七年得中三甲进士,编选有《唐宋八大家文钞》。)所说,子厚只是“借石之瑰玮,以吐胸中之气”。其实子厚在抱怨朝廷没有重视他的才华,正如奇山胜水荒弃于僻壤夷地不让人欣赏一般。
子厚除了写山水游记是他的强项以外,主要还是心系祖国,不论贬谪到哪里,心中挂念着的还是希望老百姓的生活能过得舒适些,政府的赋税能减轻些。他在《捕蛇者说》一文中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子厚此文作于他贬任永州司马时,地处荒僻,民生困苦,他是借《捕蛇者说》来说明,当地人民宁可受被毒蛇咬死之苦。由于毒蛇可以抵当赋税,而被毒蛇咬只是一年两次,其余日子可以熙熙融融,生活快乐,而改缴赋税却是全年受苦,做人生不如死,正如孔子所说,“苛政猛如虎”。因此,百姓们虽然其父祖死于毒蛇,而仍然愿意以捕毒蛇为生。所以,子厚此文也就是为民请命。
子厚稍后调任,贬至柳州任刺史,他仍然关心民生疾苦,为当地人民做了一件好事,革除了没收债户为奴的陋习。即是穷人向当地富户借钱而到期无法偿还的,便可被债主终生没收为奴隶。子厚从此规定可以过期取续,或以劳力折合债款,实在无法赎身的则由子厚筹钱代付赎出。此举使其上司观察使赞许,并推行至其他州郡。
子厚在柳州时期,公余仍然寻幽探胜,写下不少山水游记。在此顺便一提子厚在柳州种柳的轶事。柳宗元自贬柳州后,便在柳江边住下,在花园中种了不少柳树。他的一位好友吕温(注:编者按:吕温,字叔和,又字化光,今山西永济市人。唐中期文学家,因官终衡州刺史,所以世称吕衡州,颇有政声。)见了,便作诗一首道:“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柳馆依然在,千柳柳拂天。”子厚读此诗后十分欣喜,更多种柳树,并作《种柳戏题》诗回吕温道:“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杨当复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才,惭无惠化传。”因子厚引用了吕温原句,吕温见后哈哈大笑。
总之,韩、柳二人,同为提倡古文打拼,而且都兼擅诗文,写文章也都能以文为诗及以诗为文,可算得上是珠联璧合。
至于文体创作方面,韩愈则属于多元化,任何文体都能作,柳宗元除了山水游记是他的强项以外,至于其他方面,有关论辨文,如《封建论》《桐叶封弟辩》以及《晋文公问守原议》,都相当好;又如序跋类文的《论语辨》《辨列子》《辨鬼谷子》《辨晏子春秋》以及《愚溪诗序》等,也都写得古雅淡朴,意韵生动。但如论及奏议、诏令、箴铭、辞赋,以及传状、碑志诸体,则非子厚之专长。韩退之则各体文皆精湛而变化多端,可谓全能之才。
韩、柳以后,同时代的有李翱、皇甫湜、刘禹锡、白居易及元稹等人参与复兴古文运动,但形势已弱;至唐末,懿宗、僖宗时代,虽尚有罗隐、皮日休、陆龟蒙等人承接韩柳遗风撰写讽刺杂文,但此时提倡古文之风已远非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