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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悄无声息,好似一片随风而来的黑云,转了一圈就找准了方向。它动作很轻,狗儿们既没听到任何动静,也没嗅出它的踪迹。就连这只——就连这只——”他倾身摸了摸脚边的杂种狗,“也被瞒过去了。”
福里斯特们交换了一阵眼神。
“早饭后,乔迪、我和三只狗就出发了。我们追踪着那头熊,一路穿越南部灌木丛。我们沿着克拉莎草塘追踪它,接着又跨过朱尼珀溪和沼泽。它的气味越来越浓,我们终于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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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里斯特们攥紧了膝盖。
“伙计们,我们追上它了。就在朱尼珀溪边,水流最急、最深的地方,把它追上了!”
乔迪觉得,此刻的讲述甚至比当时的狩猎还精彩。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切:重重的暗影和蕨类植物、被扯烂的美洲蒲葵和湍急的溪水……这故事令他无比振奋,也让他为爸爸自豪不已。比泥蜂大不了多少的彭尼·巴克斯特,是最棒的猎手!而且,他还能像现在这般坐下来,用神秘又充满魔力的话语,引得这些高大强壮、毛发浓密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屏息聆听。
他把狩猎讲成了一件史诗般的大事。说到枪逆火,“大笨脚”将朱莉娅一把抓到胸前时,加比甚至连烟草都吞下了肚,连忙冲到炉火边,呛得直吐唾沫。福里斯特们纷纷攥紧拳头,紧张地挂在椅子边儿上,张大嘴巴全神贯注地听着。
“上帝啊,”巴克抽了口气,“当时我要是也在那就好了。”
“结果‘大笨脚’跑哪儿去了?”加比迫切地问。
“没人知道。”彭尼对他们说。
所有人都沉默了。
最后,莱姆说:“你带去的这只狗怎么样了?你一次都还没提到它。”
“别逼我,”彭尼说,“我早说过了,它什么用也没有。”
“我发现它毫发无伤啊,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不是么?”
“嗯,的确没有。”
“猎了一场熊,却连半点擦伤都没有,得是多聪明的一只狗啊!”
彭尼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莱姆起身走过来,俯视着他,把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紧张得直冒汗。
“我想要两样东西,”他嘶哑着嗓音道,“我要宰了‘大笨脚’,还要这只狗。”
“噢,天哪,不,”彭尼温和地说,“我可不能骗你,拿它做交易。”
“别唬我了,快说,你要换什么。”
“我拿里普跟你换吧。”
“谢谢,你这狡猾的老狐狸,我现在已经有比里普更好的狗了。”
莱姆走到墙边,从钉子上取下一杆枪,那是把伦敦精制扭式双管霰弹枪。双筒枪管闪闪发亮,胡桃木制的枪柄温润鲜亮,双击铁派头十足,其他附件也十分精巧。莱姆一把将它甩上肩头,瞄准了一下,然后把枪递给了彭尼。
“英国原装进口,再也不用前膛装填,你会发现装子弹就跟吐痰一样容易。把子弹从后面塞进去,扳起击铁。砰!砰!两枪齐射,弹无虚发!就跟飞来的老鹰一样准。来吧,公平交易!”
“哦,天哪,不,”彭尼说,“这杆枪太贵重了。”
“这枪还多得是。老兄,你就别跟我争了。我说要这只狗,就一定要。把枪拿走,它留给我。不然的话,老天,我可要来偷走它。”
彭尼说:“如果你真这么坚持,那好吧。不过,你得保证,带它狩猎后,可不能把我在你家吃的这些布丁都给揍出来。”
“成交。”一只毛茸茸的手盖住了彭尼的手,“过来,小家伙!”
莱姆冲那只小土狗吹口哨,然后拽着狗的后颈,把它带了出去,一副生怕失去它的样子。
彭尼在椅子里摇来晃去,看似无意地把枪横放在膝上。如此完美的枪,直看得乔迪目不转睛。他满心崇敬,爸爸竟然智胜一名福里斯特!不过,莱姆会信守承诺么?乔迪不是没听说过错综复杂的交易,但通过讲真话来彻底战胜对手的事,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众人一直聊到下午。巴克已经把彭尼那杆老式前装霰弹枪拧紧,并认为它还能再撑上一段时间。福里斯特们也终于放下心来,不再那么焦急。他们聊了“大笨脚”的老奸巨猾,也聊了以前的一些熊。但总的来说,最聪明的还是“大笨脚”。众人事无巨细地回忆着之前狩猎的细节,就连已经死了二十年的那些狗儿,名字和功绩也被一一提起。“草翅膀”实在听烦了,想去塘里钓米诺鱼。乔迪却舍不得走,很想再听听这些陈年往事。福里斯特夫妇偶尔会叽叽喳喳地插上一句嘴,或突然尖叫一声,但接着就像昏昏欲睡的蟋蟀般打起盹来。结果,他们终于还是没能敌过虚弱的身体,肩并肩地躺在摇椅里沉沉睡去,干瘪的身体甚至在熟睡中都是直挺挺的。彭尼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他说:“真舍不得离开这么好的朋友们哪。”
“留下来过夜吧,我们要去猎狐。”
“谢谢你们,但我可不喜欢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
“草翅膀”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胳膊。
“让乔迪留下来陪我吧,我那些东西他一半儿都还没看完呢!”
巴克说:“彭尼,就让这小家伙留下来吧。我明儿要上卢西亚镇去,到时候,我骑马把他送回去。”
“他妈会发怒的。”彭尼说。
“当妈的不就擅长这个么,是吧,乔迪?”
“爸爸,这是件多荣幸的事啊,就让我留下来吧,我已经好久没玩过了。”
“是啊,从前天开始,就没玩儿过了!好吧,如果这些人真这么欢迎你,就留下吧。莱姆,你要是用过那只小土狗,可别在巴克把乔迪送回来之前,就干掉这小子啊!”
众人哄堂大笑。彭尼扛起新旧两把枪,朝马厩走去。乔迪赶紧跟上,他伸出一只手,摩挲着光滑的枪身。
“如果不是莱姆,而是其他任何人,”彭尼嘀咕道,“我都会羞愧得不敢把它带回家。自打他给我起了这绰号,我就该好好修理他一顿了。”
“但你跟他说的都是实话呀。”
“我说的话虽不假,用意却跟沃克拉瓦哈河一样九曲十八弯。”
“发现真相后,他会怎么样?”
“他会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不过,那之后,但愿他只是哈哈大笑一场。再见,儿子。现在好好听话,明天见。”
福里斯特们纷纷跟出来送行。乔迪冲爸爸的背影挥着手,胸中突然涌起一股全新的孤寂感。他差点就要忍不住叫他回来,忍不住冲上去,爬上马鞍,跟他一道骑马回家,回到那片舒适安然的垦地。
“草翅膀”大叫:“浣熊在水洼里钓鱼呢!乔迪,快来看!”
他连忙跑过去看浣熊,它正在一片小水洼中搅合个不停,一双好似人类的手凭借本能,来回摸索着。那天下午接下来的时光,乔迪一直都在跟“草翅膀”和浣熊玩。此外,他还帮着清洗了松鼠箱,替一只跛腿的欧洲灰雀做了个笼子。福里斯特们则在斗鸡,那些鸡简直跟他们一样野。母鸡在附近的丛林里到处下蛋,那些下在沙黑莓丛和灌木丛里的蛋,真是有多少,就能被蛇吃掉多少。于是,乔迪和“草翅膀”便一起去捡鸡蛋。一只母鸡正在抱窝,“草翅膀”把他们捡回来的十五枚蛋都给了这只母鸡。
“这是个好妈妈。”他说话的样子,仿佛这类事都归他管似的。
乔迪又开始渴望有自己的宠物,“草翅膀”可以把黑松鼠送给他。乔迪相信,他甚至连那只小浣熊,都可以送给自己。但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不能再用另外一张嘴去触怒妈妈,不管这张嘴有多小。“草翅膀”对正在抱窝的母鸡说:
“现在,你就乖乖待在窝里,听见了吗?你要把这些蛋都孵成小鸡。这次我要黄色的小鸡,一只黑色的都不要。”
他们转身朝木屋走去,浣熊大叫着迎接他们,小家伙顺着“草翅膀”弯曲的腿,爬上他的背,舒舒服服地蜷起身子,勾住他的脖子。它张开洁白的小牙,一口咬住他的皮肤,装出一副摇头晃脑的凶样。“草翅膀”让乔迪把它抱进木屋,小家伙知道乔迪是生人,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探究地望了他一会儿才接受他。福里斯特们已经迈开大步,四散开来,到自家田地里悠闲地干杂活去了。巴克和阿奇把栏中的母牛和小牛赶到塘边去喝水,米尔威尔在畜栏里喂马,帕克和莱姆已经消失在木屋北面的密林中。乔迪觉得,他们多半是躲那喝酒去了。这里安闲富饶,也充满暴力。他们干活的人真多。家里垦地上要干的活几乎也有这么多,却只有彭尼·巴克斯特一个人干。乔迪想起没锄完的玉米地,不禁一阵羞愧。但彭尼肯定会毫不介意地干完那些活的。
福里斯特夫妇仍在椅子上熟睡。西边的太阳已经红了,黑暗开始迅速地笼罩木屋,因为维吉尼亚栎林挡住了此刻还照耀着巴克斯特垦地的阳光。福里斯特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木屋,“草翅膀”燃起炉中的火,热好之前剩下的咖啡。乔迪看见福里斯特妈妈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接着又闭上了。她的儿子们正往桌上堆冷食,声音大得足以吵醒一只白天酣睡的猫头鹰。她坐起身,捅了捅福里斯特老爹的胸口。于是,两人和其他人一起,坐到了晚餐桌旁。这一次,所有盘子里的食物都被吃个精光,甚至连狗儿们也没剩菜吃了。“草翅膀”把一盘冷玉米面包拌进一桶发酸的牛奶,提到外面去喂狗。他佝偻的身子左摇右摆,眼看着就要把桶打翻,乔迪赶紧跑上前去帮忙。
晚餐后,福里斯特们一边抽烟,一边大谈跟马有关的事。从附近郡县到西边远处的畜牧人,都在抱怨牲口短缺,狼、熊和豹大肆祸害春天的马驹。往常赶着马群从肯塔基前来做生意的商人,也没露面。福里斯特们达成共识,认为到北方和西方去贩卖马驹,或许才有利可图。乔迪和“草翅膀”没兴趣再听下去,于是跑到一个角落里玩起“拔钉子”的游戏来。把小折刀戳进光洁地板的事,巴克斯特妈妈是绝对不会允许的。但在这里弄出些碎木片,却没什么大不了。乔迪从游戏中坐直身子。
“我知道一件事,我打赌,你肯定不知道。”
“什么事?”
“西班牙人常常穿过我家门前的那片灌木丛。”
“这事我知道啊。”“草翅膀”驼着背凑过来,兴奋地低语道,“我见过他们。”
乔迪瞪大眼睛望向他。
“你看见什么了?”
“西班牙人啊!他们又高又黑,戴着闪闪发亮的头盔,骑着黑色大马。”
“不可能。他们早就离开这里了。跟印第安人一样,早走了!”
“草翅膀”狡黠地眯起一只眼睛。
“大人们肯定都这么说。你听我的,下次,你去你们家西边的那个灰岩坑看看。那里有棵很大的木兰树,还记得吧?就是周围长满了山茱萸的那棵。到时候,你往那树后看,总有一个骑黑马的西班牙人经过那里。”
乔迪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毫无疑问,这当然是“草翅膀”又在编故事,这也是为何他爸妈会说“草翅膀”是个疯子的原因。但他很想相信这话,毕竟,看一眼木兰树的后面,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福里斯特们伸伸懒腰,有的磕磕烟斗,有的吐出烟叶。他们走进卧室,解开吊裤带,松下裤子。每人都有一张床,因为没有一张双人床能同时承受住两个福里斯特的重量。“草翅膀”把乔迪领进厨房屋檐下一间类似棚屋的房间,他的床就摆在那里。
“枕头给你睡吧。”他对乔迪说。
乔迪想,要是妈妈的话,肯定会问自己洗没洗脚。他想,福里斯特们活得真自在啊,不用操心这事就可以上床了。“草翅膀”讲起一个关于世界末日的冗长故事,他说,到时候将一片空茫,只有云朵还漂浮在黑暗中。起初,乔迪还挺感兴趣。但故事不仅越讲越乏味,还越来越漫无边际。于是,他睡着了。梦中,他见到了西班牙人。不过,那些人骑的不是马,而是云朵。
深夜,乔迪突然惊醒过来,木屋里闹哄哄的。起初,他还以为福里斯特一家又吵起来了,但那呼喊声似乎是为了将大家聚拢起来。其中,福里斯特妈妈喊得尤其起劲儿。一扇门“砰”地被撞开,几只狗随着呼唤声钻了进来。一束光照在“草翅膀”的房门口,狗和男人们都涌进了屋。男人们光着身子,虽然要显得瘦些,也没那么魁梧,却似乎有屋子那么高。福里斯特妈妈举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她那蚱蜢似的小身板,完全消失在一件长长的灰色法兰绒睡衣里。狗群猛地窜进床下,又冲了出来。乔迪和“草翅膀”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没人有心解释骚乱的原因,两个男孩也跟上了众人的脚步,大家逐一检查了每个房间。最后,狗群争先恐后地从盖在一扇窗户上的破蚊帐中窜了出去。
“到了外面,它们肯定能抓到那只讨厌的狐狸。”福里斯特妈妈说着,突然平静了下来。
“妈妈耳朵最灵了,听狐狸的动静不在话下。”“草翅膀”骄傲地说。
“狐狸都挠上他们的床柱了,还有谁听不见?”她说。
福里斯特老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屋来。
“天都快亮了,”他说,“我宁愿喝杯威士忌,也不想再睡觉啦。”
巴克说:“爸,你简直跟秃鹰一样灵敏。”
他走到橱柜前,拿出一个柳条包着的玻璃瓶,拔掉塞子,瓶身一仰,就喝了起来。
莱姆说:“可别贪杯哦,给我吧。”
他喝了一大口,递过酒瓶,擦擦嘴,摸摸自己的光肚皮,走到墙边,摩挲起小提琴。他漫不经心地拨了会儿琴弦,然后坐下来,胡乱地拉了一首曲子。
阿奇说了句“你没拉对”,然后拿过自己的吉他,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
福里斯特妈妈把蜡烛放到桌上,问:“你们这群光膀子的松鸦,就打算这样耗到天亮?”
阿奇和莱姆沉醉于他们的合奏中,谁也没回答她。巴克从架子上拿过自己的口琴,自顾自地吹了起来。阿奇和莱姆停下来听了会儿,然后双双和起他的调子来。
福里斯特老爹说:“见鬼了,这可真好听!”
酒瓶又在屋里传了一圈。帕克掏出自己的单簧口琴,米尔威尔拿出了鼓。巴克也一改悲伤的曲调,吹起欢快的舞曲,舒缓的乐声顿时激昂起来。乔迪和“草翅膀”一屁股坐到地上,待在莱姆和阿奇中间。
福里斯特妈妈说:“这下,你们别以为我会回去睡觉,错过这一切。”
她扒拉开炉中的火苗,扔了些多脂松木进去,然后把咖啡壶挪近了些。
“你们这些呜呜叫的猫头鹰,马上就有早饭吃了。”说着,她冲乔迪眨了眨眼,“一箭双雕的事可难不倒我。既能好好乐一乐,又能把早饭做好。”
他也冲她眨了眨眼,心中涌起一股勇气。他感觉既快乐,又有些胆怯。他完全无法理解,这般爱笑爱闹的一家子,妈妈怎么会不喜欢呢?
音乐渐渐走了调,响若雷鸣。听起来虽然好似灌木丛中的野猫齐聚一堂,但还是有某种旋律和韵味,给人以听觉和心灵上的满足。狂放的乐声涤荡在乔迪心间,让他觉得自己好似也成了一架小提琴,被莱姆·福里斯特长长的手指拉动着。
莱姆低声对他说:“要是只有我和心上人在这儿唱歌跳舞就好了。”
乔迪莽撞地问:“谁是你的心上人啊?”
“我的小吐温克·韦瑟比。”
“她不是奥利弗·赫托的女朋友吗?”
莱姆抬起琴弓,有那么一瞬,乔迪还以为他要揍自己。可他又接着拉了起来,只是眼里燃着熊熊怒火。
“小子,你要是再敢说这话,小心你的舌头,明白了吗?”
“知道了,莱姆,我可能记错了。”他急忙加了句。
“我就是提醒你一句。”
乔迪沮丧了一会儿,还有种背叛了奥利弗的感觉。不过,音乐很快又把他吸引住了,好似一阵强风,带着他越过树梢。福里斯特们把舞曲换成歌曲,福里斯特夫妇也拿尖细颤抖的嗓音,跟着唱了起来。天亮了,福里斯特们听见反舌鸟在维吉尼亚栎上清脆响亮的鸣唱,纷纷放下乐器,望向屋外的晨曦。
桌上已经摆好早餐,对福里斯特家来说,这些东西看起来着实少了些。因为福里斯特妈妈要忙的事儿太多,所以都顾不上煮饭了。男人们只来得及穿上裤子,因为热气腾腾的食物都已经准备就绪。早餐后,他们洗了洗胡子上面的脸,穿上靴子和衬衫,便悠闲地开工干活去了。巴克给自己那匹杂色大公马套上鞍,又将乔迪一把甩到马屁股上,坐在他身后。因为他一坐上马鞍,那简直就连再插根羽毛的空地儿都没有了。
“草翅膀”肩上扛着那只浣熊,一瘸一拐地跟到垦地边,挥舞着拐杖道别,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乔迪坐在巴克身后,一路晃悠着回到巴克斯特岛地。他依旧晕乎乎的,直到推开楝树下的门,他才想起自己忘了瞅瞅木兰树后是否有一个骑马的西班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