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猎鹿

小鹿们出生了。乔迪看见,丛林里到处都是它们尖尖的小蹄印。无论是去灰岩坑,去畜栏南面的马里兰栎伐木,还是去彭尼用来对付害兽的陷阱,他都一路盯着地面,留意小鹿们来去的蹄印。那些印记前,往往都有较大的母鹿蹄印。不过,母鹿都是很谨慎的。通常,它们都独自觅食,足迹出现在一处地方。而摇摇晃晃的小鹿,则被留在远处有茂密植物掩护的更安全之地。一般来说,小鹿都有两只。乔迪每次发现两排足迹时,都会兴奋得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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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总会想:“一只留给妈妈,另外一只,就可以归我了。”

一天夜里,他跟妈妈提起这事。

“妈,我们有很多牛奶。我可以养只小鹿当宠物吗?一只带花斑的小鹿。难道不行吗,妈?”

“当然不行。什么叫有很多牛奶?这从早到晚,哪儿还能剩下一滴多余的牛奶?”

“它可以喝我的!”

“没错。把小鹿养得胖乎乎圆滚滚,你却越长越瘦!大家成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你干吗非得弄只没日没夜瞎闹腾的东西?”

“我就想要一只嘛。我想要只小浣熊,可我知道浣熊以后会捣蛋。我也想要只小熊,可我知道它们长大了会变坏。其实,我只是想——”他皱起脸,把雀斑都挤到一起去了,“我只是想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会跟着我,属于我的东西。”他搜肠刮肚地寻找措辞,“我想要个可以依赖的东西。”

妈妈哼了一声。

“这东西可没处找。不管是动物世界,还是人类世界,都别想找到。好了,乔迪,别烦我!你要是再说一次‘小鹿’、‘小浣熊’或‘小熊’,就等着挨板子吧!”

彭尼在角落里,静静地听完了这一切。

第二天早晨,他说:“乔迪,今天我们去猎头公鹿。我们或许能找到一个小鹿窝。近距离地观察野生小鹿,可跟驯养它们一样有趣哦。”

“我们要把两只狗都带上吗?”

“就带老朱莉娅,受伤以来,它还没机会活动活动筋骨呢。一场不那么激烈的狩猎,对它有好处。”

巴克斯特妈妈说:“上次的鹿肉可吃不了几天了。但想一想,我们可需要大量鹿肉。而且,熏房也要再挂些火腿,看着才像样。”

她情绪的好坏,完全取决于食物的供给情况。

彭尼说:“乔迪,看样子,那杆老前装霰弹枪得由你接管了。不过,现在可别用太勤,免得像我上次那样逆了火。”

自己怎么会不耐烦用它,这简直难以想象!能拥有这杆枪,就已经够让他心满意足的了。妈妈已经替他把那张奶油色的浣熊皮缝制成了背包。他把子弹、枪帽、填料和火药桶都装了进去,塞了满满一包。

彭尼说:“乔迪他妈,我一直在琢磨,应该去卢西亚镇买些弹壳,莱姆没给枪装多少子弹。我还想买些真正的咖啡。我可以拿些野生的咖啡豆去换。”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附和道,“我需要些线,还要一包针。”

“这时候,公鹿似乎都在河那边觅食,我看到好多朝那个方向去的蹄印。我相信,我和乔迪朝那个方向狩猎,肯定能猎回来一两头公鹿。这样,我们不仅可以拿腰腿肉去卢西亚镇换需要的东西,还能去跟赫托婆婆问声好。”

她皱起了眉。

“你们又要去看那个无礼的老太婆,还一走就要好几天的样子。我看,乔迪还是应该留下来陪我。”

乔迪扭动着身子,盯着爸爸看。

彭尼说:“我们明天就回来。如果爸爸不带他一起,也不教他,那乔迪如何才能学会狩猎,长成一个男人?”

“这借口倒是不错,”她说,“男人就喜欢聚在一起四处游荡。”

“亲爱的,那你跟我去狩猎,把乔迪留在这儿。”

想着臃肿的妈妈奋力穿越河湾湿地的样子,尽管极力克制,他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行,去吧,”她笑着说,“把所有事情都搞定。”

“偶尔摆脱掉我们,你其实很高兴。”彭尼对她说。

“我就这点休息时间了,”她承认道,“把爷爷那杆枪上好弹药,然后留给我。”

乔迪想,对她来说,那杆古老的长汤姆枪比任何入侵者都危险呢。她完全不是个称职的射手,向来射不准。而且,那杆枪跟彭尼的前装霰弹枪一样糟糕。不过,他知道那杆枪能让妈妈安心。他把枪从棚屋拿来给爸爸上弹药。谢天谢地,妈妈没说要他刚到手的那杆枪。

彭尼冲老朱莉娅吹了声口哨。接着,一个男人、一个男孩和一只猎狗,就在这天上午的时候,向东出发了。五月的天气又闷又热,太阳火辣辣地射进灌木丛。矮栎又小又硬的叶子平展开来,承受着这股热力。沙地透过牛皮鞋,灼烫着乔迪的脚。尽管天气酷热,彭尼却走得飞快。乔迪使出全力,才勉强跟上他。朱莉娅大步跑在前面,目前还没有任何味道。彭尼停下来一次,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平线。

乔迪问:“你在看什么,爸爸?”

“没什么,儿子,那啥也没有。”

离开垦地,往东走了一英里后,他改变了方向。那里突然出现大量鹿蹄印。彭尼仔细辨别起那些蹄印的大小、雌雄和新鲜程度来。

“是两头公鹿,”他终于说,“天亮之前,它们从这走过。”

“你怎么如此清楚这些足迹?”

“看习惯就好了。”

乔迪几乎看不出这些印迹跟别的蹄印有什么不同。彭尼弯下腰,用手指探寻着。

“现在,你已经知道如何区分母鹿和公鹿的蹄印了吧,母鹿的蹄印尖细优雅。而且,每个人都能看出这些痕迹是否新鲜。因为,旧足迹上会有沙子。现下,你要是留心看,就会发现鹿奔跑时足趾是分开的,行走时则是并拢的。”他指着那堆新鲜的蹄印,对猎狗说:“这儿,朱莉娅,跟上它!”

朱莉娅伸出长鼻子,凑到那些蹄印上。蹄印穿过灌木丛,朝东南方延伸进一片开阔的光滑冬青地。这儿也有熊的足迹。

乔迪问:“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向熊开枪么?”

“没错,熊或者公鹿都可以。只要确定是好机会,都可以开枪,但别浪费子弹。”

平地虽然不难走,阳光却很灼人。光滑冬青丛走完后,是一片连绵不绝的松林,真是让人欣喜。树荫下很凉快。彭尼指出了一块被熊啃咬过的地方,那是棵高大的松树,树干上约莫一个成年男子齐肩高的位置,有块被熊爪抓过的地方正往外滴着松脂。

“熊咬树的情况,我见过好多次。”彭尼说,“它会立起来,伸出爪子挠,还会摇晃着脑袋东咬咬、西啃啃。接着,它会立着背转身,用肩膀摩擦松脂。有人说,如此一来,它到有蜂巢的树上抢蜂蜜时,松脂就能让它不被蜜蜂蛰咬。不过,我总觉得这是种炫耀行为。公鹿就常用头角顶撞小树,彰显自己的强壮。”

朱莉娅抬起鼻子,彭尼和乔迪猛然停了下来。前方一阵骚动,彭尼示意朱莉娅跟上。于是,他们悄悄地凑了上去。眼前出现一片空地,让他们止住了脚步。两只小熊正高高地挂在一棵细瘦的松树上,拿它荡秋千呢!小树又高又软,两只一岁大的小熊抓着它前后晃悠。乔迪也这么玩过。有那么一瞬,两个小家伙似乎不再是小熊,而是男孩自己。他简直也想爬上小树,跟它们一起荡。小松树随着熊崽的体重忽而朝这边弯下一半,忽而又立起来,弯向另一边。而且,两只小熊似乎还在时不时地交谈,亲密极了。

朱莉娅忍不住狂吠起来。两只小熊停止嬉戏,惊讶地盯着下方的人类。因为是第一次看见人类,所以它们并不惊恐。跟乔迪一样,它们似乎也只是觉得好奇。小熊竖起毛茸茸的黑脑袋,左摇摇、右晃晃。其中的一只爬到更高的树枝上,但不是为了安全,而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它伸出一条胳膊挽住小树,吃惊地张大嘴巴,注视着下方的一切,黑眼睛晶亮晶亮的。

“噢,爸爸,”乔迪哀求道,“我们捉一只回去吧!”

彭尼自己也动了心。

“它们似乎已经有点大了,不好驯养。”他拉回理智,“那我们不是自找麻烦?你妈忍不了多久,就会把它扫地出门的。说不定,你我都要被一起赶出去。”

“爸,快看,它不瞧我们了。”

“那可能是比较坏的一只,孪生的小熊,总是一只比较好,一只比较坏的。”

“那我们捉那只好的吧,求你了,爸。”

两只小熊伸长了脖子。彭尼摇摇头。

“走吧,孩子。我们继续狩猎,让它们接着玩吧。”

爸爸又追踪起公鹿蹄印来,乔迪却还是拖拖拉拉地舍不得走。有一次,他还以为小熊马上就要溜下树,朝他跑来。然而,它们只是从一根树枝爬到另一根,转着脑袋盯着他瞧。他真想摸摸它们啊!他想象着它们蹲坐在地上,像奥利弗·赫托口中受过训练的熊一样,讨要东西的样子。还想象着它们偎在自己膝上,暖暖的、毛茸茸的,亲昵极了。它们会躺在他的床脚熟睡。如果遇到寒冷的夜晚,甚至还会跟他一个被窝。爸爸都快消失在松林中了,他赶紧追了上去。他回过头,冲小熊挥手道别。两只小家伙抬起黑乎乎的小鼻子,仿佛这些眼睛看不出来的旁观者的本性,可以从空气中嗅出来似的。在它们显露出第一抹惊色时,乔迪看见它们爬下小树,溜向了西边的光滑冬青丛。终于,他追上了爸爸。

“你不是求过你妈,想养一只那样的小东西吗?”彭尼对他说,“你应该养一只更好驯服的。”

这念头顿时让他振奋起来。一岁的幼兽的确太大了,不好控制。

“我从来没养过宠物,也没什么玩伴。”彭尼说,“我们的生活一团糟,农耕和《圣经》都没给一个男人带来多大的回报。我爸就跟你妈一样,什么动物都不准养。能喂饱我们的肚皮,他就已经做得够好了。后来,他去世了。自从我成为谷仓里最大的老鼠,我就得照顾其他人,直到他们足以自力更生为止。”

“小熊也可以自力更生的,不是吗?”

“没错,靠你妈的鸡群自力更生。”

乔迪叹了口气,全神贯注地跟爸爸追寻起公鹿的蹄印来。那对鹿靠得很近。真奇怪,他想,春夏时节的公鹿也许还能和睦共处,但等秋天角长成后,它们就会开始追逐母鹿。到时候,它们会赶走母鹿身边的小鹿,激战不休。这两头公鹿,看来应该一头大些,一头小些。

“那头都大得可以骑了呢。”彭尼说。

松林里出现了一片硬木林。那儿的夹竹桃举着黄钟形的花,开得密密匝匝。彭尼仔细研究起那一大片足迹来。

“好啦,孩子,”他说,“你就等着看小鹿吧。我和朱莉娅去前面兜一圈。你爬上这棵维吉尼亚栎,缩在枝叶间。我想,你肯定能瞧见些东西。把枪藏在灌木丛里。你用不上它的。”

乔迪爬到半树腰,彭尼和朱莉娅已经不见了。维吉尼亚栎的树荫很凉快,一阵微风拂过树叶,乔迪乱蓬蓬的头发湿哒哒的。他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用蓝袖子抹了把脸,便安安静静地不再动弹。灌木丛中一片静谧,远处,一只鹰尖叫着飞走了。枝桠间一只跳跃的小鸟都没有,丛林里也没有动物四处走动或觅食。没有蜜蜂嗡嗡,也没有任何昆虫的鸣叫。时值日头最烈的正午,万物都蛰伏了。此刻,只有彭尼和老朱莉娅还在矮栎和桃金娘丛里活动。突然,乔迪下方的丛林一阵噼啪作响,他还以为是爸爸回来了,差点挪动身子,暴露自己。一只小鹿呦呦叫着,从一蓬低矮的美洲蒲葵后钻了出来。它应该一直都躲在那儿。彭尼肯定知道。乔迪屏住了呼吸。

一头母鹿跃过那蓬美洲蒲葵,小鹿立刻摇摇摆摆地朝它奔去。母鹿低下头,发出一阵关爱的低鸣,舔舐着它急切的小脸,小鹿全身心地享受着妈妈的爱抚。这是只带斑点的小鹿,乔迪还从未见过这么小的鹿。母鹿猛地抬起头,用它的大鼻孔嗅着空气。空中有一抹人类敌人的气息。它甩开蹄子,突然踹向那棵维吉尼亚栎,它发现了猎狗和人类的踪迹。它循着那踪迹前后移动,每走几步,就抬一下头。突然,它停下脚步,开始聆听,又大又亮的眼睛上方,一对耳朵竖得高高的。

小鹿呦呦直叫。母鹿却安静下来,似乎很满意危险来过又走了。小鹿蜷卧在它饱满的乳房下,开始吃奶,刚露茸角的小脑袋撞着乳房,短短的尾巴随着饱餐的狂喜甩个不停。母鹿仍不安心,它甩开小鹿,径直走到那棵维吉尼亚栎下。乔迪虽然被身下的大树枝挡住了视线,还是知道它已经嗅出他上树的气息,正抬起头锁定自己的方位。它的鼻子依次嗅出他的手、皮鞋和衣服上汗水的气味,就像人类的眼睛跟随一条带标记的路般笃定。贪恋温暖奶水的小鹿也跟了上来。突然,母鹿身子一转,把小鹿四脚朝天地踹进灌木丛。接着,它猛地跃过灌木丛,飞奔而去。

乔迪从栖身之处爬下来,跑向小鹿翻倒的地方,它已经不在那儿了。他仔细搜寻,小小的蹄印纵横交错,他根本无法确定小鹿到底是循着哪条路跑了。他闷闷不乐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等爸爸。终于,彭尼满头大汗,面带红光地回来了。

“嘿,儿子,”他喊道,“你看见什么啦?”

“一头母鹿和一只小鹿,那只小鹿一直都在这儿,它吃妈妈的奶时,母鹿闻到我,就逃跑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小鹿,你说,朱莉娅能追上它吗?”

彭尼一屁股坐到地上。

“只要会留下踪迹的东西,朱莉娅都能追踪。不过,我们还是别折磨那小东西了。此刻,它肯定就躲在附近,大概正怕得要死呢。”

“它妈妈不应该扔下它的。”

“这就是它的聪明之处了,大多数动物都会去追它的。它知道小鹿会躺下来,不会被注意到。”

“爸爸,那只小鹿身上的斑点可好看了。”

“那些斑点是呈直线排列,还是东一个、西一个的?”

“呈直线排列。”

“那它是只小公鹿。能这么近地观察它,你难道不觉得骄傲吗?”

“很骄傲。不过,要是能把它抓起来养就好了。”

彭尼哈哈大笑。他打开背包,拿出午餐。乔迪不依了,仅此一次,他更想狩猎,而非吃饭。

彭尼说:“我们必须要找个地方吃午饭。我们很可能碰到一头公鹿从这里经过。吃午饭,就该在可能会有猎物经过的地方吃。”

乔迪从藏枪处拿出枪,坐下来吃饭,他有些心不在焉。只有新鲜沙黑莓酱的香味,才把他带回到食物上来。果酱有些稀,也不够甜,因为糖还是很稀缺的。老朱莉娅依然有些虚弱,它舒展身子侧躺着,那些战斗中留下的伤疤在黑色皮毛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苍白。

彭尼躺了下来。他懒洋洋地说:“如果风向不变,那两头公鹿应该很快便会回来休息。从这往东四分之一英里处有片高大的松林,你要是能爬上其中的任何一棵,都是个非常不错的位置。”

乔迪立刻提起枪出发了,他要是能独自猎杀一头公鹿,让他干什么都行。

彭尼追着他喊道:“隔得太远的话,就不要开枪。慢慢来,别让枪把你震下树来。”

一片荒芜的光滑冬青丛前,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棵高大的松树。乔迪选了一棵视野最开阔的,动物无论从哪个方向经过这里,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手提着枪爬这笔直的树,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爬上最低的枝桠时,膝盖和小腿都擦破了皮。他歇了会儿,接着一鼓作气,爬到树顶能承受他的最高处。一阵几不可察的微风让松树轻轻地摇摆起来,它仿佛有生命般,随着自己的呼吸轻颤。

他想起小熊摇晃小树的样子,也摇晃起树梢。然而,枪和他自身的重量立刻让树梢失去了平衡。树枝不妙地“咔咔”直响,吓得他赶紧停了下来。他四下看了看,现在,他终于知道鹰从高处俯瞰世界是什么感觉了。他像鹰一样盯着下方,目光高远,仿佛洞悉一切,锐利而充满掠夺性。他慢慢地转动脑袋,环视一周,第一次相信世界是圆的。因为只要转得快,他几乎能在一瞬间看到全部的地平线。

他觉得整片区域都已经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起初,他没看见什么东西靠近这里。接着,一头大公鹿正一边觅食,一边朝他的方向走来,早熟的美洲越橘为它提供了食物。公鹿还不在射程范围内,他想爬下松树跟踪它,但又知道动物比他机敏,肯定在他举起枪前就逃得没影儿了。他只能等待,祈祷它能一边觅食,一边走进有效射程中。然而,它的速度简直慢得让人发狂。

他一度以为,它就要离开他,往南面觅食了。接着,它却径直朝他走来。他在树枝的掩护下举起枪,心怦怦直跳。他说不清那鹿到底是近还是远。它似乎很大,可他又觉得眼睛、耳朵这类细节似乎不太清楚。他等啊,等啊,仿佛已经等待了一段无比漫长的时间。公鹿抬起了头,乔迪瞄准它强壮的脖子。

他扣动了扳机。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高出猎物的那段距离没有完全计算进去,他射高了。但他觉得,那头鹿应该还是中枪了。因为,它跃起的样子似乎不仅仅是出于惊恐。它高高地跃过光滑冬青丛,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径直跑过他藏身的那棵松树。如果有爸爸那杆新双筒猎枪,他肯定会再补上一枪。几秒钟后,他听见了彭尼的枪声。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爬下树来,一路奔回之前的那片硬木林。那头公鹿躺在那棵维吉尼亚栎的树荫里,彭尼已经开始剥皮了。

乔迪喊道:“我射中它了吗?”

“射中了,干得不错!但它当时还没倒下。它跑过去时,以防万一,我又补了一枪。你射高了些。”

“我知道。一开枪,我就知道自己射高了。”

“这就是学习的过程,下一次,你就知道了。瞧,你射中的是这里,我射中的是那里。”

乔迪跪下来,细细审视着这具优美的身体。看到那呆滞的眼睛和淌血的喉咙,他又是一阵恶心。

他说:“要是不用杀掉它就有肉吃,该有多好!”

“好吧,这的确很遗憾,但我们总得吃东西。”

彭尼熟练地动起手来。那把只有一个玉米棒做把手、用锯锉磨出来的猎刀虽然不是很锋利,他却已经用它剥开鹿皮,并割下了那颗沉重的鹿头。他从膝盖以下剥起,把鹿腿交叉绑起来,双臂从接缝处穿过,便稳稳地背着尸体站了起来。

“我们到卢西亚镇把皮剥掉,博伊尔斯也许想要。”他说,“不过,如果你想把皮当作礼物送给赫托婆婆的话,我们就拒绝他。”

“好,我想,有这张皮做毯子,她一定会很骄傲的。真希望我能一个人杀死这头鹿,然后把它送给赫托婆婆。”

“没关系,鹿皮是你的,我就给她带条前腿作礼物吧。奥利弗出海后,除了我们,也没人替她狩猎了。那个老是缠着她不放的扬基佬没头没脑的,根本不擅长这种事。”彭尼一脸无辜地说,“现在,你或许可以把这张皮送给你的心上人。”

乔迪立刻愤怒地皱起眉头。

“爸,你知道,我没有心上人的!”

“你不回去找厄拉利啦?我可见过你们手牵着手哦。”

“我们才没牵手,那只是个游戏。爸,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不活啦!”

彭尼很少打趣儿子,但偶尔还是忍不住要逗他一下。

“婆婆就是我的心上人。”乔迪说。

“好吧,我正要搞清楚这事。”

沙路又长又热,彭尼虽然已经大汗淋漓,但扛着重担的他,还是走得很从容。

乔迪说:“能让我扛一段路吗?”彭尼却摇了摇头。

“这些家伙只有男人的背才扛得动。”他说。

他们趟过朱尼珀溪,又走了两英里窄路后,才踏上通往大河与卢西亚镇的大路。彭尼停下来休息。傍晚时分,他们经过麦克唐纳船长的屋子时,乔迪知道,巴特勒堡已经不远了。转了一个弯后,耐旱的松林和矮栎消失了,面前一片葱绿,香枫、月桂和柏树像标杆似地指出大河的方向。野杜鹃在低处怒放,西番莲也张着淡紫色的花冠,开了一路。

他们走到了圣约翰河边。河水幽暗冷漠,似乎对两岸的景色、渡河或取水用的人都毫不在意,只一心奔向大海。乔迪盯着河水,那仿佛是条通往世界的路。彭尼冲对岸大喊,招呼卢西亚镇那边的渡船。一个男人撑着架手工做的粗糙筏子,划了过来。接着,他们盯着缓缓流淌的河水,返回对岸。彭尼付了渡船费后,两人便踏着弯弯曲曲的贝壳路,走进了卢西亚镇商店。

彭尼冲店主打招呼:“你好啊,博伊尔斯先生。你觉得,这家伙如何?”

“卖到船上再好不过了,船长肯定想要。”

“现在鹿肉是什么价?”

“老价钱,一块带脊骨腰肉,还是一点五美元。我发誓,那些沿着河边上上下下,大喊着猎鹿肉的城里人,可不知道它还不如猪肉一半美味呢,这点可是你我都知道的。”

彭尼把那头鹿拖到大肉砧板上,开始剥皮。

“是啊,”他附和道,“不过,如果一个大腹便便的家伙没法出门替自己猎来一头,应该还是挺想吃鹿肉的。”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这家店很欢迎彭尼来做生意,他们喜欢他的机智和他带来的故事,跟喜欢他的交易一样多。博伊尔斯是这个小镇上的法官、仲裁人和“百科全书”。此刻,他正像个驾驭着自己船只的船长般,站在他那昏暗的商店里。店面不大,充斥着各种味道,货品却包括日常用品和整个乡下都稀缺的奢侈品,从犁、火车模型、婴儿车、各种工具,到主食、威士忌、五金器具、干货、杂货和药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好了,留条鹿前腿。我明天回来时,顺便给我老婆带回家。另一条,我要拿去送给赫托婆婆。”彭尼说。

“愿上帝保佑她的老灵魂,”博伊尔斯说,“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要说‘老灵魂’。一个男人的老婆要是能有赫托婆婆那么年轻的心,那,活着也是种享受了。”

乔迪沿着柜台下的玻璃橱柜走过去,那里面有甜薄脆饼和各色糖果,有巴罗折刀和新罗杰斯餐刀,还有鞋带、纽扣和针线。次一些的货物放在墙上成排的架子上,木桶、水罐、猪油灯、脸盆、新式煤油灯、咖啡壶、长柄平底铁煎锅和荷兰炖锅像一窝奇怪的雏鸟般,挤在一个窝里。器皿上面是布料:印花棉布、粗棉布、丁尼布和再制毛料,还有本地布和家纺布。几匹羊驼毛布、亚麻羊毛交织布和绒面呢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几乎没人买这样的奢侈品,尤其是在夏天。店的后部堆满了杂货、火腿、奶酪和熏肉。那里有一桶桶糖、面粉、粗粉、粗玉米粉和青咖啡豆,还有一袋袋土豆,小桶的糖浆和大桶威士忌。乔迪对这儿的东西不感兴趣,于是又踱回到玻璃橱柜前。一堆甘草梗上,摆着只锈迹斑斑的口琴。有那么一瞬,他很想用自己的鹿皮换这把口琴,那他就可以吹给赫托婆婆听,或者跟福里斯特一家合奏了。不过,婆婆应该还是更喜欢鹿皮吧。博伊尔斯向他喊道:

“小伙子,你爸可不常来做生意。你出十美分,看上什么,我都卖给你。”

他热切地望着各色货物。

“我想,口琴应该不止十美分吧?”

“哦,那当然。不过,它已经在那放了很久了。拿去吧,别客气!”

乔迪最后瞥了眼糖果,不过,赫托婆婆会给他准备糖果的。

他说:“谢谢您,先生。”

博伊尔斯说:“巴克斯特先生,你儿子很有礼貌啊!”

“对我来说,他真是莫大的安慰,”彭尼说,“我们已经失去太多孩子。我有时觉得,我真是太宠这小子了。”

乔迪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正义感,他渴望变得更优秀、更高尚。他回到柜台前,领取对他个性的嘉奖。他抬头瞥了一眼,发现门边有动静。博伊尔斯的侄女厄拉利正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因为被爸爸打趣过,所以他讨厌她。他讨厌她束紧头发,扎成马尾辫的样子;他讨厌她比自己还要多的雀斑;他讨厌她松鼠般的牙齿;她的手、脚,还有那细瘦身体上的每根骨头,他都讨厌。他飞快地弯下腰,从袋中捡起一个小土豆,举了起来。她恶狠狠地盯着他,然后像条乌梢蛇般,缓缓冲他吐着舌头。接着,她又用两根手指夹住鼻子,做出一副难忍恶臭的样子。他猛地把土豆扔了过去,土豆砸中她的肩膀,她一阵痛叫,退了开去。

彭尼大喝:“乔迪,你在干什么!”

博伊尔斯皱着眉走上前来。

彭尼严厉地说:“立刻滚出去。博伊尔斯先生,他不能拿那个口琴。”

他走进炽热的阳光中,心中倍感屈辱。不过,要是可以再来一次,他仍会那么做,而且一定要扔个更大的。谈完生意后,彭尼走到他跟前。

他说:“真遗憾,你简直丢尽了我的脸。也许你妈说得对,就不应该让你跟福里斯特那家人搅合在一起。”

乔迪用脚一下下地扒拉着沙子。

“我不管,我讨厌她!”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我就是讨厌她,她朝我做鬼脸,真是难看死了!”

“儿子,这辈子你总不能一遇到丑女人,就朝她们扔东西啊。”

乔迪毫无悔意地朝沙地上啐了口唾沫。

“好吧,”彭尼说,“不知道赫托婆婆会怎么说?”

“哦,爸爸,别告诉她,求你了。”

彭尼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我以后一定有礼貌,爸!”

“这下,她还要不要你的鹿皮,我可就不知道了。”

“爸,把鹿皮给我。如果你不把这事说给婆婆听,我便再也不朝别人扔东西。”

“好吧,下不为例,别让我再逮着你那么干,把你的鹿皮拿去吧。”

他一下子振奋起来,阴云顷刻间消散了。他们转向北方,踏上一条与大河平行的小路。路旁的木兰花开得正艳,稍远处的夹竹桃也竞相怒放。几只欧洲灰雀飞落到前方的小路上,夹竹桃一路开到一排白色的尖桩篱栅前。赫托婆婆的花园就像一块被扔在篱栅里的拼贴棉被,鲜丽无比。她那白色的小屋被忍冬和茉莉的藤蔓缠绕着,牢牢地缚在坚实的土地上。这里的一切都是那般亲切和熟悉,乔迪撒腿便朝下跑去,穿过花园小径,也穿过了那片如羽毛般柔软、开满淡紫蔷薇的靛青地。

他放声大喊:“你好啊, 婆婆!”

小屋里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后,她出现在了门口。

“乔迪,你这淘气包!”

他奔向她。

彭尼大喊:“儿子,别把婆婆撞倒了!”

她稳住自己的小身板,他紧紧地抱住她,直勒得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你这磨人的小熊。”她说。

她呵呵笑了起来。他脑袋一扬,盯着她的脸,也笑了起来。那张脸粉红粉红的,满是皱纹。她的眼睛跟光滑冬青一样黑,在笑声中一张一合。于是,皱纹就如涟漪般,从眼角溢了出来。她笑得浑身打颤,丰满的小胸膛活像一只正在沙浴的鹌鹑,抖个不停。乔迪像只小狗般,在她身上嗅来嗅去。

他说:“嗯,婆婆,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彭尼说:“婆婆,对我们你就无话可说了。瞧瞧,我们真是对脏兮兮的父子。”

“哪儿有,就是狩猎的味道啦,”乔迪说,“就是鹿皮、树叶之类的味道,还有汗味。”

“这可是极好的味道。”她说,“我正寂寞得想来点男孩和男人的味道呢。”

彭尼说:“不管怎样,这是我们请罪的东西,新鲜鹿肉!”

“还有鹿皮,”乔迪说,“你可以拿它做毯子。我送的,那鹿是我打伤的!”

她抬起手。他们的礼物似乎一下子珍贵起来了。乔迪觉得,为了回报她的赞赏,自己甚至可以独自去猎一头豹回来。她的手摸上了鹿肉和鹿皮。

彭尼说:“别弄脏了你的小手。”

她获得男人们的青睐,就如阳光蒸发水分般容易。她身上的那股傲气让他们着迷。小伙子从她那离开时,都有种无所不能的豪气。而她那头银色的鬈发,便足以迷倒所有老头。她身上永远都有种让异性充满男子气概的女性特质,这项天赋让所有女人大为光火。四年前,巴克斯特妈妈离开这儿返回垦地时,就是一副极其嫌恶的神情。可这位更年长的女士,却以友善作为回应。

彭尼说:“我把肉拿到厨房去。我想,最好再帮你把鹿皮钉到墙上去。”

乔迪大喊:“‘绒毛’,过来!”

那只白狗立刻冲了过来,像颗球般扑向乔迪,跳着舔他的脸。

婆婆说:“它看到你,就跟看见亲人一样骄傲。”

老朱莉娅安静地蹲坐在旁边,“绒毛”瞥见它,立刻挺直身子凑了上去。朱莉娅却耷拉着长长的耳朵,仍旧一动不动。

婆婆说:“我真喜欢朱莉娅,它很像我的姑妈露西。”

彭尼拿着鹿肉和鹿皮,朝屋子后面走去。

父子俩和伤痕累累的猎狗都受到了欢迎。乔迪觉得,待在这儿比回到自己妈妈身边还惬意。

他说:“你见到我肯定不会太自豪的,你还是认为,得时刻容忍我吗?”

婆婆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话是你妈说的吧,你来这里,她肯定又抱怨了吧?”

“嗯,但不像有时候那么厉害。”

“你爸娶了个全世界都无法取悦的女人。”她刻薄地说。

她抬起一根手指。

“我打赌,你肯定想游泳。”

“到河里游吗?”

“跳进河里去吧,你上来时,我会给你准备好干净衣服,都是奥利弗的。”

她没有提醒他小心鳄鱼、毒蛇或湍急的河水。相信这些常识乔迪肯定都懂,真是很体贴。他一路跑到码头,河水又深又暗。岸边虽然传来潺潺水声,河中心的水流却悄无声息,只有那迅速移动的落叶,显示出它有多么湍急。乔迪在木码头上犹豫了一会儿,才一头扎进水里。接着,他又猛地冒出头来,虽冷得直喘气,还是奋力逆流而上。他紧紧地贴着河岸游,因为这里的水流要稍微缓一些。

他几乎停滞不前。两岸高高的植被又浓又密,他仿佛被钉在了长着维吉尼亚栎和柏树的两岸间。他假装正被一条鳄鱼追逐,拼命地游,狗刨似的游过一处,接着又吃力地游到另一处。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坚持到上游那个有渡船经过,还有内河汽船停靠的码头。他努力朝那儿游着,一棵落羽杉为他提供了歇脚之地。他紧紧地抓着它歇了会儿,接着便又出发了。看起来,码头还很远。衬衫和裤子让他束手束脚的,他真想光着身子,婆婆肯定不会介意的。他想,要是把福里斯特一家光着身子吹拉弹唱的事告诉妈妈,她会说什么呢?

他回头望了一眼,转弯后,赫托婆婆家的码头已经不见了。他猛地厌恶起这幽暗的河水来,他转过身,一下子迎上水流,又被猛地推向了下游。他拼命朝岸边游,可大河湿淋淋的手已经攫住他。他绝望地想,自己也许就要被冲出卢西亚镇水闸,进入乔治湖,甚至大海了。他胡乱挣扎着,想够到任何坚实的东西。接着,他触到了实地,发现自己正站在比码头稍高一点儿的地方。如释重负下,他小心翼翼游到下方的码头,爬上木平台,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不再恐慌,却突然为寒冷的河水和刚才的危险兴奋起来。

正站在码头上的彭尼说:“嘿,真是一场精彩的战斗啊!要是我的话,估计就在河边扑腾两下!”

他小心地跳下码头。

他说:“现在,我可不想离开地面,我已经过了脚底抹油的年龄啦!”

很快,他便离开了水面,两人一起回到小屋后方。赫托婆婆已经备好干净衣服,就等着他们回来。给彭尼的是赫托先生的外套。赫托先生已经去世多年,所以这衣服早已过时。给乔迪的是奥利弗多年前穿过,后来不再合身的衬衫和裤子。

婆婆说:“人们都说,如果把东西存起来,每过七年,总会再派上用场。乔迪,二乘以七是多少呀?”

“十四。”

彭尼说:“别再追问他啦。估计去年冬天,我和福里斯特一家请来的那个老师都不知道呢。”

“很多事都比读书重要。”

“是啊,不过,一个人还是得会读、会写、会算才行。但对于我教的东西,乔迪倒是学得很好。”

他们在小屋里穿好衣服,用手梳平头发。借来的衣服穿在身上,让他们觉得既干净又陌生。乔迪那张满是雀斑的脸神采飞扬。他茶色的头发湿漉漉的,却很平顺。两人穿上鞋,用换下来的衬衫擦掉了上面的灰尘。听到赫托婆婆的喊声,他们连忙走进屋里。

乔迪又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他从未弄清这香味到底都包含了哪些东西。显然,有婆婆用在衣服上的甜薰衣草味;有壁炉前那个罐子里的干草味;有壁橱里的蜂蜜味,这点绝对错不了!有油酥点心、馅饼、素饼和水果蛋糕的味道;有她用来给“绒毛”洗澡的肥皂的味道;还有从窗外花园里飘进来,溢满整间屋子的花香。但盖过所有气味,也是他最后闻出来的,是大河的味道。那味道不仅穿过屋子,还在周围萦绕不去,留下一股股潮湿、腐烂的蕨草味。他透过敞开的房门往外看去,一条小路穿过金盏花丛,伸到水边。夕阳下,水面像几内亚黄金般闪闪发亮,好似绽开了无数金灿灿的鲜花。乔迪的思绪随着水流,一直飘到了大海上。那里,船上的奥利弗正乘风破浪,认识这个世界。

婆婆拿来斯卡珀农葡萄酒和香草蛋糕。乔迪也得到允许,可以喝上一杯。那酒跟朱尼珀溪一样清澈。彭尼砸吧着嘴,喝得有滋有味儿,乔迪却希望酒要是能更甜些,比如像黑莓果丛那般就好了。他心不在焉地吃着香草蛋糕,直到吃光盘子里所有的蛋糕,才不好意思地停下来。若是在家,这肯定是一场灾难。婆婆却只是走到橱柜前,又装了满满一盘蛋糕。

她说:“别坏了晚餐的心情。”

“等我觉察到时,总是太晚了。”

她走向厨房,乔迪赶紧跟了上去。她开始把鹿肉切片,放在火上烤。他紧张地皱起眉头,对于巴克斯特一家来说,鹿肉实在算不上盛情款待。她打开炉门,乔迪这才看见,炉里还煮着其他东西。婆婆有个铁火炉。那里面做出来的食物,总是比家中平炉里做出来的神秘。紧闭的炉门把各种各样的食物都藏进了它黑色的胸膛。此刻,他虽然已经有点儿吃厌了香草蛋糕,但那炉中的香味,却又勾起了他的食欲。

他在婆婆和爸爸之间走来走去。彭尼静静地窝在屋子前方的一把软垫椅里,阴影投射下来,渐渐把他整个人都罩了起来。到这儿来虽不如去福里斯特家时那么兴奋,但一种舒适的感觉,却像冬天的温暖被窝一样将他笼在其中。彭尼在家总有干不完的活,在这里却有酒有肉。乔迪提出要到厨房帮忙,婆婆却把他赶了出来。于是,他便在院子里闲逛,逗“绒毛”玩。老朱莉娅惊讶地望着他们,它和自己的主人一样,对嬉闹玩耍十分陌生,黑褐色的脸上,满是一本正经的工作神情。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乔迪认识的人中,只有赫托婆婆家有专门的饭厅。其他人都在厨房里擦洗干净的原木松木桌上吃饭。即便她已经端来食物,他也无法把目光从白桌布和蓝碗碟上移开。

彭尼说:“现在,我们真是对坐在一堆美味前的可怜流浪汉。”

他这般轻松地跟赫托婆婆边开玩笑边闲聊的样子,在自家餐桌前可是看不到的。

他对她说:“我真奇怪,你的心上人直到现在都还没露面。”

她的黑眼睛猛地眨了眨。

“彭尼·巴克斯特,除了你,别人都说应该把他扔到河里去。”

“你就打算这么对待可怜的伊泽?”

“可惜他淹不死,他连自己被侮辱了都不知道。”

“你应该接受他,以便获得将他合法扔出去的权利。”

乔迪哈哈大笑,他不能边听他们讲话,边吃东西。发现自己落后了,他赶紧安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吃饭。桌上有条伊泽刚网上来的新鲜鲈鱼。整条鱼塞满了可口的填料,烤得香喷喷的。经历了巴克斯特家一天三顿的红薯后,马铃薯真无异于盛情款待。桌上还有嫩玉米,巴克斯特家很少吃嫩玉米,因为种下的所有玉米,似乎都更需要储藏起来。无法留住所有东西,让乔迪叹了口气,他一门心思地对付起白面包和夏花山楂果冻来。

彭尼说:“他要被宠坏了,他妈又得像驯新猎鸟狗一样训练他了。”

晚餐后,他们一起穿过花园,朝河边走去。一艘艘船驶过,船上的乘客们纷纷冲婆婆挥手,婆婆也向他们招手致意。伊泽·奥泽尔迎着落日转入小径,去屋里干晚上的杂活。婆婆注视着这位越走越近的爱慕者。

“瞧,他难道不是我的扫帚星么?”

乔迪觉得,伊泽看上去就像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病灰鹤。灰发一束束地垂在脖子上,一把又长又稀的小胡子直拖到下巴,两只胳膊也像柔软无力的翅膀,垂在身侧。

“瞧瞧他,”她说,“苦恼的扬基佬。那双拖拖拉拉的脚,跟短嘴鳄的尾巴似的。”

“没错,他不好看。”彭尼附和道,“但他像狗一样谦恭。”

“我讨厌可怜巴巴的男人,”她说,“我也讨厌罗圈腿。他的腿太弯,裤子都快在地上扫出一串标记了。”

伊泽拖着脚走到屋子后面去了,乔迪听见他跟母牛在一起。没过一会儿,他又去了柴堆那儿。晚上的活干完后,他羞怯地来到前门台阶。彭尼跟他握了手,婆婆则朝他点了点头。他清清喉咙,想说的话,却好似被上下鼓动的喉结堵住了。他终究还是放弃了,一言不发地坐在最上面的台阶上。不过,周围的人依然聊得起劲。他灰色的脸因为满足而容光焕发。薄暮时分,婆婆进屋去了。于是,伊泽也笨拙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对彭尼说:“天哪,我要是跟你一样能说,她或许就会对我好点了。你说是吧?或者,她会不会因为我是个扬基佬,就永远都不原谅我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彭尼,我发誓,我一定朝北方的旗帜吐口水。”

“这个嘛,你是知道的。一个女人要是有了某种念头,便会像短吻鳄咬住小猪仔一样执着。她绝不会原谅夺走她针线的扬基佬。那会儿,她可是揣着三个鸡蛋,一路走到圣·奥古斯丁,才换到一包针。扬基佬要是现在被打败了,她或许才会原谅你。”

“但我已经败了啊,彭尼。我可是一败涂地。就在布尔溪战役中,你们的叛军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天哪,真让我恨得牙痒痒的。”他陷入了回忆,接着才抹抹眼睛说:“你们打败了我们。我们的伤亡是你们的两倍!”

然后,他便拖着脚走开了。

“瞧瞧,这个吃了败仗的家伙竟然想追求婆婆,”彭尼说,“真是眼高手低,不自量力!”

进屋后,彭尼便开始拿伊泽打趣婆婆,就像拿厄拉利打趣乔迪一样。不过,这场友好的较量中,婆婆可是全力反击,没吃半点亏。听着他们的谈话,乔迪想起了一件让他良心不安的事。

他说:“婆婆,莱姆·福里斯特说吐温克·韦瑟比是他的心上人。我说她应该是奥利弗的,惹得莱姆很不高兴。”

“奥利弗回来后,应该会跟莱姆解决这事的,”她说,“如果福里斯特家的人知道什么叫公平竞争。”

她为两人准备的卧室,就是奥利弗口中那个像雪一样白的房间。

乔迪钻进洁白无瑕的被窝,在爸爸身边舒展了一下手脚。

他说:“婆婆不是过得挺好吗?”

彭尼说:“有些女人是这样的。”接着,他诚实地补充道,“不过,别因为你妈不像婆婆就怪她。她一直都没太多事可干,这点得怪我,不能怪她。日子过得苦,她也没办法。”

乔迪说:“赫托婆婆要真是我婆婆就好了,奥利弗要真是我们的亲戚就好了。”

“看起来像亲戚的家伙,就是亲戚啦。难道,你宁愿跟婆婆住在这里?”

乔迪想起垦地上的木屋。猫头鹰正在啼鸣,也许还有狼嚎,或豹子的长啸。鹿会去灰岩坑喝水,公鹿是独自去的,母鹿则会带上它们的孩子。小熊们会挤作一团,蜷在窝里。巴克斯特岛地上似乎有些比白桌布和白床单更好的东西。

“不,我不要。我想把婆婆带回家,跟我们一起住。不过,我们得先让妈妈别再介意她。”

彭尼咯咯地笑了起来。

“可怜的孩子,”他说,“你还是得先长大,学着了解女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