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危机

鹌鹑开始筑巢了,那宛如笛声的群唱,已经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这群鹌鹑正渐渐地成双成对,雄鸟高唱着求偶之歌,声音清越、甜美,久久不息。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六月中的一天,乔迪看见一对鹌鹑带着种父母才有的焦急神色,飞也似地奔出葡萄架。他虽聪明地没有跟上去,却不住地在葡萄架下转悠,终于找到了它们的巢,里面有二十枚米色的蛋。他很小心地没去碰那些蛋,因为害怕鹌鹑或许会像珍珠鸡一样抛弃它们。一周后,他到架下察看斯卡珀农葡萄藤长势如何。一颗颗葡萄宛如最小的子弹,但都绿油油的,十分结实。他拉起一截葡萄藤,想象着夏末那仿佛抹上了一层金粉的葡萄。

脚下突然一阵骚动,仿佛草地炸开一般。那窝鹌鹑蛋孵出来了,一只只不过拇指头大的小鹌鹑,活像被风吹散的小小落叶。母鹌鹑放声大叫,一会儿在窝后做出防守的架势,一会儿又朝乔迪发动攻击。他按照爸爸曾经吩咐的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母鹌鹑聚起小鹌鹑,带着它们冲进高高的洋苏草丛,溜之大吉了。乔迪跑去找爸爸。彭尼正在豇豆地里干活。

“爸爸,鹌鹑在斯卡珀农葡萄藤下孵出来了,葡萄也长得很好。”

彭尼汗流浃背地靠在犁柄上休息,他望了眼田野。一只鹰低低地斜斜飞过。

他说:“如果鹰不抓鹌鹑,浣熊不吃斯卡珀农葡萄,初霜后,我们就能吃上一顿好的了。”

乔迪说:“我讨厌要吃鹌鹑的鹰,但不知怎的,我好像不介意浣熊吃葡萄。”

“那是因为相比葡萄,你更爱吃鹌鹑肉。”

“才不是,因为我喜欢浣熊,讨厌鹰。”

“肯定是‘草翅膀’那些宠物浣熊,才让你有这种想法吧。”彭尼说。

“我想也是。”

“儿子,猪回来了吗?”

“还没有。”

彭尼皱起眉头。

“但愿没掉进福里斯特家的陷阱里,这念头我可不喜欢,可它们从没出去过那么久啊。就算遇到熊,也不可能一头都回不来吧。”

“爸爸,我一直走到老垦地那儿,从足迹上看,它们从那儿往西走了。”

“等我弄完这些豇豆,我们就得带上里普和朱莉娅,去找找它们。”

“要是真掉进福里斯特家的陷阱里了,我们怎么办?”

“真到那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得动手。”

“要再碰到福里斯特们,你难道不害怕?”

“怕什么,我又没做错。”

“如果错了,那你会害怕么?”

“如果错了,我就不会再见他们。”

“要是我们又挨打怎么办?”

“那就打回去!”

“我宁愿让福里斯特们留着那些猪。”

“那不吃肉了?打青一只眼,却能让咕咕叫的肚子安静下来。难不成,你想出去讨饭?”

他犹豫了。

“不想。”

彭尼转身继续耕地。

“那去告诉你妈,早点给我们做晚饭。”

乔迪走进屋,妈妈正坐在背阴的门廊上边摇摇椅,边做针线活。一只蓝肚皮的小蜥蜴飞快地从她椅子下面逃了出来,乔迪咧嘴一笑,心想:她要是知道椅子下面有这东西,不知道跳起来的速度会有多快呢。

“妈,爸爸说请你马上给我们做晚饭,我们得去找猪。”

“嗯,是差不多该做晚饭了。”

她不慌不忙地收了针,乔迪则在她跟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妈,如果猪掉进福里斯特家的陷阱,那我们也许又要去见他们了。”

“那就见呗,那群黑心的小偷。”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和爸爸在卢西亚镇跟福里斯特们打架的事,让她大发雷霆。

他说:“妈,我们可能又会挨打,打得头破血流!”

她不耐烦地叠起缝纫的东西。

“哎,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的肉,必须讨回来。你们要是不去,谁去?”

她走进屋,他听见她重重地盖上荷兰炖锅的声音。他又糊涂了,妈妈老说“责任”,他向来讨厌这个词。如果为了帮助他的朋友奥利弗,被福里斯特们打一顿不算他的责任,那为了找回猪而被他们打,为什么就是他的责任了呢?在他看来,为朋友流血,似乎比为熏猪肉流血荣耀多了。他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听着知更鸟在楝树上扑腾的声音。松鸦正把欧洲灰雀赶下桑树,即便安全的垦地上,也有因食物而起的争吵。可在他看来,这里的所有生物,似乎都有足够的吃食。一家三口有房住、有饭吃。老恺撒、特丽克西和它那头身上有斑点的小牛犊、里普和朱莉娅、“咯咯”叫着四处乱刨的鸡群、晚上呼噜呼噜嚼着玉米棒子的猪、林中的鸣禽和葡萄架下抱窝的鹌鹑……垦地上的所有生灵,都有充足的食物。

而外面灌木丛里的争斗,却永无休止,熊、狼、豹和野猫都在捕食鹿。熊甚至会吃其他熊的幼崽,对于它们的胃来说,所有肉都是一样的。松鼠、林鼠、负鼠和浣熊都得仓皇逃命,小鸟和小兽们都在鹰和鸮的阴影下瑟瑟发抖。然而,垦地里是安全的。彭尼所用的上好篱笆、乔迪眼中里普和老朱莉娅似乎时刻戒备的警觉心,确保了这种安全。有时,乔迪会在夜里听见窸窣声,以及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那是彭尼悄无声息地捕杀了某些掠食者后,溜回床上的声音。

侵犯是相互的,巴克斯特们为了鹿肉和野猫皮进入灌木丛,食肉动物和饥饿的害兽,也会一有机会就闯入垦地。垦地周围全是饥肠辘辘的野兽,巴克斯特岛地就是灌木丛中的一座城堡,是这片“饥饿海洋”里的富饶之岛。

他听见了铁链的叮当声,彭尼正沿着栅栏往畜栏走。乔迪赶紧迎上去为他开门,并帮他卸下马具。乔迪顺着梯子爬上阁楼,叉了一叉子豇豆干草,抛进恺撒的马槽里。夏收作物成熟前,是不会再有玉米的了。他发现一堆还带着干豆荚的干草,便把它抛给了下面的特丽克西。到了早上,巴克斯特们和那头斑点小牛就有更多奶可以喝了。因为彭尼断了小牛的奶,它似乎都有些瘦了。阁楼的木瓦屋顶是用砍下的厚重木板搭成的,所以十分闷热。爆裂的干草发出一种干燥的香气,撩拨着他的鼻孔。他在弹性十足的干草堆上躺了一会儿,正躺到最舒服的时候,妈妈的喊声传了过来。他连忙爬下阁楼。彭尼已经挤完奶,于是,两人一起朝屋子走去。桌上已经摆好晚餐,虽然只有酸牛奶和玉米面包,但也够吃了。

巴克斯特妈妈说:“你们出去的时候,最好能打点肉回来。”

彭尼点点头。

“嗯,我还特意带了枪呢。”

他们朝西边出发了,太阳仍然挂在树梢。虽然已经好些天没下过雨,但此刻北边和西边的云,还是堆得很低。一片铁灰色从东边和南边,朝绚烂夺目的西天蔓延而去。

彭尼说:“今天要是好好下场雨,我们就有玉米吃了。”

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宛如一床厚棉被,沉沉地压在地上。乔迪觉得,仿佛只要奋力一跳,就能立刻把这“棉被”掀开似的。长着老茧的光脚踏在沙地上,有种烫人的灼烧感。里普和朱莉娅无精打采地走着,它们都低着头,垂着尾巴,大张着嘴,湿淋淋的舌头拖在外面。松软的沙土地太久没有雨水的滋润,要在上面追寻猪的足迹,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时候,彭尼的眼睛就比朱莉娅的鼻子还敏锐了。猪群在马里兰栎林里觅食,接着穿过废弃的垦地,径直去了草原。因为它们不仅可以在那里掘百合根,还能跳进清凉的水塘,在烂泥里打滚。家附近要是有东西吃,它们是不会走这么远的。可现在正值食物极端匮乏的季节,除了去年落下、被树叶深深埋起来的那些树果,松树、橡树或山核桃树此刻都还未结果。即便对味觉迟钝的猪来说,美洲蒲葵的浆果还是太青了。彭尼蹲在离巴克斯特岛地三英里的路边,仔细研究着地上的足迹。他捡起一粒玉米,放在手心反复察看。然后,他指着一匹马留下的蹄印说:“他们拿饵引诱这些猪。”

他站直身子,一脸严肃。乔迪紧张地看着他。

“儿子,看来,我们不得不跟上去了。”

“去福里斯特家吗?”

“猪去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没准儿,我们能在谁家的畜栏中找到它们。”

之字形的足迹表明,那些猪曾经来来回回地捡食散落在地上的玉米。

彭尼说:“我可以理解福里斯特们为什么要打奥利弗,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打我们俩。但我实在想不通,他们怎么能如此卑鄙无情。”

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处,立着一个粗糙的捕猪陷阱。机关虽然已经弹起,栏里却空空如也。陷阱是未经修剪的小树苗做的。在旁边那棵柔软的小树上放饵,待猪群挤进陷阱,装有机关的门便会弹上。

“那些无赖肯定在附近守着,”彭尼说,“对一头猪来说,那个畜栏根本关不了它多久。”

有辆马车在畜栏旁的沙地上转了个头。车辙沿着一条昏暗的林中小径,直通向福里斯特岛地。

彭尼说:“好了,儿子,我们就朝那儿走。”

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云朵宛如一个个白色泡芙,被夕阳染上一抹红或一片黄。南边漆黑一片,仿佛燃起了硝烟。一阵凉风穿过灌木丛,随即便消散了,好似某只庞然大物喷出的一口冷气。风过之时,乔迪不禁打了个寒颤。因此,对于之后的燥热空气,他真是无比感激。一根野生的葡萄藤横在车辙浅浅的路上。彭尼倾身把它拨到了一边。

他说:“要是有麻烦在等着你,那就最好直面它。”

一条响尾蛇突然从葡萄藤下钻出来,毫无预警地咬了他一口。乔迪只看见一条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比马丁燕还敏捷,比一爪挥下的熊掌还精准。他看见爸爸被咬得踉跄后退。他听见他大叫了一声。他也禁不住想后退,更想用尽所有力气放声大喊。然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沙地上,发不出任何声音。发动袭击的简直是道闪电,而不是条响尾蛇。刚才那一幕,只是折断了一根树枝,是飞过了一只小鸟,是跑掉了一只兔子……

彭尼大叫:“快退后!把狗拉住!”

这声音解救了他。他连忙揪着两只狗的后脖颈,往后退去。他看见那斑驳的影子抬起了扁平的头,在及膝高的位置跟着爸爸缓慢的动作左右摇晃。他听见了那随之而起的“嗡嗡”声。两只狗也听见了。它们还嗅出了蛇的味道,身上的毛都僵硬地竖了起来。老朱莉娅哀叫一声,从他手里挣脱开去。它转过身,夹紧长长的尾巴,偷偷地沿着小径往回走。里普猛地立起身子,狂叫不止。

彭尼如梦游般,缓缓地往后退。响尾蛇的尾巴又响了起来。不,那不是它的尾巴在响,肯定是蝉儿在叫,不然就是树蛙在唱歌。彭尼把枪举到肩膀上,扣动了扳机。乔迪浑身一颤。那条响尾蛇一下子蜷起身子,剧烈地扭动起来。接着,它一头扎进沙土里,整条粗壮的蛇身都开始痉挛,尾巴上的响环无力地转了几下,就不动了。原本紧紧团在一起的蛇身,也像退潮般慢慢松开。彭尼转过身,盯着他的儿子说:“它咬中我了。”

他举起右臂一看,立刻呆住了,不由得口干舌燥起来。他愣愣地看着手臂上的那两个小孔,每一个都开始往外渗血。

他说:“这是条大蛇。”

乔迪松开里普。它立刻奔到死蛇跟前,狂叫不止。发动了几次进攻后,它终究还是伸出一只爪子,戳了戳那蜷起的蛇身。然后,它渐渐安静下来,开始在沙地上嗅来嗅去。彭尼从凝望中抬起头来,整张脸跟山核桃木一样灰。

他说:“死神就要来接我了。”

他舔舔唇,猛地转过身,冲进灌木丛,朝垦地的方向奔去。其实,从林中小径走更快,因为小径至少是平坦的。可他一门心思往家赶,根本顾不得转弯,径直扒开矮栎丛、光滑冬青和灌丛棕榈。乔迪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后面,心怦怦直跳,都无法看清他这是要往哪儿赶了。他只得循着爸爸穿过灌木丛时的噼啪声往前追。突然,茂密的灌木丛消失了。一片较高的橡树围出一圈浓荫蔽日的垦地。一言不发的赶路,真是太奇怪。

彭尼猛然停住脚步。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一头母鹿跳了出来。彭尼深吸了口气,仿佛呼吸也因为某种原因容易了些似的。他举起霰弹枪,瞄准鹿头。乔迪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爸爸不会疯了吧?这可不是停下来狩猎的时候。彭尼开枪了。母鹿翻了个跟斗,倒在沙地上,扑腾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彭尼跑到它跟前,从刀鞘中掏出猎刀。这下,乔迪觉得爸爸是真疯了。然而,彭尼没有去切鹿的喉管,而是一刀刺进它的肚子,来了个开肠破肚。那颗心脏还怦怦直跳。彭尼挖出肝脏。接着,他跪了下来,把刀换到左手,转过右臂,又开始盯着那对小孔看。此刻,它们都已经闭合,前臂又肿又黑。彭尼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来,他飞快地划开伤口,一股黑血喷涌而出。他赶紧把热烘烘的鹿肝压到了伤口上。

他低声说:“我能感觉到它在吸……”

他按得更用力了些。然后,他拿开鹿肝看了看,它已经变成有毒的绿色。于是,他将它翻过来,把新鲜的那面又按到了伤口上。

他说:“给我割块心来。”

乔迪猛地从呆愣中回过神,笨手笨脚地拿起刀,割了一块鹿心。

彭尼说:“再割一块。”

他一块接着一块地换着鹿心。

他说:“把刀给我。”

他往臂上最黑紫肿胀的地方又切深了些。乔迪不禁大叫起来。

“爸,你会流血过多死掉的!”

“我宁愿失血致死,也比这么肿着好。我见过一个人是怎么死的。”

满头大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

“爸,疼得厉害吗?”

“就像一把滚烫的刀子插进肩膀一样。”

此刻,他再次从伤口上拿开的鹿心已经不再变绿。原本充满活力的温热母鹿,也因死亡而渐渐僵硬了。彭尼站起身,平静地说:“我只能处理成这样了。我要回家。你去福里斯特家,让他们骑马去布兰奇请威尔逊医生。”

“他们会去么?”

“我们总得试一试。一定要快,赶在他们拿东西扔你或开枪之前,把要说的话喊出来。”

他转过身,踏上那条人们常走的路,乔迪赶紧跟了上去。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一只斑点小鹿摇摇晃晃地站在垦地边,朝这边张望,一双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好奇。

他大叫:“爸爸,那头母鹿有只小鹿!”

“抱歉,儿子,这我可没办法,快走。”

他突然为这只小鹿心痛不已,动作也不禁犹豫起来。小鹿困惑地摇晃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到母鹿的尸体旁,低下头嗅了嗅,呦呦地叫唤起来。

彭尼喊道:“小家伙,赶紧走!”

乔迪跑着追上了他,彭尼却突然在昏暗的路边停了下来。

“让人顺着这条路去我们家,如果我走不完,他们可以在路上接到我,快!”

一想到爸爸浑身肿胀地倒在路上,他顿时害怕极了。于是,他开始狂奔。而他的爸爸,则迈着沉重的步伐,绝望地朝巴克斯特岛地走去。

乔迪顺着车辙跑进一片桃金娘丛。车辙在那儿分了岔,伸进通往福里斯特岛地的主路。这条路因为用得多,已经没有好走的野草或青草了。干燥的流沙不仅死死拖着他的脚掌,还仿佛像触手般缠上了他的腿。他改成小跑,似乎这样便能在沙地上跑得更稳当些。不过,他的腿虽然一刻不停,脑子和身体却好像已经停滞,就像放在一对车轮上的空盒子。脚下的路犹如一架踏车,腿虽然上下踩动,人却一次又一次地经过同样的树林和灌木丛。他的脚步看起来如此缓慢、迟钝,以致于跑到一个转角时,那种喜悦之情似乎都有些迟钝了。这是个熟悉的转角,他离直通福里斯特垦地的那条大路已经不远了。

他跑向岛地上那片高大的树林,它们吓了他一跳。因为看见它们,就意味着他已经非常接近目的地了。他既觉得振奋,又有些害怕。他害怕福里斯特们,如果他们拒绝帮忙,再次放他安全离开,那他又该上哪儿去呢?他停在阴凉的维吉尼亚栎林下,琢磨了片刻。现在已是黄昏时分,可他确定,这会儿还没到天黑的时候。雨云已经散开,铺满整片天际,只余西边的一抹绿光,跟中毒的鹿肉一样绿。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到可以叫他的朋友“草翅膀”。听见他的呼喊,他一定会出来的。这样,他或许就能靠近他们,至少近到足以说明来意的距离。想到这,想到朋友为他而充满悲伤的温柔眼神,他不禁松了口气。于是,他深吸口气,发疯般地冲下那条林中小径。

他放声大叫:“‘草翅膀’!‘草翅膀’!我是乔迪!”

他朋友马上就要走出屋子,四脚朝地、摇摇晃晃地向他赶来了。匆忙之下的“草翅膀”总是这副样子。或者,他会突然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脚边还跟着他的浣熊。

“‘草翅膀’!是我!”

没有任何回应,他闯进那片打扫过的沙土院子。

“‘草翅膀’!”

屋里已经早早地亮起灯,一缕青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门和百叶窗都紧闭着,将蚊子和黑夜都挡在了外面。突然,门开了。借着远远的灯光,他看见福里斯特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宛如森林中高大的树木抬起自己的根须,轰隆隆地朝他走来。他猛地停住脚步。莱姆·福里斯特走到门前的台阶,低下头,朝两边微侧了一下,这才看清来者。

“小混蛋,你跑这儿来干吗?”

乔迪一个踉跄:“‘草翅膀’……?”

“他病了,你不能见他。”

他再也承受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他呜咽着说:“爸爸……他,他被蛇咬了。”

福里斯特们走下台阶,把他围在中央。想到自己终于来到这儿,完成了指派的任务,他哭得很大声,而且一会儿可怜自己,一会儿又可怜爸爸。几个男人闹哄哄的,仿佛面团里急速发酵的酵母。

“他在哪儿?被什么蛇咬了?”

“响尾蛇,很大一条。他正在朝家赶,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到家。”

“伤口肿了吗?被咬到哪儿了?”

“手臂,伤口已经肿得很厉害了。求求你们,快骑马去请威尔逊医生吧。求你们快去,我再也不帮奥利弗了,求求你们。”

莱姆·福里斯特哈哈大笑。

“这不等于蚊子保证自己再也不咬人么?”他说。

巴克说:“去了也白搭,被咬中手臂,可是立刻毙命的。医生赶到前,他多半就已经死了。”

“他打死了一头母鹿,用鹿肝把毒吸出来了。求你们了,快骑马去请医生吧。”

米尔威尔说:“我骑马去请。”

他顿时安下心来,轻松的感觉如阳光般流遍全身。

“真是太谢谢你了!”

“不用谢,就算被咬的是只狗,我也会帮它的。”

巴克说:“我骑马去接彭尼,被蛇咬了的人,可不适合再走路。天哪,兄弟们,我们竟然一滴威士忌都没给他留下。”

加比说:“老医生应该还有一些。只要他还清醒,就肯定还有酒。如果他把家里所有酒都喝光了,只消呼口气,那效果也足够强大。”

巴克和米尔威尔冥思苦想着,走向畜栏去备马。他们那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可把乔迪吓坏了。因为即便飞快赶去,也不一定能把人救下。如果他爸爸还有希望,那他们就该赶紧啊。但他们那副漠不关心的悠闲样,仿佛压根就不是骑马去帮忙,而是去埋葬彭尼似的。乔迪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他很想在走之前看一眼“草翅膀”。其他几个福里斯特转身走上台阶,完全忽视了他。

莱姆在门口喊:“小蚊子,赶紧滚吧。”

阿奇说:“离那孩子远点儿,别再折磨他,他爸爸都快死了。”

莱姆说:“那趾高气昂的矮脚鸡,死了反而是种解脱。”

他们走进屋,关上了门。乔迪突然感到一阵恐慌,这是不是说,他们谁都不愿意帮他?巴克和米尔威尔去畜栏只是个玩笑,说不定他们正在那儿笑话自己呢。他被抛弃了,爸爸也被抛弃了。接着,那两人骑着马出来了,而且,巴克还友好地冲他伸出了手。

“孩子,着急也没用。我们会尽力的,不会在朋友有难时,还惦记着以往那些事。”

他们一夹马腹,飞驰而去。乔迪铅一般沉重的心,终于轻松起来。这时候,就只有莱姆还是仇人。他满意地想:以后就只讨厌他一个好了。他侧耳细听,直到再也听不见马蹄声,才顺着大路,往家走去。

这下,他可以轻松地接受事实了。爸爸被一条响尾蛇咬了,很可能就此丧命。帮忙的人已经在路上,他也把该做的事做完了。他明白自己在恐惧什么。所以,这恐惧也不再那么可怕。他决定不跑了,稳稳地走回家去。他应该可以为自己借匹马的,结果还是不敢。

前方“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然后,雨声突然消失了。灌木丛或许要像以往时常发生的那样,刮起一场风暴,周围的空气里似有一股微弱的亮光。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拿着爸爸的枪,他把枪甩到肩上,专挑坚实的路,飞快地往前走。米尔威尔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赶到布兰奇呢?毫无疑问,老医生肯定是醉醺醺的,问题是,他到底有多醉呢?如果他可以从床上坐起来,出诊就没问题。

很小的时候,他曾去过医生家。他至今还记得那座阳台很大、建得很不规则的房子。房子被茂密的植被围在中央,慢慢地腐朽着,正如医生也在慢慢衰老一样。他记得,屋里的蟑螂和蜥蜴跟外面茂密葡萄藤里的一样多。他记得老医生躺在一床蚊帐里,酩酊大醉,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样子。遇到有人来叫时,他会懒懒地爬起来,虽然走起路来还是东倒西歪,但他的心和手,都是温柔的。无论有没有喝醉酒,他都是远近闻名的好医生。他要是能及时赶到,乔迪想,那爸爸就有救了。

他从福里斯特家的小路转入一条大道,这条大道一直向东延伸至他爸爸的垦地。前方还有四英里路,如果地面坚实,那他一个多小时就能走完。但松软的沙土路和黑暗似乎都在阻碍他,让他步履蹒跚。一个半小时能回家就不错了,没准儿还得两个小时。他时不时便要趔趄一下。空气中的光亮犹如蛇鹈扎入河里一般,也钻进了幽暗的灌木丛。路两边的植物越靠越近,路也越来越窄了。

突然,东边响起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矮栎丛中似乎有脚步声,但其实那不过是雨点砸在树叶上的声音。他从未怕过黑夜或黑暗,因为彭尼总是走在他前面。现在,他却孤身一人。他难过地想,爸爸现在是因毒液而肿胀地躺在路上,还是已经被赶到的巴克救起,正躺在他的马鞍上。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他曾和爸爸在维吉尼亚栎下躲过很多次暴风雨,因为两人都被困在一起,所以那时的雨是友好的。

突然,灌木丛中响起一阵咆哮声,有什么异常敏捷的东西,悄无声息地从前方掠过,那股麝香味还留在空中。他不怕猞猁或野猫,但如果是豹子,那可是连马都敢攻击的。他的心狂跳起来,手摸到爸爸的枪。它已经没用了,因为两边枪筒里的子弹都已被彭尼打完,一边打了响尾蛇,一边打了母鹿。他腰间还别着爸爸的猎刀。要是带着奥利弗送的那把长猎刀就好了。彭尼说,没有适合的刀鞘,带如此锋利的一把刀太危险。安全地待在家里,躺在葡萄架或灰岩坑底时,他曾想象过自己用那把刀精准地扎入一头熊、一匹狼或一头豹的心脏。此时此刻,他却再也没有了那股豪气。一头豹子的利爪,肯定比他快得多。

无论是什么动物,它都已经离开。他加快脚步,匆忙间更是踉踉跄跄。他觉得自己听见了狼嚎,可那声音太远了,或许只是风声而已。风越刮越猛,远远地就能听见它的呼号,仿佛正跨越某个黑暗深渊,在另一个世界肆虐。突然,风势暴涨。他听见它像一堵移动的墙,朝这边逼来。前方的树木枝叶狂摆,灌木丛哗哗作响,纷纷倒向地面。暴风雨怒吼着,朝他砸来。

他低下头,奋力顶风前行,只是片刻时间,便已浑身湿透。雨水从后脖颈灌入,一直流过裤子,沉重的衣服让他更加步履维艰。他停下脚步,转身背对着风,把枪插在路旁,脱下衬衫和裤子,卷成一团。然后,他提枪,光着身子,在暴风雨中继续前行。雨水直接打在裸露的肌肤上,让他觉得既清爽,又畅快。一道闪电划过,这苍白的身体把他吓了一跳,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堪一击,这是个极不友善的世界。他光着身子,迷失在这片黑暗的暴风雨里,没人想得起。死神在灌木丛中游荡,忽而在他身前身后乱窜,忽而像豹子般潜行。它庞大而无形,它是他的敌人。

一想到爸爸已经死了,或快要死了,他就觉得难以承受。于是,他跑得更快了,想借此甩掉这个念头。彭尼不能死。狗可以死,熊、鹿甚至其他人都可以死。那些死亡他都可以接受,因为它们都离得很远。但他爸爸不能死。大地或许会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灰岩坑。这事他可以接受。但没有彭尼,就没有大地。没有他,一切都不复存在。前所未有的恐惧让他啜泣起来,泪水流进嘴里,一片苦涩。

他像哀求福里斯特们一样,哀求黑夜:“求求你……”

他喉咙生疼,腿像灌了铅般沉重。闪电划过,照亮了前方的空地,他已经走到那片被废弃的垦地。他猛地冲了进去,蹲在老栅栏边躲了一会儿。风刮到身上,感觉比雨还冰冷。他哆嗦着站起身,继续往前走。刚才的停留让他觉得更冷了。他想跑起来,好暖和暖和,可剩下的力气只够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前行。雨水让沙地变得凝实,所以走起来便稳当、容易了些。风势减弱了,倾盆大雨也变成连绵大雨。他绝望而麻木地往前走着,觉得自己肯定要永远这么走下去时,却突然经过灰岩坑,抵达了垦地。

巴克斯特家的木屋烛火明亮。马儿们嘶鸣着,不住地用蹄子刨着沙地,栅栏的板条上拴着三匹马。他穿过栅栏门,走进屋子。不管那里面曾经发生了什么事,现在都已经过去。没人奔出来迎接他。巴克和米尔威尔坐在空壁炉旁,斜靠在椅子里,随意交谈着什么。瞥见他后,两人说了句“嗨,小家伙”,就又继续聊他们的去了。

“巴克,被蛇咬了的特维斯特死掉时,你没在那儿。彭尼就算喝威士忌,估计也不管用。特维斯特踩上那条响尾蛇时,可醉得跟个呆瓜一样。”

“是啊,要是被蛇咬,我可得喝饱了,没准儿还能大难不死呢。不管哪天,我都宁愿醉死,也好过清醒着。”

米尔威尔冲壁炉啐了一口。

“别着急,”他说,“你会如愿的。”

乔迪很害怕,根本不敢向他们提问。他走过他们,进入爸爸的卧室。两侧床边分别坐着妈妈和威尔逊医生。老医生没有转过头。妈妈看见他,也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她走到梳妆台前,拿出干净的衬衫和裤子,递到他面前。他扔下那捆湿漉漉的衣服,把枪靠在墙上,慢慢走到床前。

他想:“如果他现在不死,就不会死了。”

床上的彭尼动了动,乔迪的心顿时像小兔子般跳了起来。彭尼呻吟着呕吐起来,医生赶紧俯下身,递过一个盆子,并扶住他的头。彭尼的脸又黑又肿,他没东西可吐,但还是无法控制地干呕了一阵,模样极其痛苦。终于,他气喘吁吁地躺了回去。医生从被子里摸出一块用法兰绒包好的砖头,递给巴克斯特妈妈。她把乔迪的衣服放在床脚,走向厨房,再去把那块砖头烧热。

乔迪轻声问:“他情况很糟糕吗?”

“很糟糕。眼看着像要熬过去,接着又不行了。”

彭尼睁开肿胀的双眼,瞳仁扩张得厉害,一双眼睛似乎都变成了黑色。他动动胳膊,它已经肿得像小公牛的大腿那般粗了。

他暗哑地说:“你会着凉的。”

乔迪摸索着穿好衣服。医生点了点头。

“能认出你,是个好现象。这还是他受伤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乔迪心中顿时一片柔软,有些疼,又有些甜。爸爸即便如此痛苦,还在关心他。彭尼不能死,绝对不能。

他说:“他一定会熬过去的,医生。”想起爸爸曾经说过的话,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巴克斯特家的人虽然矮小,但都很结实。”

医生点点头,冲厨房喊:“现在,我们试试喂他点热牛奶吧。”

眼看有了希望,巴克斯特妈妈激动得连连抽泣,乔迪也凑到炉边。

她呜咽着说:“真不知道我们怎么遇到这种事,如果他真的死了……”

乔迪虽嘴上说着“妈,不会的”,但还是又一次背脊发凉。

他出门找柴火,好把火烧得更旺。暴风雨正朝西方转移,云层就像正在行军的西班牙军队,狂卷而去。东方的天空明亮璀璨,繁星点点。一阵风吹过,清新而凉爽。他抱着满怀松脂肥厚的柴火进了屋。

他说:“明天天气会很不错的,妈。”

“只要天亮的时候他还活着,那就是好天。”她又落下泪来。泪水滴进炉里,嘶嘶作响。她提起围裙,擦了擦眼睛,说:“你把牛奶端进去吧,我给医生和自己弄杯茶。我饭都没吃,正在等你们回来,巴克就带着你爸进来了。”

他记得,自己多少还吃了点儿东西。此刻,他却想不起任何好吃的东西了。舌头上要有食物的念头,也变得毫无趣味,既没有营养,也没有滋味。他努力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把牛奶端了过去。医生接过牛奶,凑近床上的彭尼。

“孩子,你把他的头扶好,我来喂他。”

彭尼放在枕头上的头很重,乔迪胳膊都抬疼了。爸爸的呼吸很沉重,就跟喝醉酒的福里斯特们一样。他的脸也变了颜色,暗绿暗绿的,活像青蛙的肚皮。一开始,他还咬着牙关,抗拒伸进来的汤匙。

医生说:“张嘴,否则我就叫福里斯特兄弟来撬了。”

肿胀的嘴唇这才张开,彭尼喝了一些,就转开了头。

医生说:“好吧,不过,你要是敢吐出来,我就再多喂点。”

彭尼开始出汗了。

医生说:“很好。对于中毒的人来说,出汗就是好事。老天啊,如果不是大家都没威士忌了,我一定能让你出汗。”

巴克斯特妈妈端着两个盘子走进卧室,盘子上放着茶和素饼。医生接过给他的那盘,放在膝上搁好。他喝茶的样子,津津有味中似乎又带了丝嫌恶。

他说:“茶不错,但还是比不上威士忌。”

这多半是乔迪认识他以来,他最清醒的时刻。

“一个好人竟被蛇咬了,”他悲哀地说,“而且,全县都没有威士忌。”

巴克斯特妈妈闷闷地说:“乔迪,想吃点什么吗?”

“我不饿。”

他也像爸爸一样想吐。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感觉到毒液正顺着血管,攻击他的心脏,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

医生说:“但愿他别把那些牛奶吐出来。”

彭尼已经睡熟了。

巴克斯特妈妈坐在摇椅里,边小口地喝着茶,边啃饼。

她说:“上帝连麻雀的死都看得到,他或许会来帮帮巴克斯特家的。”

乔迪走进前屋。巴克和米尔威尔已经躺倒在鹿皮地毯上。

乔迪说:“妈妈和医生在吃东西。你们饿吗?”

巴克说:“你进来的时候,我们刚吃完。别管我们。我们在这睡会儿,等等看最后的结果。”

乔迪蹲了下来,他很想跟他们聊聊天,聊狗、聊枪、聊狩猎、聊所有活人会做的事都行。巴克已经开始打鼾,乔迪蹑手蹑脚地走回卧室。医生在椅子里打盹。妈妈移开床边的蜡烛,又回到她的摇椅里。摇椅晃了一会儿,就不动了,她也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