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痛失好友

那不是红薯地,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乔迪回过头,望着刚锄完的那一排排红薯地。锄完的地,看起来已有好大一片。可其余未锄的地,似乎也一望无际。七月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光脚踩在沙地上,有种烫人的感觉。红薯藤上的叶子都向上蜷曲着,好似炙烤着它们的并非骄阳,而是干燥的土地。他把棕榈帽往后推了推,用袖子擦了把脸。看着太阳,肯定已经快到十点了。爸爸说,他要是能在中午前锄完红薯地,下午就能去见“草翅膀”,让他给小鹿起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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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躺在树篱下阴凉的接骨木丛里。它几乎已经成了他干活时的大麻烦。它在红薯地里跑来跑去,不仅踩坏了红薯藤,还撞倒垒好的地。乔迪正在锄那排地,它就跑到他身前站着,一动不动,逼他陪它玩。最初几周那种天真好奇的表情,早已被一种敏锐的感悟力取代。看来,它已经跟老朱莉娅一样聪明。乔迪几乎决定把它领回棚屋关起来的时候,它又愿意找个阴凉地儿,乖乖躺下了。

它的脑袋以最舒服的姿势扭向后方,枕在肩膀上,睁着一只大大的眼睛,用余光盯着他。它时不时地甩甩白色的小尾巴,布满斑点的身子微微颤动着,驱赶蚊蝇。它要是能一直这么安静地待着,他锄起地来,倒是能更有效率。他喜欢干活时有它在旁边陪着。它给了他一种以前锄地时,从未感受到的舒适感。他再次精力充沛地向野草开战。看着被甩在身后的地越来越多,他不由得对自己非常满意,荒腔走板地吹起口哨来。

他已经替小鹿想过很多名字,可一一叫来,都觉得不满意。他把知道的所有狗名都挨个儿试了一遍:乔、格兰博、罗弗、罗布……可还是一个都不合适。它走起路来那般轻巧,彭尼说就像在“踮着脚”走,所以应该叫它“轻快的足尖”,简称“轻足尖”。但这名字会让他想起吐温克·韦瑟比,所以还是没用成。“蒂普”这个名字也不行,因为彭尼曾经有条又丑又凶的斗牛犬就叫这名。“草翅膀”一定不会让他失望。他在给宠物起名这件事上极有天赋。他的浣熊叫“闹闹”、负鼠叫“急先锋”、松鼠叫“吱吱”,而那只栖落枝头时,总“噗奇、噗奇”直叫的跛脚欧洲灰雀,则叫“牧师 ”。“草翅膀”说,别的欧洲灰雀会从森林里飞来,找它替它们主婚。可乔迪听见别的欧洲灰雀,也是“噗奇、噗奇”地叫。但不管怎样,这的确是个好名字。

巴克走后的这两周,他已经干完了很多活。彭尼的力气虽然日益恢复,但还是会偶尔晕眩,心跳加速。彭尼确信这是残留的响尾蛇毒素捣的鬼,巴克斯特妈妈却认为是发烧,让他喝了一剂柠檬叶茶。摆脱那种极度恐惧,看见他再次站起来到处走动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乔迪努力不去打扰他。时常让他困苦不已的孤寂感,终于在小鹿的陪伴下烟消云散。妈妈对小鹿的容忍,让他充满感激。除了会喝掉大量牛奶外,小鹿也没什么别的问题。但毫无疑问,它已经妨碍到了她。一天,它溜进屋里,发现一盘搅拌好、就等着烘烤的玉米面包,把它一气儿吃了个精光。从那以后,它几乎什么东西都吃:绿色的树叶、和了水的玉米粉、素饼渣……巴克斯特家吃饭的时候,必须得把它关进棚屋,要不然的话,它肯定又撞又叫,打翻他们手中的盘子。乔迪和彭尼要是哈哈大笑,它就会意地把头一仰。起初,狗儿们还会欺负它几下,但现在也由它去了。巴克斯特妈妈虽然也表示容忍,却从未觉得有趣。乔迪指出它的魅力。

“妈,你瞧它的眼睛,难道不漂亮吗?”

“那双眼睛老远就盯上玉米面包了。”

“妈,你瞧它的尾巴,真是又滑稽、又可爱,不是吗?”

“鹿的尾巴不都那样么。”

“没错,是挺滑稽的。”

太阳慢慢爬上中天。小鹿跑进红薯地,啃了几口嫩薯藤,又跑回树篱旁,在一棵野樱桃树下找了处新的阴凉地。乔迪检查了一番干完的活,没锄的地还有一排半。他很想进屋喝杯水,但这样的话,剩下的时间又会大大缩短,没准儿午餐就得推迟。他在不伤及薯藤的情况下,尽可能快地挥动着锄头。日正当空时,他终于锄完了半排。可还有整整一排地,嘲笑般地伸展在他面前。妈妈马上就要敲响厨房门上的铁铃,他便不得不停下来了。彭尼已经说得很明白,一刻也不能耽误。要是午餐前锄不完地,就不准去见“草翅膀”。栅栏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彭尼正站在那儿看着他。

“一大片红薯地啊,不是么,儿子?”

“是啊,没完没了的。”

“真难想象,明年的这个时候,红薯就一个也不剩了。你那樱桃树下的宝贝,估计也想分一杯羹。还记得我们说好的么?两年后,一定要把它赶走。”

“爸,我锄不完。我一早上几乎没停过,可还是剩下了一排。”

“这个嘛……因为我们已经说好,所以我不能放你去。不过,我可以跟你做个交易。你去灰岩坑,替妈妈挑点儿干净的水回来,我‘今天晚上之前’,就锄完这些地。我现在可爬不上灰岩坑那些陡峭的坑壁。这个交易公平吧!”

乔迪扔下锄头,冲向屋子提水桶。

彭尼在他身后大喊道:“别装太满。一岁大的小鹿,力气可赶不上成年公鹿。”

光是水桶,就已经很沉了。桶身用柏木凿成,用来挑水的木牛轭则是白橡木做的。乔迪挑起木牛轭,一路小跑着出发了。小鹿慢跑着跟在他身后。灰岩坑还是那般幽暗静谧。这儿清晨和傍晚的阳光比正午多,因为浓密的树荫刚好阻断了头顶的日光。鸟儿们也安静地围在灰岩坑多沙的岸边,晒太阳或沙浴。傍晚,它们才会飞下去喝水。鸽子、棕肋唧鹀、欧洲灰雀、王霸鹟、反舌鸟和鹌鹑都会来。沿着陡峭的坑岸下到底部那个绿色巨碗似的坑底,可不能跑得太快。小鹿一直都乖乖地跟着。跨越水塘时,他们溅起一路水花。小鹿低下头喝水。这正是他梦寐以求得的场景哪。

他对小鹿说:“将来,我要到这来盖一座房子。我会替你找头母鹿。我们全都住到塘边来。”

一只青蛙猛地跳了出来,吓得小鹿连连后退。乔迪乐得哈哈大笑,一跃而起,朝坡岸上的饮水槽跑去。他弯下身子去喝水。跟上来的小鹿,也上下挪动着嘴,跟他一起啜饮着槽中的水。有那么一刻,它的头碰到了乔迪的脸。于是,都正在喝水的他们,连声音也因友谊而同步起来。他抬起头晃了晃,擦擦嘴。小鹿也抬起头,水珠顺着它的口鼻滴落下来。

乔迪用挂在水槽边的葫芦瓢往桶里装水。他没听爸爸的警告,几乎把两个桶都装满了。他打算自己把水挑回去,他蹲下身子,用肩膀扛起木牛轭。可当他想直起身子时,却被那重量压得动弹不得。他舀出一部分水,才终于站起来,开始费力地爬剩下的那段陡坡。木牛轭陷入他瘦削的肩膀,整个背都开始疼了。走到半路,他不得不停住脚步,放下木桶,又倒了些水出来。小鹿好奇地把鼻子伸进其中的一个木桶。幸好妈妈不会知道这事。她不明白小鹿有多干净,也不承认它身上的味道有多么香甜。

到家时,他们正好赶上午餐。他把桶放上水架,关好小鹿。他用桶里新鲜的水灌满水壶,然后把水壶端到了饭桌上。他如此卖力地干活,所以又热又累,反而还不太饿。这让他很高兴。如此一来,就能留出大部分午餐给小鹿吃了。桌上的炖肉是从熊腰处割下来的。为了便于保存,这种肉都用盐水腌过。因为纤维长,所以肉质稍微有些粗。不过,他觉得味道比牛肉好,几乎跟鹿肉一样美味。他吃了些肉和一份羽衣甘蓝,就算吃完了午餐。而他所有的玉米饼和牛奶,则都打算留给小鹿。

彭尼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进来捣乱的,竟然是这么小的一头熊,真是太幸运了。这时候来的要是头大熊,我们就吃不到如此美味的肉咯。熊在七月求偶。乔迪,你要牢牢记住,求偶中的公熊肉可吃不得。除非它们惹你,否则一头也别打。”

“为什么吃不得?”

“我也不知道。不过,它们求偶时,都卑鄙又可恨。”

“就跟莱姆和奥利弗一样?”

“——嗯,跟莱姆和奥利弗一样。它们要么怒不可遏,要么一腔怨气。那股恨意,仿佛也渗进了它们的肉里。”

巴克斯特妈妈说:“公猪也一样。差别只在于,它们一年到头都那样。”

“爸,那公熊会打架吗?”

“打得可厉害了。母熊就在一旁看着——”

“就像吐温克·韦瑟比那样。”

“——嗯,就像吐温克·韦瑟比那样。然后,它会跟打胜的那头熊走。整个七月,或许还包括八月,它们就是一对。然后,公熊会离开。来年二月,小熊便出生了。你别以为像‘大笨脚’那样的公熊,就不会吃它们碰到的小熊。这是我讨厌熊的另一个原因。即便它们的爱情,也是不自然的。”

巴克斯特妈妈对乔迪说:“现在,你可要小心了。步行去福里斯特家的话,一定要避开正在求偶的熊。”

彭尼说:“睁大眼睛。只要看见动物时别吓到它,你就没事。即便那条咬我的响尾蛇,也是我先吓到了它。它不过正当防卫而已。”

巴克斯特妈妈说:“你真会替魔鬼说好话。”

“我倒很愿意替它们说好话。很多时候,魔鬼都是因为人类的固执而遭到咒骂。”

她怀疑地问道:“乔迪真把该锄的地都锄完了吗?”

彭尼温和地说:“他已经履行了自己的契约。”

他朝乔迪眨眨眼,乔迪也朝他眨了眨眼。没必要花力气跟她解释这其中的不同,男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她可不懂。

他说:“妈妈,我现在能走了吗?”

“我瞧瞧。我还需要点儿柴火——”

“妈,求你了,别再想出什么费时的事儿了。你不想我夜里回家太晚,被熊给抓走吧。”

“我看你是宁愿天黑后回家,碰上一头熊,也好过碰上我吧!”

他装满柴箱,准备出发时,妈妈又让他换衬衫,还要给他梳头发。老是被耽搁,让他烦躁不已。

她说:“我只是想让那些脏兮兮的福里斯特们知道,还是有活得体面又整洁的人。”

他说:“他们才不脏,他们的生活自然又美好,他们都很快乐。”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从棚屋里放出小鹿,用手喂它吃东西,还端了盘加了水的牛奶给它喝。然后,他们便一起出发了。小鹿有时候跟在他后头,有时候又跑到他前头,时而猛地窜进灌木丛,然后又惊慌失措地跳回到他面前。乔迪知道,它不过是闹着玩而已。有时,它也会走在他身旁。这种最好不过的时刻,乔迪就会轻轻地把手放在它脖子上,双腿努力地和上它那四条腿的节奏。他把自己也想象成一只小鹿。他膝盖半弯,模仿它走路,脑袋也一下子机敏地扬了起来。路边,一条兔豌豆藤上的花开得正艳,他扯下一截,扭了几下,当作项圈套在小鹿的脖子上。玫瑰色的花朵把小鹿衬得更漂亮了。乔迪觉得,就算是妈妈,也会对它赞不绝口。如果藤条在回家前枯萎了,他可以在路上再做个新的。

走到那片废弃垦地附近的十字路口时,小鹿突然停住脚步,抬起鼻子,迎向空中的风。它竖起耳朵,左右转动着脑袋,反复体味空气中的味道。小鹿似乎选定了一个方向。于是,他也把鼻子转了过去。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他觉得,自己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好像听见一阵低沉的轰隆声,接着,似乎是“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他吓得几乎立刻调转身子,想向家逃去。然而,这种声音总能引起他的好奇。他绕过路口,一步一步地朝那个方向走。身后的小鹿一动不动。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一百码外,两头公熊正沿着小路慢慢地朝前走。它们后腿直立,像人一样,肩并肩地走着。看起来,它们的步伐很像舞步,就跟方形舞中的舞伴肩并肩地踏步似的。突然,它们像摔跤手般扭打起来,都抬起前爪,转过身,怒吼着直扑对方咽喉。其中的一头一爪扫过对方的脑袋,怒吼也转成了咆哮。它们激烈地厮打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时不时来上几拳,推搡几下,接着又闪避开来。风向对乔迪有利,它们绝对闻不出他的味道。他保持着一定距离,悄悄跟在它们后面。他希望它们能分出胜负,所以可不想跟丢了。但转念一想,要是其中的一头打完架转身朝这边走,他又该惊恐不已了。他觉得,它们一定打了很久,都已筋疲力尽。沙地上有血迹。每一次攻击,似乎都不如上一次激烈。它们并肩而行的步伐,好像也越来越慢。正看得津津有味时,一头母熊带着三头公熊,从前方的灌木丛走了出来。它们排成一列,默默地转上大路。打架的那两头熊扭过头来看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乔迪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它们走出自己的视线,觉得又庄重、又滑稽、又兴奋。

他转过身,跑回十字路口。小鹿不见了,他唤了几声,它才从路旁的灌木丛里钻出来。他转上去往福里斯特家的那条路,开始一路飞奔。这会儿,一切都结束了,他反而为自己的鲁莽哆嗦起来。不过,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如果再来一次,他也会跟上去。因为有幸看到动物私下生活的人可不多。

他想:“我也算见识过一件奇事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像巴克和爸爸一样,看到和听到大人们的所见所闻,倒也不错。这也是为什么大人们聊天时,他很喜欢趴在地上或营火前的原因。大人们见识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年龄越大的人,见过的怪事就越多。他觉得,自己也正在进入那个神秘的团体。现在,他也有可以在冬夜讲述的奇事了。

爸爸会说:“乔迪,讲讲你在路上看到两头公熊打架的事吧。”

尤其,他还可以告诉“草翅膀”。于是,这种急于跟朋友分享故事的喜悦,又促使他奔跑起来。他要给他一个惊喜。他可以在林中找到“草翅膀”,或在屋后他那群宠物中找到他。如果他还病着,没准儿也可能在床上。小鹿会走在他身边。“草翅膀”的脸上,一定会露出别样的神采。他一定会挪动佝偻的身体,凑上前来,伸出他那温柔而扭曲的手,抚摸小鹿。他一定能了解乔迪的满足,露出会心的笑容。很长一段时间后,“草翅膀”才会说话。虽然他说的话可能很奇怪,但也肯定很动听。

进入福里斯特家的垦地后,乔迪急匆匆地穿过那片维吉尼亚栎,进入宽阔的院子。整座房子都静悄悄的,没有袅袅炊烟,狗儿们也不见了。只有一只猎狗在后面的狗栏里吠叫。福里斯特们估计在午睡消暑。不过,他们要是白天睡觉,肯定会走出屋子,到走廊上和大树下来。

他停住脚步,放声大喊:“‘草翅膀’!我是乔迪!”

猎狗发出一阵哀鸣,屋里响起一阵椅子刮过地板的声音。接着,巴克出现在了门边。他俯视着乔迪,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眼神迷茫。乔迪觉得,他一定是喝醉了。

乔迪支支吾吾地说:“我来看‘草翅膀’,让他瞧瞧我的小鹿。”

巴克摇摇头,仿佛要赶走一只恼人的蜜蜂,或甩掉什么想法似的。他又抹了抹嘴。

乔迪说:“我是特地来看他的。”

巴克说:“他死了。”

这几个字似乎毫无意义,就像两片被风吹着,从他眼前飘过的棕色树叶。但一阵寒意随之而来,让他浑身麻木,困惑不已。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特地来看他的。”

“你来得太晚了。如果还有时间,我就去接你了。可是,连请医生的时间都没有。前一分钟,他还在呼吸。可下一分钟,他便断了气,就跟吹灭了一根蜡烛似的。”

乔迪盯着巴克,巴克也盯着他。麻木变成了毫无知觉。他不觉得悲伤,只觉得寒意阵阵,头晕目眩。“草翅膀”没死,可他也没活着。他只是……不见了。

巴克哑着嗓子说:“你可以进来看看他。”

巴克先是说“草翅膀”就像熄灭的蜡烛那样去了,接着又说他还在这儿。两种说法都讲不通啊。巴克转身进了屋,他回头望了眼乔迪,用呆滞的眼神催促着他。乔迪抬起一条腿,接着又抬起另一条,爬上台阶,跟巴克进了屋。福里斯特家的男人们坐在一起,都一动不动,仿佛一个凝滞、沉重的整体。他们活像一块巨大的灰岩破碎后,形成的个体。福里斯特老爹转头看向乔迪,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接着,他的头又转了回去。莱姆和米尔威尔也看向他,其他人却一动不动。乔迪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好似隔着一道墙。他们不想见到他。巴克摸索着拉起他的手,领着他朝那间大卧室走去。巴克开口说话,却语不成声。他停下脚步,抓住乔迪的肩膀,说:“振作些。”

“草翅膀”紧闭双眼,瘦小的身子几乎淹没在那张大床里。他比躺在自己小床时显得更小。一条被单一直盖到他下颌处。他的手臂露在外面,交叠着放在胸前,手掌朝外,还是如生前一般扭曲笨拙。乔迪害怕了。福里斯特妈妈坐在床边,整个头都埋在围裙里,身子不住地前后摇晃。她猛地放下围裙,说:“我的孩子没了,我可怜的小驼背哪。”

她悲叹道:“上帝真狠心,上帝真狠心哪!”

乔迪简直想落荒而逃。枕头上那张瘦骨嶙峋的脸让他惊恐。那是“草翅膀”!那不是“草翅膀”。巴克把他拉到床边。

“他虽然听不见,但还是跟他说说话吧。”

乔迪的喉咙动了动,却吐不出一个字。看起来,“草翅膀”仿佛牛脂做的,就像一根蜡烛那样。突然,他又变得熟悉了。

乔迪轻轻地唤了声:“嗨。”

此前那种毫无知觉的感觉,似乎也随着话音被打破了。他喉头发紧,好似被一根绳子勒住了一般。“草翅膀”的沉默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这就是死亡。死亡就是一种永无回应的沉默。“草翅膀”再也不会对他说话。他转过身,把脸埋进巴克怀里。那双粗壮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他。他就这样,怔怔地站了很久。

巴克说:“我知道,你一定很痛恨这事。”

他们走出房间。福里斯特老爹向他招手。于是,他走到他身边。老人家抚摸着他的胳膊,冲那圈沉思的男人们手一挥,说:“这难道不奇怪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舍得。可被夺走的,偏偏是我唯一舍不得的那个。”他又大声补了一句,“而且,他还是这么个身体扭曲,毫不中用的家伙。”

他重重地躺回摇椅里,苦苦思索起这自相矛盾的事来。

乔迪的出现刺伤了所有人。他溜达到院子里,又漫无目的地闲逛到屋后,“草翅膀”的宠物都在这儿。这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家伙,显然已经被遗忘了。一只五个月大的小熊被拴在一根树桩上。毫无疑问,它是被捉来给病中的他解闷的。它踏着尘土,一下下地绕着圈子,直到链子紧紧地缠在木桩上,再也无法动弹分毫。它的水盆被打翻了,里面一滴水也没有。看见乔迪,它立刻一骨碌爬起来,呜呜直叫。那声音听起来,就跟小孩子在叫唤似的。松鼠“吱吱”地还在没完没了地踩它的踏板。它的笼子里既没吃食,也没水。负鼠在盒子里睡大觉。那只名叫“牧师”的欧洲灰雀用它那条好腿蹦跳着,一下下地啄着光光的笼板。浣熊不知道去哪儿了。

乔迪知道“草翅膀”喂小动物们的花生和玉米袋子在哪儿。他的哥哥们为他做了个小食盒,并常替他装得满满的。乔迪先喂那些小东西吃食和饮水。接着,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小熊。它虽然很小,一副圆滚滚、胖乎乎的样子,乔迪还是不敢肯定它的利爪到底会不会抓人。它呜呜直叫,于是,乔迪冲他伸出一条胳膊。它立刻张开四肢,紧紧地抱了上来,还用黑鼻子不住地蹭他肩膀。他挣开它的纠缠,把它从肩头拉下来,理顺链子,并端来了一盆水。小熊喝了一口又一口,最后还像个黑人娃娃一样,伸出小手般的爪子,从他手里拿过水盆,把最后几滴清凉的水倒进肚里。如果不是过于哀痛,他一定会哈哈大笑的。不过,照顾这些动物,给它们一些小主人再也无法给予的安慰,暂时让他心里好受了些。他悲哀地想,不知道它们将来会怎么样。

他心不在焉地跟它们玩了一会儿。“草翅膀”把它们拿出来与他分享时,他曾感受到的那种强烈快乐,早已烟消云散。浣熊“闹闹”摇摇摆摆地从林中钻出来,认出他后,顺着他的腿爬上肩膀,一面哀鸣,一面用它那总是不安分的小爪子拨弄他的头发。对“草翅膀”深切的思念,终于让他忍不住趴在地上,双腿不住地拍打沙地。

这种痛苦逐渐转变成对小鹿的渴望。他站起身,给浣熊抓了把花生,由它去吃,就去找小鹿了。他在一丛桃金娘后找到了它。躲在那后头,它可以隐蔽地观察一切。他觉得它或许也渴了,便用小熊的水盆倒了些水递过去。小鹿闻了闻,却没有喝。他很想从福里斯特家丰裕的食盒中抓把玉米喂它,可又觉得这么做不诚实。无论如何,它的牙很可能还太软,根本嚼不动那些坚硬的果实。他坐在一棵维吉尼亚栎下,让小鹿紧紧地挨着他。由此感到的安慰,在巴克·福里斯特那毛茸茸的胳膊里,是找不到的。他不禁纳闷,自己对“草翅膀”那些动物再也不感兴趣,是因为“草翅膀”去世的缘故,还是因为小鹿已经给了他所需的喜悦?

他对它说:“拿它们全部,包括那只小熊来跟我换你一个,我也不换。”

他心中顿时涌起一种令人感激的忠诚感。对这些小动物长久以来的渴望之情,也无法取代他对小鹿的爱。

这个下午似乎有种永无止境的感觉。他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福里斯特们虽然都没怎么搭理他,但不知怎地,他知道他们希望自己留下来。如果希望他走,巴克一定早就来跟他道别了。太阳已经落到那片维吉尼亚栎后,妈妈肯定要生气了。然而,即便有逐客的迹象,他也要等待那件事。他就好似跟像白蜡般躺在床上的“草翅膀”约好了,一定要等待那件能让他自由的事。傍晚,福里斯特们陆续走出房子,开始默默地干杂活。烟囱飘出炊烟。松脂燃烧的味道中,还夹杂着股煎肉味儿。他跟在巴克后面,把母牛赶去饮水。

他说:“我已经给小熊和松鼠他们喂过食、饮过水了。”

巴克轻轻地抽了小母牛一鞭。

他说:“我今天想起过它们一次,可脑子马上又一片空白了。”

乔迪说:“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吗?”

“我们这儿干活的人够多了。你就像‘草翅膀’那样,伺候一下妈妈吧。替她看看火什么的。”

他不情愿地走进屋里,故意不去看卧室的门。那门几乎已经完全关上。福里斯特妈妈站在炉火旁,眼睛红红的,每隔一会儿,就停下手中的活,用围裙擦擦眼角。她凌乱的头发已经弄湿,光滑平整地向后梳好了,仿佛要迎接贵客一般。

他说:“我来帮帮忙。”

她转过身,手里还拿着一把勺子。

她说:“我正站在这想你妈。她埋葬过的孩子,跟我得到的孩子一样多。”

他闷闷不乐地添着柴,觉得越来越惴惴不安。然而,他还不能走。今天的晚餐,跟巴克斯特家的一样贫乏。福里斯特妈妈漫不经心地摆好餐具,说:“我忘了煮咖啡。他们不吃东西的时候,就要喝咖啡。”

她把咖啡壶灌满,放到炭火上。福里斯特家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后廊上洗脸洗手、梳头、刮胡子。他们都没说话,没有互相推搡着开玩笑,也没有闹哄哄的跺脚声。他们成群结队,梦游般晃荡到桌边。福里斯特老爹从卧室走了出来,诧异地四下打量,说:“难道不奇怪吗——”

乔迪坐在福里斯特妈妈身旁。她把肉加到每个盘子里,就放声大哭起来。

她说:“我像往常一样,把他也算进来了。上帝啊,我把他也算进来了。”

巴克说:“好啦,妈妈,乔迪会吃掉他那份,没准儿还能长得跟我一样高大。是吧,孩子?”

众人又振奋起来,没过一会儿,便开始狼吞虎咽。接着, 一种吃饱了的恶心感,又促使他们推开了盘子。

福里斯特妈妈说:“我今晚没心情收拾,你们估计也没有。把盘子堆在那儿,明天早晨再说吧。”

明天早晨,就能得到解脱了。她看了眼乔迪的盘子,说:“孩子,你没吃素饼,也没喝牛奶,它们不好吃吗?”

“那得留给我的小鹿。我向来都会给它留些吃的。”

她说:“你这可怜的小羊羔。”说着,她又哭了,“那孩子要是看见你的小鹿,一定会很喜欢的。他老是谈起它,老是说:‘乔迪给自己找了个弟弟。’”

乔迪的喉头又该死地肿胀起来,他哽咽着说:“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我想请‘草翅膀’帮小鹿取个名字。”

“啊,”她说,“他已经想好了。上次谈起它时,他就把名字想好了。他说:‘小鹿的尾巴摇得那么欢快,就像一面欢快的白色小旗。如果我有只小鹿,我就叫它小旗。小鹿小旗!”

乔迪重复道:“小旗。”

他觉得自己都快哭出来了。“草翅膀”谈起过他,还替小鹿取了名字。一时间,他不禁悲喜交集,觉得又是安慰,又是难受。

他说:“我想,我最好去喂喂它。我最好去喂喂小旗。”

他端上牛奶和素饼,滑下椅子。“草翅膀”似乎还活生生生地守在他身边。

他唤道:“小旗,过来!”

小鹿跑向他,好像知道这就是它的名字似的。或许,它一直都知道。他先把素饼放在牛奶里泡了泡,然后才拿出来喂它。它的嘴凑到他手里,湿湿软软的。然后,他转身往屋里走,小鹿也跟了上来。

他问:“小旗可以进来吗?”

“快带它进来吧,欢迎,欢迎。”

他僵硬地在角落里“草翅膀”那张三角凳上坐了下来。

福里斯特老爹说:“你今晚来陪他,他会很高兴的。”

这,就是他们希望自己做的事了吧。

“而且,明早葬他的时候,你要是不在,也太不好了。他就你一个朋友。”

乔迪像抛开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衬衫一样,把爸妈扔到了脑后。在这般重大的事情面前,他们也不重要了。福里斯特妈妈走进卧室,开始早祷。小鹿在房间里嗅来嗅去,把每个人都挨个儿闻了一遍后,才回到乔迪身边躺下。黑暗没入屋内,让众人的心情更添沉重。大家都闷闷地坐着。空气中这浓浓的悲哀,只有时间的风才能吹散吧。

九点时,巴克起身点燃一根蜡烛。十点时,一人一马闯进院子。是彭尼和老恺撒。他把缰绳往马头上一抛,走进屋来。作为一家之主的福里斯特老爹连忙起身迎接他。彭尼扫视了一圈那些阴沉的脸。老人指了指那扇半开的卧室门。

彭尼说:“是孩子?”

福里斯特老爹点点头。

“是已经去了?还是快去了?”

“已经去了。”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我想,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乔迪才没回家。”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老人的肩膀上。

“我也跟你一样难过。”

他挨个儿跟每个人说话。接着,他直直地看向莱姆。

“嗨,莱姆。”

莱姆犹豫了一下。

“嗨,彭尼。”

米尔威尔让出自己的椅子。

彭尼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妈进去看他要不要吃早饭。”

“他已经躺着遭了两天罪,可我们正打算去请医生时,他似乎又好起来了。”

大家一下子全都七嘴八舌地冲着彭尼说开了。这种滔滔不绝,似乎减轻了他们心中不断加剧的悲痛。彭尼面色凝重地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他仿佛一块结实坚固的小岩石,就等着承受他们可能发出的悲伤攻击。等他们说完,逐渐安静后,他便聊起他失去的那些孩子来。他说,人都难免一死。每个人都能承受已经发生的事。他分担了他们的悲伤,他们仿佛也是如此。分享似乎稍微减轻了他们的痛苦。

巴克说:“乔迪或许想跟他单独待会儿。”

被他们带进房间,看着他们转身关上门时,乔迪突然恐慌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坐在房间远处的那个幽暗角落里。跟爸爸被蛇咬的那天晚上,潜行于灌木丛中的那东西一样。

他说:“让小旗也进来,可以么?”

他们同意了,觉得这要求并没什么不合适。于是,小鹿被带了过来,陪他一起进去。他坐在椅子边上。椅子上还残留着福里斯特妈妈的体温。他交叠起双手,放在膝上,偷偷望向枕头上的那张脸。床头的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烛火摇曳间,他似乎觉得“草翅膀”的眼皮动了一下。一阵微风拂过房间,床单好像飘起来了,仿佛“草翅膀”正在呼吸。片刻后,恐惧消失,坐在椅子上的他才终于放松下来。远远地倾身望过去,“草翅膀”似乎又有些熟悉了。然而,那躺在烛光下,双颊瘦削的男孩,不是“草翅膀”。“草翅膀”是那个在灌木丛中跌跌撞撞,脚边还跟着浣熊的男孩。他马上就会摇摇晃晃地走进屋,让乔迪听见他的声音。他偷偷地瞥了眼那双交握在一起的扭曲双手,那一动不动的样子真让人难以接受。他无声地暗自哭泣起来。

摇曳的烛火让人昏昏欲睡,他的眼睛模糊了,他命令自己清醒,可没过一会儿,他又睁不开眼了。死亡、沉寂和他的酣睡,渐渐融为一体。

黎明时分,他心情沉重地醒了,听见一阵铁锤敲打声。有人把他横放在了床尾,他猛地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草翅膀”不见了。他溜下床,冲进大房间,房间里空空如也。他冲到屋外,彭尼正在往一具新松木棺上钉盖子,周围站着福里斯特一家。福里斯特妈妈一直都在哭。没人跟乔迪说话。彭尼敲入了最后一根钉子。

他问:“准备好了吗?”

他们都点点头。巴克、米尔威尔和莱姆走上前来。

巴克说:“我一个人都能把它扛起来。”

他一把将棺材甩上肩头。福里斯特老爹和加比不见了。巴克朝南面的硬木林走去。米尔威尔搀着福里斯特妈妈,跟在他后面。其他人也逐一跟了上去。一行人缓缓走向硬木林。乔迪记得,那片林中的一棵维吉尼亚栎下,有一架“草翅膀”的葡萄藤秋千,他看见福里斯特老爹正站在那架秋千旁。他们手中拿着铁铲,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新坑,坑边堆起的黑泥土里,还混着霉烂的木头。晨曦已照亮这片硬木林,因为朝阳向大地伸出了灿烂的手指,洒下一片光明。巴克放下棺木,把它小心地放入坑中,便退了回来。福里斯特们踟蹰着,谁也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