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暴风雨

九月的第一周像枯骨般炎热干燥,只有野草还在生长。闷热中似乎孕育着某种不安。狗儿们暴躁不已。蛇类纷纷出动,三伏天就快过去,它们的蜕皮和夜盲期也结束了。彭尼在葡萄架下打死一条七英尺长的响尾蛇。他看见咖啡草丛一片摇晃,仿佛一条鳄鱼正从那儿爬过,便跟了上去。他说,那条响尾蛇正前往冬眠的巢穴,顺路找些鹌鹑填饱它那长长的肚子。彭尼在熏房的墙上烘干那张巨大的蛇皮后,把它挂在了前厅壁炉旁的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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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喜欢看着它。它让我知道,众多妖魔鬼怪中,还是有一条不会害人。”

虽然炎热是整个夏天最糟糕的事,但此刻也开始隐约出现变化。植物们仿佛都感觉到一个季节正在过去,另一个季节即将到来。干燥的气候中,秋麒麟草、紫菀和鹿舌草都长得极为茂盛。栅栏边的美洲商陆已经成熟,引来众多鸟儿啄食。彭尼说,所有动物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吃这东西。因为春季和夏季的浆果、沙黑莓、美洲越橘、蓝莓、花楸果和野醋栗早就没了。野李树和夏花山楂也数月没给鸟兽结过果实。浣熊和狐狸们已经开始剥野葡萄藤吃了。

番木瓜、光滑冬青和柿子之类秋天的果实还未成熟。松果、橡子和美洲蒲葵的浆果,也要等第一次霜降后才能吃。鹿吃各种嫩芽:月桂和桃金娘的嫩芽,牛筋草的嫩枝,池塘里和草原上的竹芋尖,以及睡莲多汁的茎干和浮叶。这类食物让它们大多聚集在沼泽、草原和湾头等低矮潮湿之地。它们很少会经过巴克斯特岛地。要想在多沼泽的地方捕杀它们,是很困难的。一个月来,彭尼只捕到一头一岁大的公鹿。它那尖尖的鹿角仍附着天鹅绒般的细毛,摸上去宛如粗糙的羊毛。鹿角上挂着少量树皮,这无疑是小鹿为了减轻角生长时的瘙痒之感,并让角更为坚韧,猛蹭小树时留下的。巴克斯特妈妈煮着吃了那对角,说味道很像骨髓。彭尼和乔迪却没吃,因为他们一看见新生鹿角,就会想起角下的那对大眼睛。

熊也在低洼的地方活动,大多以美洲蒲葵的嫩芽为食。它们总是无情地撕开外皮,直取中间的嫩心。斯威特沃特泉周围的那片美洲蒲葵林,就像遭到了飓风肆虐一般。低矮的美洲蒲葵直接被撕成碎片,奶油色的甜心就连深入地下的那部分,也被掏出来吃掉了。甚至一些高大的棕榈树,也仿佛遭到雷击,被那些不那么懒惰或饿得更厉害的熊剥掉树皮,挖走了嫩心。彭尼说,这些棕榈树都会死。它们跟所有活物一样,没有心就活不成。一棵矮棕榈树只是被撕破了外皮,嫩心还完好无损。彭尼用猎刀割下那光滑的圆柱体,好带回家煮着吃。巴克斯特一家对蕹菜的喜爱之情,可丝毫不亚于熊。

“但这些小偷要是吃光了棕榈心,”彭尼说,“就要出来找小猪了。现在,几乎每个晚上,你都能看见熊爬进畜栏。至于你的朋友小旗,最好让它乖乖待在你身边,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如果你妈为这事吵闹,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小旗还没大到可以不怕熊的骚扰吗?”

“熊能杀死任何跑不过他的动物。有一年在草原上,一头熊便杀了我的公牛。那牛几乎跟它一般大,简直够它吃上一周。它一次又一次地回来吃那头牛,直到吃得只剩一个胃。后来,就连那个胃,也被吃掉了。”

巴克斯特妈妈抱怨老天不下雨,她的雨桶都空了,所有东西都得拿到灰岩坑去洗。衣服看起来都脏兮兮的。

她说:“无论如何,阴天洗衣服就是要容易些。我妈总是说‘天气柔和,衣服也柔和’。”

她也需要雨水来做酸奶。热天牛奶很容易变酸,却不会凝结。所以,热天里她都靠那点雨水来凝结牛奶。每逢下雨,她都会派乔迪去一棵山核桃树下接雨水。因为这样收集来的雨水,凝结牛奶的效果最好。

巴克斯特一家紧张地关注着九月里月亮升起的方向。上弦月刚出现,彭尼就忙不迭地呼唤妻子和儿子。那弯银月几乎是垂直的,令他十分高兴。

“很快就会下雨的,”他对他们说,“如果月亮是横着的,它就会赶走水汽,让我们一滴雨也得不到。但你们瞧,这雨要是下起来,你们直接把衣服挂在绳子上,上帝都能把它们全洗干净。”

他的预言很准。三天后,到处都露出了要下雨的征兆。他和乔迪经过朱尼珀溪去狩猎时,听见鳄鱼们的低吼声。蝙蝠们大白天就飞了出来。夜里,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那只多米尼克公鸡竟然在正午打鸣。松鸦齐声尖叫,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侏儒响尾蛇在阳光灿烂的午后爬过垦地。第四天,一群白色的海鸟从空中飞过。彭尼手搭凉棚,不安地看着它们远去的身影。

他对乔迪说:“这群海鸟不应该飞越佛罗里达的。我可不喜欢这种现象。这意味着极其糟糕的坏天气。我说糟糕,那就是真的糟糕。”

乔迪却像那群海鸟般来了精神。他喜欢暴风雨。它会强劲地横扫一切,把全家人都舒舒服服地关在屋里。干活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只能围坐在一起,听大雨接连不断地敲击手工凿成的屋顶板。那时候,妈妈的脾气也变好了,会给他做糖浆浆果,彭尼则会讲故事。

他说:“我希望,这是场真真正正的飓风。”

彭尼猛地转向他。

“你可不能希望这种事。飓风会摧毁庄稼,淹死可怜的水手,吹落树上的橘子。而且,孩子,它要是一路南下,还会摧毁房屋,毫不留情地害死人类。”

乔迪温顺地说:“那我再也不期望这事了。不过,刮点风、下点雨总是好的。”

“好吧,来点儿风和雨。这可是两码事。”

那天晚上的落日很奇怪,并非红色,而是绿色。太阳落山后,西边的天空变成了一片灰色,东边的天空则是一片嫩玉米的颜色。彭尼摇了摇头。

“情况不妙,这天色看起来太吓人了。”

晚上,一阵强风袭来,把两扇门都吹得啪啪作响。小鹿跑到乔迪床边,脑袋直往他脸上蹭。于是,乔迪把它抱上床,跟自己一起睡。第二天清晨虽然晴朗无云,东边的天空却是一片血红。彭尼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整修熏房的屋顶。然后,他去灰岩坑挑了两趟水,把所有能用的水桶都装满了。早上晚些时候,天空转成灰色,就再也没有变化了。空中没有一丝风。

乔迪问:“是飓风要来了么?”

“我觉得不是。但是有什么东西要来了,一种很反常的东西。”

傍晚,天色黑得鸡都回窝了。乔迪把特丽克西和小牛也赶了回去。彭尼早早地挤好了牛奶。他把老恺撒赶进畜栏,把最后一点干草叉进它的食槽。

彭尼说:“去窝里把蛋拿出来,我先回屋了。动作快点,不然你就得碰上大雨。”

那几只母鸡并没有下蛋,鸡窝里只有三个蛋。乔迪爬进谷仓,老巴雷·罗克正在那儿下蛋。剥掉的谷壳在它脚下沙沙作响。干燥而香甜的空气沉闷厚重,让他感到一阵窒息。窝里有两个蛋。他把五个蛋都装进衣兜,便朝屋里走去。他对影响到爸爸的那种焦急情绪一无所觉。一片恍若黎明和黄昏时的静谧中,他突然惊恐起来。远处传来一阵整耳欲聋的怒吼声。丛林中所有的熊在河边碰头,或许才能发出这般巨大的吼声。是风的声音。他听得很清楚,那风从东北方越吹越近,仿佛有双巨大的蹼足,刷刷地擦过树梢。它似乎一下子就跨越了整片玉米地,把院中的树刮得沙沙作响。桑树的枝桠弯到了地面,易碎的楝树发出“噼啪”的脆响。风呼啸着从他头顶掠过,仿佛有无数只鹅振翅高飞。大雨接踵而至。

风高高地从上方刮过,大雨仿佛一道从天而降的坚实墙壁。乔迪迎着风,被吹得直不起腰,那样子活像要从高处跳水一般。风把他吹得东摇西晃,根本站不稳。此刻,第二股强风似乎已经伸出强健的手指,穿过雨墙,把前方路上的所有东西都抓了起来。它钻进乔迪的衬衫,冲进他的嘴里、眼里和耳朵里,似乎想把他活活勒死。他都不敢把蛋放进衣兜了,始终用一条胳膊从下面兜着它们。另一条胳膊则挡着脸,飞快地逃进院里。小鹿浑身颤抖着,在那儿等他。它的尾巴湿漉漉地垂着,耳朵也耷拉了下来。它奔向他,努力跟在后面找避雨的地方。他绕过屋子,跑到后门前。小鹿蹦跶着紧跟在他身后。厨房的门已经上闩。风雨大作,狠狠地抵着门,让他怎么也拉不开。他死命敲着那厚厚的松木门。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如此喧闹的情况下,肯定没人听见敲门声。他和小鹿就要被扔在外面,淋成落汤鸡了。然而,彭尼从里面抬起门闩,顶着风暴推开了门。乔迪和小鹿一下子冲了进去。乔迪抹了把眼睛上的水,站在那儿直喘气。小鹿也不住地眨眼睛。

彭尼说:“瞧瞧,是谁在盼望着这样的暴风雨啊?”

乔迪说:“我的愿望要总是这么快就实现,那下次许愿,我可要小心点儿了。”

巴克斯特妈妈说:“快去把湿衣服换下来。你就不能把小鹿关起来再进屋吗?”

“来不及啊,妈!它浑身都湿透了,还那么害怕。”

“好吧,只要它别闯出什么祸来。现在别穿那条好裤子。那有条破得跟渔网一样的裤子。在屋里还是可以穿穿,不会散架的。”

彭尼在他身后说:“他可真像只湿淋淋的一岁小鹤,不是么?就差没有尾羽了。天哪,春天以来,他就没长了么?”

巴克斯特妈妈说:“我觉得,要是褪掉那些雀斑,把头发弄平整,再长点肉,他马上会好看很多。”

彭尼不假思索地附和道:“多点儿变化,他就能变得像巴克斯特家的人一样漂亮了,感谢上帝!”

她一脸挑衅地看着他。

“也许,就像阿尔方斯家的人一样帅。”他补充道。

“这还差不多。你就该换种说法。”

“亲爱的,即便你我不被暴风雨关在屋里,我也不想挑起一场争吵哪。”

两人一起“咯咯”笑了起来。待在自己卧室里的乔迪偷听到这场对话,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是在取笑他呢,还是他真的有希望变漂亮。

他对小旗说:“不管怎样,你肯定觉得我是漂亮的,对吧?”

小旗用头撞撞他。他觉得这应该便是肯定的意思了。接着,他俩又晃晃悠悠地回到厨房。

彭尼说:“得,这就是那场要刮上三天的东北风啦。虽然来得早了些,但这种提前换季的情况,我也见过很多年了。”

“爸,你怎么知道它要刮三天?”

“我也无法保证,但通常来说,九月的第一场风暴,就是刮三天的东北风。然后,全国的气候便都换了。我想,全球各地换起季来,多半都是这样。我还听奥利弗·赫托谈起过远在中国的风暴呢。”

巴克斯特妈妈问:“他这次怎么不来看我们?赫托婆婆虽然粗俗得让我无法忍受,但我是真的很喜欢奥利弗。”

“估计是受够了福里斯特那家人,暂时不想再踏上这条路吧。”

“他要是别那么怒气冲冲的样子,他们也吵不起来,不是么?小提琴没了弓,可拉不起来。”

“他们彻底解决那姑娘的事前,恐怕那些福里斯特——至少莱姆——无论什么时候遇上他,都会立刻动手吧。”

“竟然会这样!我当姑娘那会儿,可没人会这么干。”

“当然没有,”彭尼说,“因为想娶你的只有我啊。”

巴克斯特妈妈举起扫帚,作势要打他。

“但是亲爱的,”彭尼说,“那是因为其他人不像我这么聪明啊。”

肆虐的狂风突然平静下来,门外传来一阵可怜的哀叫声,彭尼走了过去。里普已经找到避雨之地,老朱莉娅却浑身透湿,瑟瑟发抖地站在门外。或者,也许它也找到了躲避之处,却渴望比干燥更多的慰藉。彭尼把它放了进来。

巴克斯特妈妈说:“干脆把特丽克西和老恺撒都放进来,你就满意了吧。”

彭尼对朱莉娅说:“嫉妒小旗了,是吗?你成为巴克斯特家的一员,可比它早得多。好啦,去把自己弄干吧。”

它慢悠悠地摇着尾巴,舔着他的手。爸爸把小鹿算作家中的一员——小旗·巴克斯特,让乔迪的心暖洋洋的。

巴克斯特妈妈说:“我真不明白,你们男人怎能受得了那些不说话的动物,给一只狗冠上自己姓氏。还有乔迪,竟跟一只鹿同床共枕。”

乔迪说:“妈,对我来说,它不像只动物,更像个男孩。”

“好吧,反正是你自己的床。只要它别把跳蚤、虱子或蜱之类的虫带上床就好。”

乔迪顿时愤愤不平起来。

“妈,你看看它,看看这身光滑的皮毛。再闻闻它。”

“我才不想闻它。”

“可它很香啊!”

“跟玫瑰花一样香么?不过,在我看来,湿皮毛就只有湿皮毛的味道。”

“现在,我已经喜欢上湿皮毛的味道了。”彭尼说,“记得有一次,我没穿外套,便到很远的地方去狩猎时,天突然变冷了。当时,我已经走到盐泉泉眼一带。天哪,真是冷死了。我们猎杀了一头熊。我完好无损地剥下熊皮,把有毛的一面朝外,就躺了进去。晚上下起了冰冷的毛毛雨。我从熊皮下伸出鼻子,便嗅到一股湿皮毛味儿。当时,诺伊·金怀特、伯特·哈珀和米尔特·雷维尔等同伴都说我臭死了,但把头缩回到熊皮下后,我还是觉得,自己跟空心树里的松鼠一样温暖。对我来说,那湿熊皮的味道,比黄茉莉还香。”

雨点“砰砰”地敲打着屋顶。狂风呼啸着穿过屋檐。老朱莉娅舒展开身子,卧在小鹿身旁的地板上。风暴来临的时候,就像乔迪期盼的那般舒适。他暗暗决定,希望一两周之内再来场这样的风暴。彭尼时不时瞥一眼漆黑的窗外。

“真是场令癞蛤蟆都喘不过气的大雨啊。”他说。

晚餐十分丰盛。有豇豆、烟熏鹿肉饼和软饼布丁。生活中的一丁点儿小事,都能让巴克斯特妈妈兴起特意烹制一顿佳肴的劲头。她的想象力,仿佛只能通过面粉和起酥油才能表现出来似的。她亲手拿了点儿布丁给小旗。乔迪暗暗感激,帮她擦洗了晚餐的盘子。此后没多久,彭尼因为体力不支上了床,但并没有入睡。卧室里燃起一根蜡烛。巴克斯特妈妈拿出针线活,乔迪则横躺在了床脚。雨依旧“嘶嘶”地打在玻璃上。

他说:“爸,给我讲个故事吧。”

彭尼说:“我知道的故事,都已经讲给你听过了。”

“不,才没有。你肯定还有新故事。”

“好吧,不过我能想到的那件事,说起来都算不上什么故事。我刚来岛上时有一只狗,这事我跟你讲过么?那可是只会冷静思考的狗。”

乔迪扭动着身子,往床单又凑得更近了些。

“快讲。”

“好吧,先生。这只狗有一部分狐犬血统,一部分寻血警犬血统,还有一部分普通狗的血统。它的耳朵简直长得可悲,都快拖到地上了。腿弓得厉害,几乎无法在红薯地里行走。它的眼睛总是很飘忽,似乎老望着别处。这对不专注的眼睛,差点让我把它拿出去换掉。不过,带着它打了几次猎后,我才开始觉出它的好来。它表现得和我见过的所有狗都不同。它不理会路中间的野猫或狐狸脚印,反而躺在一旁。它头一两次这么干时,我还以为自己压根没有猎狗呢。”

“不过,先生,我后来渐渐发现,它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乔迪宝贝,去把我的烟斗拿来。”

中途打断真是气人。乔迪激动得浑身颤抖,手忙脚乱地拿来烟斗和烟草。

“好啦,儿子,你要么坐在地上,要么坐到椅子上,别再挨着床。我只要一说‘足迹’或‘印迹’,你就朝床上挤,床板都要被你挤断了。嗯,这样好多了……”

“先生,我只得跟着那只狗一起坐下来,看它到底在干什么。现在,你知道大多数狗是如何被野猫或狐狸糊弄过去的吗?它会沿自己的足迹原路返回。没错,先生,就是这样。它一开始急匆匆地往前跑,把狗远远地甩在后面。接下来,你猜它会咋样?它沿着自己的足迹,又跑回来了!它胆子有多大,便会往回跑多远,并且自始至终,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狗的声音。然后,它会猛地折向另一个方向。如此一来,它的足迹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V字形,就跟野鸭飞行时的队列一样。于是,追踪的狗儿们便会循着它第一次留下的足迹奔去。因为来回走了两次,所以那条线路的气味尤其浓烈。最终,狗儿们只会追到一处再也没有足迹的地方。它们嗅来嗅去,满腹怨气,最终也只能无功而返。当然,接下来它们也会发现那狐狸或野猫折向了另一个方向,但时间都被浪费了,猎物十之八九都已逃之夭夭,无影无踪。好了,你猜,这只长耳朵狗会怎么做?”

“快说啊。”

“它看穿了这种把戏,估摸着那家伙差不多该往回跑的时候,便从那些足迹边退回来,卧在一旁守着。于是,那狐狸先生或野猫小姐只要一溜回来,就等着被老丹迪扑在爪下咯!”

“不过,它有时也会退得太远。每每判断失误,那对长耳朵都会没精打采地垂下来。不过,大多数时候它都估计得很准。所以,它是有史以来,帮我抓到最多野猫和狐狸的狗。”

他抽了口烟斗。巴克斯特妈妈把摇椅拉得离烛火更近了些。故事这么快就讲完了,真叫人失望啊。

“爸,老丹迪还做过些什么别的事吗?”

“这个嘛……有一天,它碰上了对手。”

“野猫,还是狐狸?”

“都不是。是一头大公鹿,一头跟狗一样聪明的鹿。它有对非常弯的角。鹿角每过一年,都会变得更加弯曲。鹿通常不会原路折回,这头公鹿却偶尔这么干。这恰好合了我那狡猾老狗的心意,可也正好体现出它不够聪明的地方。那头鹿的行为,总是与狗的估计相反。这次它原路返回,下一次却径直往前跑了。总之,它始终都在不断地变幻花样。于是,一狗一鹿便年复一年地较量下去,就看谁更聪明。”

“爸,那到底谁更聪明呢?结果怎么样?”

“你确定,真的想知道结果?”

乔迪犹豫了。他希望那只垂耳狗比鹿更聪明,可也希望那头鹿能成功逃脱。

“嗯,我要听,我一定要知道结果。”

“好吧。结果是有的,但故事并没有结局。老丹迪一直没有追上它。”

乔迪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故事就该这样。再回想起这个故事时,他似乎都能想象出狗不停追踪那头鹿的样子。

他说:“爸,再讲一个这样的故事吧。一个有结果,但没有结局的故事。”

“好啦,孩子,世上这种故事可不多。听完这个,你最好还是满足了吧。”

巴克斯特妈妈说:“我不是很喜欢狗,但有一次真是看中了一只。那是只母狗,那身毛皮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我对它的主人说‘这狗要是下崽,我很想要一只。’他说:‘没问题,但你要是不能带它狩猎可不行。’当时,我还没嫁给你爸。他说:‘猎狗要是没猎打,便活不成了。’我问:‘它是只猎狗么?’他说‘是。’我于是说:‘那就不要了,因为猎狗要吃蛋。’”

乔迪焦急地等着接下来的故事,但随即又明白这故事已经讲完。妈妈讲的故事就是这样,往往跟那些平淡无奇的狩猎一般。于是,他的思绪又回到那只比野猫和狐狸聪明,却永远也抓不到那头公鹿的狗身上。

他说:“我敢打赌,小旗长大后,也会很聪明。”

彭尼说:“要是别人的狗来追捕它,你怎么办?”

他顿时噎住了。

“我会杀了任何追捕他的狗或人。没人会来抓它的,对么?”

彭尼柔声道:“我们放出话去,大家就会注意了。无论如何,它应该也不会跑太远吧。”

乔迪决定枪要一直上好弹药,以对付劫掠者。那天晚上,他和小鹿一起睡在床上。风一整夜都在摇晃窗玻璃,害他也睡不安宁,一直都梦见那只聪明的狗在大雨中无情地追逐小鹿。

早晨,他发现彭尼穿得像冬天时一样,身上裹着厚外套,头上包着围巾。他正准备冲进风雨中,去给特丽克西挤奶。眼下必须且唯一要做的家务事,就是这件了。倾盆大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巴克斯特妈妈说:“你最好动作快点,弄完赶紧回来。不然,惹上肺炎就死定了。”

乔迪说:“让我去吧。”彭尼却说:“孩子,你会被大风刮走的。”

看着暴风雨中爸爸瘦小的身影,乔迪觉得,如果要在高大健壮与羸弱矮小间做选择,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终于,彭尼气喘吁吁、浑身透湿地回来了。瓢里的牛奶已经溅上不少雨水。

他说:“幸好我昨天挑了水。”

这天依旧风雨大作。暴雨倾盆,被风裹挟着,直往屋檐下冲。因此,巴克斯特妈妈放上锅子和葫芦瓢接水。屋外的雨桶已经满了,雨水仍旧从屋顶上流下来,落进满溢的桶中。老朱莉娅和小鹿被强行赶了出去。但没过多久,它俩又湿漉漉地哆嗦着身子,回到厨房门口。这次,里普也跟了过来,哀哀地叫个不停。虽然巴克斯特妈妈极力反对,彭尼还是把三个小家伙放了进来。乔迪用炉前的粗麻袋地毯帮它们擦干了身子。

彭尼说:“这风雨估计该歇歇了。”

然而,想象中的停歇并未来到。风雨偶尔看似要缓和一些时,彭尼就会满怀希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外张望。可他刚决定冒险冲出去劈柴或看看鸡群时,如之前般猛烈的倾盆大雨便又狂泄而下。傍晚,他又给特丽克西挤了次奶,给恺撒喂了食物和水,也给那群吓得挤作一团,再也没法扒拉东西的鸡喂了吃食。巴克斯特妈妈让他立刻把湿衣服换下来,放在炉火边烤。潮湿的布料冒着水汽,散发出一种既香甜又有些霉臭的味道。

晚餐不再那般丰盛,彭尼也不想讲故事了。狗儿们获准在屋里睡觉。一家人都早早地上了床。天黑得很不合时宜,根本无法分辨出时间。乔迪醒来时,差不多离平时的黎明还有一个小时。世界一片黑暗,雨还在下,风也还在刮。

彭尼说:“今天早上应该会停一会儿了。东北风已经刮了三天,雨还是这么大。要是能看见太阳,我会很高兴的。”

太阳并没有出来。早上雨也没有停。傍晚,雨才如彭尼头天期望的那样,停了下来。虽然有了间歇,天地却一片灰暗。屋顶不断地往下滴水,树木和泥土也都吸饱了水。挤作一团的鸡群抓紧这片刻的寂寞时光,四散开来,心不在焉地刨东西吃。

彭尼说:“这下,风向应该要变了,马上就会晴朗起来。”

风向果然变了。灰蒙蒙的天空转成了绿色。风像之前一样,从远方呼啸而来。吹到跟前时,它已经不再是东北风,而是带来了更多雨水的东南风。

彭尼说:“这种风我可从来没见过。”

雨下得比之前还猛烈。那瓢泼之势,仿佛朱尼珀溪、银谷中的河流、乔治湖和圣约翰河的水,全都一下子倾入了这片丛林。风虽然并不比之前猛烈,却也一阵强过一阵,没完没了。风就这样不停地刮,雨也不停地下。

彭尼说:“上帝估计就是这样,造出那些该死的海洋吧。”

巴克斯特妈妈说:“嘘,上帝会惩罚你的。”

“太太,还能有更坏的惩罚吗?红薯烂了,玉米倒了,干草全毁了,甘蔗也逃不过这一劫。”

院子里满是水。乔迪瞥向窗外,看见两只淹死的小鸡肚皮朝上,漂在那里。

彭尼说:“这辈子我见过不少事,但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风雨。”

乔迪提出要去灰岩坑挑些喝的水。

彭尼说:“那儿除了被搅混的雨水,也没别的了。”

他们喝屋子西北角那口锅里的雨水。因为是从柏木板上流下来的,所以那些水带了些淡淡的木头味。乔迪开始做晚上的杂事。他带着牛奶瓢走出厨房,进入一片陌生的世界。这是片被遗弃的世界,仿佛洪荒之初,又好似世界末日。植物全都倒伏在地。大路成了小河,弄一条平底船,估计都能直接划去银谷。熟悉的松林仿佛成了海底的树,不仅被雨水冲刷,还得承受潮汐和海流的冲击。乔迪觉得,他或许能一路游到天上去。畜栏比屋子低,里面已积起及膝深的水。特丽克西已经弄断它与小牛间的栅栏,把后者带到地势较高的一处角落里。母子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小牛吃掉了大部分牛奶。因此,乔迪从那干瘪的乳房里,只挤出一夸脱左右的奶。他很想收集点干谷壳,给特丽克西加加餐。可奔流不息的水实在令人泄气,所以他决定让它先这么对付到天亮,再从阁楼上拿干草喂它。他想,很快就能收到新的干草,也是件好事。现在几乎没什么存货了。他不知道是否该把这长得过快的小牛再次从母牛身边拉开。周围已没有另一处干燥之地给它容身。可巴克斯特们也急需牛奶啊。他决定等会问问爸爸,如果有必要,就再回来一趟。他奋力蹚着水,艰难地朝屋子走去。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整片垦地似乎都变得陌生和不友善起来。推开门,再次走进屋里,真是让他欣喜不已。厨房看起来安全又亲切。他报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