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暴风雨后的森林

风暴后第二天,福里斯特家的巴克和米尔威尔便骑马来到岛地,看望巴克斯特一家是否安好。他们扔下自家无依无靠的牲畜,径直来了这儿。他们说,一路行来,入目的全是陌生景象。对小动物们来说,这场风暴无异于浩劫。巴克、米尔威尔、彭尼和乔迪四人都同意应该查看一下方圆数英里内的情景。如此一来,他们或许才好估计普通猎物和猛兽们的近期动向。福里斯特兄弟不仅带来了两只狗,还多带了一匹马。他们要求也带上里普和朱莉娅。乔迪知道自己也能同去,不由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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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小旗可以一起去吗?”

彭尼猛地转过头,看着他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带上你,是为了教你狩猎。如果你觉得这是玩闹,那就留在家里。”

乔迪垂下头,灰溜溜地把小旗领进棚屋关好。沙地依旧湿漉漉的,棚屋里也透着股霉味儿。不过,他用麻袋替小鹿做了个窝。这样,它或许就能有个干燥的栖身之地了。为免出去得太久,乔迪又放好了饮水和吃食。

“你乖乖待在这儿,”他对小鹿说,“等我回来,一定把见到的所有事都讲给你听。”

福里斯特兄弟像往常一样,备好了充足的弹药。暴风雨期间,彭尼曾花费两个晚上,做了些粗制弹药,装进自制的弹壳里。他装填并安上雷帽的子弹足够一月之用。于是,他擦亮枪杆,装了满满一弹袋子弹。

他对福里斯特兄弟说:“现在看来,我换给你们那只没用的狗,倒是幸事一桩。你们什么时候想要这杆枪,尽管开口便是。”

巴克说:“彭尼,除了莱姆,我们都不会卑鄙到要回那杆枪的地步。莱姆卑鄙得整个暴风雨期间都躲在屋里,我发誓,我真是不得不亲自训斥他一顿了。”

“他现在去哪儿了?”

巴克啐了口唾沫。

“去河边了。生怕那个烦人的吐温克受到什么伤害。他想先跟她讲和,再埋伏起来等待奥利弗。这一次,他可以单独跟他一决高下啦。”

他们决定绕个大圈子,行程包括巴克斯特岛地、福里斯特岛地、朱尼珀溪、霍普金斯草原和那座已经成为鹿群乐园的维吉尼亚栎岛。那些从克拉莎草沼泽长起来的维吉尼亚栎林,无疑为这些动物提供了避难所。除去那片朝着沃克拉瓦哈河向西绵延的山脊,这片丛林地势最高之处,就是巴克斯特岛地了。然而,它周围的地势却陡然下降,全是低洼地。他们划出的那圈土地,便足以说明这点。他们会尽量赶回福里斯特岛地过夜,如若不然,便在入夜后就地扎营。彭尼小心地把一个背包装得满满当当。他往里面放了一口煎锅、盐、肉、一块熏猪肉和一卷烟草。接着,他又往一只麻袋里装了一把点火用的木片、一瓶稀薄的猪油和一瓶他珍藏起来治风湿的豹油。暴露在风雨中的这段日子,让他的风湿痛得厉害。不过,他没有带喂狗的肉。

巴克说:“我们可以猎点东西喂它们。”

一切终于就绪,他们翻身上马,沿着大路,朝东南方银谷和乔治湖的方向,精神抖擞地出发了。

彭尼说:“既然这么近,我们最好去看看威尔逊医生怎么样了。他那地方,估计一半儿都浸到水里了吧。”

巴克说:“他肯定醉得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巴克斯特岛地到银谷之间的路下陷得厉害。洪水那般迅猛而湍急地冲下来,平坦的沙地如今都成了狭窄的小路。各种垃圾堆积在茂密的短叶松丛间。再往前走,便开始出现小动物的尸体。臭鼬和负鼠似乎是最大的受难者,它们的尸体要么成打地显露在洪水消退的地面,要么就跟各种垃圾挂在树枝上。南面和东面一片死寂。丛林虽然向来寂静,乔迪此刻却已经意识到,其实里面一直都有动物叫唤或行动时发出的声音,虽然那声音小得并不比风声更易察觉。北面生长着细密松林的高灌木丛里,远远地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沙沙声和啁啾声。显然,松鼠已在那儿安家。即便不是被洪水赶去那里的,它们在下方沼泽和硬木林里遭受到的饥饿和恐惧,也足以让它们举家迁徙了。

彭尼说:“我打赌,那边的灌木丛一定已经住满各种动物。”

众人都犹豫了,因为大家都很想深入密林。最终,他们还是同意最好按计划行事,沿着低地绕上一圈,先确定受灾程度,再回头查看还有多少活着的动物。于是,他们勒马缓行,慢慢朝银谷行去。

“瞧见了吗?”

“要不是你们都看见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银谷的水溢出来,又倒流回去,和着上方冲下的洪水,造成了更大的破坏。逆流中四处都飘着动物的尸体。

彭尼说:“我从来不知道,世上竟有这么多蛇。”

从高地上冲下来的蛇尸密得犹如甘蔗茎。死蛇中有响尾蛇、王蛇、乌梢蛇、马鞭蛇、束带蛇和珊瑚蛇。洪水消退的浅水处,全是密密匝匝的噬鱼腹蛇和其他水蛇。

巴克说:“我真搞不懂,不是所有蛇都会游泳吗?我还在河中央见过一条响尾蛇呢。”

彭尼说:“没错,但陆地上的那些蛇多半是被困死在了洞里。”

洪水宛如浣熊觅食的爪子,可以伸到任何地方。以坚实陆地为唯一避难所的所有生物,都惨遭肆虐。看见一只肚皮肿胀,死在地上的小鹿时,乔迪的心猛地一跳。小旗要是没能及时成为巴克斯特家的一员,也很可能会这般死去。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两条响尾蛇悄无声息地从他们面前滑过。它们似乎完全忽略了这群人。仿佛在更危险的天灾面前,人类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彭尼说:“只要穿越高地看上一番,就会觉得每个人的生命都弥足珍贵。”

巴克说:“是啊。”

他们不再朝东面深入,而是转向北面,绕着水位较低的地区走。从前的沼泽,如今已经变成池塘;从前的硬木林,则变成了沼泽。只有高处贫瘠的灌木丛躲过这场浩劫。即便在这儿,也有松树被连根拔起。那些依然立着的,也都被连续一周的风雨刮得弯向了西方。

彭尼说:“这些树要想再长直,得过上很久才行了。”

他们越靠近布兰奇,越觉心中不安。这里的水位依旧很高,大大超出乔治湖的水位。三四天前,这里的水位肯定比现在还高得多。他们勒住马,呆呆地俯瞰着湖岸下医生的住处。那片浓密的硬木林多半已经成为一片柏树沼泽。高大的维吉尼亚栎、山核桃树、香枫、木兰花树和橘子树,都深深地泡在水里。

彭尼说:“我们走大道试试。”

跟巴克斯特岛地伸向东南方的那条路一样,这条路也成了一条闸沟,只不过现在已经干涸了而已。众人沿路而行。威尔逊医生的房子终于出现在前方。大树掩映下,那房子格外幽暗。

巴克说:“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选择住在这么阴暗的地方,即便成天都醉醺醺的也不行啊。”

彭尼说:“要是每个人都看上同一块地,我们可要挤死了。”

房子周围的积水没过脚踝。房基上的石块显示,洪水曾漫过屋里的地面。阳台上的木板已经扭曲变形。众人蹚过门前的台阶,纷纷睁大眼睛,生怕在某处遇到蜷着身子的噬鱼蝮蛇。前门钉着一只白色枕套,上面用墨水写了条消息。墨迹虽然已经晕开,字还是看得很清楚。

巴克说:“福里斯特家的人读书都不在行。彭尼,还是你来念吧。”

彭尼清楚地念出了那行湿淋淋的句子:

“我去海边了,所以,这里的这些水也没什么稀奇的。我打算醉醺醺地度过这场风暴。在此期间,我就在这里和大海之间的某处。除非是摔断脖子或生孩子这种事,否则别来找我。
医生
另:要真摔断了脖子,无论如何也是救不回来的。”

巴克、米尔威尔和彭尼大叫起来,逗得乔迪也哈哈大笑。

巴克说:“这家伙即便当着上帝的面,也会大开玩笑的吧!”

彭尼说:“所以,他才是个好医生。”

“为何这么说?”

“因为他时不时就愚弄上帝,才能救回病人嘛!”

众人直笑到浑身都没了力气。世界沉闷阴霾了这么久,能无忧无虑地大笑一场也不错。他们走进屋,把在桌上找到的一罐薄脆饼和一瓶威士忌都收了起来,转身回到大路,往北走了一英里左右,又转向西面。

彭尼说:“没必要去霍普金斯草原了,可以想象,那里肯定已经变成一片湖泊。”

巴克和米尔威尔表示赞同。霍普金斯草原南面也是同样的情形:那些比较弱小的动物和陆上生物,都在洪水中丢了性命。众人清晰地看见,一头熊正从一处河湾边慢悠悠地涉水过河。

彭尼说:“现在打死它也没用,我们或许要再过一个月,才需要它的肉。把它从这带回家太远,而且,天黑前,我们还得放不少枪呢。”

福里斯特们十分勉强地同意了。对他们来说,放不放枪,跟猎物有没有用毫无关系。彭尼却从不打他不需要的猎物。即使要猎杀敌人一般的熊,他也更愿意在它们肉质鲜美,又的确需要熊肉时再下手。众人继续往西,进入一片光滑冬青林。天气好时,熊、狼和豹子都最爱到这里来觅食。这里一向潮湿,植被低矮,北面和东面的河湾既能觅食,也能找到藏身之所。如今,这里已变成一片沼泽。水虽然能在沙土上迅速排干,但在泥土厚重之处,却会滞留在黏土里。这片平原和绵延不绝的灌木丛间,有一大片矮栎、维吉尼亚栎和少量高大的棕榈树。可以说,这些属于这片新沼泽的树木,已经变成它的外围防线。

起初,乔迪什么也看不见。然后,随着彭尼这棵树那棵树地指来指去,他终于辨出一些动物的轮廓。众人策马走近了些,那些动物似乎都不害怕。一头优雅的公鹿凝望着他们。这下,不开枪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巴克将它射倒在地。众人又凑近了些,明显看见野猫和猞猁在树枝后张望。福里斯特家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开杀戒。

彭尼说:“我们还要给它们添麻烦,真是太遗憾了。照理说,这世上应该有足够的空间,供人类和动物同时生存。”

米尔威尔说:“彭尼,跟你这个被牧师养大的家伙一起真麻烦。你简直恨不得狮子和羊羔同榻而眠。”

彭尼指着前方的高地说:“你们瞧,那有一头公鹿和一只山猫。”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每只未被捕获的野猫、每一头熊、每一只猞猁、每一条狼或每一头豹,不仅都会劫掠猪、鸡和牛,也会捕杀如鹿、浣熊、松鼠和负鼠等更温和的动物。这似乎就构成了“吃或被吃、杀戮或挨饿”的无尽循环。

他也加入了围捕那群大野猫的行列。最终,六只野猫或死或伤,都倒在地上。乔迪弄倒了一只猞猁。那杆老前装霰弹枪的后坐力只是让他在老恺撒背上震了一下。他跳下马来重新装填弹药。福里斯特们纷纷上前拍他的背。这些男人已经剥掉那头公鹿的皮。鹿肉很瘦。显然,这一周来它都在挨饿。他们把鹿尸挂在巴克那匹马的马背上,步行迈向前方的橡树岛。远处不时掠过一些模糊的身影。听着动物们弄出的沙沙声,看着它们四处躲藏的身影,感觉还怪吓人的。

野猫皮质量很差,根本不值得留。

彭尼说:“现在,拿出一部分肉给狗儿们美餐一顿吧,也好减轻点负担。”

狗儿们早已在大嚼野猫的腰腿肉。风暴来临后,它们也一直没吃饱。剥皮后的野猫都挂在马背上。傍晚,这个探险队抵达福里斯特岛地北部稍微偏西的一处地方。众人决定最好继续前进,然后露营过夜。太阳还会再烈上一两个小时。湿土和水中开始散发出一种腐败的恶臭,让乔迪有些不舒服起来。

巴克说:“还好‘草翅膀’现在不在这儿。看到动物们都死了,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又能看见熊了,狼或豹却没有出现。众人又策马在灌木丛中走了几英里。这里有很多鹿和松鼠。因为感觉到此处的安全,它们或许根本没离开这里,不仅都很大胆,显然也饿了。贪婪的福里斯特们急于让两家都有肉吃,又射杀了一头公鹿,将其挂在米尔威尔的马背上。

太阳快落山时,灌木丛又渐渐变回维吉尼亚栎岛地。再往南就是朱尼珀大草原。如今,那里一定已经被淹了。稍微往东点有一大片既非灌木丛,又非草原;既不是岛地和沼泽,也不是硬木林的平地。它就像垦地一般开阔。尽管还有一两个小时才天黑,众人也都同意在此扎营过夜。没人愿意被困在恶臭难当、到处都是爬行动物的低地里。他们在两棵巨大的长叶松下搭起营帐。头上虽然没有多少遮蔽物,但夜空澄澈。而且,这般非常状况下,待在开阔地依然要更好一些。

米尔威尔说:“如果非要让我跟豹子睡在一起,我迫切希望那是头死豹。”

他们放开马匹,让它们去吃草。因为天黑之后,就得再把它们拴起来。米尔威尔钻进营地南面的一片矮栎丛,消失不见了。然后,其他人便听见他的叫声。狗儿们已经跟着他着魔般地追了一整天没完没了的足迹,这会儿不仅行动迟缓,也被各种气味和足迹弄得筋疲力尽了。老朱莉娅突然提高了声调。

彭尼说:“是野猫!”

他们对野猫已经失去兴趣。四只狗却齐声狂吠,从高声尖叫,到里普低沉的咕哝声,每只狗的声音都有。接着,米尔威尔又喊了起来。

彭尼说:“你们福里斯特家的人没打过野猫吗?”

巴克说:“如果是野猫,他绝不会这么喊。”

狗儿们的声音突然疯狂起来。彭尼、乔迪和巴克被声音感染,连忙冲进密林。这棵矮栎长得颇为粗壮,在它虬枝纠结的灰色树腰上,他们看见了猎物。那是一头带着两只幼崽的母豹。它虽然又瘦又憔悴,身量却奇长。幼崽的皮上还带着新生期的蓝白斑点。乔迪觉得,它们比自己见过的小动物都美。它们只有两只成年家猫那般大,却也如妈妈般,倒竖起精致的胡须,一阵咆哮。母豹看起来十分凶悍:龇着牙,长尾扫来扫去,爪子不住地刨着橡树的枝干,一副好似马上就要扑向第一个猎物的样子。无论是人还是狗,只要再靠近一点儿,都会成为它的目标。狗儿们显得更加疯狂了。

乔迪大喊:“我想要那两只幼崽!我要那幼崽!”

米尔威尔说:“我们把它打下来,然后让狗儿们上去将它撕碎。”

彭尼说:“你要是这么做,那我们就会多四只被撕得粉碎的狗。”

巴克说:“也许你说得对。我们最好还是把它射下来弄死的好。”于是,他开了枪。

它一落地,狗儿们立刻扑了上去。即便当时还有一点生机,也立刻被扑灭了。巴克爬上较低的枝干,去摇晃那根主枝。

乔迪又喊了起来:“我想要那两只幼崽!”

他打算它们一落地,就跑过去把它们抱起来。他肯定,它们一定会很温顺。在巴克的猛烈摇晃下,它们终于跌落下来。乔迪立刻冲了出去,却还是比狗儿们慢了一步。没等他赶到,幼崽们已经被拉扯成几片,一命呜呼了。然而,即便垂死之际,他也看见它们凶狠地冲狗儿们又抓又咬。看来,他要是去抓它们,也会被咬得皮开肉绽,可他依然希望它们还活着。

彭尼说:“真抱歉,孩子。可你现在也不是没有宠物。那两只小豹早已野性难驯。”

乔迪瞥向它们,虽然还小,却已经有很锋利的牙齿。

“我可以用它们的皮再做一个背包吗?”

“当然可以。巴克,快来,帮我把那些狗赶开,别让它们把皮都扯烂了。”

乔迪抱起那柔软的身体,轻轻地摇晃着它们。

“我不喜欢眼睁睁地看着小动物死去。”他说。

男人们都沉默了。

彭尼慢慢地说:“孩子,所有生灵都难免一死。但愿这么说会让你觉得安慰一些。”

“没用。”

“可这是一堵至今还无人可以超越的石墙。任凭你如何踢打,如何大叫着用头去撞它,也不会有人听见,更不会有人回应。”

巴克说:“好吧,等我大限将至时,我是无论如何都会大声抗议的。”

他们叫走了围在死豹周围的狗。那头豹子从鼻子到又长又弯的尾巴,足有九英尺长。但它太瘦,剥了皮也没法榨出多少油来。

彭尼说:“只有捕头肥豹子,才能让我摆脱风湿病啊。”

豹皮的质量也不好。众人割下豹心和豹肝,准备烤熟了喂狗。

彭尼说:“乔迪,别老抱着那两只幼崽了。放下它们,去捡点柴来。我会替你把它们的皮剥下来的。”

乔迪走开了。傍晚的天空澄澈清明,一片瑰丽。太阳仍在不停地蒸发着水汽。它那朦胧的手指穿过明亮的天空,伸向湿漉漉的地面。矮栎潮湿的叶子和细长的松针闪闪发光,让他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要扎营,还有许多事要做。所有柴火都是湿的。但来回找了几圈后,他终于发现一棵倒下的松树。这棵松树的树心里满是松脂。他大声呼喊,巴克和米尔威尔赶来,亲手将它拖到营地。有了它做基础燃料,就可以烘干其他木柴了。众人把它一劈为二,并排放好。乔迪从火绒角里取出燧石和铁片,打了半天火也没成功。最终,彭尼拿过他手里的工具,利用木片里的松脂,才在两段木料中把火引燃。他堆起的小树枝很快便燃了起来。接着,他开始往里加大一些的树枝和木头。冒着烟闷烧了一会儿后,它们终于爆发出熊熊火焰。如此一来,即便最湿的木头,也可能被烤干,然后慢慢燃烧起来。乔迪把自己能搬得动的木柴都搬了过来,积起好大一堆,以备长夜之用。巴克和米尔威尔则拖来跟他们自己差不多大的木头。

彭尼从最肥的一头公鹿背上割下几条肉,准备切片后烤了当晚餐。米尔威尔四处寻觅了一番,带了些美洲蒲葵叶回来。它们既可以当盛食物的盘子,也可以用作其他露营时的干净器皿。他还弄回来两颗棕榈之心,一层层地剥开后,终于露出又香又脆的白芯。

他说:“彭尼先生,我得先用煎锅煮煮我的沼泽甘蓝咯!等我用完锅,就还给你煎鹿肉。”

他把棕榈芯切成薄片。

“彭尼,油在哪儿?”

“在麻袋的一个瓶子里。”

乔迪悠闲地走来走去,看别人干活。他的任务是往火里添树枝,以防营火慢慢熄灭。木柴烧得正旺,里面已经有足够的灰烬,很适合用来烤东西。巴克削出数根带叉的树枝,供每个人烤肉用。米尔威尔从附近池塘取来水,往锅里的沼泽甘蓝上倒了一些,然后盖上棕榈叶,放到炭火上烹煮。

彭尼说:“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忘了带咖啡。”

巴克说:“有威尔逊医生的威士忌,我也不想念它了。”

他拿出酒瓶,传给每个人。彭尼已经做好煎鹿肉的准备,但沼泽甘蓝还没煮好。于是,他做出一根临时炙叉,把野猫肉挂在上面烤。接着,他又将野猫和豹子的心和肝切成片,插在树枝上,伸到炭火上炙烤。肉香四溢,引人垂涎。乔迪闻了又闻,不住地拍着空空如也的肚皮。彭尼将鹿肝切成片,更加小心地插到巴克做的炙叉上,一一递到众人手中,让他们按各自的口味自己拿着烤。喂狗的肉在火焰的舔舐下发出阵阵香气,把狗儿们都引了过来。它们凑到火堆跟前,趴在地上,不住地来回甩着尾巴,呜呜直叫。它们不怎么喜欢生的野猫肉,虽然也曾咬上一口,但也只是为了证明胜利而已。可烤熟的野猫肉就是另一回事了,它们显然已经垂涎欲滴。

乔迪说:“我打赌,那东西一定非常美味。”

“好吧,那就给你尝尝。”彭尼从火上切下一块递给他,“小心,这东西可比炖苹果还烫。”

这陌生的感觉不禁让他迟疑了片刻,然后才伸手拿起那块香气四溢的野猫肝,连指头一起放进了嘴里。

他说:“味道真不错。”

众人哄堂大笑,可他又连着吃了两片。

彭尼说:“人们都说,吃了野猫肝什么都不怕。那我们就等着瞧啦。”

巴克说:“哦,该死的,这玩意儿闻起来真香。给我也来一块。”

他尝了一块后,非常同意它跟其他任何动物的肝一样美味。米尔威尔也吃了一块,只有彭尼没吃。

“我要是再勇敢一些,”他说,“一定会找你们福里斯特家的人打架,最后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大家又传着瓶子喝了轮酒。火光熊熊,肉汁滴入火焰,香味随着袅袅烟气升腾而起。太阳已经落到矮栎丛后。米尔威尔的沼泽甘蓝终于煮好了,彭尼将菜倒入一张干净的棕榈叶中,放在一段闷烧的木头上保持温度,接着抓起一把苔藓擦净煎锅,将其架回火上加热,并放入切好的熏肉。等熏肉转成褐色,烧出滋滋肥油时,他才把切好的鹿肉薄片放进去,煎得又脆又嫩。巴克从棕榈茎上切出几个勺子,递给众人舀沼泽甘蓝的汤。彭尼又用肉、盐和水,混着刚才炸鹿肉剩下的油,做了份玉米饼。

巴克说:“要是天堂也有这般美味,我一定不会大喊大叫着不肯死。”

米尔威尔说:“把东西拿到林子里吃,味道都要好很多。我宁愿在树林里啃冷面包,也不愿坐在屋里吃热布丁。”

“现在你知道了吧,”彭尼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野猫肉烤好了。稍稍凉了一会儿后,他们将肉扔给了狗儿们。几只狗顿时贪婪地一拥而上,吃干抹尽后,又纷纷去池塘喝水。随后,它们被各种气味刺激得四处搜寻了好一阵子,才在越来越冷的夜色中,回到熊熊燃烧的营火旁趴了下来。巴克、米尔威尔和乔迪都吃饱了,正仰面躺着,凝望夜空。

彭尼说:“不管有没有洪水,此刻都美极了。你们这些家伙要答应我,等我老了,一定把我放在树桩上,让我听听狩猎的声音。不过,千万别都跑了,留下我一个孤立无援。”

九天来,夜空第一次出现闪闪繁星。终于,彭尼起身清理食物残渣。他把剩下的玉米饼都扔给狗吃,把玉米棒塞子重新塞回到油瓶上,接着将瓶子举到火光前摇来摇去。

他说:“真该死,我把自己擦的药给大伙儿吃了。”

他在麻袋里一阵翻找,掏出另一个瓶子打开。毫无疑问,这瓶装的才是猪油。

“米尔威尔,你这该死的松鸦,你把豹油倒进沼泽甘蓝了。”

周围一片静默。乔迪顿时觉得胃里翻腾了起来。

米尔威尔说:“我怎么知道那是豹油?”

巴克小声咒骂着,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笑声。

“我才不想费心琢磨,跟肚子里的东西过不去,”他说,“我反正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沼泽甘蓝。”

“我也没有。”彭尼说,“但要是骨头开始疼,我倒宁愿从没吃过那东西。”

巴克说:“总之,这下我们知道要是被困在林子里,该拿什么油来煮东西了。”

乔迪的胃不再闹腾。吃了两片野猫肝再来犯恶心,未免也太神经质了些。但豹油总归不太一样,尤其是见过彭尼在冬夜拿它擦膝盖后。

米尔威尔说:“好啦,既然做错事,那我去给大家砍树枝铺床。”

彭尼说:“我也去。我要是睡觉,待会醒来看见丛林中的你,肯定会以为看到了一头熊。我发誓,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家伙怎么长得这般高大。”

米尔威尔说:“当然因为我们都是吃豹油长大的!”

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开始砍树枝,替自己做床。乔迪砍了些带松针的小树枝,并收集苔藓做床垫。众人都把床搭在火堆旁。福里斯特们纷纷躺在他们找来的树枝上,弄出一阵噼啪脆响。

彭尼说:“我打赌,‘大笨脚’躺下的时候,肯定不会弄出这么大动静。”

巴克说:“我也打赌,一只六月里的小鸟进巢的声音,也比你们巴克斯特家的人动静大。”

米尔威尔说:“真希望现在有袋谷壳做床垫。”

彭尼说:“我睡过最舒服的床,是用香蒲绒铺的,躺上去好似躺在云朵里。但要收集起足够多的香蒲可费时得很。”

巴克说:“羽毛床才是世上最好的床。”

彭尼说:“有人告诉过你们,你们的老爹曾经因为一床羽毛垫子大吵大闹吗?”

“快说说。”

“那应该是你们出生前的事。但也许你们中的两三个已经躺在摇篮里了。那时候我还小,跟我爸一起到了你们家岛地。他多半是想去感化你们的父亲。你们老爹年轻时可野得不得了,能像喝水般一气儿灌掉一瓶玉米酒。那时候,他常常这么干。总之,我们骑马来到你家门口,就见走道上满是碎掉的盘子和食物,椅子也乱七八糟地堆在门口。院子里和那排篱笆上到处都是羽毛,好似鸡的天堂刚刚爆炸了一般。门廊上摊着一床已经被划开一条大口子的羽毛垫。

“你们老爹走出门来,那时候我不能说他不清醒,但他显然曾经大醉过一场。只要一喝醉,他看见什么就毁什么。而最后引起他注意的东西,就是那床羽毛垫子。因为已经狠狠地大肆破坏过一次,当时的他既没再发酒疯,也没继续吵吵嚷嚷。一切都过去了,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愉悦。至于你们的妈妈在他发酒疯时会说什么、做什么,我想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可那时她很平静,几乎冷若冰霜。她交叠着双手坐在摇椅里,嘴巴闭得跟捕兽夹一样紧。我爸是个牧师,当然感觉到来得不巧。因此,我想他一定觉得,无论打算说什么,最好还是换个时间再来。于是,他只是寒暄了几句,便上马准备离开。

“不过,你们的妈妈似乎突然想起礼貌那回事,大声叫住了他。‘巴克斯特先生,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她说,‘除了玉米饼和蜂蜜,我也没别的招待你了。不过,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一个完整的盘子给你装吃的。’

“你们老爹突然吃惊地转头望向她。

“‘亲爱的,’他说,‘亲爱的,蜜罐里还有蜂蜜吗?’”

福里斯特们放声大笑,不住地拍打着彼此。

巴克说:“等回到家,我一定要去问问老妈‘亲爱的,蜜罐里还有蜂蜜吗?’噢,等着吧!”

福里斯特们笑过好久,乔迪还在笑。爸爸的故事讲得太生动,他仿佛还能看见篱笆上羽毛乱飞的模样。狗儿们被笑声惊动,骚动着换了下位置,紧紧地挨着温暖的人类和营火。老朱莉娅躺在爸爸脚边。他真希望小旗也在这儿,用它那身温暖光滑的皮毛紧挨着自己。巴克起身,又往火堆里夹了一根木头。男人开始谈论丛林中和沼泽里的动物或许会迁往哪里。狼群选择的方向显然与其他动物不同。它们甚至比野猫更不喜欢潮湿之地,所以肯定会迁往高处的丛林深处。至于熊,他们碰上的还没有预期的多。

巴克说:“你知道熊上哪儿去了吗?多半都在南面那两个‘货郎熊洞’和‘印第安池熊洞’里。”

米尔威尔说:“我打赌,一定在河那边的‘托尼’硬木林中。”

彭尼说:“它们不会在南边。前几天的风雨都是从东南方刮来的。它们一定会躲着风雨走,而非直接迎上去。”

乔迪用胳膊枕着头,仰望夜空。天上的星星跟池塘里的银色米诺鱼一样多。头顶的两棵高大松树间,天空是乳白色的,好似特丽克西在天上踢翻了一桶冒着泡泡的牛奶。一阵凉爽的微风拂过,松枝来回摇摆着,松针上洒满了银色的星光。营火腾起的烟袅袅升起,融入满天繁星。他看着那烟缓缓升到松树顶端,眼皮不禁开始颤动起来。他不想睡觉,想听男人们聊天。他们那些狩猎趣事,是世上最好听的故事。但每次听那些故事,他的脊梁都会涌起阵阵寒意。腾起的轻烟宛如笼在一片星光之上的面纱,在他眼前飘来荡去。他闭上眼。一瞬间,男人们的谈话声变成了一片低沉的嗡鸣,夹杂着湿木头“噼啪”的爆裂声。然后,那嗡鸣也渐渐散进松林间的微风中,再也听不见了,只留下梦中无言的呢喃。

夜里,他在爸爸身边惊醒过来,猛地坐直身子。巴克和米尔威尔呼噜打得震天响。营火已经渐渐小了下去。湿木头发出缓慢的滋滋声。他坐在彭尼身边。

彭尼小声说:“听。”

遥远的夜色中,传来一只猫头鹰的呜呜声和一头豹的尖叫声。稍近一些的地方也有动静,听起来好似风箱中传出的尾音。

“呼——呼——呜——呜——呼——呼——”

那声音似乎已经蹿到他们脚边。乔迪吓得浑身一哆嗦,不会是“草翅膀”说的西班牙人吧?他想,他们是否也像凡人一样,容易受到洪水和暴雨的影响?他们也渴望到猎人的营火前,烤烤那细瘦而透明的手吗?彭尼轻巧地站起身,摸到一根松节子做火把。他点燃那跟松节子,然后便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那叹息般的声音突然停了。乔迪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突然,前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彭尼晃了晃火把,火光中显出一对如小夜鹰般红的眼睛。他移开火把,笑了,来访者原来是条从池塘里爬出来的鳄鱼。

他说:“它闻到了鲜肉的味道。现在,我可真想把它扔到那些福里斯特们身上去。”

乔迪说:“那叹气声就是它发出来的吗?”

“嗯,就是它在那又是吸气又是呼气的,还一会儿直起身子,一会儿又趴下去。”

“那我们用它来整整巴克和米尔威尔吧。”

彭尼犹豫了。

“这家伙太大了,不适合拿来开玩笑吧。它至少有六英尺长,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可就不好玩了。”

“那我们要杀了它吗?”

“没必要。给狗吃的肉都还有剩。饶了它吧,鳄鱼也没什么危害。”

“那就让它整夜都在这附近呼气吗?”

“不,只要放弃寻找闻到的肉,它就不会再呼气了。”

彭尼突然朝那条鳄鱼冲了过去。它连忙支起四条小短腿,转身逃向池塘。彭尼一边在后面追,一边时不时停下来抓起一把沙子或任何别的东西,朝它身上扔。它逃跑的速度快得惊人。彭尼紧追不舍,乔迪也跟了上去。终于,不远处传来水花飞溅的声音。

“瞧,它已经回到同类中去啦。现在,它只要足够礼貌地乖乖待在那儿,我们就别去烦它了。”

两人回到营火旁。黑暗中,那火仍令人欣慰地燃烧着。午夜时分,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繁星是那般璀璨,两人只要从火边朝外望一望,便能看见池塘中闪闪发光的水面。凉风阵阵,乔迪真希望能永远这样跟爸爸露营。一切都很完美,唯独少了小旗。彭尼举着火把在福里斯特们脸上扫了扫。巴克伸出胳膊挡住脸,依然睡得很香。米尔威尔仰面躺着,黑黑的胡子随着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

“他呼吸的声音简直跟鳄鱼一样响。”彭尼说。

他们又往火堆里加了些木头,才回到自己床上。可是,床似乎没有第一次躺下去时那般舒服了。两人抖匀苔藓,努力弄平铺床的松枝。乔迪在床中间弄出一个小窝,然后像猫咪般蜷起身子。他盯着重新旺起来的火焰,又舒服地躺了会儿,才如先前一般,沉沉睡去。

黎明时分,狗儿们先醒了过来。一只狐狸窜过它们跟前,留下一股新鲜的臭味。彭尼及时蹦起来,抓住狗儿,将它们拴住。

“我们今天有比猎狐更重要的任务。”他对它们说。

从躺下的地方望出去,乔迪可以直接看见初升的朝阳。看见太阳跟自己的脸在一个水平线上,感觉真有些奇怪。在家时,空旷的田野那头是茂密的灌木丛,因此总是看不清太阳。如今,他和太阳之间却只有一片晨间薄雾。太阳似乎不是升起来的,而是顶着一层灰帘不断往前推进。前进中,那层帘子慢慢分开,给太阳让出道路。起初,光线还是微弱的淡金色,宛如妈妈的结婚戒指发出的微光。接着,它越来越亮。终于,他不禁开始眨眼,再也无法直视太阳。九月的薄雾依然固执地在树梢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全力抵抗阳光手指的撕扯和破坏。接着,它也消失了,整个东方都红得好似熟透的番石榴。

彭尼喊道:“我需要有人帮着找点豹油来,好让我做早饭。”

巴克和米尔威尔坐起身。刚从酣睡中醒来,两人都还不太灵活。

彭尼说:“鳄鱼和狐狸都从你们这些家伙身上跑过去了。”

接着,他把昨晚的事讲了一遍。

巴克说:“你确定喝了威尔逊医生的酒后,没把一只沼泽中的蚊子看成鳄鱼?”

“如果那蚊子只比它短一英尺,那还有可能。但那家伙至少有六英尺。”

“噢,好吧。知道吗,有次扎营,我也像这样睡着了。睡梦中,我好像听见有只蚊子嗡嗡叫,等我醒来,却发现自己连床带人,全都挂到柏木沼泽边上的一根残株上了。”

彭尼叫乔迪去池塘边洗手洗脸。可众人来到水边时,却被一股恶臭给熏得连连后退。

彭尼心安理得地说:“反正我们脸上也只有点木柴烟灰。即便你妈,也不会让你用那种水洗漱的。”

除了没有豹油做的沼泽甘蓝,早餐跟头天的晚餐一样。福里斯特们依旧用威士忌代替忘了的咖啡。彭尼仍然没喝。池塘的水无法饮用,可把乔迪渴死了。在这个到处都是水的世界,根本没人记得带水。

彭尼说:“你去找棵还没倒的空心树吧。这种树里积有雨水,雨水往往都是可以喝的。”煎烤鹿肉和炸玉米饼都不如昨晚的美味。吃完早餐后,彭尼把一切都收拾干净。因为草都已被挂倒,所以马儿们并未吃到多少。乔迪替它们抓来几把苔藓,它们才总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众人撤营上马,往南开始了新的旅程。乔迪最后回头望了望,被废弃的营地只余几根烧焦的木头和几堆灰烬,真是一片荒凉。随着营火的熄灭,一切魔力也渐渐消失了。清晨是凉爽的,但越升越高的太阳却让天气越来越热。地上的水在不住升腾,被污染的水发出阵阵让人难以忍受的臭气。

走在最前头的彭尼回头喊道:“我怀疑,动物们的肠胃真受得了这么腐臭的水吗?”

巴克和米尔威尔摇摇头。对于丛林来说,这是场前所未有的洪水。人类都说不清楚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一行人继续朝南行去。

彭尼对乔迪喊道:“还记得我们看那群高鸣鹤跳舞的地方吗?”

乔迪已经认不出这片草原了。眼前全是水,任何一只鹤要想从这涉水而过,估计都会犹豫不决吧。再往南走又是一片丛林,接着是一片长满光滑冬青的平地和几个湾头。但只要曾经是沼泽的地方,如今都变成了湖泊。众人勒住马。看起来,他们昨晚似乎扎营在某个奇怪的边疆之地,此时已经进入另一个国家一般。此刻鱼儿跳动的水面,一周前还是陆地。经过数英里的跋涉,他们也终于在此处看见了熊。那些熊正心无旁骛地捕鱼,丝毫不在意那队靠近的人和马。两三打黑乎乎的身影在齐腰深的水中转来转去,鱼儿们则在它们前方欢快地蹦跶着。

彭尼喊道:“是鲻鱼!”

乔迪想:但鲻鱼不是生活在大海里吗?有微弱浪潮、水咸咸的乔治湖里有鲻鱼。此外,有潮汐、清泉和湍流汇入的几条淡水河,也能让鲻鱼像待在大海里一样快活。待在那些河流中,它们或许也会像眼下这般,如展开的银弧般活蹦乱跳。

彭尼说:“乔治湖的水显然退入了朱尼珀溪,朱尼珀溪里的水接着灌入草原,便将鲻鱼带到了这里。”

巴克说:“那我们又有片新草原了——鲻鱼草原,瞧瞧那些熊——”

米尔威尔说:“这里简直是熊的天堂。好了,兄弟们,我们想猎几头?”

他尝试性地举起步枪瞄准。乔迪眨眨眼,除了在梦中,他这辈子还没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熊。

彭尼说:“即便是熊,我们也别太贪心。”

巴克说:“四头应该够我们吃上一阵子了。”

“巴克斯特家只需要一头。乔迪,你想杀一头熊吗?”

“是的,先生!”

“好吧,伙计们,既然已经说好,那我们就在这散开一些,分别寻找目标。乔迪要是射偏了,估计得有人补上第二枪,或者第三枪。”

他把最近的一头分给了乔迪。那是头大家伙,多半是公熊。

彭尼说:“好啦,乔迪,你往左边挪一点,直到瞄准它的脸为止。听到我的指令后,大家一起开枪。它到时如果动了,你就尽可能冲它的脑袋开枪。它要是低下头躲开了你,就冲身子中部打。随后,我们中会有人帮你结果它的。”

巴克和米尔威尔指了指他们选中的目标,然后一齐小心翼翼地朝各自的方向散去。彭尼抬起手,大家一齐停了下来。乔迪抖得厉害,以致于举起枪后除了一片模糊的水面,什么也看不见。他强迫自己瞄准目标。他那头熊大约转了二十五度角,但他还是从后方瞄准了它的左脸。彭尼手一放,枪声齐鸣!接着,巴克和米尔威尔又轰出了第二枪。马儿们稍稍退后了几步。乔迪都不记得自己是否扣动了扳机,但他前方五十码处,刚才那个直立着的黑色身躯,此刻已有一半埋入水里。

彭尼大喊了声“孩子,打得不错”,便策马冲了上去。

剩下的熊如明轮船般手忙脚乱地冲过沼泽,带起一片水花。现在要想再打死一头,估计就得远射了。那般笨重的身体,却能跑得如此之快,这不禁再次让乔迪惊叹不已。每个人的第一枪都准确而致命。巴克和米尔威尔的第二枪都只是打伤了目标而已。一直蓄势待发的狗儿们顿时发了疯般,狂吠着冲入水中。但对它们来说,若涉水而过,此时的水位太深。而过于浓密的植被,又让游水障碍重重。于是,它们只能被迫退了回来,挫败地放声尖叫。男人们赶到已经受伤的两头熊跟前,补上几枪,彻底结束了这场狩猎。而那些没有受伤的熊,已经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可见,熊真是行动最迅速,或者说最聪明的猎物。

巴克说:“真没想到,这些家伙竟能涉水逃走。”

乔迪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战利品,完全不敢相信他竟真的做到了。巴克斯特家未来两周的食物就躺在面前,而且是他猎来的。

米尔威尔说:“我们最好回家弄辆牛车来。”

彭尼说:“我说,你们需要拖走五头,我们却只需弄走一头就够了。现在,这次狩猎已经让我非常满意。大家一会儿都知道该去哪儿找猎物,也让我很满意。不知你们是否愿意帮我和乔迪一把,能把马借给我们两天,运送这头熊吗?这样,我们就可以各走各的了。”

“没问题。”

彭尼说:“你们觉得,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都应该想到带一条绳子的吧?”

“谁会想到整个丛林都被水淹了呢?”

巴克喊道:“我们的腿比你们巴克斯特家的人长。你就待在马背上吧。”

可彭尼已经跳了下来。水一直淹过他的膝盖。虽然还是个孩子,乔迪亦没脸留在马背上,于是也跳入水中。地面很坚实。他帮着把他猎杀的那头熊拖到高处。福里斯特们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他打死这头熊是件多么重要的事。这毕竟是他猎杀的第一头熊啊。彭尼拍拍他的肩膀。他觉得,有这样的赞赏,也已足够。那头熊至少有三百多磅。大家一致同意最好将它剖成两半。如此一来,也更容易分别放到两匹马的背上。众人将它剥了皮后,都对那满身肥膘惊叹不已。鹿和豹子都如此瘦弱之际,暴风雨的最后几天里,这些熊多半都是在这儿被喂肥的。

半头熊被甩到背上时,老恺撒惊慌地跳了起来。它不喜欢熊皮的味道。在垦地那些惊恐的夜里,它经常闻到这种臭味。有一次,一头熊在彭尼被它的嘶鸣惊醒、及时赶来之前,便已翻进畜栏,与马厩中的它近在咫尺。但无论如何,福里斯特家的那匹马扛上这额外的负担时,显然表现得更好一些。于是,那张熊皮便放到了彭尼那儿去。巴克和米尔威尔调转马头,径直朝家奔去。

彭尼喊道:“把颈轭往后转,公牛们便能一次把这些熊都拉走。记得来我家坐坐。”

“也欢迎你们来我们家。”

他们挥挥手,便离开了。彭尼和乔迪策马一路小跑,也跟着离开了。他们虽然会同路几英里,但福里斯特们既没有负担,又骑的是快马,所以很快便跑远了。转向东方后,他们便离开那条小径,朝家的方向奔去。后面的两人却不仅行进速度慢,还麻烦不断。老恺撒不愿跟在熊皮后面走,可彭尼和乔迪要冲到前面时,福里斯特家的那匹马又非领头不可。于是,这一路上始终争斗不断。等他们终于穿过朱尼珀溪,彭尼策马率先跑出好长一段路。看不见、也闻不到熊皮味的老恺撒才满意地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独自待在一片荒凉的新生水域中,乔迪起初觉得很不自在。接着,想起身后的熊肉,他又顿时充满勇气,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他真想一直这么狩猎下去。但当他能遥遥望见巴克斯特岛地的高大树木时,当他经过灰岩坑边的那条小路,渐渐逼近爸爸田边的围篱时,他又对回家欣喜不已。洪水肆虐后的田地一片荒芜,院子里也光秃秃的。但他带着为家人猎杀的肉回来了。而且,小旗也在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