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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猎狼
一周内,福里斯特们的毒药毒死了三十头狼。机警地避开毒药的狼,只有一两打。彭尼同意用陷阱和枪这两种合法的手段帮他们消灭剩下的狼。狼群出没的范围很广,且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展开两次杀戮。一天夜里,它们侵入福里斯特家的畜栏。听到小牛的叫声,福里斯特们全都赶了出来。他们发现几头奶牛围成一圈,将小牛们护在了中间。它们放低牛角,奋力抵御着外面的狼群。一头小牛被咬断喉咙,奄奄一息。还有两头被齐根咬断了尾巴。福里斯特们打死了其中的六头狼。第二天,他们又投了一次毒,狼群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家的两只狗翻出诱饵,死得非常痛苦。于是,福里斯特们决定用较为缓和的方法,追捕剩下的那些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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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巴克前来邀请彭尼加入他们第二天黎明的狩猎。那天早些时候,他们听见福里斯特岛地西面的一个水潭传来了狼嚎声。洪水之后便是连日的干旱,高处的水都干了。沼泽、湿地、池塘和小溪几乎都恢复到平时的水量。于是,猎物们只能去各处有名的那些水潭喝水。狼群也意识到了这点,因此,现在狩猎至少可以达到两个目的。如果幸运的话,不仅可以把剩下的狼都杀掉,还能轻而易举地打到其它猎物。瘟疫似乎已经结束,鹿肉和熊肉再次变得充满诱惑。彭尼十分感激地接受了这次邀请。福里斯特家其实并不缺人,根本不需要寻求外人的帮助。所以,他们把巴克派来巴克斯特岛地,真是十分慷慨的举动。乔迪知道这点,也明白爸爸那些狩猎知识永远都是备受欢迎的。
彭尼说:“巴克,就在这儿过夜吧。这样,明天我们黎明前就出发。”
“不了,我要是不在睡觉前赶回去,他们准以为狩猎取消,就不会做准备了。”
经过商量,彭尼会在黎明前一个小时左右,在从主干道去往他家的那个十字路口与他们会合。乔迪拉了拉爸爸的衣袖。
彭尼说:“我能带上这孩子和我的狗吗?”
“狗我们当然欢迎,因为内尔和‘大个儿’都被毒死了。我们倒没想过要带上你儿子,但你要是能让他别扰乱狩猎——”
“我会跟他说的。”
巴克骑马走了。彭尼准备好弹药,又给两杆枪都上了油。然后,巴克斯特一家便早早上床睡觉了。
乔迪觉得,他都没睡够,就被彭尼弯下腰来摇醒了。天还没亮。虽然他们一向起得早,但至少也能看见东边天际透出一缕微光。这会儿,外面仍旧一片漆黑,树木仍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此外,万籁俱寂。有那么一会儿,他突然为昨天傍晚自己的焦急而后悔。但一想到即将来临的狩猎,他又兴奋得热血沸腾,顶着寒冷的空气,一骨碌跳下了床。他一边光着脚来回摩挲着那块柔软舒适的鹿皮地毯,一边穿好衬衫和裤子。接着,他急匆匆地朝厨房跑了过去。
厨房炉子里的火烧得噼啪作响,妈妈正把一盘素饼送进荷兰炖锅。她长长的法兰绒睡衣外,披着彭尼那件旧猎装,灰白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肩上。他走过去嗅嗅她,用鼻子不住地磨蹭她穿着法兰绒睡衣的心口。她是这般高大、温暖而柔软,他不禁将手伸进她外衣后背取暖。她任他搂了一会儿,才推开他。
“我从没遇到一个这么像小孩的猎人。”她说,“早饭要是晚了,你们就来不及赴约了。”
但她的口气是和蔼的。
乔迪替她把熏肉切成片。她把肉放进热水烫了烫,然后裹上面粉,用长柄平底锅煎得棕黄脆亮。他虽然还没觉得饿,但那栗子般的香味简直无法抵抗。小旗也从卧室跑了过来,使劲地嗅来嗅去。
她说:“趁你还记得,去把小鹿喂了,然后拴到棚屋里去。我可不想在你们走后受它的折磨。”
他把小旗领到屋外。小鹿活蹦乱跳的,老是躲闪开去。要在黑暗中追上并抓住它,可费了他一番工夫。他先拴住它,接着喂了它一些粗粉和水。
他说:“你乖乖的,等我回家,就跟你讲猎狼的故事。”
小旗在他身后呦呦直叫。这要是场普通的狩猎,他几乎就要宁愿待在家陪它了。但彭尼说,他们要杀光林中所有剩下的狼,所以,有生之年,他或许再也不会见到同样的情景。再次进屋时,彭尼已经挤完牛奶回来了。因为时间太早,挤出的奶并不多。早餐已经准备好。他们匆匆地吃了起来。巴克斯特妈妈却没吃,而是帮他们准备午餐。彭尼坚持说,他们一定能再次赶在午餐之前回来。
她说:“你以前也这么说,却总是天黑之后,肚子都饿痛了才回来。”
乔迪说:“妈妈,你真好!”
“你们要带口粮回来,我当然好。”
“很好,我宁愿你对食物慷慨,对其他的事都吝啬。”
“哦?我很吝啬,真的吗?”
“只是对极少的几件事而言。”他安慰她道。
彭尼到谷仓,替恺撒备好马鞍。此刻,那匹马已经忍不住在门边直甩蹄子了。跟狗儿们一样,它也知道一场狩猎就要来临。狗儿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盘肉汤泡玉米粉,也都摇着尾巴跟了过来。彭尼把一卷绳子和几个马鞍袋甩上恺撒的背,一蹬马鞍坐了上去,接着把乔迪也拉坐在他身后。巴克斯特妈妈赶紧递上他们的枪。
彭尼对乔迪说:“现在,你拿那枪晃来晃去的时候可要小心点。要是把你爸杀了,看你以后还怎么狩猎为生。”
天似乎马上就要亮了。马蹄重重地踏在沙地上。大路传出阵阵回响,一边被他们甩到身后,一边又无声地向前延展。大多数动物都是晚上出来活动,太阳一出来,反而都回去睡觉了。可晚上竟比白天还安静,乔迪觉得这真是奇怪极了。周围只听得见猫头鹰“呜呜”的叫声,等到它们不叫时,父子俩就仿佛正驶向一片黑暗的虚空。此刻,轻声交谈似乎是件很自然的事。空气是寒冷的。兴奋中,他竟忘了穿上那件破旧的外套,只得紧紧贴着爸爸的背。
“孩子,你没穿上外套。想穿我的吗?”
他很想要,但最终还是拒绝了。
“我不冷。”他说。
彭尼的背比他还瘦。没穿外套,完全是他自己的错。
“爸爸,你觉得我们会迟到吗?”
“应该不会。也许天会一直等我们到那儿才亮呢。”
他们比福里斯特们到得早。乔迪跳下马,借着跟里普嬉闹来取暖,因为等待实在难熬。正当他开始担心是否已经跟他们错过时,远处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福里斯特们来了,六兄弟全来了。他们简短地跟巴克斯特父子打了招呼。西南方吹来一阵对他们十分有利的微风。只要不遇上狼群的哨兵,他们就有可能无声无息地干掉那群狼。要是能远程射击,就最好不过了。巴克和彭尼并排而行,一起领头,其他人鱼贯跟上。
一片不似晨曦的灰色爬过树林。黎明和日出之间,总有那么似真似幻的一个小时。乔迪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日夜交替的梦境,等到太阳升起,他才会醒来。清晨会起雾,那片灰色在大雾中徘徊,似乎并不愿就此消散。两者融在了一起,似要联合起来抵抗太阳,不甘心就此被撕得粉碎。一行人驶出丛林,进入一片开阔地。这里有好几座满是青草和维吉尼亚栎的岛地,前方还有一处猎物非常喜欢的水潭。那是个清澈的深潭,里面的水不知含了什么物质,似乎很合野兽们的口味。水潭两面都有能起到保护作用的湿地,一旦有危险靠近,是非常容易察觉的。另外两面是丛林,可供野兽迅速撤离。
即便狼群要来,现在也还没到。巴克、莱姆和彭尼跳下马,将狗儿们拴在树上。东方天际低低地现出一条黄丝带般细弱的晨光,上面仍蒙着一层秋雾。地面上,只看得清几英尺以内东西。初初看来,这水潭好似早已被遗弃。接着,周围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身影,但它们看上去宛如雾气凝成,依旧灰暗稀薄。远处,一头公鹿的鹿角渐渐显现出来。莱姆本能地举起枪,但接着又放下了。此刻,狼群才是更重要的目标。
米尔威尔嘀咕道:“我可不记得那水潭边有树桩。”
正说着,那些树桩突然动了起来。乔迪眨了眨眼。原来,那竟是小熊,足有十几只之多。两头大熊在它们前方缓慢地移动着。它们要么没有看见或闻到那头公鹿,要么就是故意不去理它。雾帘升高了些,东方那抹亮光也扩大了点。彭尼开始指指点点,西北方有什么东西在动,狼群如人类般鱼贯而下的身影已经依稀可辨。老朱莉娅已经敏锐地嗅到一丝气味,立刻抬高鼻子,大声叫唤起来。彭尼连忙打了它一下,让它闭嘴。于是,它乖乖地趴到了地上。
彭尼低声说:“这样是没法开枪的。我们靠得不够近。”
巴克低低地怒吼了一声。
“打那头公鹿或那两头大熊怎么样?”
“听我说,我们派个人从东面绕到南面,然后迅速冲过南面那片湿地。到时候,狼群已经被赶下来太远,不可能再原路逃跑。所以,它们不会折向湿地,而是必须冲向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树林。”
大伙立刻接受了这个点子。
“那就赶紧行动吧。”
“乔迪一定能把这事干得跟男人一样漂亮。他不用开枪,我们得统一在这儿开枪。”
“好。”
“乔迪,你沿着林边骑马下去,抵达对面那棵最高的松树后,就立刻折返,穿越湿地往我们这边跑。转身那一刻,朝狼群放一枪,射没射中都没关系。去吧,动作要快,但也要轻点。”
乔迪拍拍恺撒的屁股,小跑而去。他的心怦怦直跳,几乎都快蹦到嗓子眼,视线也模糊起来。他真怕自己永远也见不到那棵高大的松树,折返得太早或太迟,搞砸一切。他闷头驾马,几乎什么也没看见。他挺直背,一只手滑过枪管,心中突然幸运地涌起一股决心,脑子也随之清明起来。他终于在抵达目的地之前认出了那棵松树。于是,他猛地将恺撒的头往右边一拉,一夹马肚,一拉缰绳,便冲向那片开阔地。湿地中的水被他弄得四处飞溅,他看见那些小熊都惊恐地散开了。他很怕自己离前方的狼群不够近。潜行的狼群似乎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要原路潜逃。他提起枪,冲着前面就放了一枪,狼群立刻撒腿狂奔。他屏住呼吸,看见它们如溪流般冲向林子。霎那间,数枪齐鸣,听起来简直如乐声般美妙。他已经完成自己的任务,剩下的部分,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他策马奔过水塘南面,朝大家跑去。被拴住的狗儿们放声高叫。此刻,还不时会传来一声枪响。他脑子很清醒,极想再放一枪。他肯定,自己一定能冷静又准确地命中目标。
彭尼的计划完成得相当圆满, 十几头灰色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于是,大家开始讨论下一步计划。莱姆想放开狗,让它们去追击剩下的狼群,巴克和彭尼却表示反对。
彭尼说:“莱姆,我们没有一只狗能追上快若闪电的它们。它们不会像野猫一样上树,也不会像熊一般被迫直面对手。它们只会永无止境地奔逃。”
巴克说:“莱姆,他说得对。”
彭尼突然兴奋地转过身。
“快看那些小熊在干什么,它们上树了。你们说,我们把它们活捉了怎么样?把活的野兽拿到东海岸去卖,不是能得个好价钱吗?”
“对啊,那里的人都这么说。”
彭尼翻身跃上马背,乔迪退了退,坐到后面。
“伙计们,放轻松。我们慢慢来,结果肯定更好。”
三只春季才出生的小熊或许因为没有妈妈,早已忘了曾经受过的训练。它们甚至没有上树,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婴孩般哇哇直叫,压根没想到逃跑。彭尼把它们绑在一起,将绳头缠在一棵大松树上。有些小熊只是爬上了一些小树,把它们摇下来绑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剩下的两只高高地爬上了一棵更大的树。乔迪身子最轻,行动也最敏捷,便由他上树去捉它们。它们却不仅攀往更高的地方,还爬向边缘的一条枝桠。乔迪也跟着爬了过去,但要想把它们摇下树,又要保证自己不跌下去实非易事。树枝发出一声轻微的断裂声。彭尼立刻放声大叫,让他等一等。片刻之后,一根被修剪过的橡树枝便递了上来。乔迪往下溜了几步,接过橡树枝,又爬了回去。他用树枝捅那两只小熊,它们却像长在树枝上一般,紧紧攀在那儿。终于,它们还是掉了下去。乔迪这才爬下树来。
那两头老熊和公鹿早在第一声枪响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两只一岁大的小熊拼命挣扎,不愿被活捉。它们皮毛光滑,长得又肥,鉴于两家都需要新鲜的肉,众人便把它们打死留作吃食了。最终,大家整整活捉了十只小熊。
巴克说:“要是‘草翅膀’看到这些小熊,应该会很高兴吧?我真希望他还活着。”
乔迪说:“要不是已经有小旗,我一定要带一只回家。”
彭尼说:“那你就跟它一起被关在门外。”
乔迪凑到那些小熊跟前,跟它们说话。它们纷纷抬起尖尖的小鼻子嗅他,并支着后腿站了起来。
他说:“你们这会儿都还活着,是不是很高兴啊?”
他又凑近了些,试探性地伸手去摸其中的一只。它锋利的爪子立刻划过他的衣袖,吓得他赶紧跳了回来。
他说:“爸爸,它们一点都不知道感恩。我们把它们从狼群口中救出来,它们竟一点都不感激。”
彭尼说:“没看见它眼中没有半点善意吗?你挑了只最凶恶的来逗。我不是告诉过你,只要是孪生小熊,就定有一只友善,一只凶恶。好了,你再瞧瞧,看能不能挑只友善的出来。”
“我不想挑什么好的了。随它们去吧。”
福里斯特们哈哈大笑。莱姆捡起一根树枝,开始逗弄其中的一只小熊。他直捅小熊肋骨,惹它来咬树枝。然后又猛地将它掀翻在地,引得它痛声尖叫。
彭尼说:“莱姆,你要是想折磨它的话,不如直接杀了它。”
莱姆愤怒地转过身。
“要说教,冲你儿子说去。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只要我还有力气干涉,就不能让你折磨任何东西。”
“那你是想让我把你打断气?”
巴克说:“莱姆,收收你的坏脾气。”
“你也想打一架?”
每次吵架,福里斯特们原本都会毫无理由地维护自家兄弟,这一次,他们却全都站到了巴克和彭尼那边。他们在杀戮和捕猎中变得温厚起来了。莱姆怒气冲冲地瞪了半天,还是放下了拳头。大家一致决定,由加比和米尔威尔盯着那些小熊,以防它们咬断束缚。绑它们的东西是由彭尼的绳子和巴克的鹿皮靴带子做成的。其他人则返回福里斯特岛地,驾车过来装这些小熊。
“现在,既然已经决定怎么运送它们,我和乔迪就最好先回家去。路上,我还可以顺便猎点小东西。”彭尼说。
“你是打算去追捕那头公鹿吗?”莱姆怀疑地问。
“如果你非要知道我想干什么,那我就告诉你。我打算去朱尼珀溪猎条鳄鱼。我需要鳄油来擦靴子,我的狗也想吃熏鳄尾了。这下,你满意了?”
莱姆没作声。彭尼转向巴克。
“你不觉得圣·奥古斯丁是卖掉这些小熊的最佳地点吗?”
“嗯,如果那价钱不怎么样,杰克逊维尔也值得一试。”
“杰克逊维尔,”莱姆说,“我也得去那解决点私事。”
“我有个女朋友在杰克逊维尔,”米尔威尔说,“但我在那儿可没什么要解决的事。”
“她要是已经结婚,”巴克说,“那就当然没你什么事。”
彭尼耐着性子说:“那好,就去杰克逊维尔。但是,谁去呢?”
福里斯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彭尼说:“你们几个,只有巴克在跟人交易的时候不会吵起来。”
莱姆说:“那车上可不能少了我。”
“那就巴克和莱姆去。这下,你们还想让我去吗?那车坐不下三个人吧。”
他们都沉默了。
最后,米尔威尔说:“彭尼,卖熊的钱你应该分到最多。但我真的很想去。你瞧,我还想带一大桶别的东西去卖。”
彭尼说:“好吧,反正我也不太想去。巴克,我卖熊的那份钱就拜托你留心了。另外,我也想请你替我们买些东西。你们什么时候出发?明天吗?那你们能顺路来我家一趟吗?我会跟他妈商量好让你们帮忙买什么的。”
“嗯,你知道,我是向来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知道。”
于是,众人分道扬镳。福里斯特们往北走,巴克斯特父子往南。
彭尼说:“无论出于交情,还是出于钱,我都不愿意跟那群松鸦上东海岸去。他们一路上,准会闹出点头破血流的事。”
“你觉得,巴克会公正地对待我们吗?”
“会的。那些家伙里,就属巴克最值得养大。哦,还有可怜的‘草翅膀’。”
乔迪说:“爸,我有些不舒服。”
彭尼勒住恺撒,回头看了看。乔迪一脸苍白。
“怎么了,孩子,你是不是刚才太兴奋了。好啦,一切都过去了。看来,你是脱力了。”
他挑下马,把乔迪也抱了下来。看乔迪有气无力的样子,彭尼便让他靠在一棵小树上。
“今天,你完成了一个大人的任务。现在,好好放松放松,我给你找点吃的来。”
他在马鞍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已经冷掉的烤红薯,剥好了皮。
“这会让你振作一些的。等我们到了溪边,你还可以痛痛快快地喝些水。”
起初,乔迪简直咽不下去。接着,红薯的味道才慢慢勾起他的食欲。他坐起身,小口小口地吃着,立刻感觉好了一些。
“你真是跟我小时候一样,”彭尼说,“每件事都那么努力,最后把自己搞得头晕目眩的。”
乔迪笑了。要不是跟爸爸在一起,他肯定会觉得不好意思。他站起身。彭尼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说:“我虽然不想当众夸你,但你的确干得不错!”
这些话如红薯一般,给了他力量。
“爸爸,我已经全好了。”
他们上了马,继续前行。晨雾越来越薄,终于完全消散了。十一月的空气清新而凉爽。阳光暖洋洋地洒在他们肩上。马里兰栎艳红如火,矮栎们也闪闪发亮。路旁开满了紫色的鹿舌花,香气四溢。几只灌丛鸦咻地飞过路面。乔迪觉得,它们纯蓝色的羽毛比青鸟更美,因为前者蓝得更纯粹。恺撒屁股上那只一岁小熊浓烈的味道混和着马汗味、强烈的马鞍味、鹿舌花的香味和他心中久久不散的红薯味,却并没有让他反感。他想,到家之后,他会有好多好多事跟小旗说。跟小旗说话最让人满意的一点,就是大部分谈话都可以在脑中进行,而不必真的说出来。他虽然更喜欢跟爸爸聊天,却从来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每次他想说什么事,往往还在语无伦次时,想好的点子便已经消失不见。这情形跟他想努力射下树上的鸽子时一样。明明看见它们,也端着上好膛的枪潜到了近处,鸽子却在他扣动扳机前飞走了。
和小旗在一起时,他却只需说一句“一群狼偷偷溜过水塘”。接着,他坐在那儿,便能再次看见一切,重温当时的感受,再次体验那些恐惧和强烈的狂喜之情。小旗会用鼻子来蹭他,会睁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而他则会觉得,它都听懂了。
他一惊,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走上穿越硬木林,通往朱尼珀溪的那条西班牙人古道。溪水已经恢复正常水位。洪水带来的残渣厚厚地堆在两岸。但从那个深不可测的凹洞里冒出的汩汩溪水,却清澈碧蓝。一棵倒下的树横在溪上。他们把恺撒拴在一棵木兰树上,绕着溪流寻找鳄鱼的踪迹,却什么也没找着。这条溪里住着一条几乎已被驯化的老母鳄。每隔一年,它都会生出一群小鳄鱼。每每有人呼唤,它都会游到岸边,接受人类抛下的肉。此刻,它也许正跟今年产下的那些小鳄鱼待在洞里。因为她已经如此乖顺地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所以人们从来不会去打扰它。彭尼很担心,要是哪天来个陌生人发现它如此容易捕获,一定会把它杀了。两人顺着溪岸往下走,惊飞了一只船桅鸟。
彭尼伸出一只手,挡住身后的乔迪。一条新鳄鱼正在对岸打滚。因为鳄鱼们经常在那儿打滚,它们坚硬的身体已经把那片土地压得光滑平整。彭尼立刻蹲下身,藏到一丛美洲悬铃木后。乔迪也跟着蹲了下来。湍急的溪流中,突然响起一阵骚动,一节好似木头的东西微微浮出水面,那东西的一头还有两个肿块。原来,是条八英尺长的鳄鱼,那两个肿块是它垂睑的双眼。它再次沉入水中,接着又清晰地浮上来,抬着前腿爬上了岸。它慢慢地爬向那个泥坑,迈着小短腿,沉重的身子一起一伏。然后,它甩甩尾巴,静静地趴了下去。彭尼瞄准它,那动作比乔迪见他瞄准熊或鹿时还要小心。他开枪了。那条长尾疯狂地扑打了一阵,它的身体却立刻沉入泥里。彭尼立刻向上游冲去,领着乔迪绕过溪头,往下跑到泥坑的另一边。鳄鱼又宽又平的双颚不自觉地一张一合。彭尼一手捏住它的双颚,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它的一条前腿。狗儿们兴奋地狂吠不止。乔迪也抓住鳄鱼,跟爸爸合力将它拖到坚实的干地上。彭尼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前额。
“稍微拖几步还是没问题的。”他说。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接着便弯腰开始割鳄鱼尾巴上的肉。这些肉熏过之后,就是狩猎时十分方便的狗粮。彭尼翻过鳄鱼皮,把上面的一层层脂肪也刮了下来。
“洪水爆发后还长膘的家伙,就有鳄鱼。”他说。
乔迪握着刀,也蹲在那儿。
“噬鱼蝮蛇和乌龟多半也长肥了。”他说。
“还有这会儿的那些鸟,”彭尼说,“除了火鸡,其他鸟都没怎么受灾。”
乔迪觉得,这事可真奇特。水中和空中的动物都得以幸存,只有以坚实陆地为家的动物遭了难,被困在风和水这两种陌生元素交织而成的牢笼里。这念头如残留的晨雾般拂过脑海,让他心烦意乱,却也像其他一些念头一样,是他永远也无法说给爸爸听的。然后,他也转身去刮鳄鱼的脂肪层了。
狗儿们并没有被鳄鱼肉吸引。正如青蛙或以鱼类喂食的水鸡和野鸭,鳄鱼肉也不合它们的胃口。可那如小牛肉般粉粉的鳄尾肉熏过之后,异味便会消失。在没有更好的肉可吃时,狗儿们也会接受。彭尼倒出马鞍袋里的午餐,把切好的鳄鱼肉和脂肪条塞了进去。然后,他盯着那堆食物说:“孩子,你现在还能吃吗?”
“我几乎任何时候都能吃。”
“那我们把这堆东西吃光。”
两人在溪水里洗了手,又走到源头去喝水。他们趴在地上,畅快地喝了个够,接着打开午餐包,把食物平分成两份。彭尼拿起一块蘸满山楂酱的素饼和一块木薯布丁。乔迪感激地接了过去。彭尼瞧着那越来越鼓的小肚子说:“我不知道你把这些东西都塞哪儿去了。但把它们给了你,我很骄傲。我小时候,家里有一大群孩子,我的肚子可常常都是瘪的。”
他们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乔迪凝望着头顶的木兰树。那密密匝匝的树叶,从下面看起来就跟妈妈祖母的那口铜锅一般。木兰树结出的红色果实已经开始洒下种子。乔迪收集了一大把,将它们随意地撒在胸前。彭尼懒洋洋地站起身,把食物残渣喂给狗儿们吃,又把恺撒牵到溪边喝水。然后,他们便上了马,朝北方的巴克斯特岛地而去。
走到斯威特沃特泉西面时,朱莉娅开始追寻一串足迹。彭尼也俯身去看。
“它找到的这串足迹,估计是一头刚刚经过的公鹿留下的。”他说,“我想让它继续追踪下去。”
它不停地摇着尾巴,鼻子紧贴地面,飞快地朝前移动。接着,它猛地抬高鼻子,仅凭风中的气味,一路小跑起来。
“那头鹿一定在前面右转了。”彭尼说。
那条足迹在路上一直延伸出几百码,才转向右边。朱莉娅突然尖着嗓子轻轻叫唤了一声。
彭尼说:“这下已经离它不远了。我打赌,它一定就躺在那片密林里。”
他跟着狗,策马奔进那片密林。狗突然放声大叫。一头公鹿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它的鹿角已经完全长成。因此,它没有匆匆逃跑,反而低下头,把鹿角冲向朱莉娅。他们立刻便明白了原因。不远处,一头母鹿扬起它那没有角的光滑鹿头。洪水延迟了鹿群的交配期。因此,这头正处于求爱期的公鹿随时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彭尼暂时没开枪。看到稀奇事时,他常常这样。老朱莉娅和里普也跟他一样吃惊。它们虽然不怕熊、豹或野猫,但碰到一头原本应该撒腿就跑的猎物时,它们反而有些退却了。那头公鹿甩着鹿角,如公牛般刨着地面。朱莉娅终于集中精神,扑向它的喉咙,却被它的鹿角顶住,一把甩进灌木丛中。乔迪看见母鹿身子一转,闪电般地逃走了。朱莉娅没有受伤,很快便赶回战场继续扑击,里普则从身后攻击。那头鹿又反击了一次,然后放低鹿角,摆出一副僵持的状态。
彭尼说:“抱歉了,老家伙。”接着,他便开了一枪。
公鹿应声倒地,扑腾了几下,不动了。猎狗朱莉娅提高嗓门,发出一阵胜利的咆哮。
彭尼说:“现在,我真讨厌干这种事。”
那头公鹿体格健硕,非常漂亮。它被橡果和美洲蒲葵的浆果喂得很肥,但那身夏季的红毛已经开始变得斑驳,正要换上冬季的灰毛。新长出的毛跟铁兰或长在松树北面的苔藓一个颜色。
“再过一个月,”彭尼说,“它就要因为在林中长时间奔波求偶而瘦下来。到时候,它的肉也会变得粗粝多筋。”
他笑容满面地站在那儿。
“孩子,今天真是我们的幸运日,不是吗?”
两人动手剥掉鹿皮。
彭尼说:“我才不信老恺撒驮得动所有这些东西。”
“爸,我走路吧。那头鹿会比我重吗?”
“它可有几百磅重呢。我们最好都步行。”
恺撒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身上的负荷。背上个更重的东西后,它似乎不再害怕那只一岁的小熊。彭尼拉着马走在前面。乔迪振奋极了,仿佛这天才刚刚开始似的。他冲到前面,狗儿们也跟了上来。刚过正午,他们便回到垦地。巴克斯特妈妈没料到他们回来得这么早。听见动静后,她才到门口来迎接。她伸手遮挡着阳光,一看见猎物,阴沉的脸立刻明媚起来。
“你们要每次都能这样满载而归,我就不介意一个人待在家里。”她喊道。
乔迪立刻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妈妈却惦记着鹿肉和熊肉的好坏,听得心不在焉。于是,他撇下她,溜进棚屋找小旗去了。没时间坐下来慢慢讲,他便让小旗闻他的手、衬衫和裤子。
“那是熊的味道,”他对它说,“一旦这种味道靠近你,你就要立马像闪电一样逃走。那是狼的味道。洪水爆发以来,它们变得比熊还坏。今天早上,我们本应该把它们全部消灭的,但还是逃了三四头。闻到这种味道,你也要马上跑!好啦,剩下的这种,是你亲人的味道。”他颇有些着迷地说,“它没准儿是你爸爸哦。没必要躲开它们。啊,对了。爸爸说,老公鹿发情时也会杀死幼鹿或一岁的小鹿。所以,无论闻到哪种气味,你只管跑掉就好。”
小旗甩甩白尾巴,跺跺脚,又晃了晃脑袋。
“是你在跟我说‘不’吗?我说的话,你还是得听啊!”
他解开它,把它带到外面。彭尼叫他帮忙把猎物搬到屋后。一闻到熊的气味,小旗拔腿就跑,好一会儿才折回来,隔着一段距离,伸着细长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嗅来嗅去。下午剩下的时间全用来剥皮和切肉了,家里连午饭都没做。他们不饿,所以巴克斯特妈妈比平时提前一个小时做晚餐,弄出一顿丰盛的佳肴。彭尼和乔迪起初还狼吞虎咽的,吃到一半时,却突然觉得很累,顿时没了胃口。乔迪下桌去找小旗。此时,太阳才刚刚下山。他不禁腰酸背痛,眼皮也异常沉重。他吹了声口哨唤小旗进来。他本来还想听听爸妈讨论交换货物的事,好决定他想从杰克逊维尔买什么东西。然而,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一倒在床上,立马便睡着了。
彭尼和巴克斯特妈妈整个傍晚都在讨论冬季家里最急需的东西。最终,巴克斯特妈妈列出一张清单,用铅笔小心翼翼地写在方格纸上:
一匹上好的棉布,给巴克斯特先生和乔迪做狩猎裤。
半匹漂亮的蓝白方格花纹布,给现在的巴克斯特太太做条漂亮的蓝裙子。
一匹家用布。
一袋咖啡豆。
一桶面粉。
一把斧头。
一袋盐。
两磅苏打粉。
两根射击用的铅条。
四磅大号铅弹。
适合巴克斯特先生猎枪的弹壳若干。
一磅装弹壳用的火药。
六码土布。
四码蓝白斜纹衬衫布。
六码低支纱柳条或方格棉布。
一双给乔迪的布罗根鞋。
半刀纸。
一盒钉在裤子上的纽扣。
一般衬衫纽扣。
一瓶五十美分的蓖麻油。
一盒小虫糖。
一盒肝药。
一瓶止疼药。
一瓶鸦片酊。
同上,一瓶樟脑丸。
同上,一瓶止疼剂。
同上,一瓶柠檬油。
同上,一瓶薄荷油。
此时若还有余钱,请再买两码黑羊驼吧。
第二天清晨,福里斯特们顺道过来了一会儿。乔迪跑出去迎接他们,彭尼和巴克斯特妈妈也跟了上去。巴克、米尔威尔和莱姆挤在车里。他们身后的车厢里一片喧嚣,一堆黑毛闪亮的家伙哀叫着扭作一团,不时还能看见小小的尖牙利爪和圆溜溜、明晃晃的黑色眼珠。分别绑在每只小熊身上的绳子已经无可救药地缠在一起。车厢中间放了一大桶私酿威士忌,一只身上绳子较长的小熊爬上桶顶,高高地坐在喧嚣之外,一副傲慢超然的模样。乔迪跳上一只车轮,往里张望。一只熊爪呼地从他脸前掠过,吓得他赶紧跳回地面。那车厢简直堪比疯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