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圣诞节前夕

除了林鸭哀鸣着高高飞走,悄然溜走的十一月再没留下别的痕迹。如今,已经是十二月了。林鸭们离开硬木林里的巢,从湖泊飞到水塘,又飞回湖泊。乔迪纳闷为何有些鸟飞行时会啼鸣,另一些却一声不吭。鹅群只有在飞翔时才会引颈高歌。鹰虽然会在空中尖叫,落到树上后却一动不动,仿佛结了冰。美洲啄木鸟在飞行中很是吵闹,但一落到树上,便只能听见它们啄树干的“咚咚”声。鹌鹑只在地面上叽叽喳喳,士兵般的乌鸫只在灌木丛中尖鸣。反舌鸟无论飞翔,还是栖落在栅栏或商陆丛中,都会不分昼夜地歌唱啁啾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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杓鹬正向南方迁移。每年冬天它们都会从乔治亚州来到这里。老杓鹬是白色的,鸟喙又弯又长。春天才孵出来的那些小杓鹬则是灰褐色的,它们肉质鲜美。缺少鲜肉或巴克斯特们吃厌了松鼠时,彭尼和乔迪便会骑着老恺撒到鲻鱼草原,猎半打杓鹬。巴克斯特妈妈会像烤火鸡那样烤杓鹬。但彭尼赌咒发誓地说,它们吃起来甚至比火鸡还鲜美。

巴克·福里斯特在杰克逊维尔将小熊们卖了个好价钱。他不但买齐了巴克斯特妈妈那张清单上的所有货物,还找给巴克斯特家一袋银币和铜币。自从莱姆揍了彭尼后,福里斯特家和巴克斯特家的关系又紧张了起来。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后,这些黑大汉没再多待片刻,立刻骑马走了。

彭尼说:“莱姆大概已经让其他人相信,我是故意欺骗他们,去猎了那头鹿。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一切都弄清楚的。”

巴克斯特妈妈说:“不跟他们来往,我倒挺高兴的。”

“好啦,妈妈,别忘了我被蛇咬了之后,巴克是如何帮助我们的。”

“我没忘。但莱姆就跟条蛇一样,只听到叶子沙沙作响,就能转头咬你一口。”

不过,有一天,巴克还是来了,宣布所有剩下的狼都已被剿灭。他们在畜栏打死一头,用陷阱捉到三四头。从那以后,便再没见过狼的踪迹。熊却一直都在骚扰他们。其中危害最大的就是“大笨脚”。巴克说,那家伙劫掠的范围从东面的河边一直延伸到西面的朱尼珀溪,而且最喜欢光顾福里斯特家的畜栏。一有兴致,只要看准风向,逃过狗和陷阱,它便会溜进畜栏,拽走一头小牛。可福里斯特们熬夜等着它的时候,它又偏偏不出现了。

巴克说:“去抓它或许不会给你带来太多好处,但我想,还是该把这事告诉你一声。”

彭尼说:“我的畜栏离屋子很近,也许我能在它耍花招的时候抓住它。谢谢你,巴克,我一直想跟你谈谈。莱姆为何要在那头公鹿的事上如此刁难,我希望你能明白。”

巴克含糊其辞地说:“没事儿。不就是头鹿吗?好啦,再见。”

彭尼摇摇头,又继续干活了。在这小小的丛林世界里,与唯一的邻居不合,着实让他有些烦恼。

要干的活并不重,乔迪可以长时间地跟小旗待在一起。小鹿长得很快,它的腿已经变得又细又长。一天,乔迪突然发现,它身上那种幼鹿的浅色斑点已经完全消失了。于是,他立刻去检查它平坦坚硬的头,看是否有长出鹿角的迹象。彭尼瞧见他的举动,不禁哈哈大笑。

“孩子,你在寻找奇迹吗?一直到夏天,它都会四处乱撞。而直到一岁,它才会长出角,但即便那时,也只是刚刚露头的小小尖角而已。”

乔迪突然觉得非常满足。这种满足感让他渐渐出了神,浑身都暖洋洋的。即便奥利弗·赫托弃他而去和福里斯特一家的疏远,他好像也不在乎了。几乎每一天,他都会提上枪和弹袋,带着小旗到林子里去。马里兰栎已经不再是红色,而是变成了深棕色。每天早晨都有霜,让整个丛林都亮晶晶的,好似一片种满了圣诞树的林子。这不由让他想起,圣诞节已经不远了。

彭尼说:“圣诞节前几天凑合着过,圣诞节那天,我们就去卢西亚镇。之后,我们再安下心来继续干活。”

乔迪在灰岩坑那头的松林里找到一小片切罗基豆。于是,他每个口袋都塞满了亮晶晶的红色种子。这些种子跟燧石一样坚硬。溜出门前,他偷偷从妈妈的针线篮里拿了一根大针和一段粗棉线。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他靠在树下,费力地将它们串起来。虽然每天只能串上几颗,但终究会串成一条可以送给妈妈的项链。他穿得不太均匀,串好后的成果却让他欣喜不已。他把完成的项链放进口袋,这样,他或许就能常常掏出来看看,直到它被饼屑、松鼠尾巴或别的什么东西弄脏后,他再把它拿到灰岩坑洗干净,藏进卧室的一根椽子上去。

因为没钱,去年的圣诞节除了一只野火鸡当正餐,就没什么特别的了。今年却有卖小熊剩下的钱。彭尼留出一部分买棉花种子,然后宣布剩下的或许都可以在圣诞节的时候花。

巴克斯特妈妈说:“这样的话,我想在去卢西亚镇前先买点东西。我想买四码羊驼呢,过节的时候也好体面些。”

彭尼说:“太太,你没打什么别的小算盘吧。我不想跟你吵,因为我很乐意把所有钱都给你。但我觉得,四码布似乎还不够给你做条内裤。”

“如果你非要知道,我是打算补补我那件结婚礼服。那裙子长度合适,因为我既没长高,也没缩水,就是长胖了而已。所以,我想在正面加块布料,这样就合身了。”

彭尼拍拍她宽宽的背。

“别激动,一个像你这么好的妻子,要修补结婚礼服正面,完全应该有块好料子。”

她的声音顿时软了下来:“你就哄我吧。我从没开口找你要过东西。你是了解我的,所以没想到我真开口了,却只要这么点。”

“我知道。我正发愁,你竟然只要这么点。我很想给你买一匹丝绸。愿主宽恕我,我还想,终有一天,我会在这给你挖口井,那就再也不用上灰岩坑洗东西了。”

她说:“我明天就想去卢西亚镇。”

他说:“还是先让乔迪和我去打一两天猎吧。没准儿,我们还能带些肉和兽皮去店里卖,这样,你也好买些称心如意的东西。”

第一天的狩猎一无所获。

“没找鹿时,”彭尼说,“它们到处都是。等到想猎杀它们时,这儿却仿佛一座烦人的城镇,一头鹿也见不着。”

突然,他们遇到了一桩怪事。彭尼试图让狗追踪在岛地南面发现的一条足迹。看起来,那足迹应该是一头不足一岁的小鹿或一只长得好好的幼鹿留下的。然而,狗儿们却拒绝追踪。于是,彭尼做了件数年来都未曾做过的事。他折下一条细枝,为朱莉娅的固执而鞭打它。它痛得哀哀直叫,却依然拒绝追踪。直到那天晚上,谜底才终于揭晓。小旗像往常那样,在狩猎途中突然蹦了出来。彭尼吓得尖叫了一声,接着跪在地上,仔细对比它留下的足迹和之前狗儿们拒绝追踪的那条足迹。两者竟完全一样。显然,老朱莉娅比他聪明,不是早已认出这是巴克斯特家最新成员的足迹,就是闻出了它的气味。

他说:“我真该更谦虚一些,一只狗都认得什么是自己人。”

乔迪高兴极了。他不由得深深地感谢这只老猎狗。要是它们的追捕惊吓到小旗,他一定会很不开心的。

第二天的狩猎,收获就大多了。他们发现有鹿在沼泽觅食。彭尼开枪打死了一头大公鹿,又接着追踪较小的那头,将它逼到了一个河湾。他先让乔迪开枪,见他打偏了,才自己开枪击倒它。他们是徒步过来的,因为这些日子以来,除非恰巧碰上,否则都得慢慢追踪,才有可能打到猎物。乔迪尝试着去扛那头较小的鹿,却差点被压趴在地上。于是,他留下来守着猎物,等彭尼回家赶马车。回程时,小旗也跟着来了。

彭尼说:“你的这只宠物简直跟狗儿们一样喜欢狩猎。”

回家的路上,彭尼不住地指着熊喜欢觅食的地方。它们常吃灌丛棕榈的浆果。

“那些果子不仅能帮它们清洗肠胃,还是它们的滋补佳品。它们爬上冬床时,都跟黄油一样肥。今年,我们的鲜肉估计就得指望那些熊了。”

“爸爸,还有什么别的动物会吃浆果吗?”

“鹿也喜欢吃。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是能收集一坛子浆果,往里倒些朗姆酒,然后密封五个月再拿出来。到时候即便是你妈,只要你能让她喝上一口,她也会开心地高唱哈利路亚。”

灌丛棕榈开始出现在较高的地方,并渐渐与马里兰栎混在一起时,彭尼又指出了几条通往地鼠洞的狭窄小径。响尾蛇已经钻进洞中冬眠,但碰到温暖明媚的日子,它们还是会钻出来,在洞边晒几个小时太阳。乔迪觉得,丛林那些所有藏起来的动物,在彭尼眼中似乎都无所遁形。

到家后,乔迪帮着他剥鹿皮,割下臀肉,拆除唯一能卖出去的后腿。巴克斯特妈妈把前半截的鹿肉煎过之后,就着鹿油封存起来。鹿骨和其他杂碎在洗手盆里煮好后,用来喂狗。晚上,全家人美美地享用了一顿鹿心和鹿肝大餐。在巴克斯特岛地上,是不会有多少东西被浪费的。

早晨,彭尼说:“我们现在要做出决定了。今晚是跟赫托婆婆一起过呢,还是回家?我们要是在那儿过夜,乔迪就得留下来挤牛奶、喂狗和喂鸡。”

乔迪说:“爸爸,特丽克西都快没奶了。我们可以替它们留好吃食啊。让我去吧,求你了。我们都留在赫托婆婆那儿过夜吧!”

彭尼对妻子说:“今晚,你想在那儿过夜吗?”

“不,我不想。我跟她的关系可不怎么样。”

“那我们就不在那儿过夜。乔迪,你可以去,但到那儿后别吵着要留宿。”

“那小旗怎么办?可以把它也带上,让婆婆看看吗?”

巴克斯特妈妈一下子火了:“该死的小鹿!无论到哪儿,它都比你更惹人厌。”

他顿时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那,我就待在这陪它吧。”

彭尼说:“好啦,孩子,去把它拴好,别再想着了。它不是一只狗,也不是个小孩。不过,你已经差不多把它当成一个小孩了。你不能像女孩抱着洋娃娃一样,带着它到处走啊。”

他很不情愿地把小旗拴进了棚屋,然后换上干净衣服,准备去卢西亚镇。彭尼穿上那件袖子已经缩水的绒面呢外套,戴上黑毡帽。帽檐已经被蟑螂咬出一个洞,但那终究还是顶帽子。除此之外,他只有一顶绒布的狩猎帽和一顶在田里干活时戴的棕榈帽。乔迪也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布罗根鞋、土布裤子、狗尾草编的大帽子和一件配红色腰带的簇新黑羊驼呢外套。巴克斯特妈妈也是一身干净的新裙子。而且,这条裙子就是用杰克逊维尔买回来的蓝白方格花纹布做的。虽然那蓝色比她想要的深了些,格子花纹却非常漂亮。尽管戴了顶蓝色遮阳帽,她还是把自己那顶黑色褶边帽也带上了,好在接近镇子时戴。

坐在马车上,一路晃悠着驶过沙地,感觉还挺不错。乔迪背靠座位,坐在车厢地板上。看着丛林向身后退去是件很有意思的事,那种前进的感觉比正着坐时更加强烈。大车一路颠簸,等他们抵达河边时,他觉得自己瘦弱的小屁股多半都擦伤了。没什么别的事好想,他便想起赫托婆婆来。要是知道他生奥利弗的气,她一定会很吃惊的。他满足地幻想着她的表情,但接着又开始觉得不舒服。除了整个夏天都没想起过她,他对她的感情还是一如往日。或许,他可以不告诉她自己已经跟奥利弗绝交。他仿佛看见自己仍然友善地对待她,十分高尚地保持着沉默。想象出的画面让他很开心。于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礼貌地问候奥利弗是否健康。

彭尼把鹿肉放在两个口袋里,鹿皮放在麻袋里。巴克斯特妈妈装了一篮鸡蛋和一小块黄油,准备拿到店里去卖。此外,她还带了个篮子,里面是送给赫托婆婆的礼物:一夸脱新熬的糖浆、一堆红薯和一只巴克斯特家的甜味腌制烟熏火腿。即便拜访敌人,她也不愿空手上门。

彭尼在河的西岸大喊东岸的渡船,回声一直传到下游。对岸出现一个男孩。他悠闲地把船划了过来。那一刻,乔迪觉得,在河上来回划渡船的生活真令人羡慕。可接下来他又突然意识到,这种生活其实太不自由。如此一来,这个男孩就不能狩猎,不能到林中游荡,更无法拥有小旗。他高兴地想,自己幸好不是船夫的儿子。他颇有些优越感地跟他打了声招呼。那男孩不仅很丑,还很害羞。他垂着头,帮着把巴克斯特家的马牵上船。乔迪对他的生活充满好奇。

他问:“你有枪吗?”

男孩把头往旁边一偏,表示没有,然后眼睛就紧紧盯着东边河岸。乔迪不禁强烈地思念起“草翅膀”来。以前,只要一看到他,“草翅膀”总是滔滔不绝。于是,他失望地放弃了结交这个新男孩的念头。巴克斯特妈妈急着要在访友之前把买卖做完。他们驾着车没走多远,便来到店铺,把要交换的货物放上了柜台。店老板博伊尔斯并不急着交易,而是想先听听丛林里的新闻。福里斯特一家曾把洪水过后的场景描述得天花乱坠。去过卢西亚镇的几个猎人也对他说过,那里几乎已经找不到任何猎物。熊不断滋扰沿岸居民的家畜。这种事已经好多年没有发生过了。所以,他很想听听彭尼的话,好证实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说的都千真万确。”彭尼说。

他靠在柜台上,选了个舒服的谈话姿势。

巴克斯特妈妈说:“你知道的,我可站不了多久。你们这些男人要是能谈好交易,我可以买完东西,先去赫托太太家。然后,你们尽可以谈上一整天。”

博伊尔斯很快便称好了肉。在鹿肉稀缺的情况下,他转手就能卖出个好价钱。河船上的厨子为了给英国和北方游客新鲜感,总会买去一两块腰腿肉的。他仔细检查了一番鹿皮,最后对质量表示非常满意。他已经有了一份订单,提出每张可以付五美元。这个报价比巴克斯特们预计的高。巴克斯特妈妈立刻洋洋自得地转向干货柜台。她一向霸道惯了,总想买最好的货。但店里的棕羊驼呢已经卖完。博伊尔斯说下一艘船就会把新货带来。她摇摇头说,再从岛地过来取太远了。

博伊尔斯说:“您为何不做点新的尝试,用这匹黑羊驼呢做条裙子呢?”

她摸了摸它。

“的确很漂亮。你说这多少钱来着?噢——”

她猛地转过身,又端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我说要棕色的,就要棕色的。”她冷冷地说。

她买了做圣诞蛋糕的香料和葡萄干。

她说:“乔迪,去看看老恺撒有没有挣脱缰绳。”

这要求真是太荒谬,惊得乔迪目瞪口呆。彭尼冲他眨眨眼,但他很快便转过了头,没让她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她想给乔迪买件礼物,在圣诞节时给他一个惊喜。但要是彭尼,肯定会想出一个更好的理由支开他。乔迪出了门,盯着那个撑渡船的男孩看。那孩子正坐在那儿研究自己的膝盖。乔迪捡起几块石灰石,冲路旁的一棵维吉尼亚栎树干扔了过去。男孩偷偷看了他一会儿,接着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后,也捡起几块石头,朝那棵树扔过去。比赛默默地进行着。过了一会儿,乔迪想着妈妈多半已经做完要做的事,便跑回店里去了。

他妈妈说:“你跟我一起走,还是跟你爸待在一起?”

他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赫托婆婆一见他来,就会端出蛋糕或曲奇饼。但另一方面,他又永远都听不够爸爸跟别人的聊天。直到店老板递给他一根甘草棒棒糖,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样,至少这段时间,能把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留在这里。

他骄傲地说:“我跟爸爸一起。”

于是,她走了出去。彭尼目送妻子远去,不禁皱起眉头。博伊尔斯则赞不绝口地摸着那些鹿皮。

彭尼说:“我本想拿这些皮换些现金的。但你要是能把那匹黑羊驼呢换点给我,也没问题。”

博伊尔斯有些勉强地说:“要是别人,我可不换。但你已经是我这儿的老主顾了,那好吧。”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裁好包起来。”

博伊尔斯苦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在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吧。”

店里顿时响起了剪刀裁剪羊驼呢的“喀嚓”声。

“再给我一些配这料子的丝线和玻璃扣。”

“我们这笔交易可不包括那些。”

“我另外付钱。帮我把羊驼呢装进盒子吧,今天傍晚似乎要下雨。”

博伊尔斯好脾气地说:“瞧,你都把我哄得团团转了,那就赶紧告诉我,上哪儿才能猎到一只圣诞晚餐用的野火鸡?”

“我只能告诉你我打算去哪儿猎火鸡。现在的火鸡真是太少了,那场瘟疫让它们损失惨重。不过,你要是在‘七英里支流’那过河,也就是长着两三棵高大雪松的柏树沼泽那儿,你知道的吧?就从那儿过河——”

男人间的谈话终于开始。乔迪坐在一只饼干箱上,听得津津有味。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于是,博伊尔斯从柜台后走出来,替自己和彭尼从大炉子后拉过一把直背椅和一张老牛皮摇椅。两人掏出烟斗,彭尼挑出一撮自己的烟草,替博伊尔斯装上。

“自家种的烟草就是好啊,”博伊尔斯说,“这个春天你给我种一片,我出的价一定不会比任何人低。好了,继续说,从西南面过去?”

乔迪嚼着甘草棒棒糖。他嘴里满是香甜浓郁的黑色糖汁,心头的另一种渴望却被他们的谈话填得满满的。这种感觉跟味觉上的满足不同,几乎永远都不嫌多。彭尼讲述了林中的洪水。博伊尔斯插嘴说,大河沿岸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但雨水一落下来,大多都立刻被河水带走了。岸边也发过一次洪水,伊泽·奥泽尔的棚屋在风中左摇右摆了一阵,终于还是塌了。

“他现在住在赫托婆婆家,”博伊尔斯说,“开心得跟新木头里的松蛀虫一样。”

彭尼讲了猎狼和猎熊的经历,还说了福里斯特们忘记提的响尾蛇事件。乔迪仿佛又过了一次夏天。听彭尼讲述那些事,感觉甚至比亲身经历还精彩。博伊尔斯也听入了迷,身子前倾,连烟都忘了抽。一位顾客走进店来,他才极不情愿地起身离开火炉。

彭尼说:“孩子,你妈都走了两小时啦。你最好赶紧去婆婆家,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到。”

棒棒糖早已吃完。眼看着就要到中午,他都快饿死了。

“我们会在婆婆家吃午饭吗?”

“嗯,当然啊。我们要是不受欢迎,你妈早该回来了。好了,快去。那前半截鹿肉,你也亲自带给她吧。”

于是,他带着满脑子彭尼的精彩故事,晕晕乎乎地出发了。

婆婆整洁的庭院经过洪水的肆虐,还在恢复当中。河水从那里冲上岸,冲毁了她的秋季花圃。院子里还到处都是平时不常见的残骸。再次种下的植物虽然已经茁壮成长,但除了屋子近旁的几丛灌木,其他的都还没开花。靛青花已经结出小小的黑色果实,一个个弯得犹如镰刀的刀片。婆婆正跟他妈坐在屋里。一踏上门廊,他就听见了她们的声音。他朝窗里望去,便看见炉子里跳动的火苗。婆婆也看见了他,连忙到门口来迎接。

她的拥抱虽然亲切,却少了某种热情。要是没有妈妈,两个巴克斯特家的男人受到的欢迎,可要比这热情得多。屋里到处都看不见盛满曲奇饼的盘子。但厨房还是传出食物的香味,否则,他几乎都要忍不住失望了。赫托婆婆又坐了下来,耐着性子跟他妈妈聊天。妈妈的表现也没好到哪儿去,一直都挑剔地盯着婆婆那条镶有绉边的白围裙。

她说:“无论在哪儿,上午我都喜欢穿得朴素些。”

赫托婆婆尖刻地说:“即便断了气,我身上也得穿带绉边的衣服。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穿得漂漂亮亮。”

“我从小受的教育认为,为取悦男人而穿衣是很不体面的。不过,世上总有些像我们这般朴素的人反而受穷。我们估计到了天堂,才能穿上带绉边的衣服吧。”

赫托婆婆把摇椅摇得“哗哗”直响。

“现在,我还不想上天堂了呢。”她大声宣布道。

巴克斯特妈妈说:“我想,那也没什么危险。”

婆婆猛地闭上了那双黑眼睛。

“婆婆,你为什么不想上天堂?”乔迪问。

“一方面是因为受不了某些人。”

巴克斯特妈妈权当没听见这句话。

“另一方面是因为音乐。他们说,那儿除了竖琴,就没有别的乐器了。可我只喜欢长笛、低音提琴和八度竖琴的合奏曲。除非你们中间能有个牧师保证那儿有这三样东西,否则我一定谢绝上天堂。”

巴克斯特妈妈的脸上已经阴云密布。

“还有就是食物。即便上帝,也会喜欢面前烤肉的味道吧。但牧师们说,天堂里那些家伙只靠牛奶和蜂蜜为生。我讨厌牛奶和蜂蜜,它们简直难以消化。”她得意地抚平围裙,“我想,天堂只是那些在地上无法称心如意的人瞎编出来的。一个女人想要的一切我都有了。或者,这就是我对天堂不感兴趣的原因吧。”

巴克斯特妈妈说:“我想,或许还该加上奥利弗跟那个黄毛丫头私奔的事。”

婆婆的摇椅摇得更快了,几乎要在地上敲出一首曲子来。

“奥利弗英俊挺拔,向来都有女人心甘情愿地跟着他。现在,就拿吐温克来说吧,她也不该受到指责。她这辈子从没得到过什么好东西,接着,奥利弗竟异想天开地想要她。所以,她干吗不跟他走?何况,那可怜的孩子还是个孤儿。”她抖了抖围裙上的花边,“一个孤儿,也只有任凭你们这些基督徒摆布了。”

乔迪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婆婆屋里的那种舒适之感,突然变成一股寒意,仿佛门窗都大开着一般。他觉得,这些应该更多都是女人间的事。女人只有在烹调美味时才可爱,其他时候,她们除了惹麻烦,什么也不会。门廊外响起彭尼的脚步声。乔迪顿时松了口气,爸爸或许能让她们和解。彭尼走进屋,他搓着手,也围到燃烧的火焰前。

他说:“世上我最爱的两个女人都围在炉火前等我,这难道不好吗?”

婆婆说:“埃兹拉,要是这两个女人也互相喜爱,那才叫好,才会一切顺遂。”

“我知道你俩合不来,”他说,“你们想知道原因吗?婆婆,因为我跟奥赖住在一起,所以你嫉妒了。奥赖,你没婆婆美丽,所以你也嫉妒。现在,一个女人要想变得美丽——我不说漂亮——是得花上点时间的。或许,再过上几年,奥赖也会美丽起来。”

在他好脾气的影响下,任何争吵也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两个女人都克制住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彭尼说:“我很想知道,巴克斯特们是已经受邀品尝这地里出产的美味,还是只能转身回家啃冷玉米饼?”

“要知道,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都欢迎你们来。而且,真的很感谢你们带来的鹿肉。奥利弗要是也在这儿跟我们一起吃就好了。”

“有他的消息吗?他出海前都不来探望我们一下,我们可真伤心。”

“挨了那顿打后,他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接着,他便听说波士顿有艘船想请他做大副。”

“佛罗里达估计也有位姑娘,想跟他配成对儿吧?”

众人都笑了,乔迪因为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婆婆的家又温暖起来。

她说:“午饭好了。你们这些林中居民要是不放开了吃,我可要伤心的哦!”

午餐并没有彭尼和乔迪单独来时那般丰盛。但每盘菜里的装饰,却让巴克斯特妈妈觉得它们都很美味。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巴克斯特妈妈说:“我们已经决定要到镇上过圣诞节。去年没能成行,因为我们觉得不能两手空空地来。你说,我要是带上一个水果蛋糕和一些糖果,应该会受到欢迎了吧?”

“那再好不过了。你们都留在我这儿过夜,咱们一起过圣诞节怎么样?”

彭尼说:“那太好了。肉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就算是自己孵,我也会弄只火鸡来的!”

巴克斯特妈妈说:“那奶牛、狗和鸡怎么办?无论是不是圣诞节,我们也不能全都走了,扔下它们不管啊。”

“我们可以给狗和鸡留下足够的吃食。它们不会一天就饿死的。我有办法了!特丽克西就快生小牛,我们就把它的奶留给小牛喝吧。”

“然后把小牛留给该死的熊或豹吗?”

“我可以在谷仓里再建一道畜栏,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它们的主意了。现在,你要是想待在家抵御那些野兽,那就去吧。我反正要来过圣诞节。”

“还有我。”乔迪说。

巴克斯特妈妈对婆婆说:“你瞧,对上他俩,我就跟一只碰上一对野猫的兔子一样。”

彭尼说:“我倒觉得,一直以来,乔迪和我才是两只兔子,对上了你这只野猫!”

“但你们也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啊。”她边说,边忍不住笑了。

最后,大家一致商定:先过来接婆婆一起参加圣诞活动,当天晚上就住她家,第二天也跟她一起过。乔迪高兴极了。接着,小旗仿佛晴空的一片乌云,涌上他的心头。

他突然放声大喊:“我不能来了。我得待在家里。”

彭尼说:“怎么了,你在担心什么啊,孩子?”

巴克斯特妈妈转向赫托婆婆。

“又是他那只折磨人的小鹿。一刻见不着,他都受不了。我从不知道小孩还能对一只畜生如此狂热。他宁愿自己饿肚皮,也要喂它吃东西。他跟它睡在一起,还像对待人一样,跟它说话。得了吧,我听见你在棚屋外跟它说话了!他脑子里肯定没想别的,全是那只麻烦的小鹿!”

彭尼温柔地说:“奥赖,别让孩子觉得他像得了天花似的。”

婆婆说:“那干吗不把它也带上呢?”

乔迪高兴得一把搂住了她。

“婆婆,你一定会喜欢小旗的。它可聪明了,你可以像训练狗一样训练它。”

“我当然会喜欢它的。它能跟‘绒毛’合得来吗?”

“它喜欢狗,还经常跟它们玩。狗儿们出去狩猎时,它还会从另一条路溜出去,跟它们会合呢!它跟狗一样喜欢猎熊。”

乔迪滔滔不绝地夸着小鹿,彭尼笑着打断了他。

“你要是把什么都说了,婆婆还怎么自己发现小旗的好呢?到时候,她就只能找到小旗的缺点了。”

“可它没有缺点啊。”他激动地说。

“是啊,只会跳上桌打翻猪油罐,撞倒红薯堆,还有比十个小孩更能闯祸!”巴克斯特妈妈说。

她走进花园去看花。彭尼将婆婆拉到一边。

“我很担心奥利弗,”他说,“是那些凶恶的大汉还没等他准备好,就把他赶走了,对吗?”

“赶走他的是我。我讨厌他老是想方设法地溜出去见那姑娘。我对他说:‘奥利弗,你既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也不能带来半点安慰,你还是回海上去更好。’他说:‘我估计也没法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大海才是我该待的地方。’但我从没料到,那姑娘会追着他一起走掉。”

“莱姆·福里斯特非常生气,这事你知道吧?他要是喝醉酒后闯到这里,记住,大发雷霆的他可不是人。到时候,你一定要竭尽所能,让他平静下来。”

“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安慰那个魔鬼。你是很了解我的,难道不知道我是鲸鱼骨加地狱之火做成的?”

“你这身鲸鱼骨就没变得柔软一点儿?”

“有啊,但地狱之火依然灼热。”

“我相信你能平息大部分男人的怒火,但莱姆不同。”

乔迪听得全神贯注。此时,他又选择站在婆婆这边了,奥利弗似乎也再次鲜活起来。然而,发现她也对奥利弗失去耐心,乔迪觉得非常满意。要是再见到奥利弗,他一定要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他会原谅他,却永远也不会原谅吐温克。

巴克斯特一家收拾起篮子、袋子和买好的东西。乔迪拼命猜到底哪个袋子里装着给他的圣诞惊喜,但所有袋子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他不禁沮丧地想,妈妈或许真的只是让他去看看恺撒有没有挣脱缰绳,压根没给他买什么东西。回家路上,他一直不断地向她打听这事。

“你最好还是问那车轮去吧。”她说。

她的闪烁其词反而让他确定,她一定给他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