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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时候他们看不到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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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总跟着他们,变形的能力开始显现出重要性。他们有时候步行,有时候把双脚变成雪橇的形状,在较为平坦的雪地上滑行,有时候则变成一把把锐利的刀子把自己扎进地上的冰霜中来抵抗暴风的袭击。冰陆的风非常强劲,这些沉甸甸的冷空气从高原上稳稳地飘过来,随着地势的陡降形成猛烈的大风。有时候天空突然变得阴沉昏暗,接着刮起一阵足以将他们全部掀飞的风雪,他们只好降低重心,用“刀脚”牢牢地抓住脚下的冰雪。就在这里,他们在风雪的侵袭下,在严峻的事实面前,开始充分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把自己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上校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身上有着相当可观的潜力等待开发。

 

他们来的很是时候,冰陆的夏天已经开始了。虽然经过这一路由低纬到高纬的旅途中的变化,上校和他指挥官们已经推测出极地的昼夜情况,但是当亲自体会了太阳整日不落的极昼时,他们还是感到一种可以认为由满足和和谐产生的叫做高兴的情绪。太阳就在地平线上不断地绕着圈子,在天幕中画出一道北高南低的倾斜的椭圆轨迹。日照量显然很低,不过,持续不断的能量补充多少弥补了这一缺憾。走在这没有硝烟没有污浊没有欲望甚至没有痛苦的洁白纯净的世界里,影子就在脚下按逆时针方向不断变幻位置。他们终于暂时摆脱了黑夜,可以日夜行军,可以体现他们那机械般的执着和不知疲惫的优势,在这片无人能够生存的白色荒原里孤独地、坚定不移地前进。

 

但这里并非死寂,他们看到了许多生命。根据简单的命名法,他们管它们叫雪鸟、雪燕、雪鹅、雪豹、雪狐……看见散落四处的尸骨和残骸,上校才明白,即使到了世界的尽头,也一样存在着无情的杀戮。

 

不过这些冰陆上的土著居民,依旧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王国里,对这些闯入者表示了充分的冷漠,只有那些胖乎乎懒洋洋的雪豹会偶尔赏脸,抬头忘他们一眼,接着就趴在冰上,不再看他们。这一群不速之客,没有引起丝毫的恐慌,似乎他们只是一群无声的鬼影,而它们则对虚幻的事物视而不见。

 

天气异常寒冷,变化无常。有几次,铺天盖地的大雾突然袭来,空气中充满了无数细小的冰晶,像千万个小镜子将光线散射开来,和地上的冰雪反射的阳光混在一起,于是四周弥漫着一片雾蒙蒙的白色,天地之间浑然一体,他们如入云雾之中,分不清哪里才是地面。在这片乳白色的包围中,上校冷静地命令所有人停在原地。大雾有时候可以持续几十个小时,大家握着身边人的手,安静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就是在这无声地等待的时间里,上校意识到自己开始用“一团牛奶”来试着进行比喻了。

 

他们坚定不移地朝着极点前进,沿途却不忘勘查着那些在冰的裂缝纵横交错的地方形成的在斜阳照射下里面如水晶宫般光彩夺目的洞穴,不忘巡视那些冰下河流侵蚀而成的从洞口看去光线由明变暗的地下长廊,他们甚至检查了一座矗立天际冒着巨大烟柱的火山,但是依然没有找到好像地狱之门的入口,于是他们没有留恋那奇丽的景色,继续奔赴极点。

 

气温变得更低,这对他们很不利。地上的雪变成了坚硬的冰蹅,粘着他们的身体,因此要费很多能量迈出每一步。过低的温度使他们的身体变得僵硬,为了保持头脑的清醒,不得不耗费一定的能量来暖身子。现在他们不能进行复杂的运算,只能机械地向着极点缓慢地前进。

 

开始有人掉队了。个人能力的差异显露出来,某些人的能量用的比别人更快,于是队伍不得不停下来,迎着风筑起雪墙,抵挡着肆虐的风雪,然后静静地等着太阳为他们补充能量。还有更糟的事:有人掉进了冰盖的裂缝中,没有等他来得及做出反应,受到震动的裂缝很快合拢,尽管他迅速地化为液体,努力沿着缝隙向上攀延,但是由于能量耗尽,最后停了下来。上校果断地命令几个能量富足的人立刻化为液体延着缝隙与他汇合,这样才好歹把他救上来,部队不得不全军修整了一天。

 

而时间在流逝。夏至已经过去了,上校预料到,在不远的将来,会有一段长长的黑夜笼罩大地,他们必须尽快到达极点。不过即使是这样严峻的时候,上校还是注意到,在风速已经显著减小的高原腹地,晴天的时候空中徐徐飘落着细小而明亮的冰晶,像钻石一样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每当这时候,上校总是一边望着漫天的钻石雨,一边想着什么叫作美。

 

一件意外:冬天来的比他们预料的更早。路上的勘查和修整耽搁了时间,夜晚开始降临了。他们又看到了那漆黑的夜。起初只是一会儿,接着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他们在风雪寒霜的重重包围下,前进的速度变得更慢。黑夜降临的时候,部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白天补充的能量显然已经入不敷出了,上校意识到,有些人已经不可能走到极点了。事实上,从黑夜来临的那一刻起,队伍就难以再维持严整的队形。他们像一群在长跑中力气渐渐耗尽的人,彼此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开,不再有方阵,而是排成了一条线。后面的人越走越慢,然后在某一个时刻,能量完全耗尽,于是嘎然而止,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好像一座石雕,风雪围绕着这个凝固的幽灵,迅速将他冷却,一层一层地包裹住,然后扑通一声,吹倒在地上,不能再起来。

 

没有人能帮助别人了,每个人都无法维持自己的需要,只是无怨无悔地继续跋涉。开始的时候队伍越拉越长,接着后面的人一个个倒下去,队伍又开始收缩。走在最前面的是上校,他早就想到一个问题:作为部队的最高指挥官,为了确保每个人都真正完成了死的任务,他不得不保证自己最后一个死去,因此他拥有最多的能量,缓慢地走在队伍最前列,朝着那个世界的尽头,一步,一步。

 

就是在那些残酷的夜晚,上校第一次见到了天上那种绚丽夺目的极光。在晴朗无云的夜里,天边会出现那如同烟火般美丽的光,有时候是白色和蓝绿色的斜挂在天际,呈现放射状,有时候七彩的光带,飘飘忽忽地从天空的一端贯穿到另一端。光的强度并不高,对他们来说基本没有什么帮助,但是当那黑色的天幕中出现这样瑰丽的巨大光环时,整个冰原大地都被照亮,上校停下脚步,听见劈劈啪啪的声音,抬头仰望着天上那缤纷的色彩,注视了很久很久。

 

太阳不再升起,黑夜完全笼罩了大地。在快要到达极点的时候,上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被风声掩盖了,上校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一路坚持跟着他的最后一位副官,如今只剩他一人,在这片前所未见的黑夜和不曾被人体会过的寒冷中艰难地迈进。每一步都很吃力,上校知道自己的体能快要耗尽了,但他仍然执着地挪动着身体。不曾体验过的低温,让他全身僵硬,思维开始变得迟钝,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命令,告诉他要前进,不停地前进,即使耗尽能量,即使到了……对了,即使到了死,人们通常是这么说的。难道说,这样就可以算是死去了嘛?上校忽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死亡,但是他无法清楚地思辨,双脚仍旧机械的迈着沉重的步子。

 

终于,极点到了。

 

现在他站在了整个星球的端点上,周围仍旧是莽莽冰雪,没有什么地狱的入口,更没有天堂,只有无法想象的冰冷。就在此刻,在这无尽黑暗的宇宙中,星球还在绕着自己的轴旋转,整个世界都跟着一起旋转,这转动从这个世界诞生之日就开始,不曾停歇,可如今他虽然精疲力竭,毫不动摇地站在这里,不再跟着万事万物转动,避开了那持续了亿万年的眩晕。

 

又一阵暴风雪袭来,上校知道自己没有力气了。他没时间思考这样是否算是死亡,只是把脚变成两把刀,用最后一点能量把自己植入这坚硬的冰盖上,然后抬起头,仰望夜空。

 

上校在寻找,他想在合上双眼之前再看看一看那炫目的极光,他没有看到。只有风雪向他袭来,围绕着他飞舞,给他涂上一层又一层冰的铠甲。他合上眼,然后像一座冰碑一样矗立在这无尽的黑夜里。

 

part ⅱ

 

a

 

国王并不相信巫师的话,但他仍然喜欢让他们为自己表演那一套玄妙的把戏。西风渐起的时候,夕阳又一次落向山的另一边,同时把一抹柔和的光辉投向宫殿那花岗岩铺成的地面,映红了墙壁上那些金壁辉煌的图画。这时候,国王把那些长得永远都没法读完的奏折推向一边,看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巫师在一个透明的水晶球前面伸开双臂。国王好奇地盯着那个开始变幻莫测的水晶球,于是他看见了自己的祖先是如何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王国,看到他们如何一步步地向外扩张边界,看到自己怎样继承了王朝的使命,给一个个城池点燃战火。国王看到了过去的一切,但是没有看到那些不死者。

 

巫师说,一切虚幻的东西都不能看见。

 

以后的图案变得诡异,国王只能看到一堆浓艳的色彩和线条彼此纠缠,好像许多不同颜色的染料在一起融合。这是只有巫师才能解读的未来之事。

 

国王用询问的目光打量着巫师,然而对方并没有开口。国王知道巫师不敢说出他看到的东西。

 

不用巫师的预言,国王也知道,从没有一个帝国能够长存。王国越庞大,需要支撑它存在结构就越复杂,在这错综复杂如谜团一般的结构中,总有些零件会彼此冲撞,互相损耗。那些不断孳生着的霉菌,也会悄悄地腐化这庞大身躯的肌体。正如任何一项伟大的事业总是难免毁于自己巨大的光荣,总有一天帝国沉重的身躯也会把自己压跨。

 

“我只想知道它是如何灭亡的。”国王终究无法抵抗自己的好奇。

 

“陛下,”巫师闪烁其辞地回答:“事物常常毁于缔造它的人。”

 

当没有什么东西剩下来可以给他征服的时候,国王开始以一种玩游戏的心情治理着整个王国。让所有阳光能够照到的土地上结出丰硕的果实,让一排排仓库装满粮食,让每一处有人居住的地方都歌颂他的名字,这些想法偶尔也会激起他当年金戈铁马征讨四方时的激情。但是激情从来不能持久,国王有时候也会自问,为何要给自己找来这样的不幸和烦恼?本来,也许这项伟业永远都不可能完成,他将永远走在不断征服的路上,感受辉煌和胜利的喜悦,但是,两个神秘的人结束了这一切。他们宣称自己可以帮助国王完成使命,一个为他制造了那些不可思议的战士,那群不死者很快让战争变得无味。另一个,用他的智慧帮助国王处理疆土上每一件重要的事。如今,前者已经死了,后者则依旧每天向他汇报着帝国情况,偶尔还陪他下下象棋。

 

宰相走进来的时候,看见国王正伏在案上沉思,时间已经开始为这位英名永垂的君王染了一丝白发。宰相欠身:“陛下,他们回来了。”

 

国王依旧摆弄着手里那颗用象牙雕成的棋子,头也不抬地说:“这么多年,还没死掉吗?”

 

“确实如此。”

 

“我听说,他们四处寻找地狱,甚至到了一片未知的大陆?”国王拿着棋子,在棋盘上轻轻地敲着。

 

“人民都在谈论这件事。”

 

“不错,”国王终于抬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呵,他们为我的臣民们上演了一出喜剧。那就让我们继续看下去吧。”

 

“恕我直言,”宰相低着头,因此国王没有看到他皱着的眉头:“他们还是有价值的。您大可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构成任何威胁。”

 

国王没有开口。

 

“一个只知道服从的东西,根本算不上是个人。”宰相还想做出保证。

 

国王一摆手:“不,让他们继续吧。”

 

b 第 二 定律

 

“当你的伙伴有难时应该去帮忙。”

 

——不死者第二定律

 

收益颇多。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行军中,我们一直遵守着第二定律,互相关照。在允许并且有实际效果的情况下,我们从未丢下任何一位伙伴。极地之行给了我们许多启示,我们觉得,相互扶助并不是简单地遵守命令,我想人们会称之为友爱。我们以前觉得第二定律是一条“良性”的法则,而如今我允许自己使用如下说法:这是一条好的法则。

 

这一路,我们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见的险恶,确认了自己身体的极为优良的性能。即使在那片茫茫冰陆,在那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长久地沉睡在那充满了威胁和敌意的黑夜中,我们仍然毫无畏惧地等待着。当漫长的极夜终于过去,太阳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又苏醒了。在约定的地方,每个人都安全地返回。原来那一切,不过是暂停,我们永远有机会“复活”,显然这不能叫做死亡。

 

本来我们还计划着向海底进军,这不难,只要从沙滩上出发,沿着大陆架一路走下去,就能到达连阳光也无法穿越的幽深的海底,那将是另一片神秘的世界,永远也见不到阳光,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如今我们已经放弃这一计划:那里也只有沉睡而已,没有死亡。

 

事实上,我们越是寻找死亡,结果就越证明了闭合定律的稳定。我们在整个星球漫步,愈来愈清楚地发现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异常的现象。这个道理是被普遍认可的:任何生命,都不能永存于世,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必定等待死亡的结局。然而我们这一群“人”,我们存在,但我们却不能死去。有些人类的哲学家,他们相信宇宙中存在着一种超乎其他一切的永恒的精神,或者说一种意志。那么,父亲创造我们的根据——闭合定律,是否就是这种宇宙精神呢?我们不知道。只是,我们也许要和天地一起永存,直到太阳也灭亡那一刻。

 

因此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凡是活着的都要死,那么,我们究竟是不是活着的东西呢?

 

尚无答案,但是大量的事实使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以前走错了方向。既然只有对活着的东西才能谈论到死亡,那么我们就应该返回头,到活着的人中间去。

 

要想找到死,必须先找到生。

 

——《上校日志》

 

c 在 生 存 那 边

 

“如果他们说你们去死吧,我们就得去死;如果他们说你们活下去,我们就得活下去。”

 

——伯特兰·罗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