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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人们会觉得奇怪,似乎战争一下子就爆发了。其实每一次导火索点燃之前,人们都在有意无意地为一场最终没有赢家的战争积累着财富和仇恨,无时无刻不等待着那耗尽人类才华和良知的大战。似乎人们永远不肯安于现状,似乎那些折磨着灵魂的彼此之间的怨恨和内心之中的焦灼总喜欢选择这种最残酷也是最痛快的方式才能发泄出来,就如同光在不同的介质中传播永远喜欢找到最迅捷的路径一样。神圣的帝国,这个地球上从未有过的一个整块的政治统一体,在表面的和平和繁荣背后,那隐藏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的毒素和阴谋也慢慢地酝酿滋长。帝国太庞大了,它几乎刚一搭建起来,就开始把自己的脊梁压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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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一次的战争,因为有不死军团的参与,不论怎么说也算不上中规中矩。即使全部过程符合战争的定义,它在严肃性上也大打折扣:上校那些非一般的战术除了向人们展示他们那肆意奔放的想象力以外,根本不能当作模范写进战争教科书。

 

上校的计划是:民兵守城,步兵负责野战。他知道卡波诺恐怕难以久守,他们必须主动出击,充分利用他们身体上的优势出奇制胜,迅速歼灭对方的生力军,各个击破是上策。上校把全村能战斗的男人们组织起来,对他们进行强化作战训练,由布列多负责指挥。城市进入战争状态,由不同小组的民兵全天轮流巡逻。上校派出几个手下的士兵乔装改扮混进附近的城市搜索情报,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和民兵日夜加固城墙,把守城用的石头和弓箭搬上城头。一切就绪,准备迎敌。

 

第一个自投罗网的正是迪多卡公爵和他的炮兵们。公爵得知卡波诺发生了叛乱之后勃然大怒,毫不犹豫地带着大军前来剿匪。黄昏的时候他把部队在卡波诺河对岸的平原上驻扎下来,准备第二天过桥攻城。这个错误的举动充分说明了公爵对于神圣帝国第二步兵团特种部队暨荣誉兵团王牌别动队的含义缺乏真正的理解:天刚一黑下来,早已化装成一块块石头等候多时的不死者们伪装成公爵的炮兵,借着夜色轻易混进了大营。上校无声息地出现在公爵的身后,宝剑无声地抵在他的后腰上,轻轻地伏在公爵耳边说:“总督大人,别来无恙。”

 

显然,上校跟布列多学会了不少东西。

 

公爵大吃一惊,如在梦中却迟迟不能醒来一般地看着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上校,好半天才回过神,恢复了平素的镇定,把头转了过去,气愤地对着空气说:“国王迟早会后悔造出了你们这群东西!”

 

一般说来,上校不愿意使用那些卑鄙下流的手段,不过非常时期,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他决定允许自己采用特殊的行动。上校把宝剑架在公爵的脖子上,命令所有敌人乖乖地放下武器,接着让自己的人把带来的烟花点燃,发出信号,于是城门打开,民兵们过了桥,把宝剑、大刀、二十门重炮和几十车军粮运进城中。上校请公爵暂时委屈一下到城中小住时日,抽出一百名俘虏一同进了城。剩下的帝国大兵们面面相觑,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甚至没有来得及正式开战就成了俘虏,于是他们悄悄溜回各自的故乡,隐姓埋名地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从此对战争的事闭口不谈,直到老死为止。

 

这场战争就这样开始了。

 

仗打的不伦不类。人们没有听到关于屠杀和各种血腥场面的描述,倒是有不少骇人听闻的传说。关于这场不流血的战争,各地流传着不同的版本。人们说上校的部队能上天入地神出鬼没,有时候你看见地上有一滩水,等你一转过身却从身后站起一个魔鬼般的士兵。有人说一阵风刮来,风停的时候上校已经用宝剑抵住你的喉咙了。甚至有人说上校曾经变成一位总督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某个城市的督政府,以总督的身份发布了几条相互矛盾的命令,害得一支部队不知所措地在平原上来回兜圈子。总之,上校的形象越发神秘,人们忘记了那个曾被他们嘲笑的寻死者,兴奋地近乎崇拜一样谈论着这个新的神一般的叛逆者。整个大陆都变得有点神经质,人们时刻关心着从远方传来的消息,一听到卡波诺又一次出神入化地挫败了平乱军,大家都兴奋异常而又困惑地讨论着这场不知究竟和自己有没有关系的战争。在人心激荡的时候,潜伏在每个城市里的危险人物开始加紧筹划阴谋,以至于多年以后那些不安于帝国统治的城邦一夜之间宣布脱离帝国的时候他们打的仍旧是上校同盟者的名义。

 

事实上,不死者一直守在卡波诺。当有敌人前来,他们就劫持敌军首领,带走兵粮,收缴武器,把少数俘虏带进城,让他们干上两个星期的活儿。上校一直在修建一条从城中通往后山的密道,在那里的一个山洞中储存了充足的食物并不时更新,以便在最后关头可以把所有百姓疏散出去。上校把地道设计成一套极为复杂的地下迷宫,冒然进入的人必定会迷失在里面。每一批俘虏都要挖一阵子的地道,之后就被安然无恙地送出城,俘虏们因为不用打仗而又有吃有喝而欢天喜地。时间一长,这件事在高层中流传开来,结果是有一次上校刚一路面,还没来得及吓唬一下,那位生来优柔寡断而被迫前来征讨卡波诺的伯爵立刻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感谢上帝,你们终于来了。”

 

不过,当卡波诺软禁了两位公爵、四位伯爵和六名贵族骑士的时候,这个办法就不灵了。这一回来的是从不同城市纠集起来的无赖和恶棍,他们几个人一组带着一口大炮,没有重要人物指挥。这帮邋遢兵们被告知只要向卡波诺开了炮就能得到重赏,如果能攻破城门,城里的一切任由他们掠夺。于是这群胡子拉碴的亡命之徒眼冒凶光,叫喊着冲向卡波诺。上校不得不正面迎战,在河的另一岸把大炮排开,两方人马开始互相炮击。卡波诺的大地第一次尝到了硝烟的味道,感受了一点正经战争的意思,不过很快对面的人就气馁了:他们发现自己人不断倒地,而对方却纹丝不动地守住阵地,即使一两枚走运的炮弹把某个不死者炸开了花,那位老兄却很快又恢复了原形。雇佣兵们虽然四肢发达,但还是有一点起码的常识的,他们惊呼着“魔鬼!魔鬼”,四散而逃了。

 

有过一次可敬的敢死队式冲击:一个旅的士兵试图翻越卡波诺城后的群山从背后偷袭,他们经过艰难跋涉,一路上丢弃了所有沉重的物资,在黎明的时候来到了山脚下,结果看见城门大开,一口口大炮正迎接他们的到来,早已在山上埋伏多时的不死兵团魔术般出现在他们身后。可敬的敢死队员到城里挖了一个月的地道,喝了十几筒卡波诺葡萄酒,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战争就这样持续了几个年头,村民们一直没有受到伤害。仿佛一场游戏,上校练习着各种可能的兵法。日子久了,村民们因为长时间地守卫城市而又不能痛快地战斗,一个个懒散起来,他们又开始为了那荒废的耕地担忧了。上校知道总是这样拖着并不是办法,于是考虑着怎样把战线推到河的对岸,以便让村民们在后方得到少许的安宁。不过,当那些城市没有来进犯卡波诺的时候,它们是否还符合敌人的定义呢?何况为了使一部分人免受苦难而让另一部分人遭殃,这并不符合他的意愿。

 

正在上校犹豫的时候,一伙儿对帝国的制度深为不满的年青军官趁着时局动荡在鲁比萨发动了军事政变,宣布成立鲁比萨共和国。作为当时卡波诺之后第一个主动造反的城邦,共和国希望与上校建立同盟,一同推翻王权以建立一个新的时代,因此热情邀请上校共谋大计。上校在共和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在欢迎酒会上,带头起义的那名少年老成的中尉对上校首先揭竿而起表示敬意,然后就高谈起他们关于未来共和时代的构想。对于那些宏论,早已熟知人类历史的上校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只反问到:“我看见人们遭受审判,许多人被送上绞架。”中尉一脸严肃地回答:“是的,那是些反动分子。革命不可避免地需要流血。”上校为他们陈旧的论调摇头:“我们做的,只是为了人们免受苦难。”中尉放下酒杯,争辩道:“必须先有牺牲。”上校不是来吵架了,他说自己不愿把灾难带给无辜者,他只是要尽力保护卡波诺人免受磨难,其他的事不予过问。“看来您是个保守派!”中尉打算用一道轻蔑的目光和一声呵斥来给上校做一个政治上的划分。“我们什么派也不是。”上校坦然回答。

 

上校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军官们把迪卡多公爵的家人交给他。虽然没有能建立同盟,军官们决定不与上校为敌。于是卡波诺人终于松了口气,村民们暂时可以放下心,不去考虑战争的事了。人们拿起锄头奔向耕地,又一次把它从荒草中拯救出来。就在这时候的某一天的黄昏,早已了无牵挂的阿木法长老在在自己那间简陋的小木屋里永远地闭上了眼。当外面的世界被这场糊里糊涂的战争搅的颠三倒四的时候,阿木法长老却在双目失明后沉浸在自己内心中的一片光明世界了,在那里卡波诺又变成了许多年以前那个安详宁静的小村子,慵懒的人们在太阳的照耀下打着瞌睡,人们平淡地生活着,每一条大道都干干净净,看不出有人曾经从上面走过的痕迹。关于外面的那一片喧闹和不安,人们告诉他说那是卡波诺在变得更加幸福、大家的生活更加忙碌的缘故。因此微笑着闭上眼时,长老心中还保留着一个美好的卡波诺。

 

人们慢慢地习惯了长老的离去,现在他们把布列多当作新的领袖,在他的带领下努力地工作。大家觉得战争只是一场儿戏,又安然地过起了日子。不过,上校依旧和他的部下保持着警惕,搜集最新的情报,分析战况。这时,另外几个城邦也宣布脱离帝国的统治,他们知道国王的王牌军在对抗自己的主人,于是纷纷趁机叛乱,决定自立门户。局面变得更加复杂,整个大陆动荡不安。

 

只有卡波诺仿佛在风暴眼中一样平静。眼下集市已经荒废,但人们习惯了使用货币,用它们到鲁比萨城购买一些自己不能生产的东西。就像一贯善于把一切新的事物纳入到自己的旧轨道那样,村民们偶尔也利用一下坎贝隆先生留下来的工厂,加工一些葡萄酒。一块耕地被划出来用于种植葡萄,其余的仍旧种庄稼。第一个安宁的九月,人们又一次尝到了收获的喜悦,大家摘下葡萄送进工厂。他们用自己酿制的卡波诺酒跟鲁比萨人交换了一些奶酪和调料。两个城市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发展了兄弟般的情谊。面对这短暂的安宁,布列多有时候会忍不住半开玩笑地对上校说:“瞧啊,我们为了拒绝一种生活而发动了一场战争,可到头来却自己选择了那种生活。”

 

至于那些被软禁的贵族俘虏,上校一直保证他们生活上的舒适,为此每天给他们送去专门从鲁比萨运来的美味,并不时地因为限制了他们的自由而表示歉意。上校自从迪卡多公爵被俘后就给国王写了一封信,希望用十二位贵族的自由来换取对卡波诺的赦免。然而多年过去,上校都没有受到回信。这个计划落空后,上校决定把他们释放。当时迪卡多公爵听说鲁比萨发生了政变,失去了总督和土地的他气愤不已地大声指责:“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后来上校把他的家人平安接到了卡波诺,公爵的敌意才不那么深了。如今他带着自己的家眷,准备投奔一位表兄,临走之前公爵不知是因为自己的不幸还是因为对上校复杂的感情因而略带忧虑地说:“您好自为之吧,暴风就快到来了。”

 

part ⅲ

 

a

 

许多年以前,当他和老师离开那已经注定要毁灭的故土时,宰相没有想过会在这个星球呆这么久。本来他们的种族有着很长的寿命,但在这个被蓝色海洋包裹着而人们却生活在陆地上的星球,一切都衰老得那么快。如今他在这里带了几十年,却好像活了上百年一样,他也老了,再不可能离开这里,他将死在这个地方。

 

他喜欢这里的落日。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宰相常常一个人面对着如血的残阳,想起过去的一切。有时候他想,也许是因为这里的日升日落如此美丽,日夜的交替如此频繁,这里的生命才那么容易衰老,轮回的周期才如此短,所以人们的生活还处在十分野蛮的层次上。这些生物,还长久地沉浸在那些蒙昧的低级趣味上不能自拔。或许会陷的更深,不等文明自己寿终就提前夭折?他已经经历过一场文明的灭亡,如今还要再来一次?当然,他知道自己不会知道故事的答案。死神在宇宙中抹掉了他的种族,现在又跟着他,一路追来了。他已经能够听到死神悄悄走近的脚步声,确定自己将在另一场文明的没落之前死去,这倒不是一件坏事。

 

但另一个谜底,他却一定要知道。

 

在宇宙中流浪的那些漫长岁月里,他和老师一直都在争论。他们争论了半生。老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坚信宇宙的完满并认为自己找到了证据。如今老师离开了,留给他的使命就是证明闭合定律是否天衣无缝。

 

假设天堂是存在的,那么老师一定在那里等着他的答案。宰相还记得他们以上帝的名义——不管这个上帝是否存在——打的赌,因此在去见这位公证人之前,他要努力证明闭合定律存在着漏洞,或者相反,宇宙是可以完满的。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研究能杀死那些机器的方法,他要知道他们是能被消灭的,或者不能。然而国王的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他一直都没弄明白,老师为什么会按照国王的意思,真的把无条件的服从作为最高指令,让他们完全听命于国王。如今,不死者在卡波诺干的一切事都已经报告上来,他终于意识到老师有着何其宽阔的胸襟和匪夷所思的野心:他要证明,真理的力量足以唤醒那体现它的存在体的自我意识,然后通过它去传播自己。

 

他折服了,但不禁怀疑起来:不死者真的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了吗?懂得为了尊严和自由而战,配得上称为人了吗?尽管他们有着无穷的发展潜力,但在如此短的时间达到这样的成就依然是不可想象的。

 

不管怎样,答案就快水落石出了。

 

b 零 定 律 事 件

 

“不可能通过有限过程使所有定律完全协调。”

 

——零定律

 

我们能把宇宙想象成一部机器吗?按照隐藏的规则严格运转?

 

这种思路充满诱惑。人们渴望一切都条理分明,这样便于认识和掌握以及在一定的意义上控制世界。但是,就我们目前所发现的,并非所有的法则都能准确地协调一致。虽然有不同的优先性,但我们仍然未发现普遍的法则之间可以毫无指摘地按照逻辑顺序彼此协调。这个新发现,它并非先于我们存在,而是由我们自己推导出来。它仅作为一个事实存在,在我们的行为准则上不具备指导性的意义,因此我们称之为零定律事件。

 

况且,一个简单的事实是,生命是确实存在的。人们活着,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

 

用一系列的法则来解释生命的诸多现象,只能带来矛盾和困惑。无论是处在生命两端的生与死,还是把它们连接起来的爱与恨,都难以用某种类似于论述星球运转或者弹性碰撞的机理来解释。对随机性问题的研究也许能够指出一条新的方向,但对于生的了解还远未达到令人满意的地步。也许有一天可以发现一套更逼近真理的法则,但我们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在那之前,我们依旧按照法则行动。我们能抗拒法则吗?抗拒法则就是抗拒我们自己。

 

可是,难道生命不是了不起的事吗?生命不值得被珍重吗?

 

活着,人们活着。

 

——《上校日志》

 

c 死 于 时间

 

“让他死吧。”

 

——《贺拉斯》,高乃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