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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中国窄门
既重要又看不懂的事
国庆长假期间,我读了一本书,名字叫作《历代经济变革得失》,作者是著名的财经作家吴晓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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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吴老师认识很多年了,最开始他写了企业史《大败局》,然后是中国经济史,一段一段地往前写,先是《激荡三十年》,然后是《跌荡一百年》,最后是《浩荡两千年》。所有朋友都跟他开玩笑说:“你用了这个‘荡’字,后面可没什么好词了。”正当我们等着他再捧出一本什么荡多少年的时候,他突然就捧出了这本《历代经济变革得失》。
前不久遇到吴老师,我请教说:“这么枯燥的专门史,又是古代的,有多少人会看?你为什么要写呢?”
吴老师给了我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式的回答。他说:“如果不理解中国的古代经济史,就没有办法理解现在的中国经济。”这话听着有道理,但是当时我觉得太牵强了。
中国古代是农耕社会,经济结构多简单呀!而现在是多么大的经济体量,多么复杂的博弈环境,多么复杂的经济分析工具,以及多么复杂的产业结构!这东西你非说有联系也行,但是借鉴意义并不大。
可就在我仔细拜读过这本书之后,我的认知发生了大翻转。这本书至少帮我解决了两个问题,一个微观问题,一个宏观问题。
微观问题是,为什么中国以市场为导向的改革进行了30多年,可是计划经济残留的国营企业不仅没有死掉,反而死蛇翻身,越活越健康?不仅“垂死病中惊坐起”,而且返老还童了,这是为什么?
宏观问题是,当中国经济的体量变得这么大,在GDP这个单一指标上要赶超美国已经指日可待的时候,总不能说中国崛起之后就是另一个美国或英国吧?我们总有自己文明的特质,可这个特质是什么?
这可不只是中国人关心的问题,全世界都关心我们中国到底要往哪儿走,将来的变形方向到底是什么。就像关汉卿那首小曲里说的,那颗“蒸不熟、煮不烂、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从历史中带来又一定会带去未来的那个特质是什么呢?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再回头看中国经济,会从这本书中得到一些阶段性的解答。
中国经济现在好可怕,西方人也觉得看不懂,因为它越长越大了。就像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科斯死前写的一本书得出来的结论,让我大惊失色。他说中国经济有三大特征:第一,伟大;第二,非计划;第三,意外,说白了就是看不懂。他说这是人类行为的意外后果。
美国人萨默斯曾经当过哈佛大学校长、美国财政部部长,还险些当了美联储主席。他说,如果300年后再来看21世纪最初这十几年,很多历史事件的重要性是要被颠倒过来的。冷战结束只能算是第三流事件,现在觉得很热闹,300年后一点儿都不重要,不就是两个国家竞争嘛!第二流事件是中东的伊斯兰世界和西方世界的关系。真正的第一流事件是什么?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的崛起。
在西方的主流经济学界精英看来,中国崛起、经济总量的迅速膨胀,是一件既重要又看不懂的事。
现在,我们中国的学者自己回溯到历史的源头和深处去看,什么东西导致了我们现在的经济状态,以及它未来可能的走向和各种各样的不确定因素。这就是这本书的价值。
大一统:中国文明的内核
那粒铜豌豆到底是什么?什么是中国文明到现在为止还摆脱不掉的内核呢?吴晓波老师的回答是,这个东西叫大一统。中国上上下下其实都有一个共识,就是统一是好的,分裂是坏的。
分裂为什么不可能是好的呢?历史已经证明,分裂的时候,任何善良的统治者,可能有善治的开始,但是最后一定会结出一个恶果。最典型的就是元末的张士诚,他当时控制着华东的苏、松二府,也就是如今的江苏和上海一带,他老人家轻徭薄赋、礼贤下士,治理得非常好,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最终张士诚没有获得全国性的政权,被朱元璋打败了,所以他的老百姓还是要受苦。有明一代,苏、松二府的赋税都非常重,带有一点儿惩罚的意义。张士诚的铁杆儿部下被朱元璋贬为贱籍,很多工作都不能干,只能干最下贱的事,比如淘粪桶,这种现象一直到清代才终结。
所以,在分裂的地方政权下,是没有绝对的安生日子的。老百姓真想过安生日子怎么办?只能盼望全国统一,天下太平,正所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是中国上上下下的共识,直到今天都是如此。我们先以这个为逻辑起点。
如果我们中国五千年的文明都是要实现大一统,那我们解决了哪些问题,又建立了哪些制度呢?吴老师在这本书中提出了四项基本制度。第一项,中央和地方分权制度,就是郡县制。第二项,全民思想的控制制度,通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解决了。第三项,精英的控制制度,这在隋唐年间通过科举制解决了。第四项制度就是宏观经济制度,纵观中国历史,历朝历代都没有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这本书最主要的叙述框架。
自由派市场经济大师—管仲
讲完这个叙述框架,我们回到公元前,回到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叫管仲。大家都知道,管仲辅佐齐国公子小白登上了齐国的宝座,也就是后来的齐桓公。齐桓公这个人谈不上有什么雄才大略,他只有一个好处,特别信任管仲—只要我吃饱喝好,剩下的我都不管,我给你钱、给你权,你来操持这个国家。
越读管仲的事迹,我越怀疑他是现代人穿越回去的,因为他那一整套经济管理方法,不在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读个几年的博士,是根本不可能有那样高的水准的。按吴老师的总结,基本上就是八个字:“放活微观,管制宏观。”听着有点儿熟悉吧!我接下来讨论的内容,你可以对照中国的经济琢磨一下,有多少神似和形似的地方。
“放活微观”很好理解,就是让老百姓到处去做生意,到处发财。管仲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鼓励全天下的商旅到齐国来做生意。投资环境极好,你只要拉一车货来,吃住我全包了,免费;如果你拉三车货来,你的马的草料我供了;如果你拉五车货来,那就是贵宾,我给你派小厮、丫鬟供你驱使。
此外,管仲特别重视用价格杠杆来调节市场。比方说,他跟国君讲,如果国库里已经征了很多布了,就不能再对布征税了,而要对布的原料—麻进行征税。一旦对麻征税,麻的价格就会上涨。原材料一涨,制成品的价格也就会涨,麻的价格上涨5倍,没准儿布的价格就能涨上10倍,这个时候把国库里那批布在全国市场一甩卖,就能大挣一笔了。你看,这多么聪明,这不就是市场经济的价格杠杆吗?
管仲的事迹非常之多,总而言之,所有事迹都会告诉我们,管仲是一个自由派的市场经济大师。可是你以为管仲只有这一面吗?No,放活微观之后还有四个字,“管制宏观”。
怎么管制?还是收税。有一天齐桓公跟管仲说,不收税哪有好日子过?咱们得收人头税、物业税、遗产税,百姓家里养头猪、养只羊,咱都要征个税,好不好?
管仲说不能这么征,他讲了一句特别重要的话,“取之于无形,使人不怒”。就是征税不能让老百姓有感觉,征得人嗷嗷叫有什么用呢?西方人也说,征税就是“拔最多的鹅毛,听最少的鹅叫”,这就是征税的技巧。那怎么征呢?
管仲提出了一套办法,叫“官山海而已矣”。什么叫“官山海”?就是把山和海都变成官家所有,说白了就是盐铁专卖。在农耕社会里,盐和铁是农家不能生产的东西,一定要通过市场经济去购买,只要把这两样东西看住,国家的赋税就不可能少。
管仲算了一笔账,比如说齐国有1000万人,但是真正能征人头税的,不过就100万人。每个月每人征30钱,不才3000万钱吗?可是,只要在盐价上稍微动点手脚,一个月就可以征到6000万钱,老百姓还没感觉,何必去征那30钱呢?还搞得老百姓鸡飞狗跳,各种贪官污吏还要中饱私囊。
铁也很重要,老百姓的农具、妇女做针线活儿用的针都离不开铁。管仲说,一根针我征它一钱,30根针就是30钱,何必再去征那个人头税?在针上做文章就可以了。更何况,齐国靠着大海,煮海为盐,只要是买我们齐国盐的,都等于给我们齐国交了税。
在管仲留下的很多事迹当中,你会觉得他是一个自由派、开放派。可是管仲也有残酷、严厉、绝不妥协退让的一面,那就是“官山海”。管仲发布的政令中有一条,任何地方只要发现铁矿矿苗,这个地方就立即圈起来,归官家所有。老百姓想要开采,那就严刑峻法伺候,左脚先踏进去就砍左脚,右脚先踏进去就砍右脚。这是他的底线。
在管仲的整套治理结构当中,有和当前经济很吻合的地方,比如放活微观、管制宏观、抓大放小。拿几千年的事和今天比有什么现实意义吗?没有。
我之所以花这么大的篇幅去讲管仲的这套做法,是因为他发明了一个税收制度上的先例,这个发明太天才了!
要知道,税收制度分两类,一类是西方现代社会的税收制度,税收是老百姓和政府之间的契约,老百姓交了税就要享有特定的公民权利。所以,在西方现代国家,税收一定要放在明面上。比如在美国买东西,商品的价格是商品的价格,交的税钱是要单算单付的。
可是管仲的做法就不同了,他的九字心法“取之于无形,使人不怒”,就是要偷偷地收,让老百姓没感觉。怎么才能实现这个目的呢?国营企业、盐铁专营就属于这一套。结果是什么?就是政府直接冲到市场当中,扮演一个与民争利的角色。
什么是国营企业?就是看上去像企业的政府。什么是政府?就是看上去像政府的企业。那么民间资本,所谓自由市场力量的博弈环境就变得特别凶险,这是中国几千年经济架构的一个基本形态。
但是管仲这套做法,并没有一直沿用下去。在管仲和齐桓公死了之后,这套做法基本上就被搁置了,为什么?因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博弈形势变得特别残酷,杀人盈城,杀人盈野,国与国之间的暴力冲撞变得特别厉害。这时候管用的就不是管仲这一套和风细雨的做法了,而变成了商鞅那一套,更没有人伦底线、更反人类的法家做法,把整个国家和人民变成一架暴力机器,打造出了一个虎狼之秦。所以,管仲这套做法实际上中断了几百年。但是就像《喜羊羊与灰太狼》里面灰太狼那句台词,“我会回来的”。对,管仲这套做法会回来的。
打个比方,为什么毒瘾几乎是戒不掉的?不是生理问题,不是对于海洛因的生理依赖,以现在的戒毒技术,两周时间就能让人摆脱生理上的毒瘾。真正难戒的是什么?心理上的毒瘾。这个人只要吸过毒,他就知道吸毒的感觉很爽,吸完之后要什么有什么。所以即使他在生理上摆脱了毒瘾,此后再看见那东西还是想来上一口,所以终身无法脱瘾。
管仲这套做法给当时齐国带来的那种繁荣,就是毒品,历朝历代都不会忘。一个长期稳定的中央集权国家建立以后,也就是西汉之后,管仲这套做法就复活了。
管仲式经济政策的复活
西汉初年真是穷,按照礼制,“天子六骏”,可是此时皇帝出门乘坐的马车,六匹马的颜色都配不齐,普通官员出门只能坐牛车。因为长期战乱,打得十室九空,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怎么办呢?当年我们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西汉就是一个字—放。就是轻徭薄赋,原来不是十税一嘛,现在三十税一,而且曾经连续12年不征田赋。
《史记》里面有记载,当时“开关梁”,路上不设关卡征税了;“弛山泽之禁”,不再有所谓的“官山海”,没有盐铁专营了,老百姓随便采盐、贩铁。于是,汉兴七十余年,非水旱灾荒,老百姓是家给人足,京师太仓里面的粮食陈陈相因,致露积于外,腐败而不可食,府库里面串钱的绳子都烂掉了。国家富成这个样子。
我们在上中学的时候,历史老师告诉我们,“文景之治”好啊,那是一代善治,没错。可是历史老师没告诉我们“文景之治”也有害处,那就是“七国之乱”。
民间拥有了大量的财富以后,中央反而会变得比较弱,这就叫弱干强枝,这种局面一出现,地方挑战中央的苗头就会出现。“七国之乱”就是来自吴王刘濞的挑战。吴王刘濞掌控着东南沿海一带,既能自己铸钱,因为他有矿;又靠着海,还能煮盐,所以他非常富有,就有了向中央发起挑战的能力。
虽然“七国之乱”很快被剿平了,但是这个问题算是摆在桌面上了。继续这么放,对中央的集权、全国的统一是不利的。所以汉武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颁布“推恩令”。就是诸侯生了儿子,要把土地均分给儿子们,领地越分越小,最后不就没有实力挑战中央了吗?这是当时政治天字第一号的问题:如何解除地方割据。
你不要以为汉武帝是多虑,往后再推几百年,唐玄宗的开元时代那么富有,天下的经济活力那么好,“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可是随着中央在全国财政重心位置的下降,弱干强枝的局面再度出现了。“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一次“安史之乱”就把整个大唐帝国击垮了。所以汉武帝当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面对这样的局面,汉武帝应该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就是一个字—收,把权力和财富全部收到中央来。这个时候他任用了一个人—桑弘羊,让他主管天下财政。汉武帝虽是一代英主,也有点刻薄寡恩,他之前10年用过六任大农令,两个被他宰了,四个被他废了,唯独这个桑弘羊执政40年,得君专宠,哥儿俩关系特别好。
桑弘羊用的是什么办法呢?第一招,金融管制。从此铸钱这件事,私人、地方政府就别沾手了,统统让中央来。那个时候铸的五铢钱一直用了六七百年,唐代之后才被废掉。第二招,平准和均输。“均输”就是凡郡国应向朝廷贡纳的物品,均按照当地市价,折合成当地的土特产品上交给均输官,由均输官运往其他地区高价出售;而“平准”就是价格管制,由国家控制全国的物资和买卖,以平衡物价,也就是中国30多年前使用的百货商店、供销社那套体系。
第三招,盐铁专营政策,正是复活了管仲那套方法。当然,汉武帝与时俱进,又加了一条—酒也得专营,这就是第四招。专营制度在中国历史上是逐步发展起来的,管仲的时候盐铁专营,汉武帝的时候加了个酒,到唐代又加了个茶,到宋代,醋、矾、香料、象牙这些外贸用品全部专营。就像我们前面讲的,毒品尝上一口就知道好,那个瘾是戒不了的,所以层层加码。
汉武帝时,盐、铁、酒称之为三榷,“榷”就是木字旁加上“鹤”字的左半边,象征一种外形似鹤颈的城门吊桥。老百姓、商旅经过这儿都要收税,所以“榷”实际上就是一种管制手段。
这套办法实行之后,中央就富了,卫青、霍去病就有钱去打匈奴了。但是老百姓却活不下去了,只好造反,做了盗贼。汉武帝临死的时候很伤心,下了一道《轮台罪己诏》,承认自己的错误。
收放之间,无限循环
从汉初一直到汉武帝,中国历史其实走过了一个大循环,我们来看一下其中的规律:穷怎么办?就搞活经济,就放。放了之后,民间拥有了财富,地方就酝酿着挑战中央,一统的趋势就面临瓦解,怎么办?收。一收之后,国民经济的活力整个就降低了,国富但是民贫,国进但是民退,结果就是天下再度陷入不安定之中。那怎么办?再放。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有个经济学家说,这几十年的宏观经济就是一收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乱,乱了再收,收了再死,死了再放。
其实放眼这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也是这样一种格局。从西汉初年到汉武帝去世的这段历史,给我们完整地演绎了一遍。
所以,中国政权只要维持大一统,维持统一的中央集权政府这个前提不变,那么历史的河流永远只能在河床当中左冲右突,跑不出这个河床。这个河床的左岸是什么?发展是硬道理。右岸是什么?稳定压倒一切。
吴晓波老师这本书里,用小平同志这两句话把这河床的两岸都标定出来了,就在这当中走,因为这个矛盾是中央集权政府的一个内在的、结构性的、逻辑性的矛盾。
西汉初年这个故事在后代的历史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唐代也是,开始先放,然后地方挑战中央,出现了“安史之乱”;到刘晏改革的时候,又收。宋代也是这样,刚开始放,民间很有活力;到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就开始收,收到最后,整个北宋崩溃了。
到了明清的时候,皇帝一看,王安石变法把我们搞得伤了心,看来在现有的体制内搞全面配套体制改革是行不通的。所以明清两代,对外就变成了铁桶江山,把国家封闭了起来。对内呢?把老百姓打成一盘散沙。这方面做得最绝的就是朱元璋,他发明了一套“路引”制度,只要有人出门,就得让地方官提供一封介绍信,如果没有这封介绍信,出门的人连饭都吃不上,因为当地饭馆不敢卖饭给他。朱元璋用这套办法,把所有老百姓像植物一样栽种在他们的土地上。
“桑弘羊之问”的现实意义
其实民国时期也有这么一轮。民国总共38年,比隋朝多一年,它也分两段。1927年之前,也就是国民党上台之前的政策就是放,中央政府颜面尽失、权威尽失,收税也收不上来,连国债都发行不出去。但民间经济非常发达,当时的中央银行完全私有,99.9%的股份都是民间股本,与汉初非常相似。
汉初的时候,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里面列了一个“福布斯排行榜”,里面有21个大富豪,前4个都是钢铁大王。民国初年也是这样,比如说荣家垄断了面粉业、棉布业,张謇在纺织业做得非常好,刘鸿生是火柴业,交通运输业则是卢作孚,各种大王涌现,陈光甫、张公权这些人在银行业也是声名卓著,民间资本非常活跃。
可是1927年,蒋介石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全国表面上统一了,可他使了几招来收,国民党整个意识形态也是偏向收的。先是把银行收归国有,利用各种经济危机把私营企业搞到国家手里,变成我们一直在批判的官僚资本主义;然后把商人的自治组织—上海总商会解散掉,成立官办的组织,让商人都到政府这儿来报到。再然后,整顿金融市场、证券市场,等等。
从1927年到1935年,蒋介石上台之后三拳两脚就把国家经济全部搞到了自己手里。当然,这里面有抗战的因素,但结果导致继续国富民穷,老百姓只好抛弃这个政权。短短38年之间,就把这个逻辑演了一遍。中国老百姓这几千年,好像完全离不开这个像迷魂阵、鬼打墙一般的内在的逻辑缺陷。
让我们回到公元前81年,这个时候汉武帝已经死了6年,桑弘羊在朝堂之上组织了一场辩论,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盐铁论”。很多地方上来的儒生指责他,说这40多年来,盐铁专营制度搞得国穷民贫,有三大害处:第一,国营企业与民争利,民不聊生;第二,国营企业产品质量太差;第三,国营企业导致权贵横行。
桑弘羊那时候已经70多岁了,对答如流,一条一条地反驳。最有力的是桑弘羊最后的发言—你们说我这套制度不好,那我问你们三个问题:第一,如果不这么干,请问战争的军费从何支出?第二,如果不这么干,中央政府的财政收入从哪里来?第三,如果不这么干,地方割据如何避免?你们告诉我一个建设性的、替代性的方案。儒生们哑口无言。
在吴晓波老师的《历代经济变革得失》中,把这一段提问称之为“桑弘羊之问”。如果桑弘羊这三个问题还得不到解答,那么中国经济不管总量有多大,有多么现代化,其实都没有走出左冲右突也不得突围的河床。
中国历史始终逃不开的死循环
中国历史中的这个死循环,这个闭环逻辑,在当代中国你以为不存在吗?不,我们也能找到它的影子。
话说30多年前刚改革开放的时候,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怎么办?放啊,当时的话叫放权让利、分灶吃饭,激发各地的活力,先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再说。
十几年过后,农民吃饱饭了,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贫穷的帽子也摘掉了,国家开始蒸蒸日上了。到了1992年,新问题出现了,并不是说中央遭到了地方的挑战,但是这种苗头已经开始出现了。
1992年全国的财政收入是3500亿,中央只拿到1000亿,剩余的2500亿都归地方所有。分配还特别不均匀,当时共和国的长子,还没有启动改革的上海,一年上交国家的财政有120亿;而广东经济已经那么好了,只需要交10亿。所以当时有人戏言中央财政是“讨饭财政”,每年开两会的时候,总理都得到各个代表团去慰问,让他们多交点儿。当时的财政部部长刘仲藜回忆说,那时中央机关已经到了不借钱连工资都发不出去的程度了。
接下来怎么办?只好收。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一个著名的经济强人,前任总理朱镕基先生。通过“分税制”的改革,他把税务部门一劈两半,一半叫国税,一半叫地税,把相对好收的、资源丰厚的税源放到国税里,把一些不太好收的放到地税里。这次改革是1993年启动的,到1994年底的时候,一算账,中央财政当年增长了200%,原本占全国财政收入的22%,如今上升到了56%,所以解决了弱干强枝的问题。
可是1994年之后,地方财政也发不出钱,很多乡村教师发不出工资,怎么办呢?中央开了一个口子,搞“土地财政”,就是地方政府可以经营城市,可以卖地,可以搞房地产。现在房价的飞涨正是植根于此。
所以,你不理解几千年来的这个闭环逻辑,就没法理解现在这个状态是怎么来的,国营企业是怎么“垂死病中惊坐起”的。一切的前提都是,只要你想维持中央集权统一的、安定的局面,就走不出这个逻辑。
你可能会说,干吗要统一呢?民国的时候就有文人提出“联省自治”,中华大地像美国那样,每个省都来自治,这多好?我敢铁口直断,在可见的未来,中国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有权威的中央政府,等待中国人民的一定是一场灾难。
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多次地方自治,也不是没有好事,比如说残唐五代时期南方的藩镇割据,当时的地方经济发展得很好,老百姓也安居乐业。但紧接着,就发生了五代的互相残杀。
民国时也搞过地方联省自治,广西就是那时的模范省;阎锡山在山西搞得也很好,但是结果呢?中国文化几千年来的向心力,迟早会把这个局部的繁荣、富庶和安定,卷入到一个大乱流当中。
如果统一是前提的话,那换句话说,我们至今也没有走出历史的闭环逻辑。
中国要面对的也许是一扇窄门
在这本书的最后,吴晓波老师提出了一个结论,他说这可能是一个保守的结论。
他说:“中国式改革在可见的未来,是一个以自由市场经济为导向,以统一文化为边界,在民主法制和中央集权体制之间找平衡点的非西方式改革。”
这段话的每个词都很重要,“在可见的未来”,太久了咱们说不清,至少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历程当中可以看到;“以自由市场为导向”,这个大政方针已定;但是底线和前提是“维持统一和坚定、强大的中央政府”;然后平衡点很重要,在“民主法制和中央集权之间找平衡点”。
最重要的是最后一个词,“非西方式改革”。中国这头大象冲进了全世界体系这个瓷器店中,没有任何条条框框能够框定它的未来,这就是中国人要面对的局面。传统的风险我们今天仍然在面对,现代化的机会我们也正在接纳。
关于中国的未来,有很多极左和极右的说法,我们不去理会,它们只是配饰。但是对中国的未来,有两派观点。
一派是历史学家唐德刚老先生提出来的,老先生认为,中国历朝历代的体制大概分三种,第一种叫封建,第二种叫帝制,第三种叫作民制。从封建到帝制的转型用了300年,从商鞅变法一直到汉昭帝时期。第二段,从帝制到民制需要多少年?说白了,就是中国全盘西化需要多少年?老先生说,大概要200年,就是从1840年到2040年。他说这一段叫历史三峡,是剧烈的动荡期。到2040年前后,中国如果运气好就冲过去了,从此变成自由、民主、富强、法制的国家。
这派说法充满了诗人般的浪漫主义的气质,其实也没什么依据,凭什么上一次转型用了300年,这次一定要用200年?它的前提是,中国一定会变成跟现在世界主流国家一模一样的国家,至少基本的内核是一样的。
另外一派是费正清老先生提出来的,费正清是美国学者中到现在为止研究中国成就最高的。他曾经在中国各地行走了十几年,对这个国家的了解非常深。1948年他写了一本书,叫《美国与中国》,他在这本书里讲了一句话,也是吴晓波老师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费正清说:“中国可能做出的选择,中国一切历史事件可能流经的渠道,也许是一条比我们可以轻易想象的更窄的路。”
中国人面对的一定不是一条宽广的大门,我们必须自己去探索一条通向一扇窄门的道路。
也许费正清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