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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权力与生意
国企到底搞不搞得好
十几年前的一天,一个朋友突然兴冲冲地告诉我一个内幕消息,说中国移动马上要推出一项新的互联网服务,这玩意儿可厉害了,叫飞信,它不仅可以替代腾讯QQ的所有功能,而且有一项好处,就是可以免费发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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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心里拔凉拔凉的,因为我的几个好朋友都在腾讯上班。我就赶紧给他们打电话,说兄弟们,赶紧撤吧,腾讯快玩不下去了,中国移动杀过来了。
正好当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当时通信业几个大佬的聚会,有专家、学者、老总,我当席就把自己这个担忧说出来了。结果我话音刚落,满桌人哄堂大笑。其中一个老师指着我说:“罗胖,你怎么能那么幼稚呢?移动怎么可能竞争得过腾讯?”我说:“为什么不能啊?移动有那么明显的优势。”他说:“当然不能,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它是国企。”
说实话,这番理由当时没有说服我,但是没办法,十几年来的现实说服了我,腾讯的QQ现在活得好着呢,而飞信安在哉?
这就引出了中国舆论界30多年来一直在争论的一个焦点问题:国企到底搞不搞得好?常识认为,国企容易滋生贪污腐败,效率很低,所以应该撤出市场经济。但是另外一派观点认为,不要轻易地否定国企,要知道中国人的经济战场不仅仅是国内市场,还要参与全球市场竞争,必然需要那些大规模的企业。共和国60多年来好不容易搞出这些上规模的国企,你们这帮败家子为什么一定要把它们否定掉呢?有什么问题可以改,国企是可以改革的,国资委也不是吃干饭的嘛。这样的争论我们听了很多年。
最近我看了一套书,叫《改革现场:晚清经济改革始末》,它的作者李德林先生是一个老媒体人,他花了几年时间搜集资料才写出了这本大作。看完之后,我掩卷长叹,原来关于国企改革,我们连病根都诊断错了。
国企的百年发展史
我们先看一看100多年来的国企是什么样的。1840年之后,洋务派运动兴起,建立了中国近代的第一批国企,最著名的有两家,一家是福建的马尾船厂,另一家是上海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马尾船厂的主导人是左宗棠,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主导人是李鸿章,但是他们背后都是曾国藩。
曾国藩于1864年灭掉了太平天国,八年之后,也就是1872年,死掉了。也可以说,这一批国企有着八年的建设期。但是就在1872年,内阁学士宋晋给同治皇帝上了一份奏折,说马尾船厂不要搞了,左宗棠在骗您老人家。左宗棠当年说,给他300万两白银,他给朝廷造16艘战舰,对吧?可是现在五六年时间过去了,花了四五百万两白银,只造出来5艘船,而且都是破船,有那银子还不如直接找外洋人去买呢。
宋晋讲的确实是事实,这两家企业都太不争气了。江南制造总局也是一样,造出来的枪,连它的主办人李鸿章自己率领的淮军都不用,因为准头不够。更重要的是,江南制造总局造一艘船,且不说技术水准如何,它的费用居然是洋人的两倍!
为什么?因为太浪费,尤其是人员费用。比如说马尾船厂一个工头的月薪居然开到了30两银子,一个普通工人能开到12两银子。当时如果不在这种官办企业,一个工人的月薪大概也就3两银子。如果是农村的贫苦人家,1两银子足够过一个月了。当时皇后一个月的月利钱,也就是1000两银子。
他们为什么要花30两银子雇一个工人呢?很简单,有人托塞到这个企业的。这种情况,其实在几十年前中国的国企里也到处都是,现在也有不少。
到19世纪70年代的时候,马尾船厂的高管就已经达到了59个,每个高管都要配一堆杂役人员伺候。现在看到的记录是,有60多个杂役来伺候这些人。江南制造总局也是一样,仅高管、会办、经办人、主办人,就有80多个人。所以马尾船厂的账里,一个月有三分之一的花费是用于人员开支和伙食费,你说这个企业还怎么办下去?
问题出在哪儿呢?当然有技术水准不够的问题,有管理技术不到位的问题。当时马尾船厂的领导人沈葆桢,给朝廷上了一份奏折,说自己就是外行领导内行。“督艺员者,匠首也”,就是工匠头子,管小工的;“督匠首者,绅员也”,就是那些士大夫;“督绅员者,臣也”,就是我。但是一层比一层不懂,工人比匠首懂,匠首比士大夫懂,士大夫比我懂,你说这个企业怎么办?
但是当时的人不认为问题出在管理制度上,都认为既然是贪污腐败,人浮于事,那一定是出在吏治上,就是人的品德上。还真不能这么说。比如马尾船厂的领导人沈葆桢,他当时是福建巡抚,在近代历史上可是一代名臣。他不仅是林则徐的女婿,跟林则徐的女儿一辈子感情都很好,而且他在经营台湾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福州办船政学堂培养出了大量人才,比如思想家严复,北洋舰队的将领刘步蟾、方伯谦。左宗棠当年就讲,做这件事,要么就不干,要干就一定得用沈葆桢。
这么一个能干而且操守又不错的人,又如何呢?翻开马尾船厂的员工名单会发现,他的两个妹夫、女婿、幕僚、家庭教师全部都在上面,担任总办、会办这些职务。按今天的标准来看,这不就叫裙带关系吗?这不就是贪污腐败吗?但是在当时的道德标准里,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我为官一方,有一些故人请托往我这儿塞一个人,我能不帮忙吗?像沈葆桢这样道德品质过关的官员,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一风气。
是军人出身的国企高管品德有问题吗?我们来看另外一个例子,就是张之洞。当时人开玩笑说,张之洞就是“张之皆洞”,他干的事只要展开来看,全是窟窿眼。他最大的一个窟窿眼,就是办汉阳铁厂。
有一次他跑去视察,翻看账簿,突然发现不对,怎么一个煤矿一个月就吃了1000斤盐?这个煤矿叫王三石煤矿,一共66个人,这66个人一天要吃掉33斤盐,要烧掉10箱灯油,这不是开玩笑吗?而且他发现,这个地方连老妈子、杂役都有助理,因为这个老妈子是熟人塞进来的正式职工,正式职工都不干活儿。现在我们有些国企里面,干活儿的也都是临时工,正式职工也是不干活儿的。
你说张之洞这个人,清流出身,而且一生不贪污,但是又如何?他管理的企业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以至于汉阳铁厂只要高炉烧一天,就得赔2000两银子,不仅没有在创造财富,反而在毁灭财富。
可见,这不是个人人品问题,甚至不是一个管理技术方面的问题。
民营企业家胡雪岩真正的发家故事
民营企业的情况会不会好得多呢?这个结论你还真别急着下。当时最著名的民企是阜康钱庄,老板是红顶商人胡雪岩,是我的安徽老乡。胡雪岩非常有钱,高阳先生曾经给他写过一套小说。但是这套小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关键,胡雪岩的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他好像做了很多生意,什么中药材、丝绸、茶叶,这些都是徽商经常做的生意。但是真要翻开胡雪岩的底牌来看,他简直就是一条吸血的蚂蟥,吸谁的血?当然是吸国家的血。
胡雪岩的搭档是左宗棠,左宗棠是总督大人,在西征的时候,大军出发需要粮饷,国家民穷财尽,没有钱,怎么办?只有借洋债,所以就需要胡雪岩这样一个商人,居中做各种各样的商务安排。
你知道胡雪岩给左宗棠借的洋债的利息是多高?15.8%的年利率,实在高得离谱。汇丰银行给出的利率是8%,为什么最后变成了15.8%呢?胡雪岩蒙左宗棠,说别人借的都是烂银元,都是缺边缺角的,我们虽然利息高一点,但都是完完整整的好银元。
左宗棠可不管这些,他只要能打仗,有枪有炮有粮饷就行了。至于还钱,那是国家的事,国家用海关税收去抵押来还款什么的,他是不管的,无论多高利息他都肯借。一场大仗打下来,那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战果,有一半的利息都落到了胡雪岩的口袋里,他就是这么发的财。
胡雪岩跟左宗棠之间还有一些趣事。有一次左宗棠听说有一种德国枪特别好,就跟胡雪岩讲,你去采购一杆来,正好我在兰州有一些机床,山寨一批,这样不就省下一大笔钱吗?
胡雪岩说没问题,既然左大帅要,那我一定马上办。那个时候没有顺丰快递,也没有手机可以监测物流。左宗棠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就写信去问他。胡雪岩说已经寄出了,你怎么没收到呢?就沿途去查。其实他根本就没寄,为什么不寄呢?因为胡雪岩自己要挣这笔钱。他给西征军在上海采购一杆枪的价格是20两银子,可是到了去跟左宗棠报账的时候,就成了100两银子,这种生意怎么能放弃呢?现在你左大帅要自己制造,这钱我还怎么挣?
这就是胡雪岩真正的发家故事,所以你甭信什么红顶商人的商业传奇,胡雪岩财富的源头在这儿。
文人做生意会一样吗
当然你可能会说,商人没有节操还可以理解,文人做生意会不会好一点儿呢?也一样。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有一个人叫刘鹗,这个人大名鼎鼎,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中的《老残游记》就是他写的。别看他表面上是一个典型的胸怀大志、心忧天下的士大夫,但是他对做生意特别感兴趣,捎带着也做点儿生意。
可是他几乎做什么生意都赔,他一生中做得最大的一笔生意,是修京汉铁路,当时叫卢汉铁路,就是北京的卢沟桥到汉口这一段铁路。这么大一件事他一个人办?对,他就是想一个人办了。
当时他带了5万两银子跑到北京,找到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行贿。翁同龢既是军机大臣,又是户部尚书,属于实权派。翁同龢也没跟他客气,5万两银子照单全收,但是在日记里记了一小笔,说刘鹗这个人品德不好,怎么能行贿呢?这5万两银子他虽然已收下,但他在日记里这么一写,万一将来东窗事发,就能证明他没收,真是个老狐狸。
就这样,刘鹗在北京运作了一圈,然后跑到湖北武汉去骗湖广总督张之洞,说这个铁路的修建我全包了。张之洞说你凭什么全包了?刘鹗说,我有钱啊。然后掏出一张1000万两银子的银票。
张之洞一看这张银票是上海一家洋行给开的,就派人到上海去问。一打听才知道,这家洋行跟刘鹗之间有个交易—只要刘鹗拿到卢汉铁路的修筑权,就借给刘鹗1000万两银子。可见,刘鹗在做一个拼缝的生意,跟今天很多商人的嘴脸其实是一模一样的。
这种故事不胜枚举,当时几乎所有的商人,从最早的胡雪岩一直到晚清的盛宣怀都在这么干。但是这些人可不是一般人,他们是内阁时代的人杰,甚至是心忧天下的士大夫。这些人不能说都是道德败坏之人,如果有一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生意摆在你面前,你会不占这种便宜吗?
所以,归根结底,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对国企的批判,都认为问题的根子出在所有制上。但是我们参照晚清这些事实来看,真是这样吗?跟所有制度完全没有关系。那么一笔冤大头的买卖,你有本事你就抢,你有本事你就偷,那谁会不偷呢?所以国企问题的根源到底在哪儿呢?
国企改革的核心问题:政商关系
在读完了《改革现场》这本书之后,我有一个感悟,也许国企改革问题是一个伪命题,真正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政商关系。
当一个市场的核心是由政治权力来构筑的时候,围绕着它就会形成一个大的旋涡。不管是国企也好,民营企业也好,哪怕是个外企,只要进到这个旋涡里,经营水准和道德水准都会被推着败坏那么一点点。比方说世界著名的军火供应商克虏伯公司,不能说德国人没有经营水准,没有管理制度,没有契约精神吧!可是想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挣钱,照样得给回扣。它跟江南制造总局做生意的时候,就给了大笔银两的回扣。
我们总不免对政治权力和市场之间的关系寄予一份期待,以为权力的正当使用会促使这种关系变得良性起来。曾经有一句话叫“政府搭台,企业唱戏”,但是这个台可不那么好搭。这几年,我们经常会看到,政府给予很多要扶植的产业大量的补贴,但是古今中外的例子都告诉我们,政府给予补贴的产业,不仅没有扶持起来,反而带来大量的问题。
我就知道南方有一个城市,政府很有钱,要把这座城市打造成一个动漫之都,每家企业补贴500万。政策一出,傻子才不来呢,至少先把500万拿来花花,花完就撤了。
政府一看这样补贴不行,把补贴政策改为每生产一分钟的动画片就补贴2000块钱。这些企业一看,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嘛,就又回来了,只要把每分钟的制作成本控制在2000块钱之内,企业不就盈利了吗?所以短短几年时间,生产了大量粗制滥造、我们的小朋友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动画片。但是因为有政府补贴在,这种政商关系就变得恶性了。
有没有好的政商关系?至少从晚清这几十年的改革历程来看,几乎所有的政商关系全部是败坏的,大概可以分成这么四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企业混得不错,结果它的主管人把这个企业偷光了。
比如招商局,这是晚清的改革典范,不搞国企,搞官督商办、官商合办,就是想激活民营企业自发性的市场力量,政府只是主导、监督。李鸿章当年对这个设计寄予了极大期待,唐廷枢、徐润这帮广东商人就上台了。上台之后的结果呢?我们拿徐润来说,徐润是一个世代为商的大家族子弟,很年轻就到洋行里做买卖,所以是一个商业文明训练出来的人。契约精神、讲究诚信这些事对他来说就不叫事,世代为商嘛。可是他到招商局当家之后,一看这是国企,干吗替它打工?于是每年的年薪照拿着,然后跟朋友、亲戚在外面合办了一家轮船公司。
徐润这家这家轮船公司和招商局这家轮船公司时什么关系呢?关系再亲密不过了。比如说,一个客户在招商局订了艘船,徐润就会派人跟他说,不要订它的,订我们家的,便宜。
第二种情况,徐润这家轮船公司的工资由招商局发,更过火的是,这家公司接的货,招商局给代运,但是结款的钱进了徐润的公司,这明摆着就是偷嘛!
徐润最大手笔偷的是什么呢?他干脆把招商局的钱挪出来炒地皮。如今豪华的上海外滩那个时候还在建设中,徐润的眼光非常好,说这个地方将来一定会涨价,就把招商局的钱挪出来在外滩买了3000亩地,一举成为当时上海最大的房地产商。
但是他没钱建,只能炒炒地皮。他也是命不好,1883年因为中法战争等一系列情况,引发了一次金融危机,整个上海的市面非常紧张,徐润的资金链就断了。招商局追着让他还钱,所以他就破产了。
是徐润这个人道德品质有问题吗?还真不是。我读过徐润的传记,他在1883年破产之后,又活到了1911年,后半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企业家。他脱离国营企业之后,做了大量的矿产勘探工作,是对中国近代矿业贡献最大的一个人,我们不能不说他心怀天下,非常有商业天赋。可是为什么跟政治一靠近,他就变成了一个贼呢?
企业经营不下去了怎么办?那就赖。最典型的例子是晚清的川汉铁路。最开始全国各处建造铁路,四川人民一看,我们也造。当时的四川总督叫锡良,只拿出了23万两银子,可是按照规划,这条铁路要造成需要5000万到9000万两银子,真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啊!那怎么办呢?四川商人就开始筹款,筹来筹去,筹到了235万两,还差很多。
于是,有人出主意说,四川人的事四川人来办,我们找农民收。所以就发行了一种票据,在正税之外,又收了农民一笔钱。当然讲得好听,说这钱不白出,这叫股票,将来是要分红的。老百姓哪知道修铁路对自己有什么意义呢?就是苛捐杂税嘛!一共凑了多少?将近1200万两。
但是这笔钱距离所谓的5000万两到9000万两这个总预算还差得远呢。那个时候可没有官府什么事,就是商人、民营企业家。民营企业家们一商量,用这笔钱修铁路太慢,这笔钱应该去生钱,就选派一个商人把它存到上海的洋行里。刚开始给这个商人很多约束,比如说一共给他350万两,要分着存,所有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每家洋行最多存15万两。但是一到了上海,天高皇帝远,谁还搞那么麻烦,就把350万两存到了一家洋行里。
这家洋行一看,来了这么一大笔钱,干吗?炒股票啊!当时上海的股票市场里面有一只爆红的股票,就是炒东南亚的香蕉。结果大家都知道了,股市泡沫很快就破灭了,350万两几乎是血本无归。
当然,这个商人在中间也偷了很多钱,最后被两江总督衙门给抓住了。但不管怎么样,这350万两就不翼而飞了。
这时候国家一看,这件事被这帮商人搞得一塌糊涂,不如收归国有吧。你们现在花了多少钱,国家把这笔钱给你们。主持这件事的人就是盛宣怀。盛宣怀想,亏了的钱总不能让国家负担吧,这350万两你们自个儿想办法,我不管。这帮商人就不干了。
从这件事情里面,我们可以看出那些所谓的民营企业家的嘴脸,在企业做得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字—赖,赖到国家身上。
第三种情况,我们得从国家这头看。国家有钱的时候,会想尽办法支持民营企业。请注意,“支持”这个词很高大上,非常好,支持民族产业,从哪头讲都是正义的。
我们还得说回那个轮船招商局,轮船招商局现在是中国最大的国企之一,底下有好多分公司,当年它主要就是经营长江航运。当时很多名臣都说,长江上不要搞得全是外国船,我们民族产业也要崛起一把。国家当然支持了,不光是筹集商贾,给予各种各样的政策优惠及拨款,码头、货栈都免费使用,还把旗昌、太古洋行运这些洋船的漕粮全部让轮船招商局来运,这是在订单上支持。要知道,漕粮可是当时最重要的一笔国家战略运输物资。
价格上也给予支持。原来运漕粮用的是沙船,就是没有机械化动力的那种船,运费当然高了。机械化动力跑得又快,装得又多,当然应该便宜。不,国家给轮船招商局还是按沙船那个价格给,这就比正常的运货价格高了四到八倍。
如果是一般的货怎么办呢?轮船招商局就拼命杀价,杀到不顾血本为止,也要把旗昌和太古给赶出去。当时的价格战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把旗昌的运货价格横腰斩了一半,对太古洋行就更狠,斩了2/3。最后搞得这两家洋商实在是没法玩了。旗昌洋行的股票从200两一股跌至60两一股。旗昌洋行说,算你狠,我不玩了,卖给你好了。刚开始谈的是250万两,后来轮船招商局嫌贵,又砍至220余万两,旗昌洋行就签字画押了。
可是你们知道轮船招商局的商人怎么想吗?他们当时想的是,这么低的价格先别卖啊。然后他们从轮船招商局找出钱来,偷偷买了旗昌洋行的股票,生生又把股价炒上去了。反正倒来倒去,轮船招商局的股东们从中至少多赚了50多万。
当时有很多政治鼓动宣传,什么中国人只坐中国人的船,不要去坐洋人的船,这就是用所谓的民族精神来搞市场竞争。结果是什么?轮船招商局会因为这样的国家扶持而提升竞争力吗?可想而知,不会嘛。背后有一个有钱的爹,赌输了回去找账房先生支钱就行了。我只要完成民族大义就行,还顾什么企业的经营效率?所以这么玩会有好下场吗?
还有第四种情况,国家穷困潦倒的时候怎么办呢?还用说吗,那就去抢!1903年,袁世凯专门为这件事跑了一趟上海。当时轮船招商局的大股东、总经理盛宣怀的老爹刚死,袁世凯就对他说,这个企业我们得收归官有,你得按我指定的价格来卖。盛宣怀当然不卖,说什么股东、法律。谁跟你说什么法律啊,袁世凯就说,如果不按我这个价格卖,我就查你的账。后来真去查账了,最终生生把轮船招商局一个民营企业收归官有了。从这一年一直到袁世凯倒台,轮船招商局就是袁世凯的钱袋子,每年北洋政府都要从轮船招商局里划走几十万两,一旦没钱,就把轮船招商局抵押给外国银行借钱,就这么玩。
轮船招商局到民国政府时期会好一点儿吗?国民党干脆把它收归国有了。
可见,只要政治权力是不受制约的,政商之间的关系不外就是我刚才描述的那四种—偷、赖、给和抢。
优秀的政治权力下结果会不一样吗
有人会说,这是因为政治权力不自觉,如果是优秀的政治权力,没准儿就没这些问题了。好,我们再看一个例子,日本。
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搞了一个所谓的植产兴业的大计划,大久保利通这些人跑到西方学习后,回到国内就拼命地办产业。刚开始跟轮船招商局一样办不下去,天皇跟他们一商量,说咱们不搞什么无聊的国企改革,除了国家的命脉产业,其余的全部卖给民间的财阀,让民营企业得到发展。今天我们知道的日本大企业,比如说三井、三菱都是那个时候的大财阀,国家资产几乎是三文不值二文地就卖给他们了。
三菱公司后来因为侵占中国台湾有功,国家干脆把花费60多万日元建的码头全给它了,只象征性地收了9万日元。这样的例子在日本明治维新期间俯拾皆是。
这样的国家,不仅不抢,还额外给,对民营企业多好啊,会有好下场吗?
会有什么好下场呢?这样一个以政治权力为中枢的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几十年的努力就付之一炬了。只要政治权力是核心,这个市场就不可能是一个良性的市场,不管刚开始双方谈恋爱谈得多么轰轰烈烈,最后吃亏的仍然是整个国家的民族经济。
有一个新加坡学者讲过一番话,他说原发现代型国家和后发现代型国家的政商关系是不一样的。什么叫原发现代型国家?就是现代化因素是从它的社会结构当中自然生长出来的,比如欧美国家。当它的商业力量成长起来之后,自然就会制约政治力量,达到某种均衡。
可是后发现代型国家就不一样了,说白了就是发展中国家,最开始现代化因素是作为一种外来势力,甚至是敌对势力出现的。这个时候要想发展经济、搞现代化,只能集全国之力,靠政治力量搞全国大动员办上几个企业,参与全球化的竞争。可是等经济发展起来之后,企业越挣钱,政治权力就越强大,因为它越有钱。请问,等现代化达成之后,谁来制约政治权力?这是一个新加坡学者说的,我觉得他就是在说新加坡。
现代化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但是我们可以接着提一个问题:在这种政商关系中,作为企业、作为商人这一方,应该何去何从?我最受启发的,是万科的董事长王石。
几年前,王石就给我分析过,他说不管是好的政商关系还是坏的政商关系,作为企业来讲,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没有关系,不发生关系。他举了两个例子,第一个就是好的政商关系。他说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他到安徽合肥买了400亩地,跟当地政府把价格谈好,然后他回到深圳去取钱,一个星期之后又飞回合肥去签合同。
正要签合同的时候,当地政府为难地说:“王总,就在你走的这一个星期里,有一个人拿了一张条子来,想从你这400亩地里面切走200亩,他也看中了这片地。我们不好推三阻四,但我们也不让你吃亏,这200亩我们每亩给你补5万块钱,总共给你1000万,你看这样行不行?”王石说:“你们都说得这么可怜了,那就拿走吧,不就200亩地嘛!但是说好了,这1000万我可不要。”当地政府说:“王总,你不要生气,我们好好谈嘛。”王石说:“真不是生气,真的是不想要。”
说实话,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1000万对于万科来讲也是一笔巨款,他为什么不要呢?王石说:“我身边的人都不知道原因,其实这笔账很好算,如果我拿了这1000万回到万科,第一个结果是什么?所有的员工都欢呼万岁,说王总真聪明,一个星期就空手套白狼挣了1000万。但是第二个结果呢?这1000万是什么钱?是炒地皮的钱,你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差就多挣了1000万。那请问,万科还有谁会认认真真地设计房子、造房子、管房子呢?既然炒地皮挣钱这么容易,而真正靠商业运作挣到1000万那么难,我凭什么容易钱不挣,去挣那个难的钱呢?结果就是,万科将变成一家没有核心竞争力、没有未来的公司。如果把万科的未来用1000万卖掉,我认为卖便宜了,所以我不要这1000万。”
王石是这么算的账。这是好的政商关系了,政府完全是善意。还有一种坏的政商关系,就是商人需要向政府行贿,有的官员会这么干。
大家都知道,王石有一个著名的标签,就是万科绝不行贿。我第一次见王石的时候,就说我不信一个房地产商不行贿,你说出天去我都不信。
王石说:“你看万科这么大一家公司,行贿总不能我一个人去吧?我已经把牛皮吹出去了,说万科绝不行贿。这几十年间,万科有大量人辞职,他只要了解内情,出去了就难免会爆料。既然没有人说万科行过贿,说明我真没行过贿。”
我说你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但是我还是不信。王石说:“我给你算笔账,你就信了。任何一个政府官员都是人,只要是人,他的需求就是多元化的。他既有收一笔黑钱,改善一下生活的需求;也有做一番政绩,帮助一家好公司做出一番漂亮事业的需求。甚至我们还可以分析,官员还有其他需求。比方说,同样一大片地,如果他给了万科一小块,因为万科名声在外,不行贿,其他的地给别的公司,收一点儿钱。那请问,万科是不是他的保护伞呢?这没准儿也是他的一个需求。三个需求搁在这儿,我不行贿,可以满足其中两个需求,行贿的公司只能满足其中一个。我不行贿,省了一票钱,还免除了今后的法律风险,这笔账你算不算得过来?我是该行贿,还是不行贿呢?所以不行贿,它不是一个道德决策的后果,而是我理性计算的后果。”
王石的这两笔账算得很有意思,我到底想得出一个什么结论呢?这是我在很久之前看到过的一个说法,就是现代化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有一个角度很有意思,说现代化就是整个国家社会发育出了不同的价值体系,而且这些价值体系之间是隔绝的。
什么叫价值体系?咱们不说这个高大上的词,就是人得牛×,怎么牛×?各种各样的方法都可以让你很牛。比如说你做商人,你可以奔着有钱这个价值去;你想有权,官瘾大,可以当政治家,去拉选票;你就喜欢主持正义,那就去当律师、当法官,这也行;若你对这些都没兴趣,就爱学问,没问题,那可以去大学当教授。
但是请注意,这几个价值之间是隔绝的,互相之间是不能串的。如果你想搞学问、当教授,那社会会给你一份体面的收入,但是想发大财,那不大可能;如果你当法官,那你可能拥有在法庭上的权力,但是对不起,政治权力跟你是隔绝的。
什么叫现代化不完善的国家?就是这几个价值系统都发育出来,但是相互之间是通的。
比如说你有钱,你就可以买官做;比如说你官大,你就可以跑到学校当教授,逼着学校给自己发一个博士文凭;你是个教授,就可以用自己的社会影响力,去影响法庭的判决结果。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社会,就是现代化发育得还不完善的社会。
作为一个商人,你就应该在挣钱这条路上走到黑。如果偏离了这条路,最后这种政商关系对你生意的反击,甚至是败坏,是你刚开始时完全想不到的。也许刚开始有一些甜头可以吃,但是等待着你的将是一个黑洞洞的未来。
最后给大家推荐一本书,王石的新书《大道当然》,这是万科企业内部喊得很响的一句口号。我觉得王石的意思就是说,做生意应该走大道,应该有这样一个大道精神。
但是我觉得,我可以给它另外一番解读。什么叫大道?大道者,大路也。政商关系怎么处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