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与威金斯基的初步接触

中国近代史上的革命运动,如太平天国革命、辛亥革命等等,都受了西方的影响,但主要仍是导源于中国内部状况的需要。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也是一样,不过它受共产国际的影响更为深切。与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发生联络、协助中国共产党的组成、并促进其与共产国际的关系,威金斯基实为最初且最有贡献的一个人。

注意东方和发动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民族解放斗争,是俄共和共产国际的一项重要政策。这与苏俄政权地跨欧亚的地理形势有着相因的关系。刚开始执政的俄国共产党不仅人手不够,而且多是一些工农土包子,不能了解中国和远东的实况。但他们抱有“到东方去”的坚强意向,在一九二○年中俄交通恢复以后,便开始派出人员来东方作探险式的尝试。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我第一次会见威金斯基是在一九二一年一月间,他带着陈独秀先生去广东前所写的介绍信,和当时接替陈先生负上海支部责任的李汉俊的信,到北大图书馆来找李大钊先生和我。

这两封信里都曾说明威金斯基是可以深谈的同志。

这位年约三十岁的苏俄共产主义者,中等身材,体格健强,目光深黯,英语说得相当流利,发音虽不算纯正,但比我的英语是要好得多。他于十月革命前曾流亡美国做工,革命时回国,是最早参加共产国际伊尔库次克局的一个人。他给我的最初印象不是一个学者型人物,而是一个具有煽动力的党人。他从不以共产国际代表自居,也许因他只是伊尔库次克局而非共产国际本部派来的原故。

我和威金斯基在李大钊先生的办公室用英语会谈过好几次,多数是李大钊先生和我两人都在座,有时是我一个人,还有一次是北京支部全体党员共同参加的会谈。我们所谈论的问题很广泛,如共产党人的基本信念、组织原则、共产国际成立的经过、俄国革命的实祝、中国革命运动的发展等等。我们主要只是交换意见,而不是企图立即得出确定的结论。

威金斯基所以能与中国共产主义者建立亲密的关系,原因很多。他充满了青年的热情,与五四以后的中国新人物气味相投。他的一切言行中并不分中国人与外国人或黄种人与白种人,使人觉得他是可以合作的同伴。他那时对于中国情形还不熟悉,也不妄谈中国的实际政治问题。他这种谦虚的态度表现在他很推崇陈独秀先生和他在上海所接触的中国革命人物,总是说他们都是学有专长的。他的这种气质表示出他确是俄国革命后的新式人物,也许这就是他能与陈独秀先生等相处无间的最大原因。

他在未到北京之前,除与上海的共产主义者多所接触外,还曾会见过孙中山先生,都可以说此行已有良好的开始。他能成为俄国革命和中国革命运动之间的最初桥梁,不仅由于他一开始就找着了主要线索,会见孙中山、陈独秀等这类人物,主要之点,还是他能与中国的革命人物谈得投机。他也和其他俄国革命人物一样,好滔滔不绝地发表议论,有时也爱与人喋喋不休地辩论,不过态度总是相当谦虚的。

他曾和我们详谈共产国际和苏俄政府的关系。在他看来,苏俄政府不得不与各国政府建立外交和通商关系,而共产国际却是另外一回事,是由各国共产党共同组织起来的世界革命的大本营,总部虽设在莫斯科,但不能与苏俄政府混为一谈。拿中俄关系为例,苏俄政府的外交对象是北京政府,它有必要和北京建立关系,不过这并不表示苏俄同情和支持中国人民所不喜欢的北京政府。至于共产国际所要联络的对象则是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自己的事情,苏俄政府自然不能干预,而共产国际站在国际主义的立场上,当然予以支持。他希望苏俄政府与共产国际的政策能趋于一致,就中国这个例子看来,那就首先需要中国有一个革命政府。否则各就其立场推行不同的政策,也没有甚么矛盾的地方。

他又详谈苏俄共产党与共产国际的关系。他说明共产国际的起源和成立的经过,指出俄国共产党不过是共产国际的一员;根据国际主义的精神,尽一个支部的义务,享一个支部的权利。共产国际的一切决议都须经由多数通过才算有效,并不是俄共所能操纵的。不过俄共在各兄弟党中,因为是革命获得胜利的唯一的一个,它的领袖列宁与托洛斯基又都具有极高的国际声望,所以事实上它在共产国际具有领导党的地位。但它决不会滥用它的这种地位,换句话说,它不会要求共产国际来适合苏俄的外交政策,也不会强迫其他各国共产党采取某种不适合于其本国革命要求的政策,因为这样做会妨害各国后进党的发展。而且他认为他的了解是有充分根据的。

这两个问题确为当时中国共产主义者所十分关心。威金斯基的说法得到我们的普遍赞许。也许这真是初期共产国际的方针,也许只是他过于天真的说法,我们当时也竟没有料到会由此发生甚么问题,而后来事实上的表现却完全不是如此简单。

我们也曾详细讨论到目前中国工人运动的目的。我认为中国工人运动的最近目的,应该是首先组织真正的产业工会,争取减少工作时间,由现在的十二小时减到十小时乃至八小时;增加工资,争取有组织工会的自由,工会有代表工人与资方订立集体契约的权利等等。他不满足于我的这种说法。他认为中国工人主要应从事政治斗争,领导农民和一般贫苦人民走上夺取政权的道路。我却以为中国工人的觉悟还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在这一点上,我们意见无法一致。所谓经济斗争与政治斗争之间关系这一问题,后来一直是中共常常讨论,而意见不能完全一致的问题。

一般说来,威金斯基对于中国共产主义者的初期活动是表示满意的。他这次是路经北京,预备回俄国去,向共产国际报告他初步活动的结果,在临动身之前表示极希望中国的共产主义者和他们所建立起来的各地的雏型组织能够从速联合起来,举行第一次全国共产党代表大会,正式成立中国共产党,并迅速加入共产国际,成为它的一个支部。

召开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原是我们的共同要求,陈独秀先生在北京小组成立以后就曾在和我们的通信中数次提起这件事,所以我们对于威氏的主张自然赞同;但对于召开大会的筹备工作,尚未具体拟定。威金斯基在北京时也没有提出关于大会应如何进行的具体意见,这也许是关于中共的党纲和政纲问题,他要向莫斯科请示,不肯自作主张的原故。因此,中国共产党正式成立的筹备工作,还是在威金斯基离华之后才实际展开的。

第五章 共产运动的嫩芽到处滋生自一九二○年下半年到一九二一年上半年,,共产运动的嫩芽在各重要城市先后滋生。

这些不受人注意的嫩芽在地广人众的中国原系沧海一粟,算不了甚么一回事,故不为当时一般人所重视;但后来滋生蔓延,很快地就遍及于全国,影响了中国现代史的发展。

上海是中共起源之地,也是共产主义理论宣传的一个中心。陈独秀先生所直接领导的上海小组,在一九二○年八月开始实际活动以后,九月间就组成了一个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最初参加的有三十几位青年。上海小组还创办了一所外国语学校,由杨明斋主持,训练预备留俄的学生。到一九二○年冬,就派出了刘少奇、彭述之、罗觉、任弼时、卜士奇、袁达时、抱扑、廖化平等八个青年团团员赴莫斯科东方大学求学。后来从这间学校继续派学生出去留俄。更重要的是在上海发行的《共产党》月刊、《劳动者》周刊以及《共产党宣言》等小册子普及各地,影响甚大。

以上海为中心,共产运动向着四周发展。由沈定一、施存统、愈秀松等在杭州发动,大约在一九二○年十月间就组织了一个社会主义青年团,最先参加的有宣中华、徐梅坤等二十余人。徐梅坤是印刷工人,在杭州展开了印刷工人中的工会活动。其他如南京、芜湖、安庆等地也有了社会主义青年团的组织。参加者有的地方是十余人,有的地方不过是几个人,大都是学生。他们的活动主要也是在学生中传播共产主义的思想。

北京小组是活动得最积极的一个小组,尤以工人运动做得最有声有色。它除了在北京市区及四郊展开上述那些工作外,还在济南成立了另一个共产党小组和社会主义青年团。最先参加小组的有王尽美、邓恩铭等八人,参加青年团的人数还要多些,他们开始在济南、青岛以及胶济、津浦两路展开工人运动。天津社会主义青年团于一九二一年年初成立,最初参加的有李振瀛、韩麟符、于方舟、湛小岑等十余人,开始在天津等地的工人中活动。一唐山铁路工人中有邓培、梁鹏万两人参加北京小组,是较早的工人党员。山西方面,最先参加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有贺昌、王振翼等三十余人。开封和西安等地也成立了社会主义青年团的组织。

内蒙古方面由热心蒙古工作的韩麟符去活动,结果组织了一个约三十人的内蒙青年的革命团体。至于东三省方面则还没有正式的组织,那里似乎是一个落后地区,只有俄国人、朝鲜人和中国人的个别团员,做些零星的活动而已。

湖南长沙的共产党小组是由毛泽东发动于一九二○年十一月间成立的。最初参加的有毛泽东、夏曦、易礼容、何叔衡、郭亮等人。那里的社会主义青年团也同时组成,参加的约有三十余人,算是人数较多的一个。这个小组的活动一直是很积极的。

毛泽东确是五四时代的一个活跃青年,他首先组织了一个叫做“新民学会”的小团体,又主编了一个《湘江评论》周刊①;这个周刊本来是以鼓吹新文化运动为主,在各省的小型刊物中,其声望仅次于施孝统、俞秀松等在杭州所创办的《浙江新潮》②。毛泽东之信仰马克思主义,最初是受了北大湖南籍学生罗章龙等人的影响,后来他在北大图书馆工作时又受了李大钊先生等的熏陶。他之成为湖南小组的主要发起人,则是由于陈独秀先生的通信鼓励③。

中国共产党各小组,能在像湖南、山东这样的省份发展起来,倒也不是偶然的。山东因为是日本侵略的目标,所以一般青年在北方各省中显得较为左倾。湖南在南方的各省中一直是南北战争的要冲,人民久经战祸,一般青年不仅思想左倾,对于现实政治也较为敏感。在近代历次的革命运动中,湖南出现过许多杰出人物,由于历史关系养成了湖南人一种崛强奋斗的性格,

“无湘不成军”的俗语,早已为人所共知。那时(一九二○至一九二一年),不满北京政府的各派势力的人,都团聚在湖南首倡的联省自治的旗帜之下,以求避免战乱。毛泽东等这一群左倾青年也支持联省自治,并与湖南国民党人和其他政治派系有广泛的接触。

在毛泽东等组织湖南共产小组以前不久,长沙另一派左倾青年以黄爱、庞人铨为首已经组织了一个湖南劳工会。他们笼统的信仰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即对于工人运动的意义了解得也不算透彻,但富有实干精神。五四运动时,各地的活跃青年竞起组织左倾小团体,但各小团体之间不免有门户之见,这在湖南更为显著。黄爱、庞人铨等因受省外同道者号召团结的影响,终于参加了社会主义青年团,但他们与毛泽东之间的意见并未完全化除,而且仍在暗中滋长。黄爱、庞人铨于一九二二年一月因发动罢工,被赵恒惕枪杀后,湖南劳工会派与共产派就完全分裂了。

武汉的共产小组也是在一九二○年十一月间成立起来的。最先的参加者是董必武、陈潭秋、包惠僧、林育南、项英等人,这些人中一部分与国民党有过亲密关系,当时都潜伏在武汉从事教育工作(当时国民党在武汉被视为非法团体),另一部分则是五四运动中的左倾青年。武汉的社会主义青年团是由五四运动中的活动分子混代英、萧楚女、李书渠、刘昌群、李求实等人组织起来的。他们在此之前曾组织了一个“互助社”的小团体,办有《武汉评论》,鼓吹新文化运动。

恽代英、萧楚女于二九二○年底到重庆去教书,不久就在重庆联络杨暗公等组织重庆社会主义青年团,团结了重庆方面的三十几个青年。在这以前,吴玉章在成都已另行组织了一个“青年共产党”。吴玉章是老同盟会会员,曾流亡到法国,约于一九二○年回到成都高等师范任教。他在法国受了共产运动的影响,并未与陈独秀等联系便单独干了起来。他以“青年共产党”的名义,团结了成都等地几十个左倾青年。

四川有了这两个同一性质的团体,便难免发生一些纠纷,主要是他们的联络对象和活动范围相同,都自视为正统,互相竞争。在社会主义青年团看来,他们的组织是全国性的,“青

年共产党”则不过是成都方面少数人所标新立异的组织;可是,在“青年共产党”看来,社会主义青年团不过是共产主义的低级组织而已。

到一九二二年,这两个团体响应中共中央的号召,实行合并。吴玉章、杨暗公等参加中国共产党为党员,其余多数也都参加了统一后的四川社会主义青年团的组织。后来这两个团体的人物都能不分界限的合作,没有留下甚么芥蒂。

广州的共产小组的成立比较略迟,它在陈独秀先生于一九二○年十二月间,到达之后才组织起来。广州这个华南重镇,虽是中国近代革命的策源地,但南方政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中为桂系军阀所盘踞,一般人民既具有反北京政府的传统,又苦于南方政府的横征暴敛,处于进退失据的苦闷状态之中。孙中山派的革命人物已大半被排挤出来,革命空气变得十分稀薄。那里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活动虽发生较早,却是脱离现实政治的。因此广州名为革命中心,但共产主义的活动反而比较落后。五四运动的影响,并没有广泛地波及到偏处南方的广东,当时在各省风起云涌的各种左倾小团体和地方性刊物,在广州十分少见。我们无法找出适当的人选来发起那里的共产小组,曾引以为憾。

一九二○年十月底,陈炯明所率领的军队打回广州,那里的政治气氛才为之一变。陈炯明的军队是孙中山先生在当时硕果仅存的实力,两年前被桂系军阀排出广东,驻防在福建南部。在这支军队困处闽南约两年的期间内,国民党人物奔走于沪闽之间,多方作打回广东的策划。

一九二○年八月间,陈炯明开始向广州进军,十月二十八日占领广州。私囊已饱的桂系军阀陈炳焜、莫荣新等部队望风披靡,大多被撵回广西去了。由于这一军事胜利,孙中山先生于十一月间回到广州,从事于军政府的重建。陈炯明被任为广东省长并兼任军政府的内政部长、陆军部长和粤军总司令等职。他握有实权并成为仅次于孙中山先生的第二号人物,便邀请陈独秀先生去担任广东省政府的教育委员会委员长。

陈独秀先生接到这一邀请后,征求各地共产小组的意见。李大钊先生和我去信表示赞成。

我们认为他去领导广东的教育工作,有两个重要作用:一、可以将新文化和社会主义的新思潮广泛的带到广东去;二、可以在那里发动共产主义者的组织。我们并指出不应受共产党人暂不做官这个约定的约束,何况办教育也不能说是做官,而对于共产思想的传播则特别有利。

陈先生接受了我们的意见,于十二月间将上海支部的工作交由李汉俊、李达等人分担,就只身到广州去了。他并未邀约其他同志同去,以免耽误各地工作的发展。

陈独秀先生到广州后,受到一般青年的欢迎。陈炯明对他十分推崇,以表示他能与新人物合作的气度。当时任教育会会长的汪精卫也与陈先生合作得很好。陈先生在广州的多次演说和发表的文章都富于吸引力,为广州知识界愉入了一些新的血液。

大约在一九二一年一月间,陈先生邀约谭平山、陈公博、谭植棠等及无政府主义者区声白等人,共同组成广东小组,出版《劳动声》周刊,利用教育机构在学生中从事共产主义的宣传,并开始注意农村中的活动。也许由于广东过去的革命运动.多半从乡村发动,因而广州的共产党人能最先注意到农民运动。社会主义青年团也同时成立起来了,最初参加为团员的彭湃、罗绮园、阮啸仙等后来都参加了农民运动的工作。

广东共产小组也和北京小组一样,与无政府主义者合作了一个短时间,不久因意见不合、几个参加共产小组的无政府主义者也退出去了。广州的无政府主义者有反国民党的倾向,在他们看来,陈独秀等人是与国民党有关系的,因此常表不满。他们较之北京无政府主义者坚持自由联合和不同意无产阶级专政这两点外,还多了一项反国民党意识,因此,分裂终于无法避免。

其实,广东共产小组与孙中山派的关系也不算圆满。那时孙中山先生嫡系胡汉民等与陈炯明之间暗中已有意见不合的酝酿,而陈炯明的喉舌《群报》又是由共产党人陈公博、谭植棠任编辑,其言论不待说是偏祖陈炯明的,因而引起另一部份国民党人物的不满。在他们看来,陈独秀等共产党人在支持陈炯明而与孙中山捣乱。这件事后来也为中共内部一个重大的争论。

以上我所简述的共产主义者在各地的活动,确是中国共产党正式组成前这一阶段中的主要发展。总括的说,这些共产小组都是一些知识分子的小团体。这对于一般共产主义者,根据他们那“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这公式来看,总觉得有点不合理想。他们在说到中共的发展历史时,-往往要去费力找寻中国工人阶级如何形成,如何发展的轨迹,来渲染一番,其实都是多余的。在落后的国家中,知识分子是少数的特出人物,也是政治气候的测量器,以往太平天国的革命运动,康、梁的维新运动和孙中山的革命运动等,也都是一些得风气之先的知识分子发动起来的。欧战中中国工商业虽一度得到相当的发展,五四运动虽也掀起了中华民族觉醒的浪潮,但这些并未根本改变中国的落后状况。一般工人根本不知道共产主义为何物,就是当时同情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也多数对马克思主义缺乏了解,更无组党经验。

因此,共产小组不能一开始就是工人的,也不会一开始就是人数众多的组织。

中国共产党的组成,受了五四运动的影响,这是毫无疑问的。五四运动推动中国青年向左走,构成一种爱好社会主义的风气,这是使共产小组得以产生并迅速发展的一个主要因素。

中共的发动者们,大都是五四运动中的活动分子,因而能利用五四运动的经验来建立中共的始基。我们养成了一种为新理想而实干的精神,也继承着五四学生运动中那种团结互助的组织作风,因而能不重蹈中国旧有政党的那种闹意气的士大夫积习,一开始就以一种富于团结力的新姿态出现。

在建党的工作中,我们摆脱了历史悠久的国民党的影响,形成自己的独立组织,又逐渐与无政府主义者分道扬镳,取得阵地,迅速跑到前面去。我们没有让投机分子侵入,却团聚了我们所能团聚的共产主义者到这个组织中来。我们的发展,曾使一位湖北籍的国会议员胡鄂公所组织的另一共产党④,和一位工会领袖黄介民所组织的大同党等等都为之掩旗息鼓。

当时共产党人冒险犯难精神也是十分旺盛,并在工人群众中开辟了工作的新天地。这一切都是中国共产运动发展起来的主要因素。

我们向往于俄国革命,但缺乏马克思主义的素养,更没有运用之于中国实际环境的经验。

后来中共的主要政策的拟定,大多是由莫斯科越俎代庖的,由莫斯科看中国问题,即使完全为中国革命着想,也不免要发生不切实际的流弊。中国革命就因此遭受着难于形容的灾害。

事实不如理想的美丽,差之毫厘,往往会谬以千里,这是中国革命家所应反省的。

①《湘江评论》周刊是湖南学生联合会的刊物,由毛泽东主编,于一九一九年七月十四日创刊,出版到第四期时,即因登载反对军阀张敬尧的文字于当年八月中旬为长沙军带所查封,该刊第五期虽经印就,但已无法发行。

②《浙江新潮》周刊是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学生施存统等在一九一九年所创办。由于施存统发表《非孝》一文,以致发生该校校长经子渊去职与学生的“留经”风潮,引起全国的注意。

③ 毛泽东自己也承认他受陈独秀先生的影响极大。见《毛泽东自传》第三章。爱德迦·史诺笔录。

④ 胡鄂公是湖北籍的国会议员,自命为共产主义者,他于一九二二年在北京联络一些湖北籍的青年学生,组织了另一个共产主义者的团体,它的组成分子不久为北京共产小组所吸收,至于胡本人则因为他只是一个政客,没有准其加入。

第六章 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一九二一年四月间,我们—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发起人—觉得各地的工作都已有一个良好的开始,组党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上海北京和广州各地同志们互相函商的结果,决定于六月中旬在上海举行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

根据这个决定,北京支部应派两个代表出席大会。各地同志都盼望李大钊先生能亲自出席;但他因为正闻匕大学年终结期间,校务纷繁,不能抽身前往。结果便由我和刘仁静代表北京支部出席大会。

我因须参加大会筹备工作,是代表中最先到达上海的一个(大约在五月中旬)。下车后我就去看李达。他告诉我许多有关上海方面的情形,指出上海支部的工作没有已往那末紧张,有些事都陷于停滞状态;这是因为李汉俊和其他的同志们多忙于教书和写作,不能像陈独秀先生在这里时那样全神贯注的工作。他又提到新近来了两位共产国际的代表,一位名尼科罗夫斯基,是助手的地位,不大说话,像是一个老实人;另外一位负主要责任的名叫马林(Ma Lin),这个洋鬼子很骄傲,很难说话,作风与威金斯基迥然不同。他与李汉俊及李达第一次见面就谈得不大投机,他已知道我要来上海,急于要和我晤谈。

李达很注重我们与共产国际间的关系,自己则不愿和他们打交道,故希望我能与马林谈得来。李达是一个学者气味很重、秉性直率的人,有一股湖南人的傲劲,与人谈话一言不合,往往会睁大双目注视对方,似乎是怒不可遏的样子。他的简短言词,有时坚硬得像钢铁一样。

我当时想到马林和李达也许是两个刺头,恰好碰个正着。

接着我又去拜访李汉俊。他也是一位学者型的人物,可说是我们中的理论家,对于马克思经济学说的研究特别有兴趣。他不轻易附和人家,爱坦率表示自己的不同的见解,但态度雍容,喜怒不形于色。他热诚地欢迎我的先期到达,认为很多事在通信中说不清楚,现在可以当面商讨。他说到大会开会地点等技术上的问题容易解决,至于议程和议案等问题不妨等各代表到齐之后再行商定,目前最重要的是建立与共产国际的关系。他并告诉我许多上海方面的情形及其困难。

他叙述马林和他及李达晤谈的经过。马林曾向他声称是共产国际的正式代表,并毫不客气地向他要工作报告。他拒绝了马林的要求,理由是组织还在萌芽时期,没有甚么可报告的。

马林又问他要工作计划和预算,表示共产国际将予经济的支持。他觉得马林这些话过于唐突,因此直率地表示中国共产党还没有正式成立,是否加入共产国际也还没有决定;即使中共成立之后而加入了共产国际,它将来与共产国际所派的代表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也还待研究;现在根本说不上工作报告计划和预算等等。他向马林表示,共产国际如果支持我们,我们愿意接受,但须由我们按工作实际情形去自由支配。他们之间就因这种争执陷于不愉快的任持状态中。

在李汉俊看来,中国共产运动应由中国共产党自己负责,共产国际只能站在协助的地位。

我们站在国际主义的立场,可以接受它的理论指导,并采一致的行动;至于经费方面,只能在我们感到不足时才接受补助,我们并不期望靠共产国际的津贴来发展工作,再说共产国际派来中国的代表只能是我们的顾问,决不应自居于领导的地位。他说明了这种观点后并向我提到,马林碰了他的钉子之后,急盼能早日和陈独秀、李大钊及我见面。他主张我去和马林再作晤谈,以期获得谅解。

与马林接触较多的张太雷对于马林另有一种看法。张太雷那时是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在该团成立后曾被推为代表去莫斯科参加少共国际的大会,是以代表身份出现于莫斯科的第一个中国共产主义者。他的英语说得相当流利,故李汉俊派他做马林的助手。乌林与李汉俊、李达会面时,都由他在场任翻译。这位生长在上海附近的漂亮青年,有善于交际的海派作风。

在他看来,马林的缺点只是不懂中国情形和态度欠佳,但他确是共产国际的重要人物,也是值得佩服的马克思主义者。因此,张太雷竭力主张我们应与马林改善关系。

两夫以后,张太雷陪同我去访看马林。他寄居在爱文义路一个德国人的家里,我们就在他的家里开始了第一次的晤谈。马林并没有提起与李汉俊等人相处不快的经过,也没有说到工作报告等一类的事情,他的态度显然是有些修正了。我们轻松地谈到一些北方的情形,他听后对北方的工人运动甚感兴趣。我们还谈到关于大会的筹备问题,彼此意见也相当融洽。

从此,我被视为达成了与马林改善关系的任务,也被推为与马林继续接触的代表。

马林给我的印象是不平凡的。他这个体格强健的荷兰人,一眼望去有点像个普鲁士军人。

说起话来往往表现出他那议员型的雄辩家的天才,有时声色俱厉,目光逼人。他坚持自己主张的那股崛强劲儿,有时好像要与他的反对者决斗。他是一个老资格的社会主义者,曾在荷属东印度工作多年,同情东方被压迫民族,譬如他在上海路遇一个外国人欺侮中国苦力,他竟挺身出来与那个外国人大打出手。但他的谈吐往往过份形容亚洲人民的落后,也有时谈到东方社会主义者的幼稚可笑,使人觉得他沾染了一些荷兰人在东印度做殖民地主人的习气。

他是共产国际东方问题的权威并以此自傲,有时还提到他曾和列宁在共产国际第二次大会中共同制订殖民地问题决议案的事。所有这些表现,使他自居解放的人看来,就觉得他具有社会主义的白人优越感。

马林的工作与威金斯基在中国的过去活动似乎也不相衔接。他一开始就凭着主观见解为所欲为,致与李汉俊格格不入,后来且还掀起了几次大风波,似乎都与他的个人性格有关。

六月初,各地参加大会的代表陆续到达上海。刘仁静比我迟到几天,他那时是一位埋头于书本的青年,读过许多有关共产国际的文件。他主张这次大会应确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基本信念,逢人便滔滔不绝地说教。

山东代表王尽美、邓恩铭也到得较早,他们都是刚毕业的中学生,因曾在五四运动中积极活动而著名。我这次到上海路过济南,曾在那里耽搁一天。他们约集济南的八个党员,在大明湖的游船上和我聚谈了一天。他们视我为他们的先进者和老朋友,向我提出许多问题,不厌求详的要我讲解。他们一面静听,一面记录要点,并商谈如何执行的方法。他们来到上海以后,仍本着学习的精神贪婪地阅读有关书刊,有时且向到会的代表们清教。

武汉的代表是董必武、陈潭秋、包惠僧。董必武为人醇朴,蓄着八字式的胡子,活像一个老学究,在谈吐中才表现出一些革命家的崛强风格。陈潭秋老是一本正经,教员风味十足。

包惠僧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闻记者,爱任性谈笑。他们都不多谈理论,对实际问题的探讨则表现得更为起劲。

湖南代表是毛泽东与何叔衡。何叔衡是一位读线装书的年长朋友,常常张开大嘴,说话表情都很吃力,对马克思主义懂得最少,但显出一股诚实和热情的劲儿。毛泽东也脱不了湖南的土气,是一位较活跃的白面书生,穿着一件布长衫。他的常识相当丰富,但对于马克思主义的了解并不比王尽美、邓恩铭等高明多少。他在大会前和大会中,都没有提出过具体的主张;可是他健谈好辩,在与人闲谈的时候常爱设计陷阱,如果对方不留神而堕入其中,发生了自我矛盾的窘迫,他便得意地笑了起来。

日本留学生代表是周佛海。他是一位很活跃的青年,那种湖南土气似乎早已消失殆尽,看来风流潇洒,倒像是一个老上海。他对日本的社会主义运动谈得头头是道,对大会的筹备工作也是积极参加。

大会预定举行的日期逐渐接近,但陈独秀先生仍未赶到。我们函电交驰,催促他和广州的代表速来出席。这样等了好几天,作为广州代表的陈公博携着陈先生致各化友的信件终于赶到了。陈先生的信中除说明他辞职尚未获准不能抽身出席外,并向大会提出关于组织与政策的四点意见①,要求大会在讨论党纲党章时予以注意。

陈公博对于陈先生的主张并没有多加说明。他带着他的漂亮妻子住在大东旅社,终日忙于料理私事,对于大会的一切似乎不甚关心。在一般代表心目中,认为他像是广州政府的一位漂亮的青年政客,而他与我们所谈论的,也多是关于广州政局的实况。

六月下旬,预定到会的代表都已到齐,立即便开始了大会的筹备工作。上海代表是李汉俊和李达,代表上海九个党员;我和刘仁静代表北京十五个党员,董必武、陈潭秋、包惠僧代表武汉的八个党员,毛泽东、何叔衡代表湖南约十个党员;陈公博代表广东约七个党员卜王尽美、邓恩铭代表山东的八个党员;周佛海代表日本留学生中的两个党员。合计代表十三人,党员五十九人。全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则约在三百五十人左右。这就是中国共产主义者在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前夕的全部阵容。

我们交换意见的结果,决定七月一日正式举行大会,开会地点借用法租界蒲石路博文女校的课堂,多数代表也就寄住在这间学校里。议事日程共有四项:一,党纲与政纲;二,党章;三,中心工作与工作方针;四,选举。在大会召开之前,几位主要代表还会商过代表的资格问题,结果认为何叔衡既不懂马克思主义,又无工作表现,不应出席大会;并推我将这一决定通知毛泽东。他旋即以湖南某项工作紧急为理由,请何叔衡先行返湘处理。因此,后来出席大会的代表只有十二人。

党纲与政纲是难于拟订的,但我们都觉得非有这一文件不可。我们同意现在不必有一个详细的党章,只要有一个简明的党章要点就够用了。我被推举为这两个文件的起草人,汇集陈独秀先生和各代表所提出的意见,先行拟出两个草案,再交由李汉俊、刘仁静、周佛海等共同审查。

我首先草拟了一个党纲政纲草案,题名为:《中国共产党成立宣言》。其要点大致包括共产主义者的基本信念、中共的组成、它的基本政策,以及中共将经由无产阶级专政以实现共产主义等等。李汉俊等人虽不完全同意这个草案,但认为可以作为讨论的基础。马林看了这个文件(由张太雷译成英文),却提出了较严格的批评,表示这个草案在理论的原则上写得不错,主要缺点是没有明确地规定中共在现阶段的政纲。他指出这个文件表示中共将支持民主的民族的革命,以期真正的民主共和国能在中国迅速建立起来,这是对的;但惜乎没有说明如何实现的具体步骤。我当时觉得他的这种批评很有价值,曾请就他所提出的各点拟具一些具体的意见,供大会讨论参考。但他并未这样做,也许他那时也没有确定的主张。

共产国际第二次大会关于殖民地问题的决议,当时还未到达我们手里,只有少数代表从马林口中和西欧共产主义出版物中知道一些简略的内容。我们又找不到各国共产党的党纲党章等做参考。因此,一般说来,大会的工作多半是由我们自己在摸索进行。

一九二一年七月一日下午三时,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了。我被推为主席,首先宣布中国共产党的正式成立;接着通过原拟订的四项议事日程,决定每日分上下午举行两次会议,并即开始第一项议程的讨论。我向大会说明关于草拟党纲政纲草案的经过情形,指出,负责起草和审查的同志们,认为《中国共产党成立宣言》的草案可以向大会提出,作为讨论的基础。但后来经过详细研讨,认为不够成熟,主要是没有确定一个显明的政纲;不如由各代表先行就本问题自由发言,经过讨论后再行推人厘订宣言。于是我建议大会,由各代表先行报告各地区工作状况,并就议程的第一项发表意见。我的这个提议迅即为大会所接纳。

我和李汉俊、刘仁静、周佛海等在会前曾就党纲和政纲作过几次商讨,各人的立场都显得更清楚,自然也发现了歧见。李汉俊首先表示了不同的意见,提出现在世界上有俄国的十月革命,还有德国社会党的革命;中国的共产主义究应采取何种的党纲和政纲,应先派人到俄、德国去考察,在国内成立一个研究机构如马克思主义大学等,从事精深的研究后,才能作最后的决定。他并具体指出共产主义革命在中国既未成熟,目前共产党人应着重研究和宣传方面的工作,并应支持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运动,在孙中山先生的革命成功后,共产党人可以参加议会。与李汉俊针锋相对展开争论的是刘仁静。他主张中国共产党应信仰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以武装暴动夺取政权,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实现共产主义为最高原则。他反对西欧社会民主党的议会政策以及一切改良派的思想。他认为中国共产党不应该只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团体,也不应对国民党和议会活动有过多的幻想,应积极从事工人运动,以为共产革命的准备。

李汉俊的意见成为大会讨论的焦点,除陈公博有时对他表示一些含混的同情外,所有代表都给予他不同程度的批评。大多数代表主张中共应确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基本原则。对于现实政治问题,有的主张中共目前不应参加实际政治活动;有的表示中共应站在共产主义的立场上,对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运动予以支持。

这样,经过几天的讨论,后来由我归纳到会者的意见,提出几点结论,内容大致是:一,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政党,以实现无产阶级专政为基本原则;二,目前应着重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和实际的工人运动,扩大共产党的组织与影响,为实行共产革命之准备;三,中国共产党不否定议会活动和其他的合法运动,但认为这些活动只是扩大工人阶级势力的手段;四,中国共产党站在共产主义的立场可以赞助孙中山先生的革命,但仍以实现共产革命为主,并不能将共产党的社会革命与国民党的革命混为一谈。这四点结论为大会正式通过,认为是中国共产党党纲和政纲的要点。

当时讨论这项议程,牵涉的问题是很广泛的。在一般代表的心目中,似都认为中国应有两次革命;一次是民族的和民主的革命,另一次是社会革命。对于国民党能否担负上述第一次革命的责任,大家颇有疑问,但也认为中国如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民主共和国,工人阶级将可得到较多的自由。不过共产党人并不以民主共和国为满足,还应继续社会革命,以期实现苏维埃式的政权。至于国共合作从事国民革命,再由国民革命进展到社会革命等等的想法,那时是完全没有的。其他如土地国有、农民问题、八小时工作制、反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反对军阀政治等等,都曾被代表们提到过。一般代表多以为共产革命是遥远的将来的事,即民族的和民主的革命现在也尚不能捉摸,因而无法作具体的规定。所以大会除否定李汉俊的改良派思想外,实际政纲就只是上述一些较抽象的要点。

在讨论由我所草拟的党章草案时,李汉俊又提出了两点修正意见。他指出中共未来的中央不过是一个联络的机关,不可任意发号施令,一切应征求各地方组织的同意,须有共同讨论,遇事公开的精神。对于征求党员也不可限制太严,不必规定每个党员都须从事实际工作,只要信仰马克思主义就够了。他这种修正意见同样遭到多数代表的反对,多数代表支持原有的草案,批评他那种自由联合的想法。

大会所通过的党章包括下列各要点:第一,凡加入共产党者须信仰共产主义,遵守决议,并参加实际工作,经由两个党员介绍和地方委员会的批准,方得成为党员;第二,中国共产党中央设在上海,其他各省设地方委员会,地方委员会之下按工厂学校街区分设支部,第三,各级组织均采委员制,至少有一人任书记,一人任组织,一人任宣传;第四,一切决定须经由党员的民主讨论,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第五,党员应该服从纪律,保守秘密;第六,全国代表大会每年召开一次.如有两个地方组织表示不信任中央时,中央应召集全国临时代表大会,从事解决等等。至于中共和共产国际的关系问题,大会认为中共应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但不列入党章。

上述这两项议程的讨论经过都很热烈,表现了代表们的认真精神,但并没有意气之争。

多数代表批评李仅俊的意见虽很严峻,但没有人指他为改良派或机会主义等等。初期的共产主义者彼此重视友谊,不愿意随便给意见不同者戴上一顶政治的“帽子”。李汉俊在讨论中虽也坚持他的意见,但从不与人争吵,当他的主张被否决时,总是坦率地表示服从多数的决定。

但这种意见分歧也曾使大会蒙上了一些阴拔。我是批评李汉俊的意见的一个主要发言人,也是这些议案的提出者;因此,有些代表认为这是我与李汉俊之争。代表们多认为陈独秀、李大钊等重要党员是支持我的意见的,在党内占绝大多数,李汉俊的意见虽然很少人附和,但他究是一个重要的发起人。中共在成立之初就表现了不同的意见,总令人难免有美中不足之感。

马林和尼科罗夫斯基未列席过大会,但获知大会进行的情形。他们对大会的争论点甚感兴趣,表示支持多数的主张,并引以为慰。可是李汉俊、李达等对马林印象不佳,不愿意让他干预大会的事;即与他保持接触的我,也只将他当作一个顾问,并没有遇事向他清教。这些情形似乎使他感觉受到冷遇,在大会讨论党章时,他以不耐的心情向我要求准他出席大会,发表演说。

马林的要求为大会所接受。我们决定在讨论党章结束时,即清他出席演说。为便于马林与尼科罗夫斯基出席起见,大会并改在李汉俊家里举行。大约是七月八日晚七时,当我们围坐在李家楼上书房的一张大餐桌的四周,正要宣告开会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陌生人揭开书房的门帘,窥探了一下,说声“我找错了人家”,就转一身走了。我们都警觉到这人可能是法租界的暗探。我立即请大家将文件收拾好,准备立即离开,并将此事翻译给马林和尼科罗夫斯基听。马林十分机警,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以手击桌说:“我建议会议立即停止,所有的人分途离开。”说完后,就同尼科罗夫斯基首先走了。各代表也就随之分途散去。当我最后离开时,李汉俊声言他是屋主不应离开,陈公博也愿留在那里与他作伴。

果然,十分钟以后,一个法国巡捕带着一批警探围住了李家。他们追问李汉俊开的是甚么会议?开会的人那里去了?那两个外国人是甚么人?这些问题都波李汉俊镇静地应付过去了。在场的陈公博反而受惊不小。警探们大肆搜查,没有发现甚么可入人罪的证据,始失意而去。当时我们保密观念很薄弱,可能当大会在博文女校进行时就已为警探所注意,那次改在李家举行也未逃掉他们的耳目,而且他们很可能有一网打尽之计,故选择马林与尼科罗夫斯基参加时下手。

由于警探的骚扰,马林向大会演说的事并未实现。他在李家匆忙中所说的“我建议会议立即停止,所有的人分途离开”这句话,就成了他对中国共产党全国第一次代表大会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他对大会的全部议题从未提出过具体建议,这固然由于那时彼此关系不算密切,最主要还是由于他不了解中国一般情形,也不知道我们能做出一些甚么事出来。这次大会并未正式决定中共加入共产国际的事,马林也未提到这一点;因而中共加入共产国际成为其一个支部,还是第二次代表大会所正式决定的。

这个意外事件发生后,我们为了避开警探的视线,决定第二天停会,并通知各代表俟找到妥当开会地点后再行夏会。我不便立即与仍在被监视中的李汉俊接触,乃于第二天清早到公共租界大东旅馆去看陈公博,问明他在李家所目击的情形,并告诉他博文女校距李家很近,大概同在警探注意之中,须另觅开会地址。那时李达夫妇也来了,他是处理大会事务工作的负责人。他的太太王会吾是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也帮着她的丈夫工作。我们大家便商讨开会的地址问题。王会吾非常热心的表示:如果在上海一时找不着适当的地点,可以到她的家乡去。她家住在浙江嘉兴的南湖湖畔,从上海去只需一个多钟头的火车旅程。她并说明:南湖风景幽美,她可以立即去雇好一只大画艇,准备我们一面游湖一面开会,并由她布置大家寄宿的处所,即使在那里开几天会也是不成问题。我们对于她的提议极表赞成。认为这样是万无一失的。她即根据这个决定回去布置。我也通知各代表明早搭车前往。

大约是七月十日清晨②,我们分别搭上沪杭线的早班车,九点多钟就到达了嘉兴的南湖。

王会吾所预雇的大画艇已泊在湖边。代表中只有陈公博未来,他早一天坦率的向我和李达表示请假不出席,因为他太太对于在李家所发生的事尤有余悸。其他的代表却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身当其冲的李汉俊也满不在乎,大家仍然兴高采烈地继续工作,并笑陈公博是个弱不禁风的花花公子。

我们登上了大画艇,四顾南湖景物,只见万顷碧波,湖畔一片芦苇中掩映着楼台亭阁,使我们这些初来的观光者觉得较之西湖的景色别有风味。我们的大画艇在湖中环游了一遍之后,便或行或止地任由它在幽静的湖上荡漾。我们继续在上海未完的会议,议题是《中心工作与工作方针》。我们不约而同地加速讨论,很少长篇大论的发言,大家都集中研讨急需解决的具体问题。

在《中心工作和工作方针》这一议题之下,项目原是很多的,如宣传工作中的党报问题,与青年团工作之联系及指导问题、妇运工作等等。但都只略略谈到大要,就决定交未来的中央负责处理。工人运动的问题讨论得比较详尽,主要的两项是如何组织工会和如何在工人中吸收党员。

关于工会组织问题,大会曾有几项决定:一是工人斗争的纲领,内容包括八小时工作制,增加工资,保护女工童工等等;大会认为根据各地实况,由工人群众提出减时、增薪的其体要求,以期由斗争中逐渐达到八小时工作制和合理的工资标准的目的。二是工会组织原则问题;大会指出共产党人不应再因袭旧式行会和仔招牌土会哟旧习,应注重新式的产业工会的组织;即每一个企业中的全体工人不分职业和籍贯等区别,均须组织在一个工会的单位里;同一产业中的工会应联合起来,组成某一类产业的总工会。三是中共应在中央所在地组设一个工人运动的总机构,并在各重要地区设分支机构,以为领导工运的枢纽。各地同志都应到工厂中去从事下层活动、将工人群众组织在工人俱乐部或其本厂的工会等组织之内。

关于吸收工人参加共产党的问题,大会决定各地组织应在工人群众中宣扬马克思主义,如出版通俗刊物等。又决定工人的入党条件应从宽规定,一个工人只要能热心工会活动,为工人利益斗争,并表示愿意加入共产党,就可准其参加进来,不必问他是否懂得马克思主义。

至于如何使这些工人党员能懂得马克思主义,大会认为那是地方党部的责任,地方党部应特别注意工人党员的教育工作。当这一项议题讨论完毕时,已是日薄西山的时候,我们主张第四项议题的选举问题迅速进行。讨论结果,一致认为现在党员人数很少,暂不必根据党章组设人数较多的中央执行委员会,只须选出三个委员,分担书记,组织,宣传等工作就够了。

根据这个决定,大会旋即一致推举陈独秀任书记,李达任宣传,我任组织。在陈先生没有返沪以前,书记一职暂由周佛海代理。大会要求这三位被选的委员立即就职,从速组成中央,并决定将大会所通过各案原则由中央整理后作成正式文件.一切尚未决定的事,也由中央全权处理。

全部议程讨论完毕,大会旋即宣告闭幕,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闭幕仪式,由我致闭幕词。

我以兴奋的心情祝贺大会的成功,并吁清各代表回到各地的岗位上,根据大会的决定,发展我们的工作和组织。这样,中国共产党便正式诞生了。

当我们离开这只画艇时,湖面上已是暮霭沉沉,渔火点点。大家赶上晚车回到上海,已是午夜了。

从历史的眼光来看中共的组成,它在中国内部较之已往各政治组织发展得更为顺利和迅速,它一开始就确立了鲜明的旗帜,规定了努力的方向,表现得十分明朗。在国际关系上,共产国际第一次大会以后,它是亚洲国家中的一个重要的共产党组织,使共产国际对殖民地的政策得到一个主要的试验场所。这些不能不说是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

一个共产主义的巨影开始在中国筹措着③。反射出这个巨影的人物充满着勇往直前和专心致志的精神,他们的所作所为,即使现在的人看来,还觉得有点神秘。陈独秀先生于一九二○年八月间和我商讨组党的事情时,曾说过下面这样丫段话:“日本的军阀政客们狂妄已极。他们看不起有五千年历史文化的中国和四亿炎黄子孙,他们只知勾结中国的旧军阀、滥官僚、走私商、吗啡客以及流氓瘪三等等,只看见中国人的小脚、辫子、鸦片和随地吐痰等等腐败的一面;他们有意无意地蔑视中国新思潮新势力的方兴未艾。总有一天,由于他们这种错觉,会弄到他们自己头破血流。”陈先生这段话—自然不是专指日本而说的,不过举日本为例罢了—预示了中国共产党的形成和发展,以及后来所起的作用,这也是当时我们这班共产主义者所怀抱的共同气概。

① 陈独秀的四条意见我己不能记忆清楚,据《苏联阴谋文证汇编》第二册(——四七页)所载中共简明历史称系,

“一日培植党员(按即征求党员);二日民权主义之指导(按即民主集中制的组织原则);三日

纪纲(按即注重纪律的要点)

;四日慎重进行征服群众政权问题(按即目前主要工作为争取群众,为将来夺取政权之准备)……”这四点大致是真实的。

② 我所能记忆的日期,可能有一天的出入。

③ 这是套用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