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死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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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家小餐館是一座磚木混合的長方形建築,旁邊加蓋了一間棚屋,位於小城的邊上。

  一開始,他們開著車經過,前往熱氣蒸騰的沙漠。

  然後鮑伯說了:「也許我們最好在那裡休息一下。天知道距離下一個地方還有多遠。」

  「應該是吧,」琴恩一點也不熱衷地說。

  「我曉得它可能是個小酒館,」鮑伯說,「但是我們得吃點東西。從早餐到現在已經有五個多小時了。」

  「喔──好吧。」

  鮑伯把車停到路邊,回頭看。放眼不見半輛車子。他迴轉這輛福特車,利用動力滑行,沿著道路,然後轉進車道,在那間餐館前面踩煞車。

  「天哪,我快餓壞了,」他說。

  「我也是,」琴恩說。「昨天晚上我也是餓得半死,直到服務生把食物端上桌為止。」

  鮑伯聳聳肩。「能怎麼辦呢?」他說。「還是要餓死自己,在沙漠裡被找到、屍骨發白比較好呢?」

  琴恩朝他扮了個鬼臉,他們下了車。「屍骨發白,」她說。

  他們踩在陽光下,熱氣像一道瀑布罩住他們。他們急忙朝餐館走去,感覺到發燙的地面直透腳下的涼鞋。

  「真熱,」琴恩說,鮑伯則咕噥作聲。

  他們拉開紗門的時候,紗門吱吱嘎嘎發出怪聲。門在他們身後大力關上,他們進到悶熱的室內,聞到一股油味和熱熱的沙塵味。

  他們進屋的時候,餐館裡面那三名男子擡起頭來看著他們。一個穿著工作服,戴著一頂髒兮兮的帽子,坐在後面的包廂,身子陷在座位裡喝著啤酒。一個坐在吧檯的凳子上,手上拿著三明治,眼前擺著一瓶啤酒。第三名男子站在吧檯後面,放低手中的報紙,睨著他們。那個人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一條皺皺的白色粗布褲。

  「我們到了,」鮑伯對她低語。「麗池卡爾登飯店。」

  她慢吞吞地出聲反應,「哈──哈。」

  他們走到吧檯前,坐上凳子。那三名男子依舊看著他們倆。

  「我們的到來八成是大事一件,」鮑伯輕聲說。

  「我們是名人哪,」琴恩說。

  穿白色粗布褲的男人走了過來,從失去光澤的餐巾架上抽出一張菜單,把菜單從吧檯桌上推給鮑伯。鮑伯打開菜單,與琴恩一起看。

  「有冰的茶嗎?」鮑伯問。

  男人搖搖頭。「沒。」

  「檸檬汁呢?」琴恩問。

  男人搖頭。他倆再次看菜單。

  「有什麼是涼的?」鮑伯問。

  「亥黎牌的柳橙汁和派珀博士的蘇打,」男人以厭煩的口氣說。

  鮑伯清了清嗓子。

  「點菜之前,能不能給我們點水喝?我們──」

  男人轉身離開,走回去水槽邊。他扭開水龍頭,用渾濁的玻璃杯倒了兩杯水,端著那兩杯水回來。他把杯子放下的時候,水潑濺在吧檯上。琴恩端起給她的那杯水,啜了一口。她差點被水嗆到,水鹹鹹溫溫的。她放下杯子。

  「水難道不能冷一點嗎?」她問。

  「這裡是沙漠耶,太太,」他說。「有水就要偷笑了。」

  這個男子年紀在五十出頭,一頭鐵灰色的頭髮乾巴巴的,中分。他的手背上都是一小圈一小圈的黑色汗毛,右手的小指上戴著一個戒指,鑲著一顆紅色的寶石。他的眼神毫無生氣,看著他們,等他們點菜。

  「我要一份煎蛋三明治,要夾全麥土司,還有──」鮑伯開始點菜。

  「沒有土司,」男人說。

  「好吧,那就全麥麵包。」

  「沒有麥。」

  鮑伯擡起頭來。「你們有什麼麵包?」他問。

  「白麵包。」

  鮑伯聳聳肩。「那就白麵包吧。還要一杯草莓奶昔。老婆,你呢?」

  男人呆滯的眼光轉向琴恩。

  「不曉得,」她說。她擡起頭來看著那個男子。「你先幫我老公準備餐點,我來利用這段時間決定。」

  男人多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走開,回到爐邊。

  「糟透了,」琴恩說。

  「我曉得,老婆,」鮑伯承認道,「但是又能怎麼辦呢?我們又不知道距離下一個城鎮有多遠。」

  琴恩推開那只渾濁的玻璃杯,滑下椅凳。

  「我要去梳洗一下,」她說。「也許到時候我會覺得比較有胃口。」

  「好主意,」他說。

  過了一會兒,他也下了椅凳,走到餐館的前半部。兩間盥洗室就在餐館的前半部。他的手接觸到門把的時候,坐在吧檯吃東西的男子叫了:「先生,門應該是鎖著的。」

  鮑伯一推。

  「沒,沒鎖,」說著,走了進去。

  ※※※

  琴恩走出盥洗室,回到吧檯的凳子上。鮑伯不在場。她心想,他八成也去梳洗了。在吧檯吃東西的男人不見了。

  穿白色粗布褲的男子離開那只小小的瓦斯爐,走了過來。

  「你現在要點了嗎?」他問。

  「什麼?喔。」她拿起菜單,看了一下。「我想,我就點一樣的吧。」

  男子回到爐邊,利用黑色的鍋邊又打了一個蛋。琴恩聽著煎蛋的聲音,盼著鮑伯回來。她一個人坐在這個又熱又暗的餐館裡,很不愉快。

  她不知不覺又端起那杯水,啜了一口。那個味道令她做了個鬼臉,放下杯子。

  一分鐘過去了。她注意到坐在後面包廂裡的男子正看著她。她的喉嚨一緊,右手的手指在吧檯上慢慢地敲了起來。她感覺到胃部的肌肉一縮。有一隻蒼蠅停在她的右手上,她的手突然一抽。

  然後,她聽到男盥洗室的門開了,迅速轉過頭去,感覺身體一鬆。

  她在悶熱的餐館裡顫抖。

  出來的不是鮑伯。

  她看著那個男人回到他在吧檯的座位,拿起沒吃完的三明治,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很不自然。當對方瞄她的時候,她避開視線。接著,她衝動地下了椅凳,回到餐館的前半部。

  她假裝看著一架子被太陽曬得褪了色的明信片,視線卻一直瞟過去看那扇黃褐色的門,門上漆著「男用」。

  又過了一分鐘。她看到自己的手開始抖了起來。她神經質且不耐地看著那扇門,身體隨著一口長氣而抖了起來。

  她看著坐在後面包廂的男子拖起身子,腳步沉重緩慢地沿著餐館從後面走到前面。他頭上的帽子推到後面,高統鞋重重踩在地板上發出響聲。那個男人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琴恩僵硬地站著,手上抓著一張明信片。盥洗室的門開了,他又隨手關上。

  一片沉默。琴恩站在那裡瞪著那扇門,試著控制自己。她的喉嚨又動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把明信片放回原位。

  「你的三明治好了,」吧檯的男子叫道。

  琴恩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她對他點了一次頭,但是停在原地不動。

  盥洗室的門又開了,她屏住氣。她本能地往前傾,接著又往後縮,因為出來的是那個男人,男人那張紅潤的臉上汗津津的。他走過她身邊。

  「對不起,」她說。

  男人繼續向前走。琴恩急忙跟在他後面,碰碰對方的手臂。她感覺到濕濕熱熱的衣服,手指一抽。

  「對不起,」她說。

  男子轉身,眼神呆滯地看著她。男子的口臭令她的胃腸一陣翻攪。

  「你有沒有見到我的──我的先生在裡面?」

  「啥?」

  垂在她身側的手握成拳頭。

  「我先生有沒有在盥洗室?」

  男子看了她片刻,彷彿不明白她的意思。然後,他說:「我沒見到他,太太,」跟著就轉身走開。

  餐館裡面很熱,琴恩卻覺得自己好似突然浸到一潭冰水裡。她麻木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男人蹣跚地回到他的包廂。

  接著她急忙朝吧檯走過去,找那個坐在吧檯喝啤酒的男子,他的啤酒瓶上還有著水珠。

  她一走上前,男子就放下瓶子,轉身面對她。

  「對不起,先前在盥洗室你有沒有見到我先生?」

  「你先生?」

  她咬住下唇。「是的,我先生。我們進門的時候你見到他了。你在盥洗室的時候,他不在裡面嗎?」

  「我不記得他,太太。」

  「你是說你沒見到他在裡面?」

  「我不記得見過他,太太。」

  「哎呀,這──這太荒謬了,」她突然又氣又怕。「他肯定在裡面。」

  一時之間,他們面面相覷。男人不講話,他的臉上一片空白。

  「你──確定嗎?」她問。

  「太太,我沒理由騙你。」

  「好吧。謝謝你。」

  她僵坐在吧檯,瞪著那兩份三明治和奶昔,腦袋裡惶急地搜尋一個解釋。是鮑伯──在開她玩笑。可是鮑伯並沒有習慣開她玩笑,而且這裡絕對不是適合開玩笑的地方。但是,他八成是開玩笑。盥洗室肯定還有另外一扇門──

  當然啦。這不是開玩笑。鮑伯並沒有進盥洗室。他只是判定她是對的,這個地方真糟糕,於是出去了,回到車上等她。

  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急忙朝門口走去。那個男人大可告訴她,鮑伯出去了。等著瞧她把她的反應告訴鮑伯吧。一個人可以如此庸人自擾,真是好笑。

  她拉開紗門的時候不禁納悶,他們點的餐鮑伯付過錢沒。八成付過了。至少她走出來的時候,那個人並沒有在她身後大叫。

  她走進陽光下,開始朝車子走去,為了避開擋風玻璃上強烈的日光反射,她幾乎是全然閉著眼睛。她想到自己傻傻在那邊擔心,就自顧自笑了起來。

  「鮑伯,等我──」

  沒有理性的恐懼將她的五臟六腑緊緊揪成一個結。她站在逼人的熱氣中,瞪著空空的車子。她感覺到一聲大叫從喉嚨裡冒上來。「鮑伯──」

  她開始沿著餐館的四周跑了起來,尋找另外一個進出口。說不定是盥洗室太髒了,說不定鮑伯從側門出去,找不到路可以繞過餐館增建的那棟棚屋。

  她試著透過棚屋的窗戶往裡看,可是窗子裡面貼著黑紙。她繞到餐館的後面,眺望那片廣闊而空盪盪的沙漠。接著,她轉身尋找腳印,但是地面硬得像烤漆。她的喉嚨裡冒出一聲嗚咽,她心知肚明,再過一會兒,她就會哭起來。

  「鮑伯,」她喃喃低語。「鮑伯,你在哪──?」

  在一片沉寂之中,她聽到前面的紗門打在門框上。突然間,她沿著餐館建築的側面往前跑,興奮得心跳如雷。跑的時候,令人窒息的熱浪向她襲來。

  跑到建築的邊上,她突然停住。

  在吧檯跟她講過話的男子正看著車內。他的個子矮小,四十幾歲,頭戴一頂小圓點軟呢帽,身穿一件綠色的條紋襯衫。黑色的吊帶吊著油漬斑斑的深色長褲。他跟另外那名男子一樣,腳踏高統鞋。

  她移動一步,腳上的涼鞋磨過乾燥的地面。男人突然仔細地把她打量了一遍,他的臉部精瘦而沒有脂肪,臉上蓄著鬍子。他的眼珠子是淡藍色的,襯著鞣皮般的臉色,閃閃發亮,有如牛奶斑。

  男人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想看看你先生是不是在車上等你,」他說著,碰碰帽緣,開始往餐館裡面走。

  「你──」琴恩開口說話,男人轉過頭來她又突然打住。

  「太太?」

  「你確定他不在盥洗室裡?」

  「我進去的時候,裡面一個人也沒有,」他說。

  男人走進餐館裡,紗門啪的一聲關上,她則站在太陽底下發抖。她感覺到恐懼像冰水一樣沒頭沒腦地瀰漫全身。

  ※※※

  然後,她意識到自己的負面想法,因而制止自己。一定有辦法可以解釋的。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她堅定地從餐館這頭走到另一頭,停在吧檯前面。穿白色粗布褲的男人從報紙上擡起頭來。

  「能不能請你檢查一下盥洗室?」她問。

  「盥洗室?」

  怒氣令她的神經緊繃。

  「是的,盥洗室,」她說。「我曉得我先生在裡面。」

  「太太,那裡面沒半個人,」戴軟呢帽的男人說。

  「抱歉,」她拒絕採信他的話,緊張地表示。「我先生不會憑空消失。」

  那兩個人無聲的瞪視令她神經質。

  「嗯,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她無法控制嗓音的突變,出聲表示。

  穿白色粗布褲的男子瞄瞄戴軟呢帽的男子,嘴巴抽動。琴恩感覺到自己氣得手猛然握拳。然後,他順著吧檯走,琴恩跟在他後面。

  他轉動瓷門把,拉開彈簧絞接的門。琴恩屏住氣靠過去看。

  盥洗室是空的。

  「滿意了嗎?」男人說著,讓門關上。

  「等等,」她說。「讓我再看一次。」

  男人的嘴抿成一直線。

  「你沒看到盥洗室是空的嗎?」他說。

  「我說了我要再看一次。」

  「這位女士,我可告訴你──」

  琴恩突然推門,門砰地打在盥洗室的牆上。

  「瞧!」她說。「那裡有一扇門!」

  她指著盥洗室另外那頭的門。

  「那扇門已經鎖上好幾年了,女士,」男人說。

  「門不開嗎?」

  「沒理由去開它。」

  「一定要開,」琴恩說。「我先生走進盥洗室之後,並沒有從這扇門出來。他不可能就此消失不見!」

  男人繃著臉看著她,不吭聲。

  「門的那頭有什麼?」她問。

  「沒什麼。」

  「能不能從外面開?」

  男人不答腔。

  「可以嗎?」

  「那扇門通往棚屋,這位女士,一棟好幾年沒人使用的棚屋,」男人怒氣沖沖地說。

  她往前跨,抓住那扇門的門把。

  「我告訴你了,打不開的。」男人提高嗓門。

  「太太?」琴恩聽到身後傳來那位戴軟呢帽、穿綠襯衫男子哄誘的聲音。「裡面啥東西也沒有,只有經年的垃圾,太太。你想看,我就讓你看。」

  他講話的口氣令琴恩突然意識到自己孤身一人。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沒有辦法證實她說的話,萬一──

  她迅速退出盥洗室。

  「抱歉,」她一邊說著,一邊從那個戴軟呢帽的男人身邊走過。「我想先打個電話。」

  她一想到他們追過來就忍不住發抖,手腳不聽話地走到牆邊的電話。她拿起話筒,發現沒有撥號音。等了一會,繃緊神經,轉身面對那兩個在一旁觀看的男人。

  「這──這電話通嗎?」

  「你要打給誰──」穿白色粗布褲的男子開口問,但是被另外那個男的打斷。

  「太太,你得先搖電話,」男子慢吞吞道。琴恩注意到另外那個男的突然對他怒目以視;她轉頭打電話,卻聽到他倆熱烈的竊竊私語聲。

  她抖著手指轉動電話曲柄。萬一他們攻擊我呢?她無法拋開這個想法。

  「什麼事?」電話那頭有個微弱的聲音問。

  琴恩嚥了口氣。「請幫我接聯邦治安官好嗎?」她問。

  「聯邦治安官?」

  「是的,接──」

  她突然降低嗓門,希望那兩個男的聽不到她的聲音。「聯邦治安官,」她重複道。

  「太太,此地沒有聯邦治安官。」

  她感覺自己幾乎要尖叫出聲。「那我該打給誰?」

  「太太,你可能會想要找警長,」接線生表示。

  琴恩的眼睛一閉,伸出舌頭潤潤發乾的嘴唇。「那就接警長吧,」她說。

  電話另一頭傳來一陣嗶嗶啵啵的聲音,一連串模糊的嘁嘁喳喳聲,然後是話筒被拿起來的聲音。

  「警長辦公室,你好,」有個聲音說。

  「警長,能不能請你到──」

  「等一下。我去叫警長來聽。」

  琴恩腹部的肌肉一縮,喉嚨變緊。她在等待的時候,感覺到那兩個男人的眼光集中在她身上。她聽到其中一人在移動,她的肩膀一陣陣抽搐。

  「我是警長。」

  「警長,能不能請你過來──」

  她哆嗦著嘴唇,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連餐館的名字都不知道。她緊張地轉頭,看到那兩個男人正冷冷地看著她,心突地一跳。

  「這家餐館叫什麼名字?」

  「你為什麼想知道?」穿白色粗布褲的男子問。

  他不會告訴我的,她心想。他會要我走出去看招牌,他就可以──

  「你要不要──」她才開口,接著迅速轉頭,因為警長出聲:「喂?」

  「拜託別掛斷電話,」她急忙道。「我人在鎮上邊緣靠沙漠的一家餐館。我是指,小鎮的西邊。我和我先生一塊來的,如今他不見了。他──憑空消失不見了。」她的聲音連自己聽了都發抖。

  「你在藍鷹嗎?」警長問。

  「我──我不清楚,」她說。「我不知道餐館的名字。他們不肯說──」

  她又一次緊張地打住。

  「太太,如果你想知道名字的話,」戴軟呢帽的男子說,「這裡叫藍鷹。」

  「是的,是的,」她轉而對話筒說。「是叫藍鷹。」

  「我馬上過去,」警長說。

  「你幹嘛告訴她?」穿白色粗布褲的男子氣沖沖地在她背後表示。

  「孩子,我們不要招惹警長。我們又沒做啥。幹嘛不讓他來?」

  好一會兒,琴恩的額頭靠著電話,深深吸了幾口大氣。她不斷告訴自己,這下子他們沒轍了。我已告訴警長了,他們必須放我走。她聽到其中一個男人移到門邊的腳步聲,卻沒聽到開門聲。

  她轉身看見戴軟呢帽的男子看著窗外,另外那個男子則瞪著她。

  「你是不是想要替我這個地方惹來麻煩?」他問。

  「我不想惹麻煩,但是我希望我先生回來。」

  「太太,我們又沒對你先生怎麼樣!」

  戴軟呢帽的男人轉過身來,露出扭曲的笑容。「看來你先生匆匆忙忙跑了,」他溫和地說。

  「才沒有!」琴恩怒氣沖沖地說。

  「太太,那你的車呢?」男人問。

  琴恩突然覺得胃裡一沉。她跑到紗門前,往外一推。

  車子不見了。

  「鮑伯!」

  「看來他拋下你了,太太,」男人道。

  她用充滿恐懼的眼神看著男子,接著發出一聲啜泣,轉身走開,跌跌撞撞地走過門廊。她站在熱鍋似的陰暗處哭泣,看著車子原先停放的地方。那裡的塵埃猶未落定。

  ※※※

  滿佈煙塵的藍色巡邏車停在餐館前面的時候,她依舊站在門廊上。巡邏車的門開了,一個高大的紅髮男子下了車,他穿著灰色的襯衫和長褲,胸口別著一枚失去光澤的星形金屬片。琴恩麻木地走下門廊去見他。

  「打電話的女士是你嗎?」男子問。

  「是,是我。」

  「發生什麼事了?」

  「我說過了。我先生不見了。」

  「不見了?」

  她很快地把經過告訴警長。

  「那麼你認為不是他開車跑了?」警長說。

  「他不會就這樣把我丟在這裡。」

  警長點點頭。「好吧,往下說,」他說。

  等她講完了,警長再次點了點頭,他們便進屋去。他們走到吧檯。

  「吉姆,這位太太的先生進了廁所嗎?」警長問穿白色粗布褲的男子。

  「我怎麼知道?」男子反問。「我在煮東西。去問湯姆,他進去過。」他朝著戴軟呢帽的男子點了點頭。

  「湯姆,你怎麼說呢?」警長問。

  「警長,那位女士沒告訴你她先生開著他們的車跑了嗎?」

  「那不是事實!」琴恩大聲喊道。

  「湯姆,你看到那個男人開車離開嗎?」警長問。

  「當然看見了。不然我幹嗎那麼說?」

  「不對。不是的,」琴恩恐懼地微微搖著頭,喃喃低語。

  「如果你看見了,為什麼不出聲?」警長問湯姆。

  「警長,那又不干我的事,如果一個男人想要離開──」

  「他沒有逃跑!」

  戴軟呢帽的男子肩膀一聳,露齒而笑。警長轉身面對琴恩。

  「你親眼見到你先生走進廁所嗎?」

  「是啊,我當然──嗯,不對,我並沒有真的看見他進去,但是──」

  她打住話,氣呼呼地陷入沉默,戴軟呢帽的男子則竊笑。

  「我曉得他進去了,」她說,「因為我從女盥洗室出來以後,出去外面看過,車上空空的。他會跑到哪裡去呢?餐館只有這麼大。那間盥洗室裡面有一扇門。他說那扇門已經多年沒有使用了。」她指指穿白色粗布褲的男子。「不過,我知道我先生不會就這樣子丟下我。他不會這麼做的。我了解他,他不會這麼做的!」

  「警長,」穿白色粗布褲的男子說,「在她的要求之下,我讓她看過盥洗室。裡面沒半個人,她可不能說那裡面有人。」

  琴恩煩躁地扭動肩膀。

  「他穿過過那扇門了,」她說。

  「太太,那扇門沒在用!」男子大聲道。琴恩身子一縮,人往後退。

  「好啦,別激動,吉姆,」警長說。「太太,如果你沒見到你先生進去廁所,又沒見到別人把你們的車開走,那我看不出來我們有什麼好繼續的。」

  「什麼?」

  她簡直無法相信耳朵裡聽到的話。這個男人真的告訴她,無法採取任何行動嗎?有那麼一下子,她氣得神經緊繃,心想這個警長只幫著他們鎮上的人對付外地人。想到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她突然充滿一股無助感,她屏息看著警長,眼神之中充滿恐懼。

  「太太,我看不出來我能怎麼辦,」警長說著,搖了搖頭。

  「難道你不能──」她怯懦地比了個手勢。「難道你不能看看盥洗室,找找線索什麼的?你不能打開那扇門嗎?」

  警長盯著她看了片刻,然後嘟起嘴唇,走向盥洗室。琴恩緊跟在他身後,深怕靠近那兩個男人。

  警長試著打開那扇門的時候,她朝盥洗室裡面看。穿白色粗布褲的男子走過來,站到她身旁,她發起抖來。

  「我告訴過她,門開不了,」男子對警長表示。「門從另外一頭鎖上了。那個男人要怎麼出去呢?」

  「說不定有人從另外一頭開了門,」琴恩緊張兮兮地說。

  男子發出厭惡的聲音。

  「還有誰來過這裡?」警長問吉姆。

  「之前只有山姆.麥柯瑪來喝啤酒,但是他回家去了,大約是在──」

  「我是問這間棚屋裡。」

  「警長,你知道沒人來過的。」

  「那大盧呢?」警長問。

  吉姆安靜了一會,琴恩見到他的喉頭在動。

  「他有好幾個月沒來過這附近了,警長,」吉姆說。「他上北方去了。」

  「吉姆,你最好繞過去把這扇門打開,」警長說。

  「警長,那裡面啥也沒有,不過是間空空的棚屋。」

  「我曉得,吉姆,我曉得。只是要說服這位女士。」

  琴恩站在那裡,再次感覺到眼睛周圍的肌肉一鬆,讓她有一股無助的噁心感。她覺得頭暈目眩,彷彿所有的東西都在旋轉,離她而去。她以手掌包住另一隻手的拳頭,十指發白。

  吉姆嘟嘟囔囔,憤慨地走出紗門,紗門在他身後砰地合上。

  「太太,你過來,」琴恩聽到警長輕聲且迅速說道。她移步進到盥洗室,心臟猛跳。

  「你認得這個嗎?」

  她看著警長手掌上那塊布,然後倒抽一口氣,「是他身上那條褲子!」

  「太太,別那麼大聲,」警長說。「我不想讓他們聽到。」

  他聽到靴子踩在地板上的聲音,突然退出盥洗室。「湯姆,要去哪裡嗎?」他問。

  「沒,沒去哪裡,警長,」戴軟呢帽的男子說。「只是走過來看看怎麼樣了。」

  「啊──嗯。那麼──湯姆,請你在這裡待一會兒,行嗎?」

  「那當然,警長,那當然,」湯姆清楚明白地表示。「我哪兒也不去。」

  ※※※

  他們聽見盥洗室裡傳來喀嗒一聲,不一會兒工夫那扇門被推開了。警長走過琴恩身邊,步下三級臺階,踏進光線昏暗的棚屋。

  「這裡面有燈嗎?」他問吉姆。

  「沒,沒理由裝燈。這裡沒人用過。」

  警長拉一下燈的拉索,沒有任何反應。

  「警長,你不信我說的話嗎?」吉姆問。

  「當然信,吉姆,」警長說。「只是好奇罷了。」

  琴恩站在門口,俯視散發出一股潮味的棚屋。

  「這裡面有點亂七八糟的,」警長看著打翻的桌椅表示。

  「已經好幾年沒人進來這裡了,警長,」吉姆說。「沒理由把它整理乾淨。」

  「是哦,呃?」警長在棚屋內走動,自言自語道。琴恩盯著警長看,她的指尖發麻,哆嗦著。他怎麼不找出鮑伯在哪裡呢?那塊布──怎麼會從鮑伯的褲子上被撕下來?她咬緊牙關。她命令自己,我不能哭。就是不能哭。我知道他沒事的。他絕對沒事。

  警長停下腳步,俯身拾起一張報紙。他不經意地瞄了瞄,然後把報紙摺起來,漫不經心地用那張報紙擊打另外一隻手的手掌。

  「好幾年,呃?」他說。

  「唔,我好幾年沒進來了,」吉姆舔舔嘴唇,趕緊說。「可能是──啊,盧或誰去年不知什麼時候來窩在這裡。要知道外面的門我是不上鎖的。」

  「我以為你說盧上北方去了,」警長口氣溫和地說。

  「是啊,是啊。我說去年他可能──」

  「吉姆,這是昨天的報紙,」警長說。

  吉姆看起來面無表情,開口要說什麼,又閉上嘴,一聲不吭。這時候琴恩感覺自己無法克制地抖了起來。她沒聽見餐館前面的紗門被輕輕地關上,也沒聽見偷偷摸摸踩過門廊地板的腳步聲。

  「嗯──我又沒說盧是唯一偷偷溜進來過夜的傢伙,」吉姆迅速道。「可能是任何一個過路的流浪漢。」

  吉姆住口,因為警長突然四下一看,眼光掃過琴恩。「湯姆人呢?」他大聲問。

  琴恩猛地轉頭。警長衝上臺階,跑過她身邊,琴恩倒抽一口氣退了出去。

  「吉姆,給我留在那裡!」警長回頭說。

  琴恩緊跟在他身後衝出去。當她來到門廊上的時候,看到警長用一隻手遮住陽光,看著路上。她的眼光朝同一個方向移過去,看到戴軟呢帽的男子正朝一個高個子的男子跑過去。

  「那應該是盧,」她聽到警長喃喃自語。

  然後,警長跑了起來,跑了幾步之後,他折回來,跳上警車。

  「警長!」

  他瞄了她一眼,瞄見她臉上的恐懼之色。「好吧,快點!上車!」

  她跳下門廊,朝警車跑過去。警長推開車門,琴恩滑進他身邊的座位,拉上車門。警長加速把車開離餐館,車子滑上馬路,揚起一片塵土。

  「怎麼了?」琴恩上氣不接下氣問。

  「你先生並沒有棄你而去,」警長只說了這麼一句。

  「他人呢?」她用充滿驚嚇的語氣問。

  但是,他們已經追上那兩個男人,那兩個人剛剛會合,這會兒正往灌木叢裡跑進去。

  警長猝然將車子駛離馬路,急踩煞車。他推門下車,伸手取槍。

  「湯姆!」他大聲喊。「盧!停下來!」

  那兩個男人繼續跑。警長用手槍瞄準開火。琴恩被爆炸聲嚇了一跳,看到在遠方崎嶇的沙漠上,靠近那兩個人的腳邊濺起一團沙土。

  那兩個人突然止住腳步,轉身舉起雙手。

  「給我回來!」警長大叫。「動作快點!」

  琴恩站在車旁,雙手抖得無法自抑。她的視線緊盯著朝他們走過來的那兩個人。

  「好了,人在哪裡?」他們走上前來,警長問。

  「警長,你說誰啊?」戴軟呢帽的男人問。

  「算了,湯姆,」警長生氣道。「我不再開玩笑了。這位女士要她丈夫回來。好了,人到底在──」

  「丈夫!」盧生氣地看著戴軟呢帽的男人。「我以為我們說好不做的!」

  「閉上你的嘴!」戴軟呢帽的男人說,這時候他那股和藹可親的風度全然消失了。

  「你明明告訴我,我們不──」盧開口說。

  「我們來看看你的口袋裡有什麼,盧,」警長說。

  盧無精打采地看著警長。「我的口袋?」他說。

  「快點,快點。」警長不耐煩地揮動他的手槍。盧開始慢吞吞地清空他的口袋。「他告訴我說我們不會那麼做的,」他在一旁對那個戴軟呢帽的男人嘟嘟囔囔。「他告訴我的。大笨蛋。」

  盧把錢包丟在地上,琴恩倒抽一口氣。「那是鮑伯的錢包,」她低聲說。

  「太太,把他的東西拿過來,」警長說。

  ※※※

  她緊張兮兮地靠過去那兩個男人的腳邊,撿起錢包、銅板和車鑰匙。

  「好啦,人在哪裡呢?」警長問。「別浪費我的時間!」他生氣地對戴軟呢帽的男子說。

  「警長,我不明白你在──」男人開口說。

  警長幾乎要撲上前去。「給我合作點!」他怒道。湯姆舉起一隻手,往後退。

  「我告訴你一件事,警長,」盧插嘴。「要是確實知道那傢伙身邊帶著老婆,我可絕對不會下手。」

  琴恩瞪著身材高大、長相醜陋的男子,她的牙齒深深咬進下唇。鮑伯啊,鮑伯,她在內心裡一直喊著他的名字。

  「我說,人在哪裡?」警長盤問道。

  「別急,別急,我會指給你看,」盧說。「我跟你說了,要是知道他老婆跟著他,我不會下手的。」

  他再次轉頭面對戴軟呢帽的男人。「你為什麼要讓他進去?」他問。「為什麼?你回答我啊?」

  「我不明白他在講什麼,警長,」湯姆無動於衷地說。「哎呀,我──」

  「走上馬路,」警長命令道。「你們兩個。帶我們去找他,否則你們就真的有麻煩了。我開車跟著你們。別輕舉妄動,一步也別想。」

  那兩個男人走路,車子跟在他們後面。

  「我追捕這兩個傢伙已經有一年了,」警長告訴琴恩。「他們精心策劃出一套巧妙的方法,搶劫來餐館的人,把被搶的人丟在沙漠裡,再把他們的車賣到北邊去。」

  琴恩幾乎沒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她一直盯著前方的路面,胃因為緊張而發疼,雙手牢牢地握在一起。

  「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運作的,」警長繼續往下說。「從來沒想到他們利用廁所。我猜門是鎖上的,只有隻身一個人來的才進得去。他們今天八成失手了。我猜只要任何人進去盧就會襲擊他。他不怎麼聰明。」

  「你想他們會不會──」琴恩遲疑地開口。

  警長略作遲疑。「不曉得,太太。我想不會。他們沒那麼笨。此外,我們以前也辦過類似的案子,他們都沒傷過人,最嚴重的不過就是頭上起個包。」

  他按了按喇叭。「快點,動作快!」他對那兩個人叫。

  「沙漠裡有蛇嗎?」琴恩問。

  警長不答腔。他只是閉緊嘴唇,踩油門,那兩個人得小跑步,才能跑在保險槓前面。

  又走了兩三百碼,盧離開馬路,走上一條泥土路。

  「天哪,他們會把他帶去哪裡?」琴恩問。

  「應該就在這下面,」警長說。

  接著,盧指著一叢樹,琴恩看到他們的車了。警長停下車,然後他們下了車。「好啦,人在哪裡?」他問。

  盧開始橫越荒蕪破損的路面。琴恩得繃緊神經才能繼續走在警長身邊。他們的鞋子踩在乾燥的沙漠土地上,嘎吱作響。她是那麼專注地端詳著眼前的地面,幾乎沒感覺到跑進涼鞋裡的砂礫。

  「太太,」盧說。「我希望你不要過於苛責我。要是知道你跟他是一道的,我是碰都不會碰他的。」

  「別說了,盧,」警長說。「你們兩個的麻煩可大了,所以你們最好保持沉默。」

  接著,琴恩瞧見躺在沙地上的軀體,她發出一聲嗚咽,迅速跑上前越過那兩個人,心跳如雷。

  「鮑伯──」

  她把鮑伯的頭托在大腿上,鮑伯眨眨眼皮,睜開眼睛,琴恩感覺背上的重擔一輕。

  鮑伯試著微笑,然後痛得臉部的肌肉一縮。「我被人打了,」他喃喃道。

  她一聲不吭,眼淚撲簌簌滾下臉頰。她幫鮑伯起身回到車上,開車跟在警長的車後面,一手緊緊地抓著鮑伯的手,一路開回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