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梅的最后一个假期正赶上家人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守丧。家里大门紧闭,一切聚会取消。他们低声说话,安静进餐,每天三次念诵玫瑰经,连炎热的午休时分古钢琴练习都流露出举哀的悲音。费尔南达曾暗中对上校不满,但正是她严格规定以上守丧礼仪,同时惊讶于政府对死去的敌手大肆追緬。奥雷里亚诺第二照例在女儿休假期间睡在家里。费尔南达想必作出了某些努力来恢复合法妻子的权利,转过年来梅梅就多了一个新生的小妹妹,家人不顾做母亲的意愿,给她起名为阿玛兰妲·乌尔苏拉。

梅梅结束了学业。在专为庆祝她结业而举行,同时也代表服丧期结束的聚会上,她以精湛的技艺演奏十七世纪的流行曲目,证明她获得古钢琴琴师的证书是实至名归。比起她的技艺,她的双重性格更令宾客们惊叹。她举止浮泛,甚至有些幼稚,本不适合从事任何严肃的活动,但只要她在古钢琴前就座,立刻变成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少女,那份出人意表的沉稳给人以老成的印象。她一向如此。

实际上她没有任何明显的天赋,但她为了不令母亲失望,通过严格的训练获得了最优异的成绩。如果当初强迫她学习的是其他技能,结果也会一样。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厌恶费尔南达的严苛以及为别人作决定的习惯,但仅仅为了不拂逆母亲的苛求,她完全能作出比上古钢琴课程更大的牺牲。在结业仪式上,她以为有了那张印着华丽的哥特体大写字母的羊皮纸,自己就能从责任中解脱出来,而当初她担起这份责任与其说是出于顺从,倒不如说是为了求个清静。她相信即使固执如费尔南达,也不会再为这样一种古旧的乐器费心,毕竟连修女们都将其视作博物馆里的化石。最初几年她以为自己的打算有误,因为在她走遍半个城市的各家客厅,并在马孔多举行的所有慈善晚会、学校会演、爱国主义纪念活动上展露身手令人昏昏欲睡之后,她母亲仍在向所有看上去能欣赏女儿才华的新来者发出邀请。只有到阿玛兰妲死后,家中再次闭门服丧,梅梅才能锁起古钢琴,把钥匙落在某个衣柜里,连费尔南达也懒得查问遗失于何时又是出于谁的过错。梅梅四处表演时的坚韧不比刻苦学琴时逊色,这是她获得自由的代价。费尔南达对她的顺服极其满意,对她的琴艺引发的赞赏无比自豪,因而从不反对她往家里带来众多女友,在种植园度过午后时光,和奥雷里亚诺第二或可信任的女士去看电影,只要所看的片子是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布道坛上允准的。在那些娱乐时间里梅梅才显露出自己的真正爱好。她的快乐正与自律相悖,她爱的是聚会的喧闹、情爱的八卦,以及和女友长时间关在房里学习抽烟和谈论男人。有一次,她们分喝了三瓶朗姆酒,最后脱光衣服相互测量和比较身体的各个部位。梅梅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她嚼着甘草根走进家门,坐到桌前,费尔南达和阿玛兰妲正吃着晚饭,互不理睬,都没有觉察到她的反常。她在一位女友的卧室里度过了疯狂的两个小时,又笑又怕哭个不停。在这场危机过去后,她获得了不寻常的勇气,想要逃离学校还要坦然告诉母亲不如拿古钢琴当作灌肠器。梅梅坐在桌首,喝着鸡汤,那汤在胃里仿佛令人重生的灵药。她看见费尔南达和阿玛兰妲周身笼罩在无视现实的可笑光晕中,极力克制才压下冲动,没去揭穿她们的做作、心灵的空虚以及自大的幻觉。从第二个假期起,她就知道父亲只是为了面子才住在家里。她对母亲一向了解,后来又设法认识了佩特拉·科特斯,就觉得父亲的选择不无道理。她也更愿意让父亲那个情妇做自己的母亲。梅梅仍带着酒意头脑昏沉,快乐地想象着如果这时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会引发怎样的热闹。她正为这促狭的念头暗暗得意,费尔南达已有所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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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梅梅回答,“我到现在才发现我多爱你们俩。”

阿玛兰妲听出了这宣告中明显的怨恨,吓了一跳。费尔南达却感动不已,但后来当梅梅在半夜醒来,头痛欲裂,胆汁吐了一身的时候,她险些疯了。她给梅梅服下一小瓶河狸油,往腹部敷上药泥,在额头放上冰袋,还强迫她遵照新来的古怪法国医生的要求,五天内节制饮食并足不出户。那位医生给梅梅检查两个多小时后得出一个含糊的结论,说她患上了某种妇科失调症。梅梅丧失了勇气,彻底陷入消沉,对这一切只有忍受。乌尔苏拉尽管己完全失明,依然活跃而清醒,只有她猜到了真正的病因。“照我看,”她心想,“这和醉鬼的表现没什么两样。”但她不仅摒弃了这念头,还为自己轻率的想法而自责。奥雷里亚诺第二看着梅梅委靡不振不由心中一阵绞痛,下定决心以后要多关心她。父女间愉快的伙伴关系就这样诞生,使他在一段时间里摆脱了盛宴中的孤独,也使她摆脱了费尔南达的监护,又不至于激发看起来势不可免的家庭冲突。奥雷里亚诺第二推开一切活动和梅梅在一起,带她去看电影或马戏,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花在她身上。近年来,他已过度肥胖,甚至无法弯腰系鞋带,再加上过于放纵各种欲望,性格也变得恶劣。女儿使他恢复了往日的开朗,和女儿在一起的快乐令他渐渐远离放浪的生活。梅梅正当花季,她算不上美貌,就像阿玛兰妲一样,却单纯可亲,初次见面就能赢得别人的好感。她那现代派的性格与费尔南达陈腐的矜持做派以及遮掩不住的狭隘心胸格格不入,却得到了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喜爱与维护。正是他让女儿搬出从小居住的那间卧室,摆脱了屋里从童年时代起就令她一直恐惧的圣徒像的惊悚眼神。他为她的新房间配备了豪华的卧床、大梳妆台和天鹅绒窗帘,丝毫没有意识到布置成了佩特拉·科特斯卧室的翻版。他对女儿慷慨大方,自己都不知道给了她多少钱,因为他总让她从兜里随意取用。他还给女儿买来香蕉公司商店里的所有美容新品,她的房间里摆满了磨甲的浮石垫、烫发的发夹、洁齿的牙膏、令眼神迷离的眼液,以及其他五光十色的新奇化妆品和美容用具。费尔南达每次走进女儿的房间都大为震惊,感觉她的梳妆台和那些法国女郎的简直没什么两样。然而那个时期有两件事令费尔南达无睱分心,她在照料多病又任性的小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之外,还要忙于与隐身的医生们进行激动人心的通信。因此当她察觉到丈夫与女儿之间的亲密后,只能让奥雷里亚诺第二承诺永远不带梅梅去佩特拉·科特斯家。这一警告其实毫无必要,因为那个女人正为情人和他女儿的亲密无间吃醋,根本不愿与梅梅产生任何瓜葛。一种莫名的恐惧折磨着佩特拉·科特斯,仿佛直觉在告诉自己只要梅梅愿意就可以做到费尔南达做不到的事:夺走那份她自以为至死不渝的爱情。奥雷里亚诺第二第一次遭到情妇的冷落和讥嘲,不禁担心自己搬来运去的衣箱又要回到妻子身边。这种担心并未变成现实。没有谁像佩特拉·科特斯了解自己的情人那样了解一个男人,她明白衣箱会一直留下,因为说起来奥雷里亚诺第二如果有什么厌烦之事,那就是一切变动对生活造成的麻烦。衣箱仍待在原来的地方,佩特拉·科特斯则奋力运用做女儿的无法与之相争的唯一手段来夺回爱人。这同样是毫无必要的努力,因为梅梅根本不愿介入父亲的私事,而即使她愿意,也很可能会站在父亲的情妇这一边。她也没有时间为别人找麻烦。她每天自己整理床铺,打扫房间,就像修女们教导的那样。上午她忙着打理自己的衣服,或者在长廊里刺绣,或者用阿玛兰妲那台古老的手摇式缝纫机做活计。到别人午休的时候,她练上两个小时古钢琴,知道每日作出这样一点儿牺牲能使费尔南达心情平静。出于同样的原因,她继续在教会慈善义卖会和学校晚会上演奏,尽管邀请已日渐减少。到了傍晚,她化妆完毕就穿上简便的衣服和硬挺的高筒靴,不是和父亲出门就是去女友家,直待到晚饭时分。这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多半会带她去看电影。

梅梅的女友中有三个美国姑娘,她们钻出电网鸡笼和马孔多的少女们建立了友谊。其中一个叫帕特里夏·布朗。出于对奥雷里亚诺第二慷慨招待的感谢,布朗先生也为梅梅敞开了自家的大门,邀请她参加星期六的舞会,那是美国佬和本地人共同参与的唯一活动。费尔南达知道后,暂时撇下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隐身的医生,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你想想她对梅梅说,“上校在坟墓里会怎么看呢?”显然,她是在寻求乌尔苏拉的支持。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位失明的老妇人认为梅梅参加舞会并和同龄美国姑娘交友没什么不妥,只要她立场坚定不改信新教就好。梅梅很好地领会了高祖母的意思,舞会后第二天都会提早起床去望弥撒。费尔南达依然反对,直到有一天梅梅告诉她美国人想听自己弹奏古钢琴。古钢琴再次从家中运出,送到布朗先生家中,在那里年轻的演奏家贏得了最真诚的掌声和最热烈的祝贺。从此以后,他们邀请她参加舞会、星期天去泳池游泳,还每星期请她吃一次午饭。梅梅学会了游泳且游得相当专业,还学会了打网球和吃弗吉尼亚火腿配菠萝片。从舞会、泳池到网球场,她很快发现英语对她不再是难题。奥雷里亚诺第二因女儿的进步兴奋不已,于是从一个游商手中买下配有许多彩图的六卷本英语百科全书送给她,她就在空闲时阅读。读书取代了以前的情爱八卦、和女友一起进行的密室探险,这倒不是因为有人强迫,而是因为她不再有兴趣讨论已经众所周知的所谓秘密。回想起醉酒的经历,她只当作幼稚的冒险,并兴致盎然地讲给父亲听,结果奥雷里亚诺第二比当事人更觉有趣。他笑得喘不过气来,“要是让你母亲知道了”,每当她透露一个秘密他都会这样评论。他曾经让女儿答应以同样的信任告诉他初恋的进展,而梅梅也向他倾诉过自己对一个随父母来度假的美国红发男孩的好感。“好家伙,”奥雷里亚诺第二笑道,“要是让你母亲知道了……”但梅梅又告诉他那男孩已经回国,再也没有消息。她周全的考虑确保了家中的和睦。奥雷里亚诺第二有了更多时间花在佩特拉·科特斯那里,尽管身心都不允许他再像当年那般大宴宾客,但他仍不放过宴饮作乐的机会,再次拿出自己的手风琴,那琴上已经有些按键松动要用鞋带系住。在家里,阿玛兰妲织着那永远织不完的寿衣,乌尔苏拉则任凭自己被衰老引向幽暗深处,那里唯一可见的就是栗树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鬼魂。费尔南达巩固了自己的权威,在每月寄给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信里没再写一句谎言,只是略去了自己和隐身的医生通信一节。他们诊断出她的大肠里有个良性肿瘤,正准备运用通灵术实施治疗。

如果不是阿玛兰妲不合时宜的死亡引发新的动荡,布恩迪亚家衰颓宅院中安静恬和的日子或许能持续很久。这一事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虽然衰老又孤僻离群,但看起来依然结实挺拔,一如往常健康得好像磐石。自从那个下午她彻底拒绝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并关在房中痛哭,再没有人能窥见她的内心。她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已经耗尽所有的眼泪。从此再没见她哭过,不管是在美人儿蕾梅黛丝升天的时候、奥雷里亚诺们遇害的时候,还是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去世的时候。上校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尽管直到他的尸体在栗树下被发现时她才表现出这一点。她去帮忙抬运尸体。她为他穿上军装,刮胡子,梳头发,给髭须上蜡,比他自己在光荣岁月中做得还好。没有人觉察到其中的爱意,因为他们都已见惯阿玛兰妲熟练地处理丧葬事宜。费尔南达惊诧于她对天主教与生活的关系一无所知,只懂得天主教与死亡的关联,仿佛那不是一种宗教,而只是一套丧葬习俗的手册。阿玛兰妲太过沉浸于自己的回忆,无法理解那些精微的教理。她人老了,心中的往事却依然鲜活。她听到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华尔兹舞曲时,想哭的欲望一如年轻时涌上心来,仿佛流逝的时间和往日的教训都没留下痕迹。那些她借口受潮发霉而亲手扔进垃圾桶的乐谱纸带,依然在记忆中转动令琴槌敲击不停。她曾经试图在与侄子奥雷里亚诺·何塞窘迫的激情中将记忆淹没,试图在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稳重阳刚的庇护下藏身,但都是枉然,连她老年时最绝望的举措也归于徒劳。还在小何塞·阿尔卡蒂奥被送去神学院之前三年,她为他洗澡时用的爱抚方式就不像是老祖母对待孙儿,更像是女人对待男人,如同传言中法国女郎们所做的那样,也如同十二岁和十四岁的她看见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穿着紧身舞蹈长裤随着节拍器的拍子舞动魔杖时想要对他做的那样。她有时为自己没能阻止这一悲惨的暗流而痛苦,有时愤怒得甚至用针扎手指,然而最令她痛苦最令她愤怒最令她心酸的却是爱情这棵芳香四溢却暗遭虫蛀的番石榴树正渐渐走向死亡。就像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总想起战争一样,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丽贝卡。她兄长可以看淡记忆,她却只能让它越发灼烫。多年间她对上帝的唯一祈求,就是不要让自己遭受惩罚死在丽贝卡之前。每次路过丽贝卡的家,看着房子日渐破败,她便心满意足地以为上帝垂听了她的祈求。一天下午,她在长廊里缝纫,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确信自己会坐在这里,以同样的姿势并在同一f阳光下听见丽贝卡的死讯传来。她坐下等待,仿佛在等一封信。一段时间里,她拆下扣子又缝上,让等待变得不那么漫长难耐。家里没人注意到阿玛兰妲在为丽贝卡缝制一件精美的寿衣。后来,当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说看见丽贝卡形如鬼魂,皮肤遍布裂纹,头顶黄发稀疏,阿玛兰妲丝毫不觉惊奇,因为他描述的鬼魂和她很久以来想象的一模一样。她已作好决定要为丽贝卡的尸身装殓整容,用石蜡掩盖脸上的裂纹,再用圣徒像的头发为她做一顶假发。她将装扮出一具美丽的尸体,让它身着亚麻寿衣,并为棺材套上带紫色花边的丝绒衬面,还要举行最体面的仪式下葬到蛆虫的所在。她满怀怨恨地制定了计划,但心中一个念头令她战惊:纵然出于爱意,她也无法做得比这更好。但她没受困惑搅扰,继续完善各种细节,最后超越了丧葬专家的水准,不啻精通死亡仪轨的大师。在这可怖的计划中唯一没有考虑到的就是,她尽管曾向上帝祈求,仍有可能死在丽贝卡之前。事实上,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然而在最后的时刻,阿玛兰妲毫无受挫感,相反感到摆脱一切苦痛获得了自由,因为死神格外开恩,提前几年预先给出了通知。那是在梅梅上学后不久,一个炎热的中午,她正在长廊里缝纫时看见了死神。她当下认了出来,没有丝毫恐惧,因为她面前是一位穿蓝衫的长发女人,外表有些老气,与昔日帮忙下厨的庇拉尔·特尔内拉有几分相似。费尔南达很多次也在场,却没有看见她,尽管她是那样真实,那样有血有肉,好几回还请阿玛兰妲帮忙穿针。死神并未说到她何时会死,也没告知她是否会死在丽贝卡之前,只是让她从四月六日起开始为自己缝制寿衣。死神应许她尽可以做得精美复杂,但要像为丽贝卡缝制时一样认真,还说她会死在完工的当天傍晚,死时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烦恼。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阿玛兰妲订购了优等麻纱,亲手织布。她织得极其仔细,光做这项活计就耗费了四年时间。然后她开始绣花。随着完工日期不可避免地临近,她意识到除非发生奇迹,才能将活计拖到丽贝卡死后,但干活时的专注令她得以保持必要的镇静来接受失败。也就在那时,她理解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制成小金鱼随即又销毁的举动。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那天晚上梅梅言语中的怨恨令她惊讶,并非因为她在情感上受到触动,而是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经历在另一个少女身上重演,她表面看来纯洁无瑕,实际上却已遭到怨恨的玷污。但那时她已完全接受命运,明知纠正的一切可能都不复存在,也并不觉得失落。做完寿衣成了她的唯-目标。她非但没像当初那样借助不必要的精工细作来拖延时间,反而加快了进度。一个星期前,她估计将在二月四日晚间缝上最后一针,便向梅梅提议将预定在次日举行的古钢琴音乐会提前。她没有说明原因,结果建议没被采纳。于是,阿玛兰妲开始设法拖延四十八个小时,后来她甚至觉得死神也在助她一臂之力,因为二月四日晚上风雨大作破坏了发电厂。但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她还是在任何女人都不曾完成过的精美作品上添上了最后一针,并以最平常的口气宣告自己将死于当晚。她不仅告诉了家人,还通知了整个市镇,因为她相信可以通过最后一次造福世人的举动来补救自己卑微的一生,而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事比给逝者带信更好。

正午之前,阿玛兰妲·布恩迪亚将在傍晚起程捎带冥信的消息就在马孔多传开,到下午三点客厅里已经放了整整一箱信件。不愿写信的人托阿玛兰妲带个口信,她就在小本子上一一记下收信人的姓名和去世日期。“放心,”她安慰委托人,“我一到那边就去打听他的下落,把口信带给他。”一切仿佛一场闹剧。阿玛兰妲没显出丝毫慌乱,也没露出任何痛苦的迹象,甚至因为履行了义务而显得更加年轻。她身形挺拔修长一如平常。如果不是颧骨凸出和牙齿略有缺残,她看t去会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亲自吩咐将信件放进涂了柏油的箱子,并指定安放在坟墓中的位置,以尽量做到防潮。上午她请来一位木匠,站在客厅里让他量尺寸做棺材,就像是要做一件礼服。她在最后几小时迸发出无穷活力,费尔南达认为她是在拿所有人寻开心。乌尔苏拉知道布恩迪亚家的人都是无疾而终,并不怀疑阿玛兰妲的死亡预感,但仍害怕昏了头的寄信人希望信件早些送达而将她活着下葬。于是她拼命在家中清场,喊叫着与侵入者争吵,到下午四点时终于达到目的。这时,阿玛兰妲刚刚将自己的物品分发给穷人,只留下死后要穿的一套换洗内衣和一双普通的灯芯绒便鞋放在简陋的粗木棺材板上。她没有忽略这个细节,因为她还记得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死的时候只剩下在作坊里穿的拖鞋,自己不得不给他买一双新鞋。快五点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来接梅梅去参加音乐会,惊讶地发现家里正在筹备丧事。那时看上去生机勃勃的活人就只有阿玛兰妲,她甚至还好整以睱地修了鸡眼。奥雷里亚诺第二和梅梅开玩笑似的与她告别,还约好下个星期六举办复活宴席。听说阿玛兰妲·布恩迪亚将给死人带信,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五点钟赶来准备施行临终仪式,但等了一刻多钟才看到濒死的女士从浴室出来。一见她穿着马达普兰白细布睡衣、披散着头发出现,老迈的神甫便认定这是一个玩笑,随即遣走了祭童。但他认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让阿玛兰妲作出一次延宕了二十年的忏悔。阿玛兰妲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她不需要任何宗教仪式的帮助,因为她的良心是清白的。费尔南达大惊失色,她不顾别人会听见,高声自问阿玛兰妲究竟犯下了怎样可怕的罪行,以至于宁可亵渎神明而死也不愿丢脸地忏悔。于是阿玛兰妲躺下,逼迫乌尔苏拉当众检查自己的贞洁。

“谁也不用乱猜,”她喊道,好让费尔南达听见,“阿玛兰妲·布恩迪亚怎样来到这世上就怎样离开。”

她没再站起来。她靠在厚垫子上仿佛真的病了,编起长辫子在耳边盘好,根据死神的教导她应该这样躺进棺材。然后,她向乌尔苏拉要来一面镜子,四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自己饱经岁月摧残与苦痛煎熬的面容,惊讶于所见竟然与想象中的形象分毫不差。乌尔苏拉从房间里的寂静知道天色已暗了下来。

“跟费尔南达告别吧,”她恳求道,“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友谊。”

“已经没这个必要了。”阿玛兰妲回答。

当临时搭起的舞台上灯光亮起,演出的第二部分开始时,梅梅不禁想到了她。曲子弹奏到一半时,有人到她耳边告知了消息,演出当即中止。奥雷里亚诺第二赶到家中的时候,不得不推开人群挤进去,看到了那位老处女的尸体。她面容丑陋惨淡,手缠黑纱,身穿精美的寿衣。棺材安置在客厅里,旁边是一箱信件。

为阿玛兰妲守灵九天后,乌尔苏拉再没有起床。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负责照顾她。她每天往卧室里送饭和用来洗漱的胭脂果水,将马孔多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奥雷里亚诺第二时常来探望,给她送来衣服。她把衣服和日常必需品一起放在床边,很快就建起一个触手可及的小天地。她还贏得了小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亲近,教导这个与她酷似的孩子学习认字。她神志清醒,生活能够自理,给人的印象只是历经百年沧桑而自然衰老。虽然她明显视物困难,却没有人怀疑她已彻底失明。她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和平和的心境来关注家人的一举一动,也是她首先发觉了梅梅的隐优。

“过来,”她对梅梅说,“现在只有我们俩,告诉我这个可怜的老太太到底出了什么事。”

梅梅挤出几声笑,避开了谈话。乌尔苏拉没有勉强,此后见梅梅不再来看她便确认了心里的猜测。她知道梅梅比平日里更早开始打扮,等待出门时一刻不能安宁,整夜在隔壁卧室辗转反侧,看见一只蝴蝶蹁跹就痛苦难耐。有一次梅梅说要去找奥雷里亚诺第二,但奥雷里亚诺第二不久就来家里找女儿,乌尔苏拉惊诧于此时的费尔南达竟如此缺乏联想毫不生疑。梅梅那诡异的举动、迫切的约会、压抑的渴望都再明显不过,而费尔南达却要到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才发现她在剧院里和一个男人接吻,回到家里掀起轩然大波。

那时梅梅太过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还责怪乌尔苏拉出卖了她。实际上是她出卖了自己。一段时间以来,她处处留下蛛丝马迹,连最迟钝的人也会察觉,而费尔南达那么晚才发现是因为她自己正沉迷于与隐身医生的秘密交往中。尽管如此,她最后还是注意到了女儿的缄默寡言、莫名惊恐、情绪无常和行为乖张。她开始不动声色地严密监视。她任凭女儿和平日的女友出门,帮她为星期六的聚会打扮,从未提出任何可能引起她戒心的问题。她已掌握证据能充分证明梅梅言行不一,但从不流露自己的怀疑,以等待决定性的机会。一天晚上,梅梅对她说要和父亲去看电影。没过多久,费尔南达就听见宴会的鞭炮声和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手风琴声从佩特拉·科特斯家的方向传来。于是,她穿好衣服,赶到剧院,在坐椅上的背影中认出了自己的女儿。由于猜测得到证实,她一时激动没能看清与梅梅接吻的男人,但她还是在观众震耳欲聋的嘘声与大笑声中听出了他颤抖的声音。“对不起,亲爱的。”她听见他这么说,一言不发就将梅梅拉出剧院,为了羞辱她还特意经过人声鼎沸的土耳其人大街回家,随后将她锁在卧室里。

第二天下午六点,费尔南达听出了那个登门拜访者的声音。他年轻,脸色青黄,若是她以前见过吉卜赛人便不会为他那双悲伤的深色眼睛而吃惊,若是其他任何心肠不这样冷酷的女人见了他那梦幻般的神情都会理解女儿的心思。他身穿旧亚麻衣裳,鞋上奋力涂过层层锌白,手里拿着上星期六新买的窄边草帽。在一生中,他此前没有过而此后也不会有现在这般恐惧,但他的自尊和稳重使他不显卑屈,只是因干活而变得粗粮的双手和开裂的指甲有损他不凡的风度。然而费尔南达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他是个工匠。她还知道他身上穿的是唯一一套周末正装,衬衫下面的皮肤上生着从香蕉公司染上的疖子。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甚至没让他进屋,片刻后就不得不将门关闭,因为家里已经到处飞舞着黄蝴蝶。

“请走开她对他说,“我们正派人家里没有您要找的人。”

他叫马乌里肖·巴比伦。他在马孔多出生成长,是香蕉公司汽修厂里的学徒。梅梅是偶然与他结识的。一天下午,她和帕特里夏·布朗想找一辆汽车到种植园里兜风,当时司机病了,他便被派来开车。梅梅终于如愿以偿坐到了副驾驶位置,可以近距离观察驾驶操作。和那位正式司机不同,马乌里肖·巴比伦为她作了操作示范。那还是梅梅刚开始来布朗先生家串门的时候,女士开车在马孔多仍被视为有失体统,因此她得到些理论知识便心满意足,此后几个月都没再见到马乌里肖·巴比伦。后来她想起兜风时,除了那双粗糙的手,他的男性美也曾引起自己的注意,但事后她又曾向帕特里夏抱怨过他那不无高傲的自信令人厌烦。她第一次和父亲星期六去看电影的时候,又见到了马乌里肖·巴比伦,他穿着亚麻正装,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她发觉他不看电影却总是回头看她,其实那也不是为了看她而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梅梅很厌恶这种粗俗的把戏。最后,马乌里肖·巴比伦过来和奥雷里亚诺第二打招呼,这时梅梅才知道他曾在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简陋的发电厂工作过,因而在她父亲面前也像对待上级一样恭敬。这一幕减轻了她对他高傲的反感。他们没有单独见过面,除了打招呼没有谈过一句话,但那天夜里她却梦见他在一场海难中救了自己,而她没有任何感激之情还大为光火。这看起来像是自己给了他一个他所渴求的机会,而那却是她不希望发生的,不仅对马乌里肖·巴比伦,对所有属意于她的男人都是如此。故此她在梦醒后很生自己的气,因为不但没有对他产生厌恶,反而感到一种无法压抑的冲动想要见他。一个星期以来:这冲动日益强烈,到星期六更达到顶点,她得极力控制才能在打招呼时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出来。她在愉悦与愤怒交杂的感觉中昏了头,第一次伸出手去,而直到此刻马乌里肖·巴比伦才握上她的手。梅梅在刹那间又为自己的冲动而悔恨,可发现他的手也同样冰凉汗湿,心中的悔恨旋即化作残酷的满足感。当天晚上,她明白如果不让马乌里肖·巴比伦意识到他只是痴心妄想,自己就不会有片刻安宁,于是整个星期都在为此奔忙。她耍尽一切花招想让帕特里夏·布朗陪自己去要车,却没能成功。最后,她利用了那个正在马孔多度假的美国红发男孩,借口想见识新型号汽车让他带自己来到厂里。在看见马乌里肖·巴比伦的那一刻,梅梅便无法再欺骗自己,明白事实上是自己无法抵抗与他单独见面的欲望。她也确信对方一见自己来到便明白了这一点,不由又是一阵气恼。

“我来看看新型号汽车。”她说。

“这是很好的借口。”他回答。

梅梅意识到自己正被他傲慢的光芒灼伤,拼命想打压他的气焰。但他没给她留时间。“不用怕,”他低声对她说,“女人爱上男人,这不是头一回。”她感觉如此无助,连新型号汽车也没看就离开了。她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愤怒得哭泣。她最初的确对那个美国红发男孩有兴趣,但他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在那时,她发觉在马乌里肖·巴比伦出现之前总会见到那些黄蝴蝶。她以前见过,特别是在汽修厂里,当时还以为它们是迷上了油漆的气味。有一次在昏暗的剧院里,她也感觉到蝴蝶在头顶盘旋。直到马乌里肖·巴比伦开始追求她,混在人群里像个只有她才能认出的幽灵,她才明白黄蝴蝶与他有关。在音乐会的听众中,在剧院的观众中,在大弥撒的人群中,都时时有马乌里肖·巴比伦的身影,她无须见到就能发现,因为蝴蝶已经指明他在场。有一次,奥雷里亚诺第二被蝴蝶令人窒息的扑腾搅得不胜其烦,她险些忍不住像当初答应的那样向他透露秘密,但直觉告诉她这一次他不会像往常那般笑起来:“要是让你母亲知道了……”一天早上,费尔南达正在给玫瑰修枝,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一把拽过梅梅,因为她刚才正站在美人儿蕾梅黛丝升天的地方。那一瞬间,她感到神迹将再次发生在女儿身上,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振翅声让她慌了神。那是蝴蝶在盘旋。梅梅看见它们仿佛从光芒中凭空出现,心里顿时一惊。这时马乌里肖·巴比伦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说是帕特里夏·布朗送的礼物。梅梅按捺下羞赧,掩饰起不安,甚至努力装出自然的微笑,请他把东西放在扶栏上,因为自己的手上满是泥污。几个月后费尔南达把这个男人赶出门去时完全不记得这次见面,而此时她也仅仅注意到他那患了胆病般的黄暗肤色。

“这男人很奇怪,”费尔南达说,“一副快要死的样子。”

梅梅以为是蝴蝶令母亲留下了深刻印象。修剪完玫瑰,她洗了手把包裹拿进卧室打开。那是一套中国玩具,由五个盒子层层相套,最里面的那个装有一张卡片,上面的字迹写得很吃力,仿佛出自不大会写字的人之手:我们星期六剧院见。盒子那么长时间一直放在扶栏上,费尔南达完全有可能出于好奇打开,梅梅此时一阵后怕,同时也为马乌里肖·巴比伦的大胆机智而欢喜,并惊讶于他认定自己必然赴约的天真信念。梅梅已经知道奥雷里亚诺第二星期六晚上有约会,但渴望的烈焰炙烤了她一个星期,到星期六她终于说服父亲把她一个人留在剧院,等电影散场再来接她。灯光还亮着的时候,就有一只夜间活动的蝴蝶在她头顶盘旋。时候到了。灯光熄灭,马乌里肖·巴比伦坐到了她身边。梅梅感觉自己在惶然不安的沼泽中挣扎,而且就像她梦到的那样,只有那个身上带着机油味、黑暗中几乎看不见的男人才能拯救她。

“你要是不来,”他说,“以后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梅梅感到他的手重重压在自己的膝盖上,明白那一刻两人都已抵达孤独的彼岸。

“我就不喜欢你这一点,”她微笑着说,“你总是说最不该说的话。”

她疯狂地爱上了他。她辗转难眠,茶饭不思,深深沉浸在孤独里,连自己的父亲都成了障碍。她利用约会的借口编织出错综复杂的迷网令费尔南达无从捉摸,她不再去看女友,打破常规在任意时间和地点与马乌里肖·巴比伦见面。开始的时候她不喜欢他的粗鲁。他们在汽修厂后面荒凉的草地上第一次单独相处时,他毫不怜惜地带着她进入野兽般的状态,令她精疲力竭。后来她意识到这种方式也是柔情的表现,便失去了平静,再也离不开他,一心渴望沉醉在他那混杂着去污剂和机油气味的迷人气息中。阿玛兰妲死前不久,梅梅在疯狂中突然显出一线清醒,开始为未卜的前途恐慌。这时她听说有个女人会用纸牌算命,便暗中登门拜访。那是庇拉尔·特尔内拉。一见梅梅进门,她就猜出了她的心思。“坐吧她说,“不用纸牌我也能猜出布恩迪亚家人的未来。”梅梅那时并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年过百岁的算命老妪是自己的曾袓母。即使她知道也不会相信,尤其老人还毫不掩饰地告诉她热恋中的焦灼只能在床上平息。马乌里肖·巴比伦也持同样的观点,但梅梅不肯相信,她在内心深处怀疑那只不过是匠人的错误想法。她当时认为爱情的一种方式能够击败另一种方式,这与胃口得到满足就不觉饥饿是同样的道理。庇拉尔·特尔内拉不仅纠正了她的错误,还将那张铺着麻布的旧床慷慨出借,她在那上面孕育了梅梅的祖父阿尔卡蒂奥,后来又怀上了奥雷里亚诺·何塞。她还教她如何用芥末泥蒸气来避孕,并传授她药水配方,好在意外发生时消除麻烦,甚至摆脱“良心的挣扎”。这次会面令梅梅获得了与那天下午醉酒后同样的勇气。然而,阿玛兰妲的死迫使她推迟了行动。在守灵的九天里,她片刻不曾离开混在家中吊唁人群里的马乌里肖·巴比伦。后来是漫长的服丧和必不可免的闭门幽居,他们分开了一段时间。那段日子她内心受尽煎熬,焦急不安,难忍冲动,因此在能够脱身出门的第一个下午便径直来到庇拉尔·特尔内拉家里。她献身给马乌里肖·巴比伦,不抗拒、不扭捏也不羞赧,显出优异的天赋和过人的敏锐,若换一个比她的情人更多疑的男人或许要怀疑她熟稔此道。三个多月中他们每星期幽会两次,蒙在鼓甩的奥雷里亚诺第二还一直提供庇护,天真地为女儿的借口作保,只为帮她摆脱她母亲的严厉管束。

费尔南达在剧院抓到两人的当天晚上,奥雷里亚诺第二无法忍受良心的重负,便去费尔南达把梅梅关禁闭的卧室找她,相信她会对自己倾诉一切隐情。但梅梅断然拒绝。她那样自信,那样紧守着自己的孤独,奥雷里亚诺第二觉得两人之间的一切关联都不复存在,父女情谊和默契已成往昔的幻梦。他想和马乌里肖·巴比伦谈谈,认为凭着旧主人的权威能够让他打消念头,但又被佩特拉·科特斯说服那是女人的事,一时犹豫不定,并对禁闭能否结束女儿的苦难几乎不抱希望。

梅梅没有显出丝毫痛苦的迹象。恰恰相反,乌尔苏拉察觉到她在隔壁卧室入睡安稳,起居正常,饮食按时,消化良好。唯一令乌尔苏拉不解的是,近两个月的惩罚期间梅梅不像其他家人一样在早上洗澡,而是改在晚上七点。有一次她曾想提醒梅梅小心蝎子,但考虑到梅梅坚信是自己告密而避之不及,她也就不愿去打扰,免得被当成啰唆烦人的高祖母。每到傍晚,黄蝴蝶便飞进家来。每天晚上从浴室出来,梅梅都能见到费尔南达用杀虫剂拼命扑杀蝴蝶。“这太糟糕了,”她说,“别人一直告诉我夜里的蝴蝶会带来厄运。”一天晚上,梅梅还在洗澡,费尔南达偶然走进她的卧室,屋内群集盘旋的蝴蝶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随手抓起一块布来驱赶,而当她将女儿晚间洗澡的习惯与洒满一地的芥末泥联系起来,一颗心立时恐惧得冻结了。她没像第一次那样再去等候合适的机会,第二天便邀请同她一样来自内地的新任市长共进午餐,请求他在后院安排一个守夜人,因为她感觉有人不时潜人家中偷鸡。那天晚上,守夜人将马乌里肖·巴比伦一枪放倒,当时他正揭开屋瓦准备钻进浴室,而梅梅则赤身裸体正为爱情而浑身颤抖,在蝎子与蝴蝶的环绕中等他,就像近几个月来几乎夜夜所做的那样。一颗嵌在脊柱里的子弹令马乌里肖·巴比伦从此卧床不起。他在孤独中老死,没有一句抱怨、一声抗议,也没有一丝吐露真相的企图,他忍受着往事的折磨,忍受着不容他安生片刻的黄蝴蝶,一直被当成偷鸡贼遭人唾弃。

梅梅·布恩迪亚的儿子被送到家中时,行将给马孔多带来致命打击的各种事件已经渐露端倪。当时局势很不明朗,人们无心关注私人丑闻,费尔南达借着这有利的环境将孩子藏匿起来,只当他从未存在。她不得不收留他,因为他被送来时的情形不容她拒绝。她不得不在余生中违心地忍受他,因为真要下手时她又缺乏勇气将他溺死在浴室的水池里。她把孩子关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旧日的作坊里,并让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相信这孩子是她在一个漂来的篮子里捡到的。乌尔苏拉到死也不会知道孩子的真实来历。小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次去作坊时撞见费尔南达给孩子喂食,也相信了篮中漂来这一说法。奥雷里亚诺第二因妻子以荒唐的方式处理梅梅的悲剧而彻底与她疏远,直到孩子被送来三年后他才知道外孙的存在,这还是因为费尔南达一时不慎让孩子从禁闭中跑了出来,在长廊里停留了片刻。他浑身赤裸,头发蓬松,惊人的生殖器好像火鸡垂肉,不似人类的后代倒像地道的野人。

费尔南达不曾料到自己无可更改的宿命中会出现这样的变数。她本以为已经彻底消除的耻辱,随着那孩子又回到了家中。当初被子弹击断脊柱的马乌里肖·巴比伦刚被抬走,费尔南达就已制定出全盘计划来洗濯耻辱。她没和丈夫商量,第二天收拾好行装,往小行李箱里放进女儿的三套换洗衣服,在火车抵达半小时前来卧室找她。

“我们走,雷纳塔。”她说。

她没作任何解释。梅梅没指望也无心听她解释。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哪怕是被送到屠宰场也不在乎。自从听见后院的枪声和马乌里肖·巴比伦同时发出的痛号,她再没说过一句话,至死不曾开口。母亲命她离开房间时,她没梳头也没洗脸。她像个梦游者般登上火车,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黄蝴蝶仍然陪伴着她。费尔南达从未知道,也不曾费心去探究,女儿岩石般的沉默究竟是出于意志还是因为惨遭打击后丧失了言语能力。梅梅对穿越昔日着魔之地的旅行几乎毫无意识。她不曾看见铁路两侧遮天蔽日的香蕉种植园。她不曾看见美国佬的白房子,因尘土和酷热变得荒芜的花园,身穿短裤'和蓝条衬衫在门厅里玩牌的女人。她不曾看见尘雾飞扬的路上满载着香蕉的牛车。她不曾看见如同鲱鱼般跃入清澈河水的少女,她们高耸的酥胸令火车上的乘客饱受折磨。她不曾看见工人居住的杂乱破烂的棚屋,马乌里肖·巴比伦的黄蝴蝶在那里盘旋,脸色青绿、瘦骨嶙峋的孩子坐在门口的便盆上,怀孕的女人们朝开过的火车高喊着污言秽语。这些飞速闪过的情景,当初在离校回家的路上曾令她兴奋不已,如今却无法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种植园热烘烘的湿气消失了,火车穿过开满罂粟花,还矗立着西班牙大帆船烧焦的龙骨的原野,迎上与将近一个世纪前同样清凉的空气,驶向泡沬泛涌的肮脏大海边,驶向当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梦想破灭的地方,而梅梅却不曾往窗外看过一眼。

下午五点,当她们到达大泽区的终点站,费尔南达要她下车她便下了车。她们坐上一辆好像大蝙蝠似的小车,由一匹喘着粗气的马拉着,穿过凄凉的城市。在遭硝石侵蚀开裂的无尽长街上空回响着钢琴练习曲的旋律,与费尔南达少女时代在午休时段听到的一模一样。她们登上一艘内河航船,船上的木头螺旋茱发出可怕的响声,锈迹斑斑的铁板活像火炉口一般映出红光。梅梅把自己关在舱室里。费尔南达每天两次在床边给她留下一份食物,又每天两次原封不动地拿走。梅梅倒不是决意要绝食而死,她只是一闻到食物的味道就会恶心,甚至连喝清水都会反胃。那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芥末泥蒸气没能生效,费尔南达更是要到近一年后孩子被送来时才知晓。在令人窒息的舱室里,在铁皮舱壁的摇晃和桨轮搅起的淤泥臭气中,梅梅昏昏沉沉,不辨日期。很长时间后,她看见最后一只黄蝴蝶在风扇扇叶间撞得粉碎,便认定是马乌里肖·巴比伦已死的明证。然而她没有放弃。她继续想念他,这期间她们骑在骡背上艰辛地跨越了幻象丛生的荒原,奥雷里亚诺第二在寻找世上最美的女人时曾经在此迷路,又沿着印第安人的道路翻过山脉进入那个阴风惨惨的城市,那里的石板路上回响着三十二座教堂的丧钟齐鸣。那天晚上,她们在被遗弃的殖民风格的深宅中过夜。在一间杂草丛生的房间里,费尔南达把木板铺在地上当床,又拽下残存的窗帘裹在身上御寒,那窗帘在她们稍一翻身时便化为了碎片。梅梅知道了身在何处,因为她在失眠的惊恐中看见了一位黑衣绅士,正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圣诞前夕被装进铅棺送到家里的那位。第二天望过弥撒,费尔南达带她走进一座阴暗的建筑,她立刻认出了是母亲常常提及接受女王培训的修道院,便明白旅程已到终点。费尔南达去一旁的房间里与人交谈,留下她在星罗棋布地挂满殖民地时期历代主教油画肖像的大厅里。她冷得直抖,因为仍穿着印有黑色细花的单纱衣和经过荒原时冻得变了形的高帮皮鞋。她站在大厅中央想念着马乌里肖·巴比伦,透过彩色玻璃窗射进来的黄色光线洒在她身上。这时,从房间里走出一位十分美丽的见习修女,手里提着装有她那三套换洗衣服的小行李箱。她走到梅梅身边伸出手,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们走,雷纳塔。”她说。

梅梅握住她的手,跟了上去。那是费尔南达最后一次看见她,她正努力跟上修女的脚步,最后消失在修道院的铁栅后面。她仍在想念马乌里肖·巴比伦,想念他身上的机油味和身边的蝴蝶。她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直到多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在克拉科夫一家阴森的医院里衰老而死,那时的她已改名换姓,终生一言未发。

费尔南达乘坐一列由武装警察保护的火车回到马孔多。一路上她注意到了旅客们的紧张,沿线村镇驻军的戒备状态,意味着将有重大事件发生的不祥气氛,但她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事,直到抵达马孔多,听说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正在鼓动香蕉公司的工人罢工。“这下全齐了费尔南达心想,“家里又出了个无政府主义者。”罢工在两个星期后爆发,但并未造成亊先所担心的严重后果。工人希望星期天可以不用去采收和运送香蕉,这一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连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都认为正符合上帝的准则,因此出面支持。这次行动以及此后几个月中其他行动的成功,使默默无闻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名声大噪,而以前人们还常说他唯一干成的事情就是让法国妓女挤满了整个市镇。他以当年拍卖斗鸡去发展荒唐的航运事业的那种冲动,辞去香蕉公司的监工职务,加人到工人一边。没过多久,他就被指控为企图扰乱公共秩序的国际阴谋集团的特务。在流言四起的那个星期,一天夜里他参加秘密会议后遭到陌生人袭击,却在四发手枪子弹下奇迹般逃脱。接下来的几个月,连隅居在自己黑暗角落里的乌尔苏拉都觉察到了外界的紧张气氛,感觉回到了儿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怀揣顺势疗法药丸暗中策划起义的那个危险年代。她曾试图以前车之鉴劝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但奥雷里亚诺第二告诉她在那个暗杀之夜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兄弟的消息。

“和奥雷里亚诺一个样,”乌尔苏拉感叹道,“世界好像在原地转圈。”

费尔南达在那些动荡的日子里安之若素。丈夫因她未经自己同意就决定了梅梅的命运而与她大吵一通,从那以后她便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奥雷里亚诺第二曾想去搭救女儿,必要的话甚至会报警,但费尔南达给他出示了文件,上面写明女儿进修道院是出于自愿。实际上,梅梅签字时已经置身于铁栅的另一边,仍像被人领入时一样浑不在意。在内心里,奥雷里亚诺第二不相信那些证据的合法性,就像他不相信马乌里肖·巴比伦进院子是为了偷鸡,但这两个说法安抚了他的良心,使他没有歉疚地回到了佩特拉·科特斯的护庇下,继续摆宴欢闹、大吃大喝。费尔南达对市镇上的动荡漠不关心,对乌尔苏拉的预言充耳不闻,实施了自己的最后一步计划。她给将要成为初阶神职人员的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中说他姐姐雷纳塔因患黄热病已安息在天主的怀抱里。后来,她将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交给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照顾,专心与隐身的医生通信。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几经推迟的通灵手术定下最终日期。然而隐身的医生答复说鉴于马孔多的局势不稳定,暂时不宜做手术。她急不可耐同时又缺乏对外界的了解,居然在另一封信里向他们解释不存在什么时局不稳,一切都是自己小叔子胡闹的结果,说他最近心血来潮搞什么工会,就像以前开河通航时一样疯狂。到了炎热的星期三,他们还没达成共识,这时有人敲响家门,是一位老修女挎着一个篮子。为她开门的时候,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以为是一件礼物,想接过那个用绣花台巾盖着的篮子。但修女没让她拿过去,声称自己受命要严守秘密,亲手交与堂娜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德·布恩迪亚本人。那是梅梅的儿子。费尔南达以前的灵修导师在信中告诉她孩子出生于两个月前,由于他母亲不愿开口表达自已的意愿,只好用他外祖父的名字奥雷里亚诺为他命名施洗。费尔南达对命运的这一嘲弄愤怒不已,但在修女面前仍不动声色。

“我们就说是从漂来的篮子里发现的。”她微笑道。

“没人会相信。”修女说。

“既然大家都相信《圣经》,”费尔南达反驳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的话。”

修女留下吃午饭,等待返程的火车。她谨守严训没有再提婴儿一个字,但费尔南达仍然将她视为自家耻辱的一个知情者,暗自惋惜中世纪绞死通报噩耗的使者的习俗没能流传至今。就在那时,她决定等修女一走就在水池里溺死婴儿,但良心阻止了她,她只好选择耐心地等待,等着上帝以无限慈悲来帮自己摆脱这个累赘。

新来的奥雷里亚诺满一岁时,市镇上的紧张局势毫无预兆地被激化了。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其他一直隐藏于地下的工会领导人在一个周末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香蕉种植区的各村镇发动游行。警察只是出来维持秩序。但到星期一晚上,领导人被逐个拖出家来,戴上五公斤重的脚镣,关进省监狱。这其中有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洛伦索·加比兰,后者是墨西哥革命中的一位上校,流亡到了马孔多,他常说自己曾亲眼见证战友阿尔特米奥·克鲁斯[27]的英雄事迹。不到三个月他们就获释了,因为政府与香蕉公司没能就哪一方应当负担囚犯在狱中的伙食达成协议。这一次工人的不满在于居住区缺乏卫生设施,医疗服务纯属欺骗,工作条件太过恶劣。另外他们还提出,公司从未支付现钞,总以代用券顶替,而那只能用来在公司的货栈购买弗吉尼亚火腿。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入狱,是因为他揭露了公司利用代用券制度来降低果品的海运成本。假如不为公司货栈供货,那些从新奥尔良回到装载香蕉的港口的船只能白白空驶。其他的指责尽人皆知。公司的医生从不为患者作检查,仅仅让他们在医疗站前排成一队,由一位护士依序在舌头上放置一颗胆矾色小药丸,不管他们患的是拒疾、淋病还是便秘。这种千篇一律的疗法引得许多孩子一次又一次排队,领来药丸却并不吞下,都带回家去在玩彩票游戏时作筹码。公司的工人挤在简陋的宿舍里。工程师们没有设计厕所,只是在圣诞节时去营地给每五十人提供一间移动厕所,并当众示范如何延长使用寿命。一度簇拥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身边的那些黑衣律师如今已经老迈,改为香蕉公司效力,他们以魔法般的手段将那些控诉变为无效。工人们拟出一份联合请愿书,但过了很久也未能正式通报到香蕉公司那里。一听说请愿的消息,布朗先生就把自己玻璃车顶的车厢挂上火车,与公司里最知名的代表们一起从马孔多消失。然而,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一些工人在妓院里捉到了他们当中的一个,让他在请愿书副本上签了名。当时他正赤身露体,和自愿引他入彀的女人待在一起。阴郁的律师们在法庭上证明那人与公司没有任何瓜葛,为防止他人质疑,他们还把那人当作骗子关进监狱。晚些时候,布朗先生微服出行时在三等车厢里被捉获,他们让他签了另一份请愿书副本。次日出庭时,来到法官们面前的是一个皮肤染成黑色、满口流利西班牙语的人。律师们证明这人不是杰克·布朗,生于阿拉巴马州普拉特维尔的香蕉公司总管,而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药草贩子,生于马孔多并在本地以达格贝尔多·丰塞卡的名字受洗。不久,面对工人们新的努力,律师们在多处公开展示布朗先生的死亡证明书,该文件经领事和外长们认证,证明当事人已于六月九日在芝加哥被救火车轧死。工人们厌倦了这些荒诞的诡辩,越过马孔多当局,直接上诉于最高法院。在那里操纵法律的魔术师们证明所有的指控都毫无效力,因为香蕉公司没有,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有任何正式工人,一直以来都是招募临时工。由此,关于弗吉尼亚火腿、神奇药丸和移动厕所的谎言彻底破灭,法庭作出最终判决,颁布公告严正宣布根本不存在什么工人。

大罢工爆发了。耕作在田间停滞,香蕉在枝头腐烂,一百二十节车厢的火车纷纷瘫痪在支线上。悠闲的工人挤满各村镇。土耳其人大街迎来漫长的喧嚣周末,雅各酒店的台球厅不得不二十四小时分场开放。军队宣布受命重建公共秩序的那天,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正待在台球厅里。尽管没有未卜先知的才能,他仍觉得这一消息不啻一个死亡宣告,自从那个遥远的清晨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带他观看行刑以来他等待已久。不祥之兆并未扰乱他的镇静。他照旧打球,连击也没有失误。不一会儿,鼓声大作,号角长鸣,人潮喧嚷,他便知道不论这一局台球,还是从那个观看行刑的清晨起他与自己玩的孤单沉默的一局游戏都已告终。于是他向街上张望,就看见了军队。三个团的士兵踏着苦役犯划浆的鼓点行进,大地在他们脚下震颤。他们仿佛多头巨龙一般,在正午的阳光中呼出臭气。他们矮小,结实,粗鲁。他们像马一样流汗,发出太阳暴晒下的兽皮气味,带着内地人寡言的漠然和难以捉摸的神情。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但给人的印象似乎只是几个小队来回转圈,因为所有人都很相似,仿佛一个母亲生出的儿子,并且都同样呆滞地承受着背囊和水壶的重负、上了刺刀的步枪带来的耻辱、盲目服从与荣誉感之间的矛盾。乌尔苏拉在自己床榻上的黑暗中也听到军队经过,交叠两指[28]举起手来。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一瞬间显出形迹,趴在刚熨好的绣花桌布上,想着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而他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最后一队士兵从雅各酒店门前走过。

根据军事管制法,军队负有处理争端的职责,但他们没有作出任何努力争取和解。刚在马孔多露面,士兵们就放下步枪,采摘香蕉,装上火车起运。迄今为止一直安于等待的工人们没有其他武器,便带上干活用的砍刀钻进山林,开始进行破坏活动。他们烧毁种植园和货栈,破坏铁轨阻止用机枪开路的火车通过,剪断电报电话线。

水渠被鲜血染红,依然健在的布朗先生,连同家人及其他同胞被送出电网鸡笼,抵达军队保护下的安全区。眼看一场血腥恶战一触即发,当局发出通告,呼吁工人们到马孔多集合。通告中宣布,省军政主席将于下星期五前来调解争端。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混在从星期五一早就向车站集中的人群里。他参加了一次工会领导层的会议,与加比兰上校一起被指派混进人群,见机行事引导群众。当发觉军队在小广场周围布下多处机枪掩体,电网内的香蕉公司所在地也被炮兵保护起来,他便感觉不妙,口中涌上一阵苦涩。快十二点的时候,等待的火车仍未到达,包括工人、妇女和孩子在内的三千多人挤满了站前的空地,又挤进一旁已被军队用一排排机枪封锁的街道。那场面不像是欢迎会,更像是欢闹的集市。土耳其人大街的油炸食品摊子和饮料小店都移了过来,人们在烈日下等待却仍心情愉快。将近三点时有传言说专列要等明天才到,疲倦的人群发出沮丧的叹息。这时,一位中尉登上车站屋顶,站在四个瞄准人群的机枪掩体之间,要求人群肃静。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身旁是一个十分肥胖的赤足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四岁。她并不认识他,自己抱起小的那个孩子,请他抱起另一个好让他听清下面要说些什么。何塞·阿尔卡蒂奧第二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多年以后,尽管无人相信,这个孩子还会传讲,他曾亲眼看到中尉拿着喊话筒宣读省军政主席四号令。政令由卡洛斯·科尔特斯·巴尔加斯将军及其书记官恩里克·加西亚·伊萨查少校签发,全文共三条八十字,宣布罢工者实为“一伙不法分子”,授命军队予以枪决。

政令念完后,一位上尉在震耳欲聋的嘘声和抗议声中接替了站在屋顶上的中尉,拿起喊话筒示意有话要说。人群恢复了平静。

“女士们,先生们,”上尉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些许疲倦,“各位有五分钟的时间撤离。”

嘘声和高声喊叫淹没了计时开始的军号声。没有人挪动。

“五分钟过去了上尉声调不变,“再有一分钟就开枪了。”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流着冷汗,把孩子放下来交给他母亲。“这些浑蛋真会开枪的。”她喃喃道。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来不及说话,因为他随即听到加比兰上校用沙哑的嗓音叫喊着重复那女人的话。现场紧张的形势、奇异的沉寂令他心醉神迷,并且确信任何事都无法赶走这些沉浸在死亡诱惑中的人。他踮起脚尖,越过前方人群的头顶,平生第一次抬高了音量。

“浑蛋!”他高喊道,“这一分钟你们自己留着吧。”

他喊叫后发生的事情并未令他产生恐惧,而是恍如幻觉。上尉下令开火,十四处机枪掩体立时响应。但一切宛似一场闹剧,仿佛机枪正在喷射的只是骗人的烟火,因为能听见急迫的枪声嗒嗒,能看见白炽的烈焰喷吐,却感受不到任何轻微的反应,听不到任何声音,甚至一声叹息。密集的人群仿佛瞬间石化,刀枪不人。突然,在车站一侧,一声垂死的呼号打破了着魔般的状态:“啊啊,妈妈呀。”一股翻天覆地的力量,一种火山爆发的气流,一阵大难临头的咆哮,在人群中以无比凶猛的势头猝然爆发。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几乎来不及抱起孩子,而他母亲和另一个孩子已经被四下奔逃的惊惶人群所吞没。

多年以后,尽管仍被邻居们当作在胡言乱语,那孩子还会传讲,自己被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举过头顶随他奔走,几乎腾空,飘荡在人潮的恐惧之上,冲向附近的街道。他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看到失控的人群冲到街角,一排机枪开始扫射。许多个声音同时叫喊:

“趴到地上!趴到地上!”

第一拨人已经这样做了,被弹雨横扫在地。幸存者们没有趴到地上,反而试图冲回广场,却在恐慌中仿佛被巨龙摆尾一击而退,密集的人潮撞上反向而来的另一波密集人潮,后者已被对面街上的龙尾击溃,那里的机枪也在一刻不停地开火。人们走投无路,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渐渐向中心缩拢,因为机枪子弹仿佛不知餍足又条理分明的剪刀,正像剥洋葱似的将周边有条不紊地逐一剪除。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臂呈十字平伸,跪在一片神奇地未遭践踏的空地上。满脸鲜血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倒地的一刻将他推到那里,随后蜂拥而至的人潮淹没了空地,淹没了跪着的女人,淹没了旱季高远天空中的光线,淹没了乌尔苏拉·伊瓜兰曾售出无数糖果小动物的这个该死的世界。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黑暗中。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列长得望不见头的沉寂火车上,头发因凝固的鲜血而硬结,全身骨头都在疼痛。他感到困意难忍。他准备抛开恐惧大睡一场,便换成侧身姿势以减轻痛楚,这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死人身上。车厢里除了中间的过道,没有一处空地方。大屠杀应该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因为尸体与秋天的石音一样冰冷,也与石化的泡沫一样坚硬,装车的人甚至有时间像运送一串串香蕉似的把尸体排好码齐。为了逃出梦魇,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朝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匍匐着从一节车厢爬到另一节车厢。当火车驶过一座座沉睡的村庄,借着板条间映进的光线,他看见了男人的尸体,女人的尸体,儿童的尸体,他们都将像变质的香蕉一样被丢入大海。他只认出一个在广场上卖饮料的女人和加比兰上校,上校手里还握着卷成一团、带莫雷利亚银搭扣的皮带,曾试图用来在恐慌中开路。到达第一节车厢后,他跃人黑暗之中,卧在水沟里直到火车过去。那是他平生见过的最长的火车,有将近两百节运货车厢,首尾各有一个火车头,中间还夹着一个。火车悄无声息地在夜间滑行,车上没有任何光亮,连定位的红绿灯光也没有。车厢顶上依稀可见一挺挺机枪旁士兵的黑影。

午夜过后突降暴雨。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却知道只要与火车反向而行就能回到马孔多。三个多小时后,他巳浑身湿透,头痛欲裂,在拂晓的晨光里远远看见了第一排房舍。他循着咖啡的香气走进一户人家的厨房,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正向火炉弯下腰去。

“您好,”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布恩迪亚。”

他逐字说出全名,向她证明自己还活着。他这样做很明智,因为那女人乍见他那副樵悴、阴郁、头上衣间都沾满血迹的模样出现在门口,还以为是鬼魂显现。她认得他。她给他拿来一条毯子御寒,好等着脱下来的衣服在火上烘干,为他烧水清洗伤口——好在只是皮肤上的一道划伤——又给他一片干净的尿布把头包住。然后,她按照传言中布恩迪亚家人的习惯煮了杯不加糖的咖啡给他,把衣服在火边摊开。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喝完咖啡才开口说话。

“应该有三千人的样子。”他喃喃道。

“什么?”

“死人。”他解释道,“所有在车站的人都死了。”

那女人用同情的眼神打量着他。“这儿没有死人。”她说,“从你伯父,也就是上校那时候起,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到家前一路逗留过的三家厨房里都听到同样的回答:“没有死人。”他走过车站广场,看见油炸食品摊子的桌子已被码起,那里也没留下任何屠杀的痕迹。雨下个不停,街上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看不出里面有丝毫生命的迹象。直到第一声弥撒钟声响起,才有了一丝人间气象。他敲开了加比兰上校家的门。一个他以前见过多次的孕妇,当面把门紧紧关闭。“他走了,”她惊恐地说道,“回他的老家了。”电网鸡笼的正门和往常一样,由两名地方警察守卫,他们身着雨衣,头戴橡胶头盔,在雨中仿佛石像。在偏僻的小巷里,安的列斯群岛的黑人齐声唱着安息日的赞美诗。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翻过院墙,从厨房进了家。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几乎没有提高声音。“别让费尔南达看见你,”她说,“她刚起床。”仿佛在完成一项早已领会的使命,她把他引到“便盆室”,收拾出梅尔基亚德斯快要散架的行军床,还在下午两点趁费尔南达午睡的时候从窗子递进一盘食物。

奥雷里亚诺第二被暴雨拦住只好睡在家里,下午三点还在等待天晴。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暗中告诉了他,他便在这时去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看望自己的兄弟。他同样无法相信大屠杀的发生,更不相信满载尸体的火车驶向大海的梦魇。前一天晚上,他已读过政府特别通告,通告称工人们已经听从命令撤离车站,平静地各自回家了。通告还称工会领导人本着髙度的爱国精神,已将要求减为两条:改善医疗服务和在居住区设置厕所。晚些时候传来消息,称军队首脑与工人达成协议后,立即与布朗先生沟通,布朗先生不仅接受了新条件,而且主动提议出资举行三天的公众娱乐活动来庆祝争端的解决。只是当军方问及何时可以宣布签署协议,他望了望窗外闪电纵横的天空,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估计要等到天晴。”他说,“只要雨还在下,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取消。”

此前三个月没有下过雨,正值旱季。但在布朗先生宣布他的决定后,整个香蕉种植区暴雨大作,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回马孔多的路上正赶上这场暴雨。一个星期后雨仍未停。政府利用所掌控的一切传播渠道在全国千百遍反复宣传,官方说法最终成为定论:没有死人,心满意足的工人们已回到家中,香蕉公司在降雨期间取消一切活动。军事管制法继续施行,以备在必要时采取紧急措施处理持续降雨造成的社会危害,但军队已撤回军营。白天,士兵们高高挽起裤腿,在街上的激流中和孩子们玩溺水者游戏。晚上宵禁之后,他们用枪托砸开房门,把嫌疑人从床上拖出来,送他们踏上没有归途的旅程。根据四号令对不法分子、杀人犯、纵火犯和反叛分子实施的捜捕及剿灭仍在继续,但军方面对挤满司令部办公室的受害者亲属的询问,却一概矢口否认。“您一定是在做梦,”军官们坚持道,“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是一座幸福的小城。”就这样,工会领导人被消灭殆尽。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是唯一的幸存者。二月的一天晚上,响起枪托砸门特有的声音。仍在等待雨停的奥雷里亚诺第二打开门,看见一位军官带着六名士兵。他们浑身淋得湿透,一言不发,从厅堂到谷仓逐一搜查,不放过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衣柜。乌尔苏拉被屋里亮起的灯光惊醒,但在搜查的过程中没吭一声,只是将手指交叠,指向士兵们活动的位置。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急忙去通知睡在梅尔基亚德斯房间里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逃走。于是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又把门锁上。他在屋里穿上衬衣和鞋子,坐在行军床上等待他们到来。那时他们正在搜查金银器作坊。军官命人打开门锁,借着提灯的光亮扫视一周,看到了工作台和玻璃柜,柜中的酸液瓶罐和各式器具都按当初主人留下的原样放着。他看出来没有人住在这房间里,却仍狡诈地向奥雷里亚诺第二询问他是不是金银匠。奥雷里亚诺第二向他解释这作坊属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啊哈。”军官恍然大悟,打开灯下令仔细捜查,连收在瓶子后面铁皮罐里的十八条未被熔化的小金鱼也被找了出来。军官将小金鱼摆在工作台上一条一条检查了一遍,神色和缓下来,忽然间变得有人情味了。“我想要一条,如果您允许的话。”他说,“过去是叛乱的信物,现在可成了文物。”他很年轻,几乎还未成年,但丝毫不显腼腆,并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只是直到此时才流露出来。奥雷里亚诺第二送了他一条小金鱼,军官收在衬衣口袋里,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光彩,又把余下的倒进罐里放回原处。

“这是无价的纪念品,”他说,“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可是一位最伟大的人物。”

然而,他的人情味并不妨碍他严格履行职责。在重新锁好的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门口,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没有放弃最后一线希望。“这间屋子一百年没有住人了。”她说。军官仍下令开门,拎起提灯扫视一圈。光线照在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脸上的瞬间,奥雷里亚诺第二和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看见了他那双阿拉伯人似的眼睛,心下便明白这是一段焦虑的结束,又是另一段焦虑的开始,而只有彻底放弃才能安心。军官仍拎着提灯四下检视,直到发现堆放在衣柜里的那七十二个便盆才表现出兴趣。他打开了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坐在行军床边,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从未显得如此庄严深沉。房间深处的隔板上放着书页散落的书籍和羊皮卷,整洁的工作台一尘不染,墨水瓶中的墨水仍未干涸。空气纯净明澈,一切不染尘埃,清新如故,与奥雷里亚诺第二童年记忆中的景象丝毫不差,只有当初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觉不到。但军官只对便盆感兴趣。

“这家住了几口人?”他问道。

“五口。”

军官显然无法理解。他的视线停留在奥雷里亚诺第二和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看见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地方,但连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也意识到他对自己视而不见。随后他熄了灯,关上门。听着他对士兵们说的话,奥雷里亚诺第二明白这位年轻的军官和当年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看到的是同样的景象。

“这间屋子确实至少有一百年没住人了,”军官对士兵们说,“说不定都有蛇。”

门一关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就确信自己的战争已经结束。数年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曾对他讲起战争的魅力,并试图用个人经历中的无数实例来证明。他信以为真。但就在军人们对他视而不见的这个晚上,他回想起过去几个月的紧张局势,狱中的苦难,车站里的恐慌,以及满载死尸的火车,得出一个结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过是个伪君子或懦夫。他不理解上校何必用那么多言辞来解释自己在战争中的感受,其实用一个词便足够:恐惧。相反,在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被神奇的光线、落雨的声音、隐身的感觉所保护,他找到了此前生命中一刻不曾有过的安宁,余下的唯一恐惧就是自己有可能会被活埋。他告诉了每天前来送饭的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她答应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就一定让他先死后葬。摆脱了所有恐惧,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得以专心钻研梅尔基亚德斯的羊皮卷,愈难索解兴致愈高。他习惯了雨声,两个月之后那已经无异于另一种静谧,唯一打扰他独处的就是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的进进出出。因此他恳求她把饭留在窗台上,再次关门上锁。家人已将他遗忘,包括费尔南达,她得悉军人们对他视而不见,便不觉得留他在那里有什么不妥。六个月的幽闭过去,军队已撤离马孔多,奥雷里亚诺第二想找人聊天打发等待雨停的时间,便打开门锁。门一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散发自屋里满地的便盆,每一个都已用过多次。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须发蓬乱形容难辨,对令人作呕的气味恍若不知,仍在反复研读天书般的羊皮卷。他身上闪耀着天使般的光芒。门开的时候,他只是微微抬了下头,但就在那一瞥中,他的兄弟分明看到了曾祖父那种无可挽回的宿命在重演。

“有三千多人,”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只说了一句话,“现在我能确定车站里所有的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