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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海因里希·冯·斯坦因
1884年4月,《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分出版,这件事让尼采感到很高兴。
3月5日,他给彼得·加斯特写信说道:“当时机成熟时,一切都会到来。我二十岁时就为自己的四十岁设定了目标,我现在四十岁了,发现自己正好实现了当年的目标。这二十年正是美好、漫长而又艰难的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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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在给罗德的信中说:“以你这样的文人来说,我认为我在你面前可以毫不迟疑地宣布,德语已经达到了它的完美高度,这是我通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完成的。在路德和歌德之后,我们还有第三步要跨——想一想,我亲爱的老朋友,在我们的语言里,力量、精巧和音韵美从未像现在这样结合过。我的文体是一种舞蹈的艺术,我像舞蹈者一般摆弄着各种各样的对称,甚至在元音上,我也利用了这些对称。”
这种快乐持续的时间很短。要是无事可做,尼采又将变得漫无目的甚至无聊。他考虑自己是否应当整理一下自己的体系,描绘出一幅哲学前景。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花了太多的时间思考和写作,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休息和音乐的滋养,但是他所喜欢的音乐已经不复存在了。意大利音乐软弱无力,德国音乐注重说教。尼采喜欢的音乐必须活泼抒情、庄重典雅、富于韵律、高傲激昂。他对《卡门》感到比较满意,但是相对于《卡门》来说,弟子彼得·加斯特的创作更让他喜欢。
此时彼得·加斯特正在威尼斯,尼采想到威尼斯跟他会面。但是威尼斯过于潮湿,他不敢在4月中旬前离开尼斯。显然,尼采越来越弱的体质对环境的要求正在变得越来越苛刻,缺乏阳光的日子简直就会使他垮掉。
4月26日,尼采抵达了威尼斯。加斯特给尼采找了个住所,住所离里埃特不远,这个房子的窗子开向大运河的方向。这是尼采在四年之后重回威尼斯,所以这让尼采拥有孩子般的喜悦,他迫切地想要重新结识这个可爱的城市。威尼斯是一座迷宫,它的精神中混合着阳光与水的魔力,而威尼斯的人们都欢快机智,有着优雅的气质。走在这座城市里,随意的一瞥就能看到意想不到的花园,花园里的鲜花和苔藓透过石头的缝隙往外乱蹿。尼采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威尼斯是由上百个渊博的孤独者创造的,因此它具有非比寻常的魔力。这象征着未来。”他每天要花四五个小时在小街上散步,就像他以前在隐居地附近的山坡上漫步一样;他有时独行,有时随意大利行人而行。
他一直都在思考工作上的难点。他想思考清楚接下来该写什么。他曾想给诗作中的一些诗句作注,结集成小册子,但是那时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没有完全出版。而收到赠书的朋友们则一直都保持着沉默,每每想到这种沉默,尼采就感到惊心。只有一位叫海因里希·冯·斯坦因的年轻作家给他写了贺词。因此,尼采打消了写小册子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圣经般的著作已被公众忽略,而现在为它作注的行为是荒唐可笑的。
他非常严肃地思考了“将来的哲学”,思考的结果是他打算放弃,或者至少推迟对诗作做进一步的工作,他想禁止自己进行长期的研究工作——“他想花五到六年来沉思和沉默,也许”——在一种准确明白的前提下系统地阐述一下自己的哲学体系。快到6月中旬时,他离开威尼斯去了瑞士,这期间,各种计划出现在他的心中。首先,他想到巴塞尔的图书馆里阅读书籍,他想看一些历史学和自然科学方面的著作,但是由于那里的气候十分闷热,再加上那些让他不快的朋友,最终尼采只在巴塞尔做了短暂的停留。那里的人们要么没有读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要么完全没有理解。他给彼得·加斯特写信说道:“对着他们,我宁愿置身于奶牛之中。”接着,他再次来到了恩加丁。
8月20日,海因里希·冯·斯坦因致信给尼采,表示想要前来探访。
那时斯坦因还不到二十六岁,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但是他却是所有德国作家中最被寄予厚望的。1878年,他就发表过一本名叫《唯物主义的理想,抒情哲学》的小册子。弗里德里希·尼采看了这本书,从中他发现作者的研究与自己的极为相似,因此他结识了这本书的作者。他认为这位年轻人简直就是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是他失望了。弗罗琳·冯·梅森伯格曾因发现瓦格纳对斯坦因的影响而沾沾自喜。她的长处是乐善好施,而缺点也是乐善好施,她缺乏高瞻远瞩的眼光。多亏她出色的运作,斯坦因才走入了瓦格纳的大门,正如十年前尼采走近瓦格纳的大门一样,尼采给予了斯坦因警告——“你钦佩瓦格纳,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但是不要让你的钦佩持续得太久。”斯坦因住进了那个家。瓦格纳侃侃而谈,能摆脱其老师的影响又不能反对其思想的斯坦因只好洗耳恭听。但时至今日,他那不曾平静过,而又异常丰富的精神探索已经走到了尽头。他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被一个对他而言过于伟大的人征服了、吞没了、吸干了。
斯坦因三十岁就英年早逝了,他后期发表的作品温和而又敏锐,但是缺少当年他第一篇作品中的勇敢大胆,这种勇敢虽然在当时还没有表达完善,但是却充满着激情。
尼采继续关注着斯坦因,他关注着这个年轻人的作品和交友。7月,他给欧维贝克夫人写信说道:“海因里希·冯·斯坦因目前是莎乐美小姐的崇拜者,他和我很像,很大程度上他是在步我的后尘。”由于自身的经历,尼采对斯坦因的经历感到不安。但是正如尼采所知道的,斯坦因读过并且欣赏他的著作,他为此而感到高兴。
斯坦因的来信让尼采感到异常激动。因为斯坦因似乎已经读懂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次的来访可以看成是他寻求自由的开始。斯坦因的到来会补偿他失去朋友的损失,而且,一旦他能够征服这个瓦格纳的信徒,这个来自拜鲁特的哲学家,那么对那些轻视他的人来说,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报复啊!他立即给这个年轻人回信表示了欢迎,他在信末的署名是“西尔斯—马利亚的孤独者”。
但是尼采却万万没有想到过,斯坦因此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有个前提必须记住,斯坦因与科西玛·瓦格纳关系亲密,因此,很显然,他现在来看尼采肯定会考虑这个精明妇女的想法,并征得她的同意。而且,尼采本人只是和瓦格纳断交,但二人却并没有交恶。在1882年7月,尼采似乎还表示出了愿意重修旧好。不管他是否授权梅森伯格进行种种努力,但至少她的努力让他认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1883年2月,瓦格纳去世后,尼采曾致信给科西玛·瓦格纳。至今为止,他还没有说过任何无可挽回的话,而且他断交后的所有作品,甚至包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结尾那极富抒情意味的语句中都暗示了自己希望得到理解。这些是斯坦因对整件事的看法,所以他写信对尼采说道:
我多么希望你今年夏天能到拜鲁特听听《帕西法尔》啊。这部作品总是让我联想到一首纯美的诗歌,想到一次纯人性的精神奇遇,想到一个人由幼稚向成熟的发展。在《帕西法尔》中,我找不到伪基督教的东西,而且该剧带有更少的倾向性。我怀着既大胆又胆怯的心情给你写信邀请你,并不是因为我是瓦格纳的信徒,而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也能成为《帕西法尔》的听众,以及你这样的听众也有一部属于自己的《帕西法尔》。
科西玛·瓦格纳的判断是准确的,她懂得尼采的价值。瓦格纳的声望现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她需要延续瓦格纳从前的传统,保持遗风。如果能把尼采召回到自己身边,她就可以一举两得,既帮助了一个在孤独的努力中耗尽自己的稀有灵魂的非凡男子,同时也帮助了她自己。我们不敢说海因里希·冯·斯坦因作为使者是由她直接授意的,但至少她默许了这个年轻人的行为。
如果在事业心这个层面上来比较,只有斯坦因能和瓦格纳相匹敌,在瓦格纳众多的弟子中,他最虚心。对他而言,《帕西法尔》中那种性质可疑的神秘主义并不是宗教的权威性语言。在他看来,瓦格纳和席勒、歌德属于同一个文化传统,他们都是神话的创造者和所处时代、阶层的教育者。对他而言,拜鲁特剧院不是艺术的顶峰,而是对未来的承诺。
斯坦因急于完成自己的使命,他想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出色。但是他几乎没说什么话就要求尼采本人不断地说着。我们也许可以描绘一下这次会面以及尼采所说的话。
你钦佩瓦格纳?谁又不呢?我曾经有和你一样的经历,甚至比你更了解他、崇敬他、听从他。我在他那里学到了他的生活方式——他的勇气和进取心。我很清楚,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我无法接受这个词。我一直都在进行我的工作。如果要考察“信徒”这个词的真正意义,我一直都是他的信徒。你经常去拜鲁特,这对年轻的你来说实在是很合适,太合适了。为了让你高兴,瓦格纳会告诉你德国的、塞尔特的、异教徒的和基督教的,这是过去所有的传奇和信仰。我相信你应该像我一样离开他,因为这种快乐会影响我们寻找真理的精神。你得注意,我从来都不反对艺术或宗教。而且我坚信,艺术和宗教时代会重新到来。终结不是旧价值的最终命运,它们将以新的形式出现,而到那时,世界将被科学之光完全普照,而且艺术和宗教将会得到美化,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剧烈。我们将会重新发现我们在童年和青春期热爱过的一切,重新发现我们父辈的支柱——诗歌、仁慈、最崇高的道德以及谦逊,它们全部带着自身的荣耀和尊严,激励我们的父辈向前。但是我们必须要接受黑暗的来临,我们必须要放弃一些旧的东西和寻求新的东西……这些可能性是闻所未闻的,只是我孤军奋战。因此,请给予我帮助,留在这里或再回来,这儿拥有比拜鲁特更高的高度。
斯坦因倾听着,他在笔记中记录的是日趋生动的印象:
1884年8月24曰,西尔斯—马利亚,晚上和尼采在一起。
27日,他才智奔放、语言形象,让我印象深刻。这天风雪交加。尼采头痛发作。夜里我看着他受病痛的折磨。
29日,此时他还没有睡,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尼采还有一个年轻人的激情。
这个过于年轻的使者只和尼采一起呆了三天就离开了。他被深深地打动了,并和尼采约定在尼斯重聚,至少尼采认为有这样的约定。尼采感到了胜利的喜悦。斯坦因走后没几天,尼采就给对方写了一封信,说道:“不久之后,我们的邂逅就会显示出它的深远意义。不管你现在所属的那个小联盟是好还是坏,它的命运都会与我的紧紧相连。”斯坦因回信说,他对西尔斯—马利亚的那些日子印象深刻,这是他一生中庄严神圣的时刻,接着他又谨慎地谈到了工作和职业对他的束缚,只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这句话是:没错,我是你的。
尼采是否精明地看出了信中的保留呢?答案不好判断,因为此时他正忙于制订各种各样的宏伟计划,而他“理想的修道院”的计划又被重新摆上了案头。他向弗罗琳·冯·梅森伯格发出了天真的建议,让她到尼斯来跟他一起过冬。
我们在偶然间得以发现了他的内心深处。9月他曾去巴塞尔,欧维贝克到旅馆看过他,那时尼采正因为剧烈的头痛躺在床上。此时尼采身体虚弱但却十分健谈。在这次谈话中尼采向欧维贝克讲述了自己永恒轮回的思想,但这明显让他的朋友感到了不安。他的声音低沉颤抖,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出现在同一地点的,我还是我,像现在一样生病,而你还是会像现在一样惊讶。”欧维贝克只是听着,为了避免发生争论,他一直都保持着沉默,他是怀着不详的预感离开的。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朋友,一直到1889年。
此次尼采只是途经巴塞尔,自从前一年秋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突然约尼采在苏黎世见面,宣布了自己的婚事,此时她已经是福斯特夫人了,并将随丈夫一起前往巴拉圭。此时,指责已是多余的了,尼采也放弃了论证,他想抓紧最后的时间和妹妹相处。福斯特夫人写道:“哥哥似乎相当满意,我们一起共度了六个星期的时光,无所不谈,十分快乐。”
她把这些自己眼中快乐的日子都记了下来,这很有可能是她自认为或者假装认为的。偶然间,尼采读到了一个通俗诗人弗雷里格拉特的作品,书封面上印着第三十八版,作者滑稽却又带着庄重的神态:“看吧,德国真正的诗人诞生了,所有的德国人都在读他的作品。”从那一天起,尼采便决定做一个优良的德国人,于是他也买了一本,但他最后读完时却是捧腹大笑——
“沙漠之王是狮子,
他将穿越自己的领地。”
他高声诵读着这些华而不实的诗,并以弗雷里格拉特的风格即兴创作各种主题的短诗取乐,顿时,苏黎世的旅馆里就回荡着他孩子般的大笑。
一个老将军对这兄妹说:“嗨,是什么让你们这么高兴?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尽情大笑,听到你们的笑声真让人妒忌啊。”
其实能让尼采感到高兴的事情不会太多。当他看到弗雷里格拉特诗集上第三十八版的字样时,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感受到了痛苦。在苏黎世期间,他去图书馆查找有关他的报纸和评论。要是能读到一篇有关他的作品的有水平的评价,或是看到他的作品引发了别人的思考,这对他来说便是一种莫大的宽慰。但是他的辛勤劳动压根就没有产生任何反响。
9月30日,他在给彼得·加斯特的信中这样写道:“这种跟尼斯一样美丽的天空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妹妹现在在我身边,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在伤害着彼此,现在我们很乐于能够友好相处。我收到了斯坦因写来的一封信。今年我收到了许多好东西,其中最珍贵的要数斯坦因。因为他是一个新的、真诚的朋友。”
“总之,让我们充满希望地去生活吧,也许用老凯勒的话能更好地表达这种希望——让极目远眺的眼睛尽情地吸收吧,吸尽世界那饱溢的金色汁液。”
兄妹俩离开了苏黎世,一个前往瑙姆堡,一个去了尼斯。尼采中途在门托尼逗留了一段时间。他刚在那里安顿下来就写道:“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已经发现了八个地方可以散步。我需要完全的安静,所以我希望没有人来打扰我。”
也许他又想起了这年初夏时说的需要六年的沉思和沉默这一计划。但是他缺乏长期的沉思和沉默所要求的力量。然而,憧憬朋友和失去妹妹这两件事深深地刺激着他,所以他那按捺不住的激情冲破了种种束缚。他听凭自己的灵感,信手写了大量的诗歌——歌词、短诗和警句。事实上,他后来的作品里即将出现的全部诗篇——那部宏伟的狄奥尼索斯颂歌,《快乐的科学》第二版中插入的小诗和两行一节的讽刺诗——都是在这短短几个星期内构思完成的。同时,他还重新思考了那部尚未完成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这样写道:“第四、五、六部分是必须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把我的儿子查拉图斯特拉引向一个崇高的结局。他充满活力,不肯给我片刻的宁静。”
10月底,尼采离开了门托尼。由于看到这么多的残疾人,他感到非常不安,于是他出发前往尼斯。
在那里,保尔·莱兹克这个意料之外的朋友很快就来陪他了。莱兹克是个过着一种四处漫游生活的“知识分子”。从出身来说,他是德国人,从趣味来说,他是佛罗伦萨人。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他读到了尼采的作品,而且他理解了这些作品。他向出版商施迈茨勒询问了这位作者的地址,得到的答复是:“弗里德里希·尼采先生住在意大利,一个人过着非常孤独的生活,通信地址是热那亚,并在信封上注明‘存局候领’。”他给尼采的信寄出后,这位哲学家立即亲切地回了一封信:“请在今年冬天到尼斯来,到时我们可以谈谈。”这样看来,尼采并不是如此孤僻和不近人情的。这次通信发生在1883年秋天,但是那时莱兹克有事,只得请求原谅。1884年10月,他终于要去见尼采了。其时,他已有机会熟读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最后两个部分,并且在莱比锡的一份杂志和佛罗伦萨的《欧洲评论》上发表了关于这两个部分的精当摘要。
尼采到达尼斯的当天早上就有人敲他房间的门。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走进了他的房间,微笑着向他走来。“这么看来,你已经来了。”尼采拉着莱兹克的胳膊说道,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看过自己著作的学生,“让我看看你是由什么组成的!”
尼采凝神注视着他,尽管那双眼睛由于长年累月的疾病和痛苦而蒙上了阴影,但却依然美丽。莱兹克感到很震惊。他原本是要来向一位可怕的预言家表示敬意的,可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个和蔼可亲、极其单纯的人,而且在他看来,这个人似乎还是德国教授中最谦虚的一个。
当他们一起走出房间时,莱兹克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惊讶——“老师。”他开口说道。
尼采微笑着说道:“你是第一个这样称呼我的人。”但是他对此并不细究,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是位老师。
莱兹克继续说道:“老师,请告诉我,你的作品受到人们怎样的误解啊。”
“不,不,今天不谈这个,你还不熟悉尼斯,就让我带你看看这里的大海、山峦和可供散步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我们改天再谈。”
他们回来时已是晚上六点了,莱兹克发现这位预言家在散步时总是不知疲倦的。
他们共同安排了自己的生活计划。每天上午六点是尼采给自己沏早茶的时间,那时他自己单独用茶。快到八点时,莱兹克就会来敲他的房门,问他夜里睡得怎样——尼采常常会失眠——以及打算怎样安排早上的时间。通常,尼采会去公共阅读厅看报纸,接着去海滨。莱兹克有时陪他一起散步,或者尊重他的意愿,让他独自散步。中午他们两个都会在公寓里吃饭。下午他们一起出去散步。晚上尼采要写作,或者让莱兹克给他朗读一些作品,这些作品往往会是某部法文书,比如加利尼神父的《书信集》,司汤达的《红与黑》、《阿芒斯》。
生活的艺术就是要学会谦恭,要不以常人的眼光去看待生活。尼采对这门艺术感到特别熟悉。事实上,他为自己制定的这一系列用餐方式是伪善而又狡猾的。莱兹克经常会对此感到不知所措。某一个星期天,尼采被一位年轻女士问到是否去过教堂。
尼采很有礼貌地回答说:“今天还没有。”
莱兹克对他的谨慎感到敬佩。尼采解释说真理并不适用于任何人,他还补充道:“如果我让那位女士感到了不安,那么我会恐慌的。”
有时候尼采也会用憧憬未来的方式让自己愉悦。他曾经在吃饭时告诉他的邻居,说四十年后整个欧洲都会知道尼采的名字。
这些好心的邻居回答说:“很好啊,那你就把写的书借给我们看一下吧。”
可是尼采拒绝了,他对莱兹克说:“我的书并不是为普通民众所写的。”
莱兹克问:“那么老师,你为什么要出版它们呢?”
尼采没有对这个合理的问题做出任何解释。
尼采对莱兹克也会有掩饰的地方。他总是把自己的梦想一遍一遍地讲给莱兹克听——要建立一个朋友联合会,一个理想主义者共同的村庄,就像爱默生生活的地方。
他经常带莱兹克去圣让半岛。
尼采用圣经中的口吻对他说:“我们将在这里扎帐篷。”他通常走得很远,直到找到他满意的小别墅。可是朋友联合会的事情没有定下来,他也没有告诉莱兹克自己想要的唯一信徒就是他唯一的朋友——海因里希·冯·斯坦因。
那时斯坦因并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对尼采做出任何表示。也许我们可以猜想,斯坦因之所以要到西尔斯—马利亚就是为了调节两个老师之间的关系。只是其中一个已经明确表态,他只能选择一个。或许他还为此感到苦恼。可是他仍然回到了德国,并见到了科西玛·瓦格纳。既然尼采要让他做出选择,他就选择了瓦格纳。
尼采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他感到害怕。他感到悲哀,并以一首诗向这个年轻人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哦,生命的正午!哦,庄严的时刻!
哦,夏日里的花园!
我在那里带着不安的欢愉:倾听,等候!
日日夜夜,渴望着朋友,
你在哪里,朋友?来吧!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海因里希·冯·斯坦因觉得自己应该给他回信。他写道:“对于你这样的要求,我想只有一个回答才是合适的。那就是我必须把自己完全献给你。就像是把生命献给最伟大的事业,用毕生的时间去理解你的宣言。可是我不能。我想我有一个主意。我每个月都要接待两个朋友,还要跟他们阅读瓦格纳专用词汇中的某些文章。我把这些文字当做课文来向他们宣讲。这些愉快的交谈变得越来越崇高,越来越自由。最近我们找到了审美情感的定义——那就是通过充实个性来找到客观的途径。我认为你会喜欢我们这样的聚会。要是尼采能够给我们提供课文那该多好。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用这种方式跟我们保持联系。通过这种联系,我想你可以离自己的理想更近一步。”
这封出自一个优秀学生的信激怒了尼采。毫无疑问,斯坦因在信中故意提到了瓦格纳。还有瓦格纳的百科全书,那是一部荒诞的神学作品,斯坦因竟然当做了教科书。又是瓦格纳挡住了我的路,这个谎言的艺术家,这个年轻人的骗子。夺走尼采妹妹的福斯特是一个瓦格纳主义者,而海因里希·冯·斯坦因也是因为瓦格纳的缘故离开了自己。尼采孤军奋斗得来的是一种残酷的自由,他要一个人承受。他写信对妹妹说道:
作为对我那首诗的回答,斯坦因写了一封愚蠢至极的信。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又病了,不得不求助于老办法(氯醛)。我厌恶所有我认识的人,包括我自己。我睡觉时很好,可是一旦醒来就会感到对人类的怨恨。有一些比我健康、仁慈的人活着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莱兹克注意到了尼采的痛苦,但是却看不出原因。这是一个巨大的危机,尼采没有被打垮,仍然继续努力工作着。现在,他更加频繁地独自散步。莱兹克会看到他像一个舞蹈家一样轻快地在埃格莱斯林荫道上走过。尼采有时还会欢呼雀跃一番,然后停下来记下些什么。他是否在写什么新的作品?莱兹克并不知道。
3月的一个早晨,莱兹克像往常一样走进了尼采住的小屋。已经过了起床的时间,尼采仍然躺着。莱兹克十分不安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尼采回答说:“我病了,我刚刚分娩完。”
“你说什么?”莱兹克充满了疑惑。
“我写完了查拉图斯特拉的第四部分。”
这第四部分没有给我们提供作品的最终结局,也没有让我们发现思想的升华。它只是像尼采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奇特的片段,一个“插曲”而已。作品写到了这个英雄生活中的一段让很多读者感到汗颜的插曲。我们要是能把尼采受到的这次欺骗考虑在内,或许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一部分。
有一些上等人爬上山,来到查拉图斯特拉隐居的地方。让查拉图斯特拉感到惊讶的是其中竟然有一个老教皇、一个老历史学家,还有一个老国王。他们都是一些可怜的人,有着自己的自卑,想要得到一个哲人的帮助。这个在拜鲁特变得苍白无力的天资卓越的斯坦因,正是因为这个来到了尼采的面前。
查拉图斯特拉抑制住了自己的暴脾气,让这些上等人坐在了他的山洞里。他们的忧虑让他感到难过,所以他仔细地倾听着。尼采也是这样接纳了斯坦因。查拉图斯特拉的灵魂并不坚硬。他让自己受到了这些上等人的诱惑并对他们感到了同情,但却忘记了自己无法解救他们。他曾经寻找过朋友,也许随着他们的到来查拉图斯特拉真的找到了朋友。尼采不也曾希望从斯坦因那里得到帮助吗?
查拉图斯特拉离开了他的朋友们向山顶爬去。当他回到洞穴的时候,却发现那些上等人匍匐在一头驴子的面前。年迈的教皇在新的偶像前做着弥撒,被尼采惊呆了的斯坦因也是这样跟他的朋友解读瓦格纳圣经的。
查拉图斯特拉把他的客人们赶走了,想要为他的新世界找寻新的劳动者。可是他能找到吗?
我的孩子们,我的纯血统的人,我的美丽的人,是什么让我的孩子们呆在他们的岛上呢?
这应该是他们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了。我在风暴精灵的耳边低语着。我的头发因为等待他们而变得灰白了。
去吧,去吧,这些风暴的精灵,你们是不屈的。离开你的峡谷和山峦,去大海吧,在黑暗来临之前为我的孩子们祝福吧。
向他们表示我的像快乐的玫瑰花冠一样的祝福。让这些玫瑰落在他们的岛上,作为一种标记在那里飘洒,它们会问“这样的幸福来自哪里呢?”
他们会问:“我们的父亲查拉图斯特拉还活着吗?什么?他仍然还活着吗?我们的父亲查拉图斯特拉还在爱着他的孩子们吗?”
微风轻拂,月光皎洁——哦,我遥远的孩子们啊,你们怎么不在父亲的身边?微风轻拂,月光皎洁,世界都睡着了。哦,快乐!哦,快乐啊!
尼采最后删掉了这一段,他也许会为这样坦率的告白而感到羞愧。
出版商都不接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四部分。几个月前,施迈茨勒就告诉他:“公众不会喜欢这些格言式的作品的。”现在尼采对这个声明还是挺满意的。因为对他来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当时尼采还提出过其他建议,可是这些建议也同样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于是他自己郑重地自费刊印了四十册手稿。说实话,他的朋友根本没有这么多。他只找到了六个人——可是没有一个是配拥有这部书的。我们可以猜测一下,第一个是他的妹妹——伊丽莎白,一直都让他感到心痛;第二个是欧维贝克——严格而又聪明,可是也谨慎保守;第三个是巴塞尔的历史学家布克哈特——他经常给尼采回信,可是措辞却过于礼貌了;第四个是彼得·加斯特——尼采忠实而又顺从的弟子;第五个是莱兹克——这个冬天里尼采的好伙伴;第六个是罗德——他对这些强加给他的礼物感到厌倦。我们猜测是这六个人,尽管他们可能收到了书却不是全都仔细阅读了这第四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这一个让《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结束却没有最后完成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