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永恒轮回的观点

尼采把《朝霞》视作对他疾病康复的一种锻炼,他在各种愿望和思想中获得了娱乐,从中寻找到那种带着恶意的或有趣的欢乐。这是一场人生的游戏,游戏总会走到终点。他想,我现在必须要作出一个抉择,这里还有一些尚未想透的思想,我必须从中抓住一个,表达清楚它的含义,用这种方式来终结我隐居和踌躇的岁月。他曾经写过“当一个人处在平静岁月之中时,他的好战天性总要反过来对付自身”。尼采刚刚结束了自己的战斗,新的作战机会便接踵而至了。

时间已经到了7月的中旬,此时尼采还住在威尼斯。夏日的到来使他不得不找到一个更凉快的隐居地。他的脑海中依然记得两年前在高高的阿尔卑斯上的那些山谷,那个地方对他的病弱之躯来说是个可以提供休息和短暂快乐的宜居之地。他重新登上了这些山谷,回到希尔斯—马利亚的恩加丁,就像当地的一个农民那样,安顿在了乡村里。他在一个农民家里租了一间屋子,房租是每天一法郎,而他的食物则由隔壁的酒店解决。那个村庄里几乎没有过往的行人,每当尼采想找人谈话时,他就去拜访教区牧师或者学校的校长。直到很久以后,这些善良的人们还能想起这个举止奇特的德国教授,在他们的眼里,尼采是个十分博学、谦逊并且慈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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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在尼采脑海中盘旋的是有关自然主义哲学方面的问题。那时,斯宾塞建立的哲学体系成为了哲学圈子里的流行物。尼采没有跟随潮流,他鄙视斯宾塞的宇宙进化论,这种学说穿着排斥基督教的外衣,实际上骨子里却有着对基督教的谦恭。但是斯宾塞不信天命,他认为万事万物都是进步着的。他认为,真实的和谐存在于事物的运动和人的愿望之间。他的宇宙里没有上帝,但是一样有着基督教一般的和谐。尼采曾经有在一些比较富有男子气的学校里学习的生涯,他曾经亲耳聆听过恩培多克勒、赫拉克利特、斯宾诺莎和歌德这些思想家的思想,他们认为可以用平静的心去看待自然,研究自然,但不必强求要从中寻求到与其渴望相一致的东西。他一直将这些思想家放在自己心中最高的位置,并感受到了一种伟大的新思想正在他的心中生成。

从他的信件中我们可以推测到当时支配着他的情绪。他需要的是安静和独处,并用强硬的姿态去捍卫自己的孤独。保尔·李很欣赏《朝霞》,他想去恩加丁探望尼采,他在书信中将自己的愿望告诉给了尼采。尼采知道这个消息后感到十分绝望。

他给妹妹写信说:“我亲爱的伊丽莎白,李想要过来,我现在想要的是独处而不是朋友的陪伴,我现在无法狠下心来发电报叫李不要来。但是,他的到来让我不得不把他当做了一个要来打扰我在恩加丁的夏日工作的敌人,他的到来威胁了我的责任,打扰我‘不可或缺的一件事’。在这个时候,我思如泉涌,一个人的拜访对我来说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要是我无法让自己保持在孤独的状态,那么我还是长久地离开欧洲好了。我发誓,我的时间不多,需要抓紧。”

伊丽莎白提前写信将尼采的矛盾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保尔·李,李理解了尼采的心情,放弃了他的计划。

最后,尼采终于找到了他想发掘的思想,在未发现这个思想之前,他曾经被自己内心强烈的预感激烈地搅动过。一天,他外出散步,他穿过西尔斯—马利亚森林,这片森林一直延伸到西尔瓦普拉纳,随后尼采在离苏莱不远的一块锥形岩石上坐了下来。此时此地,尼采的内心想到了永恒轮回。他想,时间总是在无限地延续,它将保持同种状态的事物从一个时期带到另一个时期。既然这种在时间中的穿越是必然的,那么同理,所有事物也会从时间中返回。在整个时间过程中,在之前或之后许多无法预料、浩瀚而又有限的日子里,肯定有个与我极为相似、事实上就是我自己的人,同样坐在这块岩石的阴影下,在此时此地发现同一个思想。而且这个人无数次地发现这同一个思想,因为时间的无限使事物产生无数次轮回的运动也是无限的。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就必须弃置前往天堂的希望,进行坚定的思考,因为没有天堂,也没有所谓的更好来世。我们只是自然的影子,重复盲目而又单调的人生,我们只是时间的囚徒。请注意!如果我们真的失去了希望,那现在我们生命的每一分钟就都变得崇高而又激昂。要是这种时刻永远在回复,那么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就不再是偶然性的事件。它一直在时间的过程中无限重复着,连那些最微不足道的事物都会被赋予无限永久性的非凡价值。尼采这样写道:“变化的世界和存在的世界的最终和睦状态就是让万物陷入永不停歇的轮回。这是沉思所能达到的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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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档案馆

由于自己发现的思想是如此富有冲击力,尼采情不自禁地哭了。他长时间的泪流满面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残酷的现实没有打倒尼采,在面对悲观主义时,他也没有退却,相反,在深入挖掘了悲观主义的思想之后,尼采找到了最后的结论——永恒轮回的学说。轮回通过赋予最短暂的事物以永恒来完成,而事物在不断的轮回中可以找回自身抒情性的力量,同时能够找回灵魂所必需的宗教价值。他言简意赅地阐述了自己的思想,并在旁边标明了自己思考的日期:“1881年8月初,在西尔斯一马利亚海拔六千五百英尺以上的地方,这个地方远远超越于人类。”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的生活经历了狂喜和痛苦的大起大落。毫无疑问,这种状态只有神秘主义者们才能了解,只有他们才能用自己的词汇描述出尼采此时的情形。他为自己的思考成果感到骄傲,但同时他也面对着恐惧和颤栗,这种情绪让他退缩,现在的尼采就像站在上帝面前等待接受天职的以色列先知们。这个生来就很不幸的人,经历了生活的种种磨难,现在却要怀着恐惧的心情去面对自己的永恒轮回。这让尼采感觉无法承受,他怕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这种折磨,但从心底来说,他也热爱这种折磨,并强迫自己接受了这种永恒轮回的思想,现在他就像一个苦修者一样,明知前方有苦难,但却还是将受难强加到了自己身上。他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照亮我的十字架,穿过我的光辉。”他现在的情绪已经到达了极致。因为身体的原因,他开始变得惊恐不安。

8月14日,他给彼得·加斯特写信说道:“无数的思想浮现在我心头,这都是怎么样的思想啊!我坚信这类思想。但我不会再谈它,我现在想要的只是一种坚定的平静。唉,我的朋友,我总是能觉察到预感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所过的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生活,因为组成我身体的零件随时都有可能垮掉。强烈的感情支配着我的情绪,我颤抖和大笑——曾经有两次,我都不得不呆在屋子里,呆在屋子里的原因十分可笑,因为我的眼睛发炎了,为什么?因为我总是在散步的时候哭泣,这不是因为我感伤,而是因为我欢喜。我在为我自己的思想歌唱,口里说着各种蠢话,我必须要把这伟大的思想奉献给人类。”

尼采接下来便开始考虑新的任务。到现在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着实质性的工作所进行的笨拙的实验,而现在时机成熟了,他可以开始建立作品框架了。但是他要为自己哪一方面的研究搭建框架呢?这一点让他感到犹豫,他兼艺术家、批评家和哲学家的种种天赋于一身,而这些天赋争相将他引向了各个方向。他应当建立起一个大体系来阐述自己的学说吗?不行,这只是一种象征,他要做的是围绕着诗和韵律来建立。难道他可以在古希腊思想家们创造的形式上进行更新吗?卢克莱修传承了这种典范。尼采喜欢这个念头,他十分愿意用诗的语言来转化自己的自然观,他愿意将它们转化成音乐和有节奏的散文。他继续思考着,他从自己对那种活泼明快的语言的追求中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为什么他不可加一个富有人情味的先知的形象、一个英雄到自己的作品中呢?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尼采想起这个波斯传道士与火的传播者。他很快便动了笔,在纸上写下了标题、副标题和四行文字,这几句简单的文字宣告了这部诗作的诞生。

中午与永恒

——一种新生活的标志

查拉图斯特拉出生在乌鲁米亚湖边,三十岁的时候,他离开了故乡,来到了阿里亚省,他在这里度过了十年的孤独生活,并创作了波斯古经。

自开始创作以后,尼采就不再是进行简单的散步与沉思了。弗里德里希·尼采一刻不停地倾听和收集着查拉图斯特拉的言论。以下三组柔和到几乎是温柔的对句详细地记述了查拉图斯特拉是怎样走进尼采的生活的:

西尔斯—马利亚

这是我坐着等待的地方——却没有等待的对象,

在善恶之外,我享受着生活,

此刻的光和影,只有白天黑夜、湖泊、正午和没有终结的时间。

那会儿,我突然有了两个朋友,

查拉图斯特拉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

9月,恩加丁的天气突然变得阴冷多雪。尼采不得不离开了那里。

恶劣的气候再一次开始考验着尼采的身体,尼采失去了休养的兴致,开始了每一年都会经历的长时间的消沉。以前,他不断思考着永恒轮回的问题,但是现在他却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问题,他对这种可怕的思想感到恐惧。他写信对彼得·加斯特说道:“我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年在巴塞尔的日子,我看到死神就在我的身边。”他的抱怨十分简短,但仅仅这一句话就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尼采所看到的是怎样的死亡深渊。9月和10月的几个星期里,尼采三次试图自杀。到底是什么诱惑尼采走向死亡呢?尼采从来都不是个怯懦的人,所以他自杀的原因不可能是他想要逃避痛苦。那么他的自杀是不是为了阻止理智的毁灭呢?也许这第二种假设才是真的。

尼采再次来到了热那亚。但那里的气候依然不利于尼采的康复,这里的风很潮湿,秋季变幻莫测,气温十分低,这一切对于尼采来说都是一种考验。没有阳光的天气让他无法忍受。同时,另外一件事也加深了尼采的忧郁:他的新书《朝霞》又失败了。评论界根本就没有关注过这部作品,他的朋友们也对这本书感到费解,雅各布·布克哈特作了评价,但是这个评价明显是礼貌而又谨慎的,他这样写道:“在读到某些章节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老人,因为我总是感到眩晕。”尼采最亲密最珍视的朋友欧文·罗德在听到尼采出书后从来都没有向尼采表示过想要拿到书的渴望。10月21日,弗里德里希·尼采在热那亚给罗德寄去了一封信:

亲爱的老朋友,不用说,你一定是遭遇了某种令人尴尬的情形,因此你一直都没有给我写信。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么我真心诚意地恳求你,不用再给我写信了。无论什么都无法影响我们彼此之间的感情,要是因为我寄书给你会给你带来困难,那么一本书又有什么要紧!其实最要紧的是我未竟的事业,否则我还忍受痛苦活着干吗呢?现在气候恶劣,天气让我苦不堪言。

你的忠诚的

弗·尼

欧文·罗德甚至连这封信都没有回。《朝霞》失败的事又如何解释呢?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天将降大任于斯,总是会让天才经历不幸的命运,在未被承认之前天才这种新鲜事物总会令人感到反感。不过,我们还可以找到一些更为明确的原因。自从退出了瓦格纳的圈子之后,尼采就被众多人排斥,他没有更多的朋友。而这种正在接受磨炼的伟大心灵和公众之间总是需要中介的,一批朋友就是必不可少的中介。在读者前面,尼采是孤独的,而读者也早已被他不断变化的思想搅得不安起来。他坚持认为自己的作品生机勃勃,而这些作品一定能够抓住读者的心,继而征服他们。但实际上这种形式也不利于作品的传播,因为在此之前没有哪一本书拥有这本书所展示的思想,而这些简练的思想和格言又是被如此艰深的方式综合起来的。这本书的每一页都要让读者全力以赴,去解决谜团,这样的内容让读者感到了疲倦。此外,德国公众对散文艺术缺乏敏感,他们不善于抓住这本书的艺术特征,他们喜欢的是那些节奏缓慢、深思熟虑的作品,因此这种始料未及的作品让读者没有准备。

11月的时候,天气十分晴朗,尼采重新振作了起来。他这样写道:“我解脱出来了。”他漫步在热那亚海岸的群山之上,再次来到了那块岩石的边上,这是他构思《朝霞》的地方。天气十分温暖,即使他跳到海里洗个澡都不会感觉到冷。他给彼得·加斯特写信说道:“我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如此的富足,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我就像一位多利安王子。此时此刻,我只想念你,亲爱的朋友,你和你的音乐。”

此时离拜鲁特演出《尼伯龙根》已经有五年了,整整五年时间,弗里德里希·尼采剥夺了自己享受音乐的权利。他这样写道:“小心音乐家。”他害怕自己一旦纵情于音乐,就会重新被瓦格纳艺术的魅力所俘虏,但是他终于让自己从担心中解脱了出来。6月的时候,加斯特曾经在雷考罗演奏了几首他自己根据歌德讽刺短诗创作的歌曲和叠句。保尔·李以前曾说过:“这些诗句是如此轻快,因此现代音乐家很难为它谱曲。”加斯特创作出的轻松活泼的韵律让尼采极为欣赏,在他看来加斯特在这一挑战上取得了成功。他对加斯特说:“坚持下去,努力反对作为音乐家的瓦格纳,就像我反对作为哲学家的瓦格纳一样。让我们三个,李、你和我,为解放德国而努力。如果你成功地为歌德的世界找到了音乐(虽然这一世界并不存在),那么你简直就可以算作是伟大的人了。”尼采在每一封信中都反复提到了这个想法。他的朋友在威尼斯,而他在热那亚,他希望在这个冬天里,他们两个无根的德国人会在意大利产生新的形而上学的哲学和新的音乐灵感。

在健康回复的间隙,他去剧院里看了戏。在那里他看了一遍罗西尼的《赛密拉米德》,还听了四遍《裘丽亚特》。一天晚上,他出于好奇,还去听了一部法国歌剧,当时他还不认识歌剧的作者。

他给加斯特写信说道:“哇,亲爱的朋友,我又有了一个令人欣喜的发现,那就是乔治·比才(他究竟是谁呢?)的歌剧《卡门》。他和梅里美的小说《卡门》一样优雅有力,甚至有时还很动人。他是真正的法国天才,他没有受到瓦格纳的影响而误入歧途,他是柏辽兹的真诚的信徒……在现存歌剧中,我认为《卡门》是最出色的一部。只要我们还活着,它就会一直是欧洲的保留剧目。”

对尼采来说,这个冬天最重大的事件就是发现了《卡门》。他不断谈到了它,一次又一次地前去倾听。只要这部诚挚而又热烈的音乐在他耳边响起,他就觉得自己找到了可以对抗灵魂中强大的浪漫主义诱惑的武器。他会这样写:“《卡门》拯救了我。”

尼采再一次体会到了去年所享有的欢乐,这种欢乐似曾相识,但现在的这种显得更为庄重。他经历了思想的黎明,现在正午升起了。12月底,一场危机袭来,尼采超越了它。他写下了一组散文诗纪念了这次危机,我们翻译了这一组诗,这是他沉思的结果。他在文中对自己的良心进行了考察,当年轻的时候,他就常常在圣·希尔维斯特节这一天写下自己的观察。

写给新年,我还活着,我仍然保持着思考,我必须活下去,因为我还得继续思考。我在故我思,我思故我在。今天是节日,每个人都有权利表达他的愿望和他最隐秘的思想。同样,我也想表达我内心深处的愿望,我首先要倾诉的是我的思想,这一年它一直都萦绕着我——我选择的这一思想是怎样的思想啊!在我心里,它就是未来生活的保证和甜美的源泉。每一天,我都指导它看成是一种美——这样一来,我就是一个使事物变得美好的人。自此以后,我要让命运之爱成为我的所爱。我不愿将丑陋的东西挂在心上。我不愿指责别人,更不愿指责那些总是指责别人的人。调转我的目光,让这成为我唯一的否定。一句话,我希望自己在任何情况下说的都是“是”。

1月份整整三十天的天气都很晴朗。尼采想感谢这种晴朗的天气,因此他想把《快乐的科学》的第四部奉献给1月。他给这本书取了一个《神圣的一月》的名字。这本书十分绝妙,内部结构非常精致而且富有批判性,命运之爱这种神圣情感从头到尾都支配着这本书。

2月,保尔·李经过了热那亚,他在那里停留了几天陪伴尼采。尼采将自己的朋友带到了自己最爱散步的地方,还带他去看了那些布满岩石的小溪,这些地方他曾在给加斯特的信中快乐地提到过,“在那块岩石那儿,大约六百年或一千年之后,后人们会为《朝霞》的作者竖立起一座塑像。”接着,保尔·李继续前往罗马,与在那儿等他的梅森伯格见了面。尼采一直都十分好奇瓦格纳的世界,他非常想将这件事情看透,而即将演出的《帕西法尔》再次刺激了尼采的好奇。7月,这出基督教的神秘剧将在拜鲁特上演。尼采不打算与李同行,《帕西法尔》不断逼近的演出日期最多只能提高他的工作热情,难道他——不错,是他自己——没有责任创作出一部更伟大的作品吗?难道他不想拥有自己的反基督教神秘剧——他的永恒轮回的诗篇吗?这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在他心里的想法让他感到快乐,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想法,他在缅怀这位昔日老师的时候,不会那么痛苦。瓦格纳似远似近。从思想上来说,瓦格纳离尼采很远,可是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思想却没有价值。从情绪、愿望和不羁的激情上来说,瓦格纳离尼采很近,这些就是最基本的东西,这两位诗人的分歧仅仅只是一个细微差别的问题,因为他们面对着相同的生存环境,都怀着相似的情感在工作,都想改变世界上这些人类的心灵,他们想给予心灵重要和至高的价值。看看尼采当时写下的这一段话,就很容易理解他当时的心境:

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有着永恒的友谊——我们曾经是朋友,而事到如今却形同陌路。啊,是的,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坏,因为我们真诚相待,不愿对彼此有所隐瞒和伪装,对于我们的交恶,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感到羞愧的。我们就像是两条船,各自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我们的相交只是在旅途中偶然的交会,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假期,况且我们这两条情况不错的航船已经平静地在同一个太阳下停靠在了同一个码头,这已经够了,它们似乎都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现在,我们生命中最强大的力量已经在重新驱策着我们前进,向着不同的大海和太阳进发,现在看来我们再也不会相见,甚至会忘掉对方的容貌。不同的目标让我们不得不变成陌路人,其实这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们应当互相尊重自己。宇宙中有一种循环遥远无形而又奇特,虽然我们的漫游微不足道,但它依然给予了这种漫游共同的法则,让我们提升自己以达到共同的思想高度吧。但是我们的生命稍纵即逝,同时我们鼠目寸光,我们必须在这种至高无上中满足自己。如果我们注定要为敌,那无论如何,我们都得相信我们之间永恒的友谊。

我们不知道,他自己内心接受的对永恒轮回的诗化解释是怎样的。尼采不愿谈论自己的工作,他总是在完成作品之后才发表宣告。但是他希望自己的朋友们能时时了解自己思想的新动向。他写信给梅森伯格,在信中轻描淡写地提到了瓦格纳,接着他又给梅森伯格做了一个非常神秘的承诺:“因为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幻想,所以我相信从前在瓦格纳作品中出现的最出色的东西就将持续出现在我的作品里——也许这是这场冒险中富有喜剧性的一面。”

初春时节的时候,尼采突发奇想,他搭上一个意大利帆船主的船,取道地中海前往了墨西拿。这个旅途异常艰辛,他在船上陷入了疾病之中。但是在刚到墨西拿的日子里,尼采还是十分高兴的。他重新开始写诗,这是他放弃了多年的乐趣。也许是从加斯特谱成乐曲的那些歌德妙语中获得的灵感,尼采的诗作多是即兴之作或是警句。尼采找到了一个风土人情和自然环境都很适宜创作的角落,那就是西西里。这里和老荷马所说的相差无几,“这个居住着欢乐的世界边缘”是一处极为理想的避难所。西西里打动了尼采,让尼采忘记了那儿的炎热,他决定在墨西拿待一个夏天。4月底的时候,西西里刮了几天的西洛可风,尼采再次陷入了被天气折磨的痛苦中,他准备离开那儿。就在这时,梅森伯格给尼采写来了一封信,她急切地敦促尼采前往罗马。由于罗马是尼采归途的必经之地,所以他便答应了下来。为何梅森伯格坚持要尼采前往罗马呢?我们知道,这位善良的妇女从来都在急切地关注着她的朋友,虽然她的努力都是徒劳,但她却一直都在努力地想要改善尼采的命运。她理解尼采有着一颗纤细敏感的心灵,因此一直都试图给尼采找一个好伴侣,就连尼采自己也在信中这样写道:“我坦率地告诉你,我唯一需要的只是一个好女人”这年春天,梅森伯格认为她已经为尼采找到了这样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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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莎乐美

这就是为什么梅森伯格会给尼采写信的原因。梅森伯格向来喜欢行善,但是她行善的时候可能忘记了,由于行善的后果总是残酷,因此行善是件困难的艺术。

梅森伯格碰见的那位姑娘叫露·莎乐美,她是个俄国人,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她十分聪明,在智识上非常热心,虽然她在容貌上不够完美,但是这种不完美反而让她有了高雅的气质,因此,她非常具有魅力。某个令人兴奋的年轻女子总是会出现在巴黎、佛罗伦萨和罗马。她是在费城、布加勒斯特或基辅长大的,怀着一种粗俗的急切感进入了文化圈,最后她会在古都征服某个家庭,从而成功地进入文化阶层。这儿提到的这位女子非同寻常,她带着斗篷、围巾和自己的母亲跨越了整个欧洲。

梅森伯格为她安排了一次恋爱。她将尼采的作品给她读了,莎乐美读了之后似乎理解了其中的思想。梅森伯格不停地在莎乐美面前谈论这位非凡的男子,在她的口中,尼采是一个可以为了保持自己的自由而牺牲友谊的人。她说:尼采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哲学家,但又敏感多情,而且对他那些朋友来说,他保持孤独的想法是被迫的,这完全来自于他的悲哀。莎乐美小姐对尼采的事情表示出了很大的热情和渴望,她说,她肯定自己应当为尼采的生活奉献一份精神上的力量,因此她表现出想结识尼采的愿望。保尔·李很早就认识莎乐美,并对她表示了欣赏,梅森伯格在跟李商量之后,便写了信邀请尼采前往。

尼采到了罗马,他在那里听到朋友们对露小姐歌声的赞美,他还听说这是位具有高尚情操的妇女,她机敏勇敢,拥有自己的主见,是位举止天真的女英雄,她表现出来的这种举止预示了她即将开始伟大的生活。尼采同意和这位优秀的妇女见面。一天早晨他们相约在圣彼得教堂,莎乐美被介绍给了尼采,尼采在第一次和这位妇女见面的时候就被她征服了。很长的时间里,尼采都沉浸在了沉思之中,孤独让他忘记了交谈的乐趣。“这个年轻的俄国人”(在信中,尼采就是这样称呼这位年轻的女士的)认真地听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几乎一直都在沉默,但是她敏捷的才思和高贵的灵魂都在她平静的神情、自信而又优雅的举止和简洁的语言中毕露无遗。尼采很快就喜欢上了她,或许甚至是一见钟情。他在梅森伯格面前这样评价着莎乐美:“在呼吸短促的时间里,她就可以把我的灵魂具象化。”然而莎乐美小姐在这件事情上却保持了冷静,她没有让自己受到同样的诱惑。尽管如此,她也从这个男子身上感受到了他那独一无二的气质,他们两个花了很长时间进行畅谈,他在思想上表现出的力度甚至让她无法入眠。这场奇遇——事实上是一出早已安排好的戏剧——立即开始了。

距离和尼采初次见面没有几天,莎乐美小姐和她的母亲就离开了罗马。尼采和李这两位哲学家陪伴着她们,他俩都坠入了对这位年轻女子的爱河之中。尼采对李说道:“她简直令人赞美,娶她回家吧。”李回答道:“不,我不能娶她,我坚持的是悲观主义的哲学,生儿育女的世俗生活让我反感,你自己娶她吧,她是最适合你的伴侣。”尼采反对李的意见。也许他的想法同当年曾对妹妹说的一样:“结婚?决不!我可能在任何事情上撒谎,但这件事绝对不可能。”莎乐美小姐的母亲仔细观察了这两位男子,这两个人对女儿都如此殷勤,但她看不透弗里德里希·尼采,她更喜欢保尔·李。

这四个人在卢塞恩停了下来。弗里德里希·尼采想让莎乐美去参观特里伯森,这是他认识理查·瓦格纳的地方。他把她一直带到了花园中,花园中有着高高的白杨树,树叶把整个花园都围住了。他向她讲述了那些无法忘却的时光,里面有着欢乐和这位伟人发怒时的壮观场景。他坐在湖边,声音低沉而又克制,对快乐的回忆令他感到痛苦,因此他把脸微微别到了一边,不让他的同伴看到他的表情。他突然间陷入了沉默,一直认真观察着他的年轻姑娘发现,一行泪从尼采的脸上流了下来。

尼采对他的新朋友很坦率,他给她讲了自己过去几十年的生活经历,他暗淡的童年、牧师的房子、英年早逝的父亲,以及他身上种种神秘的高贵,他堕入宗教时虔诚的岁月,他对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里一个人必须决定活下去的恐惧,同时还有他是怎样发现叔本华和瓦格纳,以及他们在他身上激起的宗教情感,正是这种情感让尼采在失去宗教信仰的日子中挨了过来。

他说道(这是莎乐美小姐转述的话):“是的,我就是这样开始冒险的,直到现在,它们还远没有结束。我将在它们的带领下走向何方呢?我的下一次冒险会在哪儿呢?回不到原先的信仰上去,我会怎样呢?去找到某种新的信仰?”

说完后,他又表情严肃地补充了一句:“无论如何,比起原地不动来,回到过去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

尼采还没有向这位极富吸引力的女子表露自己的爱慕之情,但是爱情的力量还是影响了他,而他在这种强大力量面前已经毫无招架之力了。他害怕当面进行的表白,因此他请求自己的好友保尔·李以自己的名义去表明心迹,自己则退出了这场爱情游戏。

尼采在巴塞尔住了几天,5月8日,他和欧维贝克一家碰了面,并以一种前所未见的兴奋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一个女子闯入了他的生活,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巨大的幸福,而且这将有利于他的思考,从这件事之后,尼采的思维会更活跃,感情也会更丰富。当然,他的态度是不娶露小姐,他鄙视一切肉体上的结合,但是也许他应当与她联姻,以免他被诽谤者的流言蜚语所骚扰,而且这种精神上的联姻还可以获得一个很好的结果:一个精神上的儿子查拉图斯特拉。他的贫穷是联姻巨大的障碍,难道他不能靠变卖作品来改变这种窘况吗?他考虑过这种做法,他在情感上的爆发让欧维贝克一家深感忧虑,他们看到的是一场在按捺不住的激情之上诞生的一次不同寻常的联姻,他们有着一种不详的预感。

最后,尼采收到了莎乐美不想结婚的答复,她说自己刚刚走出一场失败的恋爱,还没有精力再一次谈恋爱。因此她拒绝了尼采的求婚,但是她在极力使自己的拒绝显得委婉,她对尼采的答复是可以和尼采建立友谊关系和精神上的恋爱关系。

弗里德里希·尼采立即回到了卢塞恩,他见到了莎乐美,希望用自己执着的劝告让莎乐美回心转意,但是莎乐美却再次拒绝了。7月份,她将前往拜鲁特参加音乐会,而这是尼采所坚决回避的,她向尼采保证,等到音乐节一结束,她就会和他再聚,并跟他一起度过几个星期。到那时候,无论尼采向她说什么,她都会去做一个虔诚的聆听者,她会像一个解放的信徒一样严肃看待这位老师的最新想法。最后,尼采只好接受了这些条件,接受了和这个年轻女孩限制重重的友谊。尼采给她推荐了一本他的书《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对于这部年轻时代的作品,他总是怀着欣赏,这是一首对思想者的勇气和自愿承受孤独的赞美诗。他对她说道:“读一下这本书,这样你就会对我的思想和行为有心理准备。”

尼采想要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于是他离开巴塞尔,回到了德国。正如我们一直知道的一样,他的脑子里总是产生一些引人入胜而又出人意料的希望。他曾经在墨西拿认识了一个瑞士人,这个人在他的面前赞叹柏林附近的格伦瓦尔德,他说那里有着非常优美的景色,于是尼采想去那儿居住。他在写给彼得·加斯特的信中透露了这个想法,而时间倒回到六个星期前,他还在写给加斯特的信中建议他到墨西拿避暑呢。

尼采亲自去了格伦瓦尔德一趟,那儿的环境让他感到非常满意,但同时他也亲眼看到了柏林和一些令他很反感的柏林人。那儿的人都没有读过他的最新作品,完全不知道他的思想。他们只知道尼采是保尔·李的朋友这个身份,而且他们都把他当做了保尔·李的徒弟。尼采对这种情况感到十分不满。他立即离开了柏林,前往瑙姆堡待了几个星期,在瑙姆堡他口授了《快乐的科学》这篇文章,这是他即将发表的手稿。他似乎对他的家人,他的母亲和妹妹,提到了他的新朋友,虽然他的措辞很谨慎,但他所表现出来的快乐却令她们很惊讶,但是她们并没有觉察到真正的原因。她们不清楚,柔情正在古怪的尼采的内心悄悄生发,他在莎乐美的身上看到了幸福。

7月27日是《帕西法尔》演出的日子。尼采来到了离拜鲁特不远的陶顿堡,这是位于都灵森林区的一个乡村,他在这里安顿了下来。他所有的朋友,欧维贝克夫妇、塞利兹夫妇、格斯道夫、弗罗琳·冯·梅森伯格、露·莎乐美和伊丽莎白·尼采已经提前到达了拜鲁特。唯独他缺席了这次聚会。

此时,如果瓦格纳说一句话,尼采也许会回心转意,也许此时尼采正在等着这句话。

弗罗琳·冯·梅森伯格曾试图修复二人的关系,她当着瓦格纳的面提到了尼采的名字,但是瓦格纳立即要她闭嘴,接着他走出了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毫无疑问,尼采从来就不知道发生过这些事情,因此他继续停留在森林里,他曾在1876年于同一地点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那时他被痛苦深深折磨着,但随着时间的转换,他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富足了。他已经抑制住了内心的疑虑,他的精神已经被一种伟大的思想所深深地激励,而且爱情也正在激励着他的心灵。莎乐美刚刚献给他了一首诗,她想用这首优美的诗歌来象征他们精神上的共鸣。

献给悲哀[1]

谁能够从你掌心逃脱,

要是他注意到你凝视他时的严肃神情?

当你抓住我时,我就无法摆脱,

我永不曾相信,你仅仅是在摧毁!

我知道,你会将你的光芒洒向世间的每一个生灵,

没有人能够逃脱,

没有你的生活,它依然美丽,

而你,有你有活下去的理由。

彼得·加斯特读了这些诗句,他看到这些语言还以为是尼采写的,尼采对此感到很高兴。

他写信对彼得·加斯特说道:“不,这不是我的作品。这篇诗作让我感到惊心,这是令我惊心的众多事物之一,它总是让我流泪,它所带的音调是我期待已久的,自孩提时代我就盼望着这样的音调出现。这首诗的作者是我的朋友露,你应该还不认识他。露是一个俄国将军的女儿,她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她的理智就像鹰的眼睛一样锐利,她还有着狮子一样的勇气,同时她又非常女性化,也许还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几乎不会生活……”

尼采最后一次读了原稿,将它交给了出版商。在出版这本新的格言式的集子时,尼采有过些许的迟疑。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书中庞大的容量、过于简洁的文字和几乎还不成形的结构会让朋友们大为挑剔。他在他们的评价中听到了他所预料的他们必然要说的意见,他感激地回答了他们。显而易见,他这种态度是装出来的,尽管这部作品文字简洁,结构松散,但尼采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的作品毫无价值这种说法。

他在心里十分关注拜鲁特的音乐节,但他却很好地掩饰了自己这种真实的心情,或者他只表现了自己一部分的遗憾。他给莎乐美写信说道:“我从没有因为自己不能去而感到后悔,但是如果我能够呆在你的身边,与你愉快地交谈,那么《帕西法尔》这种音乐则根本不会影响到我的情绪(否则不行)。”

《帕西法尔》再次获得了成功。对于这则消息,尼采用嘲笑表示了欢迎,他写信对彼得·加斯特说道:“卡利奥斯特罗万岁!这个像巫师一样的家伙居然再一次取得了奇妙的成功,这个结果让那个上了年纪的绅士呜咽着哭了。”

音乐节一结束,伊丽莎白陪伴着莎乐美前来与尼采重聚。这两位女子同尼采住在了同一家旅馆,接着尼采便开始向她的新朋友传教。

莎乐美已经在拜鲁特看了这出带有基督教神秘的戏剧,她从剧中看到人类的悲哀史是一场来来回回的考验,但她最终却在考验中得到了祝福的安慰。但是,弗里德里希·尼采则给她讲授了另外一种神秘剧,这种剧较之前的一种则更具悲剧色彩:我们生活和命运本身就是痛苦,超越是不太可能的,我们要做得仅是比任何时候的基督徒都更彻底地接受它。我们要把它当做信仰来信奉,面对它,我们需要有积极的爱,让我们来承袭它的热烈和无情,在对待自己和别人的时候都用冷硬的态度,无论它是如何的冷酷、野蛮,我们都要接受它。贬低它的行为是懦弱的,让我们去接受永恒轮回的象征,这样我们就可以煅铸自己的勇气。莎乐美小姐这样写道:“对我而言,最难忘的便是那些他向我展示他的思想的时光。他在向我倾诉的时候就好像他自己的思想无法启齿、难以言传那样。他的脸上总是有着各种大为恐惧的表情,他总是用低沉的声音倾诉着。的确,他所过的生活是痛苦的,以至于当他接受永恒轮回时,感受到自己遭受的痛苦是残酷的必然。”莎乐美小姐有着很强的领悟力,她带着真诚的感情倾听了这些表白,这一点在她后来所写的一些回忆中得到了证实。

她创作了一篇简短的颂歌,并把它献给了尼采。

就像朋友之间的深爱,

我深爱着你,生活是多么神奇!

因为你我有了流泪欢笑,

将我的情绪传递给你,

我的感情中有着欢喜与苦痛,我爱你。

如果你必须要毁灭我,

我会忍痛离开,

就像朋友挣脱了朋友的臂膀,

我将自己全部的力量用于抚爱你,

难道你不能给予我其他的欢乐?

尽管如此,我仍然与你共同分担着苦痛。

尼采被这份礼物打动了,他希望用另一份礼物来回报这位小姐的深情。在过去八年的时间里,他禁止自己进行音乐创作,因为创作音乐这种工作让他的精力大为消耗以至于筋疲力尽。如今他打破了这个禁令,他谱出了一首如泣如诉的赞美曲,而歌词就是莎乐美小姐的诗作,这部作品实在是动人,以至于给他带来了神经症、疑虑的危机、无聊和厌烦。工作完成之后,尼采不得不再度躺到了床上进行休养。他保持着和莎乐美的交流,即使在房间里,他也会给露·莎乐美写便条。“我正在床上经历可怕的病痛,但我却依然嘲笑着生活。”

但是这一切无法讲清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在陶顿堡的生活内情。据伊丽莎白的记载,莎乐美根本就算不上她哥哥的挚友,她只是对尼采产生了好奇心,而她的激情和热忱全都是装的,她常常为尼采可怕的行为感到厌烦。伊丽莎白给保尔·李写了一封信,后者奇怪的回信让她感到惊讶,信上说:“我们的朋友对你的哥哥感到厌倦,如果可能,一定要减少会见。”

我们更愿意相信这些都是因为伊丽莎白的妒忌,她妒忌自己从未得到过尼采的授导,也妒忌这位迷人的带着一种神秘色彩的年轻的斯拉夫人。所以对她说的这些话我们必须要保持警惕。

毫无疑问,莎乐美完全没有意识到尼采在感情方面的要求具有如此的强度和高度,她对此大为恐慌。她在提议做朋友的时候,从来没有预料到这场友谊的危机要远甚于暴风雨般的爱情。他强制自己完全赞同他所有的思想,但是这位年轻女子却拒绝这种苟同:理智不可能像感情一样,能够毫不保留地奉献。莎乐美自负般的保留触怒了尼采,于是他把这种保留当做错误责备了她想要保持的独立。我们可以在他写给彼得·加斯特的信中看到这些争执。

8月20日,他在信中这样写道:“露还要在这里陪我一个星期,她是最聪明的女性,我们每五天就会发生一场悲剧性的小争执。我曾在信中告诉你关于她的一切都是荒唐可笑的,现在,她的荒唐程度要更加严重了。”

这种措辞多少都带着几分谨慎和保留,但这并不意味着感情已经摆脱了自身的束缚。露·莎乐美离开了陶顿堡,弗里德里希·尼采继续和她保持着书信往来,我们看到不少他们之间的信。他在信中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工作和计划,他说自己想去巴黎或者维也纳研究自然科学,并在这基础上深化永恒轮回的理论,因为这一理论不仅仅只是听起来美丽迷人,它必须是真实的。正如尼采一如既往的表现一样,当他追求一种奔放的灵感时,批判性精神总会限制他,而当他反过来追求某种批判性分析时,抒情性的天性总会束缚他。尼采还给莎乐美讲了《生命颂》一曲的成功之处,创作灵感来自于她的诗歌,他已经请音乐界的朋友对这首曲子进行了评定,并且希望可以找到一个管弦乐队的指挥来听听这首曲子,对此他像往常期待自己的作品出版一样热心,因此他不得不向露小姐转达了这个消息。他写道:“虽然这里存在着很多平行的路径,但我们可以通过我们这条小小的途径对后代产生影响。”9月16日,尼采自莱比锡写信给彼得·加斯特说道:“最新消息,露将要在10月2日来到这儿,两个月后我们将前往巴黎,我计划我们将在那儿待好些年。”

他的母亲和妹妹在这件事上对他进行了责备,他十分明白,但他不会因为她们的敌意而感到不高兴。他这样写道:“瑙姆堡的所有德性都在与我作对,这样也不错……”

但是仅仅在两个月之后,尼采和莎乐美的友谊就宣告破裂了。也许我们能够揣测到发生了什么。莎乐美来到莱比锡赴约,他找到了尼采,但是保尔·李陪在她身边。显而易见,她希望尼采能够理解自己那对他那自由而不盲从的友谊,他们的关系只是在感情上的共鸣,而她,不想付出理智上的效忠。她真的深思熟虑过计划的困难之处,仔细掂量过这种尝试会带来的危险吗?尼采和李同时爱着她,她在这两个好朋友之间应当持有什么态度呢?她妄图让这两个人留在她身边时,这种做法难道不是对某种也许是无意识的天性的屈服吗?谁又能否定这种天性既有理智上的好奇心,也有女性的征服和控制欲呢?谁又真正了解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呢?

这件事让尼采变得忧郁多疑起来。一天,他看到自己的两个朋友在一块儿小声地谈话,他立即从这种行为中判断出他们正在嘲笑自己。周围的闲言碎语让他心神不宁。我们有必要讲一则听起来似乎很可笑的轶事。李、尼采和莎乐美曾经一块儿去照相。莎乐美和李对尼采说:“我们拉着童车,你坐到车中,这象征我们三人的联盟。”尼采拒绝了这个提议,他说:“我不同意,坐在童车中的应该是露小姐,让我们两个男人来握车把,保尔·李和我。”露小姐采纳了尼采的意见,而且作为自己至高无上的见证,(根据尼采无数遍听到的转述)她将这张照片送给了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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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疯狂地爱慕莎乐美,密友保尔·李也在这奇怪的关系中,他们几乎形影不离,甚至一起照了这张惊世骇俗的合影:莎乐美手持鞭子,他俩扮马被驱赶。

很快,尼采便产生了一个更为残酷的想法。他认为露和李在一致反对他,而他们一致性的原因只可能是他们彼此相爱,但他们却同时在欺骗他。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后,周围的一切在尼采的眼中都变得无聊可憎。接着,他渴望已久的精神上的奇遇被一次可悲的冲突结束了。在这次冲突中,尼采失去自己的弟子,这个弟子奇特而富有魅力,在过去的八年中,他一度是尼采最亲密最聪明的朋友。最后,由于这种羞辱性的情形让尼采感到深受伤害,他竟做出了不理智的有损友谊的事情,他在露面前诋毁李,他说:“李是个才智出众的人,但是他内心虚弱,缺乏目标,造成这种麻烦的源头是他所受的教育。每个男人都应该拥有战士般的品质,而每一个女人都应当或多或少地被培养成一个战士的妻子。”

在面对这种痛苦的局面时,尼采经验的缺乏让他变得不知所措。伊丽莎白本来就对莎乐美小姐没有好感,所以她的参入更助长了尼采的怀疑和怨怒。她的解决方式十分粗鲁,而且她在未经尼采授权就对此事进行了强行的干预。她写信给莎乐美,而这封信导致了最后的破裂。莎乐美小姐被这种粗暴的信件激怒了。下面是弗里德里希·尼采写给莎乐美小姐最后一封信的草稿,我们通过阅读它可以了解到这难以理解的事情的一些细节。

但是,露,你瞧瞧你都写了些什么啊!你的口气看起来就是一个愤怒的小学生。在这种争吵面前我应该怎么做呢?请你理解我,我希望你所做的能让我看重你,而不是再让我小瞧你。

我责备你的原因很简单:你对我问题的解答实在是太慢了。还在卢塞恩的时候,我就已经将我年轻时的那篇论作交给你了,那是篇有关叔本华的论文——我那会儿告诉过你,这本书上几乎有我全部的想法,而且我相信你会赞同书中所有的观点。我相信你已经读了,你还对我说“不”(在这种事情上我憎恨一切肤浅)。你应当理解我,我现在只是认为你写的那首《献给悲哀》实在是谎言。

我相信,只有我一个人看清楚了你身上的优点和缺点。不要辩解,我已经在我自己和别人面前给你辩解了,而且我的辩护比你的更具说服力。像你这种人,只有那种具有崇高目标的人才受得了。

你缺乏尊敬、感激、虔诚、礼貌、赞美和敏感,我们现在姑且不谈其他,单就勇敢这一品性来说,你勇敢吗?你不会背叛吗?如果我提出了这个问题,你会怎么回答呢?

难道你丝毫没有觉察到,当一个像我这样的男子靠近你时,他需要在你面前保持极大的自制力吗?你所接触到的是所有男人中最宽容和最仁慈的,但是请你牢牢记住,我憎恶狭隘的利己主义和可耻的软弱。我是世界上最容易被憎恶所征服的。无论从何种角度出发,我都不会让自己再一次被骗。我看出了你身上有着崇高的利己主义,这种利已主义强迫我们服务于自己心中最高的东西。天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你用你这种崇高的利己主义与猫一样的利已主义作了交换,后一种利己主义仅仅是渴望生活。

永别了,亲爱的露,我将和你诀别。希望你好好保护自己的心灵,不让它被相似的行为侵袭,同时祝愿你在别处受到欢迎,虽然你的品行在我看来已经无可救药。

我没有读完你的信,我已经读了太多了。

你的弗·尼

随后,弗里德里希·尼采便离开了莱比锡。


[1]原文为德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