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路的艺术

在我严重抑郁期间,我还患有其他相关的精神疾病。人类喜欢划分事物。喜欢把教育系统划分为不同学科,喜欢把一个地球划分为各个国家,喜欢把书籍划分为不同体裁。但真相是,事物是模棱两可的。就像擅长数学往往意味着也擅长物理,患抑郁症往往意味着也患有其他精神疾病,焦虑症、恐惧症、强迫症。(我有强迫性吞咽。)

我还一度有旷野恐惧症和分离焦虑。

有一种测量我进步的方式,是看我一个人能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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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在外面,没有安德莉亚或父母陪伴,我就适应不了。但我不仅没有逃避这些情境,还强迫自己一个人出去。

我觉得这样做还是有帮助的。总是直面恐惧,迎着恐惧而行,让我感到筋疲力尽,但这似乎有些用处。

在我自我感觉非常勇敢的日子里,我会说一些——啊咳——无比英雄主义的话,像是“我要去商店买牛奶,还有酵母酱。”

这时安德莉亚会看着我说:“你一个人吗?”“是的,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那是 1999 年。很多人还没有手机。那时“一个人”还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于是我会迅速穿上外套,抓点零钱,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走出家门,试图超过恐慌的速度。

当我走到威灵顿路尽头,黑暗开始对我低语。我转弯走上斯利福德路,看到橙色砖头的排屋飘着窗纱。深深的不安全感弥漫而来,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一艘飞离地球轨道的飞船之上——我不是在去商店的路上,我是在阿波罗 13 号上。

“没事的,”我小声对自己说。

我路过一些遛狗的人,有的无视我,有的皱眉,有的竟然对我微笑。我也不得不微笑,然后我的头脑会立刻惩罚我。

这就是抑郁症和焦虑症的奇怪之处。它们极度害怕快乐,即使你本人很向往快乐。如果它们逮到你笑,甚至假装笑,你就糟糕了。笑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它们会用 10 吨的抗衡力来抵消它。

怪诞。那种一个人在外面的感觉极不自然,就像没有了墙的房顶一样。我看见商店在前方。“兰帝斯” 的招牌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远。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让我难以迈步。

打死我也做不到。

打死我也走不到商店。一个人。找到牛奶和酵母酱。

如果你现在回家,你会变得更弱。你要怎么办?回家迷失自我、变成疯子吗?如果你现在回家,一辈子住在软壁病房的概率会增加。走路,走到商店。它就是个商店。从 10 岁起,你就可以一个人走到这个商店了。一步一步走,挺胸抬头。呼吸。

我的心跳加速了。

别管它。

可是你听——砰砰砰砰砰。

别管它。

可是你听,你听,真该死,听啊。

还有别的。

脑海里的图像,堪比恐怖片。头后部的针刺感,蔓延到整个头部。发麻的手和胳膊。被掏空的感觉,解体的感觉,孤魂野鬼的感觉。呼吸困难。空气变得稀薄。控制呼吸节奏需要很大的专注度。

只管去商店,继续走,只管走到商店。

我进了商店。

无论有没有安德莉亚陪着,商店都是最令我恐慌的地方。它令我极度焦虑。我不清楚为什么。

是因为灯光吗?

是因为横平竖直的过道吗?

是因为闭路电视摄像机吗?

是因为那些商标为了引人注目而发出的尖叫吗?当你深深地融入周遭环境时,也许就会听见那些尖叫,阵亡在联合利华手里。这里只不过是兰帝斯,不是什么大型超市。门是开着的,街道就在外面。这条街连接着我父母家的街,街上有我父母的房子,房子里有安德莉亚,她是一切。如果我跑步,大概一分多钟就能跑回家。

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可可麦片。很难。香甜粟米片。真的很难。脆坚果麦片。蜂蜜怪兽牌蜜糖麦片泡芙。蜂蜜怪兽长得一点不像怪兽。我来这里做什么?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能行吗?

太疯狂了。这是我做过最疯狂的事情。

它只是个商店。

以前你一个人来过这个商店 500 次。镇定。控制你的情绪。怎么控制?说得好听。每件事都很糟糕,生活就是无尽的艰难,每一秒都包含 1000 个挑战。我是 1000 个不同的人,飞速逃离身体中心。

患病前我没有意识到这种病还会有生理上的症状。我的意思是,没想到发生在脑袋里面的事竟也在感官上有所反应。我的脑部有刺痛感,嗡嗡作响,阵跳,这些感觉大多发生在头骨后部的枕叶。我的额叶感觉晕晕乎乎,像电视没信号时的白噪音。想得太多了,可能就会感觉到胡思乱想的形状。

“一分钟里容得下无限的感情,”福楼拜写道,“正如一个小地方容得下一大堆人一样。”

赶紧离开这个商店。你承受不了了。你的脑袋要爆炸了。

脑袋是不会爆炸的。生活不是大卫·柯南伯格 的电影。

也许我会继续下坠?也许发生在伊比萨的坠落只是一半?也许地狱还在更下面,我的目的地是那里?也许我会成为诗里患炮弹休克症的士兵,流着口水,号哭着,迷失了自己,连自杀也做不到?也许这个商店将把我推向那个境地?

收银台后面是一个女孩。我还能想起她的模样。她和我差不多大,也许是我的校友,但我不认识她。她的头发染了红色,显得有点漫不经心。身材丰腴,皮肤白皙,正在读一本明星杂志。她看起来不能再平静了。我真想跟她调换一下,我想成为她,太想了。我这么想很傻吧?是很傻。这整件事听起来都傻透了。

印第安纳·琼斯和酵母酱的神殿。

我找到了酵母酱,将它一把抓起,一首 Eric B&Rakim 的说唱音乐在我脑海中高速播放,“我也是个雕塑,按照结构出生……”我是一个没有结构的雕塑。现在,这个无结构的雕塑还需要找到牛奶。冰箱里一列列牛奶瓶很吓人,很不自然。我父母喝低脂牛奶,但低脂牛奶只有一品脱的,没有他们常喝的两品脱的。所以我拿了两瓶一品脱的,食指勾着提手,拿着两瓶牛奶和酵母酱走向收银台。

砰砰砰砰砰。

我想成为的女孩,工作并不利索。我猜她是有史以来动作最慢的收银员,许多商店安装自助结账设备大概就是因为有动作这么慢的收银员吧。虽然我想成为她,但是我痛恨她的缓慢。

快点好吗?我没说出口。你会不会结账啊?

我想重新活一遍,用她的节奏生活。这样我就不会焦虑、抑郁了。我需要慢一点的节奏。

“你需要袋子吗?”

我似乎需要个袋子,但我怕她会更慢。一动不动站立着很难。当你全身上下都在恐慌时,走路比站立要好些。

某些意象漫过我的脑海。我闭上眼,看见侏儒魔鬼开心地嘲笑我,似乎我的疯狂是狂欢节上的表演。

“不,不需要,我就住在街角。”

拐弯处。

我给了她 5 英镑,“不用找钱了。”

她开始意识到我有点奇怪。我走出商店,重新回到广阔、宽敞的世界。我用最快的速度行走着(我没有跑,这时候跑起来会有一种仓皇而逃的感觉)。我是甲板上的一只鱼,需要水。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我转过街角,祈祷不要在威灵顿路撞见我认识的人。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郊区半独立式的维多利亚后期房屋,一栋栋对望着彼此。

终于走到 33 号,我父母的房子。我按门铃,安德莉亚为我开门。我进了屋,可是没有感到如释重负,我的头脑迅速向我指出,因为挺过一趟街角商店之行而感到如释重负,只能证明我有病。

也许有一天,我的头脑会像商店女孩一样慢,慢到不会向我指出这类事情。

“你会好的。”安德莉亚说。

“会的。”我说,努力相信着。

“我们会帮助你恢复的。”

陪伴在抑郁症病人的身旁是件不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