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

安德莉亚和我在父母家住了漫长的 3 个月,然后在利兹大学附近租了一间便宜的学生公寓,度过了那个冬天余下的时间。安德莉亚做一些零星的公关工作,我则在努力不让自己变疯。

起初,我的世界全是抑郁。从 2000 年 4 月开始,快乐开始滋长,虽然才占 0.0001%。快乐就是我和安德莉亚从郊区公寓走去市中心的路上,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脸上。直到阳光不在,快乐才消失。那天之后,我知道自己还是可以得到快乐的,生命再次对我敞开。5 月,快乐从 0.0001% 变成了 0.1%。

我正在变得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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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初,我们搬进市中心的一套公寓。

我喜欢它的光线,喜欢白色的墙,喜欢金黄到不自然的地板,喜欢占据大部分墙面的长方形现代派玻璃窗,喜欢房东买的廉价绿松石色沙发。

当然,这里还是英国,还是约克郡。阳光十分短缺。但在我们的预算范围内,这里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比紫红色地毯、棕色厨房的学生公寓好得多。绿松石色的沙发怎么也要好过绿松石色的霉菌。

光是一切。阳光。拉开的百叶窗。由短段落和大量留白构成的书页。

短。

段落。

光是一切。

书也是一切。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度,不停地读着,读着,读着。我一直自认为是个爱书之人,但爱书和需要书是不一样的。那时我需要书,对我来说它们不是奢侈品,而是 A 类毒品。但我很开心中了书毒,在那 6 个月里,我读的书比大学 5 年读的还多,在魔术般的书籍世界里越陷越深。

人们说,阅读不是为了逃避,就是为了找到自我。我倒是觉得这两者之间其实没有区别,因为我们会在逃避的过程中找到自我。与我们身在何处相比,更重要的是我们该去向何处。“难道没有逃离头脑的出路吗?”这是西尔维娅·普拉斯 的名言。我十几岁时在一本名人名言书里偶遇它,就被它深深吸引了(它的含义,它可能的答案)。如果除了死亡之外,还有这样一条逃离头脑的出路,那就是文字。文字不是让我们彻底逃出头脑,而是帮助我们逃出某一个头脑,然后给我们砖瓦去建造另一个头脑,相似但更好,靠近旧的但基础更坚固,景色更美好。

莎士比亚说:“艺术的目的是赋予生命形状。”我的生命,我混乱的头脑,需要一个形状。我的人生已经“丢掉了情节” ,没有了线性叙事,只剩下杂乱和混沌。所以我喜欢外部叙事带给我的希望。电影,电视剧,尤其是书籍,它们本身就可以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每一本书都是人类头脑在某一特定状态下的产物。所有书籍摆在一起,就是人性的总和。每次阅读一本好书的时候,我都感觉像在看一张藏宝图,而那宝藏就是我自己。但每一张地图都是不完整的,我只有读完全部的书,才能找到宝藏,因而这个找到最好自我的过程是一场无尽的远征。而书籍本身似乎也在隐隐印证着这个观点,因为每一本书的情节都可以被归结为“某个人对某样东西的追寻”。

很多人老套地认为,书虫是很孤独的。但对我来说,书是挣脱孤独的方式。如果你是那种容易想太多的人,就没有什么比置身于一群跟你频道不同的人中更孤独的了。

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困住了,陷进了流沙(这是我小时候最常做的噩梦)。书是关于运动的,是一次追寻、一段旅程,有开端、中间和结尾,即使它们并不按既定的次序发生。书意味着展开新的篇章,将昨日种种抛诸脑后。

正因为几个月前,文字、故事甚至语言对我来说丧失了意义,我才决心再也不要让这种感觉出现,于是我不停地阅读,如饥似渴,不知疲倦。

安德莉亚睡着以后,我会把床头灯打开,坐在床上阅读将近两个小时,直到眼睛干涩、疼痛。个中真意,我上下求索而不得,但感觉自己正在无限地接近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