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和知觉的可塑性

“知觉学习”是大脑对如何更敏锐地知觉事物的学习,如海上吉卜赛人的例子,在这个过程中会发展出新的地图和新的结构。知觉学习也有以可塑性为基础的大脑结构改变,我们在前面看到梅策尼希的Fast ForWord可以帮助有听觉分辨困难的孩子,其实就是帮助他们发展出更精致的大脑地图,使他们可以清楚地听到正常说话速度的语言。

过去我们都假设人类是通过每个人都有的知觉器官在吸收文化,但是知觉学习让我们看到这个假设并不完全正确。其实,文化决定了我们能知觉到和不能知觉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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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想到大脑可塑性可以改变我们对文化看法的人包括加拿大的认知心理学家梅林·唐纳德(Merlin Donald)。他在2000年提出文化会改变我们功能性的认知结构,他的意思是说,就像学习阅读和写字,心智功能要重新组合。我们现在知道心智功能要改变,生理结构也必须改变才可以。唐纳德认为复杂的文化活动,如文学和语言,改变了大脑的功能,但是我们最基本的大脑功能(如视觉和记忆)是没有改变的。“没有人认为文化会改变视觉的基本机制或基本的记忆容量,但是,文学的功能性结构不能改变就显然是不对的,语言的功能性结构不能改变可能也是不对的。”他说。

而几年以后,我们可以看到就算是视觉处理和记忆容量这些基本的大脑功能,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有神经可塑性的。文化可以改变基础的大脑活动(如视知觉)是一个非常前卫的看法。尽管几乎所有社会科学家,如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都认为不同文化对世界的解释不同,但是大部分的科学家和外行人几千年来的假设,就像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的社会心理学家理查德·尼斯贝特(Richard Nisbett)说的,“一个文化中的人和另一个文化中的人信仰不同,这些不同不可能来自他们有不同的认知历程,而一定是来自他们接触到不同层面的世界或接受了不同的教导。”20世纪中叶最著名的欧洲心理学家皮亚杰(Jean Piaget)以欧洲儿童为研究对象,发现每个人的知觉和推理在发展上的进度是一样的,而且这个历程是有普遍性的。没错,学者、旅行者及人类学家很早就观察到东方人(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和西方人(受到希腊文化的影响),看东西的方式是不同的,但是科学家假设这个不同是来自对同样东西的解释不同,而不是在知觉器官和结构的微层次上有所不同。

例如,我们常说西方人用“分析”的态度来看事情,把所看到的东西分解成个别的零件,从零件的成分开始了解。东方人喜欢用整体的态度去看事情,强调部件之间的交互关系,他们看的是整体,不是零件。人们也说西方的分析法和东方的整体观可以反映在大脑的两个半球上,两者是平行的,左半球更倾向于序列性和分析性的处理,右半球则更倾向于同时性和整体性的处理。这些看待事情方法上的不同是因为解释上的不同,还是东方人和西方人看的事情本来就不同?

这个答案并不清楚,因为几乎所有的知觉研究都是西方学者用西方人做的,即大多数研究是用美国的大学生为受试者,直到尼斯贝特采用实验来比较美国、日本、中国、韩国的学生在知觉上有无不同。但他其实认为不论哪国人看事情的方式和推理方式都是相同的,所以并不情愿这样做。

在一个典型的实验中,尼斯贝特的日本学生增田(Take Masuda)给日本和美国学生看8段鱼在水里游的动画。每一段动画都有一只主角鱼,或游得比较快,或体型比较大,或颜色比较鲜艳,它比其他一起游的鱼特殊,更引人注意。

当实验者要受试者描述刚刚看过的动画时,美国人会更多地描述主角鱼,日本学生则会注意到比较不显著、不突出的鱼,以及背景的岩石、植物和其他动物等,日本学生在这些方面的描述比美国学生多了70%。然后实验者把这些物体单独抽出来给受试者看。美国人不管是否在原始的情境,都一样能辨认出这些物体;日本人是在原始的情境中辨识才比较好,他们看物体是和它的背景连在一起看的。尼斯贝特和增田同时也测量受试者的反应时间,看他们可以多快辨识出物体来。这个测验是想知道他们的视觉处理过程有无自动化。当物体被放在一个新的背景中时,日本人会犯错,美国人则不会。这些知觉的层面不是由我们的意识系统所控制的,它取决于受过训练的神经回路和大脑地图。

这些和其他类似的实验证实了东方人对整体的知觉性高,看东西时是看它和背景的关系或它和其他事情的关系,而西方人看事情是单独看。东方人看东西是从广角镜头看出去,而西方人是用窄但聚焦清楚的镜头来看。从我们对可塑性的了解可以知道如果用不同的方式来看事情,每天重复几百次的大量练习一定会改变跟它有关的神经网络。如果用高分辨率的扫描仪器在东西方人感觉和知觉东西时去扫描他们的大脑就可以解开这个问题了。

尼斯贝特团队后来的实验确认当人们改变文化时,他们是学习用新的方式去知觉。在美国住了好几年后的日本人看东西的方式开始跟美国人一样,所以,这种知觉上的差异很明显不是来自基因。生活在美国的亚洲移民的孩子看事情的方式反映出两种文化,因为他们在家里受到东方文化的影响,在学校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他们有时以整体的方式去处理信息,有时却聚焦到特别突出的物体上。有一个研究显示在两个文化中长大的人在东方和西方的知觉中转换,不停地改变他们的知觉方式。中国香港是处于英国和中国文化的影响之下的,我们可以用实验的方法,给受试者看米老鼠或美国首都的图片,诱发他偏向西方的知觉方式,用庙或龙的图片来诱发他偏向东方的知觉方式。所以尼斯贝特和他的同事是第一个用实验的方法显示“跨文化”知觉学习的科学家。

文化可以影响知觉学习的发展,因为知觉不是一件被动的事,不是如一般人假设的那样从下而上(bottom up)的历程,不是当刺激从外面世界接触我们的感官细胞时,感受体把这信号传到较高的知觉中心而已。事实上,大脑的知觉是主动的,永远在调整它自己。触觉需要行动,我们会用手指去滑过物体的表面以决定它的材质和形状,视觉也是,一双静止不动的眼睛是不可能看到复杂的东西的。我们的感觉皮质和运动皮质都在知觉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神经科学家法尔(Manfred Fahle)和托马索·波吉奥(Tomaso Poggio)已经用实验证明高层次的知觉会影响低层次大脑感官部分的神经可塑性。

不同文化在知觉方式上的差异并不能证明一个知觉的行为会跟下一个行为一样好,或是说在知觉上每件事都是差不多的。显然在某些情境,我们需要比较窄的视角,有些情境则需要广角镜头、比较整体的看法。海上吉卜赛人用他们对海的经验及整体的知觉两者的组合来生存。他们对海洋的情景如此熟悉,当2004年12月26日海啸发生时,他们存活了下来(那次海啸重袭印度洋国家,死了20几万人)。他们看到海水不正常地退去,大象开始往高处爬,他们听到蝉突然不叫了。海上吉卜赛人开始告诉族人他们祖先传下来的有关吃人海浪的故事,告诉族人,吃人的海浪又来了。在现代科学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他们纷纷弃舟上岸,往最高的山头爬。他们所做的只是把所有不寻常的事件放在一起来看,用一个非常大的广角镜来看整个事情,这个能力即使用东方的标准,也是很特殊的,受到分析科学方法论影响的现代西方人更加做不到。的确,当海啸发生时,缅甸的渔人也在海上,他们就没有存活下来。有人问一位海上吉卜赛人,缅甸的渔人也是一样熟悉海,为什么他们没有逃过此劫?

这个人回答:“他们在看鱿鱼,他们没有在注视(look at)任何东西,所以他们什么都没有看(see)到,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注视。”[1]

[1] look和see在中文虽然都是看的意思,在英文中的意思不同,look是主动搜寻,see是被动接受。——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