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開完下一期雜誌的企劃會議,一回到辦公桌前電話就響了。是梨子打來的。

「早。」聲音充滿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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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理了我爸的舊相簿,另外,也找到堆滿賀年片和信件的箱子,大致瀏覽後,我試著定出寫作大綱,可以聽聽你的意見嗎?」

樂意之至,我回答。反正我也有點事想避開聰美,私下問梨子。我們約好下午一點,還是在睡蓮碰面。

上午我排了一個採訪工作,是替連載單元「幕後鐵人」做採訪。目的是要聽聽財團旗下的各公司內,負責總務與庶務工作的員工心聲。無論一家公司營業內容有多特殊,即便是專業人員占了大半,還是得有總務和庶務負責內政、扮演家庭主婦的角色,而這部分是否稱職甚至會影響業績,因此總務與庶務算是幕後功臣。在園田總編的提議下,我們開始企劃、連載這個單元。標題用「功臣」未免太平凡,所以改稱「鐵人」。不過在我看來,兩個名稱都差不多。

採訪對象多半是總務課長,若總務與庶務獨立成兩個部門,則優先選擇庶務主管。

這個月輪到「今多綠園」園藝造景公司。該公司一手包辦集團企業內的公司大樓和辦公室造景與綠化工作,以及出租觀葉植物的管理等等,是今多財團嫡系的子公司。

該公司的庶務課長,是個和園田總編同年的女性,看似比她年輕兩、三歲的男職員也陪同在場。他說:「我不是庶務課的,不過難得有這個機會.想做個自我宣傳。」說著遞給我一張名片。

名片上印的頭銜是「屋頂綠化企劃『創世紀計畫』特別研究員」。

「今多綠園成立了一個企劃小組,目前正積極研究都市大樓的屋頂綠化工程,手上也有幾個正進行實驗的企劃案。這是針對大都市的溫室效應最根本的解決之道。我們熱切期盼,集團企業的各位都能加深認識深具潛能、足以大幅改善都市居住環境的屋頂綠化工程。」

在他暫停廣告、換氣的當口,我才得以委婉地打斷他:這聽起來非常有意思,也很符合當今商機,我想另找機會再做專題報導,你看怎麼樣?

他當下毫不客氣地反問:「什麼時候做專題報導?」

「我會立刻召開企劃會議,一決定馬上通知你。」

這個話題的確很有趣,不過不能讓這小子沒完沒了地猛打廣告。

「如果能有大篇幅的報導,那當然是歡迎之至……」

這下子總算得以採訪庶務課長。創世紀計畫的研究員還繼續賴在她旁邊的座位上不肯走。

無論在哪家公司,只要是打理內政的員工,他們的煩惱與苦水都有個共通點──日常雜務永遠做不完,往往都在重複同樣的工作;為了瑣事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卻沒什麼成就感;難以得到公司其他部門員工的理解及協助、肯定。

「我記得是上上一期吧。負責管理今多大樓的總務次長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那位次長也是女性吧?」

那次也是我去採訪的。「對,沒錯。」

「如果是女職員,能夠當上什麼庶務課長或總務次長,大家就會覺得已經很有出息了。可是如果是男職員,這種職位往往被視為打入冷宮。換句話說,總務和庶務不是男人一輩子該做的工作,所以,交給女人去做就行了──我認為大家如果不改變這種心態,今後公司不會有前途。」

創世紀計畫先生一臉很想發言的神情,但我沒給他機會。女庶務課長也一樣,連瞧都不瞧他一眼。

「公司的內政很重要。如果是小型公司,光是著力在這方面做改善就能大幅節省經費,有時甚至比胡亂裁員更有效。」

我聽得很專心。這則報導一旦刊出,一定會獲得共鳴與回響。如果能藉此為龐大無比的今多集團跨越業種的各公司創造出橫向連結,那麼《藍天》存在的意義也會大為提升。況且,她的敘述相當具體而有趣。

採訪最後,我問道:「能否談一下,現在有沒有你最期望之事,或最想解決的問題?」

這位女庶務課長幾乎毫不遲疑地回答:「可是會牽扯到非常私人的問題……」

「沒關係。」

「說來說去還是小孩吧。我的老大上幼稚園大班,小的上托兒所。以我的情況,假日除了業務上的需求,也常為了籌備公司活動跑來加班,所以星期六、日沒有地方能讓我安心託付小孩是最大的煩惱。也不能老是指望我娘家的父母……」

「請妳先生照顧小孩不就行了。」創世紀計畫先生插嘴。

「我先生也忙於工作,不能老是指望他。」

實在無計可施。有幾次,只好拜託住在同棟公寓的家庭主婦,此人個性隨和、喜歡小孩又很親切,幫了她不少忙。

不過,「去年冬天,我的老大手上帶著燙傷回來。傷勢倒也不嚴重,是不小心碰到暖爐。那位太太很內疚,再三向我道歉。我雖然很震驚,但也不好意思抱怨。畢竟人家也是好意幫我帶小孩。可是,一想到萬一受了更嚴重的傷怎麼辦?我就開始胃痛……」

從此,她就不太敢把小孩託給那個太太,而兩人之間也變得有點尷尬。她沉著臉說,真的很遺憾。

「不過話說回來,」創世紀計畫先生再次插嘴。「小孩不可能永遠是小孩,等他們長大就不需要照顧了,也就是說育兒總有結束的一天。可是企業活動可沒有結束的時候,站在上頭的人,最好不要只看眼前的問題。」

場面頓時冷掉。恰好也已過了採訪時間,我向她鄭重道謝後按停錄音機。創世紀計畫先生再三強調「專題報導的事務必拜託喔」後終於離開會議室,女庶務課長這才苦笑著壓低嗓門發話。

「他啊,一心期盼創世紀計畫能夠傳入會長耳中。因為不管怎麼說,《藍天》可是會長親自擔任發行人的特別社內報,所以他覺得這是大好機會。」

我也回以苦笑。「我知道。不過,各公司進行的企劃案,就算不透過《藍天》,會長也全都瞭如指掌。」

撇開這個不談,該主題應該倒挺有趣的,我還是答應他做個專題報導。

※※※

大概受了上午採訪的影響,在睡蓮等梨子時,我不斷思考如何兼顧工作與家庭、職業婦女的結婚與懷孕生子、怎樣兼顧工作與育兒等等問題。也許是因為這樣,等她在我對面一落座,我首先開口問道:「在進入正題前,我想先問一下,聽說妳姊姊打算把婚禮延期是嗎?」

梨子名副其實地瞠目以對。今天她的眼影畫得比上次濃,不過衣服的色調也戲劇化地搶眼,所以整體頗為協調。看起來艷光照人。

「是我姊這麼說的?」

「兩位去拜訪會長時,好像提過這件事。我是聽會長說的。」

「噢,我想起來了,」梨子說著點點頭。「其實也不算真的去找他商量。應該說是聊著聊著就稍微提到了。」

「她是真的打算這麼做嗎?」

「你不覺得這樣比較好?殺父仇人都還沒找到耶,現在根本不是沾沾自喜的時候。」她的話中帶刺。

姊妹倆的意見似乎還沒達成一致,仍處於小小的口角狀態。

「是聰美未婚夫的家人,不想在服喪期間舉行婚禮嗎?」

「誰知道。不過我想他們應該不介意吧,而且對方的父母好像也很喜歡我姊。」

「既然如此,不用延期也沒關係吧。能否逮到肇事逃逸的犯人和聰美的喜事是兩回事。妳姊姊也不可能是沾沾自喜地結婚。會長也說了,照原定計畫成婚的話,梶田先生應該會比較高興。」

梨子雖然沒回話,不過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並不認同。本來我打算委託她,把會長的意見轉告聰美,但現在我覺得還是自己和聰美聯絡比較好。

梨子除了肩背名牌皮包,還拎來一個足可供三天兩夜之旅用的大型波士頓包,此刻就大剌剌地放在她隔壁座位上。

「裡面是妳整理出來,關於令尊的資料嗎?」我催問她。

「對,我把可能有苗頭的東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全塞進去帶來了。」

她拉開拉鍊發出了刺耳的聲響,取出塞得鼓鼓的大信封,以及用橡皮筋綁著的舊紙盒,擺放在桌上。接著,又拿出一本筆記本。

「我擬了採訪項目,還把參考來源的照片與信件編了號,整理出來以便互相對照。你可以看一下嗎?」

只看一眼翻開的那頁,就知道她做得相當有板有眼。

「短短兩天就有這種成果,妳很拚喔。」

梨子開心地笑了,是那種能令周遭頓時一亮的笑容。

「我很拚命喔,我可是認真的。」

信封裡的照片和文件、紙盒裡的信件都貼著標籤,添上編號與標題。益發令人佩服了。我一說要看,梨子有點洩氣地垂下腦袋說:「我還沒吃午飯,肚子快餓扁了。我可以順便叫份午餐嗎?」

「好啊。對不起我沒注意。妳儘管吃。」

「有沒有什麼值得推薦的好菜?」

「這裡什麼都好吃。今日特餐,是義式煎土雞排。」

梨子喜孜孜地挑選菜色,叫來老闆。我則著手檢視她的筆記。

我建議她鎖定最近這十年的事進行調查的那番話,梨子似乎聽進去了。有兩個在計程車行時代和梶田走得較近的人,被放在「當面拜訪」的名單最前頭。他們好像也參加了梶田的喪禮。筆記記載的姓名底下還有住址及電話號碼。他們每年都會互寄賀年片,今天最新的那一張,貼著標籤。

還在計程車行時,梶田好像曾加入象棋愛好會。紙盒裡放著他參加一年一度的業餘大賽時的紀念照。梨子就是從那之中揀選出可以根據賀年片及喪禮簽到簿聯絡上的人物,寫下愛好會的幹事是當時在總公司當接線生的寺井。他還沒退休,至今仍在「東京共同無線計程車股份公司」這家計程車行上班,上面還以不同顏色的原子筆註明:蒲田營業所。

「令尊生前喜歡下象棋啊。」

我從筆記中抬眼發問。梨子正好塞了滿嘴的三明治。她倒也不尷尬,就這麼「嗯嗯嗯」地猛點頭。

「該說是棋藝不高卻熱情十足吧。」她邊咀嚼邊說,又喝起冰咖啡。

「聽說參加比賽一場也沒贏過。這件事,也是寺井告訴我的。」

「妳已經和他聯絡過了吧。」

「對,今天上午。他說完全不知道我爸過世,好像很驚訝。還說老同事都不告訴他,太見外了。」

可能是因為中元節期間猝死,來不及通知吧。

「聽說我爸經常去愛好會。不過,他的棋藝這麼差勁,在家當然不好意思提。我姊和我都沒聽說過,他參加比賽的事也一點都沒察覺。他雖然常一個人玩報紙上的象棋棋局,卻總為了解不開謎底而傷透腦筋。他果然棋藝很爛。」

這口口聲聲的「很差勁、很爛」中帶著親暱,但用詞還是很辛辣。

雖無惡意,但嘴巴有點毒──我媽總是用「嘴巴有毒」來形容這種人。說穿了很簡單,我媽只是原封不動地沿用周遭人對她的批評。梨子的毒相較之下還算是可愛的,我媽的嘴巴是毒蛇的那種毒,我也多次嘗遇苦頭。

當面訪談的名單中,也有橋本夫人的名字。梶田的前輩橋本是岳父和梶田的介紹人,可惜早已辭世。

橋本夫人名叫敏子。現已八十高齡,資料上寫著她目前住在琦玉縣行田市內的老人安養院。

「橋本敏子的事,妳是從她小孩那裡問來的嗎?」

大概是餓壞了吧,抑或是當著我的面吃得比較急,梨子一吃完東西便點起一根纖細的Menthol涼菸。

「是的。她兒子來參加過喪禮,所以很快就取得聯絡。」

「這上面寫她住在安養院……那她的健康狀態不知怎樣?」

「好像不太理想。聽說老人痴呆的毛病越來越嚴重。」

「這樣的話,要問她往事說不定很困難。」

梨子姿態可愛地吐著煙,「應該說根本沒指望。我爸受雇當上會長老師私人司機的原委,以及之後的生活,只要問會長老師就行了,根本用不著特地去安養院,你說對吧?」

我同意,不過還是在記事本上抄下橋本敏子的資料。

梨子把書的架構──也就是梶田信夫的人生──大致分成三章。第一章是孩提時代。第二章是從成年後到開計程車之前的生活。第三章則是之後的人生,這一章又細分為兩個部分。包括他在東京共同無線計程車行任職的時期,以及他成為今多嘉親私人司機直到辭世為止的時期。

「不過……」梨子說著把菸摁熄。「他很晚才生我,那年我爸媽都已四十三歲了。」

梶田和妻子同齡。

「聽說我爸是在四十歲那年進入共同無線計程車行,所以我只認識當計程車司機的爸爸。因此再怎麼寫還是會把重心放到那部分,應該沒關係吧。反正取材內容本來就鎖定在最近十年。」

「我覺得這樣很好。之前發生過的事,只要在妳從父母生前聽說的回憶中添加一些採訪到的資料就足夠了。能讓讀者感受到令尊直到過世前還活得生猛有勁就行了。」

梨子把目光落在我從箱中取出排列的照片上,從中拾起一張最老舊的,莞爾一笑。

「這張,是我爸在嬰兒時期的照片。」

已褪成暗褐色的黑白照片中,臉頰胖嘟嘟的嬰兒正瞪大眼望著鏡頭。應該是一歲左右吧。不是被某個大人抱在懷裡,而是獨自坐在椅背很高的豪華座椅上。想必是在照相館拍的吧。

「這嬰兒的表情和妳剛才傻眼的表情一模一樣耶。」

「會嗎?很少聽到別人說我們父女相像。」

雖然聰美說妹妹對父親的過去毫不知情,可是梨子對於梶田年紀輕輕就離開老家,從此和老家的親兄弟斷絕來往的情況知之甚詳。她說是梶田自己告訴她的。

「我爸說他手邊就只有這麼一張小時候的照片。說到這個才好玩呢,他說當初要離家時,覺得帶一張舊照片比較好,就把掛在老家牆上相框裡的照片,偷偷拿出來帶走了。」

「這個舉動應該是為了日後留念吧。」

「才不是。」梨子發笑地拚命揮手。「是為了將來。等到有一天揚眉吐氣,該怎麼說?成為勵志……哎呀,不是常聽人這麼說嗎?」

「勵志傳記中的人物?」

「對對對,就是那個!到那時報章雜誌不是都會來採訪?他說到那時候就會派上用場了。」

梨子笑了,我也跟著微笑。心中讚嘆著梶田年輕時的好勝心、凌雲壯志,以及他在壯志未遂的人生尾聲,能夠含笑向寶貝女兒說出這番話的幸福。

「我爸,原本一定很想像會長老師一樣吧。」

梨子瞇起眼,用她那精心保養還塗了指甲油的纖纖指尖寵溺地撫著舊照片中的嬰兒腦袋。

「他曾說:『我以前一直抱著僥倖投機的心理。可是人生的成功與幸福,都不是靠著投機就能抓住的。所以妳也一樣,在挑選結婚對象時,一定要仔細考慮這一點。』他說冒險與野心,就像蔥薑蒜,加了會讓人生更美味,但光靠它們終究做不出一道菜。」

「這句話說得很棒,妳不妨寫在書裡。」

梨子滿臉開心,直點頭。

聰美對父親往事的苦惱,想必大部分是瞎操心,是她內向自閉的心靈投射出的幻影烏雲。現在,面對著梨子坦然表現出深愛父親,無論今後都將永遠把這段回憶銘記在心的笑容,我似乎能理解聰美不願她的笑容染上絲毫瑕疵的想法了。

「我認為大綱擬得很好。」我心中忽然溢滿溫情,如此說道。

「令尊的孩提時代,會根據妳採訪到的資訊重新整理吧?抑或妳打算實地探訪令尊的老家?」

梨子搖頭,染色的頭髮閃閃發亮。「不至於那麼大費周章。不過,我打算去水津,至少拍幾張照片回來。父親死後,做女兒的這才初次造訪他的故鄉,你不覺得有點浪漫?」

她說要把這一幕放在文章開頭,做為序幕,的確很有想像畫面。

「共同無線計程車行時期,和擔任會長私人司機時期的事,採訪不成問題。如此說來,問題還是在那之前的第二章……」

梨子列的名單上,有TOMONO玩具股份公司,是聰美提過的公司。二十八年前,梶田夫妻在此工作時發生聰美的綁票事件。夫妻倆逃命似地離開那裡,不得不放棄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的生活,可說是關係匪淺之地。

梨子為何會發現這家公司,答案很明顯。因為留有照片,而且上面還貼著標籤。

那是一張彩色團體照。男女老少都有,乍看之下應有三十人熱鬧地齊聚一堂。背後一棟鐵皮覆頂的簡樸工廠建築,牆上用油漆寫著一行大字:TOMONO玩具股份公司。

雖然規模沒有宏偉到足以稱為公司正門,不過這裡應該是正面出入口吧。聚集的人群兩側,豎著一對挺氣派的門松,是正月新年。照片上男人穿西裝,女人大半穿著和服。大概是員工和社長一起喝春酒,趁機拍照留念吧。

每張臉孔都笑逐顏開,也有人似乎喝了酒。坐在中央那對五十幾歲的夫妻,想必就是社長夫婦,兩人都穿和服,丈夫的膝上還坐著嬰兒。

「對對對,線索就是這張照片。」梨子的手指伸向照片。

「認得出來嗎?這就是我爸媽。」

梶田的臉,連我都認得出來。他身穿深灰色西裝,打暗色領帶,又黑又亮的頭髮全數往後梳攏。梨子指的女人站在他左側,穿著市松圖案的成套和服。頭髮很短,秀麗的額頭襯得眉毛格外分明,長得和聰美很像。

夫妻之間站著一個兩、三歲的女童,正對著鏡頭歪起腦袋,一臉陽光刺眼的表情。她留著妹妹頭,身穿和母親不同色的市松圖案和服,童裝和服的坎肩顯得很可愛。

「這是聰美吧。」

梨子點點頭,嘴角往下撇。「姊真是的,居然不准我用這張照片。」

「這本來就貼在相簿裡吧?」

「對。可是她堅持說這是她小時候的照片,我無權擅自取走或刊登在書中。真不懂她幹嘛要故意作對。」

因為那既是喚起聰美可怕回憶的照片,也是和她現實中的憂慮直接相關的往事。想必就算強辭奪理硬找藉口,也要極力阻止妹妹接近。

「妳以前就聽說過TOMONO玩具公司嗎?」

「我曾聽爸媽提過。在開計程車之前,我爸好像換過很多工作。其中之一就是在玩具工廠,聽說我媽也一起在那裡上班。」

不只如此,據聰美所言,梶田一家還在員工宿舍住過。

「令尊令堂可曾談過當時的事?」

「幾乎沒有。」梨子搖頭,又抽出一根菸夾在指間。

「聽說這家公司倒閉了,害得我爸媽還得辛辛苦苦地另謀工作。不過,我爸好像說過工作又累薪水又少,反正就不是能長久待下去的公司。」

梶田似乎是這麼向梨子描述TOMONO玩具的。

「無論如何。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

「相簿裡,還有沒有別張在這家公司拍的照片?」

「沒有。可能因為是過年,我媽和我姊難得穿著和服,才特地保存這張照片。」

她之所以發現TOMONO玩具,是在母親過世時翻閱舊相簿發現這張照片,才去問梶田。當時梶田並未多談。

「令堂過世是……」

「五年前。是子宮癌,體檢發現時癌細胞已經擴散了。」

「另外,還有沒有什麼照片可以得知令尊進入計程車行之前任職的公司?」

「快照倒是有,不過大半是家庭照,沒找到可供參考的線索。我想這應該是唯一的線索。」

「本來,我爸媽就不喜歡拍照,」梨子說。「以前的照片,真的沒幾張。」

是因為討厭拍照才不拍?抑或,是在某個時期都扔掉了?

是為了和過去做個了斷。想到這裡,我急忙揮去這個念頭,千萬不能又自以為是連續劇裡的神探。

「如此說來,這的確是寶貴的線索。不過,公司既然倒閉了……」姑且不問梶田這句話是真是假,「要找當時任職該公司的人,可是一大難題喔。妳看這樣好不好,這部分的查訪就交給我吧。況且光是其他的採訪恐怕就夠妳忙的了。」

梨子的臉龐頓時一亮。「真的可以嗎?」

「對,只要妳不反對。」

「太好了。老實說,我正覺得這部分有點棘手呢。那就拜託你了。」

我對她莞爾一笑。只要把TOMONO玩具排除在梨子的採訪範圍之外,起碼可以先穩住聰美的不安。

「妳姊姊還記得當時的事嗎?」

「她說沒印象了。拍這張照片,和新年穿和服的事,她統統說不記得了。」

梨子的臉上再次浮現怒色。

「我姊真的一點也不配合。就拿前天晚上來說吧──就是跟你見面之後,我們又大吵一架。我姊囉哩囉唆地唸了我半天,說我太依賴會長老師和你的好意,自己做不到的事,妄想靠別人的力量來達成,根本是大錯特錯,我聽了真的很不甘心。」

「妳姊姊自有她的想法。一方面當然是客氣,怕給我們會長添麻煩,另外,說不定也怕出了這本書,會得罪負責調查這起肇事逃逸事件的警察。」

「真有可能嗎?」

「我認為並非毫不可能。警察畢竟也是公家單位,是一群人的集合。」

「那太奇怪了吧?明明就是因為警察徒勞無功,受害者家屬才會自力救濟的。」

「妳聽了或許會覺得我在說教……妳姊姊和妳差很多歲吧,彼此的社會經驗也差很多,所以痛心的方向自然有點不同。這點妳最好多體諒她。」

梨子把正在抽的菸摁熄,濾嘴上印著齒痕。

「好吧,反正我就照自己的辦法做,不再指望我姊幫忙了。」

「就現實面來說,這樣或許比較好。如果妳的採訪有進展,那本書又有希望如願出版,聰美或許就不再那麼擔心了。會長也說想勸勸她,叫她不用這麼客氣,怕麻煩我們。」

說完我對梨子一笑,又補上一句。「妳姊姊現在還是為自己的幸福忙碌就好。」

梨子沒有回我一笑,而是以認真的眼神,定定看著我。

我問道:「妳還是覺得婚禮延期比較好嗎?」

「因為……」梨子噘起嘴正想說話,放在桌邊的手機響了。鈴聲像音樂盒般悅耳,曲調好像在哪聽過,是什麼曲子來著?

「抱歉失陪一下。」梨子急忙抓起手機附耳站起。當她匆匆步向睡蓮的門口時,只聽見她「喂」了一聲,不過接著她就走出店外,聽不見下文。

趁著梨子回座之前,我把要點整理出來抄在記事本上,思考自己該做的事情以及步驟。

五分鐘後,梨子回來了。剛才的不悅已煙消雲散,眼中又恢復了開朗。

「我想到一個問題,」等她一回座,我便開口說道。「妳知道令尊令堂的相識過程嗎?最好能在第二章放一些類似的插曲。」

「我爸媽的事?我想想喔……」

梨子的眼珠滴溜一轉,看著天花板。「他們的感情蠻好的。我聽過的往事也可以嗎?」

「當然可以。兩人年輕時的照片或……對了,沒有結婚照嗎?」

「我爸媽沒舉行婚禮。不過,我媽去世前不久,計程車行的後輩結婚時,他們是介紹人,所以拍了照。」

「那也行。妳何不去找那對新人訪問一下?」

「也好,就這麼辦。」梨子抄在記事本上。

我攤開記事本,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道:「令尊過世的地點,是在一棟大型公寓前吧?就是江東區的石川町。」

「對,沒錯。聽管理員說那條路平時就有很多自行車來來往往。」

「妳和他談過?」

「我姊說給人家造成麻煩,堅持喪禮結束後一定要去打招呼。順便也探聽一下當時好心替我爸叫救護車的人是誰。我們還帶著點心,對方都不好意思了。」

果然像聰美會有的貼心。

「妳認為梶田先生為什麼會去那裡?」

「誰知道……」梨子一邊撩起頭髮一邊搖頭。「不過我爸常做這種事。只要有時間,不管白天晚上說走就走。他本來就喜歡開車,就算沒有特別的目的地,也會到處閒逛兜風。」

「那,他過世那天也是開車外出的嗎?」

「對。他在計程車上掛上『私用』的牌子就開走了。車子停在距現場不遠的馬路旁。後來去領車時,辦手續還費了一番工夫。」

八月十五日,梶田在上午十一點左右出門。當時姊妹倆都在家,一起目送父親出門。

──我出去一下。不會太久,晚上會回來吃。

「妳和聰美都沒問他去哪或要去幹嘛?」

「因為沒那個必要。碰上黃金週或中元節、新年這種連假,東京都內的道路都很空。他說這種時候開起車來特別順暢,還蠻常趁機出去兜風的。」

梨子前一天才剛和朋友從沖繩旅行回來,因為玩得太累,整天都待在家裡。聰美則於下午出門。所以,最先接到城東分局打電話來通知梶田遭遇橫禍的人是梨子。

「警方也沒問過妳們,梶田先生到那裡做什麼嗎?」

「問過。我們回答說他應該是到那一帶兜風,警方好像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梨子偏著頭看著我。「有什麼問題嗎?」

「不,那倒不是。只是因為我之前沒聽說。」

「是喔?可能是因為對我們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特地去提的事吧。」

這裡的「我們」大概既指「我爸和我」,也指「我姊和我」吧。梨子極為自然地認定「爸爸像平時一樣出去兜風」,甚至沒有就這件事和姊姊交換過意見。

如果她這麼做過,以她看起來頭腦絕不遲鈍的表現,應該會察覺姊姊有什麼事耿耿於懷才對。

「原來如此。不過就散步來說,這距離還真遠,等於從東京都二十三區的西邊跑到東邊。」

「怎麼會遠呢?是開車耶。況且我爸又是職業駕駛,更遠的地方他也照樣當天來回。」

「杉村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說著她像要挖出真相般瞪大了眼。

「不,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昨天我也去過現場。那棟公寓的環境相當不錯,我才會猜想,梶田先生該不會是打算搬家吧。」

「搬家?」

「對。妳姊出嫁後就只剩妳和他相依為命了,對吧。房間一空不就顯得冷清嗎?也許他想換個小房子。」

梨子毫不客氣地聳聳肩。「他從來沒提過這回事。再說家裡本來還嫌小,我姊搬走了騰出空間只會覺得更方便。」

實際上,現在少了我爸就像開了一個大洞──她寂寞地補上這句。

「是嗎。唉,真是不好意思,害妳又想起悲傷的回憶。」

道歉之餘,我順便把昨天赤手空拳就闖進城東分局的事向她坦白。梨子像聽到笑話一樣放聲大笑。

「警方那邊由我來聯絡。畢竟,由家屬出面質問到底查得如何好像比較好。」

「那就拜託妳了。另外,還有一件事。」

我從桌上挑出兩張照片。一張是TOMONO玩具的大合照,另一張是用來當作梶田遺照的照片。

「這兩張,可以借用一下嗎?」

「請便。我爸的那張大頭照還有底片喔。」

「我要翻拍成彩色的,不需要底片。我會小心保管的。」

她收拾文件和照片時,我也跟著幫忙。

「會長說,他隨時都能抽空接受採訪,要妳儘管和他聯絡。他好像把妳和聰美當成自己的女兒般疼愛。」

梨子笑了。「會長老師還到我們家玩過呢。」

我很驚訝。

「去你們家?」

「對。當然不是經常啦,大概兩、三次吧。第一次來的時候,我還在念國中。」

據說是週末找梶田開車,順便搭車路過。

「也可能是我爸邀他來的吧……」

當時他在梶田家待了快一個小時,喝了茶才走。

「第二次來時,他還在銀座的高級名店千疋屋買了一大堆水果帶來。」

私人司機樸素卻溫暖的住處,或許自有吸引岳父之處。

梨子毫不扭捏地拉起波士頓包的拉鍊,說道:「會長老師雖然有女兒,但你也知道,因為另有隱情一直不能住在一起。因此也許對家中有女初長成的普通家庭感到好奇,覺得很有趣吧。」

她大剌剌地說完後,似乎才赫然想起眼前的我就是那個「另有隱情」的女兒的丈夫。

「啊,對不起。」她吐了吐舌頭。

「沒關係。會長這種心情我多少能體會。」

梨子露出有點獻媚的眼神咧開嘴角。「你們男人都是浪漫主義者耶。」

「會嗎?」

「到手的固然都是寶貝,可是無法到手的,會更加寶貝。」

我思索著我得到的寶貝。

好像沒有什麼無法到手的東西令我渴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