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 这些人,那些事

思念——

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好像很喜欢邻座那个长头发的女孩,常常提起她,每次一讲到她的种种琐事时,你都可以看到他眼睛发亮、嘴角带着微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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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爸妈都不忍说破,因为他们知道不经意的玩笑都可能给这年纪的孩子带来巨大的羞辱,甚至因此阻断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对异性那麽单纯而洁净的思慕。

双方家长在校庆孩子们表演的场合里见了面,女孩的妈妈说女儿也常常提起男孩的名字,而他们也一样有默契,从不说破。

女孩气管不好,常感冒咳嗽,老师有一天在联络簿上写:「邻座的女生感冒了,只要她一咳嗽,XX就皱着眉头盯着她看。问他是不是咳嗽的声音让他觉得烦?没想到XX却说:『不是,她咳得好辛苦,我好想替她咳!』」老师最後写道:「我觉得好丢脸,竟然用大人的观点污蔑了一个孩子那麽善良的心意。」爸妈喜欢听他讲那女孩子的点点滴滴,因为从他的描述里彷佛看到了孩子们那麽自在、无邪的互动。

「我知道为什麽她写的字那麽小,我写的这麽大,因为她的手好小,小到我可以把它们包起来!」爸妈於是想着孩子们细嫩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样子,以及他们当时的笑容。

「她的耳朵有长毛耶,亮晶晶的,好好玩!」爸妈知道,那是下午的阳光照进教室,照在女孩的身上,女孩耳轮上的汗毛逆着光线於是清晰可见。

孩子简单的描述,其实是无比深情的凝视。

三年级上学期的某一天,女孩的妈妈打电话来,说他们要移民加拿大。

「我不知道孩子们会不会有遗憾……。」女孩的妈妈说:「如果有,我会觉得好罪恶……。」没想到孩子的反应倒出乎他们预料。

有一天下课後,孩子连书包也没放就直接冲进书房,搬下世界旅游的画册就坐在地板上翻阅起来。

爸爸问他说:「你在找什麽?」孩子头也不抬地说:「我在找加拿大的多伦多有什麽,因为XX他们要搬家去那里。」书没翻几页,孩子忽然大笑起来,然後抓起电话打,一边拨号还一边忍不住地笑;爸爸听见他跟电话那一端的女孩说:「你知道多伦多附近有什麽吗?哈哈,有瀑布耶……,书上的字念起来好好玩……,说『你家那块破布是世界最大的破布』,哈哈哈……不是啦……是说尼加拉瓜瀑布是世界最大的瀑布啦……哈哈……。」孩子要是有遗憾、有不舍,爸妈心理有准备,他们知道惟一能做的事叫「陪伴」。

後来女孩走了,孩子的日子寻常过,和那女孩惟一的连结,好像只有他书桌上那张女孩的妈妈手写的英文地址。

寒假前一个冬阳温润的黄昏,放学的孩子从巴士下来时,神情和姿态都有点奇怪,满脸通红,眼睛发亮,右手的食指和拇指间好像捏着什麽无形的东西,快步跑向等候的爸爸。

「爸爸,她的头发耶!」孩子一走近便把右手朝爸爸的脸靠近,说:「你看,是XX的头发耶!」这时爸爸才清楚地看到孩子的指间捏着的是两三条长长的发丝。

「我们大扫除,椅子都要翻上来……,我看到木头缝里有头发……,一定是XX以前夹到的,你说是不是?」「你……要留下来做纪念吗?」孩子用力地摇着头,但爸爸看到他的眼睛忽然冒出不知忍了多久的眼泪,他用力地抱着爸爸的腰,把脸贴在爸爸的胸口上,忘情地嚎啕大哭起来,而手指却依然紧捏着那几条映着夕阳的光、在微风里轻轻飘动的发丝。

真实感——

阿婆一辈子住在渔村,三十五岁那年先生就翻船死了,七个小孩最大的才十七岁,她说她是以「我负责养小的,大的孩子自己养自己」的方式把所有小孩拉拔大。

四男三女七个小孩后来都很成材,也许从小习惯彼此相互扶持,所以兄弟姊妹之间的情感始终浓郁。

他们唯一遗憾的是,阿婆一直坚持住在渔村的老房子里,怎么说都不愿意搬到城市和孩子们一起住。她的说法是:「一年十二个月,七个小孩不好分,哪里多住哪里少住,他们都会说我大小心……,而且一个人住,我自由,他们也自由。」她说得固然有道理,但孩子们毕竟放不下心,所以在她七十岁那年帮她找了一个外籍看护,并且把老房子翻修了一下,甚至还设计了无障碍空间,为她往后万一行动不方便的时候预作准备。

七十大寿那天,阿婆甚至还拿到一个这辈子从没拿过的大红包,三百五十万元的支票一张——七个孩子各出五十万元。阿婆当然拒绝,不过,老大代表所有兄弟姊妹发言,说这笔钱是要给她当「奖学金」用的,说内孙外孙都在念书,要阿婆每年分两次依照他们的成绩单给奖金,这样孙子们就会更努力读书;如果有人要出国留学的话,阿婆也可以拿这笔钱出来「帮他们买飞机票」。

这理由阿婆觉得可以接受,所以就收了。第二天老大特地带阿婆去银行开户,听说她还跟银行经理说:「这是我孙子们读书要用的,你要替我照顾好。」三个月后的某一天,阿婆没让看护跟,自己一个人进了银行,说要把钱全部领出来。银行员的第一个反应是:是诈骗集团找到阿婆了!所以很迁回地问阿婆要领钱的理由,问了老半天,最后连经理都出面了,阿婆还是什么都不说,一直强调是她自己要领的,没有人指使她,最后还有点生气地说诈骗集团的事情她知道,电视天天播。

「你们不要以为全台湾的老人家都那么好骗!」经理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老大,要他问阿婆提款的理由。刚开始阿婆还是不愿意说,甚至还赌气地戗老大:「你们不是说这些钱是给我的?我自己的钱要怎么处理,难道还要经过你们同意哦?」纠缠将近半小时之后,阿婆终于恼羞成怒似的跟电话那头的儿子说:「我这世人从没看过三百五十万到底生做什么样,我只是想领出来看一看不行哦?」阿婆这一说所有人都愣在那儿,不过刹那间仿佛也全都懂了!经理当下就跟阿婆说:「阿婆,你要看你的钱交代一声就好了,何必让大家这样讲到有嘴没涎!"没想到阿婆却忽然像小女孩一样,低着头、捏着手里的小手帕,害羞地说:「没啦,我是怕你们以为我对你们不信任。」经理说:「哪会啊?钱是你寄放在我们这里的,看看在不在是你的权利啊!」于是经理叫人把三百五十万元现钞拿进小办公室让阿婆看,根据经理之后打电话跟老大的描述是:阿婆摸了又摸,还问他们说:「这确定是我的哦?啊!你们怎么认得?」经理说他还骗她说:「我们把它放在有你名字的柜子里啊!」他说阿婆还自言自语地说:「以前要是有这些钱的话,日子也不用过得那么艰苦……,现在日子已经好过了,这些钱……,反而没用路!"话虽这么说,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阿婆还是会独自走进银行,找个行员小声地说:「歹势,我来那个那个……」其实,阿婆不用说,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来做什么。

寂寞——

阿照跟她的爸爸一点都不亲,就连「爸爸」似乎也没叫过几次。

这个爸爸其实是她的继父。妈妈在她四岁的时候离了婚,把阿照托给外婆照顾,自己跑去北部谋生。阿照国小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带了一个男人来,说是她的新爸爸;不过,她不记得那时候是否叫过他,记得的反而是那男人给了她一个红包,以及她从此改了姓。改姓的事被同学问到气、问到烦,所以这个爸爸对她来说不仅陌生,甚至从来都没好感。

一直到国中三年级,阿照才被妈妈从外婆家带到北部「团圆」,而且听说这还是那男人的建议,说以後如果要考上好大学,她应该到北部来读高中。那时候妈妈和那男人生的弟弟都已经上小学了。

男人不久之後从军队退了下来,在工厂当警卫,有时日班有时夜班,妈妈则在同一家工厂帮员工办伙食,早出晚归,一家人始终没交集,各过各的。

不久之後,阿照考上台北的高中,租房子自己住,即便假日也很少回去,寒暑假也先往外婆家跑,通常都要快开学了才勉强回去住几天,顺便拿生活费和注册钱。

外婆在阿照大三那年过世,不过,之後的寒暑假,阿照也同样很少回家。她给自己的理由是要打工、读书、谈恋爱,其实自己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对那个家根本一点感情也没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儿子太不成材还是怎样,那男人对待两个孩子有很明显的差别待遇,比如跟儿子讲话总是粗声粗气,对阿照则和颜悦色,过年给的红包永远阿照的比较厚,儿子只要稍微嘟囔一声,他就会大声说:「你平常拿的、偷的难道还不够多?」阿照大学毕业申请到美国学校的那年他从工厂退休,妈妈原本希望阿照先上班赚到钱才出国,没想到他反而鼓励她说念书就要趁年轻、一鼓作气,说他的退休金可以拿去用,「不然最後说不定被那个王八蛋找各种理由拿去败光光!」他说:「女儿哪天拿到美国学位,至少我脸上也有光。」阿照记得那天她跟他说:「爸爸……谢谢!」不过,才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可耻,因为在这之前她不记得是否曾经这麽叫过他。

美国回来後,阿照在外商公司做事。弟弟在她出国的那几年好像出了什麽事,偷渡到大陆之後音讯全无,连几年前妈妈胰脏癌过世都没回来。孤孤单单的爸爸也没给阿照增加什麽负担,他把房子卖了,钱交给阿照帮他管理,自己住到老人公寓去。

阿照也一直单身,所以之後几年的假日,他们见面、聊天的次数和时间反而比以前多很多。有一天阿照去看他,他不在,阿照出了大门才看到他坐计程车回来,说是去参加一个军中朋友的葬礼;阿照陪他走回房间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着,最後才跟阿照说可不可以帮他买一个简单的相机?说他想帮几个朋友拍照,理由是:「今天老宋那张遗照真不像样!」後来阿照帮他买了,之後也忘了问他到底用了没,或者拍了什麽?

去年冬天他过世了。阿照去整理他的遗物,东西不多,其中有一个大纸盒,阿照发现里头装着的是一大叠放大的照片和她买的那部照相机;相机还很新,也许用的次数不多,更也许是他保护得好,因为不仅原装的纸盒都还在,里头还塞满乾燥剂并且罩上一个塑胶套。

至於那些照片拍的应该都是他的朋友,都老了,背景有山边果园,有门口,有小巷,也有布满鹅卵石的东部海边,不过每个人还都挺合作,都朝着镜头笑,就连一个躺在病床上插着鼻胃管的老伯伯也一样,甚至还伸出长满老人斑的手臂用弯曲的手指勉强比了一个YA。

阿照一边看一边想像着他为了拍这些照片所有可能经历过的孤单的旅程……想像他独自坐在火车或公路车上的身影、他在崎岖的山路上踯躅的样子、他和他们可能吃过的东西、喝过的酒、讲过的话以及……最後告别时可能的心情。

当最後一张照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阿照先是惊愕,接着便是无法抑制的号啕大哭。照片应该是用自动模式拍的,他把妈妈、弟弟、还有阿照留在家里的照片,都拿去翻照、放大、加框,然後全部摆在一张桌子上,而他就坐後面用手环抱着那三个相框朝着镜头笑。

照片下边就像早年那些老照片的形式一般印上了一行字,写着:「魏家阖府团圆,民国九十八年秋。」阿照说,那时候她才了解那个男人那麽深沉而无言的寂寞。

笑容——

後来那群人都老了、病了。

三、四十年的矿工生涯之後,他们陆续得了矽肺症,咳嗽、哮喘,长期激烈劳动锻链出来的筋肉慢慢萎缩,脸颊凹陷、肤色灰白、两眼无神,终日内衣、睡裤一件,窝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鼻孔塞着氧气管,动也不动,呼吸艰难之下连话都懒得讲。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偶尔会拖着小氧气瓶,以有如电影慢动作一般的脚步逐一走出家门,在巷尾的电线杆下聚集。儿孙们会习惯地帮他们张罗矮凳、矮桌,并且架起一支大阳伞,然後他们就在伞下沉默地玩着四色牌,旁观的人会依照阳光的角度调整阳伞,当阳伞和地面呈九十度直立的状态时,他们会回家吃午饭,之後再度继续,直到阳光消失。

抽菸是他们一辈子的嗜好,身体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更没人觉得有戒掉的必要,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有默契地一起关掉氧气,各自点起菸,有一口没一口地抽。

往昔经常被他们粗声粗气地叫唤、咒骂的太太们彷佛终於等到可以报复的时机,每次只要看他们掏出香菸时就会大声吼着在巷子里玩耍的孙子,说:「离卡远一点啊,你阿公存心要死,你们可不要跟着去!」或者故意闲闲地说:「抽吧,抽吧,抽死总好过死了没得抽。」他们始终沉默,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根本连回嘴的意识和动机都没有。

他们最後一次展现昔日的骂劲是有一天警察冲进巷子,说他们是「公开聚赌」,硬要带去分局拘留;听说他们把氧气管一拔,彷佛要把压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怒气全部宣泄出来似的,台式、日式的咒骂接连不断,然後说:「大尾的你不抓,抓这几个加起来将近三百岁,赌资总共才两百八十元的人是要回去干你娘?」没想到後来太太们提起这件事时,却都带着些许的哀怜,她们说:「可怜哦,才刚骂完,一个个都忙着抓起氧气用力吸,一个个都喘得像条狗。」那年冬天,他们都陆续住进医院,加护病房和普通病房来去替换,可是没人有可以期待的出院时间。

有一天一个三十来岁的儿子去医院看父亲,两人无语,後来他问父亲说:「有没有想什麽?」父亲说:「可以现吃现死、现超生的东西!」儿子想了一下,在父亲的耳边说了什麽,父亲竟然嘴角微微上扬,慢慢起身拉掉氧气管,然後朝其他人说:「不要躺了,我儿子要带我们去楼顶晒太阳!」然後有点顽皮地跟他们做了一个手势。

父亲领头,後面跟了六、七个人,他殿後照顾,走一步、停一步。

那天的阳光灿烂、温暖,天空和远处的海都蓝得发亮。

儿子掏出香菸,为他们一一点上。

儿子感觉像犯罪,但当看到他们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逐渐出现和躺在病床的时候截然不同的神情时,他似乎已经不管那麽多了。

年轻的护士捧着药盘忽然出现在楼梯口,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人。

儿子用英文跟她说:「就让他们快乐一下吧,忘记你所看到的。」儿子无法忘记的是他看到父亲赶紧把香菸捏熄,手往背後藏,而脸上却出现久违的笑容,那笑容就跟当年自己好奇偷抽菸,却被父亲当场活逮的时候一样。

刹那间,儿子觉得自己和父亲竟然如此亲近,彷如曾经一体。

後来,这些人就在医院里一个接一个离开,没有人再回来。

抓住一个春天——

闹钟哇啦哇啦地响了,我彷佛从另一个美好而舒适的世界里云游归来,可是眼皮就是睁不开。

「小弟,起来啦,还睡!」大哥在邻床用那种自称很sexy的声音吼开。

「起来个屁,礼拜天!」我翻个身,「上帝创造世界第七天也要休息!」「你个头,等下妈来你不起来事小,我挨骂事可大了!」真的,哥们总不能互相残杀,说起来老哥也怪可怜的,自从妈不知从那里学来的那套自认极端有效的「最新教育法」之後,老哥就变成了「代」罪羔羊,没事被杀着玩的鸡:口口声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其实我早知道妈骂他的真正目标是我,只是为了配合妈「故意」以为我不知道,然後让我「自己去想」的程序而装傻罢了。那种所谓的「间接」教育真比「直接」教育来得「直接」多了。子女教育法应该由我们这些子女自己来编。

「甭坐在那儿装死,对了,告诉你一个快速苏醒法,我从读者文摘里头看到的,很有效!」「得了,我累的半死,如果还有那种闲功夫,我不会多睡一会儿。」「怎麽,睡了五、六小时还不够?人家爱迪生老兄一天才睡三四小时哪,昨天漏电啦?」「去你的,大学生讲话老是不乾不净的!」我赶紧掀开棉被,跳下床来,因为老妈的拖鞋声已由厨房到了餐厅了。哇:「春寒料峭」,真的,还是相当冷的。穿裤子,老哥在一旁笑。妈开始上楼梯,穿上衣,妈到门口。

「妈!我起来了!」我大吼一声,老哥又笑。

「吃早饭了。」妈满意地说,拖鞋声远去,解除警报。

「哎,薄命的高三学生。」老哥说。看他舒舒服服地伸懒腰,冷眼旁观,真羡慕。

「当老幺最倒楣,」我说。穿上毛衣。妈亲手织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下楼让老妈高兴一下。

「少来,全家让你一个,嘘寒问暖,做错事有人代你挨骂,还不知足!」「老哥,你不晓得,我一天到晚演三娘教子给你们看,可是总没机会看另一个小子演『高三下学期』!」「小弟,你以为我们很喜欢看吗?其实说,老哥是乱心疼的!」「你少肉麻当有趣!」「小弟,我是说真的,全家只有我了解你!」「谢啦,乾杯!」我端起空的咖啡杯子。「他每天早上都要喝xx咖啡……」「你电视看多了!」老哥坐起来点烟。

「发誓,」我举起右手:「我那有时间看?」「快下去,等一会女高音复起,我看你又要头破血流了!」「哎,让我『薰』一口怎麽样?」看他抽烟真蛮有意思的样子。

「少来,等考上大学以後再说!」「老哥,问你一句话!」我说。

「说吧,小子。」老哥弹了弹烟灰,动作蛮性格的。

「是不是考上大学以後什麽事都可以干!」「对,不对,」老哥说:「会枪毙的事情不能干!」大学生讲话永远像演戏。

「妈,小弟赖床!」二姊在门口叫。她是唯恐天下不乱之类的,天下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我把门打开,做了一个很性格的微笑。

「赖你个头,」我说:「你能不能留一个面子给我?」「你这种人是不骂不成器!」二姊说。她始终是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很「成器」的人。不过这也难怪,从小念的都是「一流」学校,没有补习就考上第一志愿。想到这里,我觉得我们家里的人彷佛都不太对劲,当然包括她。比如说别人家是「严父慈母」,我家是「严母慈父」,而大姊,二姊这种女流之辈却一个念化工,一个电机系;而宝贝老哥嘛,堂堂七尺之躯偏去念那种娘娘腔的教育系。要命!麻子常说我们家里的人都有神经病,我想有一点道理。

「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还不快去刷牙,什麽事都要人家叫,自己也不想想几岁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二姊说。

我把浴室的门关起来。女孩子的嘴是钢打的,男孩子的嘴是马桶做的──这是我们物理老师说的,真的,很有道理,一个是永远说不累,一个是又臭又脏。

「老姊,」我把门打开,一边挤牙膏,利用时间,忙里偷闲。

「干嘛!」二姊正在梳头,理工的,很有数学概念,六七,六八,六九……要梳一百下呢。

「不是我捧你,真的。」我说。

「怎麽,有什麽好话是吗?」七一,七二,七三……「你今天穿的够骚的,」我说:「是不是挨『拔』去了?」顺手把门锁上,唱歌,大声地唱:「怒发冲冠凭栏处……」,外头鬼哭神号,山崩地裂,我对镜子做个鬼脸,妈的,胡子又长了,唉,老了。

大阳照到了餐厅的窗子,天蓝得发亮,所谓碧空如洗是也。妈把落地窗呼啦呼啦地,全部推开,窗台上那几盆花正在妈的利爪下受罪,妈的动作就像小时候替我洗头一样,连撕带抓的。

「嘿,要开花了哪,老头子,要开花了哪!」妈大叫大嚷的。

「怎麽,自摸啦?」爸正徜徉在社论里头,只有像老爸那种怪人才看社论。

「菊花,要开了哪!」妈把整盆花从窗台上搬进来。

「看到了!」爸说着把手一挥,妈又抱出去。其实妈晓得,我也晓得,爸连瞧都没瞧一眼。

「爸!」我说。

「嗯!」

「你乱没灵性的!」

「什麽?」爸把【报纸】一丢,握着拳头跳过来:「你敢批评我?」爸虽然老了,胖了,可是动作倒还是很灵巧,大概是当兵当久了的关系,你想想,从二等兵干到上校退伍要多久?二十多年哪!

「不敢,爸,」我缩着脖子喝牛奶,爸喜欢抓脖子,五爪神功。

「老幺,我看你吃到什麽时候,」妈在阳台上说,唯恐天下不知的样子。「现在几点啦,补习来得及吗?哎,自己也要想想,那麽大的一个人了,总不要妈一天到晚惦记着,妈会累!」「老幺,」爸低声说:「快吃,快上课去!」二姊下来,老哥也下来,个个神采飞扬,星期天,约会天,对大学生来说。

「爸早,妈早!」二姊。

「妈早,爸早!」大哥,奉承派的。

「还早哪?」妈头也不回地说。

「好棒的天气!」二姊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得体,得体,」爸说:「老幺,下面呢?」「夜来麻将声,不知谁赢了!」我说,良机不再,没有幽默感的人只不过是个行屍走肉而已。

「老幺!」妈大吼一声。

「叛逆,叛逆呀!」二姊说。

老哥在桌下踢我一脚,爸摇摇头「六宫粉黛无颜色」地笑了一笑。神经病家庭,真的,男人女性化,女人男性化,甚至菊花也在春天开。

讲义、课本、笔记、红笔、蓝笔、车票、眼镜,都有了,钱,没有。

「老幺,八点了!」高八度的花腔女高音。

「来了!」我说。妈的弱点是不论她多生气,多急,只要答她一声,代表你在听她的话,她就会心满意足自动熄火。

这是爸二、三十年来的临床经验,不过真的很灵,屡试不爽。

「中午回不回来吃饭,你们。」妈说。

「不回来!」三个都说。

「老幺要回来!」妈瞪着我。

「得了,那麽远浪费时间,在外面吃饭好了,找个同学聊聊也好,学学人家念书的态度!」爸说。这就是常使我感激得痛哭流涕的父亲。生我母亲,知我者父亲。

「你不怕他去找个女学同联络感情?爸!」二姊满嘴圈牛奶渍,可是就不放弃说话的机会。

「老二,你不要讲话好吗?」老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皱着眉说,好老哥。

「有钱吗?」爸一边说一边掏口袋,意思是:孩子,我一定给你,不论你有没有。

「没有!」

「拿去,不要乱花!」爸快速扔过来,我赶忙接住。

「拿多少?」妈说。

「五十块吧!」爸说,善良的爸,两百元哪!

「妈,我走了!」我打开门:「老哥,Have a good time!」「谢啦!」「二姊!」

「干嘛!什麽遗言?」

「你的腿越来越粗了,少吃一点!」我说。关上门,二姊她一定火山爆发可是不会影响到我,因为爸严格规定过,兄弟姊妹吵架只能在屋内,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也!楼梯口是非军事区。

我数着楼梯下来,越想越不甘心,这就是高三学生的beautiful Sunday的早晨,鬼喔!

楼梯下也有人在推【脚踏车】,二楼的三千金,高三的可怜虫。

「嗨!」我说,太熟了,否则我真不会去和女孩子打招呼,非不为也,不敢也。

「嗨!」她抬头看看我;眼圈发黑,八成又是一个爱迪生。「上课去?」「对,」我说:「上课去?」「对!」

老套。同一个补习班上了个把学期了还问。

天气真棒透了。安全岛上那些树刚长出芽来,嫩绿的一遍,看起来真令人与旧想飞,何况身旁边还有女孩子并辔而行,我真的以为在演文艺片。

「哇,吹面不寒杨柳风!」她说。又是一个颇有「文学」素养的。

「真的很舒服!」

「喂!你早上都起不来是不是?」她笑着问。

「没有哇,谁说的!」

「那怎麽每天早上都听到你妈在那儿嘀嘀咕咕的!」她说,我注意到她握车把的手,可怜,骨瘦如柴哪!

「女人嘛,总是罗嗦!」我说。

「少恶!」她说:「其实我有时候也累的起不来!」「用功过度嘛!」我说。仁爱路四段,最美的路,而且有一个坦白的女孩子在招供,哇,美丽的星期天。

「其实说,我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偏着头说:「你呢?」「甭提,」我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念得好多好多了,可是就不知道别人念的怎麽样,想来想去很骇怕!」「我也是。」她说:「对了,你家不是全上大学了吗?你怕什麽!自备家教。」「算了。」红灯,停车。「老姊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老哥社会组的,数学比我还破,二姊嘛,自己有自己的节目,只要不扯我後腿就行了!」「电机系那个?」她问。

「是啊,没事干专找我麻烦,还会教我!」「我好多同学也这样,哥哥姊姊去别人那儿当家教,而自己在家……!」「是啊,我有时真搞不懂!」我说。

一些国中的小毛头穿得花花绿绿的又笑又叫地走过,郊游去的样子,旅行袋露出烤肉的铁丝网。

「我很羡慕他们!」她说。

「算了,三四年後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绿灯。等她起步赶上来。

「嘿,你有没有想过,考不上怎麽办?」她说。

「当然想过,男孩要当兵哪!」我说:「女孩子倒没关系!」「不对,」她摇摇头,皱着眉著:「我大姐考了一年没上就不考了,结果找不到工作,一天到晚呆在家? ……的,我真骇怕我也会这样,你知道,高中非学历哪!」「结婚去嘛!」我笑着说:「长期饭票!」「德性!」「真的,」我说:「男孩子才糟,当两三年兵一下来,什麽都忘了,再念也不容易了!」「那不要去嘛!」她满脸真诚地说。

「你开什麽玩笑,当兵又不是看电影!」「可是好多人没去当兵哪!」「身体有病吧!」

「那你不会去弄个病。」她说。女人不足以论大事。

「少来!」

「其实,我有时也想过,就是念大学也是一样,还不是念一堆书,念一念,又要干什麽?」「我也想过,可是我老哥叫我不要想那麽多,走一步算一步,千千万万的高中生在准备考大学,我们也是高中生,我们也要去考!」「我们都是高级盲从!」「早哪,高级,」我说:「我们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喂,你知不知道那些念大学,就如你哥哥姊姊,他们想的下一步是什麽?」「多哪,」我说:「比如说,今天礼拜天,他们想说,今天和谁约会去啦,到何方逍遥去?」「少恶!」她笑着说。

补习班门口永远像废车厂,十飞三飞,新的旧的搞得满走廊。

一堆宝又在楼下排排坐,男孩子藉口多,等同学,天知道,到底是看女孩子。不过我很喜欢看到他们,这是真的,和他们讲话比和……扯要爽多了。而且大家有默契,比如说他们明明看到我和女孩子一道来,想起哄,可是就不会当着女孩子的面,修养够好的,一等她像病猫一样爬上楼去,才开始口不留德地你一句我一句。

「妈呀,我们真要自杀了,」「不错,秀外慧中有气质!」「介绍介绍吗!」「你妈个头,天天喊累,原来泡妞儿去了,怎样,上不上道?」「停!」我说:「诸位老兄不要误会。」「少来,男子汉敢做敢当!」「妈的,只不过同路而已,她住在我家楼下,碰巧一道来而已,不要想入非非好不好!」我说。

「对呀,这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省得问地址嘛!」「对,联络方便!」「鬼喔,老夫家教严格,连机会也没有。」「相信你!」班头说,我很佩服他,适可而止:「考上大学以後再说。」「嗯,这才是人话!」我取下书包说:「今天什麽课?」「英英数数化化物物!」「内容丰富,」我说:「上去吧!」「Good morning ladies and gentlemen !」英文老师说,全班哗然,我笑着摸摸下巴,胡子又忘了刮,扎手。

英文课大家喜欢,不是喜欢英文,而是喜欢老师,诙谐,可是有深度,上他的课一点不累,这是补习班老师的特长。

「今天真是好天气,郊游的天气!」「对!对!」一堆病猫精神都来了。

「看哪,阳明春晓,樱花怒放,鹭鸶潭春水初暖,坪林正洋溢着青春的欢笑,而三月阳春,和风煦日,大地一片蓬勃,」他比手画脚,出口成章,散文一篇,佩服!麻子拍拍我腿咧着嘴笑:「要得!」「而诸位却委身屈就於课堂之中,弃美好世界於不顾,呆在那儿看老师唱独角戏,说来实在可怜,令人不由得一掬同情之泪!」「是嘛,是嘛!」全班再度掀起高潮,甚至有人鼓掌。

「可是,诸位要猛回头地想想看,」他停了一下,走起台步,忽然转身抑扬顿挫地说:「春天到了,联考还会远吗!」全体病猫哇的一声,再度回到现实,麻子说:「这家伙真会滥用名言……」「诸位,你们都一流学府的一流学生,都有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功夫!」他说,一本正经地,我不得不正襟危坐起来:「而你们也都知道,台大傅园的杜鹃比阳明山的还要鲜艳,还要漂亮,明年春天,当各位拥着美丽可爱的女朋友,在台大校园欣赏满园春色之际,你们会深深觉得,虽然损失了一个春天,却得到了永恒的春天!」病猫再度精神振奋,叫好连天。麻子说:「他一定念过群众心理学,干议员一定很棒!」「报告!」有人举手。

「什麽事?」

「请问老师,清华大学有没有杜鹃花?」一个傻头正经地问。

「我不太清楚,有什麽意见吗?」老师莫名其妙地反问他。

「没有啦,我第一志愿想填写清大,可是怕损失一个春天之後,还要损失了永恒的春天!」傻头说完一本正经地坐下,整个课堂如原子弹爆炸,天翻地覆,敲桌子,拍手吹口哨,趁机发泄。

「我乱佩服这种语不惊人誓不休的烈士!」麻子说,我也同意,不过我真搞不懂那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

「Ok, now,言归正传,翻开讲义第五四页,副词与形容词……」老师笑脸尽失。

麻子跟我做个鬼脸说:「喜剧演完了,现在悲剧上台。」中午,一堆人又聚在一块,休息一小时哪,不长不短的,而且又昏昏沉沉地扯不出一点名堂来。

「跷课怎麽样?」麻子忽然说。平地一声雷,精神全来了。

「生平没干过那种事!」班头连头都不抬。

「半天又有什麽关系,魁汉,你呢?」「无可无不可,」魁汉也无精打采的。

「你妈的怎麽嘛?」

「下午什麽课?」

「化化物物!」

「我没意见!」我说。真的,物理化学还有一点心得。

「到那儿去?」班头抬起头说。

「想想看。」

「阳明山,去抓住最後一个春天!」魁汉说。

「妈的要死啦!」

「老师说的嘛!」

「也可以,散散心,储备明天的干劲。」我说。这种天气,真的要命,好得真想出去跑跑。

「班头,如何?」

「也罢,舍命陪君子!」他懒洋洋地站起来。

「够义气!」

我不知怎地想到了楼下的三千金,想到那副可怜的样子,似乎也该去走走。

「我去找那个女孩子一起去!」我其实是心直口快,半点念头也没有。

「过分!」班头说:「干嘛!约会去?得了,得了!」「不是,」我说:「我看她也是需要去散散心那一类的可怜虫。」「班头,你开通一点好不好,你高三,人家也高三,你紧张人家也紧张哪,散散心,聊聊天又没什麽大不了的事。」麻子说。

「对嘛!班头,你自己心存不正,带有色眼镜,就和训导主任一样没见识!」「去吧,去吧,要死大家一起死!」班头说。

「小于快去,」麻子似乎血压升高,攀肩搭背地说:「为了不使她太劳累的关系,有办法叫她多找个几个!」「麻子,你真心存不正了!」我说。

「唉,难得好天气!」麻子说。

那可怜的病猫正趴在栏杆晒太阳,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嗨!」我说。

「干嘛?」

「敢不敢跷课?」

「干嘛?」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你早上不是说『吹面不寒杨柳风』吗?要不要去享受享受?」我说。

「神经,难怪你妈要骂你!」

「我跟你讲真的,去山上跑一跑舒服一点,埋在这儿真会死掉,何况你我都是乖孩子,又不是像别人一天到晚乱跑的。」「少恶,」她说。迷汤之下信心动摇。「可是下午有课!」「什麽课?」「地地历历!」

「那有什麽好上的,自己念还不是一样,老师又不会重写历史,身体要紧,花半天功夫换几天精神,划算啦,自己身体要自己照顾!」「去那个山?」她说。看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叫做垂死前的挣扎。

「阳明山,地灵人杰。」

「什麽时候走?」她说。回过头开步走。

「现在,快去整理一下,门口见,对啦,多找几只病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说。

「好吧!」她急忙进教室去。

「如何?」楼梯口大夥紧兮兮地如临大敌。

「成了!」我说。

「哟呵!」魁汉沉不住气地叫了出来:「看吧,同病相怜!」「你们上道一点好吧!」班头说:「大家不要不乾不净,扯进感情纠纷,我告诉你们,纯散心,非郊游,别忘了高三下哪,考大学要紧。」「班头」麻子欲哭无泪地说:「你别自以为是保罗纽曼好不好,一个下午就会扯上感情纠纷,我看你自己要上道一点!」「是嘛!是嘛!」魁汉说。

「是你个头!」班头老羞成怒推他一把,大夥儿呼啸下楼,别了补习班,别了课本,哈哈,春天。

「春天不是读书天!」魁汉拉着车子如泣如诉地说。

我在想要是校长看到这一群叛逆不知道会不会晕倒。九个傻头,五女四男,离联考仅有一百多天,嬉皮笑脸游山玩水。

阳明山顶游人汹涌,为了表示清白起见,九个人前後相距将近十八公尺。

「好风景!」魁汉呆头呆脑的说。

「看那些花衣服,那些笑容就值回票价了。」麻子说:「真是春城无处不飞花!」「补习班就没有!」班头说。

「对,高三教室也没有!」

「高三学生都是殡仪馆那堆!」

「你妈,吉利一点好吗?」

「对,你应该说高三学生都是大学预科,台大先修班!」「乌托邦!」班头说:「一群不知死活的人的心理自卫!」「快乐一点嘛!」麻子说:「既来之,则乐之。」红花绿树,空气清醇,吸一口气就像喝一百杯咖啡,吃一千粒克补,全身细胞都活过来,太舒服了。

「嘿,你们不要走那麽快好吗?」三千金在後头呻吟。

「该死,我们,」魁汉说:「後面还有人哪!」找一个地方休息休息。

「到辛亥光复楼去如何!」班头说:「喝咖啡去!」「咖啡?妈的,我打死你!」麻子代我发难。

「拒绝进入屋内,」一个女孩说,眼镜够水准,脸色苍白,高三的,一看即知:「我好久没好好晒一晒了!」「不要晒,晒红了,回去包被逮!」三千金说。

「才不哪,我妈知道我到外面去走过,她一定很高兴!」她说。

「好妈妈!」四个男孩异口同声,默契够棒的。

「我看我要认你妈妈当乾妈了!」魁汉说。

大家都开怀大笑,笑得路上那些人都回过头来,我真的羡慕那些人,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可是他们就没有联考的威胁。大学,大学。

「嘿,你说,如果我们和她们一样没有联考威胁,多棒!」另一个女孩说:「自由自在的!」「可是他们却羡慕我们还能念书,还能钱来伸手,饭来张口。」「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对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念大学与没念大学有什麽不同?」「有啊,起码念完大学想看什麽抓起来即可看得懂!」「那倒不一定,你的意思是外文的书?」「对呀!」「那如果念国文系,或者其他外文少的呢?」「起码可以具备了更深入地去探讨某种学问的能力!」「那不同又在何方?赚钱的人专讲究赚钱,我们说他们没灵性,没有精神生活,可是我念丁组,如果考上商学院那还不是讲究赚钱,那有何不同?」「对,更何况书念多也不一定赚更多钱,」魁汉说:「人家王永庆不一定要念大学,可是他公司有多少大学毕业的,甚至硕士博士!」「话不能这样讲,」班头说:「念大学的目的无论如何争辩也辩不出个名堂来,因为我觉得世界上矛盾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有人说学历无用,要实力,又有人鼓励我们说要向王云五先生一样自学苦读,可是每年就有几万人往大学的门冲,所以我的观念是既然念了书就好好念,能考上没什麽,不考上也没什麽,反正粥少僧多,只要人能在自己喜欢的工作上发挥,那念大学与不念大学有什麽两样,一个在围墙里念,一个在围墙外念而已!」「班头,那你的意思是你是烈士派的,能上则去,不上则弃?」「可以这麽说,」班头躺下来:「我志愿只填自己喜欢的,父母无法干涉,因为叫我去念我不喜欢的东西,那不如不念,用那四年可以搞一些经验和乐趣出来!」「我倒没想那麽多!」三千金说。

「我也是,」我说:「真的,我还搞不懂,不过如果搞懂了,万一走火入魔连书都不去碰一下那不是死了,因为我知道我家人啦,亲戚啦,老师啦,一定不喜欢我在围墙外边念,没面子,就是念得比别人多也没人晓得,因为连文凭都没有!」「同感!」「可怜,你们」麻子说:「死都不知道为什麽死。」「停!」班头说:「不谈这些东西,好好休息,难得浮生半日闲,晒晒太阳也好,魁汉,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是,哲学家。」大家都沉默了,九个人九个躯体九个理想一个目标,有意思。

「嘿!我想到了,」麻子说:「考大学就像我们打篮球,赢了的赢了,输了的输了,等洗好澡穿好衣服,大家都一样,不一样的只是赢了的人会记得他们赢了一场,输了的人也记得他们输了一场,但是下一场就不知道谁输谁赢了!」「那你所指的『下一场』是那一方面的。」那个苍白的四眼女孩说。「停!」班头说:「我们没资格谈这些啦,让大人去谈吧,大家晒晒太阳,就把他当作我们现在是球赛前的热身运动,搞不好等下比赛取消,连输赢都分不出哪!」「对,不谈这个!」「可怜,我妈只知道我不念书会死,可是就不知道我没光合作用也会死!」魁汉说着,女孩子都笑起来。

「去去,你以为你是什麽?仙人掌?」「非也,我好像是大海中浮萍一片……」魁汉唱着。

花钟指向三点,阳明山的太阳真好,真想待着不走了,没有课本,没有教室,补习班,只有蓝色的天和一群脸上满是笑容的人。

「喂,你二姊」三千金拍拍我指着前面。

「小子,真的,你妈的死定了!」麻子幸灾乐祸地说。

二姊一眼便瞧着我了,大概是为了家丑不可外扬的关系,把她身边那个穿得很土的可怜虫塞到一边,半走半跑地过来,脸上的表情真比死了儿子的寡妇还难看,我这下子真的死定了。

「老幺,你来!」她站在前方不可一世的样子。

「干嘛?」我硬着头皮过去。

「你还好意思问我干嘛,你补习补到这儿来啦!」她从我右肩望了望後头说:「还带女孩子,你找死呀!」「老姊,你别紧张好不好,我们只是来散散心罢了!」「你要联考了知不知道?」「废话,就是为了联考,拚的快要死了,所以才偷来半天到这儿换换气,晒晒太阳光合作用罢了!」「你还嘻皮笑脸的,我看那有大学丢在地上让你捡!」二姊说。

「考大学并不是拚老命呀,大学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二姊,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好,回去我看你还会不会吟诗作对!」二姊说,转身走了。

「二姊!」我叫着。

「干嘛?忏悔啊?」她乐乎乎的样子。

「你男朋友真土!」我不知从……。

「你真的不见棺材不掉泪!」

去吧你可以享受春天,我也可以。

「你二姊说什麽?」麻子问。

「她说散散心是应该的,真正的健康是身心两方面的平衡。」「难怪她考上电机系。」三千金说:「三民主义好熟!」黄昏的归程,车子踩起来有劲多了。

「喂,我真的舒服多了,也有精神多了!」三千金满脸通红。

「我也是。」……,老妈大概己经灌足了枇杷膏准备发挥,老爸一定失望的躺在沙发上喘气。不过话说回来也相当值得的,过滤过的神经轻松的很,虽死无憾。

「喂,你第一志愿填什麽?」她偏过头问。

「还没决定,」我说:「八成随波逐流!」「从小学开始不是就写作文说我将来要做个什麽家什麽家吗?」「对呀,我要做个幻想家!」我说。

「说正经的」她说。

「不晓得,说正经的,」我回过头说:「你呢?」「外文系。」「这又是什麽家?」

「回家!」

她把车子踩的飞快,黄昏倒又凉起来了,「又是乍暖还寒时」。真太诗情画意了。

我慢慢地锁车子,爬楼梯,拖延时间,准备长期抗战。

「喂,你累了是不是?」三千金说。

「没有啊!」

「我晚上还要赶一堆讲义呢!」她说:「你晚上用什麽提神。」「咖啡,有时吃克补,不过後者是我妈的主意,你呢?」「茶,浓茶加柠檬,」她说:「我姊姊的主意。」「你知不知道放榜以後,如果万一不幸考上了,我第一件事情要干什麽?」「我不晓得,不过我第一件事情一定把教科书、参考书全部烧掉!」她一本正经地说,咬牙切齿地。

「哟,咱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来,握手!」「少恶!」她打开门,只开了一小缝,手往後挥了几下一闪即逝。

我提着书包上楼,装出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回来啦!」妈说:「累了吧,快洗澡去!」好家伙,「累了吧」这可是连讽带刺的「教育法」之一,大概磨好刀,准备痛宰了,不过看她的脸并没一点愠色。妈不是好演员,她装不出来的。

「妈,二姊回来了吗?」试探军情。

「哟,什麽时候也学着关心起别人来啦,早回来了,」她说:「快洗澡去吧,今天天气好,暖洋洋的。」我实在搞不懂,管他的,上楼再讲。

「老幺,晚上想吃什麽菜?」妈在下面说。

「红烧克补,清炖咖啡!」

「老幺!」妈大声地说:「你怎麽啦!」「青菜!妈。」「你什麽时候能长大!」妈嘀嘀咕咕的。

我实在想不通,西线无战事,安全上一垒。

「老幺!」二姊站在那儿,重新换了衣服,一身鹅黄,蛮有青春气息的,念大学的人真舒服,有朝气。

「干嘛,定坐看戏?免费招待!」我说着把书包丢进房?……?……。

「老幺,听说你今天跷课!」

「对!」

「蛮有勇气的嘛!」老哥说:「不愧是我弟弟!」「少来!」二姊也进来,三堂会审眼见就要开始。

「我没告诉妈!」二姊说,一大施舍。意外。

「老幺,念书是自己的事不是别人的事,」老哥说:「我知道,你很累,可是千万撑下去,不能放松。」「其实我也曾和你一样,有一段日子真受不了,」二姊说:「可是我是撑下去了。」「老么,说真的,现在跟你说你也许会怀疑,但念大学是有它一份意义和收获的。」老哥说着从书包上拍下一些草屑,也拍落了阳明山的和风煦日。

「我晓得,」我说:「其实我也想念,因为已经走了十二年漫长的路了,再走四年又何妨?今天我不过是受不了这种天气的召唤,而去散散心罢了,你们又何必那麽紧张?」「那怎麽带女孩子去!」二姊说。不上道。

「老姊,她们也和我们一样,只是散散心罢了,」我说:「二位放心,我还清醒得很哪!」「联考病!」老哥说:「原谅你!」大事化无。说来家庭还蛮温暖的,春兰秋桂常飘香。

「老幺,我男朋友如何?」二姊说。

「同班的?」

「不是,土木工程的!」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那小子不知道怎麽挑的。

「台湾的亚兰德伦!」我说。真想笑,土木工程,难怪,土里土气一点灵性也没有,不过配二姊绰绰有余。

「谢啦!」她转身出去,风度绝佳,我嘘了一口气。

「你看过她的他了?」老哥问。

「看过了!」我躺下床来。

「比起我怎麽样?」

「妈呀,差了一大截,又土又宝,」我说:「老哥不是我捧你的,你乱性格的,尤其是抽烟的时候!」「谢啦,要不要来一支品尝品尝!」老哥乐昏了,大学生还是很容易上当的。

夜凉如水,洗完澡遍体舒畅,春天是读书天。

「老哥,你说,念了大学是不是很多事情都可以干!」我问。

「废话!」老哥躺在床上说:「上大学就是长大了。」「好,大学大学我和你势不两立了!」「怎麽,破釜沉舟哪,有志气!」「不错,我捞到了一个春天,还要拥有永恒的春天。」我自言自语的说。

「啥?」

「我说,我胡子乱扎手的!」

「鬼喔!」

美丽的春天,美丽的星期天。明天不知是怎麽样的春天哪!

门外青山——

小孩离家的时候十三岁,小学刚毕业。跟村子里所有孩子一样,十三岁理所当然就是大人了。虽然毕业典礼领的是县长奖,一样,把奖品留给弟妹,第二天带着小小的包袱(里头是两套新的内衣裤,一件新的卡其短裤,是妈妈昨天晚上特地去瑞芳买的。要说是毕业成绩优异的奖赏,或者,成年的礼物,也行。)就跟着陌生的叔叔走下山坐火车到城市当学徒去了。

临走没有人送行。爸爸妈妈工作去了,爸爸六点多就进矿坑了,妈妈七点去洗煤场,家里只剩下弟弟妹妹,一个背一个,总共四个。

小孩离家前跟弟妹说的最後一句话是:字典要找一张纸包起来,不然书皮很快就会破掉,知道吗?

字典是昨天刚拿到的奖品之一,另外是一支钢笔。钢笔他带着,就别在白上衣的口袋上。

此後几年,小孩用到钢笔的机会很少,前几年每天几乎都是起早睡晚,每天像陀螺一样,被老板、老板娘、老板的妈妈、老板的小孩,以及大大小小的师傅们叫来叫去、骂来骂去、打来打去……,当然,还有必须要做的工作,以及,自己还要偷空学习如何操控工作机器。

三年多之後,他升了师傅。才十七岁,却已经是家里真正的家长,因为一家人的生活所需最大的部分花的几乎就是他的收入。

十九岁那年,他恋爱了,爱上工厂隔壁一个念北二女的女生。

第一次要写情书的时候,发现当年那支县长钢笔的墨水管早已乾涸,而且黏在一起,根本无法吸水。他买了原子笔,用两个晚上打草稿,然後把信拿给女生。女生竟然回信了,说愿意和他交朋友,并且赞美他的字好看,信也写得好。女生不知道他曾经得过好多次作文比赛以及书法比赛第一名,当然不知道小学毕业时,他拿的是县长奖。

但,也就是那一年,他的右手被冲床轧到,整个手掌只剩下一根大拇指。当天冲床撞击以及剧痛的惨叫汇集而成的巨响彷佛也成了他奋发飞扬的生命的紧急煞车声,之後,彷佛一切都停顿了。学了六年的技术,停了。从五十块开始一直升到一千五百块的薪水,停了。写了十七封的情书,停了。

出院之後,他回山上老家休养。带回来一个小小的旅行袋,以及一床棉被。

旅行袋里装的是内衣裤以及几套外出服,以及十几封女孩给他的信。

什麽都停了。似乎连时间也停了。

他每天重复看着女孩给他的信。妹妹问说,怎不再写信给人家呢?他说:我会再写啊,但,总要等到我学会怎麽用左手写字,而且,写得跟用右手一样好看的时候……。

女孩也许等不到他的信,或是其他原因,有一天竟然坐火车然後又走了将近两小时的山路来找他。女孩细致、美好的模样让村子里的妈妈们惊讶到几乎反而成了客人,除了傻笑之外不知如何应对。

厨房里,妈妈煮着冬粉鸭蛋汤要请女孩吃,孩子帮妈妈往灶里添煤,妈妈忽然一掩脸闷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跟孩子说:人家是好命的人,咱不要害人家。

孩子说:我知道。

那天黄昏之前,孩子陪女孩下山去搭火车,从此,就没再回来了。

曾经在山路上遇到他们的人说,两个人走得很慢,好像很舍不得把路一下就走完的样子。

女孩回家了。男孩四天後才被人家找到,他在离山路稍远的杂木林里用树藤结束自己十九年的生命。

※※※※※

这应该算是一个故事大纲吧。当兵的时候,一个同梯的跟我说的真实故事。那时候也许年轻、乾净,不管是刚听的时候,或者後来回想,眼泪总是忍不住就流了出来。

那时很想把它写成一篇小说,没什麽伟大的命题,只是对那样和自己有着近乎相似的成长背景的乾净而无奈的青春的惋惜。那时候甚至连题目都定了,就叫「门外青山」。只因为一个联想的画面始终难忘:孩子回到山上老家休养的时候,孤独地坐在门口的样子。他的眼神,以及,他所看到的,……的阴影不时快速飞掠的山峦。

小说一直没写成,怎麽写也都停留在大纲的样子里。写不下去的最大原因是始终无法达到心里早已形成的那种厚度和层次。慢慢的,这个故事被自己遗忘了。只剩下一些枝枝节节的片段曾经不自觉地被我引用在电影剧本或其他文字叙述中。

一直到今年五月,在「脊髓损伤潜能发展中心」和许多「超人」面对面之後,这个故事才又清晰浮现。而一转头,三十年过去了。

逐渐老去的人,心思不再年轻、单纯、易感;甚至连笑与流泪都不再那麽自然自在,那麽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然而,类似的,停顿的生命、残缺抑或足以惋惜的青春的悲剧却始终不曾停止发生。

所以,当一个病友说,受伤之後,有五年之内,他躲在屋里不敢见人,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他根本不敢面对世界;五年之内,他想到的只是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即便想到却也无能为力。看着略带自嘲的眼神如此回忆着的他,我很想跟他说,我懂。

我很想跟他说,三十多年前,一个和我一般年纪一般背景的孩子就曾这样想过,也这样做过。也很想跟他说,你真是幸运。因为有人即时喊你一声,拉你走出窠臼,让你知道门外青山依旧。

而,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最後一眼的青山也就是最後一眼了。

你在剧痛之後带给自己也带给别人期待与希望。他,却带给别人一生无法除却的剧痛与遗憾。青山依旧,超人们,加油!

笑给天看——

生平最喜欢、最爱看可也最怕看的电影,是义大利新写实主义代表作之一的《单车失窃记》。说喜欢,好像也讲不出什麽伟大的道理,就是有感觉、有共鸣、百看不厌;说怕看,则是因为每看必哭,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自制力不增反减,看了会哭的段落还一次多过一次。

电影的背景是二次大战结束後战败国的意大利。失业的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贴海报的工作,不过必须自备脚踏车。妈妈当了棉被买了一部,没想到开始工作不久,脚踏车就被偷了。爸爸带着儿子到处找,没找到。最後,爸爸决定也偷别人的。最後的结尾是:在儿子的注视下,爸爸失手被逮、被责打、被奚落、被侮辱。

整部电影只有一个氛围——贫穷,以及求生。之所以有共鸣、有感觉,或许是电影里的某些细节,根本就是自己生命记忆的重现。比如,进当铺当棉被,却发现当铺里的棉被堆积如山。比如,爸爸找不到车子,肚子也饿了,竟然带儿子进餐馆,把身上所有钱全部花光。哦,对了,妈妈在生活最绝望的当下,竟然跟人家借钱去相命,所求的只是相命师的一句话:未来会很好!是这些细节的缘故吧?让我年轻的时候觉得意大利真像台湾,现在当然知道——只要是贫穷,都有同一个面貌,不管在哪里。不同的,或许只是面对贫穷的态度而已。面对困境、抉择、生存关键的「态度」可美、可丑;可以坚定、可以柔软;可以刚烈,却也可以逆来顺受。

记得以前看过另一部电影,纪录片,南美洲的国家,农人穷到活不下去了,组织起来去打游击。导演的角度放在这些农民身上,一个农民的领导者说:我带引大家跟上帝祈祷,请祂赐给我们面包,祂一直不给,所以,我只好带大家去要!镜头一直留在那样憨厚、纯朴却又坚定的黝黑脸上,留在握着土枪的那双厚实、龟裂、指甲缝满是泥土残留的手掌上。但,让我无法忘怀的,却是那些在农民临行前一起磨麦子做面包,好让他们路上不要挨饿的妇人。她们脸上毫无表情,边做面包边拉开衣服喂小孩吃奶,热面包出炉,还要赶走虎视眈眈的小孩,然後把面包塞进先生的怀里。而电影的最後,我们看到去军营把屍体领回来的,也是这些妇女。

电影没拍,但我们绝对可以想像:未来把那些看着面包出炉却被驱赶开的小孩养大的,也还会是这些面无表情的妇人。其实,这样例子到处都有。台湾当然也有。只是当我们阅读史料,心里不舍那些在混乱恐怖时期牺牲生命的菁英的同时,我们经常忘记是谁把他们的孩子教养成人?是谁撑起那个残缺的家庭?当然是一群妇人,只是我们通常不知道她们的名与姓。

远的不说,说近的的吧。几年前去南部拍电视节目,田里女人在施肥,问她们说先生怎麽没来?她们说:「在忙啊!」忙什麽?我问。她们一本正经地回我说:「忙着在大树脚谯政府!」去年母亲过世。她是一个记忆力超强,又善於讲故事的人。经验中,有一次才刚在树下听男人们说完村子里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在二二 八事件中如何在火车里被抓,说他如何有学问待人、如何仗义等等;回到家里,却听见妈妈在跟别人说那个男人的太太,说的却是她如何用许多碎布缝成漂亮的被子,如何要小孩改吃当时比米便宜的面粉食品,以及,如何拒绝校长要他们家小孩继续升学的劝说,理由是:「书念多了,脑袋会跟她们父亲一样,黑白想。」难怪自己有时会持平地自省:男女在面对同样的困境时,态度的差异到底在哪里?我简单的归纳是:男性想到的似乎是如何打破困境,女性则想着如何带引大家度过困境。

父亲在矿业萧条时期受伤住在医院,午後醒来,望着窗外忽然闷叫一声:「天无天理!」而同一个时候,在矿场挑石头打零工的母亲却说:「再艰苦也要笑给天看!」这是家里的例子。

最近正在写一个舞台剧本,写的是台湾阿嬷生活的点滴,想以她生命过程中经历的几个男人面对时代、文化变迁以及困境当前的态度,来对照她那种看似软弱但其实坚定,看似无为其实穿透一切,看似无言其实令人感受深刻的动人形象。

在此同时却读到先觉出版社寄来的一本书稿《佐贺的超级阿嬷》。阅读过程的心情一如第一次看到《单车失窃记》,差异只是前者轻快明亮,後者凝重深沉;前者的主角是阿嬷,後者的主角是爸爸。阿嬷以逆来顺受、乐观包容的方式面对贫穷,爸爸则选择以无力的报复面对困境。同样的时代,同样的战败国,面对同样的贫穷与生存,却有不同的态度,差异彷佛无关国籍,只在性别。

让我们一起想像,一九四六年夏天的某一天,战争结束不久,在意大利一个父亲牵着儿子的手满街找脚踏车的同时,日本佐贺有一个阿嬷正在河边捞起从上游市场流下来的菜叶,正开心地回家,她的腰间绑着一根绳子,拖着一块磁铁,一路走,一些铁钉铁片正往磁铁集中。傍晚,当意大利的爸爸不顾儿子的哀求,正在打开别人脚踏车的锁匙时,日本的阿嬷正从磁铁上取下一堆歹铜废铁,笑颜逐开。当意大利的小孩惊慌无奈地看着爸爸被众人责打、嘲弄的时候,日本的孙子去看到阿嬷得意地跟他说:晚上有野菜杂炊可以吃,是河滨免费超商送来的!

阅读最大的乐趣无非与自己的生命经验相互交换印证。读完最大的感想是:我母亲说,再艰苦也要笑给天看。佐贺的阿嬷却更犀利,她是:再艰苦,也要让老天笑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