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 一封情书的重量

情书——

那张脸孔和笑容依然如此熟悉,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他的生日即便没有写上,直到现在她也还记得清清楚楚,何况是那么特别的日子:四月一日,再怎么样要遗忘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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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美而缠绵的言语或许更容易打动你的心,但,请原谅一个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生的呆子,他想用最简单而且愚昧的书写方式来呈现心里已然无法压抑的悸动和持续的、无声的呐喊,可是却又想不出其他的合适的词句,因此只好写下这贫乏的三个字——我爱你。」这是他写给她的一百多封情书的第一封。

几十年后的现在当然看得出当时他是那么聪明地装笨,但接到信的那个当下,光最后那三个字已让她毫无防备地泪流不止,一如此刻。

此刻摆在她面前的是他的讣闻,以及那一百多封收藏多年,有些甚至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情书。

他大她两岁,一九六〇年出生的,今年不过才满五十岁,却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永远不会知道她有多少次曾经想象着某一天和他在异国黄昏的街头重逢时的情境了:夕阳下惊喜的对视、长久而无声的怀抱,之后是在微醺下彻夜平静而且毫无掩饰的长谈,有欢笑也有泪水,直到黎明。

她要跟他说长久以来的思念和遗憾,而最后他或许也会跟她说:你也许不相信,但这辈子……除了你,我不曾爱过别人!

她常用这样的想象下酒,让自己在寂寞且自觉已然苍老、爱情不再的夜里,还可以有一点生命的余温可以挡寒入梦。

为什么是异国重逢?有时候连她都会对自己所「设计」出来的想象觉得苍凉……,因为几十年来他由知名作家转变成一个经常出现在媒体上的官员,所以除了国外,好像没有可以满足她的想象的场景,而世界各地来去奔波却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只是这样的生涯转变,却都不是爱情萌芽的阶段两个人想象得到的事。

第一次彼此认识的时候他大三,是大学文学社的社长,而她是商学院的新鲜人;注册那天她从他的手上接过一份好像特别为商学院学生所设计的社员招募的传单,因为上头的文案写着:你或许不知道,邱永汉不仅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他也是得过直木奖的作家!

她问:「什么是直木奖?」他说:「来参加文学社你就会知道!」两人熟识之后讲起那天的情形,她曾经跟他招认,其实会加入文学社根本不是为了知道直木奖是什么,而是「你的笑容像孩子,而且你有一双好看的手,那双手给人的感觉好像就像一个作家。」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的直觉挺准的,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颇有知名度的大学生作家,在偶像明星还不像现在这么泛滥的年代里,文学社有许多女生其实是冲着他的名气而加入的,她甚至还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暗地里她们彼此勾心斗角「争宠」的氛围。

而这也是她意外地接到他示爱的情书时那么惊喜、激动而泪流不止的主要原因——怎么是我?竟然是我!

一星期至少一封的情书在第三十几封之后频率略减,因为他说:「我喜欢直接把爱写在你的唇上、耳边、发梢以及你细致而敏感的身体上……。」毕业后他在澎湖服役,那是情书频率最高的时光,每一封几乎都流露着炽热的爱意和深浓的思念,这样的爱意和思念都得在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的返台假期里得到补偿。

她毕业那年的夏天,只要想念的时候,倒是她飞机票一买就去,为的只是部队晚餐后到晚点名前那几个小时激情的相处。

至今她都还记得他连澡都没洗便猴急地扑过来时,身上浓烈的体味以及在唇齿之间流窜的汗水的咸涩。

就在他退伍前夕,她接到英国一间她向往已久的大学的入学许可;当她迫不及待地飞到澎湖告诉他这个让她雀跃不已的讯息时,他却只沉默地看着她,好久好久之后才说:「对不起,说实在……我无法分享你的喜悦,因为对我来说,你好像正在慢慢远离,而我却无力跟上你的脚步。」那个傍晚她只记得在止不住的泪水里,第一次听他提到两个人家境的差异、志趣的选择、思念与距离之间的考验,还有未来可能如何又如何……,最后他认真地说:「我没有权利干涉你任何决定和选择,更不愿意自私地阻扰你未来的追求,除了祝福,我只有等待,请记得……你是我这辈子的最爱!」他一直信守着「等待」的承诺,不定期的航空邮筒密密麻麻地诉说他的思念、工作和生活,提到他被网罗进「逐渐解构,并看得见正快速转变中」的执政党的宣传单位。

但这些信始终无法汇聚成足够的能量,让在湿冷、阴霾的异国里活在课业压力下得她得到支撑,反而是她父亲公司派驻在伦敦的经理蓄意的殷勤,让她可以不时支领一些必要的温暖。

最后她不得不承认,思念与距离真的是一种严苛的考验。虽然她记得少女时代只要看到香港连续剧里的人用广东话谈恋爱总觉得好笑,没想到一年多之后她就和那个来自香港的经理走进教堂。

他给她写了最后的一封情书,只有几个字:等待的尽头祝福依旧,只因为你是我这辈子的最爱。

两年后她从报纸上看到他结婚的消息,新娘她认识,也是当年文学社的社员之一。

三年后她离婚,先生劈腿,对象是一个客户的秘书,香港女孩,当时她第一个感觉是:他们真的比较适合用广东话谈恋爱。

之后,她全力投入父亲公司在欧洲的所有业务,男人不缺,爱情却始终空白。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政权二度移转之后一个政商云集的宴席上,他好像一眼就认出她来,虽然和别人握手寒暄,视线却老是瞥向她这边。后来他慢慢走过来,依然是那么好看的笑容,伸出来的依然是长得像作家的手。

她不知道从何说起,反而是他先开口,他说:「我知道……有关你的……我都知道。」她把名片递给他,而在眼泪即将溃堤之前,她低头转身,缓缓离开。

葬礼上公祭的单位落落长,她坐在角落的位子远远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孔,安静地等候着跟他道别的时刻到来。

她打开入口处服务人员递给她的礼袋,里头装着毛巾以及一本书,书名有点俗,叫:《字字句句都是爱》。

遗孀写了卷头语,说里头是当年夫君写给她的情书,「他把大爱留给台湾,其余的就在这里,只留给我这个幸运的女子。」然后她看到第一封:「……甜美而缠绵的言语或许更容易打动你的心,但,请原谅一个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生的呆子,他想用……书写方式来呈现心里已然无法压抑的悸动和持续的、无声的呐喊,可是想不出合适的词句,因此只好写下这贫乏的三个字——我爱你。」日期比写给她的稍稍晚了一点,隔了一个月又九天。

重逢——

事业失败之后才发现除了开车之外,自己好像连说得出口的专长都没有,所以最后他选择开计程车。

不过,计程车在市区里跑还是容易碰到以前商场上的客户或对手,「熟人不收费,自己倒贴时间和油钱这不算什么……,最怕遇到的是以前的对手,车资两百三给你三百块,奉送一句:不必找啦,留着用!外加一个奇怪的眼神和笑容,那种窝囊感够你低荡个一整天!」所以后来他专跑机场,说比较不会遇到类似难堪的状况,而且也不用整天在市区没目的地逛,让自己老觉得像一个已经被这个战场淘汰的残兵败将,或者像中年游民一般地无望。

不过,他也承认跑机场的另一个奢望是如果前妻带着孩子们偷偷回国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睹上他们和孩子们见上一面;「离婚后就没见过……,我都只能凭空想象他们现在的模样。」孩子和前妻一直没碰上,没想到先碰到的反而是昔日的爱人。

他说那天车子才靠近,他就认出她来了。「曾经那么熟悉的脸孔和身体……,而且除了发形,十几二十年她好像一点也没变。」上车后,她只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和「麻烦你」之后就沉默地看着窗外,反而是他自己一直担心会不会因为车子里的名牌而被她认出来;不过,她似乎没留意,视线从窗外的风景收回来之后便拿出电话打。

第一通电话听得出她是打回澳洲雪梨的家,听得出先生出差去英国,她轮流跟两个孩子说话,要一个男孩不要为了打球而找借口不去上中文课,也要一个女孩钢琴要好好练,不然表演的时候会出糗,然后说见到外婆之后会替他们跟她说爱她等等,最后才听出是她母亲生病了,因为她说:「我还没到医院,不过妈妈相信外婆一定会很平安。」他还记得她母亲的样子和声音,以及她做的一手好菜,更记得两人分手后的某一天,她到公司来,哽咽地问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女儿呢?」那种颤抖的语气和哀怨的眼神。

打完家里的电话,接着打的是她公司,俐落的英文、明确的指令加上自然流露对同事的关心一如以往。

他们大学时候就是班对,毕业之后他去当兵,而她在外商公司做事;退伍后,她把一些客户拉过来,两个人合伙做,三年后,两人公司变成二十几个人,而他却莫明其妙和一个客户的女儿上了床。

「说莫明其妙其实是借口。」他说:「到现在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一来是新的身体总比熟悉的刺激,还有……这个客户公司的规模是我的几百倍,那时不是流行一句话:娶对一个老婆可以省掉几十年的奋斗?」最后车子经过敦化南路,经过昔日公司的办公室,两旁的台湾栾树正逢花季,灿烂的秋阳下一片亮眼的金黄。

后座当年的爱人正跟之前公司的某个同事话家常,说台北说澳洲说孩子说女人到了一个年龄阶段的感受,然后说停留的时间以及相约见面吃饭,说:「让我看看你们现在都变成什么模样。」车子最后停在医院门口,他说他还在躲避,也在犹豫要不要跟她收费或者为她打个折,没想到后头的女人忽然出声,笑笑地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跟他说:「……我都已经告诉你所有近况、告诉你现在的心情、告诉你对一些人的思念……,什么都告诉你了,而你……连一声简单的问候都不肯跟我说?」美满——

美满有两个丈夫,一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是一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

每当有人说她好命,人生就像名字,她都回应人家说:「我的人生?就像遇到鬼!」美满十八岁那年,嫁给大稻埕一个商家的小儿子;洞房之前,她都不知道这个丈夫长得是圆还是扁,不过,所有亲戚都说她会很好命,因为老幺比较得宠,吃、穿都占双分,当老幺的媳妇肯定吃好、穿好、责任少。

结果呢?美满说:「看到鬼!就没人跟我说,他爸爸娶了四个老婆,生了十个儿子外加七仙女,他是四房生得第十七个小孩,他爸爸连他的名字都常忘记!」那长得像不像小生?「看到鬼!像门神,黑又粗,第一晚就从瞑头(晚上)把我整到快天亮,第二天差点起不了床。」或许是这样,结婚才三个月,先生奉召去当兵,「我肚子里的小孩,也差不多三个月大。」美满说:「一听到他要被派去海外,我哭到眼泪干,他竟然还残忍地跟我说‘万一我没回来,你还年轻,有机会就找人另嫁。’」先生刚到海外的初期还有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地方叫马来亚,后来慢慢没消息,而那时候,台北也开始不平静。

「美国的B-29整天蝇蝇飞,防空壕我永远跑最后,为什么?肚子大跑不动!好不容易躲进去,婆婆还叫我要背朝外、肚子朝里,开始我不懂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她的意思是万一飞机扫射的话,我的身体至少可以挡枪子,我死没关系,孙子要留住。」世局不平静,没想到家里也出大事,听说每天都要吃一盅乌骨鸡炖巴参的公公,没病没痛地,忽然就死了。

「虽然是非常时期,出殡的场面还是大,想想看,四个太太外加在家的十六个儿子、女儿还有内孙、外孙……,道士一声:哭!三条街之外的人都以为是空袭警报响。」美满说:「之后发生的事……不相信的人一定以为我是在讲故事。」美满说,丈夫家的祖坟在观音山,出殡队伍浩浩荡荡才上了山,没想到,空袭警报的水螺又响。

「美国仔大概以为我们的阵头是部队,从淡水那边才飞过来,机关枪就开始扫,所有人又哭又叫到处找地方躲、找地方跑……,老实说,我婆婆还不错,她拉着我往路的下边跳,说来也真巧,跳下去的地方刚好有一个比肩膀宽一点的涵洞,我就拼命往里头钻,婆婆在外头拼命推,还大声地跟我说:‘你肚子要朝上仰着钻啦……’不够,她话还没讲完,外面就好像发生什么大爆炸,接着是大地震,我眼前一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我是被拖出来的……,整个涵洞的出口都被土石盖住了,要不是人家看到婆婆露在外面的脚,都不知道里头还藏着我。」美满说:「夭寿美国仔大概嫌扫射慢,竟然干脆丢炸弹。

结果呢,死一个公公还不够,那天又死了七、八个来凑,婆婆就是其中一个……。那个下午真的像在演电影,大家除了忙着搬尸体、救伤患,你知道其他人在干什么吗?大家都在找棺材!」她说,谁也没想到炸弹会那么准,好像刚好就炸在被搁在路边的棺木上,于是,一堆人就在那个还在冒烟的大窟窿里头找公公。

「现在想想……那场面实在凄凉又好笑,整个山上断断续续都有人这样哭喊着:阿爸啊阿爸……啊,这里一块脚!……阿公啊阿公,这里有他的衫!」婆婆死了,丈夫不在,势单力薄的美满,除了原有的房子之外,公公的遗产,一点都没她的分。那是一九四五年四月的事,五月孩子出世,八月台湾光复,外头到处鞭炮声,十九岁的美满却抱着孩子,看着丈夫的照片,在屋子里哭,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过日子。

或许注定有贵人,有一天抱孩子去看医生,街角遇到一个瞎眼的相命仙,坐下来,就把一肚子的恐慌和疑惑丢给他。

相命仙说:「从我‘有眼睛’到现在,也没看过桃花这么旺的人,一辈子交往的人拨不离、算不完。」最后的结论是:「如果未来想有安稳的日子过,有两种行业挺合你的命格,第一是开酒家,第二是开旅社。」她把相命仙的话讲给人家听,没想到连娘家的人都说:「相命的话如果可以听,狗屎都可以吃!」美满倒是着了魔般地下赌注,卖金饰当本钱,雇工人把房子大改装,三个月后,以儿子的名字命名的「富源大旅社」正式开幕。

当天第一个入住的客人,正是那个相命仙,而且从此一住就是十五年,不但把旅馆的房间当成相命馆,甚至当成自己的家。

「头脑巧,不如时机抓得好。」之后,美满常常跟人家这么说:「光复不久,先是中南部的人往台北跑,谁知道没几年,却碰到唐山人往台湾逃。」富源不仅生意好,一度还成了寻人中心、联络站、地下钱庄以及职业介绍所。

生意好,但美满难免也会有怨叹,觉得生意场应该是男人站前面,「啊,我怎么连一个可以帮忙、可以依靠的男人也没有?」不过,美满果然桃花旺,才开始这么想,汉亭竟然就出现。

汉亭原本在南部制糖会社当技师,光复后,国民政府来接收,他莫名其妙地被解雇,一气之下就跑到台北,住进富源,到处找头路,他有技术,可是却缺背景,也没口才,旅馆住了两、三个月,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好像连志气都没了,每天骑着脚踏车,载着美满的儿子四处逛。

美满倒觉得这个人不但老实又爱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会修,从电灯不亮、电话不通、水龙头漏水到墙壁龟裂,只要叫一声「汉亭,拜托一下!」就什么都免烦恼、一切都放心。

美满之后都跟人家说:

「不要以为我爱他,当时,我只是想拐他留下来当长工。」汉亭倒不这样认为,他曾经在喝醉话多的时候跟人家说:「她都以为我很呆……,其实,我早就发现,她看我的眼神里头有爱意。」总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许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心情比较放松,美满跑去敲汉亭的门,说年关近了,工作更难找,问他有什么打算?

汉亭说自己也不知道,最坏就是回南部,种田、养猪死心当农夫。

美满说:「如果这样,倒不如就在富源帮我忙……,你看,我连尾牙也请你,可见我早就不把你当客人……,你南部有父母要奉养,我知道,所以每个月要多少钱……,任你说,我不会亏待你。还有,我知道你喜欢富源,富源也喜欢你,这种缘分更是不容易……。」回忆起这一段,汉亭说,那时候他知道美满的意思,可是……「我还是在等,最后她会怎么表示」。

据说美满最后是这样讲,她说:「你现在没收入,房间钱我都收到不好意思……,若不嫌弃,其实,你可以来我房间住,跟我挤。」美满倒是大方承认,她的确这样讲,不过,她也说:「住进来的第一晚,我才知道,哼,原来不会叫的狗,一咬人就不肯放!」人生走到透,美满常说,很多事是注定的,别铁齿,当命中的某颗星辰走到哪个位置,该遇到的事怎么也躲不掉。二二八事件的时候,相命仙告诉美满和汉亭说:「会平安啦,免惊惶,只要汉亭忍一下,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剑去拼步枪。」隔了两年多,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汉亭都喝醉了,美满听见相命仙又有点大舌头地跟汉亭说:「真奇怪,你和美满未来这一年的主运都走同样的路线,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也从那天秋天起,旅馆里天天挤满一大群南腔北调的唐山人,有人携家带眷,有人妻离子散,尽管来来去去都是不同的人,却都有同样的一种神情叫「茫然」。不过,美满记得那女人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半夜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在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上,看到的仿佛不只是茫然,而且还有惊吓和绝望。

女中说,已经告诉她没房间了,但那女人坚持不走,说她走不动了,而且需要吃些东西,逼一点奶给婴儿喝。美满说,美满的心情自己当然懂,于是让她在女中的统铺上先休息,然后下厨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面线给她吃,不过,问她叫什么?从哪来?除了微笑之外,她却什么都沉默,一直到最后,才跟美满说:「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比较好。」「第二天清晨的事,现在想起来啊……还是会哭。」美满回忆说:「她才掏奶喂孩子,外头一堆军人就带枪冲进来……,她把孩子给我抱,孩子没吃饱开始大声哭,她倒是冷静地从破包袱里掏出一个龙银递给我,什么也没说,就扶着墙走出房间跟那些军人说:‘我在这里,不要动枪动刀,不要打搅人家睡觉。’当那些兵把她的手折在背后押出去时,我记得她硬是挣扎地转头看了一眼……,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美满说,之后她被军人带去问了好几天,祖宗八代的事都问,但就是没人问起那个孩子。

不久之后,新闻登了很大一篇,说有共产党的组织被破获,几个「匪徒」都被枪杀了,巡察的警员偷偷跟美满说,其中那个女的就是从旅馆被抓走的那一个。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后,美满要汉亭照着报纸上的记载,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贯「湖南长沙」写了一张白纸,贴到屋后的墙壁上,然后抱着婴孩跟她鞠躬,烧香、烧纸钱,并且跟她说:「你会找到我,这是咱有缘,你的遭遇我不清楚,不过,现在你安心跟着观世音菩萨去就是,至于孩子……你放心,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屋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才四岁多的他,不懂为什么只隔了一个晚上,那个原本大家都叫她「红婴仔」的小小孩,忽然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富美」,而且说从那天起,她就是他的新妹妹。富源不懂的事情,之后还更多。那年过年前,旅馆的门前,忽然出现一个又黑又瘦、一脸沧桑的男人,他迟疑地看着坐在柜台里头的卡桑好一会儿,开口沙哑地说:「美满,我阿哲啦。」之后,富源记得现场所有人,仿佛就像电影里的定格一般全愣住,好像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美满激动地说:「富源!富源!你阿爸没死回来了!赶快叫阿爸!」富源说,当时只觉得怎么会这样?不是才刚多了一个妹妹吗?现在……怎么又多了一个阿爸?

每想起那段「悲喜交集,哭笑不得」的日子,美满都会说:「富源只是搞不懂怎么多了一个老爸,我是一下子有两个丈夫才尴尬!」阿哲刚回来的时候,身体很差,请中医调理了很久,精气神才慢慢恢复,但整个人的魂魄好像都散了,白天不讲话,睡觉的时候却整晚讲梦话,甚至还会惨叫、哀嚎,美满摇醒他的时候,经常发现他一身汗,好像梦境里受到什么惊吓或被追逐。有一天,美满半夜醒来,发现失眠的阿哲手上,竟然拿着好几根人骨自己端详,美满吓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没想到阿哲倒是温柔地跟她说:「免惊啦,都是好朋友,我带他们回来的。」阿哲说,早在日本投降前,他们的部队已经被盟军打得七零八落,溃散到丛林里各自亡命,战友陆续因为受伤、饥饿或疟疾死了。

「没力气也没时间埋他们……,只好把他们的手剁一只下来,生火把肉烧熟了,用刺刀削掉,往背包一放继续跑……。」阿哲说:「现在烦恼的是,当初忘了做记号,我分不清哪一只是谁的。」美满说,她还记得阿哲在讲这些历程时,那种温柔的语气和眼神。

阿哲后来逃到一个深山的村落里,帮人家砍柴、垦山。

「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后,我反而走不了,因为……我跟那里一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总不能把人家丢下,自己回来,你说是不是?」阿哲平静地说:「这都是命运,所以你另外有男人,我也不会怪你,何况当初我也讲过,万一没回来,你就另外找人嫁,讲过的我不会反悔。」那个女人和小孩呢?美满说:「很可怜……,阿哲讲的时候还一直哭,说那边每年都会烧山垦田,那年烧山的时候,风向突然变了,大火浓烟整个扑向村落,小孩和女人死了好多,阿哲说找到那母子的时候,孩子是被妈妈放在水缸里,妈妈全身烧得大部分只剩骨头,可是手还抱着水缸不放……。」后来呢?两个丈夫,你怎么处理?「老实说,这两个男人最初对我有够好……。汉亭看阿哲身体好了,东西收收就要走,阿哲竟然去找他喝酒,要他留下来,说比起自己,他跟我的夫妻关系反而还更久;而且,富源也只认他当爸爸,而自己至少外面曾经有过家庭,回家……说起来反而像路过借住而已……,讲了一大堆。」美满说:「两个人这么客气来,客气去,倒楣的反而是我,明明丈夫有两个,有一段时间却活得像寡妇……,后来我生气了,只要想让谁陪,我就拿酒去找谁喝,两个人给我轮流!」「后来这两个都慢慢变坏了……。阿哲大概南洋待过那么几年,知道哪里有木材的生意可以做,跟我拿了一些钱做本,和汉亭一起做木材进口,把旅馆生意丢给我自己扛……,没几年,这两个竟然赚了不少钱,晚上经常穿得趴里趴里出去鬼混,有一天我出去抓,两个人竟然在酒家里喝得醉醺醺,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看到我也不怕,两个人竟然还装蒜,彼此问:‘今天不是应该你陪她喝,我放假?’」那是民国四十六、七年的事,但经过五十年后,美满讲起来,却还是一肚子火,她说:「人间事若像水,女人的头壳就像海绵,碰到的就不会忘;男人的头壳像‘孔固力’(水泥),泼下去转眼干。不信你去问阿哲,看他记不记得马来亚山上的孩子和老婆?还有,你去问汉亭,看他记不记得当初怎么‘设计我’?」到底是谁设计谁,成了美满和汉亭一辈子永无休止的争论,有时候甚至连阿哲也会被牵拖进来,因为美满会抱怨说:「当初要不是媒人乱设计,我这辈子也不会这么坎坷。」不过,尽管嘴里老是这么叨念着,但他们心里各自明白,是时代设计了他们。面对无法抵挡的命运,人们也只能逆来顺受,一如美满的口头禅:「天意!」民国五〇年代,南北二路数不清的年轻人涌进台北寻找发展的机会,美满几乎把那些短期投宿的「庄脚囝仔」当作自己的小孩看待,不但帮他们介绍工作,甚至还当起媒人撮合姻缘。美满说这辈子经过「美满作媒,保证美满」的夫妻超过两百对,然而,她私下最想撮合的一对,最后却以遗憾收场,她说的是富源和富美。美满和汉亭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办户口登记,阿哲回来之后,美满当然还是他的「配偶」,汉亭只好自立门户,而富美则是他门户下的「养女」,和汉亭同姓,因此汉亭有时候会借故哀叹,自己和富美都是「户口外」的「外人」。既不同姓又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尽管富美从小就叫富源哥哥,但美满却始终认为,这两个以后应该可以自然而然地「送作堆」。「自己养大的女儿成了媳妇,还有比这个更圆满、更让我放心的姻缘吗?」美满说:「谁知道,他们两个还挺认真地以兄妹对待……,天意啦!」富美其实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来历,但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和富源有什么不同,有时候,甚至还会怀疑哥哥才是「户口外」的人,因为上学之后,她的成绩永远排在前头,而富源则老是吊车尾,所以被宠的是她,经常被骂的反而是哥哥;富源勉强念完高职,就跟着两个爸爸学做生意,在外吹风淋雨,而她却一路无忧地念完大学,还出国留学。多年之后,她曾经跟富源承认说,其实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很着迷他那种跟好学生完全不同的、率性而且海派的庄脚性格,但是「……怎么说,你总是我哥哥,是不是?」富源说当她讲起这一段的时候,自己也差点失控。

「我怎会不喜欢她呢?只是那时候……她实在太优秀了,优秀到让自己自卑,所以宁愿当她的哥哥就好,至少,可以因为‘富美是我妹妹呢!’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不过,这一段他可没告诉富美,毕竟「……过去的事了,而那时候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能改变什么?跟她说……,倒不如留在心里就好。」富源说的「那时候」是一九七〇年代中期,富美在美国东岸的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出国还不是那么自由的年代,有商务护照的富源,奉母亲和两个爸爸之命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富美的博士论文听说和台湾白色恐怖的那段历史有关,她跟富源说:「研究这个,是因为想找到那个生我的妹妹吧?结果……没找到她,却反而找到更多跟她一样命运的妈妈。」富源旅馆在一九八〇年代中期结束营业,改建为住宅大楼,大楼的名字叫「美满人生」。二〇〇六年,富源帮美满办了一场盛大的八十寿筵,富美也带了美国丈夫和三个小孩专程回来,那时候,阿哲和汉亭都已于几年前往生。

美满在观音山建了一个塔位,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说以后自己也要住进去,「三个人从没睡在一起过,那种滋味……那两个死人绝对也想试试看!」美满很有把握地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