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聽著披頭四默禱

走出車站,走在商店林立的街上,和久浩介察覺到內心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情緒在內心擴散。我沒有猜錯,果然不出所料,這裏也很冷清。一九七○年代,這裏出現了很多外來人口,車站前的商店街一度繁榮。四十年的歲月過去了,時代在變化,地方城鎮到處可以看到拉下鐵門的商店,這個城鎮沒有理由可以倖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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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照著記憶中的景象,緩緩走在街上。他對這個城鎮的記憶很模糊,但實際走在街上,勾起了很多回憶,連他自己也不禁感到驚訝。

這個城鎮當然也不是完全沒變。商店街上已經看不到以前母親經常買魚的那家鮮魚店,記得那家店名好像叫「魚松」。曬得黝黑的老闆總是很有精神地對著商店街的路人大聲吆喝:太太,今天的牡蠣很棒喔,不買就虧大了,記得買給老公補一補──

那家鮮魚店到底發生了甚麼事?聽說老闆有一個可以繼承家業的兒子,但記憶很模糊,可能和其他店家搞錯了。

沿著商店街走了一陣子,感覺好像差不多了,便轉進了右側那條路。他不知道是否能夠順利走到目的地。

浩介沿著昏暗的街道往前走。雖然有路燈,但並不是每一盞路燈都亮著。自從去年那場地震後,日本全國都提倡省電,路燈也只維持能夠看到腳下路面的亮度。

浩介覺得和他小時候相比,這一帶的住宅變得很密集。他隱約記得讀小學時,這個城鎮推動了開發計劃。以後會有電影院喔──當時,班上曾經有人這麼說。

那個計劃應該很成功吧。之後適逢泡沫經濟的巔峰時期,這個城鎮很快成為東京的衛星城市,吸引了不少新居民入住。

前方是一個T字路口。他並不感到意外,因為眼前的路況完全符合他的記憶。浩介在T字路口右轉。

走了一會兒,來到緩和的上坡道。這段路也符合記憶。再走一小段路,應該就可以看到那家店。除非那個公告是假消息。

浩介看著腳下走路。因為一旦看著前方,很快就會知道那家店到底還在不在,但他決定低著頭走路,他害怕太早知道答案。即使那是假消息,他也希望維持這份期待到最後一刻。

他停下了腳步。因為他以前來過很多次,所以知道已經來到那家店的位置。

浩介抬起頭,隨即用力深呼吸,又吐了一口氣。

那家店還在。「浪矢雜貨店」,這家店影響了浩介的命運。

他緩緩走了過去。看板太老舊了,看不清上面的字,鐵捲門上滿是鏽斑,但是,那家店依然如故,彷彿在等待浩介的到來。

他看了一眼手錶,還不到晚上十一點。自己太早到了。

浩介環顧四周,沒有看到半個人影。不像有人住在這棟房子,真的可以相信那個公告嗎?說到底,那只是網路上的消息,或許應該懷疑一下公告的真實性。

但是,在這個年頭,用「浪矢雜貨店」的名義發佈假消息有甚麼好處?知道那家店的人並不會太多。

總之,再繼續觀察一下。浩介心想。而且,自己還沒有寫信。即使想要參與這個奇妙的活動,沒有寫信,當然就甚麼都免談了。

浩介沿著來路往回走。經過住宅區,來到車站前的商店街。大部份商店都拉下了鐵門。他原本期待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芳鄰餐廳,但他的期待落空了。

他看到一家便利商店,就走了進去。他要去買一些東西。他在文具區拿了文具,到收銀台結帳。店員是一名年輕男子。

「這附近有沒有開到深夜的餐廳,像是居酒屋之類的?」結完帳後,他問店員。

「前面有幾家小酒館,但我沒去過。」店員冷漠地說。

「是嗎?謝謝。」

走出便利商店,他又走了一小段路,的確看到幾家小型居酒屋和小酒館,每家店的生意都很冷清,可能只有附近商店的老闆會去光顧吧。

當浩介看到其中一家店的看板時,忍不住停下腳步。那家店名叫「Bar Fab4」,他當然不能視而不見。

浩介推開深色的店門,向店內張望。前方有兩張桌子,後方是吧檯,一個穿著黑色無袖洋裝的女人坐在高腳椅上,一頭利落的短髮。店裏沒有其他人,這個女人應該是媽媽桑。

女人有點驚訝地轉過頭。「你是客人嗎?」

她年約四十多歲,五官很有日本味。

「對,太晚了嗎?」

浩介問。她淡淡地笑了笑,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不會,本店營業到十二點。」

「那我要喝一杯。」浩介走進店內,坐在吧檯最角落的座位。

「不必坐那個角落,」媽媽桑苦笑著為他遞上小毛巾,「今天應該不會有其他客人了。」

「沒關係,我想一邊喝酒,一邊做其他事。」他接過小毛巾,擦了擦手和臉。

「做其他事?」

「嗯,有點事要忙。」他含糊其詞,因為很難說清楚。

媽媽桑沒有追問。

「是嗎?那我就不打擾了,你慢慢忙吧。想喝甚麼?」

「呃,那給我啤酒,有黑啤酒嗎?」

「健力士啤酒可以嗎?」

「當然。」

媽媽桑蹲在吧檯內側。吧檯內似乎有冰箱。

她拿了一瓶健力士啤酒,打開瓶蓋,把黑啤酒倒進杯子。她很會倒酒,啤酒表面浮起兩公分像是奶泡般的泡沫。

浩介咕嚕喝了一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獨特的苦味在嘴裏擴散。

「媽媽桑,如果不介意,妳也喝一杯吧。」

「謝謝。」媽媽桑把裝了果仁的小碟子放在浩介面前,拿了一個小杯子,倒了黑啤酒,「那我就不客氣了。」

「請用。」浩介回答後,從便利商店的塑膠袋裏拿出信紙和水性筆,放在吧檯上。

媽媽桑露出驚訝的表情,「你要寫信嗎?」

「對,差不多吧。」

媽媽桑瞭然於心地點點頭,貼心地移到稍遠處。

浩介喝了一口健力士,打量著店內。

雖然這家小酒館位在人煙稀少的城鎮,但並不俗氣,椅子和桌子的設計都很簡單素雅。

牆上貼著海報和插畫。那是四十多年前,全世界最知名的四個年輕人,還有另一張商業設計風格的黃色潛水艇。

Fab 4是「Fabulous 4」的縮寫,翻譯成日文,就是「完美四人組」,是披頭四的別稱。

「這裏是披頭四的音樂酒吧嗎?」浩介問媽媽桑。

她輕輕聳了聳肩。

「是以此做為賣點啦。」

「是喔。」他再度打量著店內,牆上裝了液晶螢幕,他很想知道會播放披頭四的哪些影像。〈一夜狂歡〉(A hard day's night)嗎?還是〈救命!〉(Help!)?這個窮鄉僻壤的小酒吧不可能有浩介不知道的私藏影像。

「媽媽桑,以妳的年紀,應該對披頭四不熟吧?」

聽到浩介的問題,她再度聳了聳肩。

「不會啊,我上中學時,披頭四才解散兩年左右,我們都很迷他們的歌,到處都有各種活動。」

浩介審視著她的臉。

「我知道問女人這種問題很失禮……」

媽媽桑立刻察覺到他想問甚麼,苦笑著說:

「我已經不是在意這種事的年紀了,我屬豬。」

「屬豬的話……」浩介眨了眨眼睛,「比我小兩歲?」

媽媽桑看起來不像五十多歲的人。

「啊喲,是嗎?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媽媽桑說。這當然是奉承話。

「太驚訝了。」浩介嘀咕道。

媽媽桑遞給他一張名片。名片上印著她的名字原口惠理子。

「你不是住在這附近吧?是因為工作來這附近嗎?」

浩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時想不到適合的敷衍話。

「不是工作,是回老家,以前我住在這裏,差不多四十年前。」

「是喔,」媽媽桑瞪大了眼睛,「那以前我們可能在哪裏見過。」

「也許吧。」浩介含了一口啤酒,「對了,怎麼沒有背景音樂?」

「啊,對不起,先放固定的CD可以嗎?」

「都可以。」

媽媽桑走回吧檯,操作著手邊的機器。不一會兒,牆上的揚聲器傳來熟悉的前奏,是〈溫柔地愛我〉(Love me tender)。

第一瓶健力士很快就喝完了,他又點了第二瓶。

「妳還記得披頭四來日本時的事嗎?」浩介問。

她「嗯」了一聲,皺起了眉頭。

「好像在電視上看過,但可能是錯覺。可能是聽到我哥哥他們在聊天,以為是自己的記憶。」

浩介點點頭,「有可能。」

「你記得嗎?」

「是啊,只是當時我年記還很小,但我親眼看到了。雖然不是現場轉播,我記得在電視上看到披頭四走下飛機,坐上凱迪拉克行駛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當然,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輪車是凱迪拉克,我還記得當時的背景音樂是〈月光先生〉(Mr. Moonlight)。」

「月光先生。」媽媽桑重複著。

「那首歌不是披頭四的原創歌曲吧。」

「對,在那次公演之後,那首歌才出名,所以很多人以為是他們的原創歌曲。」浩介發現自己越說越激動,立刻閉上了嘴。他已經好久沒有和別人聊得這麼投入了。

「那個時代真好。」媽媽桑說。

「對啊。」浩介喝完杯子裏的啤酒,又立刻倒了黑啤酒。

他的思緒飛到了四十多年前。

披頭四來日本時,浩介還不太瞭解他們,只知道是外國知名的四人樂團,所以,當他發現堂哥在電視前看著披頭四訪日的轉播畫面,忍不住流下眼淚時,他發自內心地感到驚訝。堂哥是高中生,在剛滿九歲的浩介眼中已經是大人了。他覺得這個世界上原來有這麼厲害的人,只是來日本,就可以讓一個大男人流下感動的眼淚。

三年後,堂哥突然死了。他騎機車發生了車禍。他的父母哭著後悔讓兒子考取了機車駕照,還在葬禮上說,就是因為聽那些音樂,才會結交壞朋友。那些音樂指的就是披頭四的音樂。伯母咬牙切齒地說,要把堂哥的唱片統統丟掉。

如果要丟掉,我想要那些唱片,浩介說。因為他想起三年前的事。他希望親耳聽聽讓堂哥那麼癡迷的披頭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那時候快上中學了,對音樂產生了興趣。

其他親戚都勸浩介的父母,不要接收那些唱片,因為他們擔心浩介也像堂哥一樣學壞,但是,浩介的父母沒有理會他們的建議。

「聽流行音樂未必就會學壞,而且,哲雄並沒有學壞。只要是活潑一點的高中生都會騎機車。」父親貞幸對那些長輩的擔心一笑置之。

「對啊,我家的孩子不會有問題。」母親紀美子也表示同意。

浩介的父母都喜歡追求新事物,和那些認為小孩子只要留長髮就是學壞的家長很不一樣。

堂哥幾乎蒐集了披頭四在日本推出的所有唱片,浩介如癡如醉地聽著堂哥留下的這些唱片。他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種音樂,第一次感受的旋律、第一次體會的節奏刺激了他體內的某些東西。

披頭四訪日後,出現了很多以電吉他為主的樂團,風靡了日本音樂界,但浩介覺得那些樂團只是在模仿披頭四,是品質低劣的冒牌貨。果不其然,風潮很快就過去了。

升上中學後,班上有很多披頭四的歌迷,浩介有時候請他們來家裏作客。

班上的同學一走進他的房間,看到他房間內的音響,個個都發出驚歎聲。這也難怪,因為在他們的眼中,由最新型的增幅器和擴音喇叭組成的系統音響簡直就像是未來的機器,同學都很納悶,為甚麼這種裝置會出現在小孩子的房間內。當時,即使是家境優渥的家庭,也會把像傢具般的組合音響放在客廳,全家人一起聽唱片。

「藝術要捨得花錢。這句話是我爸爸的口頭禪,既然聽音樂,就要聽優秀的音質,否則就沒意思。」

聽到浩介的回答,同學都羨慕不已。

浩介用最先進的音響設備和他們分享了披頭四的音樂,他蒐集了所有披頭四在日本推出的唱片,這件事也令同學感到驚訝。

你爸爸到底是做甚麼工作的?同學來家裏玩時,都會問這個問題。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買賣很多東西。用便宜的價格買進來,再用高價賣出去,這樣不是可以賺錢嗎?我爸爸開這種公司。」

所以,你爸爸是老闆嗎?──聽到同學這麼問,他只好回答,差不多吧。他很難讓自己的回答聽起來不像在炫耀。

事實上,他也覺得自己很幸運。

浩介住在山丘上的一棟歐式兩層樓房子,庭院內鋪著草皮,天氣好的時候,全家人經常在庭院裏烤肉,通常父親公司的員工也會一起參加。

「以前,日本在世界這家公司內只是普通員工,」父親貞幸經常在下屬面前高談闊論,「但是,以後就不一樣了,日本人必須成為領導者。因此,我們必須瞭解世界。外國是生意上的敵人,但也同時是生意上的朋友,千萬不能忘記這一點。」

聽到貞幸用洪亮的男中音說話時,浩介總是感到驕傲不已。他完全相信父親說的話,也覺得父親是全世界最可靠的人。

浩介毫不懷疑自己家是有錢人這件事。模型、遊戲、唱片──只要他想要的東西,父母都會幫他買,甚至還幫他買了昂貴的衣服、手錶這些他並不怎麼想要的東西。

父母也很奢侈。貞幸手上戴著金錶,總是叼著高級雪茄,車子也常常換。母親紀美子也不遑多讓,她把百貨公司貴賓部的業務員找來家裏,看型錄訂購商品。

「用廉價的東西,整個人也會變得廉價。」紀美子經常這麼說,「不光會讓自己看起來廉價,而是真的會越來越落魄,或者說,人性也會變得卑劣,所以,隨身物品一定要用高級貨。」

紀美子也很注重美容,所以,她比同齡的女人看起來年輕十歲。每次紀美子出現在學校的教學參觀日時,班上的同學就會感到驚訝。有這麼年輕的媽媽真好──浩介從小不知道聽過這句話多少次了。

自己的頭頂上是藍天,隨時都有太陽照射。他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從某個時期開始,他感受到生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剛邁入七○年代的那一年,他感受到烏雲籠罩了自己的生活。

萬國博覽會成為那一年最大的話題,舉國上下都為之瘋狂。

浩介在那年四月升上了二年級,他原本計劃在春假的時候去參觀萬國博覽會。比別人更早去,就可以向別人炫耀。父親也曾經對他說,春假的時候一起去。

三月十四日,萬國博覽會在日本熱鬧地開幕了,浩介在電視上看到了開幕的情況,顯像管中播出的開幕式華麗卻空洞無物,但充分向世界展示日本完成了高度經濟成長。他覺得父親的話果然說對了,日本正漸漸成為世界的領導者。

但是,貞幸遲遲不提去萬博的事。有一天晚上,浩介不經意地提起這件事,貞幸皺著眉頭冷冷地說:

「萬博嗎?最近不行,我太忙了。」

「最近不行,那要等到黃金週去嗎?」

父親沒有回答,一臉不悅地看著經濟報。

「萬博有甚麼好看的,」紀美子在一旁說道,「只是各個國家在誇示自己的實力,還有一些類似遊樂園的設施,你已經讀中學了,還想去那種地方嗎?」

被母親這麼一說,他不知如何回答。浩介想去萬國博覽會並不是有甚麼具體的目的,而是因為已經在同學面前誇下海口,不去的話,面子上掛不住。

「總之,今年要好好用功,明年就是三年級了,不開始準備考高中的事,一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你現在哪有時間去想萬博這種事。」紀美子繼續說了一番浩介無法反駁的話,浩介只能沉默不語。

但是,不光是這件事讓他感到不對勁,許多事都讓他直覺地領悟到,周圍發生了變化。

比方說,他的運動服。由於他正在發育,衣服很快就變小了。以前母親都會立刻幫他買新的運動服,但這次紀美子有了不同的反應。

「去年秋天才買,又變小了嗎?你再湊合著穿一陣子,因為即使買新的,也很快又會變小了。」

母親說話的語氣,好像他身體長大是一種罪過。

家裏不再舉辦烤肉派對。假日的時候,下屬不再來家裏玩,貞幸也不再出門打高爾夫,取而代之的是家中爭吵不斷。貞幸和紀美子經常吵架,雖然浩介不太瞭解詳情,但隱約察覺到是為了錢的事。

妳應該盡一點本分,貞幸抱怨道。是你自己沒出息,紀美子反唇相譏。

貞幸的愛車福特雷鳥不知道甚麼時候從車庫消失了,他每天搭電車去公司;紀美子不再血拚,夫妻兩人整天都悶悶不樂。

就在這時,浩介得知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披頭四解散了。聽說英國的報紙報導了這則新聞。

他和同好交換情報,當時沒有網路,也沒有社群平台MIXI,大家只能從媒體得知相關的消息。我看到報紙上這麼寫,廣播裏報了這則消息,外國的報紙好像這麼寫──根據這些不怎麼可靠的消息進行分析,發現傳聞似乎是真的。

怎麼可能?為甚麼會發生這種事?

關於解散原因的消息更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是保羅‧麥卡尼的太太和小野洋子不和,也有人說,是喬治‧哈里森厭倦了樂團的活動,完全不知道甚麼是真,甚麼是假。

「你知道嗎?」一個同學對浩介說,「聽說當初披頭四一點都不想在日本公演,但因為可以賺不少錢,所以唱片公司的人強勢主導了日本公演。那時候,披頭四厭倦開演唱會,一點都不想唱,事實上,之後就沒有再舉辦演唱會。」

浩介也曾經聽說過這個傳聞,但他不相信,或者說,他不願意相信。

「但我聽說演唱會很熱鬧,披頭四也表演得很開心。」

「事實並非如此。聽說一開始,披頭四並不想好好演奏,因為他們覺得反正觀眾會大吼大叫,根本聽不到他們唱歌和演奏的聲音,以為只要隨便演奏一下,隨便唱一下也不會有人發現。沒想到日本的觀眾很安靜,演奏也聽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們在中途突然認真開始演奏。」

浩介搖著頭說:「我不相信。」

「即使你不相信,聽說事實就是如此。我也不願意相信這種事,但也沒辦法啊,披頭四也是凡人,對他們來說,日本根本就是一個鄉下小國家,只要隨便演奏敷衍一下,就可以回英國了。」

浩介繼續搖著頭,回想起電視節目中介紹他們訪日的畫面,也回想起堂哥看著電視流淚的臉龐。如果同學的話屬實,堂哥的眼淚算甚麼?

從學校回家後,他關在自己的房間內,一直聽著披頭四的歌。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他們不會再推出新的歌曲。

他整天悶悶不樂。進入暑假後,他的心情也無法好起來。他整天想著披頭四的事,不久之後,得知推出了《Let it be》這部電影的消息,但浩介他們住的城鎮沒有上演。聽說只要看這部電影,就可以知道他們解散的理由。光是想著那部電影在演甚麼,他就無法入睡。

在那個動盪的年代,他也面臨了人生最大的選擇。

某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在房間裏聽披頭四的歌,紀美子沒有敲門就走進他的房間。浩介正打算要抗議,卻張著嘴說不出話。因為母親的臉上帶著之前從來沒有見過的黯淡表情。

「你來一下,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談。」

浩介默默點頭,關掉了音響。雖然他完全不知道要和他談甚麼,但之前就預感到會有這麼一天,他也料想到父母即將和他談的八成不是好事。

貞幸在客廳喝著白蘭地。那瓶高級白蘭地是他出國時買的免稅品。

浩介坐了下來,貞幸緩緩開了口。他說的內容令浩介不知所措。

月底就要搬家,你收拾一下。而且,搬家的事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浩介莫名其妙,問父親到底是怎麼回事?為甚麼要突然搬家?貞幸回答說:

「我在做生意,做生意就像打仗,重要的是能夠從敵人手上奪取多少財產,你應該瞭解吧?」

父親平時經常把這些話掛在嘴上,所以浩介點點頭,貞幸繼續說道:

「打仗的時候,有時候必須撤退。這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因為一旦被奪走性命,甚麼都完了。這一點你也應該瞭解吧?」

浩介沒有點頭。如果真的是打仗,父親的話沒錯,但做生意並不會被人奪走性命。

但是,貞幸不理會他的反應,繼續說道:

「我們要在這個月底撤退,要搬離這個家。不過,你不必擔心,不會有問題的。你只要跟著我們走就好,雖然必須轉學,但不會有問題的。現在剛好放暑假,第二個學期可以在新學校讀。」

浩介大驚失色。要突然轉學到一間陌生的學校嗎?

「這根本是小事一樁嘛,」貞幸一派輕鬆地說,「有些小孩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轉學好幾次,這種事並不稀奇。」

聽了父親的話,浩介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不安。那是對人生的不安。

第二天,紀美子在廚房下廚時,浩介站在廚房門口問:

「我們要跑路嗎?」

正在用平底鍋炒菜的紀美子雙手停了下來。

「你向別人提起這件事嗎?」

浩介搖搖頭。

「沒有,但是我聽了爸爸說的話,覺得應該是這麼一回事。」

紀美子歎了一口氣,繼續炒菜。「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

他原本抱著一線希望,期待母親會否認。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

「為甚麼會這樣?我們家這麼窮嗎?」

紀美子沒有回答,默默地繼續炒菜。

「這是怎麼回事?我的高中怎麼辦?我要讀哪一所高中?」

紀美子微微轉動脖子。

「這種事,等去那裏之後再考慮。」

「那裏是哪裏?我們要搬去哪裏?」

「別煩了,」紀美子頭也不回地說,「如果你不滿意,去向你爸爸說,那是他決定的事。」

浩介說不出話,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道該難過,還是該生氣。

他整天關在自己房間裏聽披頭四的歌。他戴上耳機,把音量開到最大,在聽歌的時候,可以暫時拋開所有不開心的事。

但是,他唯一的樂趣也被剝奪了。貞幸說,要賣掉音響。

浩介當然反對,說絕對不可以賣掉,但父親不理會他。

「搬家的時候,體積那麼大的東西很麻煩,等安定下來後,再幫你買一台新的音響,在此之前,你暫時忍耐一陣子。」貞幸用冷淡的語氣說道。

浩介火冒三丈,忍不住說:「根本不是搬家,而是跑路。」

貞幸頓時氣勢洶洶地瞪著他:

「如果你敢在外面亂說,我絕對不饒你。」

他說話的口吻簡直就像黑道。

「別這麼做嘛,我不想偷偷摸摸的。」

「你少囉嗦,你甚麼都不知道,給我閉嘴。」

「但是──」

「你不想活了嗎?」貞幸瞪著眼睛,「如果被人發現我們跑路,就會統統被幹掉,這樣也無所謂嗎?只有一次機會,只能成功,不許失敗。一旦錯過這次機會,我們一家三口只有死路一條。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了,所以你也要稍微配合一點。」

父親雙眼通紅。浩介說不出話,他的內心開始崩潰。

幾天後,幾個陌生男人上門,把浩介房間內所有音響都搬走了。貞幸不在家,其中一個男人把錢交給紀美子。

浩介看著沒有音響的房間,內心氣得想要殺人,甚至覺得失去了生命的意義。

既然無法聽披頭四,就沒有理由整天窩在家裏。那天之後,浩介經常外出,但是,他沒有去找朋友。因為只要和朋友見面,他擔心自己會忍不住說出要跑路的事,也擔心瞞不住音響已經賣掉這件事。

但是,他身上沒甚麼錢,即使去遊樂場也無法玩太久。於是,他常常去圖書館。鎮上最大的圖書館沒甚麼人,但自修室擠滿了想要吹冷氣的學生,大部份都是準備考大學的高中生和重考生。浩介看著他們,內心深感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可以有這麼一天。

他對父母,尤其對父親貞幸失望透頂。在此之前,浩介為父親感到驕傲。他深信貞幸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只要遵從父親的指示,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像父親一樣成功。

但是,現實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從不時聽到父母的談話中,浩介大致瞭解了情況。貞幸非但不是成功者,而且還是個卑鄙小人,欠下大筆債務後,打算一逃了之。公司的經營出了極大的問題,根本不可能重新站起來,下個月就會事跡敗露,他向員工隱瞞了情況,只打算自己逃走。

到底該怎麼辦?只能按照父母的旨意生存嗎?但是,即使他不願意,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浩介在圖書館看著披頭四的相關書籍,持續陷入煩惱,但任何書上都沒有答案。

跑路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浩介無能為力。父母叫他趕快收拾行李,但他完全提不起勁。

有一天,他去圖書館時,平時走的那條路在施工,他只能繞道而行,結果發現有一群小孩子聚集在一家店門口。他們看著店內的牆壁,笑得很開心。

浩介走過去,站在那些小孩子身後張望,發現牆上貼了好幾張看起來像是信紙的東西。

問:怪獸加美拉一邊打轉,一邊飛,頭不會暈嗎?

加美拉的朋友

回答:加美拉應該學過芭蕾,芭蕾舞者即使轉再快,也不會頭暈。

浪矢雜貨店

問:我模仿王貞治選手,用金雞獨立式擊球,但完全打不出全壘打,該怎麼辦呢?

右野八號

回答:先練好雙腿站立擊出全壘打,再來挑戰金雞獨立式。如果兩條腿也不行,不妨再增加一條腿,試試三條腿。總之,不要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

浪矢雜貨店

喔,原來是這家店。浩介立刻瞭解狀況了。他之前曾經聽同學提過。

聽說這家雜貨店的老闆會解答所有的煩惱,但幾乎沒有人認真諮商煩惱,都是讓一些雜貨店老闆爺爺傷腦筋的問題,大家都想看爺爺怎麼回答這些惡搞的問題。

無聊死了,根本是小孩子的遊戲。浩介立刻轉身離開。

但是,下一剎那,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他回到家裏。貞幸去上班,當然不在家,紀美子也不在。

他走進自己房間,拿出報告紙。他不太擅長寫文章,但花了三十分鐘後,終於完成了以下的內容。

我爸螞打算帶著我跑路。

因為爸爸欠了很多錢,沒辦法還債,公司也快倒閉了。

他們打算在這個月底,帶著我偷偷逃離這裏。

他們叫我轉學。

我很想阻止他們,聽說討債的人會追到天涯海角,想到一輩子都要逃,我就覺得很害怕。

我該怎麼辦?

保羅‧藍儂

他看了幾遍之後,把報告紙摺成四摺,放進牛仔褲口袋,再度走出家門。

他沿著和剛才相同的路回到浪矢雜貨店附近,在不遠處觀察了一陣子,發現店內沒有客人,浪矢爺爺在裏面看報紙。現在是大好機會。

浩介深呼吸後,走向雜貨店。他剛才已經確認過投諮商內容的箱子,剛好放在爺爺不容易看到的位置。應該是浪矢爺爺特地這麼安排的。

他看著爺爺,走進店內。爺爺仍然在看報紙。

浩介從口袋裏拿出摺成四摺的報告紙,站在牆壁前,假裝看著牆上的貼文。箱子就在前面。他的心臟激烈跳動,內心有點遲疑。這麼做沒問題嗎?

這時,他聽到小孩子的聲音。好像有好幾個人。慘了。如果那幾個小孩子來店裏,自己就沒機會了。

他鼓起勇氣,把紙投進了箱子,沒想到發出「咚」的聲音,浩介忍不住縮起身體。

這時,幾個小孩吵吵嚷嚷地走了進來。一個看起來像是五年級的少年一開始就問:「爺爺,鬼太郎的鉛筆盒呢?」

「我問了幾家批發商,幫你找到了,是不是這個?」

少年立刻感動地驚叫:「太厲害了,就是這個,和我在雜誌上看到的一模一樣。爺爺,等等我,我現在就回去拿錢。」

「好啊,路上小心。」

浩介背對著他們,聽著他們的對話,走出了雜貨店。那個少年應該訂了有「鬼太郎」插圖的鉛筆盒。

走去馬路之前,浩介一度回頭,發現雜貨店老闆的爺爺也正抬頭看著他。兩個人四目相接,他立刻快步離去。

走在路上時,他已經開始後悔。早知道不應該把那張紙投進去。剛才被那個爺爺看到自己的長相了,把紙投進去時發出了聲音。等一下爺爺打開箱子,發現那張紙時,就會知道是自己投進去的。

但是,他在擔心的同時,也有一種豁出去的心情,覺得這樣也無所謂。那個爺爺會像平時一樣,把「保羅‧藍儂」的信貼出來,只是不知道爺爺會怎麼回答。重要的是,這個城鎮的人都會看到那封信。

這個城鎮有人打算跑路──大家都會討論這個傳聞吧?傳聞散播後,搞不好會傳入借錢給貞幸公司的人的耳朵。他們可能會懷疑是和久貞幸準備跑路,到時候,應該會採取甚麼因應措施。

當然,最好是父母先聽到這個傳聞,取消原本的跑路計劃。

這是浩介下的賭注。對國中二年級的他來說,這是一場最大的賭博。

第二天下午,浩介走出家門,直奔浪矢雜貨店。幸好浪矢爺爺不在店裏,可能去上廁所了。浩介覺得眼前正是大好時機,抬頭看著牆壁,發現比昨天多了一張紙,但那不是他寫的信。那張貼文上寫了以下的內容。

致保羅‧藍儂:

我收到了你的煩惱。

回答放在我家的牛奶箱內,請去店舖後方取信。

*致各位:

牛奶箱中是浪矢雜貨店寫給保羅‧藍儂的信。

請其他人不要去碰那封信,擅自偷看或偷竊他人的信是犯罪行為,請各位自重。

浪矢雜貨店

浩介手足無措,眼前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信沒有貼出來,原本他打算孤注一擲,沒想到揮棒落空了。

但是,他很在意浪矢爺爺到底在回信中寫了甚麼內容,爺爺針對自己的信寫了相關建議嗎?

浩介走出店外,確認四下無人後,走進店旁一公尺寬的防火巷,一直走到底。來到雜貨店的後門,發現那裏有一個木製的老舊牛奶箱。

他戰戰兢兢地打開牛奶箱蓋子,裏面沒有牛奶瓶,而是放了一封信。他拿出信後,看了信封表面,發現上面寫著「保羅‧藍儂先生收」。

浩介握緊信封,沿著防火巷往回走。正打算走回馬路上時,發現有人經過,他慌忙縮著頭。確認周圍沒人後,才回到馬路上,一路跑了起來。

他來到圖書館,但並沒有進去,而是在圖書館前小公園的長椅上,再度打量著信封。信封用膠水黏住了,可能為了預防第三者偷看。浩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

信封內放了好幾張信紙,浩介用來寫信的報告紙也放在裏面。他打開信紙,看到上面用黑色鋼筆寫了滿滿的字。

致保羅‧藍儂:

看到你的信了。老實說,我嚇了一跳。因為附近的小孩子調侃我這家店叫 Nayami (煩惱)雜貨店,所以我開了煩惱諮商室,其實只是和小孩子之間的遊戲,和那些孩子之間的拌嘴而已,但你的信中寫了真正的煩惱,而且這個煩惱很緊迫。看信的時候,我在想,你是不是搞錯了,聽信了浪矢雜貨店可以解決所有煩惱的傳聞,所以才會寫這麼嚴肅的內容。果真如此的話,我認為必須將信退還給你,因為你應該找其他更合適的人討論這件事。所以,我隨信附上了你寫給我的信。

但是,如果我甚麼都不回答,似乎很不負責任。即使是你誤會了,也曾經想要找浪矢爺爺討論這件事,所以,我覺得自己也應該回信一下。

於是,我開始思考,你到底該怎麼辦,用血液循環漸漸變差的腦袋拚命思考。

最好的方法,就是請你的父母放棄跑路的念頭。我認識幾個跑路的人,雖然不知道他們目前的下落,但我猜想他們過得並不幸福。正如你所說的,即使可以暫時比較輕鬆,債權人都會一直追他們。

但是,你可能無法說服你的父母,你的父母也是在瞭解所有這些情況的基礎上做出了決定。正因為他們的想法不可能改變,所以你才會這麼煩惱。

我想問一個問題,你對父母有甚麼看法?你喜歡他們嗎?討厭他們嗎?信任他們嗎?還是說,你已經無法再相信他們?

你在信中問的不是你的家人該怎麼辦,而是你自己該怎麼辦,所以,我想要瞭解一下你和父母之間的關係。

我在這封信的最初已經提到,這是浪矢雜貨店第一次收到嚴肅的煩惱,所以,還無法回答得很好。你感到失望,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如果你想繼續和我討論,可不可以請你先坦誠地回答我的問題?當你告訴我之後,下次我一定會回答得更具體。

下次不必再把信投進諮商箱,本店晚上八點之後會拉下鐵捲門,你可以在鐵捲門拉下之後,把信投入郵件投遞口。我會儘可能在第二天一早把回信放在牛奶箱裏,你可以在開店前或是打烊後來取信。我每天八點半開店。

很抱歉,我的回答很不明確,但這是我拚命思考後的結果,請見諒。

浪矢雜貨店

看完信,浩介陷入了沉思。為了充分咀嚼信中的內容,他又重新看了一遍。

首先,他終於瞭解浪矢爺爺為甚麼沒有把這封信貼出來的原因了。其實只要仔細想一下就知道,浪矢爺爺之前收到的都是一些開玩笑的煩惱,因為覺得很好玩,所以才貼出來給大家看,但遇到像這種嚴肅的諮商時,當然不可能輕易貼出來昭告大眾。

而且,浪矢爺爺並沒有拒絕嚴肅的煩惱,而是努力用嚴肅的態度回應。這件事讓浩介感到很高興,想到有人瞭解自己目前的境遇,就覺得心情稍微輕鬆了,也很慶幸自己寫了那封信。

但是,浪矢爺爺並沒有明確回答自己的問題,信中說,要先回答他提出的問題,他才能針對問題做出回答。

那天晚上,浩介再度在自己房間內,攤開報告紙,準備回答浪矢爺爺的問題。

你對你的父母有甚麼看法──

浩介偏著頭思考。有甚麼看法?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上了中學後,他經常覺得父母很煩,因為他不喜歡被父母干涉,也不希望被當成小孩子,但並沒有討厭他們。

可是,因為這次跑路的事,他的確對父母感到失望,如果要問他現在喜歡還是討厭父母,他只能回答說,很討厭他們現在的樣子,也失去了對他們的信任,所以才會感到不安,不知道按他們的方式去做是否可行。

想了半天,只想到這個答案,他只好如實寫了下來。寫完之後,把報告紙摺好,放進口袋,走出了家門。紀美子問他去哪裏,他說去同學家。可能她滿腦子都在想跑路的事,所以並沒有多問。貞幸還沒有回家。

因為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浪矢雜貨店已經拉下了鐵捲門。浩介把摺成四摺的報告紙投進投遞口,立刻轉身逃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七點多就起床了。其實,他幾乎一整晚都沒睡。

父母都還在睡覺,浩介偷偷溜出家門。

浪矢雜貨店的鐵捲門拉著,他迅速觀察周圍,確認四下無人後,走進了防火巷。

他輕輕打開牛奶箱,和昨天一樣,裏面有一封信。他確認信封上的文字後,馬上離開了。

他等不及到圖書館才拆信,看到有一輛小貨車停在路旁,立刻站在小貨車旁看信。

致保羅‧藍儂:

我非常瞭解你的心情。

在目前的情況下,你的確很難對父母產生信任,會討厭他們也很正常。

但是,我無法對你說,「乾脆拋棄這種父母,走向你認為正確的路」。

在家人的問題上,我認為除非某個家人去追求更好的發展,否則,全家人應該儘可能團結在一起。如果因為討厭或是無法信賴等原因各奔東西,就不是真正的家人。

你在信中提到「很討厭父母現在的樣子」,我對「現在的樣子」這幾個字抱著希望,也就是說,你以前曾經喜歡父母,今後的發展也可能讓你對父母改觀。

既然這樣,你只有一條路。

跑路不是正確的行為,如果可以,很希望你的父母能夠改變心意,但如果無法改變,我認為你應該跟著父母走。

我相信你的父母有他們的考量,他們應該知道,即使逃走,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可能只是暫時躲起來,日後在適當的時機逐漸解決問題。

也許需要一點時間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也許會經歷很多苦難,但是,正因為這樣,一家人更必須在一起。雖然你父親在你面前可能沒說甚麼,相信他也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家人,你和你母親必須支持你父親。

最不幸的是一家人因為跑路這件事而喪失了向心力,那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雖然跑路絕對不是正確的選擇,但只要全家人在一條船上,就有可能一起回到正軌上。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年紀,但從你寫的文章判斷,應該是中學生或高中生,總有一天,需要由你來支持你的父母。期待你努力鑽研學業,為迎接那一天的到來做好準備。

相信我,即使現在再怎麼痛苦,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美好。

浪矢雜貨店

暑假還剩下不到一週時,浩介接到了那個喜歡披頭四的同學打來的電話,他以前曾經告訴浩介關於披頭四來日本公演時的內幕消息。同學在電話中問,可不可以去浩介家,似乎打算像往常一樣,好好鑑賞披頭四的音樂。雖然他是披頭四的歌迷,卻沒有一張唱片。因為他家沒有唱機,所以,想聽披頭四的歌時,就會來浩介家。

「不好意思,這一陣子恐怕不行。因為家裏在裝修,沒辦法用唱機。」在父親把他的音響賣掉時,他就想好了說詞,所以當朋友提起時,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那個同學語帶失望地說,「我現在想好好聽一下披頭四,而且要聽高品質的音質。」

「發生甚麼事了嗎?」

浩介問。

「嗯,」對方簡短地應了一聲,故弄玄虛地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我去看了電影,不是今天上演嗎?」

浩介輕輕「啊」了一聲,立刻知道同學說的是《Let it be》。

「好看嗎?」浩介問。

「嗯……該怎麼說,瞭解很多事。」

「瞭解很多事?甚麼事?」

「很多事啊,比方說,他們為甚麼會解散之類的。」

「電影中有提到解散的理由嗎?」

「不,不是這樣。在拍那部電影時,還沒有提到這件事,但可以隱約感覺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雖然我說不清楚……我想你看了就知道了。」

「是喔。」

他們沒有聊得很投入,就掛上了電話。浩介回到自己房間,打量著每一張披頭四唱片的封套。除了從堂哥那裏接收的以外,再加上自己買的,總共超過五十張。

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割捨這些唱片,一定要帶去新家。雖然父母叫他儘可能少帶行李,但他絕對不會在這些唱片的問題上讓步。

他決定不去多想跑路的事。即使自己反對,父母也不可能改變計劃,他也不可能一個人留下來。所以,只能相信浪矢爺爺說的話,父母有他們的考量,日後會解決這個問題。

話說回來,剛才那個同學為甚麼會說這種話,看了《Let it be》之後,到底能夠瞭解甚麼?

那天晚餐時,貞幸第一次說明了跑路的具體計劃,他打算在八月三十一日深夜十二點出發。

「三十一日是星期一,那天我會去上班。我已經對公司的人說,從九月一日開始請假一週,所以,即使我第二天不去上班,別人也不會起疑。但是,到了下一週,很多地方都會打電話來問請款的事,就會知道我們已經逃走了,我們必須在新的住處等待風頭過去。不用擔心,我準備了現金,足夠我們三個人生活一、兩年,然後再來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走。」貞幸說話的語氣充滿自信。

「學校呢?我要轉去哪一所中學?」

浩介問,貞幸立刻愁眉不展。

「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有考慮,但現在不能立刻解決,所以,你要先自學一陣子。」

「自學?不能去學校嗎?」

「我沒這麼說,只是沒辦法馬上去學校,但是,不用擔心,中學是義務教育,一定會讓你去讀,所以你不必胡思亂想。我會聯絡你的班導師,說因為我工作的關係,全家人要一起出國一週,等回來之後再去學校。」

貞幸一臉不悅,冷冷地說。

那高中怎麼辦──浩介很想這麼問,但沒有問出口。因為他可以猜到父親的回答,八成會說,我都想好了,你不必擔心。

跟他們走真的沒問題嗎?內心的不安再度抬頭。雖然明知道沒有其他的選擇,但還是無法下決心。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很快就到了八月三十日。晚上的時候,當浩介在確認行李時,門突然打開了。他驚訝地抬起頭,發現貞幸站在門口。

「現在方便嗎?」

「方便啊……」

貞幸走進屋,盤腿坐在浩介身旁,「東西都整理好了嗎?」

「差不多了,我想還是把教科書都帶著比較好。」

「對,教科書要帶。」

「還有,這些一定要帶。」浩介把旁邊的紙箱拉過來,裏面都是披頭四的唱片。

貞幸探頭看著箱子,微微皺起眉頭,「有那麼多嗎?」

「我已經儘可能減少其他東西了,所以,這些一定要帶。」浩介加強了語氣。

貞幸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環視室內後,將視線移回浩介身上。

「你對爸爸有甚麼看法?」他突然問道。

「甚麼看法?」

「你對目前的狀況是不是很生氣?是不是覺得爸爸很沒出息?」

「不是說沒出息……」浩介吞吞吐吐了一下說,「因為我不知道你在想甚麼,老實說,我很不安。」

「嗯,」貞幸點點頭,「我想也是。」

貞幸緩緩眨著眼睛說:

「別擔心,雖然我現在沒辦法明確告訴你時間表,但一定會恢復之前的生活,我可以向你保證。」

「真的嗎?」

「真的。對我來說,家人最重要。為了保護家人,我可以做任何事,也可以奉獻自己的生命。所以──」貞幸凝視著浩介的雙眼,「所以才要跑路。」

浩介覺得那是父親的真心話。他第一次聽到這些話,所以,才能夠打動他。

「我知道了。」他回答。

「好!」貞幸說著,拍著大腿站了起來,「你明天白天有甚麼打算?現在還是暑假,有沒有想要見的朋友?」

浩介搖搖頭,「這種事不重要。」反正以後再也見不到了,但他把後半句話吞了下去。

「但是,」他說,「我可以去東京嗎?」

「東京?去東京幹甚麼?」

「去看電影,我想看一部電影,在有樂町的昴劇院上映。」

「非要明天不可嗎?」

「因為我不知道我們去的地方,電影院有沒有演這部片子。」

貞幸吐出下唇,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我可以去吧?」

「好,但傍晚記得回來。」

「我知道。」

貞幸向他道晚安後,走出了房間。

浩介探頭看著紙箱,拿出一張黑膠唱片。那是他今年買的《Let it be》,披頭四樂團四個人的照片組成一個長方形。

今晚睡覺前只想電影的事,他告訴自己。

第二天,浩介吃完早餐就出門了。紀美子面有難色地說:「沒必要選在今天去看電影吧。」但貞幸說服了她。

浩介曾經和同學一起去過東京,但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去東京。

來到東京車站後,他換了山手線,在有樂町站下了車。他查了車站的地圖,發現電影院就在附近。

由於是暑假的最後一天,電影院前人滿為患。浩介排隊買了電影票。他看報紙確認了上映時間,距離下一場開演還有三十分鐘,於是,他決定利用難得的機會在附近走一走。雖然他來過東京,但第一次來有樂町和銀座。

走了幾分鐘後,浩介感到愕然不已。

原來這個城市這麼巨大!光是有樂町周圍就有這麼多人,這麼多高樓,就令他驚訝不已,沒想到銀座更大,林立的店舖都佈置得很豪華,熱鬧不已,好像在舉辦甚麼特別的活動,街上的行人每個人都很有氣質,看起來都很富有。普通的城市有一個這種地方就很不錯了,可以稱之為鬧區,但東京這個城市的每一個地方都這麼熱鬧,好像到處在舉行嘉年華會。

不一會兒,浩介發現很多地方都貼了萬博的標誌,才想起大阪正在舉行萬國博覽會,日本舉國上下都在為這件事歡欣鼓舞。

浩介覺得自己就像河中的小魚不小心游到了入海口,原來世界上還有這種地方,有人在這種地方歌頌自己的人生。但自己和這個世界無緣,自己只能生活在黑暗的小溪,而且,明天之後,就要潛入不會被人發現的河底。

他低著頭離開了。因為,他覺得這個地方不屬於自己。

回到電影院,發現時間剛好。他出示了電影票,走進了電影院,找到了座位。電影院內並沒有很擁擠,很多人都是獨自來看電影。

電影很快就開演了,第一個鏡頭就是「THE BEATLES」幾個字的特寫。

浩介感到心跳加速。可以看到披頭四的演出,光是想到這件事,體溫就上升了。

但是,隨著電影的播放,他激動的心情也漸漸消沉起來。

《Let it be》是由綵排和現場演唱影像組合而成的紀錄電影,但在拍攝時,似乎並不是為了剪輯成這部電影,相反地,樂團成員對拍電影這件事本身表現得很消極,感覺是因為很多複雜的因素,他們在無奈之下同意拍攝的。

在意興闌珊的綵排空檔,穿插了樂團成員的交談,這些談話也顯得意興闌珊,而且有點莫名其妙。雖然浩介的目光拚命追著字幕,卻完全感受不到這四名樂團成員的真心想法。

從影像中,可以感受到某些東西。

他們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了。

雖然他們沒有爭執,也沒有拒絕演奏,四個人都做著眼前該做的事,但是,他們心裏都很清楚,眼前所做的事不可能創造出任何東西。

最後,披頭四的四名成員來到蘋果唱片公司的屋頂露台上。屋頂露台上放著樂器和音響設備,工作人員也都到齊了。由於是冬天,所有人看起來都很冷,約翰‧藍儂穿著毛皮上衣。

他們開始濃奏〈Get back〉。

觀眾很快就發現,這場現場演唱會並沒有正式提出申請。由於大樓的屋頂上傳來巨大的音響和披頭四的歌聲,周圍立刻陷入一片騷動,警察也趕到了。

接著,他們又演奏了〈Don't let me down〉、〈I've got a feeling〉。但是,從他們的演奏中感受不到熱情,這是披頭四最後一場現場演唱會,他們之中卻沒有任何人陷入感傷。

然後,電影就結束了。電影院內的燈光亮起後,浩介仍然坐在座位上發呆。他沒有力氣站起來,胃好像吞了鉛塊似地格外沉重。

這是怎麼回事?他忍不住想。這部電影完全顛覆了他原本的期待。四名成員之間沒有認真討論過甚麼事,談話也總是雞同鴨講,從他們的嘴裏吐出的只有不滿、挖苦和冷笑。

聽說只要看了這部電影,就可以瞭解披頭四解散的原因,但浩介實際看了之後,還是無法瞭解。因為銀幕上出現的是已經實質解散的披頭四,浩介很想知道,他們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話說回來,分手也許就是這麼一回事──在回家的電車上,浩介改變了想法。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不是因為某些具體的原因而斷絕。不,即使表面上有種原因,其實是因為彼此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事後才牽強附會地找這些藉口。因為,如果彼此的心沒有分開,當發生可能會導致彼此關係斷絕的事態時,某一方就會主動修復。之所以沒有人主動修復,就是因為彼此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了。那四個人無意拯救披頭四,就好像眼看著船要沉了,仍然在一旁袖手旁觀。

浩介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自己珍惜的東西遭到摧毀了。於是,他下定了決心。

一到車站,他就走進公用電話亭,準備打電話給同學。就是上週說,已經去看了《Let it be》的那個同學。

那個同學剛好在家,當他接起電話時,浩介問他,要不要買唱片?

「唱片?誰的唱片?」

「當然是披頭四的,你之前不是說,以後也想買齊他們的唱片嗎?」

「是說過啦……哪一張唱片?」

「全部。你要不要買我所有的唱片?」

「啊?全部……?」

「一萬圓怎麼樣?如果你想蒐集齊全,一萬圓絕對不可能買到。」

「我知道,但這麼突然,我沒辦法馬上做決定,因為我家也沒有唱機。」

「好,那我去問別人。」浩介打算掛電話,聽到電話中傳來同學慌張的聲音。

「等一下,讓我想一下,我明天回覆你。這樣可以吧?」

浩介把電話放在耳邊,搖了搖頭,「明天不行。」

「為甚麼?」

「沒為甚麼。因為沒時間,如果你現在不馬上買,我要掛電話了。」

「等一下,稍微等我一下下。五分鐘,只要等我五分鐘。」

浩介歎了一口氣,「好,那五分鐘後,我再打電話給你。」

他掛上電話,走出電話亭。抬頭仰望天空,太陽漸漸西斜。

浩介也說不清為甚麼突然想賣掉唱片,只覺得自己不應該再聽披頭四,或者說,他內心產生了一個季節已經結束的感覺。

五分鐘後,浩介走進電話亭,打電話給同學。

「我買。」同學說,他的語氣中帶著興奮,「我和父母商量後,他們願意幫我出錢,但要我自己存錢買唱機。我等一下去你家拿,可以嗎?」

「好,我等你。」

交易成立。那些唱片都要脫手。光是想到這件事,心就好像被揪緊了,但浩介輕輕搖著頭,這種事沒甚麼大不了。

回到家後,他把紙箱裏的唱片裝進兩個紙袋,方便同學拿回家。他看著每一張唱片的封套,每張唱片都充滿了回憶。

當他拿起《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的黑膠唱片時,他停下了手。

那是披頭四在音樂方面嘗試各種實驗時期的結晶作品,封套的設計也很奇特,在身穿軍服的四名成員周圍,點綴了自古以來的很多名人肖像。

右側角落是看起來像瑪麗蓮‧夢露的女人,旁邊比較暗的部份,有一個地方用黑色麥克筆修補過。那裏原本貼了唱片的前一位主人,也就是堂哥的照片。堂哥是披頭四的超級歌迷,也許希望自己也在封套上占一個位置。浩介把堂哥的照片撕下後,原本印刷的顏色有點剝落,所以就用黑色麥克筆修補了一下。

堂哥,對不起,把你珍藏的唱片賣掉了,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向天堂的堂哥道歉。

他把紙袋拿到玄關,紀美子問他:「你在幹甚麼?」浩介覺得沒必要隱瞞,就告訴了她。「原來是這樣。」她沒有太大興趣地點點頭。

不一會兒,同學就來了。同學遞給他一個裝了一萬圓的信封,他把兩個紙袋交給同學。

「太讚了。」同學看著紙袋內說道。「真的可以嗎?我知道你費了很大的工夫蒐集這些唱片。」

浩介皺著眉頭,抓了抓脖頸。

「突然感到厭倦了,覺得披頭四也不過如此。其實,我去看了電影。」

「《Let it be》嗎?」

「嗯。」

「原來如此。」那個同學露出既同意,又無法釋懷的表情點點頭。

因為他提了兩個紙袋,浩介為他開了門。「謝啦。」同學走出門外,然後對浩介說:「那就明天見囉。」

明天?浩介愣了一下,他忘了明天是第二學期的開學日。

看到同學露出訝異之色,他慌忙回答:「嗯,明天學校見。」

關上門之後,浩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當場蹲下來。

貞幸在晚上八點多回到家裏,最近他很少這麼晚回家。

「我在公司做最後的處理工作,儘可能拖延事跡敗露的時間。」貞幸鬆開領帶時說,汗水濕了他的襯衫,都黏在皮膚上。

他們一起吃了晚餐。在這個家裏吃的最後一頓晚餐是昨天剩下的咖哩,冰箱裏已經空了。

吃飯時,貞幸和紀美子小聲地討論著行李的事。貴重物品、衣物和立刻需要用到的雜物、浩介的讀書用品,基本上只帶這些東西離開,其他東西都留在這裏──他們最後一次確認已經討論多次的內容。

中途,紀美子提起浩介賣掉唱片的事。

「賣了?全都賣了?為甚麼?」貞幸發自內心地感到驚訝。

「沒有特別的原因,」浩介低著頭回答,「反正家裏已經沒有唱機了。」

「是嗎?原來賣掉了,嗯,這樣很好,幫了大忙了,不然很占地方。」貞幸說完後又問:「賣了多少錢?」

浩介沒有回答,紀美子代替他回答說:「一萬圓。」

「一萬圓?才一萬圓而已?」貞幸的語氣頓時變了,「你是傻瓜嗎?總共有幾張?我記得有不少黑膠唱片吧。買齊這些唱片,要花多少錢?兩、三萬絕對買不到吧?你居然只賣一萬……你在想甚麼啊?」

「我不是想靠那些唱片來賺錢,」浩介仍然低著頭回答,「而且,大部份都是哲雄哥留下來的。」

貞幸用力咂著嘴。

「真是食米不知米價,向別人拿錢的時候,多拿十圓、二十圓也好。我們無法再過以前那種生活了,你懂不懂啊?」

浩介抬起頭,很想反問父親,到底是誰搞成這樣的?

不知道貞幸如何解釋兒子的表情,他又叮嚀了一句:「聽到了沒有?」

浩介沒有點頭,放下原本準備吃咖哩的湯匙。「我吃飽了。」說完,他就站了起來。

「喂,到底聽到了沒有?」

「煩死了,聽到了啦。」

「甚麼?你怎麼對大人說話的?」

「老公,算了啦。」紀美子說。

「怎麼可以算了?喂,那錢呢?」貞幸問:「那一萬圓呢?」

浩介低頭看著父親,貞幸的太陽穴冒著青筋。

「也不想想是用誰的錢買的唱片?你是用零用錢買的吧?是誰賺錢給你零用錢的?」

「老公,別這樣,你要向兒子拿錢嗎?」

「我要讓他知道,那些錢是誰賺的。」

「別說了,浩介,趕快去自己的房間收拾一下,等一下就要出發了。」

浩介聽了紀美子的話,走出客廳,走上樓梯,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倒在床上。他看到牆上貼的披頭四海報,坐了起來,把海報撕下來後,用雙手撕爛了。

兩個小時後,聽到了敲門聲。紀美子探頭進來。

「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浩介用下巴指著桌子旁,那裏有一個紙箱和一個運動袋,是他所有的財產。「要走了嗎?」

「嗯,差不多該走了。」紀美子走進房間,「對不起,讓你這麼痛苦。」

浩介沒有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該說甚麼。

「但情況一定會好轉,你就暫時忍耐一下。」

「嗯。」他輕聲回答。

「不光是媽媽,爸爸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夠讓你幸福,我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即使奉獻生命也不足惜。」

浩介低著頭,暗想著「少騙人了」。一家人都已經準備跑路了,兒子怎麼可能幸福?

「三十分鐘後,把行李拿下來。」紀美子說完,走出了房間。

就像林哥‧史達(Ringo Starr),浩介心想。在《Let it be》中,林哥看到披頭四漸漸潰散,拚命想要修復,但他的努力白費了。

半夜十二點,浩介他們摸黑出發了。貞幸不知道去哪裏借來一輛白色老舊的大型廂型車做為逃亡工具。三個人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貞幸開著車。後方的載貨台上堆滿了紙箱和行李袋。

三個人在車上幾乎沒有說話。上車前,浩介問貞幸:「我們要去哪裏?」貞幸回答說:「到了就知道了。」一路上只說了這兩句話。

不一會兒,車子駛上了高速公路。浩介完全不知道目前在哪裏,也不知道開往何處。雖然不時看到路標,但都是一些陌生的地名。

車子開了兩個小時,紀美子說要上廁所,貞幸把車子開進了休息站。浩介看到了「富士川」的地名。

因為是深夜,停車場內沒甚麼車子,貞幸把車子停在最角落的位置。他似乎徹底避免引人注目。

浩介和貞幸一起走進廁所。當他上完廁所,正在洗手時,貞幸走到他旁邊說:「這一陣子都不會給你零用錢了。」

浩介訝異地看著鏡子中的父親。

「當然不會再給你了啊,」貞幸又接著說,「你不是有一萬圓嗎?已經夠多了。」

又是這件事。浩介十分沮喪。只不過是一萬圓,而且還是跟兒子計較。

貞幸沒有洗手,就走出了廁所。

浩介看著他的背影,聽到內心好像有一條線斷裂的聲音。

那應該是期待和父母維繫在一起的最後一線希望,然而,這一線希望也破滅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浩介走出廁所,朝向和停車位置相反的方向跑了起來。他並不知道休息站的構造,但滿腦子只想著遠離父母。

他不顧一切地奔跑,完全搞不清楚方向。當他回過神時,發現來到了另一個停車場,那裏停了好幾輛卡車。

不一會兒,一個男人走了過來,坐上其中一輛卡車,似乎正準備出發。

浩介跑向卡車,繞到車後。他向車篷內張望,發現車上載了很多木箱子,沒有臭味,而且有可以躲藏的空間。

卡車突然發動了引擎,浩介不加思索地跳上了載貨台。

卡車很快就出發了。浩介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無法平靜下來。

他抱著雙腿,把臉埋進雙腿,閉上眼睛。他想睡一覺。睡一覺醒來之後,再考慮以後的事,但是,自己做了無可挽回的事,和以後要如何生活的不安,讓他無法從亢奮狀態中平靜下來。

浩介當然完全不知道卡車一路開向哪裏,一方面是因為天色太黑,但即使是白天,光靠周圍的風景,他也不可能瞭解自己身在何處。

他覺得自己完全沒有闔眼,又好像小睡了一下。當他醒來時,卡車停在原地。不像在等紅燈,似乎已經到了目的地。

浩介從載貨台上探出頭向外張望。那裏是一個很大的停車場,周圍也停了好幾輛卡車。

確認四下無人後,他跳下載貨台。他把頭壓低,跑向停車場的入口。幸好沒有警衛。離開停車場後,他看了一眼入口的看板,得知是東京都江戶川區的一家運輸公司。

天色仍然一片漆黑,沒有一家商店開著,浩介只能邁開步伐。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走去哪裏,但他只能走。因為他覺得,只要繼續走,就一定可以到某個地方。

走著走著,天亮了起來。沿途看到不少公車站,他看了公車的終點站時,頓時看到了希望。因為公車的終點站是東京車站。太好了,只要繼續走,就可以到東京車站。

但是,去了東京車站後怎麼辦?要去哪裏?東京車站應該有很多電車,要搭哪一輛呢?他一邊走,一邊思考。

看到小公園時,他就停下來休息,然後繼續趕路。即使他努力不去想,父母的事仍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們發現兒子不見了會怎麼辦?他們根本沒辦法找自己,但又不能報警,更不可能回家。

他們一定會按照原定計劃去新的地方,等安頓好之後,再開始找自己,但是,他們不能引人注目,也不能向親戚或朋友打聽,因為他們害怕的「債權人」早就在親戚、朋友那裏佈下了天羅地網。

浩介也沒有任何方法找父母。因為他們日後會隱姓埋名過日子,所以不可能用真名。

所以,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父母了。想到這裏,內心深處湧現一絲酸楚。但是,他沒有後悔。自己和父母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事到如今,已經無法修復了,即使生活在一起,也沒有意義。這是披頭四教他的道理。

隨著時間的經過,車流量漸漸增加,人行道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還有學生去上學。浩介想起今天是第二學期的開學日。

公車超越了他,他朝向公車前進的方向走去。今天是九月的第一天,但仍然殘留著夏天的暑氣,身上的T恤已經滿是汗水和灰塵。

上午十點多,他終於走到東京車站。當車站大樓出現在眼前時,他一開始並沒有發現那是車站。漂亮的紅磚建築物讓他聯想到歐洲中世紀的大洋房。

一踏進車站內,立刻被偌大的空間嚇到了。浩介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終於看到了「新幹線」幾個字。

他之前就很想搭新幹線,因為今年在大阪舉行萬博,原本以為終於有機會了,沒想到會發生之後這些事。

車站內到處貼著萬博的海報,根據海報上的介紹,只要搭新幹線到新大阪車站,再搭一班地鐵,就可以抵達萬博會場。

他突然想去看看。他的皮夾裏有一萬四千多圓,一萬圓是賣唱片的錢,其他是今年的壓歲錢剩下的。

至於去看了萬博之後該怎麼辦,他目前完全沒有計劃,總覺得去了之後,就會有辦法。日本各地的人,不,世界各地的人都聚集在那裏舉辦嘉年華會,自己應該可以在那裏找到生存的機會。

他走去售票處確認票價,看了前往新大阪車站的票價,不禁鬆了一口氣。因為比他想像中便宜。前往新大阪的新幹線有「光號」和「木靈號」,他猶豫了一下,選擇了「木靈號」。現在必須節省。

他走出售票窗口,對售票員說:「一張到新大阪車站。」男性售票員打量了浩介一下,問他:「要買學生優惠票嗎?請出示學生優惠證和學生證。」

「啊……我沒有。」

「那就買普通票嗎?」

「好。」

售票員問他要買幾點的班次,以及要自由席還是指定席。浩介慌亂地回答了這些問題。

「請等一下。」售票員說完,走了進去。浩介確認了皮夾裏的錢,打算買完車票後,去買鐵路便當。

就在這時,背後有人把手放在他肩上。「可以打擾一下嗎?」

回頭一看,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站在身後。

「有甚麼事嗎?」

「有事想要問你,可不可以跟我來?」那個男人說話態度很有威嚴。

「但是,我要拿票……」

「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的,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走吧。」

男人抓住浩介的手臂。他的手很有力,不容浩介拒絕。

浩介被帶到一間像是辦公室的房間。雖然那個男人說,不會占用他太多時間,但浩介被扣留在那裏好幾個小時。因為浩介不願回答他的問題。

你叫甚麼名字?住在哪裏?──這是他最先問的問題。

在售票處叫住浩介的是警視廳少年課的刑警。由於暑假結束時,有很多少年少女離家出走,所以他們穿著便服,在東京車站巡邏。看到浩介滿身大汗,一臉不安地走在車站內,立刻覺得有問題。於是,一路跟蹤他來到售票處,伺機向售票員使了眼色。那名售票員離席並非偶然。

刑警之所以會把這些情況告訴浩介,是希望可以讓他開口說話,想必他一開始並沒有想到浩介這麼不容易對付,以為問了地址和姓名後,就可以像其他案例一樣,聯絡家長或學校來接人,就大功告成了。

但是,浩介絕對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分。一旦說出自己的身分,就必須同時交代父母跑路的事。

即使從東京車站的辦公室被帶到警察局的接待室,浩介仍然保持沉默。當刑警遞給他飯糰和麥茶時,他也沒有立刻伸手。雖然快餓死了,但他以為一旦吃了,就必須回答刑警的問題。刑警可能猜到了他的想法,苦笑著說:

「你先吃吧,我們暫時休戰。」說完,他走出了房間。

浩介吃著飯糰。這是昨晚全家一起吃前一天剩下的咖哩飯後,他第一次吃東西。雖然飯糰只加了梅子,但他感動不已,覺得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好吃的食物。

不一會兒,刑警就走了回來。一進門就問他:「現在想說了嗎?」浩介低下頭,刑警歎著氣說:「還是不行嗎?」

這時,另一個人走了進來,和刑警聊了一下。從他們談話中,浩介得知他們正在比對全國失蹤人口的資料。

浩介很擔心警察會從學校方面下手。一旦向所有的中學打聽,就會知道自己今天沒去上課。雖然貞幸已經通知學校,全家要出國一個星期,但學校方面沒有起疑嗎?

天很快就黑了。浩介在接待室內吃了第二餐。晚餐是天婦羅丼,也好吃得不得了。

刑警對浩介束手無策,拜託他至少說出名字。浩介覺得那名刑警很可憐。

「藤川。」他小聲嘀咕。刑警驚訝地抬起頭,「你剛才說甚麼?」

「藤川……博。」

「啊?」刑警慌忙拿起紙筆,「這是你的名字吧?怎麼寫?啊,還是你自己寫吧。」

浩介接過刑警遞來的原子筆,寫下了「藤川博」的名字。

他隱約覺得自己應該用假名字。之所以會取「藤川」這個姓氏,是因為想起昨晚經過富士川休息站【註:藤川和富士川的發音都是「FUJIKAWA」。】,「博」這個字則是取自萬博。

「地址呢?」刑警問,浩介搖了搖頭。

那天晚上,他住在接待室,刑警為他準備了一張活動床。他裹著借來的毛毯,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刑警一見到浩介,立刻對他說:「現在來決定你的未來。看你要坦誠說出自己的身分,還是去兒童福利所,總之,不能一直這樣僵持下去。」

但是,浩介沒有說話,刑警焦躁地抓著頭。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你的父母在幹甚麼?他們沒發現兒子不見了嗎?」

浩介沒有回答,盯著桌面。

「真拿你沒辦法,」刑警終於投降,「看來你的遭遇很不同尋常,藤川博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浩介瞥了刑警一眼,再度垂下雙眼。刑警知道自己猜對了,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不一會兒,浩介就被送去兒童福利所。原本以為那裏會有像學校一樣的房子,去了那裏,才驚訝地發現有點像歐洲的古老大宅。一問之下,才知道以前的確是私人的房子。只是房子真的很舊了,牆壁已經剝落,有些地板也翹了起來。

浩介在那裏住了大約兩個月。這兩個月期間,很多大人找他面談,其中還包括了醫生和心理學家。他們想盡各種方法瞭解這個自稱藤川博的少年的其實身分,但每個人都無功而返。最讓他們不解的是,全國各地的警察分局都沒有接獲任何符合他特徵的失蹤人口報案,他的父母或是監護人到底在搞甚麼──最後,每個人都在問這件事。

離開兒童福利所後,浩介被送去「丸光園」孤兒院。雖然遠離東京,但和他之前住的地方只相距三十分鐘的車程。他有點擔心,以為自己的身分曝光了,幸好從那些大人的態度來看,應該只是那家孤兒院還有名額。

孤兒院位在半山腰,四層樓的建築被綠意包圍。孤兒院內有乳幼兒,也有開始冒鬍碴的高中生。

「如果你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實身分也沒關係,但至少把生日告訴我。因為目前不知道你讀幾年級,就無法送你去學校。」戴著眼鏡的中年指導員說。

浩介想了一下。他的真實生日是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六日,但如果說出真實年紀,恐怕很容易查到自己的真實身分,也不能虛報年紀,說得比實際年齡大,因為他根本沒看過國中三年級的教科書。

最後,他回答說,我的生日是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九日。

六月二十九日──那是披頭四來日本的日子。

第二瓶健力士也喝完了。「要不要再來一瓶?」惠理子問,「還是要換其他的酒?」

「嗯,好啊。」浩介看向放了很多酒瓶的酒櫃,「那就給我一杯布納哈本的純酒。」

惠理子點點頭,拿出喝純酒的杯子。

店內播放著〈I feel fine〉。浩介正打算用指尖敲吧檯打拍子,但立刻停了下來。

他環視店內,忍不住想,沒想到這個小城鎮上會有這種店。雖然之前浩介周圍也有披頭四的歌迷,但他自認沒有人比自己更專業。

媽媽桑用冰鑿把冰塊鑿碎,浩介看著她,不由得想起以前用雕刻刀做木雕的往事。

他在孤兒院過得還不錯,不愁吃穿,也可以去學校讀書。尤其是第一年,因為隱瞞了年齡,所以讀書很輕鬆。

「藤川博」變成了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小博」。只有最初那段時間,別人叫他的名字時,他無法及時反應,但很快就適應了。

他在那裏沒有朋友。不,應該說,是他刻意不交朋友。因為一旦交了朋友,就會忍不住想要說出自己的真名,想要說出自己的身世。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他必須獨來獨往。由於他採取這種態度,所以也沒有人主動和他交朋友。別人似乎覺得他很可怕,雖然沒有人欺侮他,但他在孤兒院和學校都很孤立。

他從來不和其他人一起玩,卻從來不感到寂寞。因為進孤兒院後,他找到了新的樂趣。那就是木雕。他經常撿一些樹枝,用雕刻刀雕刻。原本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但雕刻了幾樣東西之後,就越來越樂在其中。動物、機器人、人偶、車子,他會刻很多東西,越是複雜,越高難度,就更值得挑戰。他不畫設計圖,隨心所欲地雕刻才能感受到真正的樂趣。

他把雕刻後的成品送給比他年幼的院童。一開始,他們對孤僻的「藤川博」送禮物感到不知所措,但拿到雕刻品時,個個臉上露出了笑容。因為他們很少有機會拿到新的玩具。不久之後,他們主動向浩介提出想要的禮物。下次我想要嚕嚕米。我想要假面超人。浩介回應了他們的要求,因為他喜歡看到那些孩子歡喜的表情。

幾名指導員也漸漸知道浩介擅長雕刻。有一天,他被叫去指導室,院長提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提議。院長問他想不想當木雕師。院長的一位朋友是木雕師,正在找接班人。只要在那裏當包吃住的徒弟,應該可以去讀高中的夜間部。

當時,浩介即將從國中畢業,孤兒院的人正在為他的未來煩惱。

差不多在那個時候,浩介終於辦理了戶籍手續。向家庭裁判所申請設立戶籍許可後,終於核准了。

通常只有幼童遭到遺棄時,才會辦理這項手續,很少會核准浩介這個年齡的案例。因為通常不會遇到當事人堅持不肯說出自己的真實身分,警方也查不到的情況,所以根本不需要辦理這項申請。

浩介曾經見過家庭裁判所的人多次,他們也千方百計想要讓浩介說出自己的身世,但他仍然採取和之前相同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沉默。他一定受到極大的精神打擊,導致失去了有關自己身世的記憶,所以,即使他想要說,也無從說起──大人們為他編了這樣的劇本。也許是因為這樣有助於處理麻煩的案子。浩介在中學即將畢業之前,終於有了「藤川博」的戶籍,之後,很快就去埼玉縣當木雕師的學徒。

當木雕師的學徒並不容易,他的師父是典型的工匠脾氣,既頑固,又不懂得通融。第一年,浩介只能做一些工具保養、材料管理和清掃之類的工作,在他讀高中夜間部二年級時,師父才終於允許他雕刻。他每天必須削幾十個規定的形狀,直到完成品都一模一樣為止,完全沒有半點樂趣可言。

他的師父心地很善良,也認真為浩介的將來著想,認為把他培養成能夠獨當一面的木雕師是自己的使命。浩介可以感受到師父的悉心指導並不光是為了培養接班人而已,而且師母也對他很好。

高中畢業時,他才開始真正成為師父的幫手。首先做一些簡單的作業,在逐漸習慣、獲得師父的信賴後,工作內容漸漸有了難度,但也很有成就感。

他每天都過得很充實。雖然一家人跑路的記憶並沒有消失,但他很少想起,同時也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並沒有錯。

幸好沒有跟著父母跑路,那天晚上離開他們是正確的決定。如果聽從浪矢雜貨店爺爺的建議,不知道現在會變成甚麼樣。

一九八○年十二月,浩介從電視上得知披頭四成員之一的約翰‧藍儂遭到槍殺的消息,不禁深受打擊。

曾經為披頭四瘋狂的日子再度甦醒,痛苦和苦澀湧上心頭,當然,其中也夾雜了懷念。

約翰‧藍儂有沒有為解散披頭四感到後悔?是不是覺得太早解散了?這個疑問沒來由地浮現在腦海。

但是,浩介隨即搖著頭。不可能。因為披頭四解散後,四名成員都很活躍。因為他們終於擺脫了披頭四的束縛,就好像自己擺脫了和父母之間的束縛,終於得到了幸福。

一旦心分開了,就很難繼續在一起──他再度體會到這件事。

就這樣過了八年,十二月的某一天,他在報紙上看到了驚人的消息。丸光園發生了火災,而且有人在火災中身亡。

師父叫他去丸光園看一下。第二天,他開著店裏的廂型車前往。自從他高中畢業時,去丸光園表達感謝之後,已經十幾年沒去了。

丸光園的房子有一半被燒毀了,院童和職員借住在附近小學的體育館生活,雖然有幾個取暖器,但大家都冷得發抖。

年邁的院長看到浩介來訪很高興,同時,對當年那個內心封閉,不願意說出自己真實姓名的少年,終於長大成人,主動關心遭遇火災的孤兒院感到驚訝。

正當浩介準備離開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你是藤川嗎?」一名年輕女子走向他。她年約二十多歲,身上穿著昂貴的毛皮大衣。

「藤川,果然是你。」她雙眼發亮,「我是晴美,武藤晴美,你還記得我嗎?」

浩介不記得這個名字。她打開手提包,從裏面拿出一樣東西。

「那這個呢?應該記得吧?」

「啊!」他忍不住叫了起來。

那是一隻木雕的小狗。浩介的確記得,那是他在丸光園時雕刻的。

他再度打量眼前的女人,覺得似曾相識。

「在孤兒院時?」

「對,」她點點頭,「我五年級的時候,你送給我的。」

「我想起來了,只是……記憶很模糊。」

「啊?是這樣喔?我一直記得,而且把它當成寶貝。」

「是嗎?真對不起。」

她露出微笑,把木雕小狗放回手提包,拿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汪汪事務所 董事長 武藤晴美」。

浩介也遞上了名片,晴美露出更加欣喜的表情。

「木雕……你果然成為木雕專家了。」

「師父說,我現在只能獨當半面。」浩介抓著頭。

體育館外有一張長椅,他們一起坐在長椅上。晴美說,她也是得知火災的消息後趕來的,她主動向院長提出要提供援助。

「因為從小在這裏受到很多照顧,我希望可以藉由這個機會回報。」

「是嗎?妳真了不起。」

「你也一樣啊。」

「不,是我師父叫我來的,」浩介低頭看著她的名片,「妳自己開公司嗎?是甚麼公司?」

「一家小公司,針對年輕人企劃一些活動,以及企劃廣告。」

「是喔。」浩介應了一聲,因為他完全無法想像是怎樣的公司。

「妳這麼年輕就自己開公司,真厲害。」

「一點都不厲害,只是運氣比較好。」

「我覺得不可能只有運氣,能夠有勇氣自己開公司,就很厲害了。畢竟被人雇用,領別人薪水的生活比較輕鬆。」

晴美偏著頭說:

「應該和個性有關吧,我不喜歡聽人使喚,我在外面打工時,也常常做不久。所以,離開孤兒院時,我不知道自己該做甚麼,為這件事傷透了腦筋。那時候,有一個人向我提供了寶貴的意見,所以我決定了自己未來要走的路。」

「喔?有一個人?」

「我跟你說,」她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是一家雜貨店。」

「雜貨店?」浩介皺起眉頭。

「我朋友家附近的雜貨店,那家雜貨店很有名,專門幫人消煩解憂,聽說週刊也曾經介紹過。當初去諮商時,我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沒想到得到了很好的建議。因為有他,才有今天的我。」

浩介說不出話,她說的絕對就是浪矢雜貨店。除了那家店以外,不可能還有第二家雜貨店做這種事。

「你不相信這種事嗎?」她問。

「不,不是。喔,原來有這種雜貨店。」他故作平靜。

「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無論如何,既然妳的公司經營順利,那就很好啊。」

「託你的福,不瞞你說,目前我副業賺得比較多。」

「副業?」

「我在做投資,股票啦,不動產之類的,還有高爾夫的會員證。」

「喔。」浩介點著頭,最近常聽到這類話題。不動產價格飆漲,景氣持續攀升,所以,木雕的生意也很不錯。

「藤川,你對股票之類的有興趣嗎?」

浩介苦笑著搖頭,「完全沒有。」

「是嗎?那就算了。」

「怎麼了?」

晴美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說:

「如果你做投資買了股票和不動產,在一九九○年之前都要脫手。因為日本經濟會在之後走下坡。」

浩介不解地注視著她的臉,因為她說話的語氣太有自信了。

「對不起。」晴美尷尬地笑了笑。

「我在胡說八道,你別放在心上。」說著,她看了一眼手錶,站了起來,「因為久別重逢,我太高興了,希望下次有機會再見面。」

「嗯,」浩介也站了起來,「妳也多保重。」

和晴美道別後,浩介回到車上,發動引擎,準備驅車離開,但立刻踩了煞車。

浪矢雜貨店。

他突然很在意那家店。浩介並沒有聽從浪矢爺爺的建議,也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但也有人像晴美一樣,至今仍然對浪矢雜貨店心存感激。

那家店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浩介再度踩下油門,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駛向和回家的路相反的方向。因為他想看看浪矢雜貨店。那家店八成已經倒閉了,只要確認這件事,就了卻了他的一樁心事。

他十八年沒有回到從小生長的城鎮。他手握方向盤,不斷喚醒往日的記憶。雖然他不認為有人看到他的臉,就會認出他,但還是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當然更不敢靠近以前住的地方。

整個城鎮和以前感覺不一樣了,也許是受到景氣的影響,附近多了很多房子,路也整修過了。

浪矢雜貨店依然故我地佇立在原來的地方。房子變得很舊,看板上的字也看不清楚了,但房子仍然好好地坐落在那裏。只要打開鏽跡斑斑的鐵捲門,店內應該有不少商品。

浩介走下車,走向雜貨店,懷念和悲傷不斷湧上心頭。多年前的夜晚,為了是不是該和父母一起跑路而煩惱,把信投進投遞口的情景歷歷在目。

當他回過神時,發現自己走進了防火巷,繞到屋後。那個牛奶箱仍然還在。他打開蓋子,裏面是空的。

他歎了一口氣。這樣就好了,這件事已經畫上了句點。

就在這時,旁邊的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年紀大約五十歲左右。

對方也嚇了一跳,可能沒想到這裏會有人。

「啊,對不起。」浩介慌忙關起牛奶箱的蓋子,「我不是甚麼可疑的人,只是、那個……」他一時想不到適當的藉口。

男人一臉訝異地看看浩介,又看著牛奶箱,然後問:「你該不會曾經來諮商過?」

「呃!」浩介看著對方。

「不是嗎?不是以前曾經寫信向我父親諮商的人嗎?」

浩介嚇了一跳,茫然地微張著嘴,對他點點頭。

「沒錯,但是很久以前……」

男人的嘴角露出笑容。

「我果然沒猜錯,因為其他人不可能會去碰這個牛奶箱。」

「對不起,我好久沒回來這一帶,突然覺得很懷念……」浩介向他鞠了一躬。

男人在臉前搖了搖手。

「你不必道歉,我是浪矢的兒子,我父親八年前離開人世了。」

「是嗎?那這棟房子……」

「現在沒有住人,我偶爾回來看一下而已。」

「不打算拆掉嗎?」

男人輕輕「嗯」了一聲。

「因為有某種原因,所以不能拆,要繼續保留在這裏。」

「是喔。」

雖然浩介很想知道是甚麼原因,但覺得繼續追問太失禮了。

「你當初是諮商嚴肅的問題吧?」男人說,「因為你會看牛奶箱,代表你諮商的內容很嚴肅,而不是故意讓我父親為難的內容。」

浩介知道他在說甚麼。

「沒錯,對我來說,的確是很嚴肅的問題。」

男人點點頭,看著牛奶箱。

「以前我覺得我父親做這些事很奇怪,有時間為別人諮商,還不如好好思考做生意的事,但後來發現那是他生命的意義,也受到很多人的感謝,所以,他自己也感到很滿意。」

「有人來道謝嗎?」

「嗯……對,差不多就是這樣,有收到幾封信。我父親很擔心自己的回答是否對他人有幫助,看了這些信之後,他似乎終於放心了。」

「所以,那些信都寫了感謝的內容。」

「對,」男人露出嚴肅的眼神收起下巴,「有人在信中寫道,他當了學校的老師後,靈活運用了小時候我父親給他的建議。另外,還有不是諮商者本人,而是諮商者的女兒寫來的信。當初她的母親懷了有家室的男人的孩子,不知道該不該生下來,來找我父親諮商。」

「原來如此,看來有各種不同的煩惱。」

「是啊,看了這些感謝信,我深刻體會到這一點。我父親竟然持續為大家諮商了這麼久,其中有該不該跟著父母跑路之類嚴重的煩惱,也有愛上了學校的老師這種包含了微妙問題的煩惱──」

「等一下,」浩介伸出右手,「有人來諮商該不該跟著父母跑路嗎?」

「是啊。」男人眨著眼睛,似乎在問,這有甚麼問題嗎?

「那個人也寫了感謝信嗎?」

「對。」男人點著頭。

「我父親建議他,應該跟著父母一起走,那個人在信中說,他照做了,也得到了良好的結果,和父母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浩介皺起眉頭,「請問是甚麼時候收到感謝信?」

男人露出一絲遲疑後回答說:「我父親過世前不久,但這也牽涉到很多因素,所以感謝信並不是在那個時候寫的。」

「甚麼意思?」

「其實──」男人說到一半又閉了嘴,然後嘟囔說:「真傷腦筋啊,我太多話了。總之,你不要放在心上,沒甚麼特別的意義。」

男人的樣子不太對勁,他匆匆地鎖上後門。

「那我就先走了。你可以留在這裏繼續參觀,其實也沒甚麼東西可以參觀的。」

男人怕冷地縮著身體,走進防火巷。浩介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再度將視線移向牛奶箱。

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牛奶箱似乎扭曲了。

10

當他回過神時,發現店內正在播放〈Yesterday〉。浩介喝完杯中的威士忌,對媽媽桑說:「再給我一杯。」

他低頭看著手上的信紙,他絞盡腦汁完成的內容如下。

致浪矢雜貨店:

我曾經在四十年前寫信諮商,當時,我自稱是保羅‧藍儂,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我當初的諮商內容是,我父母打算跑路,要我跟他們一起逃,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當時,您回答說,一家人各奔東西不太好,要我相信父母,跟他們一起走。

我也一度決心這麼做,事實上,我也跟著父母一起離開了家。

但是,在中途時,我實在忍無可忍,我無法再相信父母,尤其是無法再相信父親,無法把自己的人生交給他們,因為我和父母之間的心靈維繫已經斷了。

到了某個地點後,我從他們身邊逃走了。雖然我對未來一無所知,但我覺得不能繼續和他們在一起。

我完全不知道他們之後的情況,但以我個人的情況來說,我可以斷言,當初的決定並沒有錯。

雖然經過了一番曲折,但我得到了幸福。如今,我無論在精神方面還是金錢方面都很安定。

也就是說,我沒有遵從您的建議是對的。

希望你不要誤解,我寫這封信的目的絕對不是找麻煩,因為我在網路上看到的公告,是希望可以坦誠回報浪矢雜貨店的建議對自己的人生有甚麼影響,所以,我認為也應該讓您知道,也有人當初並沒有聽從您的建議。

我認為人生還是必須靠自己的雙手去開拓。

我猜想可能是浪矢先生的家屬收到這封信,如果讓各位感到不舒服,我深表歉意,請你們把這封信銷毀吧。

保羅‧藍儂

吧檯上放著裝了純酒的酒杯,浩介喝了一口威士忌。

他回想起一九八八年年底的事,就是雜貨店老闆的兒子當年告訴他的話。聽說有人諮商了和他完全相同的煩惱,但那個諮商者聽從了浪矢爺爺的指示,跟著父母一起跑路,最後得到了幸福。

原來當年那個城鎮還有另一個小孩和自己有相同的煩惱,真是太巧了。

那個小孩子和他的父母到底如何把握了幸福?浩介回想自己家庭的狀況,不認為可以輕易找到解決的方法。正因為無計可施,浩介的父母才選擇了跑路這種方法。

「你的信寫好了嗎?」媽媽桑問。

「是啊,算是完成了。」

「真難得,現在還用手寫的方式寫信。」

「也對,但因為是臨時想到要寫信。」

今天白天,他用電腦查資料時,在某個人的部落格中,剛好看到那則訊息。可以說,他的雙眼立刻對「浪矢雜貨店」這幾個字有了反應。那則訊息的內容如下:

致知道浪矢雜貨店的各位:

九月十三日凌晨零點零分到黎明之間,浪矢雜貨店的諮商窗口復活。在此拜託曾經到雜貨店諮商,並得到回信的朋友,請問當時的回答對你的人生有甚麼意義?有沒有幫助?還是完全沒有幫助?很希望能夠瞭解各位坦率的意見,請各位像當年一樣,把信投進店舖鐵捲門的投遞口。拜託各位了。

他嚇了一跳,起初不敢相信,以為是有人在惡作劇,但是,這種惡作劇有甚麼意義?

他立刻查到了這個消息的出處。有一個網站就叫「浪矢雜貨店只限一晚的復活」,網站的版主自稱是「浪矢雜貨店老闆的後代」,九月十三日是浪矢雜貨店老闆去世三十三週年,所以要用這個方式悼念他。

今天一整天,這件事都在他的腦海盤旋,他甚至無心工作。

他像往常一樣在大眾食堂吃完晚餐後回家,但心裏始終掛念著這件事。最後,他沒有換衣服,就再度出了門。他一個人住,所以沒必要向任何人報備自己要去哪裏。

猶豫很久之後,他搭上了電車,總覺得有一股力量在推他。

浩介又看了一遍剛才寫完的信,覺得自己的人生終於可以走向終點了。

店裏的背景音樂換成了〈Paperback Writer〉。那是浩介以前很喜歡的曲子。他不經意地看向CD播放機,發現旁邊放了一台唱機。

「妳也會放黑膠唱片嗎?」他問媽媽桑。

「偶爾會應老主顧的要求播放。」

「是這樣……可以借我看一下嗎?不用播放沒關係。」

「好啊。」媽媽桑說完,走進吧檯內。

她很快走了回來,手上拿了幾張黑膠唱片。

「雖然還有其他的,但我放在家裏。」說完,她把唱片放在吧檯上。

浩介拿起其中的一張,是《Abbey Road》,比《Let it be》更早推出,卻是披頭四實質上最後一張唱片,四個人走在斑馬線上的唱片封套十分有名,幾乎變成了傳說。不知道為甚麼,保羅‧麥卡尼光著腳,所以當時有傳聞說「保羅那時候已經死了」。

「好懷念喔。」他忍不住嘟囔道,伸手拿起第二張唱片,是《Magical mystery tour》(奇幻之旅),是同名電影的原聲帶,聽說那部電影的內容讓人捉摸不透。

第三張是《Sgt. Pepper's Lonely Club Band》(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那在搖滾音樂界中位居金字塔地位。

浩介的視線停留在唱片上的某一點。唱片封套的右側有一個金髮美女,以前他以為是瑪麗蓮‧夢露,長大之後,才知道其實是名叫戴安娜‧多絲(Diana Dors)的女演員。在金髮美女的旁邊,印刷剝落的地方,有用麥克筆修補的痕跡。

他感到全身的血液沸騰,心跳加速。

「這……這是?」他的聲音沙啞,忍不住吞著口水,看著媽媽桑,「這是妳的嗎?」

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現在由我保管,原本是我哥哥的。」

「妳哥哥的?為甚麼會在妳這裏?」

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哥哥兩年前去世了。我喜歡披頭四,也是受他的影響。我哥哥從小就是披頭四的忠實歌迷,長大之後,一直說想要開一家專門放披頭四音樂的酒吧。三十多歲時,他辭去工作,開了這家酒吧。」

「……原來是這樣,妳哥哥是因為生病嗎?」

「對,肺部得了癌症。」她輕輕按著自己的胸口。

浩介看著媽媽桑剛才給自己的名片,她叫原口惠理子。

「妳哥哥也姓原口嗎?」

「不,我哥哥姓前田,原口是我夫家的名字,我已經離婚了,現在是單身,但為了省事,所以繼續使用原來的名字。」

「前田……」

浩介相信自己絕對沒有搞錯,當年他就是把唱片賣給姓「前田」的同學。也就是說,浩介目前拿的唱片曾經屬於他自己。

他難以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又覺得不值得大驚小怪。回想起來,這個小城鎮上,想開披頭四酒吧的人屈指可數,在看到「Fab 4」的店名時,就應該想到可能是熟人開的。

「我哥哥的名字怎麼了?」媽媽桑問。

「不,沒事,」浩介搖搖頭,「所以,這些唱片是妳哥哥留下的遺物。」

「是啊,但也是原來主人留下的遺物。」

「啊?」浩介忍不住問:「原來的主人……?」

「大部份唱片都是哥哥中學同學賣給他的,總共有好幾十張,那個同學可能比我哥哥更瘋狂的披頭四歌迷,但突然說要賣給我哥哥。我哥哥很高興,但又覺得很奇怪──」說到這裏,媽媽桑用手掩著嘴,「對不起,這種事很無趣吧?」

「不,我想聽,」浩介喝了一小口威士忌,「說來聽聽吧,那個同學發生了甚麼事嗎?」

「對,」她點點頭,「那個同學暑假結束後,就沒有再來學校。他和他的爸媽一起跑路了。我哥哥說,他家欠了很多錢,但最後似乎沒有逃成功,結局很慘……」

「怎麼樣的結局?」

媽媽桑垂下雙眼,露出沉痛的表情後,緩緩抬起頭。

「在跑路的兩天後,一家人自殺了,好像是集體自殺。」

「集體自殺?死了嗎?誰和誰死了?」

「一家三口,他爸爸殺了他媽媽和他之後,自己也……」

怎麼可能?他差一點叫起來,好不容易才終於忍住。

「怎麼殺的?怎麼殺……他的太太和兒子的?」

「詳細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先讓他們吃安眠藥睡著,然後把他們從船上推下海。」

「船上?」

「聽說在半夜偷了一艘小船去了海上,但他爸爸沒死,就回到陸地上吊了。」

「那兩個人的屍體呢?有沒有找到他太太和兒子的屍體?」

「不知道,」媽媽桑偏著頭,「我沒問那麼多,但他爸爸留下了遺書,所以才知道另外兩個人也死了。」

「是喔……」

浩介喝乾了威士忌,對媽媽桑說:「再給我一杯。」他思緒一片混亂,如果不靠酒精的力量麻痹神經,根本無法保持平靜。

即使找到了屍體,應該也只找到紀美子的,但只要遺書上寫他殺了妻子和兒子,即使沒有發現另一具屍體,警方也不太可能懷疑遺書的內容。

問題在於貞幸為甚麼要這麼做?

浩介回想起四十二年前的事,那天晚上,他在富士川休息區躲進了運輸公司的卡車載貨台逃走了。

貞幸和紀美子發現兒子失蹤後,一定很煩惱該怎麼辦。要忘記兒子,按原本的計劃繼續跑路?還是去找兒子?浩介猜想應該是前者,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方法可以找到兒子。

但是,他們並沒有選擇這兩種方法,他們決定一起自殺。

媽媽桑把酒杯放在他面前,浩介拿起酒杯,輕輕搖了搖,冰塊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聲音。

也許貞幸他們之前就曾經考慮過全家一起自殺這個選項,當然是做為最後的手段,但是,浩介採取的行動讓他決心付諸行動。

不,不光是貞幸,他應該和紀美子商量後決定這麼做。

為甚麼要偷船,把紀美子的屍體沉入大海?

只有一個理由,就是他們用這種方式偽裝成同時殺了兒子。在茫茫大海中,即使找不到屍體,警方也不會起疑。

當他們決定自殺時,首先想到了浩介。當他們死了之後,兒子會怎麼樣?

也許他們無法想像浩介如何生存下去,但是,可能想到了會捨棄和久浩介這個名字和經歷,既然這樣,身為父母的自己,就不能妨礙他。

所以,他們從這個世界帶走了和久浩介這個人。

警視廳少年課的刑警、兒童福利所的職員,以及其他很多大人都想查明浩介的身分,但是,沒有任何人能夠查到,因為和久浩介這個中學生的所有資料早就被刪除了。

浩介想起跑路之前,母親紀美子走進他房間時說的話。

不光是媽媽,爸爸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夠讓你幸福,我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即使奉獻生命也不足惜。

原來那番話並不是說謊。這代表因為父母的成全,才有今天的自己。

浩介搖著頭,喝著威士忌。不可能。因為有這種父母,自己才吃了原本不需要體會的苦,甚至捨棄了自己原本的姓名。今天的生活,全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換來的。

然而,後悔和自責也湧上他的心頭。

因為自己逃走,導致父母沒有其他的選擇,是自己把他們逼上了絕路。在逃走之前,為甚麼沒有再次向父母提議,不要跑路,一起回家,一家人重新開始?

「你怎麼了?」

聽到聲音,他抬起頭。媽媽桑露出擔心的眼神看著他。

「你好像很痛苦……」

「不,」他搖搖頭,「沒事,謝謝妳。」

他低頭看著手邊的信紙,重新看了自己寫的文章後,內心感到很不舒服。

他覺得這封充滿自我滿足的信沒有任何價值,甚至缺乏向自己提供諮商者的敬意。甚麼「人生還是必須靠自己的雙手去開拓」,如果沒有自己輕視的父母付出生命的代價,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有甚麼結果。

他翻過信紙,撕得粉碎。媽媽桑驚叫了一聲。

「對不起,我還可以多坐一會兒嗎?」浩介問。

「好啊,沒問題。」媽媽桑對他露出微笑。

他拿起水性筆,再度看著信紙。

也許浪矢爺爺的建議才是正確的。只要全家人在一條船上,就有可能回到正軌──他回想起回信中的這一段。因為自己逃走,所以那艘船失去了方向。

這封信該怎麼寫?該寫出事實真相,說自己沒有理會浪矢爺爺的建議,逃離了父母身邊,導致他們自殺了嗎?

不能這麼做。不應該這麼做。他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

雖然不知道當年和久一家人自殺的消息在這個城鎮討論了多久,但會不會傳入浪矢爺爺的耳中?會不會想到可能就是諮商者「保羅‧藍儂」一家人?也許會後悔建議「保羅‧藍儂」跟他父母一起走。

今晚的活動是為了悼念浪矢爺爺去世三十三週年,既然這樣,就必須讓在天堂的爺爺安心。雖然公告希望諮商者實話實說,但並不一定要寫實情,只要告訴浪矢爺爺,他當年的建議很正確就好。

浩介想了一下之後,寫了以下這封信。前半部份和第一封信幾乎相同。

致浪矢雜貨店:

我曾經在四十年前寫信諮商,當時,我自稱是保羅‧藍儂,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

我當初的諮商內容是,我父母打算跑路,要我跟他們一起逃,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時候,您沒有把我的信貼在牆上,據說那是第一次有人找您諮商嚴肅的問題。

當時,您回答說,一家人各奔東西不太好,要我相信父母,跟他們一起走,同時,還激勵我,只要全家人在一條船上,就有可能一起回到正軌上。

我聽從了您的建議,決定跟父母一起走。這個判斷並沒有錯。

恕我省略詳細的情況,我們一家人最後擺脫了苦難。我的父母在不久前去世了,我相信他們度過了幸福的人生,我的生活也很美滿。

這一切都是拜浪矢爺爺所賜,我忍不住提筆表達內心的感謝。

這封信會由浪矢爺爺的家屬來唸嗎?希望可以在浪矢爺爺去世三十三週年之際,慰藉他的在天之靈。

保羅‧藍儂

浩介看了幾遍之後,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因為內容和浪矢爺爺兒子說的另一個跑路少年的感謝信太相似了,當然,他相信純屬巧合。

他摺好信紙,放進了信封。一看手錶,發現即將十二點了。

「我想拜託妳一件事,」浩介站了起來,「我要把這封信送去某個地方。我很快就回來,回來之後,可以再讓我喝一杯嗎?」

媽媽桑露出不解的表情輪流看著信和浩介的臉,嫣然一笑說:「好,沒問題。」

「謝謝。」浩介說完,從皮夾裏拿出一萬圓,放在吧檯上。他不想被人懷疑喝霸王酒。

走出酒吧,他走在夜晚的街頭。附近的居酒屋和小酒館都打烊了。

浪矢雜貨店出現在前方。浩介停下腳步,因為雜貨店前有人影。

他訝異地緩緩靠近,發現是一個身穿套裝的女人,年約三十多歲,附近停了一輛賓士。他向車內張望,發現副駕駛座上放了一個紙箱,裏面是一位女歌手的CD。有好幾張相同的CD,可能是和那個女歌手有關的人。

那個女人把甚麼東西塞進鐵捲門上的郵件投遞口後,轉身離開。她發現了浩介,立刻驚訝地愣在那裏,臉上露出警戒的表情。

浩介出示了手上的信封,用另一隻手指了指鐵捲門的投遞口。那個女人似乎瞭解了狀況,表情立刻放鬆了,默默地向他欠身後,坐上了停在旁邊的賓士車。

今晚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來這裏?浩介忍不住想道。也許對很多人來說,浪矢雜貨店的存在,對他們的人生有著重要的意義。

賓士車離開後,浩介把信投進了郵件投遞口,門內傳來啪答的落地聲音。這是暌違了四十二年的聲音。

浩介覺得自己終於放下了。也許這一刻才終於解決當年的煩惱。

回到「Fab 4」,發現牆上的液晶電視螢幕打開了,媽媽桑正在吧檯內操作。

「妳在幹甚麼?」浩介問。

「我哥哥珍藏了一部片子,因為沒有發行正規版,所以好像是盜版的一部份。」

「是喔。」

「你要喝甚麼?」

「嗯,和剛才一樣。」

媽媽桑把布納哈本的純酒放在浩介的面前。當他伸手時,影像開始播放,杯子即將碰到嘴唇時,他停下了手。因為他知道那是甚麼影像。

「這是……」

螢幕上出現的是蘋果唱片公司的屋頂露台。披頭四在寒風中開始演奏。那是電影《Let it be》的高潮。

浩介放下杯子,凝視著畫面。這部電影改變了他的人生,看了這部電影後,他深刻體會到,人心的結合是多麼脆弱。

但是──

影像中的披頭四和浩介的記憶不太相同。他當年在電影院看這部影片時,覺得他們的心已經渙散,演奏時也各彈各的調,現在卻有不同的感覺。

披頭四的四名成員很努力地演奏,似乎樂在其中。雖然即將解散,四個人在演奏時,仍然回到了往日的那份情懷嗎?

當初在電影院看這部影片時,之所以覺得很糟糕,也許和浩介自己的心情有關。那時候,他無法相信心靈的團結。

浩介拿起酒杯,喝著威士忌。他靜靜地閉上眼神,為死去的雙親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