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由美子抬起了头。眼前站着一位买完东西回家的阿姨,她正着急地东张西望。她身体的一半对着由美子坐的那条长椅右边通往散步道和树丛方向。

“你,你的包被人偷了!被人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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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美子往旁边一看,放在那里的手包不见了。这是在自己发呆的时候被人偷走了。

“是、是那个孩子——”

这位阿姨用手指了指右边的散步道,那里有一位女孩,正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这边。看到由美子在盯着她,她飞快地跑了起来。没错,她右手上挎着的正是由美子的手包。

“等一下!”

由美子跑起来了。好在她穿了一双漂亮的运动鞋,不一会儿就追上了那个要逃走的女孩。这个女孩的样子很奇怪,虽然她想拼命地逃走,可不知为什么,她的脚底像是没根似地摇摇晃晃。

“等、等一下!你这个小偷!”

由美子大声喊着,抓住了那个女孩的右胳膊。就在抓住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这个女孩的胳膊又细又瘦。

被由美子抓住以后,那个女孩向后一挣,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因为太用力了,由美子也向前摔了出去,和那个女孩一起摔到了地上。那个女孩被由美子压在身子下,几乎就是横躺在地上。

“……你要干什么?”

因为羞愧和气愤,由美子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她一下子站了起来。那位女孩也半坐着,可她的脸灰灰的,比较脏,但这不是因为刚才摔在地上被土弄脏的。

而且,这个女孩很臭,身上穿的衣服也很脏。她身穿一件长袖衬衣和一条牛仔裤,运动鞋的鞋跟处还坏了一个大洞。

这个女孩很瘦,衬衣的边也已经从牛仔裤里露了出来,能看见她的肚子。她也没有穿袜子,清清楚楚地露着脚脖子。

“你——”

还没有吃饭吧?正当由美子想这么问的时候,那个女孩小声地哭了起来。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这样一个脏脏的、又哭个不停的女孩,由美子有点不知所措了。

(想哭的应该是我……)

尽管这样,我也不能把这个女孩丢下不管,因为我也是个不比哥哥差一点的善良的人,我们到底还是兄妹。虽然她在生自己的气,但由美子就是这样想的。

“你、叫什么名字?“

由美子问她。由美子好不容易才把爬在地上哭个不停的女孩扶到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家就住在附近吗?”

对于一位至少两三天没有吃饭、洗澡、也没有换衣服的女孩而言,提这种问题是没有用的。突然,这个女孩向由美子展开了猛烈的攻击。

“笨蛋!我怎么可能就住在附近!”女孩骂道。虽然她在自暴自弃地哭个不停,但说起话来却相当尖刻。

由美子呆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了?这个女孩。

“怎么会这样?我好心好意的。”

由美子说,她很生气这个女孩如此攻击自己。

“有人和你热情说话时,你不应该说别人是笨蛋吧?”

那个女孩也不示弱,因为有泪痕,脸上闪着光,她尖声叫着:“我想说谁是笨蛋就说谁是笨蛋!”

可这个女孩并不想看着由美子,她低下头,看着脚底下,好像很不好意思,又好像是害怕。骂别人是笨蛋,也许同时也是在骂她自己。因此她才不看由美子。

发现这个情况之后,由美子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孩也要比自己小十岁左右,她还是个孩子,而且现在看上去非常脆弱,非常为难。

由美子微微一笑:“请你记住,我至少还不是个笨蛋,你并不可爱。”

女孩用手擦了把脸,依然没有看由美子,可仍固执地说:“你为什么不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你。”

听到这话,由美子不由得笑出声来。也许是惊讶吧,那个女孩也转过身来看着由美子。

“我没想这么说你的,本打算和你很客气地说话的。”

由美子一边笑一边解释。那个女孩没有说话,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有所缓和。

“可我从小学习不太好,经常把尊称搞混,有时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也会搞错。”

那个女孩似乎觉得必须要骂自己是笨蛋。她说话已经不带刺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叫‘你’了。”

问完这句话,由美子又赶紧补充说:“我叫高井由美子,在问别人姓名的时候,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顺便再说一句,我今年二十六岁。”

女孩没有抬头,只是翻着白眼看着由美子。虽然这种眼神充满了自卑和厌恶,但这女孩却显得非常老练,就好像生来就有人教她眼光也可以用来偷别人的东西似的。

由美子忽然想起了高中时候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因品行不端,二年级时就被学校开除了,后来就没再上学。和这个女孩一样,她也经常会用那种“小偷”的眼光看人。而且用这种眼光看来,会认为所有的人长得都一样,它已经超越了美丑,超越了年龄。

“你不想说出你的名字?”

“不想说。“女孩赶紧回答。

“嗯,要不叫你山田花子吧。”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你太过分了吧,要不,你自己想一个喜欢的假名字吧。”

女孩又看了看由美子。由美子也看着她,想看看她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但是,就像是一个小偷发现摄像镜头而停止偷窃一样,这个女孩发现由美子的眼光后,马上就变得面无表情,目光也变得遮遮掩掩,似乎在说我没有做任何事情。

“你、还没吃饭吧?”由美子说,“我没有义务帮助你,所以你应该赶快起来回家去。可这样做的话,我可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因此,我想借给你一点钱,让你去吃顿饭,再买几件换洗的衣服,怎么样?”

女孩表情僵硬地看着下面,她在咬牙硬挺着,看上去像一幅画,她长得很不错。放在腿上的两只手来回地搓着裤子上的布。很明显,她有点紧张,而且这是一种希望的紧张。这个姑娘想要钱,她正在寻求帮助。

“我可不是一个有钱人,因此不可能送给你很多钱。现在我钱包里所有的零钱加起来总共有两万日元,我可以借给你一半。”

女孩突然抬起头,用改正错误的语气问:“借给我?不是送给我?”

“我不喜欢把钱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想你也不会喜欢这种事情的。”由美子干脆地说,“所以我特地用了一个借字,可实际上就是送给你。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不可能要求你还钱的,是不是?”

女孩使劲儿地点着头:“是的,所以我才觉得很奇怪啊。如果开始就知道对方还不了的话,为什么还要说借呢?如果要换个词的话,就不会那么假了。所以我说大人都不可靠。”

“你说不可靠可能就是不可靠吧,可是,有时候,这种暧昧委婉的做法也能把事情做得很好,这就是社会。”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像是这个女孩的老师。

“如果说,把钱送给我,你是不是不喜欢?”

“我无所谓,本来就是送嘛。可你真的是个笨蛋。”

她挑衅似地笑着看着由美子。

“忘了吧?我想偷你的包,这样,你还要给我钱?”

由美子非常认真地回答说:“所以你才会感动,然后告诉我你的真名叫山田花子或者说说你离家出走的情况,这样一来,电视剧是不是就开始了?”

让人意外的是,女孩居然放声大笑起来。由美子所说的话是想笑话她的,没想到她却如此大笑。

女孩一点也不高兴。她那歇斯底里的笑声引得在公园里散步的人们都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这边。女孩的笑声还不是那种惹得别人大笑的笑声,所以人们停下来之后又会很快地往前走。

由美子突然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是一位在庙会上卖玩具的大叔。他在路边铺上凉席,上面摆满了玩具,有一按开关就能发出响声的猴子,还有耳朵边动边转的兔子。孩子们都非常喜欢这位大叔,可有时候这位大叔也会把让人看的玩具猴弄坏了,想让它停住都停不下来。虽然开关已经关上了,可猴子还在不停地响着。牙齿和眼睛都被卸下来了,可它还能发出嘈杂的声音。这只玩具猴钻过使劲拧着开关的大叔的手指,或从还想抓住它的大叔的手中挤过去,仍然响个不停。尽管这样,只有那张人工做成的脸还是笑眯眯的。孩子们开始的时候都在大笑,可渐渐地都安静下来了,并慢慢地往后退。由美子也是其中的一个。年幼的由美子曾经看到大叔终于抓住了玩具猴,并把它背上的电池盒的盖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干电池。可她认为,即使这样,玩具猴也不会停止转动,因为它发疯了。疯狂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这个女孩眼睛放着光,仍在不停地笑着。很明显,这种笑声让由美子很不愉快。在她的身旁,由美子感觉到她变成了记忆中的那位大叔了。

再呆下去也没有用了。她打开手包,拿出了钱包。她抽出一张干净的一万日元的纸币,放到了女孩的腿上。

“这些钱送给你,再见。”

由美子看都没看女孩一眼就站起身来走了。背后的笑声一下子停住了。

“我叫通口惠。”

后面传来女孩的声音。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的声音很小。

由美子的两条腿不听话地停下来了,然后又慢慢地回过头去。

女孩还坐在长椅上,腿上放着那一万日元。她没有笑,脸上的泪痕变成了一条条黑印。

“我爸爸是个杀人犯。”

这位自称叫通口惠的女孩有气无力地说。这既不是告白也不是辩解,而是一种义务,像是在读设定舞台的说明书。

“他杀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孩子,现在他正在接受审判,他肯定会被判死刑的,我就是有着这样一位父亲的女孩。”

由美子脱口而出,这句话她早就想说了:“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以后准备怎么做?”

通口惠摇了摇头:“什么也不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去偷东西的,作为你给我一万日元的感谢。”

“这可不是感谢,而是你的借口,你想说,我之所以这么坏、态度如此恶劣是有原因的。”

通口惠忽然笑了:“是这样的。”她第一次点了点头。

由美子又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通口惠的旁边。就和刚才一样,她穿着脏衣服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臭味。

“你是因为父亲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才离家出走的?”

“不是的,我才不是那种脆弱的女孩。”

“那是为什么?”

“爸爸太可怜了,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爸爸之所以做出那样的事情,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这决不是他想做的事情,他也是被逼无奈,爸爸也是受害者。我想让大家都明白这一点。”

“爸爸”这个词是发自通口惠内心的称呼,刚才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她应该是个从小生活环境不错的女孩,恐怕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不自由的地方。由美子有这种感觉。

“被爸爸杀死的那个人——他的孩子就住在这个公园的附近。”

“孩子?”

“是的,也不能说小吧,和我差不多大,他是一名高中生。”

“这么说,你是来见这位高中生的?”

“是的,我想让他去见见我爸爸。如果他能直接和爸爸谈话,他就会明白爸爸的心情,知道爸爸做这样的事情也是迫不得已,明白爸爸是多么后悔,这样,他就一定会原谅爸爸的,法院的审判也会对爸爸有利的。可他总是在逃避……他的家里人也不告诉我他的住处。更可恨的是,这家伙居然找到了我爸爸的律师,让我不要再去找他。律师把我训了一顿,爸爸也这么说,我很生气,所以就离家出走了。”

由美子哑口无言,她又重新看了看通口惠。这个女孩决不是那种笨女孩,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做的解释是多么的自私和以自我为中心,多么具有破坏力。这种骨子里的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在见到那家伙之前我是不会回家的,可是没有钱,还是很难受的。”  还没等由美子反应过来,通口惠苦笑着继续往下说。

“我偷东西,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还在这里过过夜,肚子饿,身上很痒。”

“别这样了,赶快回你妈妈那里吧。”

由美子终于想起了这句话。她还想往后退几步。

“那个高中生,就是被害人的儿子,无论等多少年,他也不会去见你的父亲,所以,你最好还是回去吧。”

通口惠抬起头,表情很严肃,她向由美子逼近了一步:“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由美子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不公平?”

“是的,我爸爸又不是自己愿意去当强盗的。”

这只是你的理由——由美子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只是想着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因为不明不白地来到这个公园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没有人想知道爸爸那个时候是何等无奈,没人理解他的心情,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不管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什么也不问就要判死刑,这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通口惠说,她的目光很尖锐。似乎完全忘记了由美子的存在,沉浸在唯我独尊的情绪之中。

由美子又看了看周围。行人们正惊讶地看着这边,然后赶快离开了。就在通口惠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与激怒中的时候,由美子也想着赶快离开。我才不会管这个女孩会变成什么样呢?我是来跟踪哥哥的,我应该担心的是我哥哥。

由美子转过身,斜着眼看了看通口惠所注视的方向——在那里,她也许能看到对她父亲横加指责的那个社会吧——由美子确认了一下方向,就向公园门口走去。她走得很快,想赶快离开通口惠。当她绕过一个菊花已经谢了让人觉得很寂寞的花坛,快要跑出大门的时候,也许通口惠发觉自己被人抛弃了,她大声喊着:“太过分了!为什么要逃避!”

由美子没有义务回答她这个问题,她跑出了公园。直到这时,由美子才感到很恐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扯进去了。这是一个抢劫杀人犯的女儿!这个词在由美子的心里有了实实在在的感觉了。那个奇怪的女孩就是杀人犯的女儿!我可不能和她扯上关系!

通口惠大叫着在后面追着由美子,由美子拼命地跑。直到这时,那双运动鞋才发挥了威力,肚子空空的通口惠现在不可能追上由美子的。快了,由美子马上就能从大门跑出去了,跑出去之后马上就打辆出租车离开这里——突然,通口惠发出一声尖叫:“杀人犯!你是杀人犯!”

由美子被吓了一跳,她停住脚步往后看。被由美子丢在一边的像个雕塑似的通口惠,靠在菊花的花坛边,两只手撑在地上,喘着粗气,她的脸都扭曲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当她发现由美子转过头来的时候,似乎是来了劲,用手指着由美子,大声说着,好像是要把周围的人都吸引过来。

“你们看啊,那个女的是个杀人犯!是个见死不救的残忍的女人!是个冷酷的杀人犯!”

由美子呆若木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像她说的都是真的。由美子只是张大了嘴巴。

旁边马上传来一阵哄笑声,是正走在公园对面人行横道上两个女孩。她们穿着校服,还化了妆,打扮得很漂亮。在她们看来,由美子和通口惠一样都是不正常的女人。

由美子突然意识到从旁边走过的行人们都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和通口惠。她想哭,太丢人了,太让人不好意思了。我为什么会这么倒霉?

“你住口。”

由美子小声说,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已经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了。

“你不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也许是听到了由美子的声音,也许是没有了力气,通口惠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停止了叫喊,而是用挑衅的眼光看着由美子。这已经不再是小偷的眼光了,完全是一种抢劫的眼光。通口惠要夺走由美子心灵的平安,并且要把一种她也不太清楚的东西强加给由美子。

正在这时,就听一个女的在叫:“通口惠?”

由美子抬起头找说话的人。她看见一个身穿蓝色毛衣和白色裤子、身材苗条的女人从花坛左边向这里走来。从由美子站的地方看,这个女人的头发里稀稀落落地有了一些白头发,可长相看上去挺年轻的,大概还不到四十岁吧。

“通口?”那个女人又叫了一遍通口惠。说话的口气既不亲切,也不像是帮忙的人。可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她的表情和押解罪犯的警察比起来,更像是一个前来迎接病人的急救队员。

通口惠也抬起头看了看叫她的那个女人。可一看到她,通口惠一下子又变得凶巴巴的了。

“你来干什么!”

对通口惠有点歇斯底里的问话,这个女人没有回答,她看着由美子。她似乎在问由美子刚才和通口惠在一起的情况以及通口惠所引起的这场混乱。

“你认识她吗?”这个女人问。由美子急忙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个……”这个女人转过头看着通口惠。通口惠的表情像个傻瓜,然后用鼻子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了一边。

“附近的人都知道你在这个公园里胡闹。”穿蓝毛衣的女人说。虽然说话的口气不是太温柔,可她说得非常慢,似乎是要争取说得平静一点。

“我不想让你给素不相识的人找麻烦,所以才过来看看,结果还是来晚了。”

她抱歉地看了看由美子,然后又看着通口惠。这个女人接着往下说:“本来,你要做什么和我也没有关系,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管不了你了,是不是?真是麻烦。”

通口惠咬牙切齿地回敬她:

“你是不是不应该把真一藏起来?真一的逃避才不好!”

穿蓝毛衣的女人的脸上又出现了刚刚消失的愤怒。

“真一是我的儿子,不是让你直呼其名的。”

“像那种废物,应该让更多的人直呼其名。”

那位穿蓝毛衣的女人干脆地反击着她:“真正的废物应该是你的父亲,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为了逃避罪责,居然指使你做这样的事情。”

通口惠跳了起来,然后毫不客气地攻击着那个女人:“爸爸没有指使我!爸爸不是废物!你要向我道歉!向我爸爸道歉!”

可是,这个剧烈的动作让通口惠的身体承受力达到了极限。通口惠伸出手想抓住那位穿蓝毛衣的女人的胸部,可对方躲过去了,她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圈,然后就摇摇晃晃在倒在了那个女人的怀中。她那不干净的灰灰的脸眼看着变得像纸一样白。

通口惠不省人事了。那位穿着蓝毛衣的女人就像抱着一个大大的垃圾袋似地抱着皮包骨头的通口惠。她说:“对不起,她太淘气了,我会请警察处理这件事的,请你不用担心。你请回吧。”

可由美子也是个善良的人,她不假思索地说:“可你一个人搬不动这个姑娘吧?”

“不要紧,我想想办法吧。”

看不出她有什么好办法。这位穿蓝毛衣的女人个子是很高,可太瘦了,而且她的脸色也不好,像是刚刚得过一场病。

由美子叹了口气说:“我来帮你吧,你要把她弄到哪里去?”

那位身穿蓝毛衣的女人叫石井良江。

由美子帮她把不省人事的通口惠搬到了从大川公园步行十分钟的石井家,通口惠虽然很瘦,也不重,可石井良江还是很吃力,大半的路途,都是由美子背着通口惠的。

石井家是一栋建了有四五年的漂亮的两层小楼。打开大门,把通口惠弄进去的时候,石井良江难受得什么也说不出来。由美子问她让通口惠躺在哪里,她先说是“客厅”,说完又急忙换成“二楼吧……”,可又惊慌失措地说“上二楼太费事……”好像很难做出决定。由美子能感觉出来,让通口惠进入这个家——让通口惠踏进这个家的门槛,事实上,石井良江根本不喜欢这样做,也想尽量不这样做,好像这是罪孽深重的一件事。

最后,石井良江决定让通口惠躺在客厅旁边一间像预备室的小房间里。地板上铺着线毯,头下面垫了一个靠垫,身上盖着床单。通口惠那苍白的脸色在这个过程中也变成原来的灰色了。她的呼吸也很平稳,与其说她不省人事,倒不如说是在熟睡。

这些工作干完之后,良江客气地向由美子表示感谢。然后,由美子也把在大川公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良江点点头,又把以前的事情告诉了由美子。直到这时,高井由美子才第一次明白了原来石井家和通口惠、还有那位被通口惠直呼其名的叫塚田真一的少年之间发生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的……我终于明白了。”

面对通口惠的疯狂要求,石井夫妇担心养子的处境并给予保护也是理所当然的。通口惠没有权力要求塚田真一做任何一件事情。

“也就是最近,我和我丈夫才和真一联系上了,最初,那孩子什么也没说就离开家了。”

可能是太累了,石井良江耷拉着两个肩膀,低着头坐在客厅的桌子旁边。

“当时,那个孩子还没有把通口惠逼他的事情告诉我们……他什么也没说就离家出走了。”

“难道就不能强行要求通口惠不再做那样的事情吗?”

良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们多次找过对方的律师,律师也说过她好几回了,可是那个姑娘对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去。”

“啊,是这样啊……因此她离开家了,省得有人再劝阻她,这样她就可以跟踪真一君了。”

“她已经堕落成了一个流浪者。”良江说。

“不好意思,在今天以前,我真的不知道佐和市发生过一家三口被杀事件。”由美子说,“因为我不太看报纸。”

石井良江第一次微微一笑:“每次见到不知道这起案件的人,我们都会觉得很轻松。”

来杯咖啡吧。良江站了起来。由美子虽然不要,但良江还是麻利地走进了厨房,开始准备起来。由美子想,她还不想让我回去。

“你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通口惠不能就这样躺在这里吧?这样做没有道理的。要叫警察吗?或者是和她的家人或律师联系一下吧?必须要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事情的过程告诉对方,我可以帮你的,我可以作证。如果只有通口和石井两个人,因为都是当事人,而且还不知道通口惠会说些什么,有个证人不是更好吗?”

石井良江把水壶放到了煤气上。这是一个收拾得很干净、既豪华又现代的对面式厨房。石井看着那蓝色的火苗,断断续续地说:“我考虑再三,还是找警察吧。”

“警察也许能搞清楚,打报警电话吗?”

“不用,我给一位比较了解事情经过的警察打电话。”

良江边擦手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真一——真一和大川公园事件还有点关系——噢,不,说有关系是不是有点太严重了。”

由美子点点头。“我知道,要说大川公园案件,通过新闻我还了解一些。第一位目击者、那位高中生就是真一君吗?”

“是的……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我们不希望他再遇到这种倒霉事。”良江使劲眨了眨眼睛。由美子想,她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眼泪。

“在那起案件的搜查本部里有一位刑警也知道发生在佐和市的案件,他非常担心真一的情况。这位刑警给我留过一张名片,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可是不巧的是,名片上的那位刑警不在搜查本部,最后电话被转到了少年课,结果他们让附近派出所的警察来家里了解详细情况。

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警察就来了。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石井家门前停着一辆自行车。由美子有点生气了,骑自行车来,怎么能把通口惠带走呢?机关里办事都是这样的。

这位警察五十岁左右,看上去很有经验。他在按程序和石井良江谈话的过程中,还不时地看看由美子。由美子不太高兴,她主动地说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且还很爽快地回答了问题。

可是,只有一个问题她比较难回答:“那么高井,你到大川公园来干什么?你还特地坐车从练马赶过来。”

由美子被问住了。我是跟踪哥哥才走到大川公园的——如果这样说的话,也许会让哥哥招致莫名其妙的怀疑。不,别说其他人,就是由美子自己都对哥哥为什么要来大川公园和来公园做什么表示怀疑。

看到她吞吞吐吐的样子,那位警察用挖苦的语气说:“你也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吗?”

听到这句话,石井良江也看着由美子。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由美子总觉得她的眼光里好像有刺。

“经常会有这样的人。”

还没等由美子回答,那位警察又接着说。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起引起轰动的重大案件,很多人想到现场看看,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子,夫人。”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石井良江听的。良江看了看由美子,漫不经心地说:“是吗?”

“我……我和她们不一样,我可不是来看热闹的。”

由美子小声说。

“我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去银座买东西,可最后没去成。我很生气……于是坐上了山手线,虽然是一个人,但我一定要坐一坐以前没有坐过的火车,在没有去过的车站下车。在两国车站下车后去看了国技馆,然后一直不停地走,看到了这个公园,我想进去在长椅上休息一下。就是这样的。”

“什么?被他拒绝了?”那位警察又在挖苦她。不知为什么,这个人好像瞧不起由美子。

“我们该怎么做呢?”

石井良江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我可不能让通口惠呆在我家里,虽然我这样做了,但我不是很愿意的,只是刚才的情况我没有办法……是不是只有警察才能保护这个孩子?”

那位巡警板起了脸。

“可虽然说是保护,可她又不是醉汉,我也不能把她关进来吧。”

“可她是离家出走的孩子,我不是把情况都说了嘛!请你赶快联系她的家人,把她送回家去。”

“可是夫人,作为一名警察,我不能只听你单方面的说法,这些话总有点不太可信。与其让警察出面,还不如夫人你尽早给她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来把她带回去,这样不是更稳妥一些。”

石井良江有点怒形于色了:“我不希望稳妥地解决!”

巡警惊讶地眨着眼睛。良江的声音发抖,一口气把话说完了:“稳妥?这是谁想出来的?为了这个孩子和她那不负责任自私的母亲,让真一产生痛苦的想法吗——我死也不会给她的母亲打电话的!”

“夫人,夫人。”巡警马上站了起来,他又回到了让外行都难以理解的态度。“不要那么激动,对方是未成年人,还是个孩子。”

石井良江并没有被他的话驳倒,只是因为她的反应迟钝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闭上了嘴巴喘着粗气。

由美子不高兴了。石井良江的愤怒与悲哀,在巡警所代表的“社会”面前,不应该只是用“不要那么激动”来说服的。可现实就是这样的,没有办法。

这种愤怒让由美子采取了行动。她抬起头,从正面盯着巡警,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这样的话,我把这个孩子送回家,或者送到她父亲律师那里,我把她带走!”

巡警并没有被她的气势所压倒:“你虽然很有勇气,可是——”

“我叫高井由美子!”

“高井,由美子,我不知道你是哪里的什么人,不可能把这件事交给你,你不是当事人。”

“在偷窃问题上我是当事人。”由美子坚持说,“那是典型的偷窃未遂案吧?是我把她逮了个正着。为了不让她再干这样的事情,我把她送到她的监护人那里去,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吧?如果警察不愿做的话。”

“警察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的。”巡警大声说,完全是一种硬要叫人感恩的口气,“如果你想把偷窃的事当成一起案件的话,当然可以。只是这样做了以后,你会很麻烦。你不能回家去,还要让父母担心。到底是不是真的偷窃?要去公园找证人,还要做调查笔录。为了你着想,我劝你还是不要报案吧。因为首先那孩子说的是真是假都还没有搞清楚。”

“你是说我在撒谎?”

“有这种可能。”

“我为什么要撒谎——”

就在由美子在放声大骂的时候,她听到背后有人在说话:“好了,我自己一个人回家好了。”  石井良江、由美子和巡警都吃惊地回过头去。脸色仍是灰灰的通口惠一只手扶着门,靠着它站在那里。

“我还不想让这家人照顾我呢,我马上就走。”

可能是太意外了,石井良江站了起来:“这个家怎么了!”

“因为是这个家我才说这个家的,怎么了?阿姨,你口口声声说真一、真一的,其实他也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完全是一个外人?你不过是收养了他吗?你有什么权力指责我爸爸?和塚田家丝毫没有关系的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权力。“石井良江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由美子好像也听到了她身体里的血液流动的声音。

“你——说我——没有指责的权力?”

“是的,你就是一个外人。你把真一领回来,是不是为了他要继承的那笔保险金啊?我妈妈这么说的。”

良江从由美子的身边跑过去,闪电般地来到通口惠的身边。她抬起右手,使尽浑身的力气向通口惠的脸上打去。

“——你给我滚!”良江说。她那压低了的声音,就像在她身体的最底层、支撑其人格的坚硬的岩石下所流动的岩浆一样,被不可抑制的愤怒点燃了。

可这也是到了极限。良江的身体在不停地摇晃,脸色越发苍白了,她精疲力竭地坐到了地上。过于激动的情绪和疲劳感交织在一起,她的身体似乎已经承受不了了。

由美子急忙跑过去,把良江抱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你不要紧吧?”

“对、对不起,我——”

良江把手撑在椅子上,想要站起来,可她是一点力也用不上了。由美子弯下腰蹲在她面前:“好了,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一定把她送回家,看到她的父母,我会把事情和他们讲清楚的。”

“你——”还没等那位巡警说话,由美子就用右手把他推开站了起来。

“巡警先生你请回吧,你还不相信石井夫人的话吗?你以为我真的想管这件事吗?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了!”  有人在嘿嘿地笑。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门口的通口惠在笑,她的表情非常有意思。由美子有点生气了,她的脸在发烫。

也许是发现了吧,通口惠跑了出去,她在向大门口跑去。

“好了,我去吧。”

说完,由美子伸出手,抓过石井良江的右手,使劲地握了一下,然后转身向通口惠追去。她刚刚跑出家门,不一会儿,由美子就追上她了。

“你家在哪里?”

通口惠慢吞吞地走着,步履蹒跚。她仍然没有吃饭,而且也很疲惫,所以当然会这样。

“不管你坐火车,还是坐出租车,是不是都需要钱?我和你一起回家,可是你要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

前面是一条汽车来来往往的马路。通口惠背对着由美子扔出一句话:“往那边走,笨蛋。”

“是的,我是个笨蛋,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送你回家。”

通口惠又说了一句:“丑女人。”

由美子的血直往头上涌,可她还是笑了:“丑女人,你还知道古文啊?可丑女人是你,你早晚会变成丑女人的,不是吗?就算你回家了,是不是还要到处去找塚田真一?这是不是需要钱啊,可你偷窃的本领又实在太拙劣了,因此你会出卖你自己的身体,一定会这样的。你会去涩谷或池袋,等那些大叔去找你,卖身是很简单的。这样的女人才叫丑女人,叫卖淫女。”

通口惠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是不是宁愿卖淫也要为你爸爸坚持啊?虽然不好,可是你随便。但是,只有今天,不管怎么样我也要把你送回家去。因为如果我这样把你放了的话,我不知道你接下来会做什么。如果还去偷东西的话,那个时候,也许你偷的不是像我这样跑得快的年轻女人,而是一位老人,或者是一个孩子,也许你还会让他们受伤的。我一想到这些,就会睡不着觉的。因此,不管你怎么哭闹,怎么胡闹,我也要抓住你的脖子把你送回家。你说,你们家住哪里?”

由美子大步流星走到通口惠身旁,抓住她的肩膀让她把头转了过来,然后马上拽住了她的衣领子。虽然由美子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可她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做得很不错。

通口惠哭了。由美子把她的衣领子拧了过来,在近处看着她的脸。她的身上还是很臭。可能是她哭的缘故吧,她比刚才还要臭。

“你真臭。”由美子说。

两个人在大川公园前坐上了一辆出租车。通口惠刚坐到后面的座位上,司机在开车之前,把车窗打开了。

通口惠说她现在住在江户区一之江的一套出租公寓里,房租和生活费都是由母亲的娘家帮着出的。

“你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对由美子的问题,通口惠回答得很快:“没有,我是独生女。”

“那现在就是你和母亲一起生活了?我说这些话可能也是多余的,你今天做的这些事,你母亲一定会担心的。”

通口惠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一字一句地说:“不管怎么说,我妈妈就是一个病人,什么也干不了。”

“她最近才这样的吗?还是你父亲出事之后一直就是这样的?”

“一直就是这样,她光是哭,也不吃饭,她还在精神病的诊所里住过一段时间。因此,现在她根本做不了家务和做饭,家里也像猪窝似的。”

由美子无意中看了一下车视镜,她看到司机皱着眉头。可能是太臭了吧。在他埋怨之前还是先想想办法吧。于是,由美子说:“对不起,这个孩子病了,不能洗澡。”  司机什么也没说,可车开得却猛了点。由美子从包里拿出一盒手纸递给了通口惠。

“你把鼻涕擦擦,然后把窗户打开。”

就像刚才的那些讽刺都是撒谎一样,通口惠按由美子说的那样做了。支撑着她对别人虚张声势的那种力量也消失殆尽了。由美子想,因为痛哭了一场,心理压力也都没有了吧。

“我还是个女孩样。”

通口惠说,她把纸卷成一团拿在手中。

“爸爸是保洁公司的董事长,公司和旅馆及其他公司都签有合同,在千叶县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公司,我们家很有钱,我上的那所高中,在私立学校中也是相当不错的。”  由美子笑了,这不是讽刺或欺负的笑,而是她真的觉得太奇怪了。

“你虽然是个女孩,却知道丑女人这样的词,我可不敢轻视当今的女孩。”

通口惠没有笑。如果说认真,到现在为止,这会儿也许是最认真的了。在这之前,她只是兴奋。

“因为是好学校,所以爸爸出事之后,我马上就退学了。”

“是学校让你退学的吗?”

通口惠摇摇头。这个动作就像个十岁的女孩,非常可爱。

“我也说不清楚。因为父亲犯了罪而让他的女儿退学,这是不是侵犯人权啊?我本人又没有做什么坏事。所以,学校就拐弯抹角地烦我……朋友们对我也很刻薄。”

出租车的前方出现了一座很大的车站大楼和西武商场。

“我是第一次走这边,我也不是太清楚怎么走。”

通口惠有点不安的咕哝着,她抬起头看着窗外。

“锦丝街……司机师傅,请往左拐。”

司机觉得她没必要这么命令自己,他让车灯一闪一闪的。

“我们可以走新大桥路吗?”他态度生硬地问。

“啊,可以。”

和司机说话的时候,通口惠的语气变了,好像又回到了女孩时代那可爱的声音了。

“那个西武商场里的外商经常去我家。”通口惠指着西武商场说。

“外商?真了不起。”

“嗯,所以说我家很有钱,我们在佐和市的房子非常大,还有带有专用厕所和浴室的客房。”

也许是有钱人,但总给人暴发户的感觉——由美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什么也没说。就让通口惠信口开河吧。

“从公司出现危机到最后不行了,爸爸都没有对我和妈妈说过一个字。出事的时候是十月份,可我们还计划正月里要去澳大利亚旅游。那里有可以和海豚一起游泳的湖泊,所以我很高兴去那里玩,那里还可以玩水上摩托。”

高井由美子也是商人的女儿,她知道在商人的家庭里,商人情绪的好坏直接影响着家庭的气氛。而作为公司职员的孩子,当父亲被降职或薪水比以前减少三成的话,他只会听到母亲叹息经济紧张的声音,他仍是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继续生活。可是,商人的孩子们却不同。商店经营情况的好坏能体现在父母的笑容、声音的欢快、动作的灵活等方面,甚至还会体现在举手投足上。他们不可能脱离这些而生活,这就是商人孩子们的宿命。

但是,通口惠刚才却说,她的父亲在事业出现危机,甚至要用抢劫杀人来获取金钱的时候,却还能装得让妻女丝毫没有发觉。对此,由美子很难相信。同时,对父亲的这种状态和事业的危机没有丝毫感觉,却只在意他所提出的海外旅行计划的通口惠和她母亲的心理状态,由美子也难以理解。这是什么样的家庭?这种反应迟钝是什么?如果通口惠的这种迟钝正是支撑着她对塚田真一采取这种超利己主义行动的话,那就不可能说服她停止这种无聊的行动的。至少由美子和石井良江做不到,那位派出所的巡警更是不可能。

“去澳大利亚旅游,我真的是很高兴。”

通口惠根本没有发现由美子在想什么,她继续往下说。也许对她而言,回忆会更快乐一些。

“等爸爸自由了,我们一定要去的,去澳大利亚,因为家里人都会高兴的。”

由美子真想对她说——你的父亲杀了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女孩,他不可能再有自由的了,不会,一定不会。所以,你不要再抱有幻想了,面对现实吧——可是,当她侧过头看着通口惠的时候,她的脸上洋溢着快乐和希望。与其说是感动,倒不如说是恐惧,由美子闭上了嘴巴。这个女孩生活在和现行法律及伦理道德根本不同的一个小世界里。出租车还是早一点到个地方吧,到了之后就可以把这个女孩放走了,我可弄不了她。

看到由美子没有说话,或者是认为得到了许可,通口惠说了很多。她时不时地忙着给司机指路,一边语气很快地往下说。内容不外乎就是通口家是多么和睦的家庭,她爸爸是何等出色的人物和有才能的商人,部属如何羡慕他,当地居民对他也要刮目相看等等。

通口秀幸当然不是一个人去抢劫杀人的,有两名同伙,他们也是他所经营的保洁公司的职员。也就是说,职员帮助董事长去犯罪的。从石井良江所介绍的情况中还不清楚这两名公司职员是自愿帮他犯罪的还是在董事长的逼迫强制下犯罪的。由美子很关心这个问题,她打断了通口惠的滔滔不绝:“哎,你父亲是个很不错的董事长吗?”

通口惠的脸上放着光:“那当然。”

“所以,职员们都去帮他抢劫杀人?如果董事长做了,我们也要去做?”

由美子认为通口惠一定会生气的。她当然会生气,因为这是一个含有讽刺意义的问题。

可是,通口惠没有生气。她就像被一位仪表堂堂的男议员的演说感动、跑过去想和他握手的女权主义者一样,通口惠用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由美子,并想抓住她的手:“是的,我爸爸就是这么有威望,那两个人一点也不迷糊跟着爸爸的。事到如今,只能说他们自己是一时头脑发热,而不是爸爸的不对。”

由美子一下子把通口惠的手推开了。她急忙把眼光移开了。

“哎,方向没有错吧?就这么一直走吗?”

出租车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右边是一片灰色的已经有点破旧的住宅楼,左边是一排小而圆的商店。

“是的,就是这边。”通口惠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你在前面能不能停下车?哎,借我点钱。”

她伸出右手。由美子有点发呆,没反应过来。

“我想买点吃的,那里不是有家便利店吗,我肚子还饿着呢。”

确实,右边的街道上有家便利店。

“这样的话,我和你一起去吧,要买的东西也由我来选。”

“真是讨厌,我想买我喜欢吃的东西。”

“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吗?经常说这些任性的话。”

司机把车门打开了,由美子先下了车,通口惠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

“快点啊,要不司机会不高兴的。”

不能让她趁机逃走,我必须死死地看着她。由美子光想这些问题了。另一方面,她认为通口惠肚子很饿,也不会做出如此极端的事情来。

“你真是罗嗦。”

可能是因为自己说话的语气让她不耐烦吧。就在由美子这么想的时候,通口惠突然把她向人行道推去。她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来推由美子的。因为没有准备,由美子拧着身子倒向人行道,不巧的是,这时正好有一辆自行车过来了。她急忙躲闪,虽然没有被撞到,可由美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连大叫一声都做不到。

“姑娘,你没事吧?”

那位司机打开车门跑了过来。那位骑车的人只是回头看了看由美子就扬长而去了。

不管这些事了——通口惠呢?通口惠跑到哪里去了?““那个孩子,往哪边跑了?“

“从前面那个拐弯处跑走了——”

由美子顺着司机指的方向跑过去了。因为刚才摔跤的缘故,她的头还晕乎乎的。好在头没有被碰着,可腰被摔着了,走起路来不是太灵活。她跑到那个拐角处一看,那里根本就没有通口惠的影子。

由美子按住疼得不行的腰,四处看了看。可没有用,这里到处都是一些又圆又小的房子,还有许多胡同和岔路。

即使这里不是通口惠现在真正的住处——她母亲住的地方,可从她的口气看对这一带很熟悉,这一点对由美子是最不利的地方。

由美子很失望,然后又有点生气,甚至后悔得有点想哭。

“你怎么办呢?”

由美子把车费给了司机。出租车一离开,她更难受了,这钱算是浪费了。

必须要告诉石井,必须要向她道歉。可是,自己却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由美子又想哭了。

最后,由美子用便利店里的电话打了查号台想查一下电话号码。幸运的是,她的电话号码进行了登记。她打了这个号码,电话响了三声才接通,是良江接的电话。

在她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良江的声音还是有点发颤。至少从声音上听,良江已经恢复了一些。良江突然向由美子表示歉意,说是因为自己让她受了伤。

“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

“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卷进这件事来,我真是应该道歉。”

良江的话里带着哭声。

“好了,我没有做好,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应该是我去的。我根本不在意通口惠的事情,那种人。”

石井良江说,我很担心你的伤势,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把你的联系电话告诉我?由美子很礼貌地拒绝了。你真的不用担心。良江也没有再追问。也许是她认为由美子不再想卷进这样的纠纷之中了。

事实上,这可能也是由美子的真实想法。

挂断电话后,由美子向便利店的人打听了一下道路,她一瘸一拐地向最近的车站走去。腰和小腹部都很疼,用手揉一揉就要好一些。真的,没有碰着脑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坐上火车后,由美子后悔得不行。

我也许太轻率了,稍没留神管起了别人的闲事,可那种时候也只能那样做,别无选择。还有那个不负责任的巡警,虚张声势,然后悄悄地走了,什么作用也没起。

可那件事是真的吗?佐和市的案件是真的吗?事实上,由美子是个善良的人,她对老于世故的巡警的态度就是正确的吗?石井良江是不是个古怪的人呢?她和通口惠之间是不是还有别的恩怨呢?是不是由由美子承担了呢?确实是难以相信的事情。不会有这种事情的,罪犯的家人居然逼着被害家人的遗属写减刑申请书!

如此不人道的事情。

由美子被一种不现实感所包围,火车不停地摇晃着,由美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管跟任何人说,没有人会相信有这种事情的。

可腰疼却是真的。为了这个,她也觉得后悔和羞愧。因为这样一来,她不是想哭,而是心里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已经缩成小小的硬硬的一团了。

在练马车站下车后,她第一次觉得轻松了,似乎又有了想哭的感觉了。因为这是很不正常的一种体验,所以她暂时忘记了对哥哥行动的怀疑,全都忘了。

下了公共汽车后,她快步向长寿庵走去。就在还差一个拐弯就到自己家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她停下脚步,竖着耳朵仔细地听,救护车在向这边开来。

由美子还不知道,这个救护车的声音将让她不得不开始面对一个新的噩梦。虽然通口惠逃走了,可这个噩梦是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