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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往国道时,和明像是要睡醒似地发出细微的声音。大约三十分钟后,他睁开了眼睛。栗桥浩美则严格按地图指示的图线开着车,这时候,车子已开出有一半的路程了。

恢复意识的和明,就像是电影里面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一样,突然挺起了上半身,毯子和座垫从他肥胖的身上掉了下去。当栗桥浩美从车视镜里看到这个情景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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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豌豆说和明必死无疑、和明的话勾起他对儿时的回忆时起,栗桥浩美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骑手还是马。无论是骑手还是马,都应该比对手站得高。如果是骑手,就是骑着马的骑手;如果是马,就是让骑手骑的马。但他既不是骑着马到处跑的骑手,也不是被骑手骑着到处跑的马。无论是哪种情况,凭今天的心情,他都觉得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

——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

要是在很久以前,有人说这句话,一定会遭到他的指责。这是谁——谁会有对女孩子的记忆?——为什么还要说是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的懦夫!

“浩美!”和明叫道,“我的头很疼。”

他用一只大手摸着脖子,那是豌豆打针的地方。

“这是要去哪儿?”和明问。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一点儿也不迷惑。可能是药力还没过去吧,他还算平静。

“你不要害怕。”栗桥浩美望着前面说,“你不要担心自己将来会成什么样子。”

和明摇了摇大脑袋,眼睛睁开又闭上。他边晃着脑袋边说:“浩美的事情,并不可怕。”

“对不起,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好人。”

他还想加上一句——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但忍了忍,没有说出来。

“你现在还无法理解,我杀了很多女孩。对我而言,杀人只是一件小事。像你这样正经的人,应该觉得我很可怕,像死一样,应该想到逃跑。”

“晕乎乎的。”和明小声说,他把两只手伸到了眼前,“呀,手指在抖。”

“那是因为药的缘故,给你打的是狗用的麻醉药。”

他又把身体挪了挪,坐起来小声说:“豌豆要做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栗桥浩美没有说话。这时,有两个年轻男女开着一辆敞篷车从后面飞驰而过,女孩子的头发在空中飞舞,隐约地,还能听到音乐声,摇摆舞的音乐。

“现在你打算去哪儿?”

栗桥浩美更正了和明的问话:“不是我要去哪儿,而是要带你去哪儿。”

和明一点也不害怕,点了点头:“是的。好吧,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岸田明美死的地方。”

和明从车视镜里看了看栗桥浩美的脸,这种眼光,深深触动了浩美。

“她的死,是没有办法的。我不想杀她,也没有打算杀死她。”

“嗯。”和明又点了点头,“我相信。但是为什么要把我带到她死的地方去?”

栗桥浩美抬起头,看到车视镜里小得像象眼一样的和明的眼睛仍在盯着自己,他叹了口气。

接下来,他就开始讲述,他过去的全部和将来的一切。他讲了很多,和明没有听懂的时候,他会让浩美再解释一下;听懂了,就点点头让浩美接着往下讲。

栗桥浩美在讲述连续杀人案的经过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久以前,他曾向和明讲过很多很多心里话,就像现在一样。过去一直把这件事忘了,但现在想一想,确实有过。

“是的,是有过。”

不知什么时候,他很想把心中的疑惑讲出来。和明点了点头。

“只有一次,那时浩美向我讲了自己的心里话。被要还命的女孩子的幽灵所困扰。”

是这样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中学二年级,也是现在这个季节。全校马拉松比赛的第二天,补休,我们在车站前的书店里碰面了。”

正说着话,汽车开到了通往赤井山的美丽的收费公路“赤井山绿色公路”的入口处。那个凶谷就在穿过赤井山的这条公路的八合目附近。

“在这个路上,可不要被人看见。”栗桥浩美低声咕哝着。

“什么?”和明马上就问。

“什么也不是。”

栗桥浩美看见左边不远处的加油站了,他转了下方向盘靠了过去。豌豆曾再三叮嘱过,虽然和明已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中,但也要小心不要让别人发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豌豆的警告好像越来越远,连危机感也越来越淡。通过长时间的倾诉,他已经把自己肩上的重担交给了和明。

“欢迎光临!”

一个女孩子热情的声音。她好像还是个高中生,秋天的阳光毫不怜惜地照着超短裙下露出的健壮的双腿。

停车的时候,栗桥浩美突然想起来了,他和明美一起来过这个加油站。但她已经死了,就在那个夜晚。

“满的。”

一位年轻的男店员走近了低头看了看说,栗桥浩美马上从车上下来。

“浩美,”和明叫道,“让我自杀绝对不合适,这都是豌豆的主意,在那儿说这些话,什么都能做。但在现实中不是很容易做到的,你冷静地想一想。如果让人看到我和你这样在一起,浩美一定会被怀疑的。”

这是个很正经的理由。栗桥浩美把手搭在车门上,瞪着和明,但什么话也没说。和明说的是对的。

当豌豆开始给他讲整个计划的时候,栗桥浩美就有相同的疑问,可是,豌豆没有听。——当然,如果不小心让别人看见他和和明在一起,就麻烦了。

最聪明的办法是在山庄里待到晚上。今天的表演是不是有点不够充分?

——要让自杀前的和明看到他站在杀死岸田明美的地方,这是所有事情的引子。所以,必须要在天黑前把和明带到赤井山的凶谷。不要紧,浩美。只要离开的时候小心一点,谁也不会想到你和和明在一起。只有和明一个人看到了,这样更好。他的身体那么好,一定会很好的。

作为目击者,就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无论离和明多远,他毕竟是与和明同乘一辆车出发的。和明“自杀”后,要查同在凶谷的还有谁,这个加油站的人或者是在“绿色公路”上开车的司机,一定会说:“这个高井和明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

也许会有这样的证言!

如果有人出来这样做证的话,那么警察局和新闻媒体一定会把这件事当成大事,也许罪犯是两个人。给特别节目组打电话,实在是个愚蠢的错误。

就算让和明顺利“自杀”,警察也许也不会放弃追捕“另外一个人”,那么,他被抓获的可能性也不会变小。

从外表看,从小就和高井和明很熟的栗桥浩美是在以和明为中心的任何一个同心圆上。直到现在,栗桥浩美自己都认为他是站在离中心很远的圆的边上。但真的是这样吗?向和明要钱,去和明家玩,被和明的妹妹痛骂,不让他缠着和明。在第三者看来,无职业的儿时伙伴,栗桥浩美在离和明最近的地方转悠。

说到和明,就会想到浩美。

和高井和明在一起的家伙?啊,是栗桥浩美。

教唆高井和明做坏事的家伙?只有栗桥浩美吧。

大家都会这样想,非常自然。

栗桥浩美从车上下来,像逃似地离开了,但是头脑中的这些想法仍在追着他。

把和明培养成罪犯让他去杀人,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善,而危险则会越来越大——至少对栗桥浩美是这样的。

“我难道逃不掉吗?”他不由得说出声来。

正在这时,加油站里又来了一辆红色的切诺基,车上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开车。

店员刚走过去,男的就开始搭话,女的则打开副驾驶的门,非常轻便地下了车。超短裙下穿的是一双高跟的长统靴,恐怕这是这个女人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吧。浩美出神地盯着这双漂亮的脚。

“我去买咖啡,你要热的,还是冰的?”女的问。

“冰的。”男的回答。

“好的,我顺便去趟洗手间。”

女人一走动,剪得短短的栗色的头发就一下子散开了。当她从栗桥浩美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柑橘的香味,可能是香波留下的味道吧。

留下来的男人拿出地图和店员头挨着头在说着什么,好像那个男的在问路。那个店员很热情,两人不时发出毫无顾忌的笑声。只听那个店员说,很多人都会在三岔路口迷路,不过不要紧,从这儿往回走,马上就到。原来这对夫妇迷了路,在“绿色公路”上迷了路。

女的回来了。她对自己漂亮的脚有着充分的认识,走路对她而言,可以让别人看到她一双美丽的脚。——栗桥浩美在想她的走路的样子。如果抓住那个女的捆住她的脚脖子,然后绑在床上,一定非常有意思。用绳子拴住细细的脖子,蒙住双眼,让她走到楼梯处——让她好好地表现、走得更漂亮,然后笑着使劲按住她的背从楼梯上倒挂下来。

这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想着想着,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正往这边走的女人摇摇晃晃地撞到了栗桥身上。端着两杯咖啡的她的右肘轻轻地碰到了栗桥浩美的腹部。

“啊!对不起!”

女人急忙把胳膊缩了回去,向栗桥浩美道歉。此时此刻,他们四目相对。女人的眼睛抓住了栗桥浩美的目光,而且越变越大。

“对不起!”她又一次道歉,并快步向切诺基走去。只见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那个男人正在把手伸出车窗给店员付钱,被女的一碰便回过头来。那个女人把咖啡递给了他并缩着脖子低声说着什么。

那个男人通过挡风玻璃看了看栗桥浩美,女的也看了他一眼。男的在说着什么,女的摇了摇头。这对栗桥浩美而言,是一个非常容易想象的场面。那个女的在说被一个让人讨厌的男人盯着看,男的问他说了什么没有。没有,不要紧。他碰到你了吗?没有,当然没有。不过,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栗桥浩美下意识地移动了脚步,向切诺基走去。他几乎是在跑,但凡是他看到东西都成了慢镜头,那个女的表情在慢慢扭曲,在对男的说着什么;那个男人则急忙把车发动起来,回头看了看后面,车猛地向后退了几步,吓得正在引导车辆的加油站的店员大叫起来……走过去要做些什么、要说些什么,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是想抓住女人的头发把她从车上拉下来然后骑在身上拧她的脖子吗?还是想用手指插进那个男人的双眼让那张平和明快无忧无虑的得意的笑脸消失吗?也许只是想大喊一声,我不是令人讨厌的男人、我是和你们一样的年轻人、我也可以穿着漂亮衣服灵巧地开着车不用奔波也能挣到钱、并能把世上所有烦人的事都让别人去做的上等人。

在这一瞬间,即使让栗桥浩美残缺的人生全都变过来,他还是想和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换一下位置。今天的这个想法在加油站的洗车机前就已决定了,他想和长着一双漂亮的脚、有一头栗色短发的女人一起从这个地方离去。

切诺基和栗桥浩美擦身而过,来到“绿色公路”上。戴着帽子的店员招呼着:“谢谢光临。”

切诺基发出一声轰鸣消失了,那儿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女孩子。

好像是真的,下午西斜的阳光映照着女孩子的头发,在微风中裙摆随风摇摆。栗桥浩美认为这就是女孩子的“实体”。这可能是来加油站的一个客人吧。

但是,这个女孩子直勾勾地盯着栗桥浩美,她的脚底下没有影子,她撇着嘴对栗桥浩美说:“还我的身体。”

栗桥浩美什么也不明白,只是眨着眼睛。不一会儿,女孩消失了,不知谁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栗桥浩美跳了起来,也许是声音太大,加油站里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这里。栗桥浩美冷静下来,脑子一下子也清醒了,就好像电路被切断电流不通了一样。他在想——我这么做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大家都能记住我的模样——都记得有一个奇怪的家伙……他想起来了。他们会向新闻媒体提供微型胶卷,向警方提供笔记本。是的,他们会这样做的。脸色灰白,发出很大的声音,一直跑到公路上去追一辆年轻夫妇开着的车。

不可能逃掉的!

“浩美,不要紧吧?”

是和明!不知什么时候,和明从车里出来站在栗桥浩美的背后,一边很是担心地眨着眼睛,一边偷偷地看着他。

栗桥浩美回头看着和明的脸,发现他脖子被打针的地方已经淤血了,变成十日元硬币大小的黑痣。和明“自杀”后,检尸官一定会注意到这块黑痣的。死者不可能自己往自己脖子的这个地方打针的,这肯定是第三者打的针。

我是逃不掉了。豌豆的计划正如和明所说,稍稍看一下,就会发现全是漏洞,也许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再紧一点,还不知道我们两个人能不能躲起来,躲到只有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之所以到现在还未被抓住,是因为时间还不到。因为警察要从豌豆满是漏洞的计划里收集证据并进行分析,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仅此而已。

“幽灵回来了。”栗桥浩美小声说。

“我跟你说过的,女孩子的幽灵。我杀死她们的时候,不知道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栗桥浩美在发抖,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意,手脚像是麻木了一样。

“回车里去吧。”和明平静地说,“回东京去。”

栗桥浩美拼命地摇头,“必须去凶谷。”

“为什么?”

“在那儿等着,我和豌豆约好了,计划也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呢?必须按豌豆说的去做吗?豌豆的计划满是漏洞,今天不是刚刚发现了吗?

和明没有坚持:“那好吧,我们还是去凶谷,你来开车吧!”

栗桥浩美开着车,和明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如果要执行豌豆的计划和指示的话,栗桥浩美是不会允许这么做的,和明应该被塞到后面的座位里。

但是,事情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无法改变豌豆计划的大部分内容的话,就只好前往凶谷。但小地方是可以改变的。对栗桥浩美而言,如果没有豌豆的计划,自己是决不可能写完下面的情节的。所以,就像是无法拒绝已经接受的工作,但业主提出的严格条件又不清楚,所以只能给转包的人带来许多矛盾。

汽车刚刚离开加油站,栗桥浩美就开始不停地嘟囔,什么和明要死在凶谷啦,豌豆的计划是完美的啦,好像在说胡话。

知道了。明白了。但心里却根本不是这样想的。豌豆的计划不是完美的,要是面对现实的话,和明的话确实说中了要害。所以,浩美的话就是虚的,在空中飘着,那口气就像自己在劝自己,充满了信徒的狂热,但一点都不真实。说出这么狂热的话,只能让自己更加疲惫,迷失方向,只剩下非常残酷和露骨的一面。

在栗桥浩美的自言自语告一段落之前,和明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不一会儿,当栗桥浩美像断了电的玩具机器人一样闭上嘴巴时,和明慢慢抬起头,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回东京吧,浩美。”

栗桥浩美开着车,只是望着前面。

“要是现在走的话还来得及,我知道浩美一直有心病。浩美以前做的事情一半是因为心病,一半是为了豌豆。所以,不能再干那样的事了。”

“不要说这种混账话!”栗桥浩美说。他的双眼闪着光,冒着汗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只有你会说这种好听话,谁会原谅我做过的事情?女孩子们的幽灵,一定也会笑话我的。”

“不会的,我相信。譬如一位给我治好眼病的大学老师,他一定会相信的。”

和明说着,用两手按住自己的眼睛。

“我的眼睛看东西一直是模模糊糊的。”

我的眼睛——和明用两只手按着两只眼睛,接着说。

“左眼和右眼要一起动的,通常,只有两只眼睛协调起来,才能看见东西——先生说这叫“成像”。但是无论我的右眼怎么动,左眼就是不动,所以,我通常是看不见东西的。”

栗桥浩美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中学时代的事情了。是一个暑假,也许更早些。和明所在的游泳部的顾问老师——叫什么名字,因为不喜欢他,所以记不住——叫浩美去教员室。游泳部和浩美没有一点关系,而且他还不喜欢那位老师,所以无论他叫上多少回,开始的时候他都没去。后来他和豌豆说了,豌豆认为老师叫了不去不太好,劝他还是去一趟。就这样,他非常不情愿地去了——那是老师第四次叫他去的时候。

在教员室里,他坐在在老师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其他的老师在旁边吵吵闹闹的。我心里在想,这家伙把我叫到这种热闹的地方批评我!当我听到他说的都是关于和明的事情时,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那是和明的事情,和明的眼睛……“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就是游泳部的那个。”栗桥浩美小声说。

和明高兴地抢着回答:“柿崎老师!”

“——你,现在还和他有来往吗?”

“每年寄一张贺年片,他现在是出色的柿崎校长。”

这时,和明第一次转过身子看着栗桥浩美。

“浩美还能记住柿崎老师,真是不可思议。”

栗桥浩美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柿崎老师把栗桥浩美叫来,并没有其他事情,只是因为他的家离高井和明的家很近,而且从小学时就是好朋友。柿崎老师说:——高井的眼睛不太好,想请专门的医生检查,你从小就和高井很熟,有没有注意到一些事情?具体地说,比如你会读的字而高井却不会读,或者说高井没有方向感。要想正确地下诊断结论,光靠患者本人的感觉是不够的,还需要周围的人所认识的情况,所以我要问一问过去就和高井很熟的朋友。

柿崎老师的热心让栗桥浩美倍加尊重,他始终表示“希望能帮助高井”。而在栗桥浩美的内心,则是一直在利用和明。老师一点都没有发现,真是个笨蛋。但是,老师对和明的热心还是让浩美很羡慕——是的,羡慕。这种感情好像又回来了。

他想起来了。正是因为羡慕,所以从柿崎老师那儿回来之后,他更加欺负和明。

一直以来,他从来不去理会如此多的回忆,他把它们藏在一个永远不会去碰的抽屉里面。可是,这个抽屉没有锁,一旦打开,所有的回忆都飞奔出来。这么清晰的回忆几乎让栗桥浩美晕过去。

那年夏天——是的,那是中学二年级的初夏。我和柿崎老师的见面是在暑假前,梅雨刚刚过去的一天放学以后。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夏日火辣辣的阳光照耀着整个校园,篮球架上篮圈的影子清晰地落在校园的沙地上。

夏天终于到了,心很浮躁,无法平静下来,这是只有那个年纪的孩子才能感觉到的,不可思议的昂扬感。现在可以非常清楚地想起这些事情来。

是的,我是和柿崎老师谈了话,听说了和明的眼病。我还记得在夏天过后的秋天的马拉松比赛后,我突然碰见了和明,和你讲了自己见到的幽灵。说不定,这个幽灵也得了眼病。

我记得是这样的,我能想起来。在那次马拉松比赛的前后,不知什么原因,豌豆好长时间不到学校上课了。有两个星期,或许更长时间。老师知道事情的原因,但没有告诉我们。豌豆本人,也什么都不说。

很长时间过后,豌豆回到学校了,但他心情低落,人也瘦了,也不爱笑了。之所以说他瘦了,只是觉得他的个子长高了。当我问他,这么长时间不上学,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也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家里有事,和浩美没有关系。

但是,一两天过后,豌豆又变成了原来的豌豆,所以也没有留心。豌豆和浩美的组合又复活了,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稳定状态。

稳定。是的,和豌豆两个人组成的“稳定”。所以,当豌豆不在的时候,栗桥浩美感到非常孤独,寂寞,而且会频繁遭遇女孩子的幽灵。每天晚上做梦时看到,睡醒了仍然能看到。仔细想想,女孩子的幽灵自由地从黑夜来到白天的时候,正是豌豆因为不可告知的原因离开的时候。

我非常寂寞。栗桥浩美想起来了。寂寞得难以忍受,当碰见和明时,不由得倾诉了一番。你见过奇怪的东西吗?那是什么心情?现在是不是开始治病了?我见到奇怪的东西,是不是去看医生就能治好?

是的,确实有过这样的事情。过去为什么会把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汽车在“绿色公路”上飞快地行驶着,爬上了赤井山一个非常陡的斜坡,一个、两个拐弯,再拐过一个弯,前面出现了凶谷的轮廓。这一瞬间,握着方向盘的栗桥浩美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怕!我怕!我怕去那儿!为什么要去那儿——那儿……(因为那儿有岸田明美。)

明美在那儿,她在等着栗桥浩美。

自从把她埋了以后,栗桥浩美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以前,不仅是明美,他从没有怕过被杀死的女孩子们的魂。

这是当然。这是因为豌豆和浩美完全控制了她们的肉体和灵魂。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自从她们落到豌豆和浩美的手中之后,她们完全成了被支配者,是奴隶,是玩偶。因此,他们不可能被她们的魂灵所威胁。

但是,如今这种信念开始动摇了。岸田明美在那里。她的幽灵,在凶谷背面的洞里,她准备把栗桥浩美拉进去,带他去她所待的那个黑暗的世界。

“真烦!”浩美突然说了一句,“真烦!我不想去凶谷。”

栗桥浩美猛地踩了一下刹车,车子往前一扑停了下来。高井和明没有系安全带,他也猛地往前一冲,差点撞上了挡风玻璃。

还好,后面没有车。但这儿正好是拐弯的地方,稍不留神就会出车祸。高井和明伸出手,与其说他是抓住方向盘,还不如说他握着栗桥浩美的手,他摇着浩美的手说:“浩美,坚持一下,赶快把车发动起来吧!”

栗桥浩美睁大了双眼,喘着粗气,仰望着前面的凶谷。他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高井和明的话。

高井和明一边摇着认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栗桥浩美,一边回头看着后面。从弯道反视镜里,他看到一辆车——两辆车开过来了。

“浩美,快开车!”

栗桥浩美仍然一动不动。

“浩美!”

“啪!”高井和明使劲打了栗桥浩美一巴掌。打完之后,栗桥浩美的头像玩具木偶似地“咕咚”一声倒了下去。这样可不行——高井和明很是恐慌。不行!栗桥浩美变得完全不正常。我必须要把车开走,但是怎样才能把浩美从驾驶座上弄下来呢?

“浩美!”

他再一次绝望地叫着。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的眼睛睁开了。他也看见了从弯道拐弯、越来越近的汽车,紧接着他踩了下油门把车开走了。以极快速度开起来的车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行驶在“绿色公路”上。

高井和明觉得冷汗还在慢慢地往下淌,同时,他还在盯着离他们不远的后面的汽车。那是一辆出租车,看不清乘客的脸,好像是两个人。司机是一个稍胖的男人,他似乎根本没有留意高井和明的目光,开着车,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浩美,不要紧吧!”

但栗桥浩美根本没往高井和明这边看,身体僵硬,缩着脖子,眼盯着前方。过了一会儿,他用生硬的声音说:“不去凶谷了!”

高井和明当然不会反对。

“好的,不去了,在哪儿可以把车掉头?”

拐过下一个弯道,就到了“绿色公路”的比较缓一些的直行的上坡路,中间设计了一个紧急停车区。栗桥浩美直接把车开进了紧急停车区,歇了火,趴在方向盘上。

高井和明放心地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高井和明想,在这儿得换人了,我要把汽车和浩美带回东京。

和明把手放在栗桥浩美的肩膀上,温和地说:“浩美,换一下吧,我来开,你好好休息一下。”

但是,栗桥浩美摇了摇头说:“我开车。”

“但是……”

“你开车,是不是打算把我带到凶谷去?这可不行。还是我来开车。”

高井和明感到不可理解。栗桥浩美的眼睛里好像有黑色的旋涡在转,里面充满了混乱和恐惧。这种状态怎么能开车,真让人不放心。

但是,如果强行不让他开车,那么事情可能就不会按想象那样发展,反而会越弄越困难。高井和明真切希望的是让栗桥浩美摆脱豌豆的影响,让烦恼、迷茫、失去控制的他以后不再受到伤害,并把他带回东京。回到东京后,他不会去栗桥药房,而是把浩美带回自己家,让他休息、吃饭、换换衣服,然后再带他去警察局。在那儿他可以讲出所有的事情。

要想实现这个目的,他就不能刺激栗桥浩美,防止他逃走。他想开车,让他开,也许不会有问题。

“知道了,那就拜托了。”

高井和明边点着头,边微笑着说,他的声音既缓慢又平静。

“但是,要当心。浩美和我可都不喜欢发生事故。”

“当然。”

说完,栗桥浩美用双手摸了摸脸,他的手在发抖。

“和明,有烟吗?”

高井和明从夹克里的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递给了他。栗桥浩美很急,把烟盒里的烟全掉到膝盖上,他总算捡起一根点着了火,像一个饥饿的人见到饭一样,使劲地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