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月11日下午两点,有马义男来到饭田桥的方舟旅馆,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他在等待浅井佑子的到来。

他想再详细地听浅井佑子讲一讲,他不太理解浅井佑子为什么不仅要见日高道子,还要见其他受害人的家属。作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有马义男怀疑是否可以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罪犯已经死了,猛一看,这件事好像已经结束了。要是从不会再有人受害这个角度看,确实如此。但是,就是法院也不能断言这两个人确实无疑就是罪犯,警察也正在对案件真相进行调查。

在这种情况下,就可以向栗桥和高井的家人提起诉讼吗?即使可以的话,虽说不需要像刑事审判那样对证据要求非常严密,但原告也必须要证明栗桥和高井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吧。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在这个全是外行的群体中,这些痛不欲生、勉强支撑自己生活的受害人家属能够完成这样的事情吗?

义男没有多少法律常识,但幸运的是从来没有做过民事诉讼的原告和被告。但朋友中有因为交通事故或妨碍营业等问题被卷进诉讼中的,义男听他们讲过一些情况。正因如此,他才不太相信浅井佑子说的那些话。也许对一个外行而言容易解释,但至少去年年底她对有马义男说的话有点太简单了。

有马义男在想,现在只有“从栗桥浩美公寓里发现的照片”,但尚未查明和案件关系的伊藤敦子和三宅碧又会是什么样呢?如果警察能发现更确凿的证据那当然最好,但如果没有的话,他们可能就不能成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的原告了。浅井佑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去年底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最坏的情况是由日高和有马作为原告提起诉讼。

如果这样的话,那提起诉讼的意义是不是就要小多了?

所以,有马义男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像我这种外行,或稍有一点社会经验的人看来,这都是非常不安全的计划,但是律师真的没有意识到吗?

正当他抽第二支烟的时候,在大厅热闹的人群中发现了日高道子,还没等他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她也看见他了。日高道子仍是一副对不起全社会的样子,弯着腰,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

“浅井律师……”

“好像还没来。”

日高道子并没有坐下,很害怕似地站在一边。没办法,有马义男也只好站着抽烟。

“听说今天能见到三宅碧的父亲。”  “是吗?”

“她母亲的情绪还没有调整过来,所以来不了。”

“伊藤敦子的父母会来吗?”  “他们现在变得无依无靠了,说这事和自己没有关系,连女儿的生死都不清楚,他们不想做这样的事情。”

确实如此。如果鞠子的遗体还没有被认领回家,无论浅井佑子多么热心,有马肯定也不会有心情去搞什么损害赔偿,即使她的目的不是为了钱。

有马义男看了看无精打采的日高道子,他想说事情未必会像浅井佑子说的那样容易,浅井极富正义感非常了不起,但在目前情况下提起损害赔偿有点不太现实而且没有抓住重点。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听见日高道子在咕哝什么,他仔细地听了听。

“你在说什么?”

“浅井是一位出色的律师。”

“噢。”

“像我这样的人不懂法律,也没有上过学,对社会上的事情根本不了解,一直待在家里……所以,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拜托给了浅井律师,她确实救了我。”

有马义男又噢了一声,又掏出一支烟来。正在点火的时候,听见日高道子还在继续说:“——我一直想随千秋一起去死。”

“那可不行。”

“是的。”日高道子用手擦了擦眼睛,“但我觉得实在没法活下去了,你能理解吗?”

“当然理解,非常理解。但是你可不能死,即使你女儿也希望你活着。”

日高道子真的哭了起来,并用手捂住了脸:“我想千秋在那个世界一定会很寂寞的,所以,我要早点去陪陪她……”

义男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千秋是个漂亮女孩,在那个世界也不会寂寞的,她根本没必要担心这个问题,这只不过是她母亲想自杀的一个借口。就在这时,日高道子说出来的几句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日高道子说:“去年底,如果不是浅井律师打电话来,现在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我可能早就死了。”

义男看着她青灰色的脸。可能是睡眠不足,她明显有了黑眼圈:“浅井律师给你打过电话吗?”

日高道子拿出手绢边擦鼻子边点头。

“什么样的电话?”  “……先不要想千秋的事情,这件事不会轻易被人忘记的,首先要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义男目不转睛地看着日高道子,她也惊讶地看着他:“怎么啦?”

“去年底,你和浅井律师找我的时候可没说过这样的话,你说是你在崎玉市当市议员的哥哥推荐下去找的浅井律师,提起诉讼的事情也是你哥哥提出来的。”

日高道子的脸一下子变白了:“这个,这个……”

“我也没有追问,但这话是不是不对呀?”

“这个……”日高道子的头更低了,她擦着眼泪,“其实当初和有马先生说的话都是假话。”

“假话……你坐下来吧。”

日高道子坐在沙发上,为了能听见她说话,有马义男挨着她坐了下来。

“实际上,这件事是浅井律师先给你们家打的电话?”

“是的,是这样的。”

“电话里,浅井也是和在我家时一样,说了许多热情的话,然后就说起损害赔偿的事情?”

“是的……”

“但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呢?”  “浅井说,只有我说是自己想提起诉讼并去请的律师,别人才容易相信。”

“噢。”

确实如此。

“但是,说你当市议员的哥哥为了这件事和你商量过,这是真的吗?”

日高道子的声音更小了:“这个……”

“事实上,我哥哥真的是崎玉市的市议员,但他和我已经断绝关系了。”

“早就这样了吗?”  “不是,是从千秋出事以后……我哥哥在教育方面非常有名气,所以,他为有千秋那样的侄女而感到可耻。”

义男的心里乱得很,他开始觉得什么地方错了。

“这么说的话,你哥哥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是的……但浅井律师说,讲我哥哥的事情别人容易相信。”

“你和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没有,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是这样的……”

“你去过浅井的事务所吗?”

日高道子摇了摇头:“没有去过,都是她到我家里来的。”

“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什么事务所。”

“但是,我打过电话。”

“谁接的电话?”

“一个男的,好像是和浅井一个事务所的律师,今天我们也能见到这位律师。”日高道子看了看周围,“他们已经迟到了,可能路上堵车吧。”

有马义男想,也许他们不会来了吧?不会,既然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工作,他们应该会来的。

“你是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委托给了浅井?”  “是的。”  “你把钱交了吗?”  “是的,交了开工费。”

“多少钱?”

“一百万日元,对这么大的损害赔偿诉讼而言,这是相当便宜的。”

“这也是浅井说的吗?”  “是的。”

义男更生气了,看来今天是来对了,这可不行……这种事……就在这时,他在大厅的人群里看见了浅井佑子。但她不是一个人,旁边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穿着西服的男人,他好像大病了一场,无精打采。浅井佑子正在和他说着什么。她的后面还跟着一位也是五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他的身体很健壮。他和浅井佑子的衣服上都戴着金黄色的徽章,这应该是律师的徽章吧。

和浅井佑子并排走的男人应该是三宅碧的父亲吧,后面的那个男人可能就是日高道子说的和浅井佑子“在同一家事务所的律师”。

三个人走了过来,有马义男尽量一动不动地站着。也许浅井佑子发现了他们,她在往这边看,并和旁边的男人解释着什么,那个男人也在看着义男。义男从他那疲惫的眼神里可以断定他是一位失去爱女的父亲。

“你好,你是三宅碧的父亲吗?”义男主动打着招呼。那个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条件反射似地点了点头。

“我叫有马义男,古川鞠子的外祖父。”

三宅碧的父亲噢了一声。在他想说话之前,义男把眼光转向了浅井佑子和她带来的那个男人。他大声地说:“浅井律师,我想提个问题,你真的是律师吗?”  听他这么一问,日高道子和三宅碧的父亲都把目光投向了浅井佑子。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她还是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有马义男。但她带来的那个男的好像有点不安。

“你在说什么,有马先生,你想做什么?”浅井佑子平静地问。

“对不起,你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不会对我说的话生气吧?我是一个没有教养的老头,因为担心你是不是真的律师,所以要在今天开会前,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这完全是一种借口,但义男还在坚持。这可能是年龄的功劳吧。

“你想了解什么情况?”她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她带来的那个男人开始有点心神不安了。

“我把浅井律师提出的损害赔偿诉讼这件事告诉了我们豆腐联盟城东支部的法律顾问,他说只要查一下名录就可以了解到浅井律师出身何处和参加的律师协会,所以,我就查了一下。”

她还是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慢慢地说:“我既不属于你所说的东京律师协会,也不属于日本律师联盟,所以名录上不会有我的名字。”

“噢,原来是这样的。”

“有马先生,我们不要这样站着说话,我去前台拿把钥匙,进屋说吧,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她向那个男人使了个眼色,浅井佑子想从这里溜走。义男想,她想逃走,不能让她随心所欲。就在义男想说我和你一起去的时候,有一个人从旁边跑到了他的面前。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你是有马先生吗?”她问。然后她又像在跟别人吵架似地大声说,“我叫高井由美子,高井和明的妹妹,来听听你们的事情。”

有马义男不由得向后退了两三步,高井由美子站在他面前伸出手要和他握手,他也只好伸出了手。由美子扶着沙发,抬起头。“有马先生,拜托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全是眼屎。

义男一下子还没有从这个女孩说的话中理出头绪来。高井由美子——高井和明的妹妹,由美子——和明——妹妹。

妹妹?高井和明的家人?

“你,住口!”

和浅井佑子一起来的、可能是三宅碧的父亲的男人抓住高井由美子的手,把她从义男身边拉走。由美子甩开了他的手,大声叫道:“你放开我!”

“滚开!我有话和有马先生说!”  那个男人生气地大叫:“我是三宅碧的父亲!”

高井由美子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似地呆呆地站着,苍白的脸越发白了,脸上的肌肉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三宅碧的父亲似乎还想说什么,他放开了抓着由美子肩膀的手。

“你太肮脏了,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们。”

“我只是想说……”

“我不想听你说话!”

有人放声大哭起来,是日高道子。她蹲在沙发旁边,抱着头在哭。义男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摇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大厅里的人们都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义男他们,大厅边上的服务台的服务员们也都在往这边看,还有服务员正在用旅馆里电话和什么地方联络。只有一个人绕过服务台跑了出去。

浅井佑子?她的同伴?他们要逃到哪里去?义男看了看周围,但也没有发现什么,他觉得头很晕,不得不闭上眼睛。

啊,我快要倒了。

“小心!”  不知谁喊了一声,接下来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几乎就在同时,一个不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在训斥着高井由美子。

“由美子!你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你有什么打算?”  义男睁开了眼睛,自己坐在地上,有人在背后抱着他,不知道自己靠在谁的身上,但还是能抬起头。

眼前,有一位不认识的女人抓着高井由美子的胳膊,从背后抱住她,正在责备她。这是一个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不太洋气的女人。义男想,她可能是由美子的律师吧。这也有律师,那也有律师,但究竟哪一个是真的呢?

“你、你是谁?”三宅碧的父亲指着那个高个子的女人,“你到底是谁——等一下,我怎么觉得你很眼熟?”

那个高个子女人真诚地看着三宅碧的父亲,点了点头。

“我叫前烟滋子。”

看上去三宅碧的父亲真的认识,但同时,他的脸又因生气而越发地黑了。“啊,原来是你,就是那个写无聊报告文学的作家?”

这不是责问,而是痛骂。这个叫前烟滋子的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把头低了下来。然后就靠近由美子小声地说:“我们回去吧。”

“你就不该到这里来,这样道歉是不礼貌的,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高井由美子的眼里全是泪水。

“我、我、我只是……”

“道歉?”  由美子咬着牙说,“但是,我哥哥是无实之罪!”  三宅碧的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的脑子里已不再有什么理智和冷静。他忽然举起了右手连停都没停、不是用手掌而是用拳头向高井由美子打去。

高井由美子一下子飞了出去,从义男的视线中消失了。有个年轻的女人尖叫起来,不是由美子,而是大厅人群里的一个人。有一个保安员向三宅碧的父亲跑了过去,而在服务台的服务员则和前烟滋子一起,向高井由美子跑去。

“滚开!”三宅碧的父亲骂着保安员,暴跳如雷,“杀了她!杀了这个肮脏的女人!我要为三宅碧的父亲碧报仇!滚开!滚开!”

保安员按住了这位因愤怒和悲伤而失控的父亲,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向由美子冲过去。由美子也好不容易被扶了起来,坐在地上。看到三宅碧的父亲的样子,前烟滋子惊叫一声护住了由美子。

义男觉得从背后抱着他的手松开了,那个人快速冲到前面挡住了三宅碧的父亲。这位年轻人,不,还是个少年,他死死抓住了三宅碧的父亲已经举起的胳膊。三宅碧的父亲回过头来,义男看见了他那凶狠的表情。义男知道如果不能制止住这位可怜的父亲,事情会更糟,但他却动弹不得。他只看见一位保安员过去帮那位少年按住了三宅碧的父亲。真是不可思议的场面。不可思议,鞠子,爷爷在这里要做什么,鞠子。

保安员、三宅碧的父亲和那位少年一起倒在了地上。

卡哧一声,沙发旁边桌子上的烟灰缸掉在了地上。

“真一!”前烟滋子惊叫一声。

那位少年倒在了地上,三宅碧的父亲和那位保安员也都睁开眼睛看着被压在下面的少年。少年的额头正在流血,大厅的地毯被染红了。

“啊,糟糕!”

不知是保安员还是服务台的服务员叫了一声,而且还哭了起来。

义男爬到了少年的身边,他没有呼吸了,他的太阳穴被碰破了,碰到了桌角上。义男对众人说:“这个孩子还有救,赶快叫医生,快点!”

救护车到这里需要七分种,在这七分钟里,义男成了现场的指挥。他让前烟滋子照顾高井由美子,让旅馆照顾三宅碧的父亲和日高道子,他要了滋子的名片和手机号码,说他送这个孩子去医院,到了以后会给她打电话。

日高道子放声大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三宅碧的父亲发泄之后也是呆呆地坐着,看都不看义男。看到救护队员抬着担架跑过来,义男站起来,使劲地抓了一下被保安员和旅馆里的人扶起来的三宅碧的父亲的肩膀。这位可怜的父亲,身体在颤抖,他也哭了起来。

义男上了救护车,向年轻的救护队员简单介绍了少年受伤的经过。这位救护队员在测少年的脉搏,告诉义男不要碰他的伤口。同时,他也安慰义男,不要紧,不要紧,他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快到救护中心的时候,路上非常拥挤。少年的伤口还在流着血,眼看着纱布越变越红。义男一边看着,一边想这样流血不会有事吧。在躲让不让道的汽车的时候,救护车晃得很厉害。救护车的这种情况,在真智子住院时,义男曾经历过。为了不让少年的头晃动,义男用手扶住了他的头。

就在这时,这位少年睁开了眼睛,一双天真的眼睛,就好像上课睡觉的孩子被人叫醒了一样。

“好痛呀!”他像个孩子似地叫了起来。

救护队员和义男相视一笑,这孩子没事了。

“这个伤口很疼的。”救护队员说,“我们正在去医院的路上,你要坚持一下,头不要乱动。”

“我在救护车上?”这位少年吃惊地问。因为太阳穴受了伤,所以他只能歪着头看义男。

“你的头碰到了桌角。”

“啊,所以才这么疼。”这位少年疼得皱起了眉头。“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对了,其他的人……”

“都没事了,你不要担心,那位叫前烟的人正在处理。”

“滋子?”他小声地说,他好像在发愁,“大家都没有受伤吧?”

“嗯,你的伤最重。”

“那就好。”他放了心。“真是奇怪,我就搞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我怎么会受伤的。”

“你的头受了伤,记忆有点混乱。”救护队员说,“不要胡思乱想了。”

为了让救护车离开拥挤的道路,救护车拉响了警报器,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救护队员在帮着开道。

“要不要通知你的家里人?”义男问,“到了医院以后,我可以给他们打电话。”

“只有前烟滋子。”

“她是你的母亲吗?她好像很是担心你,也许你真的要住院,你没有带保险证吧。”

“啊,对了,保险证。”少年说,因为疼痛,他的脸有些扭曲,“这个也在前烟滋子那里。”

他还是个孩子——而且还像个高中生。义男想,他也许是那个叫前烟滋子的女人的助手。

义男一点也没听明白三宅碧的父亲在冲突发生过程中关于报告文学的那些话,他只听木田生气地说有一个人在一本杂志上写了一篇关于栗桥和高井的报告文学,而且这篇文章已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对义男而言,这起案件始终就是古川鞠子的事情,而且对于鞠子,他也不想再有什么痛苦的回忆,所以他既不看有关这起案件的文章,也不看报道此事的电视节目。

但是,当他坐在正在往市中心行驶的救护车里,看着这位少年的表情,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在义男看来,现在年轻的男孩和女孩长得都差不多,也许只是他的心理作用吧。

“有马先生,”少年叫道,“你就是有马义男先生吧。”

义男吃了一惊:“是的,我是有马义男。”

“以前我见过你。”

救护队员换下了被血浸透的纱布,也许是看到伤口还在流血,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会不会搞错了,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少年很为难似地不再说话了。救护车向右拐弯,义男扶住少年的肩膀不让他摇晃,这孩子很瘦。

“是在墨东警察署的前面。”少年说。

“擦肩而过,所以,与其说是见过面,还不如说是见过。”

义男也在使劲地回忆,但他还是想不起来。

“我是塚田真一。”

“你是塚田?”

“是的,就是我最早在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那只右胳膊的。”

义男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救护队员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警察找我了解情况,回来的时候见到了有马先生。”

“有这样的事……”

“是的,后来,我还在电视上见过有马先生,所以我能记住您,只是有马先生不记得我了。”

他的声音很小,他还加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塚田君,你认识那位叫前烟滋子的女人吗?”“是的。”

“她曾写过关于那起案件的报告文学。”

“是的。”救护车在晃动,义男看着窗外,他看到了医院的广告牌。

“今天,前烟和我是来找高井由美子的。”

“到那家旅馆?”

“是的。前烟知道有一位叫浅井的律师把你们约到了这里,虽然有人让她来收集素材,但她并没有打算来,她认为不应该来收集素材,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不知怎么回事,高井由美子也听说了这件事,自己一个人出来了,我们发现之后就急忙追了过来。”

救护车到了救护通道的入口处,汽车缓缓地向后倒了倒。

“等你的伤好了之后,我还有许多话要说,今天就先这样吧。”

义男边说边第一个下了救护车。他向出来接伤员的护士们鞠躬,嘴里还说着请多关照。善良的护士看到塚田真一,错把他当成义男的孙子了。她们对义男说,爷爷,你不要担心,他不要紧的。不知为什么,义男心里一热,他觉得躺在担架上的是鞠子。这是自鞠子出事以后,第一次有人叫他爷爷。

前烟滋子来到外科诊室时,真一正在接受治疗,还不能见面。有马义男则是呆坐在“紧急处理室”门口的长凳上,弓着腰,身子向前倾,盯着自己的手。

滋子低着头不说话。如果她是一位真正的记者,现在会不会在忙许多事情?

“旅馆里的人都怎么样了?不要紧吧?”

“是的,幸运的是警察没出面内部就解决了。三宅碧的父亲和日高道子都回去了,他们说想和你保持联系。”滋子从包里拿出了笔记本,“这是他俩的联系方法。”  有马义男说了声谢谢,接过便条,简单地看了一下就放进了上衣内的口袋里。这是一件衣边都已发毛的旧上衣,一面的第二个扣子都快掉了。滋子想起来了,有马义男现在是一个人生活,被害的古川鞠子的母亲、也就是他的独生女儿一直住在医院里。

这起案件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如今坐在这里的小个子的老人的脚底下,到处都是人生的碎片,他每走一步,都会踩上这些碎片,而且还要听这些碎片破碎的声音。

要是我的话一定无法忍受——想到这里,滋子的头实在抬不起来。

有马义男也没有看滋子,他盯着紧急处理室的门问:“那个叫高井由美子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对不起。”

“那个女孩真的是……”

“是的,她确实是高井和明的妹妹。”

“是吗?”有马义男点了点头,“是吗?”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又把手伸进衣服里面的口袋拿出了烟,可能是他发现了走廊里某个地方写着“禁止抽烟”,他并没有抽。

“她已经回家了。”

“一个人不要紧吧。”

“有个熟人来接她的,因为我在等那个人,所以来晚了。”

“熟人?”

“是的。”滋子仍然低着头,“他是高井和明的同学,从小就认识由美子,他一直很担心她并一直照顾着她。”

“是吧。”有马义男的声音很小。

滋子有一种沉重的罪恶感,她似乎看到鞠子变成幽灵站在旁边,悲哀地看着自己。但她并没有把帮助的手伸向鞠子,而是伸向了由美子。当然,单从这件事上看,这并没有什么不公平,因为由美子并不是杀人犯。但她还是感到了不平等和不公正,可是她并不知道如何是好。

“塚田君,那个男孩……”

“是的。”

“据他讲,你和他来旅馆是为了制止高井由美子的。”

滋子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我觉得这样道歉不太好,你说对不对?”

“是的。”

“谁告诉你我们在那里和浅井律师——不,我现在才知道她不是个律师——见面的?”

“同事,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噢,是这样的。”

有马义男很疲惫,他开始给滋子讲事情的经过,从他来这家旅馆前的情况、浅井佑子说过的话一直到他知道浅井是个假律师。因为他不是一个很会讲话的人,所以在说的过程中,滋子好几次打断了他的话,问了一些问题。但有马义男并不觉得不耐烦,他一边讲给滋子听,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你怎么看这件事?”

他刚说完就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滋子。

“你怎么看浅井佑子?我认为她是个假律师,你对这件事了解得比较多,你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吗?”

滋子在想义男说的“这件事”指的是什么,法律?和律师的接触?还是所谓的社会经验?

但无论是哪个方面,滋子都觉得有马义男有非常正确的判断能力,其实他只是一个正直认真的劳动者,并没有多少法律常识和经验的老人,但他还是靠自己的力量识破了浅井佑子的谎话,这让滋子非常惊讶。

“我认为那个叫浅井的女人是个骗子。”

有马义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

“日高道子被她骗了,今天浅井佑子和她的同伙把三宅和有马先生约到旅馆里,是为了向你们两人收取开工费。日高已经交了一百万日元,如果三宅和有马先生每人再交一百万的话,他们总共能骗到三百万日元,这可是非常合算的买卖。”

“她想骗了我们的钱以后就逃之夭夭。”

“也许吧。如果时间再长一些,可能还会有新的被害人的家属被骗。无论如何在目前情况下,我认为不会有律师想以栗桥和高井的家人为被告提起损害赔偿诉讼,所以,非常容易判断浅井佑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律师。我这种想法对吗?”

“应该是这样的,谢谢。”有马义男认真地说,“我们都太笨了。”

“……”

“带着日高道子到我家里来的那个叫浅井的女人做了一番精彩的演说,看上去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对日高道子而言,独生女儿死了,丈夫因为这件事而离婚,她被骗倒也不奇怪。而我居然也被她的演说所打动。”

“浅井很擅长演讲吗?”

有马义男把浅井佑子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滋子,也就是不希望社会轻易把这件事忘掉,她的目的不是钱,被害人应该团结起来……“光说是不需要付钱的。”尽管在这种情况不应该说这种话,但滋子还是说了,“只是听的话,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但她不会和我们这些年轻人说的,有马先生是不是也这样想?”

“是的。”有马义男苦笑了一下,“可是,也不是这样的。我经营了四十年的豆腐店,一直老实地做买卖,养家糊口,不会再去想其他的事情,像你——不,从不会像浅井佑子那样挖空心思,我也讨厌算账,我店里的消费税到现在都还没交。”

滋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上了年纪以后,不再明白社会上的事情了,而且失去了女儿和外孙女——虽然不是战争年代——这是非常痛苦的体验,这时候脑子糊里糊涂的。让装成非常正义的人欺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发现。”

“如果你掌握了浅井佑子是个假律师的确切证据,你会向警察报案吗?”

有马义男摇了摇头。

“你想放了她?”

“是的。她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再说我们也没有这个心情,至少我没有这个心情。”

他抬起了头,用尖锐的眼光盯着滋子。

“高井由美子怎么会来这家旅馆的?她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家旅馆聚会的事情?是你告诉她的吗?”

滋子很紧张,觉得嗓子发干。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解释也像是在找借口,但她还必须做出解释,所以,她拼命地想。额头上都冒汗了。

“确实,消息是从我这里漏出去的,实在对不起。”

“你什么时候认识高井由美子的?”  滋子讲了自己遇见由美子的经过,包括由美子和她联系,两人见面后说的话以及通过她认识了那个叫纲川浩一的栗桥和高井的同学。

“这个叫纲川的人是不是来接由美子的那个人?”

“是的。”滋子非常佩服有马义男敏锐的观察力,“由美子和纲川君,我都见了好几次,并和他们谈过话。纲川是一个值得依赖的人,所以……”

这是把责任推给了别人,滋子觉得很不舒服。

“我和纲川说过今天有马先生和日高道子要在饭田桥的旅馆和一位律师见面,这是一位同事告诉我的,他说这是直接和被害人家属见面的好机会,劝我来看看,但是我并没有打算过来。所以,纲川知道这件事。……刚才,由美子说的话……”

有马义男的反应很快:“这就是说,是那个叫纲川的男人把今天的事告诉由美子的?”

滋子觉得不好意思,她只是说了事实,但今天自己却显得非常胆怯。

“那个叫纲川的男人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高井由美子呢?”有马义男在小声地自言自语,“这样一来,高井由美子就可以见到我、三宅碧的父亲和日高道子,可以直接跟我们说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

“……可能吧。”

“不是可能,你应该明白。刚才在旅馆里那个女孩是不是非常激动地说她哥哥是无实之罪?”

“是的。”滋子恨不得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由美子想直接告诉你们,她现在的精神和体力都已到了极限,不会考虑突然闯进这种地方和你们说那样的话,你们会不会接受?”

滋子说完这几句话就不再吭声了。和刚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有马义男又向前弓着身子,眼睛看着两只手。

“直接和我们说,没有一点用。”

“是的,我也这么想。”

“她应该去和警察说。”

“她认为警察不会听的,警察只是为了证明她哥哥是罪犯才继续调查的。”

滋子没有想到有马义男在这种场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高井由美子说的无实之罪,仅指她哥哥一个人吗?她没有说栗桥浩美也是无实之罪吗?”

滋子立即回答:“只是她哥哥一个人,她坚信栗桥浩美是这起案件的主犯。”

“那她是如何想她哥哥的呢?”

“高井和明知道栗桥浩美是这起案件的罪犯,他想制止他的犯罪行为并劝他去自首。栗桥坐在死于事故的高井的车里,这是因为高井要把栗桥带到警察局去。”

“那他们在赤井山里做什么,搜查本部在东京。”

“这个……”

“算了,”有马义男不礼貌地摆了摆手,又反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想的?你能接受高井由美子的说法吗?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有马义男第一次抬高了声调。

“如果高井和明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一定还有一位真正的同伙,你的报告文学准备这样写吗?”

滋子觉得非常害怕,她的心快要迸出嗓子眼了,身上在发抖。小时候,她曾和附近的朋友比赛,看谁有胆量从二楼的阳台跳下来。从那之后,一紧张,嗓子就发干。但昭二向她求婚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过。

“我,我的报告文学不是这样写的。”

有马义男眼含泪水地看着滋子的脸,非常认真地看着。说他眼里有泪水并不是说他真的哭了,可能是年龄的缘故吧。滋子想,一个辛苦工作一辈子的老人晚年遇到这种不公平的事情,一定会给他的精神和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

“我的报告文学从开始就认为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是两名罪犯,我想搞清楚这起案件的整个过程及让他们走上犯罪道路的真正原因。”

她边说边觉得自己很无聊,好像在讲故事梗概。

“前烟,”有马义男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身体还向前弓着,“这么说,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俩就是这起案件的罪犯?”

“没有。”滋子的回答很干脆,但她觉得有一股斜风吹过,滋子马上反问了一句,“有马先生,你怀疑过吗?”  有马没有说话,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了一支烟,紧紧地抓着。

“没有。”老人的声音很小,“警察全都告诉我了,虽然和报纸新闻或周刊杂志的报道有些不同,但我还是相信整个案件都是两人干的。在这个基础之上,不会有人怀疑的。”  “是的,是这样的。”

两人死于车祸是个事实,虽然知道罪犯是两个人,即使不认可高井由美子说的“高井和明是善意的第三者”,但要想完全搞清楚事实也是不太现实的。谁也不会怀疑一些基本事实。警察继续进行调查,也是为了调查更多的事实真相,确认他们两人就是罪犯,另外,如果没有尸体的话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怎么样,因为还有被推定为被害人的女性。

“警察现在正在寻找他们关押杀害女性的藏身之处。”滋子说,“栗桥浩美初台的公寓里没有留下关押和杀害被害人的痕迹,高井和明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也不可能在自己房间里关押被害人。所以,他们一定有一处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地方。木村庄司被杀的11月4日夜里,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都是在冰川高原,所以我认为他们的藏身之处一定就在附近。”  有马义男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他也许又想起了古川鞠子。

“如果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就可以增加物证;如果找不到,还要进一步确认这起案件是他俩干的,但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的话,如果那个孩子还坚持哥哥是无实之罪……”

“她必须面对现实。”滋子冷静地说。

“现在的由美子已经不再考虑现实情况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当然,这也不奇怪。如果事情是她说的那样,高井和明是善意的第三者,他是要劝栗桥浩美去自首,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还有一个真正的同伙在某个地方做什么事情?发生车祸对他俩来说确实不幸。如果不发生车祸的话,也许他俩会去警察局。那个默默地待在一边轻松的同伙到底在哪里呢?”

有马义男苦笑了一下:“前烟,你不要以为这是我的看法,这是那个孩子、那个叫高井由美子的孩子的说法。”

滋子的脸红了:“对、对不起。”

他把由美子的看法讲给她听,但她好像并没有听进去。真正的同伙也许不知道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行动。滋子是怎么想的呢?如果这样的话,那放在发生车祸的高井和明的车里的木村庄司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如何解释?木村庄司失踪的那天的傍晚,栗桥浩美把高井和明叫了出来,他开着自己的车去了冰川高原。怎么解释他的这些行动呢?是栗桥浩美一个人杀死木村的吗?杀死之后自己觉得害怕,打电话把一直劝自己自首的高井和明叫来,帮自己把木村的尸体运到警察局去?他根本没有和另一名同伙联系吗?

真蠢,这些拐弯抹角的事情中会有什么真相吗?也许栗桥浩美一个人在藏身之处附近行动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年龄合适”的男人——木村庄司,他没有错过这个好机会绑架了他并把他关押在安全的藏身之处,然后急忙和东京的高井和明联系把他叫来,准备把木村的尸体向社会公开以便向社会挑战。这样想的话倒是容易理解的现实。两个人一起把木村的尸体放在车里运到赤井山中是为了进行“公开演出”,那个凶谷一直在诱惑着他们。正像HBS特别节目说的那样,杀死一个年龄合适的男人把尸体放在凶谷腐烂的架子上,比起拙劣的电影电视剧,这样更能向全国提供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场面。

“前烟,我,”有马义男压低了声音说,“刚才我虽然说了许多,但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俩就是罪犯,一次都没怀疑过。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不是一句话就说明白的。”

“一句话说不明白……”

“不是吗?他俩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机会见他们,只是在照片上见过,根本不知道他们长的什么样、走路的姿势或做事的习惯。”

滋子也有同感。

“对我而言,他们两个人就是幽灵,是两个幽灵杀死了鞠子,确实是他们杀的,但是对我而言……”

有马义男闭上了眼睛皱起了眉头,好像在翻一本飘在空中根本看不见的字典,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好像还是看不见。

滋子叹口气说:“有马先生,请你不要把由美子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在那样的情况下让她接近你们,实在不好意思,以后我一定好好看住她,不会让她再做那种冲动的事情了。”

有马义男使劲地盯着滋子。

“你今后准备如何和高井由美子相处呢?”

“怎么相处?”

“你赞成那个孩子说的话吗?你认为那个孩子的意见只是她的一个愿望吗?在这种情况下,你能和她相处下去吗?”

“是的,我可以和她相处下去。”滋子清楚地回答,“我不是被害人的家属,也不是警察,如果高井由美子自己想说的话,我会非常理智地听。”

“这样的话,你会把这个孩子的事情写进报告文学吗?”

当然要写,这是为了写杀人犯家属的反应,要写他们的家人的表现和杀人犯并不一样。

“是的,我会写的。”

“如果那个孩子看了你的文章,会不会觉得被你出卖了?那个孩子是不是很依赖你?”

“我已明确地告诉由美子我不赞成她的意见,所以,她不会误解的。”

“所以更不会认为你把她给出卖了,”有马义男的声音很大,好像在指责滋子,“我觉得这是非常残酷的事情,你真的要做这样的事情吗?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呢?”

“有马先生,你太善良了,由美子是杀死鞠子的那个男人的——”  “这些话用不着你来说,”有马义男打断了滋子的话,“关于鞠子的事情用不着你来说。”

“我只是想……”

“你只是做你想做的事情,因为高井由美子是高井和明的妹妹,所以做任何过分的事情都不要紧,但是,并不是那个孩子杀死鞠子的,她不想让鞠子遭受厄运。前烟,我的想法是不是和你的正好相反?你为谁写文章?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根本不了解我们受害人家属的心情嘛,你也不想去了解,因为你认为没有必要。”

滋子觉得一股冷汗从背上流到心里,手上也都是汗,身体不能发抖——不能让有马义男发现自己在发抖,于是她喘了口气抬起了头。

“有马先生,你发火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你说我没有考虑受害人及其家人的心情,确实是误解我了,根本没有这回事。”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文章?”

有马义男的口气既没有恶意,也不是在攻击她,更不是在挑她的毛病。

尽管如此,滋子还是感到自己被打败了,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你写文章讲述这起案件,就是要从各个方面来写,不能偏袒任何一方。首先你要想明白什么人看你的文章?想通过看你的文章了解案件详细经过的人都是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是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站在一边,想了解案件的详细情况。你就是为了这些人写文章的。和其他人比起来,你是一个最能起哄的人。但是,你没有权利利用高井由美子,更没有资格指责她。”

滋子突然想起了塚田真一曾经说过的话——我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和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有马先生,”她叫道,“有马先生,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你难道不想搞清楚他们到底对鞠子做了哪些坏事?”

“这样的话,鞠子就能活过来了吗?”  他的话斩钉截铁。

我不能认输。滋子继续往下说:

“确实,人死不能复生,但是这样做可以不让这种事情重复发生。”

“你是为了这个才写文章的吗?这样的话,你可以随便写。但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现在的我只能尽可能地把自己照顾好。”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前烟,你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有马义男用可怜的眼光看着滋子,“我当然想知道,我想知道那帮家伙为什么要杀死鞠子,我想知道他们在那种时候想些什么,我想知道他们就没有觉得鞠子可怜吗?我还想知道他们杀人之后的感觉。但是,我不想听你去分析别人,我想听他们自己讲自己的想法,想让他们活着讲自己的事情。这肯定是做不到了,我听到的所有事情都是别人说的,都是假话。我不想听这些东西,虽然我很伤心,但还是想听他们自己讲。”

没有这个必要!滋子心里在想,没有说出来。前烟滋子不需要栗桥和高井的声音,她所需要的只是作为素材的他们,他们在文章中可以被随意安排。

“所以,我想见一见高井由美子。”有马义男说,“我想听那个孩子解释,这不会是假话。这个孩子心目中的哥哥也许真的不是杀人犯,不,我们要是积极地去想,倒希望果真如此。这样的话,高井和明就是栗桥浩美的一个运气不好的朋友,如果有一个在逃的同伙正藏在什么地方的话,是不是真的该去抓他。而不是像你这样自作聪明地分析别人,应该听一听真凶的声音。他不是幽灵,他是真的,是他杀死了鞠子。”

刚走到走廊里的护士被有马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停下了脚步。她的表情很严肃像是要责备他们,但当她看到有马和滋子的紧张气氛时,她什么也没说,推开紧急处理室的门走了进去。

“有马先生,”滋子几乎是在恳求他,“你有这种想法也没办法,两名罪犯全死了确实太遗憾了。因为他们都死了,你的怨气和悲愤无处发泄,心里七上八下的,这种心情我可以想象。但是……”

但是……

“在这种心态下,你不能去见高井由美子,这太危险了。她幻想着哥哥是无实之罪,你却幻想着去抓还活着的罪犯,你们不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你俩会不会去找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还活着的、你们幻想中的真正的罪犯?你们会不会浪费自己以后的人生?我不希望你们这样做。”

“你根本不会理解。”有马义男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决不会让高井由美子接近有马和日高中的任何一个人,决不会让她接近你们。所以,请有马先生忘了今天说的话吧。”

滋子说完就站了起来,看上去想是要逃走,但又没逃。“我要去看看塚田。”说完,她赶快打开紧急处理室的门。但让她吃惊的是,塚田真一就站在面前。

这位年轻人的脸色很苍白,比他头上包扎的绷带还要白。

“真一,”滋子叫了一声,并舔了舔嘴唇。他是不是一直站在这里听他们说话?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听到了什么?

“医生说我可以回去了。”真一说,他也学着滋子舔了舔嘴唇。可能是人在内疚的时候都会这样做吧,或者是遗传的原因。

“那好吧,我们走吧。”

滋子说去给石井夫妇联系一下,就先离开了走廊。有马义男站起来看着真一,他的两只眼睛通红通红。

真一往前走了一步,摸着头上的绷带:“一共缝了十针。”他好像在汇报情况。有马义男痛苦地扭曲着脸,但还带有一丝微笑。

“对不起了。”滋子抓着他的胳膊。

“有马先生,给你添麻烦了,你也赶快回家吧,谢谢。”

滋子拉着真一走了出去。那位少年一边回头看着有马义男,一边被滋子拉着走了。有马义男欠着身默默地目送着他们离去。滋子就像是用光了弹药的战斗部队,又像是剑已被折断的决斗者,还像是被夺去士兵的将帅,只是一个劲地往后退。

这家旅馆的负责人和一位自称负责保安工作的穿着制服的男人在前烟滋子在的时候表现得还比较平静,但当纲川浩一来了之后、滋子去医院看望真一的时候,他们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当然,他们既没有采取暴力,也没有进行威胁,但好像是在敲竹杠似地找碴儿。他们针对的不是今天由美子在旅馆大厅里的所作所为,而是针对和这一系列的案件有关的高井和明、和明的家人由美子和朋友纲川浩一。

“你们难道就没有进行过反省吗?不需要反省吗?难道你们不认为做如此残忍的事情非常可恨吗?”

胡乱扎着制式腰带的保安主任指着由美子说。由美子讨厌他那种酸溜溜的口气,把脸转到了一边,但他也把脸转了过去。

“主任,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纲川叫了起来,“我们正在认真反省,你要是觉得旅馆不好写事故报告书,我们可以留在这里,但你可不可以不再说由美子刚才的所作所为?”  纲川没有来得及换下制服就从单位直接赶过来,随便穿了一件衬衣、外套和工装裤,看上去像个学生,没有足够的威严。所以,在怒气冲冲的保安主任面前,他的严正抗议没有起到一点效果。

“不要跟我说那些大道理,”保安主任说,“你们要是这样想的话,我们可以把警察叫来,她的所作所为足以构成伤害行为,说不定警察会逮捕她,你们说是不是?”  他又想靠近由美子,纲川上前一步挡住了他。

“我虽然不在现场,但前烟已明确地说塚田真一的受伤不怪由美子,你想用伤害行为来威胁我们,真无耻。”

“你在说什么?”

旅馆的负责人一把抓住了正在逼近纲川的保安主任的肩膀,把他拉了回来。

“不要再说了,事情确实是他说的那样。”

这位负责人的个子不高,是位四十多岁的文雅的男人,长着男人少有的细眉,嘴唇是淡红色的,让人有点不舒服。他的态度优雅但也圆滑,语气很礼貌,但看着由美子和纲川的眼光却是冷冷的。其实,对于发生在自己经营的旅馆里的事情,他可能一点都不担心。

是好奇心?还是胜利感?

还是可以自由处置无法辩解处于劣势的他们的满足感?

“实在是不可思议,”这位负责人淡红色的嘴唇在上下动着,“高井由美子,你为什么坚持认为你哥哥是无实之罪呢?”

“由美子,不要告诉他。”纲川赶快说,“你不能回答这种问题!”

“你不要随便给她出主意,”保安主任吓唬他,“你这小子怎么会在这里?你又不是她的家里人。”

“我是由美子小时候的朋友,也是高井和明的朋友。”

保安主任噢了一声斜着眼看着纲川:“所以你要保护她?真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高井和明决不会是绑架杀人案的凶手!警察正在调查之中,不是还有许多地方没有搞清楚吗?”

保安主任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如果他俩不是凶手的话,我把自己的脖子砍掉。”

“行了吧,你。”那位负责人亲切地插进话来,“任何人都有相信自己所爱的人的自由,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还是一个民主国家。”

保安主任不客气地反问了句:“因为是自由国家,就有了杀人的自由吗?你们不感到可耻吗?不需要道歉吗?被你宝贝哥哥杀死的女孩都和你差不多大,如果是你自己遇到这种不幸会怎么想?”

纲川腾地站了起来,他像是要抓住保安主任的胸口:“不许你这么问她!”

“怎么呢?啊?不好回答这样的问题?是不是觉得很可耻?他在几年里杀了这么多人,你们住在一起的家人居然没有发觉?每天在一起生活,你们从没有觉得奇怪过?”

“你没完没了地说,你根本没有听到由美子说过的话,她说自己的哥哥什么也没做,你没听明白吗?”

“简直是厚颜无耻。”保安主任恶狠狠地说,“这么说,你也是和他们一伙的?你不是说自己是他们小时候的朋友吗,那你和栗桥及高井都是小时候的朋友,所以你也值得怀疑。”

纲川浩一的脸一下子变白了,然后就像血液倒流似地又变得通红。

“什么……”

他因为愤怒而说不出话来,最后用嘶哑的声音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他抓住由美子的手说:“由美子,我们走,我们没有理由待在这里。”

“我会叫警察的。”那位负责人威胁道。

“请便,倒是你们今天在这里所做的事情让人觉得奇怪,既不是了解情况,也不是劝阻事情,而是一味地责骂,我倒是也想听听警察是怎么看待今天的事情的。”

“真是个狂妄的小子!”

“可以吗?我打报警电话了。”

“请吧!”

保安主任和纲川对视着,由美子的头很疼,她看了看周围,用手扶住了桌子以免自己倒下去,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似地说了一句。

“——请!”

保安主任在说着什么,纲川回应着。因为声音太大了,他们没有听到由美子的话。她又看了看四周,使劲坚持着又说了一遍。

“——把电话借我用一下。”

那位负责人和保安主任互相看了一眼,纲川赶紧跑过来扶住了由美子。“由美子,你要干什么?”

由美子又对那位负责人说:“把电话借我用一下。”

那位负责人有点害怕:“你是要叫律师来吗?”

“不是,我想叫警察。”

“你在说什么,这个傻女人。”

“说话不要没有礼貌!”

“算了,纲川,今天我确实有点傻。”由美子劝说着纲川,她看着那位负责人继续说,“墨东警察署的搜查本部有我认识的一位刑警,如果给他打电话,他一定会来的。我确实在这里给你们添了麻烦,我想让他来处理比较好。”

“这位刑警在搜查本部里做什么的?”

“是调查你们的刑警吗?”

“由美子没有接受调查!”纲川气愤地大叫。

由美子没有说话,那位负责人和保安主任都在猜测着由美子沉默的意思,然后两人对视了一下。

“怎么办?”纲川追问着。很明显,他看出了负责人和保安主任的心虚。虽然他们刚才威胁说要叫警察,但如果警察真的来了,把警车停在旅馆门前,警察轮番询问服务员,他们也害怕警察知道他们是为了“完成事故报告书”把由美子和纲川扣在这里并进行侮辱。

“好啦,我看没有那个必要了。”那位负责人好像卖人情似地叹了口气,“你们可以回去了,至于地毯的清洁费和桌子的赔偿费以后再说吧,我们可以把赔偿请求书送给那位叫做前烟滋子的人,她曾这么说过。”

应该走了。由美子抬头看了看纲川,纲川扶着她,两个人走出了房间,只有保安主任跟着他们看他们要去哪里。他俩走出了两道门,来到了服务台旁边,纲川停下来说了句“我们快走吧”,他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服务台的服务员好奇地看着他们,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厅里非常安静,来往的客人也没有一个回头看他们的。

走出旋转门来到大街上,由美子的腿突然一软,纲川急忙扶住她,让她靠在马路边的护栏上。

“没事吧?”纲川担心地问,“你的脸色很难看。”

由美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她只是觉得很累像是要虚脱似的,没有了愤怒和悲哀。但她对今天的事情并不后悔,虽然觉得有些蠢,但她也没有进行反省,这些好像都太遥远了。自从和明死的那天起,由美子的生活已经没有现实感了。

但是,她还是要向纲川道歉,又是他帮助了自己。

“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

他紧紧握住由美子的手,使劲地摇,像是在鼓励她。

“今天的事情,我也有责任,是我告诉你被害人的家属今天在这里聚会的,我还要向前烟表示歉意。”

由美子闭上了眼睛,刚才自己做过的事情又像放电影似地在眼前闪过。她迷迷糊糊地叫了起来。

“好啦……你不要太在意。”纲川笑着说,“旅馆里的那帮人都是愚蠢的变态狂,但是最好不要让新闻媒体——不是像前烟滋子那样有良知的新闻媒体发现。”

由美子答应着,只是为了纲川对她的安慰,但其实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