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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农历二月,塚田真一就去拜访有马豆腐店。刮着寒风,天气很冷,从最近的车站到住处也就五分钟的路程,但真一还是冻得手指都没了知觉,耳朵也冻得很疼。
这是一家小巧玲珑的有点发旧的店面,前面的窗板已经放下来了,窗板上贴着一张手写的纸条。
“各位客人:长期以来,有马豆腐店承蒙各位关照,今年1月30日本店歇业。对曾经关照过本店的各位客人,我谨表示深深的谢意。店主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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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好像是有马义男自己写的,但字写得不算太好。
真一一回到石井夫妇家就给有马义男打了电话,是一个男服务员接的电话,真一报上名字之后,他有点吃惊,然后就去叫有马义男了。
——你好。
光听声音,老人好像很有精神。他的语气很平静,和从《日本文献》编辑部回来的路上在公园里谈话时一样。
真一告诉他自己已经从前烟家搬了出来,回到了石井家;他还说虽然通口惠可能会找来,但他已决定不再逃避;他之所以能这么做,是因为和有马义男的谈话。如果面对面的话,真一可能会不好意思,但在电话里则不要紧,所以,他是照实说了。
——嗯,是吗?
老人的回答很简单,这让真一有点意外,他觉得有点扫兴。因为他原以为老人这次一定会说真不错、坚强一点等他这个年纪的人应该说的话。
——这样的话,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回学校上学吗?
——还没决定,这还要和叔叔阿姨商量一下。
——是吗?那你一定很闲,这样吧,你到我这里来帮我吧,勤工俭学。
老人又说,我已经决定把有马豆腐店关掉了。
——在这之前,我和你谈话时就已经决定把店关掉了,整理工作也很麻烦,所以需要人手。
真一犹豫着没有回答。老人又接着说。
——寂寞的人可以互相安慰一下,是不是?这样的勤工俭学不太好招到人的,有时还要请便利店的人帮忙,也不是什么太重的活,都是一些零碎活。
真一明白了,有马义男对他如此热情,是因为他担心自己。从这种担心中,自己也许能学到什么,这种心情很强烈。但是和他一样,真一也担心有马义男。
因为纲川浩一的《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已向社会发行,所以,这个时候,连环诱拐杀人案发生了戏剧性变化。高井和明不是栗桥浩美的同伙,当然他是被牵连进来的被害人,真正的罪犯X至今仍逍遥法外——围绕纲川所提出的新的看法,连日来,电视和杂志都进行了大规模的报道。
电视里也播放了许多记者涌到有马义男家的情形,记者问他如何看待纲川的看法?有什么意见?面对麦克风,有马义男什么也没说,只是请记者们回去。22日纲川上了电视之后,有马豆腐店至少有两三天不能营业。因为他已决定月底关门,所以他希望能清静一点。
日高千秋的母亲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但无论大门口的门铃怎么响,她都不开门。如果说她是肇事者,她也许太可怜了,确实是她引起的。那位叫浅井佑子的假律师及她和纲川浩一的见面,虽然没有被大肆宣传,但其后续报道也都成为最近新闻的内容。如果不是摄影周刊的报道,这件事也不会让警察知道,但这条消息也决非空穴来风。
果然,浅井佑子和她的那位男伴都是诈骗犯,他们只是想把被害人的家属集中起来、让他们提起损害赔偿诉讼、然后骗取所谓的“开工费”。浅井佑子以涉嫌诈骗被警方逮捕,但那位男伴虽然身份已经查明,但本人却在逃。两个人都有诈骗和伪造文书的前科。
真一曾看过一个电视节目,里面有一位嘉宾是真正的律师,他非常生气。他担心今后还会出现以恶性案件被害人家属为目标的同类诈骗案,只要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就会有别人重复使用,而且每次使用,其水平也越发高明和巧妙,这也是社会的一个普遍情况。
“身 边的亲人成为犯罪的牺牲品,突然遇到这种不幸悲剧的人本来就很少,所以,无论是被害人本人还是他的家人,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也是很正常的,因 为他们没有先例可效仿。因此,他们对表面热情其实是恶毒之人也是防不胜防。大家都很气愤,建议要帮助受害人,但最后值得信赖的还是人情。因为担心被人骗而 怀疑,这样的说法是不合适的。”
这位律师生气地解释着,为了不让像这次事件中的不法之徒再害人,他建议政府和各自治体应该尽快建立援助犯罪被害人及其家属的专门机构。
“在这次事件中,当日高千秋的家人最初听到浅井佑子所说的话的时候,如果能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地方去商量,看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人,也就可以防患于未然了。”
最后,他仍是非常气愤地总结说,律师协会今后也应该讨论对这种案件的对应措施。
出 现在另外的新闻节目中的三宅碧的父亲,虽然比那天殴打高井由美子的时候显得冷静多了,但人却显得憔悴多了。他说自己不愿回忆关于那位要提起损害赔偿诉讼的名叫浅井佑子的事情。当记者问他关于纲川浩一写的《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时,他说自己没有看过这本书,警察也正在调查之中,外行人说的话没有什么可信度。
“但是如果真的另有一位真凶X存在,你会怎么样?”
面对这位穷追不舍的记者,三宅碧的父亲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如果?我考虑的‘如果’不是这件事,我每一天每一天,甚至在每次呼吸的时候都会考虑的‘如果’不是这件事,我考虑的只是‘如果’我这样的话、‘如果’我不这样的话,三宅碧今天是不是还会活着?全都是这样的‘如果’,我没有时间去想别的‘如果’。”
真一曾经告诉过前烟滋子,被害人家属的心情都是这样的,三宅碧的父亲所说的都是实话。
没有时间考虑其他的“如果”,毋庸置疑,这句话是真实的。但是,对于纲川浩一所提出的新的看法也不是不去考虑的东西。如果没有时间,他也不会考虑不得不考虑 的问题。虽然三宅碧的父亲是那样回答那位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的记者,但他心里一定也会考虑的,当然包括纲川浩一提出的“如果”。如果真的另有真凶该怎么办?
有马义男也一样。
义男认为真一还年轻,所以才担心他。真一则是非常尊敬义男,为他的年纪大而担心。如果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也许没有,但他都希望能帮上忙。义男当然不承认,他只是让寂寞的人在一起互相安慰,其实自己是没有事的。
就这样,真一去了有马豆腐店——前有马豆腐店。
义男告诉他,他家的大门在窗户左边的窄胡同的最里面,没有铺装,只够一个人走路,说是胡同,其实就是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间隔。一走进胡同,就听到了有马义男的声音,他在和人说话,好像家里有客人,是个男人的声音。
原来是厨房的拉门开着,真一偷偷往里一看,有马义男也正好往这边看。他叫了一声,老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坐在老人对面的钢管椅子上的客人也回过头来,欠了欠身子。他是一位穿着西服的大块头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吧。
“啊,你来了,快进来吧。”有马义男走了过来。
“你好。”真一又是向有马义男又是向客人打了声招呼。也许是觉察出来了,有马义男向客人那边轻轻摆了摆手。
“这是搜查本部的刑警。”义男解释说,“他们今天去医院看望真智子了。”
那位大块头的刑警站了起来,一点也不奇怪地对真一说:“你是塚田君吧,我叫秋津。”
因为这起案件的缘故,真一见过他,但他真正能把名字和本人对上号的只有一位叫武上的中年刑警。真一也有礼貌地问了好。他对这位叫秋津的刑警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单凭他去医院看望古川真智子,也能给他打很高的分数。
“回来的时候,他顺便把真智子换洗的衣服和其他零碎东西捎过来有马义男又端出一把钢管椅子让真一坐。真一边坐边对这家店的空空荡荡表示惊讶,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周围。
“大型机器已经全都搬走了,” 有马义男有点凄凉地说,“只剩下油炸锅,已经很旧了,准备扔掉了。”
确实如此,在对面的墙角,放着一台用小型传送带连着的细长型机器,机器整个都黑了,可能是让煤烟熏的吧,到处都是油渍。
“真的是要关门了。”秋津说,他关心地看着有马义男,“在很红火的时候关了门,确实有点可惜。”
“不是这样的,其实最近豆腐店的买卖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和案件没有关系吧。”
“但对客人而言却有关系,也不能怪他们,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到别的地方另开家店不行吗?”
“不行不行。”有马义男摇了摇头,“我已经七十二岁了,不可能再去别的地方从头再来。”
他的话一点都不虚伪,非常真诚。刑警秋津可能是负责有马义男的吧。仔细想想,有马义男不只是被害人的家属,他还和罪犯通过几次电话,是这起案件重要的证人。
“塚田君,你是来给有马先生帮忙的吗?”
秋津问真一。真一默默地点了点头。看上去,秋津是个豁达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真一有点怕他。不太舒服——他心神不定地看着四周。突然,他发现一本翻开的《另一位杀人犯》就放在旁边的办公桌上,好像还没有读完。
“塚田君,看过这本书吗?”
秋津发现真一的眼睛盯着书,于是他就问真一。他的反应有点太快了。
“没有看过书,但在电视上看过。”
“听说作者也上了电视。”
真一问有马义男:“有马先生,您都看完了吗?”
“没有,看了一半。”
“我看还是不要看的好,”秋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这么写也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还容易引起不稳定的情绪。”
“我反对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秋津不屑一顾地说。
“他根本没有考虑受害人的感情。”
真一明白了。这位叫秋津的刑警去看望古川真智子,就是为了把这件事告诉有马义男。现在有人大胆提出了和搜查本部调查方针完全不同的看法,他是来看看这件事会对被害人家属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秋津站了起来,说他还要回搜查本部。有马义男再三道谢并把秋津送出门去。这个时候,就剩下真一和他两个人了。有马用有点疲惫的声音说:“警察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本书?”
真一吃了一惊:“你也感觉出来了?”
“是的。但是,这位叫秋津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坏人,他以前就去看过真智子,每次虽然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他也会把搜查本部的进展情况告诉我。”
真一走近办公桌拿起了书。打开的这一页正好是事故现场“绿色道路”的照片,悬崖边的急转弯和碰坏了的护栏。
“你看到这里了?”
“不,我已经全部看完了。”有马义男笑了笑,“秋津不太喜欢,所以我就骗他说只看了一半。”
“——你看了之后,有什么感想?”
“还没想清楚。”
“还没……”
“我不知道他写的究竟是不是真的,这和警方的意见完全不同,虽然是全都看完了,但还不能无视它的存在。看来,只有自己进行调查了。”
真一目不转睛地盯着有马义男那瘦瘦的脸。
“有马先生?”
想知道真实情况,所以想和高井由美子见面的老人。但是……“我觉得自己很像前烟滋子,”老人干脆地说,“收集材料真的就那么难吗?见见本人听她说说就可以了吗?我想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真一一下子还想不明白。
“真的吗?”真一不由得问他。他总觉得有马义男在开玩笑,但老人的表情非常认真。
“真的。”
“自己进行调查——具体你是怎么考虑的?您打算先去见谁?”
老人用手揉了揉鼻子。
“第一个还是高井由美子。”
“那个人如果还是那种不正常的态度,您该怎么办?”
“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那次事情之后,她给我打过电话。”
“高井?”
“是的,还有……写这本书的纲川也在电话里和我说了几句。”
真一把书往回翻,看着作者的照片。这是一个给人印象不错的年轻人。真一觉得有点像是定做的,他自己问自己,这是为什么而定做的呢?还是为谁定做的呢?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问题?
“她在电话里哭着向我道歉。”
“哭是高井由美子的一种武器。”
真一的口气很尖刻,有马义男又揉了揉鼻子。
“纲川浩一说了些什么?”
“他也还是向我道歉,他说是前烟告诉他我们在旅馆聚会的事情的,是他自己把这件事又告诉了高井由美子,所以他对事情的发生是有责任的。”
“如果只是道歉就可以的话,那么就不需要警察了。”
“好了,不要再生气了。”
有马义男拉了拉椅子。水泥地面发出拖动椅子的吱呀吱呀声。
“我让你来勤工俭学,也许是个错误。”
真一的眼睛看着办公桌,他没有看有马义男。
“但是,我……总想和你好好地谈一次。当然,我和你都是不幸事件被害人的家人,但我们的态度却不一样,这是因为让我们难过的事情是两件根本不同的事情。
所以,即使谈了,也未必就能有什么帮助或好处,但我总觉得对你放心不下。所以只好多管闲事了。”
真一小声说:“就算是多管闲事,我也很高兴。”
“是吗?”
“因为我也要多管闲事。因为我是担心有马先生,所以才同意来这里勤工俭学的。”
老人笑了。那笑声温柔欢快,真一不由得回过头来。
“你担心我?谢谢。现在我俩就像是比赛做游戏,我们打了个平手。”
“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真的有这种资格吗?”
有马义男连忙摇头:“不要紧,不会有这种事的,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是不是经常说这样的话?”
“说这样的话……”
“说自己没有什么什么资格。虽然自己想了很多也做了很多,但自己的心里却藏着想做事情的动机,说这是错的。”
的确是有点像。真一不由得笑了。
“你经常说这样的话,”有马义男笑着继续往下说,“我是觉得无法理解,但又没有办法。有必要这么做吗?所以,在这之前,我曾和你说过,不要去深入分析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情。担心就是担心,多管闲事就是不能不做的多管闲事,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真 一靠着桌子,眼睛盯着地面。灰色的水泥地面扫得很干净,但到处还是能看到污渍。三十年了、四十年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马义男就在这上面做豆腐和卖豆 腐。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些污渍就是有马义男的脚印。他年轻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吗?他像真一这么大的时候呢?他也是不去深入分析自己的乱七八糟的想法 而只是干活、干活吗?他是那种认为只要认真生活就不会有什么坏事情的人吗?
所以,就算到了今天、什么都没有了的今天,虽然他认真生活但还是遇到了如此不幸、自己清楚意识到非常讨厌这种事情的今天,他还能如此坚强。因为他原来就是这种坚强的人。
“为了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不幸而恶战苦斗,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有马义男换了一种口气,平静地说。真一总算抬起头看着老人了。看着真一的脸,有马义男点点头。
“大家都在这么做,我也在做,三宅碧的父亲、日高都在这么做。虽然我们被那位假律师欺骗了,但我们还是应该从那种困境中重新站起来。”
真一想起了那天三宅碧的父亲边打高井由美子边说的话了。滚开、我要为三宅碧报仇……“我 去向别人了解情况,也许什么也做不了,而且警察可能还会不高兴,但我已经讨厌这么什么也不做地待着。我花时间去见许多人,了解情况,也许结论还是像警方所说,怀疑高井和明,我会更加生气,而且这样一来,我这老头做的事情,完全是浪费时间走弯路。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所谓,就算是我的垂死挣扎吧。从开始我就明白,我自己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垂死挣扎。这样做既不能让鞠子活过来,也不能让真智子恢复正常,什么事情也不会回到从前。是不是这样的?如果想得到什么的话,那这一切都将是徒劳。”
徒劳……但是……“尽管这样,但我还是想垂死挣扎,我就是想做点什么。鞠子、真智子和我从来没有想过会遇上过去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伤害和痛苦的事情,至少没有想过会受如此严重的惩罚。而现实就是鞠子被罪犯残忍地杀死了,真智子的精神也失常了,我的店也没有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想呆呆地坐在这里,考虑自己该如何了却残生、只有一点点时间的残生。”
“可是,无论您做什么,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真一说,“有马先生,你刚才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但现在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结果。结果是没有道理的,是很难理解的。对这一点,我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但是得出结果的过程很重要。我不能再如此被动了。”
义男靠近了真一。
“你是不是有一段时间在帮前烟滋子?你不是也说过你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残忍的事情?”
真一使劲地摇着头。“我只是说说而已。”
“好啦,因为在想要帮助前烟的时候,你确实想做什么事情。”
“不是这样的!”真一大声地回答,“我不会有那种积极的态度的,我待在前烟那里,确实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那里也很方便。所以,在她写报告文学的时候,我非常讨厌看到或听到有关犯罪的事情,因此我才出去勤工俭学的!后来我就打算搬出去住!”
“但是,你为什么又留了下来?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马上搬出来呢?”
“高井由美子出现了——她和滋子说了好多——所以我。”
真一的舌头不听使唤,他说不出话,咽了口唾沫。
“我担心,担心滋子会全听了她的话,担心滋子写文章的时候会完全不考虑被害人家属的心情,所以我留了下来。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但被害人家属一定都很难过,案件还没有调查清楚,一定都会责备自己所做的事情而苦恼。在这种情况下我留了下来,是想监督她,让她不要写那些没用而且非常愚蠢的文章。”
“这么说来,你不是想要做点什么吗?我觉得你当时想的一点都没有错。”
“但是,我真的是没有下决心回到石井家,所以就把由美子的事情当作借口……”
“瞧瞧,又来了。”义男摇了摇头。“又开始了,‘真的’,‘真的’就是这样的。好了,你别说了。你那个时候的想法是真的,那个时候那个地方的你才是真的你。”
真 一沉默了。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嘴巴在发抖。“你在任何时候都想着要做什么。你一直在寻找能让自己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中重新站起来的方法。在每一个瞬 间,在任何时候,你都觉得自己的方向是对的,但稍往前走,就变得很艰难,你马上就觉得这是一条错误的路,也会开始说它不是真实的。就好像是如果你每次不说 ‘这不是真的’就会被人训斥似的,但谁也没有训斥你。所以,你的人生就是你自己的。只有过去的灾难不是你的,以后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要去问任何人,为了自己应该自己好好想一想。”
“但我的情况和有马先生不一样!”真一叫了起来,“我是因为我自己……”
“你们家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因为你才发生的。”
他的话斩钉截铁,决不是大叫也不是生气,但它有一种力量让真一沉默。有马义男说:“确实,是你不小心说出去的,但你好好想一想,这是和朋友的谈话。也许你没有听父母的话,把他们不让说的事情说了出去。但是,这件事情就坏到你要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吗?你可以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你会责备我吗?和杀了家里人的罪犯相比,我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虽然不是太好,但你会责备我 吗?”
“不会责备。”——义男说。
“你刚才说过,我们这些活下来的被害人的家属都在责备自己,是的,我也是这样,日高和三宅碧的父亲也会是这样的。如果这样就好了,如果那样就好了,我们光是考虑这些。你之所以会首先想到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你在自己家人这件事情上在责备自己。而且你还觉得你有理由责备自己,而我们则不是这样的。但是,你错了。在我看来,你没有理由责备自己,一点都没有,我们也都一样。”
义男边数着自己的手指头边继续往下说。
“和 你一样,自从案件发生以来,我也一直在责备自己,想了许多问题。在古川离家出走的时候,如果我劝说真智子和鞠子到这里来和我一起生活,可能就不会发生那样 的事情了;在鞠子下落不明的时候,我应该大声说出来,在电视上播寻人启事,也许在鞠子还活着的时候,罪犯就会和我联系;在罪犯打来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我应 该按罪犯所说的去做,不要自作主张,向警察报案,也许能救出鞠子——”
“有马先生,”真一打断了义男的话,“你错了,那个时候鞠子已经……”
“我 知道,这种话就不用再说了,但我不能不想,也没有什么理由。我心里在想,因为我没有这样做,鞠子才会死去;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鞠子也许就不会被杀死。我 每天只能想这些。是不是?一样吧?如果你要是责备自己因和朋友谈话而使家人被害的话,那我是不是应该责备自己没有按罪犯的要求去做而导致鞠子的被害呢?”
义男歇了口气,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又接着往下说:“但是这都错了。为什么是错的,这是因为真正杀死鞠子的不是我,杀死你家人的也不是你,是别人,是罪犯。我们不能忘记了这个,绝对不能忘记。”
真一的腿在发抖,他蹲在地板上,两只手抱着头。有马义男也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真一的身边。然后也蹲在真一的旁边。
“杀 人之所以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不仅是因为罪犯杀了被害人,而且还因为像你、我、日高和三宅这样活着的亲人也会被慢慢地杀死。杀死我们的不是杀人犯本人, 而是活着的人自己把自己杀死了。我已经厌倦了。我之所以只会责备自己、慢慢被杀死,就是因为自己不是一个能忍耐的坚强的人。我是个懦夫,我无法忍受自己所 遇到的不幸。”
义男轻轻地把手放在真一的头上:“这一次你来帮我,你离我近一些,只要看看我这个老头的垂死挣扎就可以了。不光是你,所有面临这种情况的人都在折磨着自己。如果你明白了这道理,也许你就会原谅自己了。”
老人用手轻轻地摸着真一的头。
“最让你难受的人不是通口惠,而是你自己。她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才追着你。看到你因为责备自己而痛苦,她也许就能被救了。”
真一抬起头看着老人。老人的脸有点模糊:“被救?……”
“是的,她也许会觉得这个不幸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不是自己的不好。”
“我们彼此都是牺牲品。通口惠曾经这么说过。”
“你 已经决定不再逃避,”有马义男说,“这很好,这是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但如果是讨厌被人欺负而决定不再逃避,仅仅是因为欺负的缘故还是不行的。如果继续被 人欺负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的。所以,如果只停留在不再逃避的想法上,也不能说她就不再欺负你。是的,我自己责备自己,认为自己负有责任。也有人不是 这么想的,还是认为自己是有责任的,这也没办法。因此,自己是在使劲地伤害自己。所以,从今以后我们不能再这样了。我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害自己了。现 在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我一定会拼命地去想。”
真一小声地说:“如果我这么说的话,那家伙一定会要求我去见她那混蛋父亲的。我自己觉得不好,见到通口惠以后不会同意的。”
“你可以这么说,我自己知道该如何解决自己的心灵创伤和罪恶感,所以不会接受你们的命令,你们也应该自己考虑如何治愈自己的心灵创伤,不要把我当做救你父亲的工具。”
不 要把我当作救你父亲的工具——真一欲言又止,只是像在发抖似地叹了口气。但是,真一很久以来的这场病快要治好了,他觉得已经找到了最初的病因了。如今,和 所叹的这口气一起,自己心灵深处的阴暗的东西也都一扫而去了——当然,病还没有治愈,伤口还没有愈合。但是病因已经找出来了。
过去一直是被这些阴暗的东西所占据的心灵空间一下子空了,这种空洞开始颤抖,这种颤抖震撼了真一的整个身体。真一哭了。
好长时间没有哭了,好多事情没有哭了。真一的心里充满了这种畅快痛苦的快感,今天的眼泪和以前的不一样,它既没有让真一的脸发烧,也没有让真一的心痛苦。
有马义男还蹲在地上,他就这样默默地抱着真一。
真一原是个性格外向、早早就离开父母的孩子。从上幼儿园到上学,从来没有休息过,假期时一个人去亲戚家也无所谓,作为长男,他有很强的独立意识,这让当老师的父母非常高兴。
因此,他已经记不清楚父母最后一次抱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也许是三岁,也许是四岁?真的是他很小时候的事情了。
但今天被老人这么抱着,他觉得和已经远去的父母的拥抱是一样的,一样的温情,一样地有力量。但他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只是大人的胳膊。
这是在困难的道路上一起前进的同志的胳膊。
最后,两个人把店里和家里都打扫了一遍,傍晚,义男去医院看望住院的真智子。真一也和他一起走着,两人边走边商量着今后的安排。
“去见高井由美子的事情一定不能让警察知道。”老人说,“也不能让前烟知道。”
“我肯定不会说的,但是有马先生家里会不会再像今天这样,有刑警光临呢?”
“倒不如我去长寿庵,白天不行,晚上去。”
“由美子拿着钥匙,一定没问题的。”
真一觉得他的想法确实大胆。
“最好是能让我看看高井和明的房间,”义男摇摇头,“当然,即使去看,也不会发现任何东西的。”
“不要泄气,刚才的气势哪儿去了?”
是的。老人笑了。
在回石井家的路上,真一觉得如果通口惠要是在门口等着他就好了,按他现在的心情,他很想早点把想说的话告诉她,这样,他才会更坚决。
但是,回到家一看,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太阳西沉,只有一抹橘黄色的阳光。他从门口的信箱里拿出晚报,还歪着嘴笑话自己。没办法,心情确实很好,一定不能让这种变魔法似的好心情再变回去。
他打开门,说了声“我回来了”。从房间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会儿,就看见石井良江出来了。
“真一,你去哪里了?有客人来找你,一直在等着。”
“客人?”
也许是前烟吧?真一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她可能是来看自己的。滋子有滋子今后的计划,但它还和真一有关系吗?即使是这样,今后真一也不会再和滋子一起行动了。
“你好,打扰了。”
很欢快的声音。真一虽然一下子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但他根本不敢相信。真一鞋子还没脱完,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我是来和你和好的,可以吗?”
水野久美把两手放在身后,仍然是那种羞答答的笑。